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中国哲学原论最新章节!



    时贤之释推,或谓之归纳法,或谓之演绎法,然皆于小取篇本文无确据。此所谓“取”“不取”与“予”,初皆当就对辩之人我双方之活动而言。“取”者,于某事物,自取此说,自取此辞也。“不取”者,于某事物,不取此说,不取此辞也。“予”者,于某事物,予以此说此辞,亦以此说此辞予人,而使人取也。兹先再举非攻篇之论辩为证,再及于上段所谓“杀盗非杀人”之辩,以明推之为承援而起之下一步之事,亦即一结束辩论历程之事。

    非攻篇于举“窃人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杀不辜人”等诸例,以论其亏人自利有罪而不义后,尝谓“天下之君子”皆知其不义而谓之不义。此即言:“其亏人自利之不义”,为天下之君子之所取也。然于攻国之亏人自利之不义之处,则天下之君子无所知,反从而谓之义,不“谓之不义”,此即天下之君子之所不取也。而非攻篇之全文,则归结于证明:此“攻国之亏人自利之不义”,乃与“窃人桃李……杀不辜人等亏人自利之不义”为同类。此即谓天下之君子,所不取之“攻国之不义”,同于其所取之“窃人桃李,杀不辜人等之不义”也。由此而墨者之论辩,即为:此二者既同为不义,何以于彼谓之不义,于此不谓之不义,而反“从而谓之义”乎?此即“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之问,上所谓反诘之援也。由此反诘之援之进一步,即必为:既于彼之亏人自利,“谓之不义”,则与彼相同,而同为亏人自利之“此”,亦当谓为“亏人自利之不义”,而将此辞,施予于此之上。此即“以其所不取之同于所取者,予之也。”此予之,乃将此之“为亏人自利之不义”,亦施予于此之上,亦即将墨者之此辞此说,施予于天下之君子,使之亦取此辞此说也。于同类之事物,人我双方,当对之有同类之辞说,乃一切辩论之目标与归结之所在。他与此同,则我不得谓其异,而有异辞异说,故曰:“是犹谓他者同也,吾岂谓他者异也。”辩论即止于是矣。

    兹再举上文“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论辩,以见推之为义。如小取篇于“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之后曰:“世相与共是之”,此即言世人共于“恶多盗”,取“非恶多人”之说,于“欲无盗”取“非欲无人”之说也。而此诸说中,即涵有“就人之为盗而恶其多、欲其无,乃与恶人之多、欲人之无,二者不相同”之义,即涵有“别盗于人”之义。此亦即世人所取之“彼”,而不自非者也。然世人虽取上列之说,及其中所涵之义,然世人又不取墨者“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说,及其中所涵之“别盗于人”之义。此见世人之不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不知此二者同依于“别盗于人”之义而立,亦即依同类之理由,或同类之“故”而立,而忘此二者实为同类之说也。今此二者既为同类之说,何以世人于其所取之“彼”不自非,而于墨者之说,则非之乎?此亦即上节所谓反诘之援也。由此反诘之援之进一步,即必为:既取别盗于人之义,于“恶多盗”,取“非恶多人”之说,于“欲无盗”,取“非欲无人”之说;则亦当本其所取,于“杀盗”,取“非杀人”之说,于“不爱盗”,取“非不爱人”之说,而承认墨者之所论。此亦即依于吾人于同类之事物,人我双方,当对之依同一之理由或故,以有同类之辞说:“他”与“此”同,则不得谓其异,而对之有异辞异说也。

