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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高加索回忆片段最新章节!

    二十

    哈吉穆拉特已在要塞彼得罗夫家住了一个星期。玛丽雅同大胡子哈涅菲(哈吉穆拉特随身只带两个人:哈涅菲和艾达尔)吵过架,有一次把他从厨房里推出去,而为这事哈涅菲差点儿没把她杀死。尽管如此,玛丽雅对哈吉穆拉特却特别有好感,很尊敬他,同情他。现在她不再给哈吉穆拉特送饭,而把这事交托给艾达尔,但她一有机会就去看他,巴结他。她十分关心赎回他家眷一事的谈判,知道他家里有几个妻子儿女,多大年纪,每次密探来过之后,她总要打听谈判的结果。

    布特勒在这一个星期里已同哈吉穆拉特成为好朋友。有时哈吉穆拉特到他屋里,有时布特勒到他屋里。有时他们通过翻译谈话,有时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打手势,但主要是用微笑。哈吉穆拉特显然很喜欢布特勒,这从艾达尔对布特勒的态度上看得出来。布特勒每次走进哈吉穆拉特屋里,艾达尔总是高兴地露出雪白的牙齿迎接,连忙放好垫子请他坐。要是布特勒佩着长剑,就替他解下。

    布特勒同哈吉穆拉特的奶兄弟大胡子哈涅菲也搞熟了,两人谈得很投机。哈涅菲知道许多山歌,唱得挺好听。哈吉穆拉特为了让布特勒高兴,就命令哈涅菲唱他最喜爱的山歌。哈涅菲是个男高音,吐词清晰,唱起来特别有感情。有一首山歌哈吉穆拉特特别喜欢,它那悲壮的曲调也使布特勒感动。布特勒请翻译介绍歌词,并把它记下来。

    这首歌是唱杀亲之仇的,也就是哈涅菲同哈吉穆拉特之间的事情。

    歌词是这样的:

    等我坟上的土干了,亲娘啊,你就会把我遗忘!等我墓地上荒草萋萋,老爹啊,荒草就会埋没你的悲伤。姐姐的眼泪有一天会流干,她心里也有一天不再悲伤。

    但在我的死仇没有报以前,我的大哥啊,你可不能把我忘记。我的二哥啊,在你没躺到我旁边以前,你也不能把我忘记。

    子弹哪,你浑身发烫,带来死亡,但你难道不是我忠实的奴隶?黑土啊,你将把我埋葬,但我的马蹄不是正踩在你身上?死神哪,你浑身冰凉,但我是你的主人。土地将容纳我的躯体,天堂会接受我的灵魂。

    哈吉穆拉特听这首歌时总是闭着眼睛。等到声音越来越低,歌曲快要结束时,哈吉穆拉特总是用生硬的俄语说:“这歌挺不错,意思挺明白。”

    由于哈吉穆拉特的来到以及接近他和他的穆里德,布特勒听了这种颂扬山民剽悍性格的歌,格外感动。他给自己弄来契尔克斯外套、短袄和裹腿,自认为是个山民,过着同山民一样的生活。

    哈吉穆拉特动身那天,彼得罗夫找了几个军官给他送行。哈吉穆拉特一身出门打扮,瘸着腿,快步走进屋里来的时候,有几个军官坐在茶桌旁————玛丽雅正在那里斟茶————有几个军官坐在摆着伏特加、契希尔和冷菜的另一张餐桌旁。

    大家都站起来,一个个同他握手问好。彼得罗夫请他坐软榻,他道了谢,但坐到靠窗的椅子上。他进去时,屋里鸦雀无声,但这并没使他感到困惑。他留神地环顾一张张脸,然后若无其事地把目光停在桌上的茶炊和冷菜上。泼辣的军官彼得科夫斯基第一次看到哈吉穆拉特,就通过翻译问他是不是喜欢梯弗利斯。

    “阿伊雅。”他说。

    “他说喜欢。”翻译回答。

    “那么他最喜欢什么?”

    哈吉穆拉特作了回答。

    “他最喜欢看戏。”

    “那么,总司令家的舞会他喜欢不喜欢?”

    哈吉穆拉特皱起眉头。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我们那儿的妇女不兴那样穿戴。”他对玛丽雅瞧了一眼,说。

    “怎么,他不喜欢吗?”

