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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墨家之论“辩”

    吾于中国先哲对言默之运用一篇,已言墨家重上说下教,期在以言起行。儒家之立说先子墨。墨家之说起,与儒家之说相遇,即不能不有辩。墨子书中,固屡载其与儒者之对辩之言矣。如儒家重礼乐,而墨子薄葬非乐,即为一儒墨对辩之大者。至于墨家之论“辩”,则当在墨家思想发展之晚期。盖亦因墨者屡与人相辩不休,乃转而论辩也。墨辩一书中论辩者,其涵义最富之一文为小取篇,吾已于本书第六章申释其义。此小取篇,要不外言论辩当有之程序,及语言之多方异故等所引起之问题。小取篇言人在辩论之际,应守之一基本原则。即“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以“以类予,以类取”。盖辩之所以成立,乃由欲吾之所是者,人亦是之,吾之所非者,人亦非之,此即求人与我有同一之是非,以互通其心意。然吾欲人是我之所是,则我必须先确信此是;故必“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又吾欲非他人之所是,则我必须先确未尝有彼非,故必“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也。此所谓我之确信此是,确无彼非云云,即指我之能恒持此是,我之思想与言说,能前后一贯自相一致,以持此是,而未尝有自相矛盾而言。此即依于一逻辑之律令之遵守。我既信此是,则望由辩以说服他人,而此又赖他人之能知我言之所依以建立之理由、或故。此则合为“由语言达己意,使人就我之语言,以知我意”之一“语意上之相互了解”之问题,或如何以语言成就心意之交通之问题。此皆墨子小取篇之所涉及,而可见墨子之论辩,初未尝不扣紧人之心意之交通问题而论者也。

    然墨子小取篇之言辩论之历程等,尚不能概括其对辩之全部思想。小取篇所谓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及以类取以类予等,唯在示人以在辩论时当遵守之律令,以自求其思想之一贯或一致,而免于自相矛盾。其谓当知言语之多方异故,以免除对人意之误解,亦只是吾人了解语意时,所当注意之诸点。墨辩之重由辩以决是非嫌疑,亦不过言辩论之目的要求之所在。然在人与我相辩论时,何以有是非不一之情形,又最后毕竟如何加以决定以归于一是,则非只是人之言能不自相矛盾,或能知人之立言之理由,并有求归一是之要求,即能必达者。因人尽可各执一内部自己一致,或一贯之思想系统,亦互知其相异,而终不能决定孰是孰非也。

    如墨辩主张“盗人也,杀盗非杀人也”,缘是而谓“狗犬也”而“杀狗非杀犬”。此为一能内部自己一致之说法。然公孙龙一派,则依其白马非马之说,更可主张盗非人,狗非犬,而仍为一内部自己一致之说法。而常识之谓杀盗亦为杀人,如杀狗之亦为杀犬,亦为内部自己一致者。则试问持此诸说者如皆能自己一致,各皆从未尝持不同之说,而互相对辩;试问将由何术以定其是非,又如何可归于一是?此中持盗非人之说者,乃就盗之内容,不同于人之内容而观。持盗为人之说者,乃就盗之外延,包括于人之外延中而观。而墨辩于盗之为人,则自外延观,而于杀盗非杀人,则又自内容而观。此三者皆未尝不可说,则亦无是非之可言矣。后唯有荀子论正名,乃直探人之所以立名之本,而对诸说,咸加评论,其详已另见吾之荀子论正名与名学三宗。今观墨辩之小取篇,其持盗人也,杀盗非杀人之说,亦实只能自道其说之如是如是,并谓他人之非其说者,既承认“欲无盗非欲无人”,故亦当承认杀盗非杀人云云(参考本书第六章)。然今假定他人谓:盗即为盗之人,谓“欲无盗即欲无为盗之人,”“杀盗即杀为盗之人,”而亦一贯的自持其说,则作小取篇者又将奈之何?是见小取篇虽持“杀盗非杀人”之说,然若与持“杀盗为杀为盗之人,亦即杀一种人”之说者相辩,固不能期其辩之必胜也。此中如只循墨辩小取篇之所陈,自求思想言说之内部一致之原则以观,则凡为此其他异于墨子墨辩之说者,只须能自己一致一贯,即亦只能谓之皆是,或无所谓是非,而亦终不能由辩论以决定是非,固断断然也。

