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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本文宗趣

    本书前二篇论中国思想中理之六义,而人能知理践理,皆原于心。今吾人欲知中国言心思想之本原,则当自了解先秦思想之言心始。至下文之所以唯述孟墨庄荀四家之言心者,其故亦并可由下文得之。

    宋明儒者以特重心性之学,乃多信伪古文尚书尧、舜、禹之十六字心传之说。是无异谓心性之学与中国学术思想俱始。此言可以证中国学术思想,当以心性之学为之根。然终未合于人类学术思想发展之常轨。清人辨古文尚书之伪,或论六经皆重言事,而未尝离事言理言心是也。孔子言仁,以为礼乐之本。仁固人内心之德,故孔子谓颜渊“其心三月不违仁”,自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然孔子之施教,仍多只是就事指点。而孔门诸贤,承孔子之教,亦多只在一般儒行上相勉。必至孟子,自仁为人心之德,以言心性之善,乃大张孔门之心性之学。墨子非儒者之行,其书所标之兼爱非攻诸义,根于其人心观者,亦初未大显。至墨辩,乃对心之知与志等,较多所论列。宋钘则进而“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其说虽不可详考,要可见墨学一流之更重人心之论。道家庄子一派之思想,后于儒墨而生,其言人心者尤多。荀子则与孟子同宗孔子之教,亦善言心,而又别于孟子之言心,亦不同于墨家一派及庄子一派之言心者。至儒家之大学言心,中庸言性,则盖为孟学之流,经道家及荀学之激荡,而重本心性之善之旨,以通天道人道内圣外王之道者。是见先秦儒家心学之极致。管子内业白心诸篇,则盖晚周道家心学之微言所萃。若乎易传、礼记之礼运,乐记等篇之言及心性,则要在通之于人类文化之原,天地乾坤之道以为论。此乃儒家思想之致广大,而足涵盖道家之义者。故论先秦诸子之思想之流别,正宜以孟墨庄荀四家之思想为骨干。前乎此者,则派别之对峙未立。后乎此者,则诸家思想,渐趋于融合。外乎此者,则或书缺有问,如驺衍;或言过简老,涵义未伸,如老子;或局限思想于政治之一隅,如申韩之流。唯孟墨庄荀四家思想,其内容能遍及于人生政治、社会、历史、文化,及天道、鬼神、天命、与人之心性之各方面,而皆宗旨鲜明,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各足以自立而相非。故吾尝喻此四家思想之在先秦,如一宫殿之四壁。其余诸家,除孔子及后之大学中庸等晚周儒家之义外,盖皆宫殿中之奥隅,或四壁外之东西走廊而已。而吾探四家思想分异之关键,亦正在其对人心之所见之异。唯并举而较论之,而后隐者显而微者彰,是即本文之所为作也。