    九 辨“辩”之七事

    如吾人以上对或、假、效、辟、侔、援、推之解释为不误,则此七者,实乃论辩历程中次第相生之七事,而非并列之七法。此论辩之历程,非一人独自运思之事,而是在说者与为论敌者之人己双方间进行之事。此双方论辩之根本原则,不外乎小取篇首所谓“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大率在己与人论辩之始,恒以他人之说为不尽然,故“或”之而疑之,进而举不然者而问之,就其不然处,以谓人之所言为“假”;于是乃依故,或理由,以自立一辞说,并使此自立辞说之道,足资效法。乃进而举其他与所欲论者同类之事物为譬,以见吾人于此诸同类事物中之此一例,可依某一故或理由,以立如何之辞说者;于彼一例,亦可依同类之故或理由,而立同类辞说,由此而有比辞俱行之侔。至当人于同类事物中一例,取如此之辞说,而于另一例,不取如此之辞说时,则反诘其“子然我奚独不然?”而有援。由此再示人以对此另一例,亦当对之取如此之辞说,而取其初所不取;以使人我共取同类之辞说,以予于同类之事物。此即推之所以为辩论之归结,而使人我于同类事物之辞,皆“以类取”而“以类予”者也。施何辞说于何事物,以示诸人,谓之予;于何事物采何辞说,以有诸己,谓之取。然人之大患,正在于所知之一事物取何辞说者,于另一同类之事物,不取同类之辞说;乃反而对人于此另一事物,取同类之辞说者,谓之为非,而忘其先实已于其所知之一同类事物自取同类之辞说矣。故论辩之道,要在“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若无诸己,则不当求诸人,若有诸己,则不当非诸人。今吾既于“窃人桃李”“杀不辜人”等事,知其为亏人自利而不义,并实有此见,存之于心;则吾当依类而知攻国之亏人自利为不义,并求他人亦依类而视攻国为不义。此即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至于世人承认“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而又非墨者“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说者,则忘其自己正存有与墨者同类之见,是即非“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乃“有诸己而又非诸人”矣。非推恕之道矣。夫然而论辩之功,一方在将吾所知,而兼为人之所能知之其他同类事物,举以示人,以便人之依类而推,得于论辩中之同类事物,亦取同类之辞说;一方在反躬自省,当吾反对他人于某事物,存某见作何说时,吾是否从未尝对同类之事物,存某见作何说;而非在为自己之所言,寻求重重叠叠之前提,以建立一形式之论证,如西方逻辑之所重;更非只在指出对方所立之言所犯之“过”,如印度因明之所重。唯由此而后吾人可进而了解小取篇下文所论之譬侔援推之辞,所以“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之故,及其对言之多方殊类异故,何以并无西方逻辑印度因明之形式的说明,而亦不可以逻辑因明之法式衡之之理由。此当于下诸节详之。

    十 言之多方殊类异故————或是而然,或是而不然

    小取篇后半之文,论譬侔援推之辞之“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及言之“多方、殊类、异故”其所举之例多琐屑,义蕴亦不多。却为今之西方逻辑释墨学者所喜论。然实则以西方逻辑之法式,衡此所举之例,多不可通。而可通之者,盖惟一原则,即就世人或对辩之他方,立辞时之主观心理中,其辞所指之“实”如何(即察名实之理),如何取“故”(即依何理由),及其所已承认之“类”之同异,以定其所生之辞之当否而已。同辞以所指之实异,而辞亦因以异,盖即言之“多方”;取故不同,斯有“异故”;依异故而立之辞,其类亦异,盖即“殊类”。今先照录原文,再加以申释如下。

    “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故辟、侔、援、推、之辞,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则不可不审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则不可偏观也。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不是而然(此句依胡适校增),或一周不一周,或一是而一非也。……

    “(一)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臧,人也;爱臧,爱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

    “(二)获之亲,人也;获事其亲,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爱弟,非爱美人也。车,木也;乘车,非乘木也。船,木也;入(据孙诒让闲诂所引苏时学校)船,非入木也。盗,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此乃是而不然者也。

    “(三)夫且读书,非书也;好读书,好书也。且斗鸡,非鸡也;好斗鸡,好鸡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且出门,非出门也;止且出门,止出门也。若若是,且夭,非夭也;寿,夭也,(此三字不可解,或疑寿字为止且夭止四字之讹,否则寿字下当脱止字)。执有命,非命也;非执有命,非命也。……此乃不(依胡适校增)是而然也。

    “(四)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失(疑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乘马,不待周乘马,然后为乘马也;有乘于马,因为乘马矣。逮至不乘马,待周不乘马,而后为不乘马。此一周一不周也。

    “(五)居于国则为居国,有一宅于国,而不为有国。问人之病,问人也;恶人之病,非恶人也。人之鬼,非人也;兄之鬼,兄也。祭人之鬼,非祭人也;祭兄之鬼,乃祭兄也。

    “之马之目盼,则谓之马眇;之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之牛之毛黄,则谓之牛黄;之牛之毛众,而不谓之牛众。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此乃一是而一非者也。”

    此上所举之例,分五类,今以一、二、三、四、五标之,合以证成“言之多方殊类异故”、“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及譬侔援推,可“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之义。此五类之例,似可截然分别;然如何分别,则小取篇,并无严格之形式化的说明,而吾人如以西方逻辑之形式的法则衡之,即明有不可通者。

