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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高加索回忆片段最新章节!

    我穿过田野回家。那正是仲夏时节。草地已经割过,黑麦刚开镰收割。

    这是个繁花似锦、五彩缤纷的季节:有红、白、粉红三种颜色的芬芳扑鼻的毛茸茸的三叶草花;有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生的雏菊;有浓香刺鼻的白花黄蕊的“爱不爱”花[1];有吐出阵阵蜜香的黄色山芥花;有亭亭玉立、样子像郁金香的紫吊钟和白吊钟;有爬藤的豌豆花;有黄色、红色、粉红和紫色的整齐的山萝卜花;有略带粉红茸毛、清香爽人的车前草;有在朝阳下呈碧蓝色而到傍晚变成浅蓝带红的矢车菊;还有带杏仁味的娇弱易凋的菟丝子花。

    我采了一大束野花回家,忽然发现沟里有一朵红得可爱的盛开的牛蒡花————在我们那里叫“鞑靼人”。割草的人遇到这种花,总是避开它,要是无意中割断了,就把它从草堆里剔除,免得刺手。但我却想把这朵牛蒡花摘下来,插在花束中间。我跳到沟里,把一只钻到花蕊里泰然睡觉的山马蜂赶走,动手折花。可是很不好办;且不说花梗周围都是刺,把我裹手的手绢刺破,它还那么韧,使我不得不一层一层扯断纤维,同它搏斗了五分钟才把它折断。最后,我把这朵花折下来,但花梗已被揉烂,花也不像原来那样鲜艳了。再说,这朵花太粗犷,夹在娇嫩的野花中间显得很不调和。我后悔把一朵好花白白糟蹋了,它原来长得可美啦。最后我把它扔了。“不过,它的生命力是多么强啊,”我回忆刚才折花所费的劲,想着,“它曾多么顽强地保卫自己的生命,并且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回家的路得穿过刚翻耕过的黑土休闲地。我沿着尘土飞扬的黑土路爬坡走去。这片土地是地主家的,面积很大,因而道路两边和前面斜坡上除了犁过而还没耙平的休闲地外,什么也看不见。地犁得很好,整个田野上没有一棵植物,没有一根小草,只见一片乌黑。“唉,人类真是一种破坏成性的残酷动物,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不惜消灭各种动物和植物。”我一面想,一面在这片精光的黑色田野上搜寻有生命的东西。在我的前面,在路的右边,有一棵灌木。我走近去,才认出这棵灌木又是“鞑靼人”,也就是我刚才采下而又抛弃的那种花。

    这棵“鞑靼人”有三个枝杈。其中一枝已断,残枝像砍断的胳膊那样突出着。另外两枝各开着一朵花。这两朵花原是红的,如今已变成黑色。一枝花梗断了,断枝上耷拉着一朵沾着泥巴的花;另一枝花梗虽也沾了黑泥,但仍向上挺立着。看样子,这棵“鞑靼人”被车轮轧过,后来又挺立起来,因此有点儿歪斜,但毕竟挺立起来了。好像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取出一个内脏,砍掉一条胳膊,挖去一只眼睛,但它还是站起来了,不肯向消灭它周围兄弟的人屈服。

    “多么顽强啊!”我想,“人类战胜了一切,消灭了亿万棵草木,但这一棵始终没有屈服。”

    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古老的高加索故事,其中一部分是我亲眼看见的,一部分是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一部分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我就根据回忆和想象编成下面这个故事。

    一

    这事发生在一八五一年年底。

    十一月里一个寒冷的黄昏,哈吉穆拉特骑马走进没有归化的车臣人山村马赫凯特。村子里弥漫着好闻的牛粪的烟味。

    清真寺宣礼楼的歌声刚沉静下来,在含有牛粪烟味的清新的山区空气中,可以听见散放在山村一排排泥屋间的牛羊的叫声,男人争吵的粗哑声音,以及泉水边妇女和儿童的笑语声。

    哈吉穆拉特是沙米里[2]手下战功卓著的副帅。每次出行他总是打着自己的旗号,由几十名骑术高明的穆里德[3]前呼后拥。这一次,他戴着风帽和斗篷,斗篷底下竖着一支步枪。他随身只带一名穆里德,尽量避人耳目,他那双灵活的黑眼睛仔细察看着一路上遇到的居民。

    哈吉穆拉特来到山村中央,不走通向广场的大街,而向左拐进一条小巷子。他走到山坡巷子第二座泥屋旁,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这才站住。屋檐下不见一个人影,但在平屋顶上新近用黏土泥过的烟囱后面却躺着一个人,他身上盖着一件光板皮袄。哈吉穆拉特用鞭子柄戳戳睡着的人,得地弹了一下舌头。从光板皮袄下钻出来一个老人,头戴睡帽,身穿油光光的破棉袄。老人的眼睛没有睫毛,红肿湿润。他不住地眨眼,想把眼睛睁开。哈吉穆拉特照例说了一句“谢梁,阿列孔”[4],就拉开风帽,把脸露出来。

    “谢梁,阿列孔。”老头子一认出哈吉穆拉特,就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含笑说。他把两脚伸进烟囱旁边那双木跟便鞋里,用两条干瘦的腿站起来,他穿好鞋,不慌不忙地把手伸到皱巴巴的光板皮袄里,脸朝外顺着靠在屋顶上的梯子爬下来。老头子一边穿衣服,一边下梯子。他那细脖子上的黑皮肤打皱,脑袋不断地摇晃,没有牙齿的嘴念念有词。他下到地上,殷勤地接过哈吉穆拉特的马缰和右边的马镫。可是哈吉穆拉特身边矫捷的穆里德迅速跳下马来,推开老头子,把马牵过来。