    “我们那儿有一句谚语,”他对翻译说,“狗请驴吃肉,驴请狗吃草,两个都挨饿。”他微微一笑,“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好风俗。”

    话没有再谈下去。有的军官在喝茶,有的在吃冷菜。哈吉穆拉特把给他沏的茶放在面前。

    “你要什么?奶油?面包?”玛丽雅把吃的东西递给他,问道。

    哈吉穆拉特点点头。

    “那么,我们要分手了!”布特勒碰碰哈吉穆拉特的膝盖,说,“什么时候再见面?”

    “再见,再见,”哈吉穆拉特笑着用俄语说,“你是个好朋友,好朋友。可是我得走了。”他说,向要去的方向摆摆头。

    艾达尔肩上搭着一件很大的白色衣服,手拿马刀,出现在房门口。哈吉穆拉特向他招招手。艾达尔大踏步走到哈吉穆拉特跟前,把白斗篷和马刀交给他。哈吉穆拉特站起来,拿起斗篷把它扔到另一只手里,对翻译说了句什么,就把斗篷交给玛丽雅。翻译说:“他说,你夸奖这斗篷,那就送给你。”

    “干吗送我呀?”玛丽雅涨红了脸,说。

    “应该这样。这是我们的规矩。”哈吉穆拉特说。

    “哦,那谢谢您了,”玛丽雅收下斗篷,说,“但愿上帝保佑您救出儿子。好一个枪骑兵,”她添上说,“您翻译给他听,我祝他早日救出家眷。”

    哈吉穆拉特瞧了玛丽雅一眼,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从艾达尔手里接过马刀,送给彼得罗夫。彼得罗夫收下马刀,对翻译说:“你告诉他,让他骑我那匹枣红骟马去,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他。”

    哈吉穆拉特举起手来摇摇,表示他什么也不需要,他也不接受那匹马,然后指指山和自己的心,向门口走去。大家都跟着他走去。留在屋里的军官拔出马刀,察看刀刃,断定这是真正的古尔德宝刀[37]。

    布特勒跟哈吉穆拉特一起走到门前台阶上。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要不是哈吉穆拉特生来机智、果断和灵敏,他的命差一点儿就给断送了。

    库梅克人的塔施-吉楚村居民十分尊敬哈吉穆拉特,多次来要塞看望这位赫赫有名的副帅,而且在哈吉穆拉特离开前三天请他星期五到他们的清真寺去。居住在塔施-吉楚村的几个库梅克王爷却痛恨哈吉穆拉特,同他有杀亲之仇,得知这件事,就向人民宣布,不准哈吉穆拉特进清真寺。人民骚动起来,同王爷方面的人发生了械斗。俄国长官镇压了山民,并派人叫哈吉穆拉特不要进清真寺。哈吉穆拉特没有去,大家以为事情就此结束。

    但就在哈吉穆拉特走上台阶准备上马时,库梅克王爷阿尔斯兰汗(他认识布特勒和彼得罗夫)骑马来到彼得罗夫家。

    阿尔斯兰汗看见哈吉穆拉特,就拔出手枪对准他。但没等他开枪,哈吉穆拉特虽然腿瘸,却像猫一样敏捷地冲下台阶向阿尔斯兰汗扑去。阿尔斯兰汗开了枪,但没有打中。哈吉穆拉特跑到他跟前,一手抓住他的缰绳,一手拔出短剑,用鞑靼语大喝一声。

    布特勒和艾达尔同时向敌人奔去,抓住他们的手。彼得罗夫听见枪声走出来。

    “你这是怎么搞的,阿尔斯兰汗,竟在我家里干起这种勾当来!”他得知是怎么一回事后,说,“兄弟,这样不好。在野外可以听你们的便,但怎么能在我家里干这种杀人的事。”

    阿尔斯兰汗个儿矮小,留着黑色小胡子,脸色苍白,浑身哆嗦,跳下马来,恶狠狠地瞪了哈吉穆拉特一眼,就跟彼得罗夫一起走进屋里。哈吉穆拉特回到马匹前,沉重地喘着气,微笑着。

    “他为什么要杀他?”布特勒通过翻译问。

    “他说,他们有这样的规矩,”翻译转达哈吉穆拉特的话,“阿尔斯兰汗应该向他报杀亲之仇,所以要杀他。”