    如以(一)与(二)中之例言之,“白马马也”,“获之亲人也”与“其弟美人也”,三者之形式同为ab(即a包涵b中)。“乘”之加于白马与马,亦当无异于“事”之加于获之亲与人,及“爱”之加于其弟与美人,其形式同为(acbc)。则乘白马固为乘马,获之事其亲,亦应为事一人,而人之弟果为美人,则人爱其弟,亦即爱一美人也。仿此,则车船果为木,入车船即入一种木也;盗为人之一种,多盗即多盗之一种人,无盗亦即无盗之一种人。此方为合乎西方逻辑之形式规则之推论。然则何以小取篇谓(一)中之例为是而然,而(二)中之例,则为是而不然乎?

    时贤多谓此(二)中之例,所根据之规则,乃依于种名(如车盗)个体名(如获之某亲)与类名(如木与人)之不同;故连于种名之辞(如乘车、杀盗)与连于类名之辞(如乘木、杀人、事人)不同;连于个体名之辞(如事获之亲)与连于类名之辞(如事人)亦不同。然果如此说,则在(一)中之例,“白马”种名,“马”类名,“获”个体名,“人”又类名,此中亦有个体名,种名,类名之不同;则乘白马亦应与乘马不同,爱获亦应与爱人不同。然则小取篇何以独谓(二)中之例,为是而不然,于(一)中之例,又谓之是而然乎?

    由上文可知(一)中之例与(二)中之例,实不能依西方逻辑中同一之形式规则,加以说明。则二者之分别,果何所根据?曰:此根据,实非纯为逻辑的,而实兼为心理的。所谓兼为心理的,即谓此二者之分别,乃初由人于此二类之例中,就其辞所抒之义之分别言,可见人心于事物之如何取故,在事实上之有所不同,故此二类之例为相异。此中,既已如何取故,而依之以再进而引生某辞,其故与所引生之辞之关系,可为纯逻辑的。然人对不同之事物,如何取故,则并无逻辑上之必然法则,而纯为心理的也。

    吾人今如依人之心理上如何取故之分别,以说明(一)中之例与(二)中之例之分别,此实甚易。譬如在(一)之例中,吾人问:何以乘白马是乘马?此即以吾人之乘白马,乃依白马之实为马之故而乘之,乘骊马之为乘马亦然。即此中吾人在心理上,乃就白马骊马等物之为马之故,而取此故,以引生“乘白马为乘马”及“乘骊马为乘马”之辞也。又问:何以吾人爱臧与获是爱人?此中之臧与获,或谓为奴婢之名。无论是否,要之吾人爱臧与获,非因其与我有何亲戚关系,而纯因其实为人之故而爱之,故爱臧与获即是爱人也。

    至于在(二)之例中,何以获之亲为人,而获事其亲非事人?又何以其弟是美人,而爱弟非爱美人?则此由于获之亲,虽为一人,然获之所以特孝事其亲之故,却非由于彼为一人,而实由彼为其亲之故;而获之爱其弟之故,亦因彼实是其弟之故,亦非以其为美人之故也。仿此,故车船为木,然吾人之乘车,入船,乃因车船之为物之某种形构,而实能载人之故,而非因其为木之故,故乘车非乘木,入船非入木也。又盗虽为人,然吾人言多盗时,所思者实乃关于“盗”之“多”、盗之“无”,而非此为“人”者之“多”与“无”,故多盗非多人,无盗非无人也。

    由上即知(一)中之例,与(二)中之例之所以不同,并非由其辞之形式之不同,而唯由于吾人在心理上于此二类之辞所指之事物,实际上就何方面去看,而如何取故之不同。此如何取故之本身,实无必然逻辑之法则。惟在人既已如何取故之后,乃可说此一定之故,与依此故所引生之辞,有一必然之逻辑关联。如吾人既由彼为吾弟之故,而爱之,非以彼为美人之故而爱之,则吾之爱之,即为爱弟而非爱美人。此中之前陈与后陈,或前件与后件间,确可说有一必然性之逻辑关联。然吾人之何以须就彼实为吾弟之故而爱之,而不就其彼实为美人之故而爱之,则纯为主观心理的,并无逻辑上之必然理由。世间上亦尽可有一艺术家,觉其弟为美人,而唯就其弟之为美人之故而爱之也。则此中人之毕竟依其弟为其弟之故而爱之,或依其为美人之故而爱之,亦无必然之逻辑法则也。