    上文所谓持杀盗非杀人之说者,与持杀盗为杀人之说者之异,及持盗为人之说者,与持盗非人之说者之异,皆可能纯为属于今所谓逻辑上之观点之异,或对名词自身之意义之规定之异,或各自约定之逻辑原则之异;而非对客观性之事物之真,求有所决定时之是非之异。然墨辩于经上,则又明谓“辩为争彼也,辩胜,当也。”经说上又释曰:“辩,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是争彼也。是不俱当……必或不当。”问某一对象毕竟为牛或非牛,即为求对客观之事物之真,有所决定。而此中对辩之双方,既有同一之客观之事物为其所对,而人或谓是或谓非,客观事物一,而是非有二,故必不俱当,而或不当。而人欲于此定是非,或欲于是非之二中去其一,以定于一,而合于事物之一————便只有求决定于此事物之自身,此即须看说是说非者之何者,能真当于此事物而定。故墨辩曰“当者胜”。而此“辩:争彼也”之言,于是亦为一极恰当之“辩”之定义。必有“彼”为争论之焦点,乃有辩,必有超于两造之是非之外之客观事物,为之标准,乃可有一是之可归。只言人在辩时,各当求其内部之思想言论之一致,或只是诸相辩者之各一贯的遵守“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之原则,故尚不足以使辩论必有一是之可归,以结束完成一辩论。而此则皆小取篇所未尝及者也。

    墨家于客观事物之辩,乃以言之是否当于客观事物,为决定是非之标准。而于人生社会之理,则以天为义,天志为决定是非之标准。天志在兼爱,墨家即本之以斥不兼爱而攻战等说之为非,而谓兼爱非攻及天子之尚同于天之为是。是见墨家乃信有客观之标准,以决定辩论之是非胜负者也。

    因墨家信有客观标准可决定是非胜负,故重辩。墨辩经说下又言“谓辩无胜必不当,说在辩”,又谓“以言为尽悖悖,说在其言”,“非诽者悖,说在弗非”。第一语谓辩必有胜者,其理由即在辩之本身。“辩”何以可为辩必有胜者之理由,其意或是由“辩即求胜,求胜即已预设有胜者”以说,或是由“主辩无胜之说者,必自为其说辩,而求‘辩无胜’之说胜”以说。或即是因:辩必有一客观之论题,对一论题,或说是,或说非,不能俱当,而只有一当,而当与否又有一客观之标准;故必有胜负也。至于第二语,以言为尽悖悖,说在其言,则是谓主张一切言皆悖谬者,其说本身即悖谬。此亦可即由其言,以知何以其本身即悖谬之故。此盖谓:以言为尽悖者,必不自谓其此一言之本身为悖,则言非尽悖矣。第三语中之诽,即反对之辞,非诽,即反对一切反对之辞。非诽者悖,即谓人如反对一切反对之辞,此亦为悖谬。因如人反对一切反对之辞,则此一辞本身,即为一反对之辞,而此亦不当有,则人亦不当反对一切反对之辞,而“弗非”之矣。于此三语中,辩必有胜,则言非尽悖;言亦必有可非可诽者,而不能非一切诽。言若非尽悖,即言非皆妄,则辩论中之人之言,必有可当者,而辩亦必应有胜者。又言有可诽,即谓言非皆真,则辩而相非之事,即不可非。故此三语,可相依为用,以言“辩中之是非之当有”,“辩之必有胜”及“言之必有当”。辩中之相非,既当有又必有胜者,则一同天下之义之事,即有可能。此盖即墨者所以上说下教,强聒不舍,以与他家辩,以求一同天下之义也。而此上之论辩之必有胜之言,亦即所以自为其尚谈辩之态度,更自为辩护,而生之后期墨学之论也。

    二 庄子齐物论之言“辩”与成心

    然此墨家之论辩,谓“辩必有胜,人我可同意于一胜义以一同天下之义”之说,正为道家一流之老庄,所不能同意。此同于谓“由辩可达人我之同意,或由辩必能达人我之同义”之一义,其本身非老庄一派所同意。而老庄之意,则毋宁在说:辩不能使人达于同意,而人亦不当由辩以求同意,而当另求人我之所以达于同意之方;或归于:不求人之必同我意,而任天下人各有其意,不互求其同意;或相忘于其意之异,而皆无必求同意之意。是即所以使天下人之意,皆不见其异而无不同者。此即一道家一流之归于忘辩忘言之另一思想形态也。此则可由庄子之论辩之言,略加分析明之。

    庄子之所以论辩,而归于忘言忘辩,盖亦正有鉴于墨者之持其言与儒者相辩无已,终不能决而发,齐物论所谓儒墨之是非是也。墨家固信其言之有进于儒者之处,而墨子之书,亦屡载其与儒家之公孟子等对辩之言,以自见其言之胜于儒者。然墨子亦终不能服儒者与天下人之心。此则由于墨者虽善辩,儒者与天下之人之言辩,或亦皆不足以拒墨者之论;然儒者与天下之人,不可以言辩拒墨者,仍可以其默与不言为拒。此默与不言,在一切言之外,即非一切言之所能胜。而此默与不言,又不必皆为一超言语之境界,如孔子之无言之境;而亦可是一在人之言语之后面之成见与成心,或种种不愿接受所闻之言之种种之内在的嗜欲情识,此皆为可使——切言语辩论,到此皆成百无一用者。而此种种在言语后面之人之成见成心与嗜欲情识,正为可深藏于天下人之心中,亦深藏于世之为儒者之徒、与墨者之徒之心中,足使之互拒其言,各自以为是,以他为非,致彼此之是非无穷,终不能归于一是者。此即墨家之所未及知,而为庄子所深观而深识者也。