    “那么,万一阿尔斯兰汗在路上赶上他,那该怎么办?”布特勒问。

    哈吉穆拉特微微一笑。

    “那有什么,他要是把我杀了,那也是真主的意思。嗯,再见。”他又用俄语说,然后抓住马鬃,环视了一下所有来送行的人,又亲切地同玛丽雅对视了一眼。

    “别了,大嫂,”他对她说,“谢谢你。”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您早日救出家眷。”玛丽雅说。

    他不懂她的话,但知道她同情他,就向她点点头。

    “记着,别忘记老朋友。”布特勒说。

    “告诉他,我是他的忠实朋友,永远不会忘记他。”他通过翻译回答。他虽然瘸着一条腿,但一碰到马镫,就轻盈地翻身坐到高高的马鞍上。他整整马刀,习惯地摸摸手枪,以山民特有的威武姿态离开彼得罗夫家。哈涅菲和艾达尔也骑上马,亲切地跟主人和军官们告别,跟着他们的穆尔西德小跑着走了。

    大家照例谈论着离去的人。

    “真是条好汉!”

    “他像狼一样扑向阿尔斯兰汗,脸色都变了。”

    “他真会吹牛,准是个骗子手。”彼得罗科夫斯基说。

    “上帝保佑,但愿俄国多些这样的骗子手。”玛丽雅忽然愤愤地插嘴说。“他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星期,只看到他好的,没看到他坏的,”她说,“人又和气又聪明,又通情达理。”

    “您怎么都知道呢?”

    “我自然知道。”

    “爱上他了,是吗?”彼得罗夫走进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爱上他了。这关您什么事?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还要说他坏话。他是鞑靼人,可是个好人。”

    “对的,玛丽雅,”布特勒说,“您辩护得太好了。”

    二十一

    在车臣前线要塞,居民的生活依旧如故。后来,山民来骚扰过两次,几连步兵、哥萨克骑兵和民团出动镇压,但两次都没能制止山民的骚扰。山民出来活动,有一次在伏兹德维任斯克赶走八匹正在饮水的马,还打死了一个哥萨克。自从上次捣毁那个山村以来,没有再进行过袭击。巴略金斯基公爵新近被任命为左翼长官,他正在部署一次对车臣地区的大规模军事行动。

    巴略金斯基公爵是皇太子的朋友,做过卡巴尔金斯基团团长,现任整个左翼的长官。他一到格罗兹尼要塞,就集结部队,继续执行契尔内舍夫写信转告伏隆卓夫的皇帝制订的计划。集结在伏兹德维任斯克的部队开到库林斯克阵地,然后驻扎在那里砍伐树林。

    小伏隆卓夫住在一座豪华的呢绒帐篷里。他的妻子玛丽雅也常到营地来,并在那里过夜。巴略金斯基同玛丽雅的关系已成为公开秘密,她一到营地,夜间就得派密探放哨,弄得非宫廷军官和士兵都臭骂她。山民常常偷偷把大炮推近,向营地开炮。但炮弹多半都打不中,因此对这种射击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如今为了防止山民开炮使玛丽雅受惊,就派出几个密探。但为了不让这贵妇人受惊,天天晚上都得放哨,这使人感到委屈和厌恶,因此士兵们和挤不进上流社会的军官们就用难听的字眼臭骂玛丽雅。

    布特勒利用休假也从自己的要塞来到这里,他想看望看望聚集在这里的贵胄军官学校的老同学和在库林斯克团同过事的副官和传令官。他到这儿的头几天心情一直很愉快。他在波尔多拉茨基的营帐里歇脚,遇到许多热烈欢迎他的熟人。他又去看望伏隆卓夫。他们在同一个团里服务过,所以有点儿熟。伏隆卓夫亲切地接待他,把他介绍给巴略金斯基公爵,还请他参加为前任左翼长官科兹洛夫斯基将军饯行的宴会。

    宴会十分豪华。运来六座帐篷,扎成一排。尽帐篷的长度安排了餐桌,上面摆满食具和酒类。这里的一切都像彼得堡近卫军的生活。两点钟入席。餐桌中央一边坐着科兹洛夫斯基,另一边坐着巴略金斯基。科兹洛夫斯基右首坐着伏隆卓夫,左首坐着伏隆卓夫夫人。餐桌两边坐满卡巴尔金斯基和库林斯基两个团的军官,布特勒坐在波尔多拉茨基旁边,两人兴致勃勃地谈着话,同时跟邻座军官们一起喝酒。大家喝得有几分酒意,勤务兵就给每人斟上一杯香槟,波尔多拉茨基忧心忡忡地对布特勒说:“我们的‘怎么样’[38]要丢脸了。”

    “为什么?”

