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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所恶,而至人则超乎死生之外,更无由偏是偏好而生之利害之见。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一段,则不外言圣人之知通为一,故能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一天下之尊卑,不役役而愚芚,以参万岁而视为一以成纯,于万物尽然之,而使之相蕴积于一是。并言及至人之超乎好生恶死之偏孰之情之外,而自知其好生恶死之偏见之不去,如人在梦中之方其梦而不知其梦。必大觉而后知梦,故亦必能以天地万物与我并生为一者,乃能去此好生恶死之偏执也。此好生恶死之偏执,亦正由人在一大全中,以彼此是非之见,分别我之生于万物之外,而后有之情也。此上言好恶、利害、生死、梦觉,皆是缘人之在一体之大全中,分彼此是非处说来,亦本篇之引申义。至于其后之一段,又似为明论“辩无胜”,以抗墨家之辩必有胜之说者,其言曰:

    “即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此段之要义,非纯谓是非永不能定,而我若与人永不能相知;而是谓在我与若之相辩争之心境之下,以“或同或异来分我若与人”之观点之下,则同异于异,异异于同,则俱不能相正,人与我与若,亦终不能相知。而人与我与若之相知,唯待人之先不作此同异之对分,乃能通彼是人我之意,以使之相知。此即应由前文所论以得之。若只取此节之文,而谓庄子为诡辩论,或只言其为言是非无定之相对论者,则未识庄子之意者也。故其下文又曰: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得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二语,盖言辩论中之应对之声之变化相待而有者,吾人亦可视为各自所发而不相待。若能视为不相待者,则依辩论而相是非之纠结解。人于此所当为者,则为知有是者,必有其所不是,有所然者,必有其所不然。则此虽是,而与异此、非此是而不是者,可无辩。此虽然,而与异此、非此然而不然者,亦可无辩。而皆可就其自然之分倪,自然之义畛,如圣人兼怀之,而不以相示。乃可并因之以为是,随之以曼衍,以至无尽而穷年,以进而忘其分倪与义畛之不同,以振畅寄寓其所怀于无竟。无竟,可释为无尽,亦可释为无境。无境即知道之通为一,而泯化畛域境界之差别之谓也。

    齐物论最后二段,一为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成玄英释曰:“待与不待,然与不然,天机自张,莫知其宰。”其解尚不切。今按景之行止坐起,固可说有待而然,有待而不然;但今不识其所以然与所以不然,则然者唯然于然,不然者唯不然于不然,而有待同于无待,相待者各为绝待。此亦即上文所谓相待若其不相待之旨。能于相待者见其不相待,而皆成绝待,然后乃可言其行止坐起,皆天机自张,莫知其宰。此中之恶识所以然所以不然,即不更如墨子之“以说出故”以自辩其何故之谓也。必有此“恶识”,不以说出故,乃能知相待之同于无待,此即进于上一段之文之义也。

    齐物论最后一节“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按此段中谓庄子梦为蝴蝶,则自为蝴蝶,而适志于其为蝴蝶,觉为周则蘧蘧然自为周。吾人说周梦蝴蝶,蝴蝶梦周,两无不可。周与蝴蝶既若相分为二物,而又相化,当其既化,更不知化之者,如蝶之不知周,是为物化,物化者,全物而化也。故二物可相化,即此为彼,彼为此。“此是此”通于“彼是彼”,而彼此乃各是其是而皆是,亦只为一是。本只为一是,而由化以各是其是,而以更使彼是相忘;以使此忘其外之有彼,彼忘其外之有此。此即于上文所谓和之以天倪,以兼怀彼此,及于有待者皆见其无待之后,更任彼此之各畅其怀,以全其无待之情,以极其“自得”“自因其是”之极致;以使分即是全,偏无非正,有化而不见有化之者,而化皆成独化之境界。是亦即由不辩而解除一切是非之纠结,其功之通乎逍遥游篇之无待而自适之旨者也。

    庄子一书除齐物论篇畅论言辩之外,其余论及言辩之处亦多有。然要皆随文散见。唯齐物论一篇之各节之言,层层转进,直造渊微,亦为庄子整个思想之基干。而昔人为此篇作释者,皆未能扣紧言辩之一问题以透入,以观庄子之义趣所存。故上文不厌 缕,于各节之文理,略加分别,以便学者之更深入此中之义趣,则对庄子他处之文,皆可不烦言而可自得其解矣。今不更述。

    六 孟子之论“辩”