    (一)(二)中其他之例,可依此类推,不另一一释。

    上文所谓吾人之心理上对事物如何取故之分别,亦即同时是:吾人在心理上对所用之语言之意义,或重此一方面与或重彼一方面之别(自此而言,亦可谓小取篇为今日所谓语意学或内包逻辑 Intentional Logic之前驱)。譬如问:何以乘白马是乘马?此是因吾人乘白马,乃依其物为马之故而乘之,亦同时是因吾人在说乘白马时,吾人所重者,在白马之为马之意义,亦即白马一语之中,所涵之马之意义,而非其中所涵之白之意义————故说乘白马是乘马,可,说乘白马是乘白不可。又如问:何以爱臧与获是爱人?此是因吾人之爱臧与获乃因其为人之故,亦同时是因吾人在说爱臧与获时,吾人所重者,在臧与获之为人之意义,亦即臧与获之二名中,所涵之“为二人之名”之意义。再如问,何以获事其亲非事人?此即亦是因获事其亲一语,吾人所重者,非其亲之为人之意义,而唯是其亲为亲之意义也。更如问:何以爱弟非爱美人?则因弟之一名,在一般义原无美人之意义。在一人之弟为美人之情形下,对此一人,以“弟”名之,并视“弟”如一专名时,此“弟”之一名,固亦可在外延上涵有指某一美人之义;然在其爱弟时,尽可全不思及其为美人,则其所用之“弟”之一名中,乃可无美人之意义,故爱弟之一辞,亦不涵具爱美人之意义也。其余乘车、入船、多盗、多人之例,可以类推,不另释。

    十一 言之多方殊类异故————不是而然,一周一不周,一是而一非

    吾人如知(一)(二)中之例之别,乃依于人之心理上之如何取故之别,与人于其语言所重之意义之别,则对于小取篇(三)中所谓“不是而然”之例,(四)中所谓“一周一不周”之例,及(五)中所谓“一是而一非”之例,亦当知其立辞之方式,皆不能以西方逻辑之形式规则衡之,而其表面上之似相矛盾之情形,皆唯有依于人之心理上如何取故之别,或人于其语言所重之意义之别,方能加以解消。

    在(三)中之例,如依逻辑上加辞法言之,则如a非b,ac即非bc:ab即非b,abc亦非bc。读书既非书,好读书即不同于好书而非好书;斗鸡既非鸡,好斗鸡亦非同于好鸡;且入井既非入井,止且入井亦不同于止入井。其余仿此。然则小取篇何以言“读书,非书也;好读书,好书也。斗鸡,非鸡也;好斗鸡,好鸡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依吾人之意,好读书之所以为好书————或吾人之所以可由好读书之辞,以引生出好书之辞————唯由人在好读书时,人在心理上确对于书与读,皆有一好,因而好读书之辞中,即包涵好书之意义。故吾人即可依“好读书”中,所包涵之对“书之好”或“好书”之“故”,以生出好书之辞。依此“故”立为前提,以生出之辞,为结论,其间之关系,固亦为逻辑的。然于“好读书”,何以只取其所包涵之“对书之好”之一义,而不只取其“对读之好”之一义,则纯为心理的,而非逻辑的也。今吾人若于好读书中,只取其“对读之好”之一义,则由好读书引出之结论,应为“好读”,非“好书”矣。好斗鸡之例与好读书之例相似,可不另释。至于“止且入井”之一例,所以能成立,则由于吾于“止且入井”时,兼有“止其入井”之义。今取此义,故可以“止且入井”为前提,以生出“止入井”之结论。然若吾人承认“且入井,非入井也”,吾人于“止且入井”中所重者,在“止且”之意,则“止入井”中,无此“止且”之义,则“止且入井”,即非“止入井”矣。唯在常人之一般心理中,于“好读书”,恒取其中之“好书”之义;于“好斗鸡”中,恒取其中之“好鸡”之义;于“止且入井”中,恒取其中“止入井”之义;此即小取篇所谓“不是而然”者也。