    “因为他得致辞。可是他会致什么辞呢?”

    “是啊,老弟,这可不像冒着枪弹冲锋那样容易啊。何况他旁边还坐着一位太太,还有那些宫廷大官。是啊,他那副模样真可怜。”两个军官低声议论着。

    庄严的时刻终于到了。巴略金斯基站起来,举起酒杯,对科兹洛夫斯基说了几句话。等巴略金斯基说完,科兹洛夫斯基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遵照皇帝陛下圣旨,我要离开你们,同你们分手了,军官先生们,”他说,“但你们要把我看作始终跟你们在一起……先生们,你们都懂得那个真理:孤掌难鸣。因此,我在职时蒙受圣恩……我所获得的一切奖赏……一切荣誉……我的地位……都应该……绝对应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发抖了,“归功于你们……我感谢大家,我亲爱的朋友们!”他的脸皱得更厉害了。他抽噎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我从心底里向你们表示感谢……”

    科兹洛夫斯基再也说不下去,站起来,拥抱走到他跟前的军官们。大家都十分激动。公爵夫人用手帕蒙住脸。巴略金斯基公爵扭歪着嘴,不断眨巴着眼睛。许多军官都流了泪。布特勒同科兹洛夫斯基虽然不熟,也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很喜欢这种气氛。然后大家为巴略金斯基、为伏隆卓夫、为军官们、为士兵们干杯。客人们酒醉饭饱,个个心情愉快,沉醉于他们所特别喜爱的军人的狂欢中。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没有风,空气清新,使人精神振奋。四面八方都是毕剥响的篝火声和唱歌声。人人都像过节一样。布特勒怀着十分幸福和激动的心情回到波尔多拉茨基那里。军官们聚集在他那里,摆开牌桌,副官拿出一百卢布坐庄。布特勒两次从帐篷里出来,手握着裤袋里的钱包,最后还是忍不住,不顾对自己和弟兄们许过不再赌博的诺言,又下起注来。

    不到一小时,布特勒就满脸通红,浑身出汗,身上撒满了粉笔灰,双肘支在桌上,根据折角的纸牌计算着下的赌注。他输得太多了,因此怕算所欠的数目。他不算也知道,即使预支全部薪金,再拿马匹折价,也还不清他欠陌生副官的赌债。他还想赌下去,但副官板着脸,用他那双白净的手放下牌,计算粉笔记下的布特勒的欠账。布特勒窘态毕露地请求原谅,因为不能当场付清欠账,他说家里会给他送钱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很同情他,人人都避开他的目光,连波尔多拉茨基也不例外。这是他在部队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想:他要是当初不赌钱,应邀到伏隆卓夫那里去,就太平无事了。可现在不仅不太平,而且是糟透了。

    他跟同事和熟人告别回家。回到家里,躺下来睡觉,一睡就是十八个小时,好像一般赌输钱的人那样。玛丽雅从他向她要半卢布给护送他的哥萨克酒钱,从他忧郁的神情和简短的回答上看出他输了钱,就责备彼得罗夫不该放他出去。

    第二天,布特勒在十二点钟醒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想再回到黑甜乡里去,但已办不到了。他得想办法偿还欠那个陌生人的四百七十卢布。一个办法是给哥哥去信,对自己的罪孽表示忏悔,请求他最后一次寄给他五百卢布,这笔钱可以从他们两人共有的磨坊上扣还。其次他又写信给一位吝啬的女亲戚,请求她借给他五百卢布,利息多少由她决定。最后他去找彼得罗夫,知道他有钱,或者不如说玛丽雅有钱,请他们借给他五百卢布。

    “我倒是很愿意,”彼得罗夫说,“现在就可以给你,可是玛丽雅不会同意。她们这些娘儿们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都吝啬得要命。不过,总得想个办法,他妈的。随军食品商那个鬼东西不知有没有钱。”