    吾之所以欲论孟墨庄荀四家之言心,兼略及四家思想之分异;在吾信中国思想之所重,在言人性人事人文,而人性人事人文之本,毕竟在于人心。故吾论中国思想,殊不慊于徒自外在之历史源流,以论各家思想之论法,如汉书艺文志以降之所为。亦不慊于近人纯以西方思想,比附中国思想之论法。吾意,此二者皆非意在正面看古人之思想。此二种论法,非不当有,但宜属于第二义以下。而前种之论法,亦非中国最古之论列学术思想之法。在先秦论思想派别之文,如荀子非十二子篇、庄子天下篇,至汉之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皆意在正面看各家思想之宗旨异同,而加以比较之论列。此方是以论者之思想,直接求与所论者之思想相凑泊者之所为。唯由此吾人乃能辨别不同思想之理论形式与理论系统。若此步未先做到,而徒事探源溯流之功,则同源者或异流,异源者或合流,源流交错,探溯之功,往而不返;或将使人忘其原欲正面加以了解之思想为何物,而唯在其外围上旋转用心。故吾人今真欲正面了解古人之思想,亦必须以吾人自己之思想,上与古人之思想相凑泊,求吾之心直契于古人之心,如不见所谓历史上之古今之隔。而吾人欲了解古人之思想,以直契于古人之心之事之最大者,则为了解古人之心中关于“心”自身之思想。此事亦可谓最难者。因此不特为普泛的求了解古人之心之事,亦为了解古人之心中所了解之“心”之事。此须吾人心中所了解之“心”,与古人所了解之“心”相凑泊而后可能。如吾不能在多方面,以吾所了解之“心”,以与各古人所了解之“心”分别相凑泊,则吾终不能对各古人之所谓“心”,分别有相应之了解。此自为最难者。然此亦为吾人之为学,明当先务者。因此正为直探古人心中之“心”,而直探古人思想之核心之事。吾意又以为了解中国先哲之思想,首须着重其心之思想。以中国思想之所重,本在人,人所以为人在其心故。近数十年西方思想传入后,人以新方式研究中国思想者,可谓能较重其思想之中心问题,中心概念,及其论理形式与论理系统。此为一种复兴荀子非十二子篇庄子天下篇式之论法。而本此新方式,以研究中国思想者之缺点,则为以西方思想比附中国思想。由是而人论中国哲人之思想者,恒喜先论其宇宙观形而上学,或更进而先论其知识论与思想方法论。然不知由宇宙观以引出人生哲学等,唯是西方哲学之路数。以西方哲学乃先发展自然哲学,后又重神之哲学;近世又重科学之哲学,故其哲学势必首重宇宙观,而再由之以引出人生哲学文化历史之哲学。又在西方哲学,恒以自然宇宙或神为超越而外在,故又必先之以知识论方法论,以使吾人认识此自然宇宙或神之事,成为可能。然在中国哲学思想,则毋宁是自历史文化之省察,以引出人生哲学,而由人生哲学以引出宇宙观形而上学及知识观。则论中国之哲学思想,正无先由知识论宇宙观下手之必要,而尽可直从中国先哲之人文观人生观下手,而人生人文之本,则在人心也。故于中国先哲思想之不重言人心者,吾人固可论其历史文化观与人生观,然吾人亦宜试探其人心观之理当何若。至其明重人心,而对人心有所论列之言,其当为吾人所特须注目,而宜本之以为探证其他方面之思想之根据者,即不言而可喻矣。此又本文之所以欲申墨孟庄荀四家言心之义,以兼论四家思想之所以不同之故也。

    吾意孟墨庄荀虽同言心,而诸家之心中所谓“心”,实指不同性质之四种心,或吾人今所谓心之四方面。吾意孟子之心,要为一性情心或德性心,宋儒即缘此心以论上一文所谓性理,而其旨又不必与孟子同。墨子之心,要为一成知识之知识心或理智心,与顺知识以起行为之心。凡人之求知物理事理,皆初原于此理智心与知识心。而后之学者之言物理名理者,则又不必皆承墨子以为论。至庄子所言之心则有二:一可借用佛家之名词,称之为情识心,此为一般人之心。一为由此人心而证得之常心或灵台心。此为一超知识而能以神明遇物之虚灵明觉心。凡人之言理而及于空理或遮拨义之名理性理,无不本于人之虚灵明觉心;而言此义之心与理者,又不必皆祖述庄子。荀子之心则一方为一理智性的统摄心,一方为一自作主宰心,可依荀子所谓“总方略、齐言行、一统类”而名之为统类心。荀子之言统类心意在成就社会之文理。凡言文理者,必本于一能统摄多方面之知与行之心以为言,然不必皆本诸荀子。此四心之名,为吾人有本而造之名辞,一方用以指不同性质之心,或吾人整个心之数方面。一方即据以凑泊诸家所谓心之涵义。而亦略契合于吾人之言理之六义者。此四者中,吾意要以孟子所言之德性心或性情心,为吾人之本心所在。然孟子之所言,若不经大学中庸及宋明理学家之发挥,克就孟子所明言及者而论,则其与他家所言,实各有所见,亦互有长短,尚不足以全使他家相服。而此四家之其他主要思想之不同,亦皆可由其各重此诸心之一种,以知其有不容不异者存。此非谓诸家之其他主要思想,皆由其对于心之思想,依逻辑推演而出。唯是谓诸家关于心之思想之不同,与其他人生政治等问题之思想不同,各有一理论上之明显之相对应关系而已。上乃览此文者宜先知。下文吾当即顺序分论孟墨庄荀之言心。