    依庄子之言,以论辩论中人之自是而非他之事之所以起,其要并不在人所自觉的持以自是而非他之“故”,或人所自觉之“理由”,如墨子辩说时之所着重者;而是在人之自觉之理由之后之下之不自觉的成心、成见、习见、嗜欲或情识。此方为人之自是而非他之真正理由所在,而人在辩论中则常并未持之为理由,或亦根本不知其存在者。而在庄子,则首溯人在辩论中是己而非他,于此人之成心。故齐物论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1] 。此中今日适越而昔至一语,可作二解:一解谓今日适越而昔至,乃绝无之事,此即意谓人之是非,皆由其成心之先在。另一解,今日适越而昔至,乃惠子之言,意在泯今昔之分者,而今之所往即昔之所至。庄子即藉此以言人今日之有此是非,正是由其成心之在昔已成而已至。成心在昔已成而已至,则今日之是非,亦不过其成心之表现而已。成心已定,其自是而非他,亦终不可免,而不可挽。则未尝作夫。因人有成心以自是而非他,故在辩论之中,人亦永不能见彼之是。故曰“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又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此中如进一步言之,则墨子与庄子之观点之不同,乃在墨子是以辩论之问题,为一客观之问题,最后可由吾人之言,是否当于一客观之标准,以决定是非。而庄子则以辩论之问题,乃恒源自人之主观之成心所向之异而生。故不能真有一客观之标准,以决定是非。因人即有一客观之标准,尚有此标准是否真为辩论双方所同意之问题。同意与否,仍为人之主观之事。如墨子视天志为义,为一客观之标准,此则非不信天志者所能同意,便仍只为墨子思想中之主观标准而已。即墨子所谓客观事物,是否真可作为决定是非之标准,亦看吾人对此共同客观事物,是否先有一共同之了解为定。今即就墨子之所举之牛与非牛之例,而以庄子之意观之,便见墨子以为有一客观事物即可决定是非,以使人意归一是之言,仍不免于肤浅。今设有一人,在其主观之成心中,于一客观之事物,决不望其为牛,则彼虽见之为牛,亦尽可谓之为非牛也。如在印度之拜牛教,即不以牛为牛,乃为神而非牛者也。此中人谓此牛为非牛之成心已定,则无论他人举若干之理由:如此物有角,能耕田,能负重以谓其为牛,此牛之仍可兼被视为非牛之神也如故。而人亦尽可不见此牛之有角,能耕田等,而只视如神明。或乃于此牛生种种之错乱感觉,如实见其为非牛之神明等。再或人于此,亦可于一切谓其为牛证明其为牛之言,皆充耳而不闻,或闻之而不知其义,或知其义而加以曲解;则其中一切证明其为牛之辩论,即皆归于无效,终不能得他人之同意,亦终不能自证其“当”于他人之前。而此亦世间一切善辩论者,皆同可遭遇之穷途也。

    今吾人更克就墨子小取篇所论,由辩论以说服人之道而观,此要不外:人既能确信于己之后,更求诸人,望他人之亦能以类取以类予,使人自知其所取者之实同于其所不取,进以取其所不取。如使人之由自知其于一切伤害人之事,如窃人桃李等,皆尝取一反对之态度,今又知攻战之为最伤害人之事;遂进而对攻战,亦取反对之态度是也。由此言之,则一切由辩论以说服人之事,即皆唯是使人自知其所原已承认者,而本之以作推论,以使人更承认其初所未承认之事。此即同于谓:一切辩论,皆只能止于使人由知其原所已知者之本身,所具有之涵义,而不能更溢乎其外;亦不能于人原所已知者所具之涵义之外,另予以新知。则若吾人之所欲告人者,乃自始原在他人所已知者以外者,吾人既不能更引绎其涵义,以使人知,则一切辩论,到此即皆对人无效,亦终不能使人与我同意矣。