    此上所述庄子之论辩之宗旨,乃本于其知人之相辩者,皆不免于先受蔽于其成心,而有所不见,故人必自超拔于以辩求胜之心,乃能自拔于其成心之外,以通物我于一是。乃归于虽有言有谓,而又当忘言忘谓,以因天下人之各是其是,彼此之各畅其怀,以全其无待之情;故能与天下人相忘于是非,为“心之适”,如鱼之相忘乎江湖,以相忘乎道术。此庄子之思想之所怀,不能不谓之能稠适上遂,宏大而辟,深闳而肆。然庄子之论辩之言虽善,亦尚有其未能思及之问题。此即其所视为原于人心之“成心”与“不见”而生之辩,亦尽可只为人类之辩论之一种。人类固亦可有非出其成心,亦非原于有所不见而生之辩。人亦尽可有导人由偏邪之见,以入于正见之辩等,而此辩与庄子之所谓言,亦实难分。庄子自谓其有言,乃言无言,故不同于世间之辩。然言无言之言,亦可视作辩。如庄子之齐物论之言一般之有成心之是非之不当有,而主去成心,以忘此一般之是非之言等,在外人观之,仍可说为一辩论也。言可归于无言,则辩亦未尝不可归于无辩,如以辩去偏邪之见以立正见,正见立亦即可不须再辩是也。若言辩亦可归于无辩,则非庄子之说之所得而非。而庄子之必欲举天下之辩与是非而并忘之,而唯有其言无言之辩,视外此之儒墨之是非,皆为不值辩之辩,则亦推类过当之言,而有其所不能尽者在也。

    此中人之为去偏邪之见而生之辩,其一种为使吾人得如实了解他人之言————如吾人所崇敬之古圣贤之言————以及其行事志业,以去除彼由偏邪之见所加之诬枉,而有之辩。人谓孟子好辩,而孟子书所载其论辩之辞,其最多者,即为万章篇等其弟子之举时人之致疑于尧、舜、禹、武王、伊尹、周公、孔子,与其弟子之言行志业之言,而孟子皆不惜一一为之辩者。孟子为尧、舜之禅让之事辩,为舜之所以对其弟象之行事辩,为人谓“至于禹而德衰”辩,为武王伐纣至血流漂杵之事辩,为伊尹之割烹要汤之事辩,为周公之杀管蔡之事辩,为孔于之出处辩,为曾子、子思之行事辩,亦为其自己之出处进退、辞受取与之事自辩。此孟子之诸辩,皆由于其不愿其所崇敬之古圣贤,为世俗之偏邪之见之所诬枉,亦不愿其自己之行事,为其弟子之误疑为失道。此即一意在使一切古今人物有价值之行事心志为天下人所共见,不对之更生偏邪之见之一辩。而此辩,乃从孟子之对古先圣贤之崇敬与笃信而发出,即依于一极敦厚而庄严之道德情感而发出。而此则正为庄子之所缺乏。庄子固未尝如魏晋名士之非尧舜薄周孔,其内篇于孔子,亦尝致叹服之意。外篇则其门下之著,书中除盗跖等篇类小说家言外,亦未及于轻薄古人。庄子之书中,又多有所谓“重言”。其藉历代公认之古人之言以自重,则亦非不知古先圣贤之言行,自具一客观之价值者。然庄子则未尝如孟子之视此为古先圣贤之志业之辩为必须,而唯引古人之言以自重。并或为古人造作故事,以成寓言,自寄其意于古人之口,以使其言得见重于天下。此虽不同于藉兹以邀名,或以作辩论求胜之资,然要非直以崇敬之心对古人者。故亦未能如孟子之闻有诬枉其所崇敬之圣贤者,必为之申辩之事。庄子齐物论言“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圣人于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固可议而不辩,然于世之人之误解此先王之志与此圣人之议者,庄子又将若之何?此则必非“议”之所能尽,而有待于为此先王圣人之后者,对此先王之志、圣人之议,更有所辩明。而庄子则徒见于圣人于此止于议,而不知真由此议而知先王之志者,若见他人之妄议此圣人之议与先王之志者,则必不能已于辩。故孟子必为孔子作春秋之志辩。而庄子则知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而不知于世之误解此志者,亦当为之辩。此乃为圣贤之志业之真实所在辩,非为一己之成心成见辩。是即在庄子所论之辩之外之辩,而为孟子之所及者也。

    除为吾人所崇敬之古先圣贤之志业所在辩之辩,在庄子所非之辩之外,又有为义理自身之是非之辩,亦在庄子所非之辩之外。庄子之齐物论所言者,亦为一套义理。彼之著齐物论,亦即所以自道其所见之义理,亦实无异为其所见之此一套义理辩。而人类亦皆可为所见之义理之得伸而辩,固不必皆因此义理之为其成心所执,方为之辩也。此中人之自谓其为义理辩者,固亦可实因其成心所执在此,方为此义理辩;亦可因其成心之限制,而彼所见之义理乃止于此,其所见之义理,遂偏而不全。如儒墨之辩中儒者墨者之所见,皆可由各为其成心所限,以至皆偏而不全是也。然人于此若能真全心向在义理,则此人之心向在义理,亦即可使人自拔于其成心之外。此即因天下之义理本身之可相连,以由狭以及广,由浅以至深,由偏以达于全之故。人之心真在得义理,即可自扩大其于义理之所见,而即此所见义理之扩大,以自拔于其成心之外。不必先自拔于其成心,以忘彼此而通人我之分,方能由偏以达全,开蔽以成通也。人诚能念念在义理之本身之是非,或念念为义理本身之是非而辩,则其言虽或当或不当,人亦可逐渐自矫其所不当,以自得其所当。而于凡他人与之辩之言,彼亦只须真以求知一义理本身之是非之心,与之相遇;亦将能随处得益,以他人今日所言之是者,易其自己昔日之所见之非。则人之辩,不必如庄子所说,皆依于人之有所“不见”,而亦正所以使人由不见至见者也。此中之关键,唯在人之辩是否以求知义理之本身之是非之目标为定。然人固可有由知此一目标而生之辩论,此亦即在庄子所非之辩之外之辩者也。

