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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缘起

    墨子经上下、经说上下、及大取小取六篇,自晋鲁胜名之墨辩,并为作注后,千余年来,竟成绝学。晚清孙诒让,承卢文弨、毕沅等,对墨子一书校释之功,作墨子闲诂,而墨子书乃可读。然孙氏于墨辩六篇之注解,仍多拘于训诂之末,失其义之所存。自章太炎、梁任公、章行严以降,学者以印度因明及西方逻辑之说,与墨辩之言相参证,新知旧籍,比类以明,条理亦远胜清儒之业。顾又多先存他方学术之见,强为附会之辞。墨辩原文,既讹脱兹甚,人皆可以意为之释。而数十年来释墨辩之著,亦无虑数十种。愚于二十年前,亦尝就当时所及见者,遍取而读之,见诸说矛盾散乱,不可骤理,亦无术以定其是非,遂弃置不顾。然年来复读墨辩,念其书既在,后人终有加以阐释之责。臆测固不可免,能得彼善于此之解释,亦复聊胜于无。又见墨辩六篇,唯小取一篇,自成结构,盖为所存原书六篇中,最完整者。乃反复细玩其文义,而有会于墨家之论“辩”。更就此间图书馆所藏,近人如梁启超、胡适、陈大齐、冯友兰、黎毓江、谭戒甫诸氏等,释此篇之著,与己之所见,加以比勘;觉诸氏之所释者,有是有不是,然大皆不免以此篇所谓辩之七事,为并立之七法。而区区之意,则以为此篇所论,实非并立之七法,而为一整个辩论历程中之七事。盖必如鄙见,然后可通于此篇之全文,并通于墨子他篇实际上所采之论辩方式。此论辩之方式,与西方之逻辑及印度因明之所陈,实不必尽同。其特色除以类予以类取以外,兼在本“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之推恕之道以成辩,兼及于言之多方、殊类、异故等,以见知语意之重要。而诸家所释未当之处,盖同在先存西方逻辑及印度因明之论辩方式于心,故不免比类失当,屈文就义。如我之所见,果有当于墨学之真,而墨子又为中国学者之最重视“辩”者,则亦可视本文之所述者,为中国论辩之思想之一代表形态也。

    二 辨小取论“辩”之七事非“辩”之七法

    墨子小取篇曰: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或也者,不尽也。假也者,今不然也。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辟也者,举他(原作也,依王念孙校改)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他(依王校改)者同也,吾岂谓他(依王校改)者异也。”

    此上小取篇文,实此篇要旨所在。就文义观之,此明为前后贯注者。然因其曾对“假”“或”“效”“辟”“侔”“援”“推”七名,分别作释;人遂以为此七名,乃表示不同之立论设辩之法而并立者。故梁启超早年于其墨子之论理学一文,首以“或”为西方逻辑中之特称命题,“假”为假然命题。胡适于其中国哲学史大纲,改而以“或”为西方逻辑中之或然命题,“假”为西方逻辑中之假设。谭戒甫墨辩发微,亦同此意。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兼取二说,而以“或”为或然判断,“假”为假然判断。梁氏文又以“效”为西方逻辑中之“格”,“譬”为西方逻辑中之立证。胡氏于其小取篇新诂,又自易其前说,谓“假”为虚拟条件而想像其结果,以“或”非辩之一法,又谓“效”为演绎法,“推”为归纳法。谭戒甫墨辩发微,以“所效”为因明中之前陈,即西方逻辑中之主辞,以“效”为因明中之后陈,即西方逻辑中之宾辞;又以辟侔援推,相当于因明论式中之喻、依、合、结、及喻体,并藉以说明小取篇有不同之论式。陈大齐氏之名理论丛,亦视譬、侔、援、推,为不同之推论法,并以“侔”为西方逻辑中之加辞与减辞。此皆同由小取篇文,曾对此七名分别作释之故,遂视此七名,或其中之数者,乃分别表示并立而不同之立论设辩之法者也。

    然吾人今所首当提出之一问题,即只由小取篇之文,曾对此七名分别作释,是否即足论断其以此七名或其中之数者,表示并立而不同之立论设辩之法或论式?此七名岂不可如愚之所见,只为表示一整个之论辩程序中之七事?如吾人视此上所引小取篇文之文义,为前后贯注者,则视之为一整个论辩历程中之七事,岂不较只视为并立而或不相统属之七法为宜?若然,则诸家之所释,岂不尽失其所据?