    即如以儒墨之对辩而论。墨子反对儒者所尚之礼乐,其意是以儒者之厚葬与音乐为无用。此见墨子之只承认社会功利之价值,而不承认厚葬之使人子之心得安,与音乐之陶养人之性情之价值等。墨子书公孟篇载,墨者问儒者何以为乐,儒者答曰:“乐以为乐”,墨子即不以为然,而举何故为室为喻,而更自释“何故为室”,曰:“乃所以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此即见墨者之问“何故为”,即问其功利之价值何在之谓。于此吾人试问:儒墨将何以相服?在墨者之心目中,既不认识乐之功利以外之价值,而彼又见为乐之种种之害,则彼自必可举出种种理由以非乐。而在儒者,则既能认识乐之其他非功利之价值,如审美之价值,使心安和之价值,则无论墨子本社会功利上之观点,说出多少非乐之理由,儒者亦不能心服,且亦尽可充耳不闻。此中之儒者尽可说不出理由,而只能说乐以为乐。然儒者仍可不被墨者所说服。反之,即儒者能将其重厚葬与重乐之理由说出,如后之孟子荀子礼记之所说,而墨者心目中却只承认社会功利之价值,则儒者亦终不能加以说服。是即证辩论之效,必有时而穷。除在人已有共同承认之前提情形下,一切辩论,势必皆为无效。人唯在有共同之前提中,乃能辩论,此是东西逻辑家所公认,亦墨子小取篇所意许。然实则此共同之前提之承认,正为最难之事。如墨子不承认功利以外之价值,而儒者承认之,或竟视非功利之价值高于功利之价值,则儒墨虽辩论一世,仍不能达彼此之同意也。此中唯一可达彼此同意之道,唯待双方之能承认其所原不承认之价值,或承认其原所反对之价值。亦即待于人之对其原来之所是所非者,有一自我之超拔,以观他人之所是;而假他人之所是,以自见其是中之非,而自非其对他人之所非。此又惟赖于人之自拔于其成心之外。然人之成心既有,又有深植根于人心,则亦能使人心自死于成心之中,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也。今欲人自拔于成心之中,以更见于其成心所及者之外,即为一至难之事。故庄子叹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逍遥游)。然人欲自去其成心,于此又唯有勉为此至难之事。而人之去其成心,亦固有其道者也。

    三 以明、两行与道通为一

    去成心而使人我意通之道,庄子即名之曰“以明”。此“以明”,非人在辩论之际,自证明其说之证明,欲以此证明“明之于彼”之心知之明;而是自超拔于其成心所执,而为其辩论所据之前提者;以将其原欲对他人证明,而欲“明之彼”之明,离于“明于彼”之愿望之外,以先“照之于天”,而更求往明彼之明也。所谓照之于天,即照之于人我之相对境界之上。唯由吾人能将此明,照之于天,乃能再由上彻下,兼明人我,以知吾之视为非而谓之彼者,彼亦自以为是,而是“是”;吾之视为是而是“是”者,彼亦未尝不可以为非,而视之为彼。乃知:凡是皆彼,凡彼皆是,方能知我与人之同有所是,并因之以为是,以通人我之意也。故曰: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也,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此段之意,即言我固可自知我之是,而彼则不见我之是;我以彼为彼,亦不见彼之是。而彼自视为我,亦自知其我之是。则人我皆可视为彼,而为非;亦皆可自视为我,而为是。盖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而人与我亦皆物,皆可为彼,亦皆可为是也。然我之谓彼为彼而非,乃缘于我之自是;我之自是,亦缘于我之谓彼为非。此即见我之是与彼之非,乃相待而立。既相待矣,而彼又自知其是,而不自以为非,彼唯自知非我,而以我为非,则我亦待彼之非我,而更自以为是。今彼不自以为非,而自知其是,则我不能定彼之必非。我不能定彼之必非,则亦不能定我之必是。我自以为是,而彼又谓我非,我亦不能定我之必是,更不能定彼之谓我非之为必非。此即同于谓:我说为是者而可者,同时对彼为非而不可,我说为非而不可者,同时对彼为是为可。如死于此生于彼,生于此死于彼。则说是说非,乃相因而旋转,永无定期。故圣人乃照之于天,乃唯有兼明人我,因人我之所是以为是,则亦可无非可非,而人我之意通矣。此人我之意既通,则可说于此有人我彼此之分,亦可说无人我彼此之分。人与我,彼与此,不相对为偶,亦不合与第三者为偶,更无彼此相对之偶可得。而我之心乃得往来反复于人我彼是之间,以由人至我,由我至人,由彼至于此,由此至于彼,以为此心之往来反复之道。而此中之超人我彼此之相待之境,则为此往来反复相明之道之一中枢。唯因有此中枢,人乃能循之,以往来反复于人我彼是之间,如自成一环。人亦唯由宅心于此中枢以为始,方可自得于环中,永不落于彼是人我之一偏;乃能双照彼此之是非,而俱知之,以俱应之。则彼此之相是相非,虽无穷,而此心仍居于环中,以兼照而并存之,以知其非不碍是,是亦不碍非;则此心之所知所明所应之非无穷,是无穷,而此心实未尝为是所穷,亦不为非所穷矣。