    此为求知义理自身之是非,亦即所以伸义理之是者于他人之心,亦使他人之心亦得知义理之是者正者,而得自正其心之辩。故此种辩,亦即为正人心之辩,而孟子所不能自己之辩之第二种,亦即为求伸义理之正者是者于他人之心,以正人心之辩也。庄子虽自言其齐物论之义理,亦未尝不望其义理之为人所知,而皆能如庄子之能本道通为一之旨,以齐物我,而去其成心之是非也。然庄子则未尝期人之必喻其所言之义理,而申辩其说于天下,以正天下之人心,唯望万世之后之有一人能知其解者,相遇于旦暮;若唯赖念此,聊以自安者。此即缘其以天下皆为沉浊,而世人皆为不可与言者之观念害之。而此亦即其不免于宁为失人之智者,而不肯为失言之仁者之故。智者固可如孔子之不失言,亦不失人。然仁者则大可宁失言而不失人;则纵以天下为沉浊,仍当与之庄语,而望此天下沉浊之世之人心,得正于万一。此即孟子之所志之恳切之处,而非庄子之所及。今诚只顺庄子之态度,于自申其所见以言无言之后,即更不言,以与天下相忘;则亦将任天下之人,各自本其成心为用,各为是非,以相荡无已,则天下将日沉浊而不可救,而庄子之言,亦将万万世不遇一人能解。此则徒自违其言无言之初衷,而彼又何必慨叹于天下之人之以成心为师乎?于此即见庄子自道其所见之义理之初衷,与其对世间之态度,终将构成一不可解之矛盾。此矛盾,亦将与为此庄子之学者之心情,长与终古,以徒增加其慨叹而不能自拔者也。不能自拔,而视为无可奈何之命,而自安之,斯亦已耳。若欲拔之,则盖必学孟子之辩,以求正人心为事矣。

    孟子之所以不得已于辩,以其志在求正人心。而孟子之所以善辩,则在其能知言。盖吾心所见之义理之正者,固赖吾之言,以与天下与人共见;而他人之心之所见者之不正者,亦可即缘他人之言以知之。故知人之言,即我之所以知人之心。我由人之言辞之偏邪之所在,即可以知其生于其心,而将害于其政之偏邪之所在,使我得更为辩说,以得而正之者。人心既正,则偏邪之辞说自息。故正人心,即能息邪说。非谓孟子之说盛,能将邪说压倒而息之也。孟子公孙丑章曰:“我知言……讠皮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吾意对此四者,不当取赵岐之注,宜取朱子之注,连为一串以说之。波者偏蔽,淫则由偏蔽而更陷溺,邪则由陷溺于一偏,而离其本以失正,遁则既失正而姑造作理由,以自欺欺人,而自饰其偏邪之见。总而言之,皆偏邪之辞,依于人心之所见义理之偏邪而发者也。

    七 孟庄之相异与二家可有之契合

    孟子固知言,庄子亦未尝不知言。齐物论一篇之讨论言辩,即知言之论也。然庄子之知言,乃就天下之人之言,而总论其与成心、人我彼此之是非、与天地万物、道、无言之关系。此乃语言哲学上之知言,泛论一切之言而知之之知言;而非克就一一所闻之人之言,或与我对辩之人之言,而具体的个别的闻其言,而知其所以为言之存心,以定其之是否为波淫邪遁之辞之知言也。观庄子于古今人之重言,皆自由加以引用,以自寄其意,并擅作寓言,而无当于史实之真。则其兴趣,盖于古人之一一之言之分别,皆不必一一求个别的具体的知之。则其于当时人之言,或所遇之人之言,盖更无意个别的具体的求一一知其偏邪之所在,而劳唇舌以与之辩,以正其人之心,息其人之曲说。即就庄子之只以古人之言为重言,而擅作寓言以观,已可知其于世间之言语,乃随意加以运用,而对他人之言,亦初无郑重之意;更无必欲由其言,以求知其生心害政之所在,以正人心而息辞说自任之志,固皎皎然矣。