    以小取篇所论为并立之辩之七法之说,其最不可通者,在“或”与“假”,根本不能分别独立,以各成辩之一法。如“或”为“特称命题”,或“或然命题”,“假”为“假然命题”;则一命题之举出,岂即足成为论辩之一法?此不同命题之分别举出,又岂即为不同论辩之法?如“有人为学者”为特称命题,“人是男或女”为或然命题,“如天雨则地湿”为假然命题。今只举出数命题,或可勉强称为各是一论,然要不可称为辩,更不可谓为不同之辩论之法。而墨子小取篇,乃明以辩为论题者。复次,就小取篇之谓“或不尽也”,“假也者今不然也”二语,亦明不足证“或”为“特称命题”,或“或然命题”,及“假”为“假然命题”。故胡适氏继又于其小取篇新诂,谓“假”为虚拟条件,而想像其结果之妄想,以“或”为“疑”,疑为辩说之所由起,而非辩之一法。其说固稍进矣。然虚拟条件而想像其结果,实不必为妄想,且可为人之思维之一法。顾可为人之思维之一法者,却又可不与辩论之事直接相干,仍不必即为辩之一法。谓或为疑,乃本于易传“或之者疑之也”之言。疑若只是个人思想中之事,诚如其言,不能为辩之一法。然如“或”为“疑”,非辩之一法,则七法并立之说破,而此疑若只是个人思想中之事,亦非与辩论之事直接相干者。小取此文,既为专以论“辩”为事者,又何必先及于此个人思想中之“疑”乎?

    复次,谓“效”为演绎法,“推”为归纳法,或以“所效”相当于主词,“效”相当于宾词,以“推”为因明中之喻体(相当于逻辑中之大前提)及以譬、侔、援、推,各为一论辩法者,亦皆同于原文无的据,且与小取篇后文所举之论辩之例证,多无所应合。按小取篇于释此七事后,即继以言“譬侔援推之辞”之“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而归于谓“言之多方、殊类、异故”,并举物之“或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一不周”,或“一是一非”者为例。以文义观之,此所举以为例者,应即辟侔援推之辞之“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者。然此所举以为例者,自“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以下,从无明白依演绎法归纳法之形式之推论,亦未尝分别为譬侔援推四者举例。然则吾人果何所据,以谓其所举之例,某属于效,某属于侔,某属于推,……或某为演绎法之例,某为归纳法之例乎?吾人岂不可谓其所举之例,乃兼通于譬侔援推之义者乎?

    三 辨“或”与“假”

    吾于上文,唯致疑难于时贤之说。下文即当就小取篇之宗趣在论“辩”,及辩论历程中之七事之义,以释“或”“假”“效”“辟”“侔”“援”“推”之义。吾今于“或”及“假”,首不以西方逻辑中或然命题,假然命题及假设之观念为说,而以为直就小取篇之原文,及墨辩他篇对此二名之所释,即足以明“或”与“假”乃一辩论历程中首二阶段宜有之二事。

    按小取篇原文曰:“或,不尽也。”何谓尽?按经上曰:“尽,莫不然也。”又经说上曰“尽,俱(依孙诒让校改)止动。”何谓动?按经说上曰:“动,或徙也。”何谓止?按经说下曰:“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又经说上曰:“是孰宜止?(据孙校)彼举然者,以为此其然也,则举不然者而问之。”又经说下曰:“止,彼以此其然也,说是其然也;我以此其不然也,疑是其然也。”合此诸文以观,则知小取所谓“或”为不尽,即疑其为“不尽然”,或疑其“非莫不然”之义。“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则止为定然不移之义。言若“尽然”而“莫不然”,则定然不移,义不徙动,即“俱止动”也。而人之自以为其言为尽然,而莫不然者,亦即自止于其“以为此其然”,而“说是其然。”反之,则为言之“不尽然”而非“莫不然”者矣。而当吾以他人之言为不尽然,非莫不然时,则吾亦将“举不然者而问之”,而“疑是其然”。则所谓“或,不尽也。”即于人之说是其然者,疑其非尽然,非莫不然而不堪止,此正为与人辩之第一步之事也。