    不过,向随军食品商开口是没有必要的。因此布特勒只有一条路,就是向哥哥或者吝啬的女亲戚借钱。

    二十二

    哈吉穆拉特在车臣地区没有达到目的,回到梯弗利斯,天天去找伏隆卓夫。伏隆卓夫接见他,他就要求把俘虏的山民集合起来,拿他们去交换他的家眷。他再三说,不然他的手脚被捆着,他就不可能为俄罗斯人出力去消灭沙米里。伏隆卓夫总是含糊其词地答应尽力去办,但一再延宕,说是要等阿古京斯基将军来梯弗利斯,同他商量后再做决定。于是哈吉穆拉特就要求伏隆卓夫让他到外高加索奴赫镇小住,在那里同沙米里一帮人谈判家眷问题比较方便。再说,奴赫是个伊斯兰教小镇,那里有清真寺,在那里按伊斯兰教规祷告比较方便。伏隆卓夫把这事报告彼得堡,同时准许哈吉穆拉特去奴赫镇。

    对伏隆卓夫,对彼得堡当局,以及对多数知道哈吉穆拉特历史的俄国人来说,这件事可能是高加索战争中的转折点,也可能只是一个有趣的插曲。对哈吉穆拉特来说,这可是他一生中一个可怕的转折点,特别是从近来的局势看。他从山上逃下来,一半是为了解救自己,一半是因为憎恨沙米里,尽管这次逃跑十分困难,他还是达到了目的。开头,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也确实考虑过攻打沙米里的计划。他原以为把家眷接出来很容易,实际上却比他想象的困难得多。沙米里逮捕他的家眷,把他的妻子关起来,并扬言要把他的女眷送到各村当奴婢,把他的儿子杀死或者挖去眼睛。现在哈吉穆拉特来到了奴赫,企图通过达格斯坦他的信徒,从沙米里手里智取或者夺回家眷。最近,一个密探来奴赫告诉他,忠于他的阿瓦尔人准备把他的家眷夺回来,一起投奔俄国人,但愿意参加的人太少,他们不敢在囚禁他家眷的维杰诺行动,一定要等他的家眷从维杰诺转移到别处时下手。他们答应在半路上动手。哈吉穆拉特要人转告他的朋友们,他答应悬赏三千卢布救他的家眷。

    在奴赫,给了哈吉穆拉特一所五房的小住宅,离清真寺和汗的宫殿不远。同住的还有伴随他的几名军官、翻译和卫兵。哈吉穆拉特的生活就是等待和接见从山上回来的密探,他还被允许在奴赫郊区骑马散步。

    四月八日,哈吉穆拉特散步归来,听说梯弗利斯来了一名官员。哈吉穆拉特很想知道官员给他带来了什么消息,但他没去找官员和监督,而先到自己屋里行晌礼。晌礼毕,他才走到充作客房和接待室的屋子。从梯弗利斯来的胖胖的五等文官基里洛夫带来了伏隆卓夫的口信,要哈吉穆拉特在十二日前到梯弗利斯同阿古金斯基见面。

    “行。”哈吉穆拉特怒气冲冲地用鞑靼语说。

    他不喜欢基里洛夫这个官僚。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基里洛夫说。

    “到今天一共两星期,”哈吉穆拉特说,先伸出十个手指,又伸出四个手指,“拿过来。”

    “这就给你,”五等文官说,从旅行袋里掏出钱包,“他要钱做什么用?”他用俄语问监督,以为哈吉穆拉特听不懂,其实哈吉穆拉特是懂的。他怒气冲冲地瞪了基里洛夫一眼。基里洛夫取出钱,想同哈吉穆拉特谈谈,回去好向伏隆卓夫公爵交账。他就通过翻译问哈吉穆拉特是不是感到气闷。哈吉穆拉特轻蔑地瞟了一眼这个不带武器的矮胖文官,什么也没回答。翻译把他的问题又说了一遍。

    “你对他说,我不想跟他说话。叫他把钱给我。”

    哈吉穆拉特说完这话,又坐到桌旁准备数钱。

    基里洛夫取出金卢布,叠成七柱,每柱十个金卢布(哈吉穆拉特每天应得五个金卢布),推到哈吉穆拉特面前。哈吉穆拉特把金币装进契尔克斯外套的衣袖里,站起身来,出其不意地往五等文官的秃头上拍了一巴掌,转身就走。五等文官跳起来,通过翻译说,哈吉穆拉特不该这样做,因为他是个上校。那个监督也这样附和说。但哈吉穆拉特点点头表示他明白,大步走了出来。

    “对他这种人有什么办法,”监督说,“只要用短剑一捅就完了。同这种恶鬼无理可讲。我看他都快疯了。”

    天刚黑,就有两个风帽直包到眉毛的密探从山上下来。监督把他们领到哈吉穆拉特屋里。一个是又黑又胖的塔夫林人,另一个是瘦老头儿。他们带来的消息使哈吉穆拉特感到不快。原来答应营救他家眷的朋友,如今都拒绝了,因为沙米里用各种酷刑威胁愿意帮助哈吉穆拉特的人。哈吉穆拉特听完密探的消息,两肘支在盘着的腿上,垂下戴皮帽的头,沉默了好一阵。他在思考,苦苦地思考。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思考,必须做出决定。哈吉穆拉特抬起头,拿出两个金卢布,给每个密探一卢布,说:“你们去吧。”

    “有什么回话吗?”