    至于庄子之所以不欲自以言辩申其所见之道或义理,以之正天下之人心,息天下之曲说,而孟子则必欲正人心息邪说,自信人心之可正、邪说之可息者;则在庄子深知人之知之有聋盲,人之成心之难去;亦深有见于人心之喜怒哀乐虑叹变 之种种情感之不齐,与其意见是非之种种之不一。故庄子虽信有道通为一之道,而此道之是否为人所知,亦初视为无必然,故期之于万世之后之得遇其解者。然孟子则更有见于人心之自有其所同然。口之于味有同嗜,耳之于声有同听,目之于色有同美,而人心所同然者,即理也义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人心既同然同悦于理义,则一切义理之正者,皆人所可同以为然而悦之者。圣人先得我心之所然之义理,而我亦即可本此我与圣人之心之所同然之义理,以申之于天下,并知天下之人心,亦将于此义理皆同然而悦之,则人心即可得而正,邪说可得而息矣。唯此人心于义理有同然能同悦,方为孟子之必欲正人心息邪说,并信人心必可正,邪说必可息之最深之理由之所在。然此人心之所同然同悦在理义,则盖非庄子之所识。故庄子之道,虽自视为一至极之标准,然庄子于其内篇,未尝言及人人之心亦皆有“同于彼之有得于道”,而“然此道悦此道”之心性。庄子盖于人心之必悦必然于此道,未尝有深信,而只见人之各有其成心,以自然其所然,自是其所是;庄子即不信人心之皆能契于其所说之道,而由此以得其正矣。然孟子则深信人心之同然于理义,而同悦此理义;此乃依于其信圣人之与我同类,一切人之与我及圣人同类之故。孟子之信人心之有同然,又依于孟子之只自视为人之一,而先有上承孔子之学与尧舜文武周公之行事之志;而不似庄子之不免自视为能独与造物者游,而自超于世俗尘垢之外者之故。庄子之自视弥高,则见世人之心之与之同然者弥寡,庄子乃益不敢自信其道,可为人所共知共见,为人心之所同然同悦,乃不敢言以其道易天下而正人心矣。孟子则承儒者之传,而先自居于守先待后之地位,亦自处于人群之中,以入孝出悌为先务,无以自异于常人;故反得深知此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之心性之有所同然,而敢以正人心息邪说自任也。庄子以自视弥高,而于自申其心于天下之事反怯,乃归于忘言忘辩;孟子初承儒者之传,以上有所承,自处在人群中,而其勇于以正人心息邪说自任,乃更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之概。自视之高下异位而勇怯异情,此又天下之事之至诡者也。

    庄子虽未尝言理义皆人心所同然同悦,然循庄子所言,而推极其义,亦将与孟子之言此理义为人心之所同然同悦之义,有相契之处。因庄子虽有见于人心之复杂万端,然庄子亦言人之真君灵台之心之至虚至静,足以成其明照。唯人有此真君灵台之心,乃能自超拔于其成心之是非之外,以知道,而知天地与我之并生,万物与我之为一。然人能知道,则道应不外于此真君灵台之心。人能与天地万物为一而并生,则人之真君灵台之心,自能明照及天地万物之种种义理。而此道与天地万物之种种义理,既为人之真君灵台之心所明照;则此真君灵台之心,应有此能明照之性。对此明照之所知,谓由外在之天地万物而来固可,谓其直由其真君灵台之明照所呈现,而初内在于此明照之中,亦未尝不可。此道此义理,既内在于此灵台真君之明照之中,则谓为其性中之道之义理,而与此明照之呈现,俱时而由内而外以呈现者,又何为不可?此固皆非庄子之所以已言。然顺庄子之言以推极其义,亦自可生出此义。此义若成,则庄子所见之道与所知天地万物之义理,皆化为孟子之心中之理义;庄子之悦其道,即同于孟子之心之自悦其理义矣。由是而庄学即可通入孟学。如庄学通入孟学,而承认其所见之道所知之义理,皆原为其灵台真君之心中之道或理义或性;则庄子亦将承认他人之心中,亦有此道或理义为性。则人之知虽实有盲聋之时,而亦有能自去其盲聋,而自开通,以自推扩,以知道或义理之性,而亦将能如庄子之自悦其道。若然,则庄子亦即可深信其道之可以易天下,而必为人心所同然同悦;庄子亦将自信其言为一切人之所解,不必待诸万世,而将亦以正当世之人心自任矣。