    庄子齐物论,既由以明而照之于天,以通人我彼此之是非,其进而论者,则为就当时之辩者之论题,以见其是非之观点,皆可旋转而相更易。凡依于物之所然,而说其然者,亦皆可依其所不然,而说其为不然。人皆依然而说然,依可而说可,而物皆有所可,则吾人可就一切物之皆有所然,皆有所可,而并可之并然之;则万物即可通为一。然此非劳神明以求为一。劳神明以求为一,乃先执一偏,而更往执其他之一偏,有执而不免于窒碍,则劳矣。庄子之下一段文曰: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按此段文以“此之谓两行”终,与上一段以“此之谓以明”终者异,不宜视为同义之两节。盖上节言以明,乃重在超己之是,以照之于天,而知彼亦是,以拔于人我彼此之是非之上,而兼知之明之,兼因之应之,以不落于对辩者之两边。此节当是说:人既拔于人我彼此是非之上,不落两边,而兼知兼明之后;再本此心,以观天下之万物之无不然无不可,而通之为一,以和是非,而休乎天钧,为两行之道。此和是非,乃如此心由上降落,以再澈入于一切所兼知兼明之两端之是非之中,以使之浑化和融,为一天然之均衡,以成其往复之无碍,而即往即复,不相为异,故谓之两行。如吾人谓前节为由相对者之互明,超相对以达于绝对,以应相对之事;则此节为居于一绝对之观点,以观一切可能有之相对之是非之全体,而通之为一,本此通为用,“知其同”,而更不劳神明以为一之和融境界也。

    本节文之大意,如上文所说已足,至克就文句大观,则此中不无窒碍,而指马一段更异释纷如。吾意此段文明似藉公孙龙之指物论白马论之问题为说。而公孙龙子在庄子后,似又非指公孙龙子之问题。然此一问题,亦可能是在公孙龙前之庄子时人,已先讨论者。又此齐物论一篇,亦可能非完成于庄子之手,而为公孙龙之后之庄子之徒所补入。如此一段之问题,即今存公孙龙子辩指与马之问题,则按公孙龙乃由马与白马范围之大小不同,而说白马非马。马中包含白马,而白马非马者,以马中尚包含黄骊等他色之马也。马为全,白马为分,分小全大,故白马非马。以此例之,则其所辩“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中之下二指字,亦应自有其所涵者之范围之大小之不同。公孙龙之意盖是谓物莫非能指之所指,而所指非能指。所指非能指,可自能指之所能及者宽,实际为所指者狭说。亦可自能指之实际上已及者又狭,而堪为其所指者又宽说。至于庄子之意,其异于公孙龙子者,盖谓吾人若以马为全,白马为分,以言白马为分,以喻此白马为非马;不如径就马中之有非白马者,喻此白马之非马。又若以“实际上为能指所已及之所指者”狭,喻其不如“能指之所能及,而堪为其所指者”之宽,而说所指非能指;不如谓因“能指所能及而堪为其所指者”有非实际所指者,喻此所指非能指也。此即谓分之所以别于全,唯在全中之有他分,而非此分者。若合此分与非此分者,以归于一全,如合白马与非白马,以成为一马,合所指与非此所指,以成“能指之所能及,而堪为其所指者”之一全;则只有此全,而分皆和融于其中。吾人能去此“一分”与“非此分”之相对,以观天地万物,则天地即为一“能指之能及之所指”之一全,而为一指,万物亦可视同一马,以包括众色之马矣。

    此节之下文,以归于道通为一为宗。故庄子先就当时之辨者之问题,以引出天地可视为一指,万物可视为一马之旨。此简言之,即天地万物,原可自其全而观,而视为一者。而人之所以不视为一者,唯因人之有可有不可,即有所是而有所非,则一全分为二矣。然人之所以有“可”,乃依物之有所可而可。人之所以有“不可”,亦依物之有所不可而不可。此可与不可之分,乃由吾人分之。吾人既观物之所可,又观其不可,乃有此分。而此由观“可”至观“不可”,即为吾人之心思所循之道。唯循此道,乃得次第观物之所可而可之,而有诸所可者之成。诸所可者之成,皆由于吾人以言谓物,而见物之有其所然,有其所是之故。自客观上说物之有其所然,有其所是,自主观上说即为吾人之对此所然所是之加一肯可。故“道之行而成,物谓之而然”对举成文也。至于吾之谓物之有所不然,又初依于物之本有其所然,而然于然,方见及物亦有所不然,而不然于不然。不然依然而有,而人之心思循道以观物者,即由物之不然于其所不然,而更知其所不然者之自有其所然,而更然于其所然。则吾人于一切物,皆当谓其然,亦皆当加以肯可,是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能如此,则于一切异类之物,如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皆可不见其为异类,则吾人之心思,可循一“一往然物”“一往可物”之道路,以通万物于一矣。在此循一道,以通万物为一之心思之下,其见物之相分相异,即同时见其各自成。而于物之各自成处,又见此成由于彼毁,其分异而相非,与各自成而各有所是,二者乃相具。“自成而各有所是”,亦与其“有所毁而亦有所非”相俱。遂知在物上,成毁原通为一,而能循道以通达者,知此通为一,即可存之于心而不用,而唯寄寓之于日用之庸。此庸亦即一无用之用,为人所赖以通物为一,而时时当几以有其适得者,亦即时时当几,以因其是而是之者也。人既因物之是而是之,亦依于物之原有所然而然之,乃更忘其所然,不留此对其所然之知,以使居道枢之心,得循道而更通达于他,以更应于他之然,而亦然之可之,方为真知通为一。故曰“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此真知通为一之心,不能有窒碍。而人不知其所往来通达者之同者,则其通达之事,又不能无窒碍,乃唯劳神明以求为一。此则如众狙之不知朝三暮四之同于暮四朝三,不知芧之名实皆同,而妄生喜怒。而真知道通为一者,则知由朝三以至暮四,由暮四以至朝三,不相为异,乃能循此通彼,循彼通此,以往来无碍。此即同于使一切可能有之是非相对,皆和融为一,乃能兼怀喜怒以为用,休止于一相对而不相为二之一天然之均衡,以成“此心思之往来无碍而两行于一绝对之全体”之事。此即由上节之“以明”,见道枢之绝对而得环中,以应相对是非之无穷之后,更本此道以观无物之不然,无物之不可,“道通为一”,而视“天地如一指,万物如一马”之一更高之智慧境界也。