    二 论孟子之性情心或德性心之本义

    吾人之所以说孟子之心,主要为一性情心德性心者,以孟子言性善,即本于其言心。其心乃一涵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情,而为仁义礼智之德性所根之心。此为德性所根而涵性情之心,亦即为人之德行或德性之源,故又可名为德性心。名之为德性心,亦即表示其为具道德价值,而能自觉之之心,而非只是一求认识事实,而不自觉其具道德价值之纯理智心、纯知识心也。

    吾人谓孟子之言性善,乃本于其言心,此心为涵情之心云云,即意涵孟子指证性善之方式,并不必全同于朱子与其所承之程伊川及后之王阳明等,所以指证性善之立言方式。程朱之言性善,其关键在程伊川之性即理一语。谓性即理,乃由人所自觉之当然之理处看性。此理无不善,故性善。此中乃以理为媒介之概念,以指出性善。程朱所以言人仁义礼智之性即是理,大率一方由其恒与私欲相对反而见,一方由其为普遍大公而见。此是由孟子之言性,再转折一层,而引生之论。阳明由良加以言性善,除其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等语,与孟子意无别外;复喜由良知之知善知恶而又好善感恶,以见良知之性,乃安于善而不安于恶。此亦即无异由良知之性之自善其善,自肯定其自己之善,而否定非真属于其自己之不善,以言良知之性为至善。此亦是对照反面之不善之念,而把在上之良知之善性反显出,而加以论列之法。此二种指证性善之论法,皆上有所承于大学中庸之义,而为孟子所倡性善论之更进一步之发展或新形态之表现。此二种论法,亦皆待人反省其心中之当然之理与私欲之相对反,及良知之善善恶恶,而后能了解。伊川之重存理去欲,阳明之致良知,严格说,皆重在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之智上立根。而孟子之言性之由心见,则是非之心,只居其一。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乃居其三,且更为孟子所重。孟子之指证此数种心之存在,则主要在直接就事上指证,亦即就我对其他人物之直接的心之感应上指证,以见此心即一性善而涵情之性情心,此心是初全不须与其反面之人欲等相对照,而后能见者。此便与伊川、阳明等所以指证性善之立论方式,颇有不同。

    吾人谓孟子之言性善,乃就人对其他人物之直接的心之感应上指证。此可从孟子各方面之话观之。譬如孟子指证恻隐之心之存在,即就“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上说。此中由乍见而有恻隐之心,即见此恻隐之心,为我对孺子入井之直接感应。又如孟子之指证羞恶之心之存在,即就“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不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说。“呼尔”、“蹴尔”与“乍见”,乃是突如其来之事。对此突如其来之事之直接的心之感应,就是这个恻隐、羞恶。此处即见心本性之涵仁义或具仁义,而见性善。外如孟子又由“上世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蛄嘬之,其颡有泚。”以指证此泚之自“中心发于面目”,乃不待思维而发出,以言人本有孝心。由“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野人者几希”,而“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则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也”;以喻人好善之心,直接随所闻见之善行善言,而一无阻拦之表现。由齐宣王之见牛觳觫而立即不忍,而欲“以羊易之”,指证其有能“保民而王”之心。此通通是就人感于外物之直接的心之感应,以指证人之性本善。此外孟子特喜就人不忍不屑处,说仁义之心性。不忍不屑者,即心虽欲忍欲屑而不能。欲忍欲屑而不能,即迸发出心之真性情。此正如弹簧之按不下去,即迸发出弹簧之真力量。以不忍不屑言心性,亦即自心之直接之感应言心性也。