    或谓依庄子之言而推极其义,庄子固可承认人皆能知其所谓通天地万物为一之道,人心有能知此道之性;然未必承认人皆能知其他种种义理,如仁义礼智,或孟子所与人讨论之种种义理之性。因此道乃一统体之境界中之道,故人皆理当有知此道之性。而其他义理,皆特殊之义理,人于此可并无同然,则不能皆以之为性,今欲由辩说以使人心归于同然,便终归无效。然吾人则以为诚顺庄子所重统体之道,以观世间种种特殊义理,纵不以之为性,仍将必承认其亦可为人心所同然之说。因即就庄子之所谓统体之道,能使我与天地万物为一而并生以观,此道即无“阻止我之见彼天地万物中之种种特殊义理”之义理。就庄子之真君灵台之心为至虚至静而说,亦更不当有任何特殊之义理,必非其明照之所能及,而非兼能内在于其明照者。若其有之,则真君灵台中自有障碍,非至虚至静者矣。又此诸特殊义理若可永在我之心之外,则我心为有外之心,所谓我与天地万物并生合一以成一大全之说,亦为虚言。庄子将陷于自相矛盾矣。若欲不陷于自相矛盾,唯有谓天下之义理,无非能内在于此至虚至静之真君灵台之明照之中,亦莫非人心之所可同然者。而世人之于庄子所谓统体之道与种种义理之知与不知,见与不见,便只有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之不同,此外更无差别。若然,则先知先觉者,既已知而以言说之,以辩喻之者,终必为后知后觉之所同然同悦之义,即无所疑。而庄子诚知此义,即仍当同有此孟子之辩,而本道亦本其他种种义理以正天下人之心。则庄子纵仍不必全同于孟子,因其或仍将退而谓此诸特殊之种种义理,虽能内在于此心之明照中,可为人心所同然,而仍非自其内心所发出,人心未尝具此特殊之义理以为性。然彼至少将亦有契于孟子之正人心息邪说之旨,而亦将有相视而笑,以莫逆于心者矣。世人尝憾孟子之雄辩,未尝遇庄子之狂言,或者想像二人相遇,必将翻江倒海,风云变色。然以吾人观之,则如孟庄相遇,此中可并无播弄精彩之戏可看。孟子盖必先契于庄子之狂言,而庄子盖将不待孟子之雄辩之已及,即可进而径本其能知道之真君灵台之心,视为“以知道为性而具此道于心”之道心,以谓孟子所言之理义,皆不外此道心之明照中之条理;庄子亦可言人人皆有道心,种种理义,皆天下人之所得而同然而同悦者。夫然,则庄子所期遇之于万世之后者,当及身而遇之;孟子之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亦并世而得之。其将有相视而笑以莫逆于心之处,乃必然之事。试为此解,并学庄子之不更辩,以待人心之所同然。

    八 荀子之论“辩”

    荀子与孟子同重辩,而宗旨不同。孟子之辩,乃本人心之所同然,而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以正人心而息邪说。荀子之辩,则在维护礼义之统,即文武周公孔子之政教之统。此乃纯本于其历史社会文化意识而来,故孟子之辩论,要在使人自反而求之于心,或举事喻以使人由此事喻,以得其心。此即孟子尽心篇所谓“言近而旨远,不下带而道存焉”之善言。孟子与墨者辩葬礼,唯举“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蛄嘬之……而其颡有泚…乃盖归返蔂腂而掩之”,以言人之情必有葬。孟子反对墨家之非乐,亦以人之“乐则生,生则恶可已,恶可已则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为说。此皆直指出人性情之表现于事以说,而使人知有此事,即自知其有此心、有此性情,以自契于儒者言礼乐之义。此处不管听者初是否承认礼乐之价值,孟子只须将此中之事实,用具体之言,加以描述烘托,直陈于人之前;人亦只须有同一之心,有同一之性情,便可自然见得。此处孟子论辩之方式,实大不同墨子之论辩,必先以他人所已承认者为根据,以从事推论,以逼使人不得不然其说者。孟子固亦言推心推恩。然此亦唯教人直就其已知之恩,已有之心,而推之于人,并度他人之同有此心而已。此亦不同于墨子之就人所承认之命题或辞,以本之而作之推论。而孟子之言推恩推心,所重者唯在望人由自知其恩其心之所在,即本之以推及他人。故望人之有此自反而自知,即孟子之辩之目标所在。至于实际上之推恩推心,则为每人自己之事。非如墨子之所谓推论之推,乃言辞或判断之推,可由对方代为者也。吾人能识得此义,便知孟子之一切辩说,亦如其辩礼乐,多是举事而述之,以使此事直陈于人之前,惟赖人之反求其心,自见得义理之所在。故孟子之辩,皆可称之所以使人自反求其心之指点之语。而此亦即可达孟子之“使人自知自觉理义原为人心之所同然同悦,以正人心”之目标。然荀子之目标,则在维护历史文化中“先王之礼义之统类”,故其辩论,亦以历史社会文化之事实为根据而说。其辩礼乐,亦重在自此礼乐之社会文化之意义,或对天下国家之政治之功效为言。其尊周公孔子之为大儒,亦自此大儒之对社会国家天下之功效说来。此即不同于孟子对孔子之心悦诚服,对先圣先贤之崇敬,乃直接原自觉其先得具心之所同然而来。由此而荀子之为孔子周公辩、为礼乐辩、为一切礼义法度及儒者之富国强兵之道辩,皆分别有历史社会文化政治上之理由,可自多方面一一加以举出。于是荀子之辩,即亦同于诸子之辩之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荀子之注重有故或有理由,以成一推论之前提,亦大同于墨子。然此作为推论之前提,皆由对历史文化政治社会上之事实等,加以反省而发现者。此其所根据之历史性之经验事实等,乃自始为古所传,人所共认,而具公共之客观意义者。此即不同于墨子所言之天志等,初非人之历史性经验事实,亦不同于墨子之“牛”之类,只为一外在之自然物,而待人之说之,乃知其为何物者。历史性之事实必为人所已共认,因若非共认,即不能成历史性事实故也。故荀子之本历史性之事实为根据,而本之以反省出之理由与义理,即亦不同于庄子之所谓出自成心之是非,只以个人之主观之情欲等为根据而无客观之意义者。于是荀子所持以立论之理由与故,与本此理由与故,而作之推论评论或是非,亦即非庄子之论所针对,而人亦不能本庄子之说,以言其为当超拔或当忘之是非矣。荀子之辩是非,乃以历史性之事实等为根据,并本之以立故成理而辩说。然即为荀子所反对之他家之论,亦未尝不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即亦皆可有其承于先王礼义之道者。则此中欲辩其所持之故与所见之理之是非,便须更有一标准。此标准,即在所见之理之是否全而尽。“凡人之患,偏伤之也。”(不苟篇)如所见之理,偏而不全,或有见于此而蔽于彼,则其理有所是而亦有所非,如“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而无见于多。”(天论)以及“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等是也。夫然,故荀子之辩是非,遂重在使人之去其蔽,以见其所不见,“兼陈万物而中悬衡”,不自限于道之一隅,进以知全尽之道。此即合各方面而综合统贯之所成之道也。道备各种类之理谓之类,各种类之理之综合统贯谓之统。荀子最重一统类之道。而其评他家之是非,即以此统类之道为标准,以谓其对此道之全之所见之处,即其是处之所在,其对此道之全之蔽处,即其非之所在。人言之是非,皆由对照此道之全之标准而见。而此道之全,则为依于具客观性之人类之古今历史事实为根据,由反省之所发现,而与此事实同具有客观之意义者。本此客观之道所论之是非,亦即应为人之公是公非之所在。人能知此公是公非之所在谓之智。人之所赖以有此智者,则又为人之先自其所蔽之一偏一曲之理,解放超拔而出。荀子之重心之虚壹而静,亦大类于庄子之教人知道,必先自成心拔出,以致虚守静,使其真君灵台,得本其内在之光耀,以成其明照。然庄子唯由此致虚守静,以见“道通为一”之道,而荀子则由此以见包涵各类之理而统贯之之一道,则其不同也。