    谓“或”为疑人言之不尽然,不仅可通于上引墨辩之经上下及经说上下之文,亦可旁证之于他书。王引之经传释词引管子白心曰:“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谓或为若然,即似然而不必然,可疑其然者也。故易传曰:“或之者,疑之也。”易传语,亦为胡适氏之文所引。彼并本墨辩尽为莫不然之义,以谓立辞不能使人莫不然,遂有疑,是为辩说之所由起。谭戒甫墨辩发微同此意,而皆与吾人之说似相近。然此中仍有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因墨辩所谓“以为此其然”“说是其然”,“莫不然”,乃谓人之指其所立之辞或义,而言其“然”,无“不然”之处,而“莫不然”。莫不然,非谓他人之莫不同意其说,而然其说也。此所谓疑,亦非感于人之或同意某说或不同意某说而起,而是直对人之以其所立之辞与义,其自视为尽然而莫不然者;意其不尽然而非莫不然,而“疑是其然”也。则“或”非只为人之主观心理中之怀疑,为辩说之所由起;实即是辩论之第一步,直对他人所立之辞或义,“疑是其然”,拟“举不然者而问之”之事也。

    吾人如知“或”为于人之所立之辞或义,疑其不尽然,而拟举不然者而问之之事;则下文所谓“假者,今不然也。”即为由“疑是其然”,而正式举出不然者而问之之事。吾今果能对人之视为尽然而莫不然者,举出“不然者而问之”,则足以证人所立之辞或义之为“假”。经下曰:“假必悖,说在不然。”经说下曰:“假必非也而后假,狗假虎也,狗非虎也。”此即谓辞或义之假而悖谬者,在其有所不然而为非者。则吾今之正式举出不然者问之,此岂非即所以证其为假而悖谬者乎?此正为吾人在辩论中,于他人之所说致疑之后,应有之第二步之事也。则“假者,今不然也。”一语,意自显豁,固不必以不相干之假言命题或假设之名为之说也。

    今试再举墨子非攻篇之论辩为例,以见此“举不然者而问之,以证人之说之为假”之论辩方式,实为墨子之所常用。

    按墨子非攻篇,即所以反对当时饰攻战、主攻战之言,而誉攻战为善之说者。墨子非攻中尝设饰攻战者之说曰:“我贪……得之利”;而墨子之所以非之,则曰:“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之多”,以明攻战之不利。此其所举之例,即为“举不然而问之”,以证主攻战者之谓攻战得利之说,乃不尽然者也。如其下文曰:

    “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攻此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此‘然’也。”此即谓如主攻战能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则主攻战者谓攻战得利之说,诚然也。然墨子下文即继而言曰:“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

    此即就攻战之必互有伤亡,而有所丧,而“举不然者而问之”,以明攻战必得利之说为假悖之事也。

    非攻下又设誉攻战而视攻战为善为义之说而问之曰:

    “今天下所誉善(义)者,其说将何哉?必曰,将为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意亡非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虽使下愚之人必曰,将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人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

    此即设誉攻战者为义者之说也。而墨子下文即非之曰:

    “今天下之诸侯,……攻伐并兼,则是有誉义之名,(言被誉为义)而不察其实也。……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诸侯,则‘不然’,……”(下文即举种种攻战之不中天之利,不中鬼之利,不中人之利诸事为证,兹从略。)

    此即就为攻战者之所为,实不合乎义,以见誉攻战者之“说是其然”者,今实“不然”,而明其言之假悖之论辩方式也。

    四 辨“效”