    在(四)之例中“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一段,依俞樾释,“周犹遍也”,盖谓爱人者必待遍爱人,乃得谓为爱人;不爱人,则不待遍不爱人,而后谓之为不爱人;即只须于人有所不爱,即为不爱人矣。此释正合于墨家之兼爱之教。然(四)中之下一例,为“乘马,不待周乘马,不乘马待周不乘马。”以逻辑之形式规则衡之,此二例明互相矛盾。因若爱人,必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乘马亦应待周乘马而后为乘马;若乘马不待周乘马,则爱人应亦不待周爱人。因此二辞之形式构造为全同也。胡适氏小取篇新诂,于此遂谓上一例中之小取篇原文,亦应为“爱人不待周爱人”,以合于下一例之“乘马不待周乘马”。然果将小取原文,如是加以校正,则于其下所谓“一周一不周”一语,便无所交代。因此一周一不周,明非就一例内部言,而为就二例之相似而不同处言。爱人之例乃周之例,乘马之例,则不周之例也。胡氏谓依俞氏所释,则小取篇无异自作一互相矛盾之说,此不应有。胡氏不知小取篇此文于各节所举之例,表面观之,正皆为在逻辑形式上,可说为互相矛盾者。其所以实不相矛盾者,则由于人之取故之不同。在此爱人及乘马之一周一不周之二例中,人于乘马时,或立乘马之辞时,可只注意于其有所乘之马,而只取“有乘于马”之义,故乘马不待周乘马也。至于在爱人时,或说爱人时,则人非复只注意于其有所爱之人,而重在“去爱人”;而爱人之词,亦不只涵有所爱之人之义,且涵“于人皆爱”之义;依墨家兼爱之教,更必须重此义,以求尽人而爱之。故小取篇谓爱人必待周爱人也。

    在(五)中所举之诸例,如依一般逻辑之形式规则衡之,亦明表面上有互相矛盾之情形。如谓“人之鬼,非人也;祭人之鬼,非祭人也。”又谓“兄之鬼,兄也,祭兄之鬼,乃祭兄也。”此二者即互相矛盾。因如人之鬼非人,则兄之鬼亦非兄;如兄之鬼为兄,祭兄之鬼为祭兄,则人之鬼亦应为人,而祭人之鬼亦为祭人,方能免于逻辑形式上之矛盾。然小取篇之谓兄之鬼为兄,祭兄之鬼为祭兄,而人之鬼非人,祭人之鬼非祭人,却自另有理趣,而为常识之所首肯。即人在祭兄之鬼时,人在心理上,恒如觉其兄之尚在,因而于兄之鬼之意义中,人乃重其实为我之兄之意义,而不重其为鬼之意义。至在祭人之鬼时,则吾人心理上,乃觉其已非人而为鬼,人此时乃重其实为鬼之意义,而非其曾为人之意义。缘此人在心理上,对兄之鬼与人之鬼所重之意义各别;于祭兄之鬼时,乃取其兄之故,依其为兄之义而祭之,故由祭兄之鬼所引生出或推得之辞或结论,遂为祭兄;而于祭人之鬼时,乃取其为鬼之故,依其为鬼之义而祭之,故由祭人之鬼所推得之结论,遂非祭人,而为祭鬼矣。

    在“问人之病,问人也;恶人之病,非恶人也。”一例中,亦有同样之问题。因问人之病,乃问属于人之一事,恶人之病,亦是恶属于人之一事,此二者之逻辑形式全同,此中并无“一是而一非”可说。而小取篇之所以说一是而一非者,唯以在问人之病中,人所关心注目者,实在人而不在病;在恶人之病时,人所厌恶者,实在病而不在人;故以问人之病为前提或理由或故,所生之结论或辞,为问人;而以恶人之病为前提或理由或故,所生之结论或辞,非恶人也。

    在“居于国为居国,有宅于国不为有国”之例中,如谓居于国为居于国之部分之土地,则有宅于国,亦为有宅于国之部分之土地。如居于国之一部分土地,可称居国,则有宅于国之部分之土地,亦应可称为有国,方合逻辑规则。而小取篇之言二者之别,则唯有就人一般人之心理上,语言意义上,说居于国时,人所思者,实乃所居之国之全体之土地,此全体之土地,似皆为人之行旅所及,故居于国即居国;而说有一宅于国时,人所思者实乃宅之只占国之一部分之土地,除宅所占之此一部分土地外,其余部分之土地皆在其外,故有宅于国非有国也。