    由荀子之有一客观之统类之道为标准,而荀子之学即在使人知此统类之道,而心与道合,以行此道,以守此道。故荀子之论他家之所见所蔽,而明其是非之辩,即皆一对此道负责之表现,亦为其知道守道之精神,一必然有亦富有之表现。由此而荀子乃主君子必辩(非相)。君子之所以必辩者,既以“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之故(非相),亦因唯赖辩,乃能守此道于天下,以继之于当今及未来之历史社会政治文化之中也。而此辩既为君子之知道守道之精神之表现,故荀子特重言君子圣人辩说时,所表现之风度与人格。此风度人格本身,亦有其客观为世之模范之意义与价值者。荀子于非相篇,尝分别小人之辩、士君子之辩、与圣人之辩。于正名篇又分别论士君子之辩说,与圣人之辩说,并及于其辩说之异于一般之辩说者,纯在其辩论乃来自其对客观之道,求有所负责之义。若孟子之辩,因其务在使人自反而求之于心,则尚可不讲求其辩论时,其所表现之风度人格,与为世之模范之意义与价值也。

    荀子非相篇论圣人之辩曰:

    “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又论士君子之辩曰:

    “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又正名篇论圣人之辩、士君子之辩曰:

    “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 [5] 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有兼听之明,而无奋矜之容,有兼覆之德,而无伐德之色;说行则天下正,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是圣人之辩说也。

    辞让之节得矣,长少之理顺矣;忌讳不称,祆辞不出;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治观者之耳目;不赂贵者之权势,不利传辟者之辞;故能处道而不贰,吐而不夺,利而不流,贵公正而贱鄙争,是士君之辩说也。”

    此中荀子论圣人之辩,乃纯从其心之能为道之工宰,而本道以成就治国治天下之常法条贯处说。圣人之道能成治;心能合说;其一切提出故或理由之言说,合乎此心;其言说中之一一命辞,皆在一推论之线索中,而合为一说;一一命辞中之名项,又皆有其确定之意义,而可本之以期其所指之情实或实事,以为人之所可喻,是谓“心合于道,说合于心,正名而期,质情而喻”。总而言之,即不外谓圣人之辩,乃治、道、心、说、辞、名与名所指之情实,皆相从而互相贯彻之谓。而圣人之辩,又能分辨各种之差异而皆得其当,其依一定之义理,以推及于其同类之事物,亦适当而无过或不及以生悖谬之事。此即自圣人之言之有统类而说。荀子非相篇之所谓“发之而当,成文而类也。”故当其听人之言,则能合其言之义之各方面,而求加以了解,而其辩论,亦能尽各方面之义理或理,居错迁徙,应变不穷,由此以明全正之道,以辨言之奸而误者,遂如本一定之绳墨标准,以定他人之言之正直或歪曲。由此而其辩说,则非偏邪之说之所能乱,而百家之偏蔽之见,亦无所逃窜于天地间,以得为人之所共见。此圣人之辩,其能兼摄兼听他人之所言之是者,而贯通之,而无奋矜自是之容,有如天地之兼覆万物,以兼覆道与义理之各方面,而未尝自伐其功德。故此圣人之辩说能行,则天下因之而正,如说不行,亦能于明白此道之后,以自处于穷约,而独善其身也。