    论辩之事,首在对论敌之说,致疑于其“说是其然”者,“举不然而问之”,以明其假悖,因明所谓破邪,西方逻辑所谓破斥Distsuction,此在小取篇即“或”与“假”二项中之事也。然因明破邪后,必继以显正,西方逻辑中破斥后,必继以建立,此在小取篇即效以下之事也。小取篇曰“效也者,为之法也。”为之法,岂非使己之所立,足以为法而堪效,以引论敌就己义之谓乎?墨子书恒言“既已非之,何以易之”。“或”与“假”所以非人之言,“效”以下之事,正所以立己之所是,以易人之非也。

    小取篇谓“效也者,为之法也”,此“法”字亦为墨辩中之一专门之名辞。按经说下曰:“一法者之相与也,尽类,(类字依王校)若方之相合也。”又经说下曰:“一方尽类,俱有法而异,或木或石,不害其方之相合也。尽类,犹方也”。是见墨辩中所谓法,实近乎西方哲学中,所谓理型,公式,概念,或原则之类。而小取篇此节之全文为“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故时贤之释此段文者,多以此所谓效,乃效一抽象普遍之法,或依“故”做法,形成一抽象普遍之原则,视为大前提,以作一演绎推论之谓。然吾于此后说,则不能无疑。其中毫厘千里之辨,亦有可得而言者。

    按墨辩之言法,以一“方”尽类为喻。今对各方物,如方木,方石等而言,此方之自身,固是一抽象普遍之公式或原则;而一切堪为法者,或依“故”所做之法,亦当各为一抽象普遍之公式或原则。于此抽象普遍之方式或原则,以语言表之,则可形成一演绎推论之大前提,吾亦无异辞。然此中之根本问题,则在墨辩中是否果有“就一法之自身,如一方之自身,而视为抽象普遍之公式或原则”之思想。墨辩谓一方尽类,乃谓尽一类之方物,无论方木方石,皆有此方之性质或方之法,而于其为方处相合。此实为以“方”为内在于一切具体之方物中之思想。如谓此“方”为一普遍者,乃以方为具体事物中之普遍者,而非离于具体事物外之抽象的普遍者。如以“方”喻其余一切法,则墨辩所谓法,亦宜皆为具体事物中之普遍者,而非抽象的普遍者。则墨辩虽随处言“法”,亦尽可从未有就“法”之自身措思,视为抽象的普遍方式法则之思想,亦可从未有将此方式法则,单独标举而出,立之为大前提,再作推论之意。而此亦无碍于人之在实际上,依于事物之相类处,或内在于不同事物中之普遍的方式法则,以由一类中之事物之情形,以推及同类之事物,如所谓类推是也。

    吾人如承认,墨辩所谓法之尽类,唯是谓法为一类中之具体事物之普遍者之义,则法非他,即同类事物间之相类处。此相类处,亦即同类事物间之共同的方式或法则也。而所谓一事物之效法其他事物,亦即一事物之求亦具某方式,以与具某方式之其他事物求相类之谓,墨辩所谓“若之而亦然”也。所谓一事物堪为其他事物之所效法,亦即其某一方式,堪为其他事物所效法之谓。由此而所谓堪效法之辞,亦即其立辞之某一方式,堪为他辞之所效法,而为他辞之所“若之而亦然”者之谓。此某一方式,即堪效法之辞之足以为法处,而堪效法之辞,亦即其足以为法处之所依;固不须将此方式或法,自具体之辞抽离悬空,而视之为抽象之普遍者,或孤立之为一大前提,以为说也。循此以释小取篇所谓“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之言,则上一句即言立一辞,当使其所依循之方式,可为他辞所效法;下一句则言,为他辞所效法者,即此依循某方式而立之言辞。二者回互成文,是所谓“堪被效法者”或“所效者”,与“往效法者”或“能效者”,同为具体之言辞,而“法”则内在其间之共同的方式而已。今果如时贤之释此段者,谓所效者纯为一抽象之法,而此法又有其“所以为之法”;则若此所以为之法者,又为另一抽象之法,以为其所效;……则所效又有所效,即犯无穷过。反之,若此“所以为之法者”,乃指一具体事物之法,则人岂不可直接以具体事物之法,为其所效,又何必中间多此纯效抽象之法之一举乎?是见谓墨辨之所效之法,必为一抽象之法者,于“所以为之法”一语,必进退皆无善解。而吾今谓效法之事,唯是一效法者,求亦依循或具有所效者之法或方式之事,则不特于此二语,轻而易解,而于墨子此节之文,及全篇之义,皆可畅通无阻。兹于下再进而论之。