    至于齐物论中下一段,则更由天钧两行之旨,言“古之人之知之所至所尽而不可以加”之境,是即为一未始有物之境。此乃相应于庄子所谓真君灵台自身之虚灵明觉而说,亦即相应于上节所谓“知通万物为一”之“知”之自身之初无物而说。次乃言由未始有物之境,降下至有物而无封之境。此实即上节所谓知通物为一,而不见有封界畛域之境,再降为有封疆畛域之境。此即天地之开为不同类之万物,或各有其规定之性质之境。然在此境中,吾人之明照,仍可由此而及彼,兼观于彼是,而未尝是此以非彼,故曰: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再降为缘彼此之封畛,而以彼此为相对,乃是此而非彼。于是人乃执于相对之是非彼此之一面,而亏于通为一之道之全,以自成其是非之偏爱矣。故曰“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然此有成而有亏,乃初依于无成与亏之前境而来。自其依于“无成与亏之前境”而观,则人可问“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此二问,乃所以使人注目于此无成与亏及有成与亏之交界处,以为下文之地步。在此交界处,二者实相依。如昭氏能鼓琴而有成有亏,亦能不鼓琴而无成无亏,即见二者之相依。此中有成与亏之昭氏之鼓琴,师旷之枝策,以及惠子之据梧,以与人相是非而相辩,皆属于下一层次之境之中。此时惠子固自觉有其成而自好之。既自好其成,以异于彼或他人,乃欲将其所成所好所是者,以“明之于彼”。然惠子原与彼相对而相非。彼原非惠子之所明,惠子乃必欲以其所说,明之于彼,而亦即终不能使彼明,故惠子与彼,乃相辩无已,而仍以昧终,而归于终身无成。若谓此辩而归于昧终,仍为成,则我不与彼相辩,不求明之彼,亦为成也。若此不能明之于彼,即不可谓成,则此辩,亦正为使物与我皆无成者也。则欲去此“无成”,即当不求有成于此。亦不当唯自好,以求“明之彼”;而当由对此中之有成无成之“两皆可说,如滑昏而不能定之疑中,所呈之心灵之光耀,非此上之有成,亦非此无成”,而知此“滑疑之耀 [2] 为圣人之所图”;而更存此光耀而不用。此即为求自拔于彼此是非之相对之上,以照之于天,以通彼此人我之是非,而缘其知通为一之境,以寄寓于当几之用,以兼明人我也。此即正赖于前文所谓以明之工夫,及前文所谓寓诸庸。故此节更终以“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之语。即见此节所言者:乃由上节更推一层,以达于未始有物之灵台真君之自是,更顺下以达有物、有封畛、有是非之三境;乃再本“以明”之工夫,由有是非,至超于是非对辩,而通观封畛中之彼此,更上达于“道通为一”,以化物之封畛,以寄寓其灵台之光耀神明,于庸通得之中。此段之重言“以明”之工夫,意在以“以明”转化彼只求“明之彼”之是非之辩,成就此上达之途,故其义与前文所言者虽无异,归趣则向在无封畛以至“未始有物”之境,而更高一层矣。