    此种心之直接感应,乃与依于心先有之欲望要求而生之反应不同,亦与依于自然之生物本能,或今所谓生理上之需要与冲动之直接反应不同。凡此诸反应,都是有所为者。亦即为达到人原先之自觉或不自觉之另一种目的者。此正是孟子之言本心时,所要加以拣别开者。故孟子言上世不葬其亲,委亲沟壑,他日见之,其颡有泚;特说明“是泚也非为人泚。”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后,立即说明“此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如是“为人泚”为“纳交于孺子之父母”,或“要誉于乡党朋友”,此便是依于心先有之欲望。如是为“恶其声”,便可只是依一生物本能或生理上之冲动而生之反应。在此等处,人之有某反应,只见人在反应之先之“有所为”者,而不能见人之本心之性。只有不是为满足吾人原先之“所为”,而直发之感应,乃可见人之本心。而此处之感应,即皆为无私的,公的,恻隐、羞恶、辞让、恭敬、是非之类。故人之性是善的。

    孟子之讲性善,一方是就上述之无所为而为之心之直接感应上指证,再一方则就心之直接安处悦处指证。此安或悦,亦不须是与其所不安处不悦处相对而后见者。如孟子由礼义之悦我心,以指证人之好善,人心之性善。此人之觉礼义之悦心与人之好善,是可全不与恶或不善相对者。因此中可只有所好之善,所悦之礼义。人行礼义而悦此行礼义之心,人行善而好此善心,实即礼义心之自悦,善心之自好。此自好自悦,乃一绝对之自好自悦。此中可并无能好与所好,能悦与所悦之别。此时乃心在悦中,悦在心中,心在好中,好在心中。此方是性情心之最原始之相貌。孟子之由心之悦好善,以指证心之性善,实乃直契孔颜乐处,以言性善。后来宋明理学家,则要在由人欲净尽之工夫,以达天理流行之境,而证实孔颜之乐处何在。阳明亦有“乐为心之本体”之言。则理学家之归宿处,固未尝不同于孟子。然宋明理学家程朱一派,由理善以指证性善,及阳明之由良知之是是非非,以指证性善之立言方式,则与孟子之所言,有直接间接之别。读者当可细味孟子之言,以自得之。

    吾人如扣紧孟子言性善,乃自心之无所为而为之直接感应,及心之悦理义而自悦处,以见性善之义,便知孟子之修养此心之功夫,纯是一直道而行之工夫。其本义实简截,尚无宋明儒所讲之较多曲折。宋明儒所讲者之多曲折,因其功夫全为反省的,而重在对治反面之人欲、意气、意见、气质之蔽等者。人欲等之形态,万汇不齐,故工夫不能不加密,遂与孟子所言多不同。此中异同之关键,吾不以为在最后所向往之作圣目标,而当在古今人心之变。古人之心病简单,而后人之心病复杂。故论修养此心之工夫,亦前修未密,后学转精,此自学术之内容言,则当说后人更见进步。故宋明理学亦确有比孔孟所言更进处。但人如无病,则不须服药。因病发药,各有所当,亦可说无所谓进步。而以后人之病之药方,看古人之病之药方,则未必能得其实。故吾意克就孟子以言孟子,其修养此心工夫,要点只在直下依此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之流露处,扩充而直达之。“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欲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毋为其所不为,毋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此处之工夫,实尚不类宋明理学家工夫之重存天理与去人欲,双管齐下,存养与省察,是是非非,双管齐下。而只是顺恻隐、羞恶等心之起处,直达出去。工夫即在此直达。此处可并不先见有人欲待克治,即可初不重对此反面者,在内心上加以省察之工夫。“毋为其所不为,毋欲其所不欲”中之“不为”“不欲”,可是虚说,非实说。在此工夫中,可并无“所不为”、“所不欲”者之存在。如由不忍牛之觳觫,至不忍人,不忍天下之民,而依仁心行仁政;由不忍亲之委于沟壑,至为之棺椁,无使土亲肤,为之衣衾,为之祭祀;即是此恻隐之心,孝亲之心之一直流行。此中即有工夫。而此工夫中,可并无反面之私欲杂念,待省察克治。此中全部工夫,可只为正面之直达。此直达,即“操存”,即“存心”,即“养心”,即“尽心”,即“不失其赤子之心”,“不失本心”,即“专心致志”。士不外能有“恒心”,圣人不外能“尽心”,而“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圣王不外依仁心行仁政仁术,能“劳心”以得“民心”。此一切心上之工夫,亦可统名之为一“直养无害”而持志之工夫,以达于“不动心”。而反之者,则为心之“梏亡”、“陷溺其心”、“失其本心”、“放其良心”、“失其心”、“不得于心”或“无恒心”。总而言之,即心之不存。人之所患,唯在此心之放而不存。故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不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然孟子之所以治此心之放或不存之病者亦无他,即操之使存,“求放心而已矣”。孟子又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弗思耳矣。”然孟子之所以治“不思”、“弗思”之病者亦无他,思而已矣。此实为最简易直截之教。宋儒中,象山最与之相近。象山之工夫,只在提起精神,收拾精神,发明本心。而孟子之工夫,亦只在存心。存心即所以养心之性,以成仁义礼智之德,而知性、知天、事天、立命,皆直下而有之一串事也。