    小取篇论效一节文之核心,在“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一语。按本篇首曰:“以说出故。”,大取篇曰:“辞以故生。”经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则“故”即辞之所得而成之理由。时贤于此,亦皆无异说;而依某一类之理由,以生出某一类之辞,亦即辞之生成之方式或法也。吾人之辞,果求足以自立,则必当使此辞之依故而生之方式或法,堪被效法————即中效,而后“其是”“其然”,乃确定无疑,反之则非,而可疑其不然矣。此即辩论历程中,人于经“或”“假”二阶段,以对论敌致其疑问,明其不然后,求自立其辞以显正理之要道也。今试再就墨子之论非攻,以见于立辞之求“中效”而堪效法,实为墨子之所赖以正面之树立“攻之当非”之主张者(墨子之非“攻”为反面的反对攻,然墨于之主张“非攻”,建立“攻之当非”,则为正面的树立“非攻之主张者也”。此二者须辨别。)

    据非攻篇,墨子之论非攻,屡言攻为亏人自利之事。亏人自利,即墨子之主非攻之辞,或“攻之当非”所自生之理由,或“其所待而后成者”之“故”也;而依此故、即亏人自利,以论攻之当非之论辩方式,即堪效法而中效者也。何以知其为中效而为堪效法者?今设有攻以外之某事,而为亏人自利者,吾人即可效法此论辩方式,依某事之为亏人自利之故,而亦论其当非也。此在墨子非攻篇,则为进而举出“窃人桃李”、“取人牛马”等亏人自利之事为例。然此例之正式举出,则为“譬”之事,详在下节。克就一辞之立而论,则初只须自其立辞之所依之“故”为“中效”,其辞之论辩方式堪效法,固不必将效法之而取以为譬之例,皆举出也。

    五 辨“辟”

    小取篇释辟曰:“辟(毕沅谓辟同譬)也者,举他(据王念孙校改)物而以明之也。”

    譬喻生于“直告之不明,故以他物为喻以明之”,此人皆可无异辞。然此中之问题,在譬是否可单独成为一论辩之方法,或只当视为论辩历程中之一事,如吾人之所说。如人不知弹者,今喻之曰:“弹之状如弓”。又有人不知人间攻战为何似者,今喻之曰:人间攻战之状如蚁斗。此诚皆为由设譬喻,以使人知己所言之义之道,然其本身却非即是辩论,亦不单独成为辩之一法。小取篇首曰:“辩将以明是非……明同异……决嫌疑”,经说下曰:“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故必或说弹能伤人,或说弹不能伤人;或说攻战为义,或说攻战为不义,方有辩。否则,亦须或说弹如弓,或说弹不如弓;或说人间攻战,状如蚁斗,或说非如蚁斗,方有辩。而此后者之辩,则唯在彼此皆先已了解弹与人间攻战之状后,乃能发生。若在他人尚未了解何谓弹何谓攻战之状时,吾为之譬,以明弹与攻战之状,则此只是自释其言之涵义之事,尚非与人辩之事也。则谓在吾与人论辩之历程中,为使人了解吾言,乃作譬喻,以助人之了解,因而辩之历程中,即包含譬喻之一事,固可;然谓譬喻可单独成为一辩论之事,或辩论中之一法,则不可也。

    抑吾将进而论者,则小取之言譬,实尚不宜只视为使人喻己意之一般譬喻。因一般之譬喻,尽可随人之方便,而自由采取,只须其能使人仿佛会意,亦尽可有不同之方式,而漫无定准。如吾喻弹如弓,可,喻弹如虹、如丸,亦无不可。然墨子小取篇所谓“譬”,为“举他物而以明之。”此所谓明之,当为联上文而说,言举譬以明“效”之项下所言之未明者也。此“他物”一名,又屡见于后文之释“援”与“推”中,是见其义亦当连贯“援”与“推”以为说,而非泛说之一般譬喻也。然则此所谓举以为喻之他物,当为何物?曰:此当为在效之项下所立之辞说中所论及之物,之同类之物。此同类与否,依何而定?曰:依吾人是否可对之依同类之“故”,以生同类之辞说而定。今再就墨子非攻篇之设譬之道,以明上文之义。