    四 言与无言

    至于庄子齐物论下一段文,则盖意在更客观的讨论上所言之境与人之言语之关系。依庄子之论,则一般是非之言辩,乃当加以超拔,以达于道通为一无封畛,以至未始有物之境界者。则人可问庄子之所述亦为言,亦有所谓。则又将何以自异于一般人在言辩之中,于物各有所谓,而自域于其封畛之见,以自是而非彼者乎?庄子此一节,盖即所以答此问题者。故首曰:“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此语亦古今异释。吾意此段中之是,盖即上文为是不用之是。 [3] 此乃庄子之所主张,而人亦可视为与庄子所反对之“重是非之辩之他人”之“彼”相对者。今庄子对其“因是”之“是”“为是不用”之是,固有言,则人固首当问此言与此“是”有何关系。此言与是相类乎?不相类乎?如又相类又不相类,合此相类与不相类,以为此言之类。则此言既可与此是相类,又不相类,则庄子与彼重是非之言辩者,亦无分别矣。 [4] 此即为一更深之问题,而庄子即由之以引出其通“言”与“不言”,通“有谓”与“无谓”之论。然仍归于不以一般之是非之辩中之言为然,以回应其通篇之主张。故其下文答上列之问曰: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天。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已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今欲对此一大段文作解释,而不使之与前文所论相重复,并使之有哲学意味可寻,而又不如郭注成疏之过多翻折;吾意宜谓此段文,乃自人之心灵之能自拔于其所知之境,以回复于其虚灵明觉之灵台天君处说来。盖当此心灵之知有物,即可更思其物之始,至物之先。然彼既思及其有始,彼即复能及于未始有此始之际,初无此有始之思。若其既及于未始有此始之际,则彼又能兼及于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之际,亦不思此无思,而亦无此无思。当心灵思物之“始”,此“始”乃物之有与未有之无之交界,故思物之“始”,即由一物之有,以及于其未有之际之无之谓。思物未始有始,即及于其未始有此无之际之谓。至此心之及于“未始有夫未始有始”,即同于其及于“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之谓。约而论之,此中三层次之言,唯是说心灵之能超拔其所思之物之有,以及于其始之无;又超拔此始此无,以及于无始无无,而无“对此始此无之思”,以无思之后,复不“思此无思”,故亦无上述之“无始”“无无”,而无“无思”之可思也。此亦可简括之于:“此心灵乃能超有亦超无,达无无之境而不言”之一语而已足,或“此心灵能超出其思与言之一切境”之一语而已足。则成玄英所说之离百非超四句,皆在其中。然此中之心灵,能超有超无,而达无亦无,而不言之境;亦可自降而有此无,以言此不言;再降而之有,而唯有言。此中之“俄而有无矣”一句,既下文连于“有谓”,吾意不必如成玄英疏之更上翻一层,以说体说用,而无据于本文。此当是由上顺下,以指通上下二层之中际之境。此之“有无”即有上层之无无之境之“无”,故通于无言无谓,亦复是“有”无,而下通于有言有谓。如吾人今试问在“有无”之际,毕竟孰为有?孰为无乎?今试思之,若谓有为有,则所有者“无”也。若谓所有者无,故无为有,则所有者既只此“无”,何得谓之有?若谓有为无,则孰为“有”无者?若谓无为无,则何以又言“有”无?此即辗转皆不能定。是见此中由超有无之境,所降之“有无”之境,乃不能更分别单以“有”或“无”,以说此中之“有无”者。由此而吾人之说此有无之境之语言,即一方看似有所谓,其所谓者即人所“有”之无。此所有之无,即上通于于无无之境之无者也。然此言之所谓既为无,则可谓之以“无”为所谓,亦可谓之无所谓。则吾之说此无之言,可谓“有谓”,而谓之为“有”,亦可谓之“无谓”而谓之为“无”。此义思之自知。而能自知此义,则庄子之言其超是非辩论之言之境,虽是有谓,是言,而此有谓,即同时为无谓,此言同时为无言;而其谓亦即谓“无谓”之谓,其言亦言“无言”之言,如由无言之境而流出之言也。

    至于其下文,即不外由大小夭寿之为相对而不通,进而言天地万物与我可通而为一。大小者空间之分,夭寿者时间之分,亦皆依心与物相对,并将物相对比较而观时,所有之观念。然相对为大者,对更大者为小;相对为寿者,对更寿者为夭,故对比泰山大者而言,泰山亦小;对比彭祖寿者而言,彭祖亦夭。若心不与物相对,亦不将物相对而观,则无大于秋毫可言,而“莫大于秋毫”,亦无比殇子更寿者可言,而“莫寿于殇子”。故人能泯绝我与天地万物之相对,亦不将天地万物相对,而观其大小久暂之别,则我与天地万物,即并生而为一。此并生而为一之境,即上所谓道通为一之境。在此境中,即可于我与天地万物,更无分别。更无对其所然或所不然之想,则亦即无言之可说。故曰“既已为一矣,岂得有言乎”。然当吾人思此道通为一之境,而谓之为“一”时,则又不得无言。则此所言之“一”,与“言”成二;此二,与此“一”之言,所指之“道通为一之境”本身,则合为三。而此三之一言,与此三之所指,又可合则成四;四之一言,与此四之所指再可合成五;则可推至无穷,而为巧历不能尽。此见吾人对此“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无言之境,如加以反省而观,即可出一之言与二三之言。此即自无适有由言适言之例。无适有而出言,可至三至无穷,则由有而言有,其言之无穷可知。此中人若停止其反省,止于无言,固可无一切问题,寓言篇所谓“不言则齐”也。而由无言以出言,则必有此言与无言之境不一致。寓言篇所谓“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是也。然人之言,既有由无言而出者,则人皆当用之,还以反指此无言之境;而人亦可由言,以还向无言之境,而自得之,即因之以为是,更不他适,以出言。则言皆所以导人归于无言,一切由无言而出之言,亦同于未尝言矣。故寓言篇曰“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则阳篇曰:“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其有极。”道物之极,非言非默。非言非默,谓言即不言,言亦可同于不言之默也。此皆与齐物论之旨通。言与不言,能由此所说以通,则吾人亦不得以庄子之有言,而疑其离于无言之境;更不得以庄子之缘其“道通为一”之境而有之言,同于有一般是非之辩论之言,以疑庄子之言与彼等无异矣。庄子之有言,与一股辩论之有言,固亦无异,若亦有其是非者。然其乃本无言以出言,其所言皆能还反指此无言之境,而导人达此境,则此仍以无言之境或默为本,与世俗之徒事辩论者之尚言者,固仍不同矣。