    吾人上来之意,是说孟子之言心,实只有出入存亡二面。孟子书引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唯心之谓与。”故孟子言心,亦尚无后儒所谓习心与本心之别,以及私心与公心,善心与恶心之别。在孟子,说心即说本心,即是善的公的。所谓私,不善与恶,只是心之不存而丧失。此不存而丧失,则缘于人之役于小体,只徇耳目之欲及食色之欲,人之“以饥渴之害为心害。”人所以会役于小体,只徇耳目之欲、食色之欲等,在孟子并未言是因人另有一心,定要去役于小体等。如此则人有二个心,在孟子言心只有一心。孟子只说及人失其心、放于心,便有役于小体之事。故要人不役于小体。孟子未说及必需人先去掉一役于小体之私心,而只说及求其放心,操存此心。在此处,吾并不以孟子之言心之义为全尽。然孟子之言,实只及于此。忆明儒罗整庵之困知记尝举孟子格君心之非,及正人心等之言,以证孟子未尝以心为全善。然吾人亦终不能谓孟子所谓人心中实有一邪心、非心。若然,则孟子随处所言之存心、尽心、养心,皆为模棱之语,不定之辞。果存心、尽心、养心之言中之心,为孟子所言之心之本义,则孟子所谓“格君心之非”者,亦即使君心不存者存,以安民定国而已。孟子所谓正人心者,亦非重在去一邪心而另得一正心之谓,此语当连下文所谓辟邪说以为言。正人心者,即辟邪说之足扰乱人心,使人心歪倚不存于其位者,正位居体,以存于其位而已。

    孟子之言心,不与私欲私心邪心等相对反而言,亦不与食色之欲耳目之欲相对反而言。仁义礼智之心,与耳目食色之欲,在孟子固为异类。孟子言性,自心上说,而不自耳目食色之欲上说。然孟子虽以仁义礼智之心,与耳目食色之欲为异类,而此二类,在孟子,亦初可不相对反。人有耳目食色之欲,亦不碍性善之旨。耳目食色之欲,并非即不善者。不善,缘于耳目之官蔽于物,或人之只纵食色之欲。而耳目之官蔽于物,与人之只纵食色之欲,则缘心之不思而梏亡。故人不得以人有食色之欲等,疑心之性自身之善。至人存仁义礼智之心,亦可不与食色之欲相对反者;则以人之兼有此心与食色之欲者,可依于其自己之食色之欲,同时生出不忍人之饥寒之恻隐之心,与望“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之心。此处吾人如试自己细细勘验一番,便知此中之不忍人之饥寒之心,乃直冒顺于吾之饥思食,寒思衣之欲之上、之前、而生起;吾之不忍人之为怨女旷夫之心,亦直冒顺于吾之男女之情之上、之前、而生起;以进而求黎民之不饥不寒,人人之宜尔室家。此即孟子之告齐宣王好色好货,“与民同之,于王何有。”亦即孟子之仁义礼智之心与食色之欲,所以可不成对反,而本孟子之言以言仁政,亦为一至简至易之道之故也。