    复次,“之马之目盼,则谓之马盼”;“之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二辞之不同,亦不在二辞外表之形式构造,而由于在此二辞中,吾人对马与目盼及目大二者之关系,所了解之不同。于马之目盼中,吾人所了解于马目者,乃其活动,吾人视此活动可实属于其目,亦可实属于整个之马;故吾人可依马之目盼为理由,以说马盼。(或谓盼为眇,眇为一目之活动之停止。此活动之停止,仍可属于全马,故马之目眇即马眇。谓盼谓眇,皆不关大体)于马之目大中,了解于马目者,乃其形相,此目之形相之大,乃实只属于目者,不能说属于整个之马。此即二辞之所以不同也。

    至于“之牛之毛黄,则谓之牛黄;之牛之毛众,而不谓之牛众。”之例,与上者略同。此二例之别,则在吾人对“牛”与“毛黄”“毛众”等之关系之了解不同。在吾人了解牛之毛黄时,即同时知毛之附于牛之形体,其黄亦实如在其形体之上,故可以牛之毛黄为理由,以说牛黄。至吾人了解牛之毛众时,吾人所思及者,惟是此毛之众。此毛之众,实乃止附于此一牛之毛之众,而非可用以指牛之形者,故不能以此为理由,以说牛众也。

    小取篇之最后一例为“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及“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也。”此二者之异,可说由于此二马字,实代表不同之概念,在逻辑上为二名辞。亦可说此二马字虽皆是马字,然吾人于此乃思及其不同之意义。吾人说“马四足”时,吾人乃就“马”之一字,实指一马之意义而思之,由“一马四足”之辞为故或理由,固不能引出“两马四足”之辞也。至吾人谓“马或白”时,吾人乃实就“马”之一字指两马以上之意义而思之,由“两马或白”之辞为故或理由,固亦不能引出“一马或白”之辞也。

    十二 小取篇之论辩之宗趣

    吾以上二节,不厌 缕,于小取篇后半篇,所举之诸例,皆一一就其对偶成文处,以明其外表上皆非依同一之逻辑上推论形式而立,而吾人如以同一之逻辑上之推论形式衡之,将见其正为互相矛盾冲突者。今吾人所赖以消解之之道,则在于此对偶成文之辞,知其不同之义,并知吾人对外表形式上相类之辞,在心理上所思及之意义,而所立之为理由或“故”以引出他辞者,尽可实不相同。因而此外形式上相类之辞,实非真正相类。此即所以明辞之多方殊类异故也。自小取篇后半篇之意,在明辞之多方殊类异故以观,则此不特非意在建立逻辑上之普遍的推论形式,且正在证明外表上同一之推论形式,在实际上恒不能普遍应用,所谓“不可常用”是也。

    然吾人虽谓小取篇后半篇之宗趣,不在建立逻辑上之普遍的推论形式,然却又不可说小取篇无逻辑上之原则之提出,更不可说小取篇意在明世间无真正相类之辞。其所欲人注意者,唯是辞之似相类者,可实非相类;而使人知“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此上对偶成文之诸辞,即皆其例也。由此而依小取篇意,吾人欲定二辞之是否相类,欲知吾人可否由一辞之然,以知他一辞之亦然,要在知吾人以此二辞为然而取之时,其“所以然”或“所以取之”之是否相同。简言之,即吾人于此二辞,其所取之故或所依之理由,是否相同。辞若异故,则殊类,必同故而后其类同,此即小取篇所提出之逻辑原则。至于依故所生之辞,其本身之是否有效,而堪效法,亦在此故,与由此故所引生之辞,是否有逻辑上必然之关系。若立此故,必有此所引生之辞,是谓大故。经说上所谓“大故,有之必然,”是也。若立此故,不必有此所生之辞,而不立此故,必不能有此所生之辞,是谓小故,所谓“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是也。大故相当于西方逻辑中所谓充足之理由,小故相当于必须而非充足之理由。时贤论者已多,吾于此亦无异辞。此大故小故之名,虽不见于小取篇,亦为小取篇之依故生辞之逻辑原则之所涵也。

    然小取篇之宗趣,复不能说其只在提出上列依故生辞之逻辑原则,实又在指出吾人之如何“取故”,乃兼属于人之心理中之事,并不能只由二辞之外表形式上之相类,即谓其所取之故为相同。外表形式上之相类,乃“其然也同”“其取之也同”;而“取故”,则是就其然之“所以然”,而有“其所以取之”。此人之如何取故,乃不必为人所自觉,亦不必表现于辞之外表形式上者。吾人欲定人之所言之辞之是非,则要在就人在实际上所取之故,与其所生之辞,是否有必然关系而观,而非在就其外表之形式以观。故祭人之鬼与祭兄之鬼之二语之形式同,然人于祭兄之鬼,乃取其为兄之故,是为祭兄,而祭人之鬼时,则乃取为鬼之故,遂非祭人矣。