    五 葆光与物化

    知庄子之有无言之境,而不碍其有言此无言之境之言,则知庄子可不去言而只谴辩。故其下文曰道未始有封,即指道通天地万物为之一境,初无封畛。而人之更位于其外,以自作一反省,以思此道,而言此道之境界,则初不能免于由无适有,以至于三,更至于巧历不能尽。此即见人之由反省之心思,与人言之恒自孳生,而自离无言之境,以有适往。有适往,则不能常在此境,而无常矣。而人之一般之言,顺人之心思之所驰,逐于此则离于彼,逐于彼即离于此,亦言之有适往,而无常之证也。言有顺心思之所驰,以有适往,而孳生,而或在此或在彼,乃于无封畛之一境之中,必求见其封畛而说之。而世间之封畛,则初为一大全中之物,空间上左右并立之封畛;次为成伦类各有意义性质之封畛;进而有知识上之分别,与有是非而相辩所成之封畛;再进而有行事上之各欲先得其所求而相竞,或其所求者交会于一物而相争,所成之封畛。此可合称为八德。然此一切封畛,并在于此六合之内。此六合乃天地万物之全。而天地万物之为一全,则唯赖人之天君灵台之心之“以明”,而依道以通之以为一全,则此天君灵台与道,即实际能包括此六合,而在其外者。然此六合之外之道或灵台天君之明,则又为圣人之所存之于无言,而不言之不论之者。六合以内之封畛,如物之相对而有之左右之畛,则圣人固言之论之说之,然亦唯直就其所见之畛如是如是,而并观之并论之,而未尝试为之另作拟议。至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则非目前现在之事,圣人不能不对之有所拟议,而明其经纬人伦之志义。然议其志义之所在,即直如是如是议之而已。未尝执此议以分别人我,以与世人相辩也。是则见圣人虽有论有议,而有分别,然亦知一切分别是非之辩之上,有超此分别是非之辩之道之全在。此即圣人之所怀之于内,不如众人以辩相争,以言相示者也。至众人之好辩,则正由于其不能怀道之全,乃只见于其一分,而余皆不见之故。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众人好辩,则在其自谓其是其善之时,彼即与他人为相对,以是其内以慢其外,而其是即有所不是,其善即有所不善。故人有道而自昭其道于外以临人,则其道为不道。言辩以服人,则见人有未服者,而亦见辩之有所不及。仁爱而限于其所常爱,则仁爱不能周遍普及,而其仁不成。廉者自清而避世人之浊,则其廉尚未能自信,或未见信于世。勇有忮心,则知有在其勇之外者,则其勇即未能成大勇之无敌。故大道不自昭,亦不自称,大辩则知辩之有不及而不言,大廉不自清,而不嗛于人,大勇无忮于他人;则五者皆浑然圆通,而无外矣。若自昭自称其道,以言辩为美,自务于仁之常,廉之清,尚不免于勇之忮;则人我彼此相对相峙,其德即由浑然圆通,而滞迹(据成玄英疏)以有定向与定方矣。由此即见人之知,当求止于不知。能知止于不知,则能兼怀人我彼此之封畛,而不辩之以相示。此之谓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人存此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则能兼怀万物之封畛,如天府之能无尽藏,注万物于其中而不满,酌取其所怀之道,而用之于世,以永无穷竭。人于此亦不知其何以能竟不竭无穷之所自来。此正是其灵台天君之光,能自保于内,方成其不竭。故曰此之谓葆光。据成玄英疏曰:“葆,蔽也。韬蔽而其光弥朗。”亦即自保其光,以自成其不竭之谓也。

    至于齐物论此下一段,尧问舜曰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一节,不外喻此能葆光而德进乎日者,其光之照,犹有甚于十日。至啮缺问乎王倪一节,则不外言物之各有其所是所非、所好所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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