    至于士君子之辩之不及圣人者,则在其心之未必能知道之全,并依此道之全,使辩能尽故,亦不能如圣人之不先虑不早谋,复不能如圣人之能兼听兼覆;唯自勉于圣人之途,以自别于一般之争胜之辩而已。故当其辩也,首能得辞让之节,而以少敬长,次则不称人之所忌讳以伤人,不以祸福之祅辞以惧人,而唯本自己向道之仁心以说,以学于人之心听他人之言;然后以公心辨是非。而在此辨是非之际,其心之所向者,唯在道或义理。故“文而致实,博而党正”,不为众人之毁誉所动,不求以辩说冶媚旁观者之耳目,亦不为贵者之权势所货赂,不利用一切传说譬喻之词以为据;故能自处于道而无二心,其言皆能吐实而于实无所夺,亦皆通利而足以自达其意,不流荡于偏邪。唯以公正为贵,而贱鄙陋之求胜之争。此则言士君子之辩之异于圣人,唯在其不能如圣人知道之全,而只能自勉于向道,以循道,而守道,以不离道也。

    九 孟荀之辩与默

    吾人以上谓孟荀皆重辩,而不同于庄子之既言其无言之境,则以天下沉浊不可庄语,而归于只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不屑与世人辩者。然孟子荀子亦未尝不承孔子之教,而有不言不辩之时,则言辩与默,皆可为孟荀之所重。此正如在立身行己上,孟荀与孔子皆同有进有退,有出有处。盖依儒家之思想,道无不可行于天下之理,故必恓恓惶惶以求行道,然亦承认道有不能行之时。人于此,如枉尺以求直寻,则身与道俱弊。故孔子有无道则隐之言,孟子有独善其身之语,荀子亦有白道冥穷之言。而在言辩上,则依孟子义,固可说一切道或理义,亦皆本为人心所可同然同悦,依荀子义,道亦为人心之可知可从者。然人于道,亦有尚未表现其然之悦之,而未能知之从之之时,此则亦非骤语于人,人即必能相喻者。孟子于此乃有守先待后之言。言守先待后,固见其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之事自任,而非如庄子之姑寄情于独唱。然既言待后,则亦承认其道之有非当世之人之所能喻者在,而荀子亦唯有著书以贻后世;此则皆与庄子之待万世之后遇其解者,亦五十步百步之别耳。由此而孟荀同有不言不辩之义。孟子虽善辩,而于他人之横逆之言行之及于身者,则不与之争,不与之辩,而唯先自反省其对人之是否忠,是否有礼。孟子对人之教诲,有不屑教诲之一方式。不屑教诲,以待人之自知自觉,亦为教诲之一方式也。孟子又言“不可与言而与之言,乃以言 之”之不可。如上文第二节之所提及,则孟子固亦有不言不辩之义。荀子非十二子篇曰:“辩说譬喻,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非相篇曰:“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儒效篇论君子之所能所知,止于礼义,君子之辩与察,亦非能“遍辩人之所辩之谓也,遍察人之所察之谓也。”修身篇曰:“夫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辩,止之也。”非十二子篇曰:“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故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入也”此则或以言不合先王礼义之统,故不辩不说宁默,或以“默而当”故默,皆兼以默教也。孟荀皆重修身以自见于世。修身要在行。以行事自见,即不以言辩自见也。孔子曰:予欲无言,而以天之唯使四时行百物生之行事自见为喻。孟子承之而谓“天不言,以行事示之而已矣。”荀子既言天行之有常,又言君子之行之可参天地。吾于原言与默一文第二节,已谓儒家于天,皆不似西方之宗教之重其在语言上之启示,唯重天之以行事自见;而人在天地间,亦当重在以其行事与天合德,“存心养性以事天”,“人有其治”以“参天地”。儒家无论在其“达则兼善天下”之行,或“修身以见于世”之行中,皆有其不事言辩之时。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又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离娄)。朱子注以“默识心通,以归至约”之义。荀子所谓“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不苟)。固皆有孔子之重默识之旨在也。