    墨子非攻篇欲证攻战之为亏人自利之非,曾举上节已提及之人之“入人园圃,窃其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取人马牛”“杀不辜人”等为例。此皆对墨子所非之攻战,分别为一譬。此诸譬非自由任取而来,而实为依一定之标准,而选择之同类事物。而其所以为同类之事物,即在同为亏人自利者,亦即同为吾人可依其为亏人自利之故,而立同类之辞,以言其非者也。夫然,故人若能知此诸譬中之诸事之非,即足还证攻战之非。然克就此譬喻之阶段说,则吾人只须举出此一一之事,而意在以此明彼,即已尽譬喻之责。至明白之说出其同为亏人自利而同为非,则为此下之阶段之辩论之事如侔援推等也。

    六 辨“侔”

    小取篇曰:“侔,比辞而俱行也。”何谓比辞而俱行?陈大齐先生于其名理论丛中释侔一文,曾详论西方逻辑中之加辞或减辞之属于侔。如小取篇之谓“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此“乘白马”“乘马”,即加“乘”于“白马”与“马”所成之加辞之例。而由“白马马也”至“乘白马乘马也”,亦即可称为比对二辞,相与俱行;今视为侔之例,固亦可通。然吾观小取篇后文,所举之例,恒为二例以上并举之情形,今录数者,并以甲乙丙丁,标之如下。

    甲 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

    乙 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

    丙 获,人也;爱获,爱人也。

    丁 臧,人也;爱臧,爱人也。

    如上文之二例并举,乃小取篇作者之有意如此,则所谓比辞俱行,大可非就一例而言,而是就二例以上而言。如上文甲与乙二例,即为比辞俱行;丙与丁二例,亦为比辞俱行。而甲乙丙丁四例,就其构造方式之同有相似而言,亦未尝非比辞俱行也。若然,则单纯的对一辞自身,由加减而引出新辞,未必即可称为侔;必一辞(如乙之骊马马也)比照另一辞(如甲之白马马也)之如何由加减等,以引出新辞(如甲之乘白马乘马也)之方式,以自引出其新辞(如乙之乘骊马乘马也),方为侔也。

    吾人上列之说与陈氏之说,对于比辞俱行之解释,似皆可通,则无论谓单纯之加辞减辞为侔,及比照另一辞之如何引出新辞,以由一辞引新辞,似皆可称为侔。然若取陈氏之说,谓单纯之加辞或减辞,即可称为侔,则此虽为一种推论之方式,却可不与辩论直接相干。而如取愚之说,以侔为比照一辞之引出新辞之方式,以自引出新辞;则侔对辩论之价值即至大,而明显为辩论历程中,人求立论时,继譬之事而必然应有之事。今更详录非攻篇,对于其所取诸譬之文,条列于后。下括弧中者,乃愚所加,以便明比对其关系者。

    甲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即谓为不义),此何(故)也?以亏人自利也(不仁)。

    乙 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者,此何故也?以亏人(自利)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

    丙 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自利)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

    丁 至杀不辜人,拖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自利)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

    戊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

    己 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

    庚 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

    今至……攻国(杀千万人)……

    墨子非攻篇,原文有脱误,文句构造,亦有未严格处。然大体而言,则乙丙丁三者,即皆为比照甲而立之辞,为比辞而俱行者;己庚即比照戊而立之辞,亦为比辞而俱行者。而此比辞俱行,以次第立新辞之目标,则在逐步逼出,攻国之杀千万人,为千万重之不义,而有千万重之死罪之结论,以成就其非攻之说。果比皆为比辞俱行之侔之事,则侔在辩论中之价值实至大。而侔之所以为侔者,则在其比辞而俱行之诸辞,乃对同类而可相譬之事物,依同类之“故”而生者,故可赖以互证其是非也。

    七 辨“援”