    “回话要看真主的旨意。你们去吧。”

    密探站起来走了,哈吉穆拉特双肘支在膝上,仍旧坐在地毯上。他这样坐着思索了好半天。

    “怎么办?相信沙米里,回到他那里去吗?”哈吉穆拉特想。“这个老狐狸最会骗人。即使这次不骗人,也不能对这个红毛老骗子屈服。既然我已到了俄国人这里,他不会再相信我了。”哈吉穆拉特想。

    接着他想到塔夫林流传的一个关于鹰的童话:一只鹰被人捉住,在人间住了一阵,然后回到山上伙伴那里。它回去时带着脚绊,脚绊上系着银铃。别的鹰都不肯接纳它。它们说:“飞吧,飞到给你戴上银铃的地方去吧。我们这里没有银铃,也没有脚绊。”鹰不愿离开家乡,就留下来。但别的鹰都不肯接纳它,最后把它啄死了。

    “他们也会这样把我啄死的。”哈吉穆拉特想。

    “留在这里吗?为俄国沙皇去征服高加索,去获得名誉、地位和财富吗?”

    “这也行。”他想,记起他跟伏隆卓夫的会晤和这位老公爵的甜言蜜语。

    “可是得立刻做出决定,要不他会把我的家眷毁掉的。”

    哈吉穆拉特通夜没有合眼,苦苦思索着。

    二十三

    直到子夜,他才做出决定。他决定逃到山里,同忠于他的阿瓦尔人潜入维杰诺,不是自己牺牲,就是把家眷救出来。以后,他带着家眷回俄国人这里来呢,还是带着他们去洪泽赫再跟沙米里决战,这一点哈吉穆拉特还没有拿定主意。他只知道,现在得离开俄国人到山里去。他立刻实行这个决定。他从枕头下拿出黑棉袄,往卫兵屋里走去。卫兵住的屋子隔着一条过道。哈吉穆拉特一走到门户敞开的过道,就感到月夜的露水沁人心脾,同时听到宅旁花园里夜莺的鸣啭。

    哈吉穆拉特穿过过道,推开卫兵的房门。屋子里没有灯光,只有上弦月照着窗户。屋子的一旁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四个卫兵都躺在地上铺着的地毯和斗篷上。哈涅菲在院子里同马匹一起睡。甘泽洛听见门声,爬起来,对哈吉穆拉特看了看,认出是他,又躺下。躺在旁边的艾达尔立刻跳起来,穿上棉袄,等待命令。库尔班和汗马戈玛都在睡觉。哈吉穆拉特把棉袄放在桌上,棉袄里有一样硬东西在桌面上碰了一下。这是缝在里面的金币。

    “把这些也缝上。”哈吉穆拉特把今天领到的金币交给艾达尔,说。

    艾达尔接过金币,立刻走到光亮的地方,从短剑鞘里拿出小刀,动手拆棉袄里子。甘泽洛起来盘腿坐着。

    “甘泽洛,你带领弟兄们检查一下步枪、手枪,准备好弹药。明天我们要出远门。”哈吉穆拉特说。

    “火药有,子弹也有,一切都会准备好的。”甘泽洛说,同时嘴里咕哝着什么。

    甘泽洛明白哈吉穆拉特为什么要准备弹药。他一向有个愿望,而近来变得特别强烈,那就是尽可能多地消灭俄国狗,然后逃到山上去。现在他看到,哈吉穆拉特也想这么干,因此很高兴。

    哈吉穆拉特走后,甘泽洛就把同伴们叫醒。四个卫兵通夜检查步枪、手枪、火门、燧石,换掉坏火药,在药池里装上新火药,把油布裹着的装有定量火药的子弹塞进子弹囊里,磨快马刀和短剑,又在刀刃上涂上油。