    至荀子之论言辩,尚有二义,使其言辩之事有所而止者。第一、荀子在一方面固力言谈说之术,须全部精神贯注。如其非相篇曰:“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分别以喻之,譬称以明之,欣 芬芗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实能极状谈说之庄严之论。然在另一方面,则荀子又更明言君子之所贵之神之之言辩,唯所以自白其志义,以通人我之意之旨。故其正名篇曰: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俯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彼名辩也者,志义之使也。足以相通,则舍之,故名足以指实,辞足以见极,则舍之矣。”

    此即君子之言之深涉而精当,俯就事实而有类,差别而齐整,皆由其言语之目标之纯一,而唯务自白其志义而来。盖言惟在以白志义为目标时,方能以其志义,统其言之多端,使归于精当,有体类而齐一也。然亦正因其言惟在白志义,故其言辞,皆为其志义所主宰,名能指实,辞能见极,则舍之,而更不务于名辞之多与繁。荀子有此舍名舍辞之义,则其不同于当时之辩士之惟务言辩者可知。第二、荀子于正名篇,又言如明君圣王在位,则邪说辟言自止,而无事于君子之辩。此亦使其言辩之事有所至而止者。故其正名篇又曰:“凡邪说辟言……明君知其分,而不与辩也。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明君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辩说恶用矣哉,今圣王没,天下乱,奸言起,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故辩说也。”

    荀子之此段文,意在言明君之政,唯以道一民,而不期于人民皆共知此政何以如此行之故或理由。盖此故或理由亦本不能为人民之所同喻,而亦不待于事先对人民而辩说。明君之政,可只以其势、道、命、论、刑等,使邪说辟言不得起,则亦可无事于辩说。今唯因圣王没,士君子无势以临,无刑以禁,而天下之邪说辟言起,乃不得不从事于辩说。此即谓辩说在圣王之政下,有废而不用之义。荀子此言,固有流弊。因以势以刑临人而禁人之言,正为下开李斯韩非之以政摄教之说,导致焚书坑儒之祸者。荀子于非相篇,亦已有奸人之辩,圣王起,当先诛之之意。孔子之杀少正卯,正缘荀子此意而为法家学者所传,为孟学者,盖绝无此唯以势与刑临人之论也。然荀子谓民不可皆与共故之言,则亦不可谓为全非。墨子上说下教,初意在与人人共故,乃强聒天下人之耳而无已。而实则圣王之政,固可只以行事自见,使人民自然一于道,而不必求人人皆共知此故也。观荀子之言,盖亦非愚民政策之谓。而是依荀子之意,人所重者本只在其行之合于道,而不在皆能自知其行为之合于道之理论上之理由;以知原不如行之重要之故也。孟子言“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易传言“百姓日用而不知。”此皆就事实以为说。知此事实之不可免,以观孔子之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与荀子“民不可与共故”之语;即非谓为政者另有诡秘,必不欲使人民知之意,而同是重在使人有合于道之行,而不在使人知何以当有此行之理由之论。能知此理由,乃为政者之智。然为政者固不必期人人皆有此智也。在今日能知合于道之行之理由者,即为学者、思想家或哲学家之智。此智固人人所可有,如人必欲知此中之理由,亦固可自思而得之,或由他人以言相告也。然世人之行若皆自然合于道,则亦不必皆有此知。因此中之知,既原只所以导入之行为合于道;行能合于道,则知即在行中,亦能自其行中,以自然生起。故荀子之谓民不可皆与共故,与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孟子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易传百姓日用而不知,皆藏知于行自行起知以摄智归仁即仁成智也。能若是,则又何必日日以言辩与天下人论“故”乎。故思想家哲学家之喜论“故”者,亦世衰道丧,人之行既离于道,欲导之合于道之不得已之事也。儒者不幸生在乱世,乃兼为思想家哲学家,而不能不有事于言辩,以去诐淫邪遁之辞或荀子所谓邪说辟言,亦不得已而为之事也。诚当天下有道之时,则孟荀将同归于无言。君子之道,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易传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此则与庄子之全德忘言,而以归于无思无虑之旨,未尝不遥相契合。此又吾人之不可不善观儒道之殊途,而未尝不同归者也。

    * * *

    [1] 此语中之成心,郭象视为可加以任顺,憨山内七篇注以为即真心,实皆不合庄子原文意。庄子后文亦明言无成与毁,言物与我无成,则成乎心,以有世之所谓是非,其非美事可知也。

    [2] 王船山庄子解曰:滑疑之耀,以天明照天均,无可成之心,以为己信,昏昏然其滑也,泛泛然其疑也。”“可无成,可有成而滑疑无非耀矣。”按大宗师言道溯源于疑始,则疑非劣名,故今略取王意为释。

    [3] 王船山庄子解径谓“是”指道;憨山内篇注,谓“是”指无是非之圣人。与本文所释可相通。

    [4] 王船山庄子解曰“既有言矣,则虽恰与是合,而亦儒墨之类矣,故唯无言则绝对而与道类,而有言固不能与道不类。”此与吾所臆释者合。然船山则以此为庄子自言其非一定之论者。吾则谓此乃庄子自设难以更于下文自答之语耳。

    [5] 请王念孙说应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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