    小取篇曰:“援也者,子然我奚独不然也。”时贤多谓援为援例或类比推理。然若吾人上文之释侔之论,果能成立,则吾人毋宁谓侔之比辞俱行,更近乎类比推理。如上文之由一事之为“亏人自利而有罪”,以谓另一事之为“亏人自利之亦有罪”,此正为类比推理之形式也。由“臧之为人而爱臧为爱人”,以谓“获之为人而爱获为爱人”,亦为类比推理之形式也。类比推理者,由“此”之如是,以推“彼之同于此者”亦如是,亦即由“我”之然,以推“同于我之子”之亦然,或由“子”之然,以推“我之同于子者”之亦然也。简言之,类比推理者,即由此一然以推彼一然之事也。然小取篇之释援则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则至少自表面上文字以观,并非由此一然以推彼一然之事,而是由此一然以问彼何不然,或由子然以问我何不然之事,亦即求援于此一然,以问彼何不然,或援“子然”为例,以问“我何不然”之事。此所成者遂只为一反诘之辞,而为论辩中之所常用。此反诘之辞,固可进一步,引发一推理;然克就其为反诘之辞言,则尚非推理,而只为辩论中之一事,唯所以引发推理,而过渡至推理者耳。此亦即援之所以可称为辩之历程中之一阶段之故也。今再举子墨子非攻篇之言为例。

    按墨子非攻篇,于举窃人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取人马牛,杀不辜人等亏人自利之事,并谓之为不义后又曰:

    “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大亏人自利),则弗知非而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

    此上墨子之论辩方式,正为由此然以问彼何不然,或由子然以问我何不然之方式。盖天下之君子,既知入人园圃等亏人自利之事为不义,而自然其说,则何以于攻国之为不义之说,又不以为然乎?此墨子之反诘,正为援之方式之运用也。又非攻篇另有一段文,今亦加以甲乙丙标之如下:

    “甲 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辩同辨)矣。

    乙 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

    丙 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谓之不义),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

    此上三者,前二者为比辞俱行之侔,(甲)为释不知白黑之辩者,(乙)为释不知甘苦之辩者。而所谓“不知……辩”者,即“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之谓。则凡“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皆“不知……辩”之类也。然人于此前二者之“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者,皆谓之为“不知……辩”;然在第三例(丙)中,人于小为不义知谓之不义,于大为不义,乃不谓之不义,而反谓之义;此正亦为“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之例,人却不谓其为“不知……辩”,故墨子乃反诘曰,此可谓“知……辩乎”。此亦正为援之方式之运用也。

    又在小取篇后文一段曰:

    “盗,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世相与共是之。若若是,则虽盗,人也,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无难矣。此与彼同类,世有彼而不自非也。……所谓内胶外闭与?……”

    墨者论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此如墨经下言“狗犬也,杀狗非杀犬也”,皆与一般逻辑观点不同,亦为荀子正名篇所反对。其意盖在谓盗虽为人,然杀盗乃因其为盗之故而杀之,非因其为人之故而杀之,于是杀盗非杀人。至不爱盗,亦因其为盗之故而不爱之,非因其为人之故而不爱之,故不爱盗非不爱人。此言非无理趣,下文将更及之。而墨家之所赖以证成其说者,则为就世人之共承认“盗,人也;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为说。此世人之所共承认者,即涵有“就人为盗之故而恶其多,欲其无,乃与恶人之多,欲人之无,二者不相同”之义,亦即涵有“别盗于人”之义。小取上段文之论点,即世人既承认此“别盗于人”之义,而谓“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何以世人又不承认墨者之依于此“别盗于人”之义,而有之“不爱盗非不爱人,杀盗非杀人”之说?世人既不自非其言。何以又非墨者之所言乎?上段之文,实正涵此一反诘,乃墨者与世人对辩时所宜有,是即问:“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之援。至由此反诘,以归于子然亦应然,子亦当承认我之然,承认墨子之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说,则正为援之下一步之“推”之事也。此于下节再详之。

    八 辨“推”

    小取篇释推曰:“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他(依王念孙校改)者同也,吾岂谓他(依王校改)者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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