    黎明以前,哈吉穆拉特又到过道里去取水洗脸。在过道里,听见夜莺叫得比晚上更响亮更频繁。卫兵屋里传出来均匀的磨刀声。哈吉穆拉特从桶里舀了水,回到自己房门口,听见穆里德屋里除了磨刀声,还有哈涅菲尖细的声音,他正在唱一支哈吉穆拉特所熟悉的歌。哈吉穆拉特停住脚步,听他唱。

    这支歌唱的是骑手干泽特带领勇士从俄国人那里夺来一群白马。一位俄国公爵在捷列克河畔追上了他,大军像树林一样把他团团围住。然后唱到干泽特宰了几匹马,同他的弟兄们一起隐蔽在血淋淋的死马后面,同俄国人一直搏斗到枪里没有一颗子弹,腰里没有一把短剑,脉管里没有一滴鲜血。干泽特临死时看见空中的飞鸟,对它们大声说:“候鸟啊,飞到我们家里去,告诉我们的姊妹、母亲和纯洁的姑娘,我们都为圣战牺牲了。告诉她们,我们的尸体不会长眠在坟墓里,贪婪的狼群会把我们的尸骨拖散,啃个精光,乌鸦会啄食我们的眼睛。”

    歌词就用这句话结束。最后几句悲凉的歌词一唱完,乐天的汗马戈玛就雄赳赳地高唱《真主之外无真主》,接着又尖声叫嚷。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得花园里夜莺的鸣啭和啼叫以及门里时断时续的磨刀声。

    哈吉穆拉特听得出神,没发觉水壶拿歪了,水都流出来。他摇摇头,走进自己屋里。

    哈吉穆拉特行了晨礼,检查了武器,在床上坐下。再没有别的事可做了。要骑马,得先问过监督。但天还没有亮,监督还在睡觉。

    哈涅菲唱的歌使他想起母亲编的一首歌。这首歌唱的是真人真事,当时哈吉穆拉特刚出世,那事是他母亲后来讲给他听的。

    歌词是这样的:

    你的钢剑刺破我雪白的胸膛,我把我的小太阳紧抱,用我的热血把他洗净。伤口不用草药自然愈合,我不怕死亡,我的小骑手长大了也不会害怕。

    这首歌是专门为哈吉穆拉特的父亲编的,反映这样一段往事:哈吉穆拉特出世的时候,可敦正好生下第二个儿子乌马汗。可敦要哈吉穆拉特的母亲去奶她的长子阿布农察尔。但巴蒂玛特不愿抛下自己的儿子,拒绝了。哈吉穆拉特的父亲生气了,命令她去。巴蒂玛特再次拒绝,他就拔出短剑刺她,要不是人家把她拉开,他准会把她刺死。巴蒂玛特就这样把哈吉穆拉特奶大,还特地编了这首歌。

    哈吉穆拉特想起他的母亲,当时她跟他并排睡在泥屋平顶上,身上盖着皮袄,她唱这首歌给他听,他常要求母亲让他看看胸口的伤疤。他的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母亲的面貌,不像他最近离开她时那样满脸皱纹,一头白发,牙齿稀疏,而是年轻、漂亮、健壮。那时他已经五岁,身体相当沉,她用箩筐背着他翻山越岭到外祖父家去。

    他想起了他那满脸皱纹、留着灰白大胡子的外祖父,他是个银匠,一直用青筋毕露的双手铸造银器,还逼他的外孙念祷词。他想起山脚下的喷泉,他常拉着母亲的裤子去汲水。他想起那条舔他脸的瘦狗,特别清楚地记得他跟母亲到棚屋里挤牛奶和煮牛奶,闻到那炊烟和酸牛奶的味儿。他想起母亲第一次给他剃头,怎样从挂在墙上的铜盆里看见自己发青的圆圆小脑袋。

    哈吉穆拉特一回忆自己的童年,便想起了他的爱子尤素福。第一次是他亲自给他剃的头。如今尤素福已成了一个年轻英俊的骑手。他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儿子的情景。这是他从采尔梅斯出走时的情景。儿子给他牵来马,要求送他一程。他全身武装,牵着自己的马。尤素福俊俏红润的脸和他那瘦长的个子(他比父亲高)洋溢着青春的豪气和生的欢乐。虽然年轻而却已很宽阔的肩膀,特别阔大的骨盆,细长的腰身,修长健壮的双臂,一举一动表现出来的力量、灵活和机警,这一切都使做父亲的高兴。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欣赏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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