    依小取篇之义,人之如何“取故”之事为心理的,而不必表现于辞之外表形式中者。此即同于谓人之如何“取故”,并无事先之规定,亦无逻辑上之必然理由,如上所已论。而此依何故以生何辞之本身,亦可不必皆以语言加以形式化的表达者。如在前文所举之杀盗非杀人之论辩,其所以能成立,唯在人于杀盗时,乃就盗之为盗之故而杀之,非就盗之为人之故而杀之。此中,如将所取之故,另以语言加以形式化的表达,即可形成一西方逻辑中之普遍原则,或印度因明中所谓“因”及“喻体”。此普遍原则即“‘就盗之为盗而观,及待之以何道’不同于‘就盗之为人而观,及待之以何道’”之原则。此原则复可依于一更高之普遍原则,如“‘就一类(如人)中之一种(如盗)而观此种之特性,及比特性所关联之事(如杀)’不同于‘就一种之属于一类而观此类之公性,及此公性所关联之事,”之原则,或“‘种名辞、种概念之内包之意义,及其所联系之意义’不同于‘类名辞、类概念之内包之意义,及其所联系之意义’”之原则。唯依此等普遍原则,墨者方能谓盗人也,而又别杀盗于杀人。然此普遍之原则,在墨者之杀盗非杀人之论辩中,并无形式化的表达,即唯是隐涵的原则。至在墨者之其他论辩,如上述之非攻之论辩中,其“亏人自利而当非”之原则,固非隐涵的,而为明显的表出者;然墨者之逻辑思想,终未进至了解:一切推论中所隐涵的原则,皆宜有明显的形式化的表达之义,此即其不如西方逻辑印度因明者也。

    墨者对于论辩中所隐涵之原则之形式化的表达,虽未能重视,然缺此表达,亦尽可无碍于辩论之进行。此乃由于辩论之双方,可为在实际上同承认此隐涵之原则者。而实际上若辩论之双方,不同承认若干隐涵之原则,则其言不能相喻,亦不能有共同之结论可得,抑亦可根本无相辩之必要。如在杀盗非杀人之论辩中,墨者诚未如上文之指出其“别杀盗于杀人”所根据之原则,然墨者之论辩,亦正可不必待乎此。墨子于此只须指出世人与之对辩者,既承认“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则亦当承认墨者之“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论。其理由即在此与彼同类。此同类之根据,自在其依同类之故而立,亦即在其隐涵同一之“别杀盗于杀人”之原则。然此原则之未有形式化的表达,并不碍于人在知二者之同类时,即在实际上依于同一之原则,由承认其一以承认其二。此即小取之论辩,特重举例为譬,以比辞俱行,外表观之,若皆为西方逻辑中之类比推理之故也。

    综上所论,故知小取篇之中心问题,实不在建立逻辑上之推论形式,而唯在述论辩历程中之或、假、效、辟、侔、援、推之七事。此中之要点,则在“立辞必明于其类”,辞之相类者,亦即依相同之“故”而立者。凡依相同之故而立之辞,则此然彼亦然,承认其一,即当承认其二,而取其一,即当效之以取其二,是之谓以类行。而人之心术之大患,则在于辞之相类者,不明其为相类;恒承认己之一,而不承认他人或其他之二。乃于“窃人桃李”“攘人犬豕鸡豚”等,亏人自利之事,则知非之,而于攻国之亏人自利,则不知非;于“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则是之,于“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则非之。此皆蔽其于“己之内”之一,而不能以类行,以通达于“其外之他人或其他”之二,所谓“内胶外闭”是也。由此而有辩中之七事,以解此胶闭,以使人之立辞,皆明于其类。然辞有相类相侔,而实非相类相侔者,此即由其所指异义,实乃依于不同之故而立,原为殊类者。由此而有小取篇后一半篇之杂取诸似相类而实非相类之辞,而并举之;以见凡异故者,其辞之形式虽相类,亦实为殊类,因而人亦不当于此取其一以取其二;此即小取篇论辩之宗趣也。大约大取篇所重者在人之如何取行,小取篇所论者,则皆在如何取言。盖依墨子之教,重行过于重言,故于行曰大取,于言曰小取也。

    新亚学报四卷二期

    一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