    吾人欲知孟子言修养工夫及为政之道,所以如此简易;要在知孟子之言心,乃直就心之对人物之感应之事上说。此心初乃一直接面对人物而呈现出之心,初非反省而回头内观之心。孟子讲觉,如以“斯道觉斯民”,“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此是直下以己之觉觉人,“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尚非必如后儒及今之所谓反观之自觉。孟子所谓恻隐之心、羞恶之心发动时,此心当然是明觉的。但说其是明觉者,仍是进一步回头看的话。大学之明德,中庸之诚明,皆更重此义。而在孟子之言,则重在直指此心之如是如是呈现,而其呈现,乃即呈现于与外相感应之事之中。如恻隐之心即呈现于我见孺子入井之事中,羞恶之心即呈现于拒绝嗟来之食之中。此中,心与事互相孚应,全心在事,全事在心。此事当然亦在明觉中,但亦可不说其在明觉中。此心有诸内而形诸外,见于自己之身与人物之交。此便可通于中庸所言合内外之义。但在孟子,则只说及此心当有事。孟子养气章谓“必有事焉”。吾意此“事”,当初即指吾人在日常生活中见孺子入井,及入孝出弟,守先待后等事。其所谓勿忘勿助长者,勿忘是不放失此心,即存养此心使相续之谓。助长,即心凸起于事上,如将事硬向上提起而把捉之,此便是揠苗助长,而不当有者。吾人今所谓自觉,实常是此心之在上面,将其所作之事硬提起而把捉之。此处如依孟学说,即有毛病。宋明儒或名此毛病为矜持,而重去矜持。孟子则直要人之心在事中。事是对其他人物者。心在事中,则心是向其他人物。心向其他人物,心便放平,自然无放失与矜持之病。如见孺子入井时,心是向孺子入井者。心向孺子入井,则心不能是只顾其自己缘躯壳或身体而发之食色之欲、耳目之欲者,而是要使此身为此心所用者。此便是心反诸身,而主乎此身,以心之大体主耳目之小体。心向孺子入井,即专心向此,而生不忍心,尽心以救孺子,即此心之反身而诚。在此尽心之事中,即有心之自悦自乐其心之尽。是谓“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我自己之尽心,即将外之人物涵摄于我心之内。如我救孺子,则孺子即如涵摄于我心之内。由此以推至孝亲、敬兄、齐家、治国、平天下,同是一样之道理。于此一直充达此心,充类至尽,便可说“万物皆备于我”。亦即由集义而“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之事,“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之事。此等话,从高明广大处去看,固非吾人所能企及。但其工夫,实只在一当前能使心与事相孚,全幅精神在事上,此处尽心便是诚。此诚,初不与伪妄对。后来大学说“毋自欺”是诚,中庸由“择善固执”言“诚之”,伊川说“无妄之谓诚”,皆进一步由反省以出之工夫。此是工夫之加密,鞭辟就里。顺孟子之教引而申之,最后亦当发展出此义。此在本文之末,当一论之。然孟子之言诚,则有更简易直截处。孟子之诚,初只是正面之尽心。此心自善,只须人能直下承担,可更不待择。亦不是要人反省其心中之伪妄而去之,以成诚。所以在孟子之教中,有诚而无伪妄之名。诚与伪妄对,则诚之功夫,为二中求一,求“不贰”,如相对中求绝对。诚不与伪妄对,则诚只为一绝对。诚然,孟子亦言不诚。如“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但此处之不诚,可只指未诚,未尽心以行悦亲之道,未尽心以明善而诚身,未能以诚动人而言。此不诚,不同于伪妄之与诚相对。而孟子之言明善即所以诚身,正见诚身只为一继明善之事,而行之于身之正面功夫。孟子又云“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仁义礼智之四端之心,皆“天之所以与我”。故直感直发之仁义之四端之心,亦即天之道所存。思诚即充达此心,此中只以思诚继诚,便全幅是直道而行之正面工夫,而工夫亦即在此心与外物感应之事上,流露之四端上识取。此与大学、中庸之工夫之重去自欺以存诚,对“不诚”而“诚之”,言致曲能有诚,与宋明理学之重内心中省察,去心中贼者,实有异。望大家一加识取。

    三 墨家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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