    哈吉穆拉特下了马,微瘸着腿走到屋檐下。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从门里跑出来,他那双像乌梅子一样黑的亮晶晶的眼睛惊奇地打量着来客。

    “快到清真寺去把你爹叫来。”老头子吩咐他说,接着抢先跑到哈吉穆拉特前头,替他打开咯咯响的土屋门。哈吉穆拉特一进去,就有一个穿黄衬衫、红棉袄和蓝裤子的中年瘦女人拿着坐垫从里屋走出来。

    “欢迎光临!”她说着,弯下腰把坐垫放在外屋墙边让客人坐。

    “祝你的孩子个个身体健康!”哈吉穆拉特回答,同时把斗篷、步枪和马刀取下来交给老头子。

    老头子小心翼翼地把枪和刀挂在主人的武器旁边。武器两旁的两个大铜盆在雪白的墙上闪闪发亮。

    哈吉穆拉特拉好挂在背后的手枪,走到女人送来的坐垫跟前,理了理契尔克斯外套的衣襟,坐下来。老头子在他对面跪着坐在自己的光脚后跟上,闭上眼睛,手心向上举起双手。哈吉穆拉特也这样做。然后他们俩一起念祷文,用双手抹抹脸,抹到胡子尖又合起掌来。

    “聂哈巴尔?”哈吉穆拉特问老头子,意思是,“有什么消息?”

    “哈巴尔约克(没有消息)。”老头子那双没有生气的红肿眼睛没看着哈吉穆拉特的脸,而瞧着他的胸膛。“我住在养蜂场,今天刚回来瞧瞧儿子。我儿子可能知道些什么的。”

    哈吉穆拉特懂得老头子不愿讲他所知道而哈吉穆拉特急需知道的事,就微微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

    “什么好消息也没有,”老头子说,“只有一个消息,就是兔子都在开会,商量怎样把老鹰撵走。老鹰呢,还是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上礼拜俄罗斯狗在米契茨基村放火烧掉干草,真想把他们的脸都撕破。”老头子用沙哑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哈吉穆拉特的穆里德走进来,轻轻地在泥地上迈着强健的腿,也像哈吉穆拉特那样取下斗篷、步枪和马刀,把它们挂到哈吉穆拉特挂武器的钉子上。身上只留下短剑和手枪。

    “他是谁?”老头子指指来客,问哈吉穆拉特。

    “我的穆里德。他叫艾达尔。”哈吉穆拉特说。

    “噢,好的。”老头子说,指指哈吉穆拉特身边的毡毯让他坐下。

    艾达尔坐下来,盘起腿,用他那双好看的羊眼睛默默注视着说话的老头子。老头子讲到他们的勇士上礼拜捉到两个俄国兵:一个被当场打死,另一个被送到维金诺村沙米里那儿。哈吉穆拉特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望望门,细听外面的动静。屋檐下传来脚步声,门吱嘎一声,主人走了进来。

    主人名叫萨多,四十岁光景,留着山羊胡子,长鼻梁,眼睛也像那个男孩子一样乌黑,但没有那样亮。孩子跟着父亲跑进屋子,在门口坐下。主人在门口脱下木鞋,把皮板磨光的旧皮帽推到黑发蓬乱的后脑勺上,立刻就在哈吉穆拉特对面跪着坐下来。

    萨多也像老头子一样闭上眼睛,手心向上举起双手,念了祷文,又用双手抹抹脸,这才开始说话。他说沙米里下令逮捕哈吉穆拉特,不论活捉或者打死,一律有赏,沙米里的差人昨天才出发。老百姓不敢违抗沙米里,因此要哈吉穆拉特多加小心。

    “在我家里,”萨多说,“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天没有人敢碰我的朋友。可是在野外怎么样?那就得当心了。”

    哈吉穆拉特用心听着,赞同地点点头。等萨多说完,他就说:“好。现在得派人送封信给俄国人。我的穆里德可以去,但要有个向导。”

    “我派我弟弟巴塔去,”萨多说,“你去叫巴塔来。”他对儿子说。

    男孩子像弹簧一样霍地跳起来,敏捷地迈开两腿,摆动双手,跑出屋子。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带着一个皮肤黝黑、青筋毕露的短腿车臣人回来,车臣人身穿一件袖口破了的黄色旧契尔克斯外套,脚蹬一双靴筒宽大的黑靴。哈吉穆拉特同他打了个招呼,开门见山地问:“你能把我的穆里德带到俄国人那里去吗?”

    “能,”巴塔立即高兴地说,“什么都能。除了我,没有一个车臣人能过去。换了别人,嘴里满口答应,结果却什么也办不到。可我能办到。”

    “好,”哈吉穆拉特说,“完成这差事你可以得到三卢布。”他伸出三个手指说。

    巴塔点点头表示明白,又添加说,钱他并不稀罕,但他尊敬哈吉穆拉特,愿为他效劳。山里人全知道哈吉穆拉特怎样狠狠地打击过俄国猪……

    “很好,”哈吉穆拉特说,“绳是长的好,话是短的好。”

    “好,那我就不多说了。”巴塔说。

    “在阿尔贡河转弯的地方,峭壁对面的树林里有一块空地,那里放着两堆干草。你知道吗?”

    “知道。”

    “我有三名骑兵在那儿等我。”哈吉穆拉特说。

    “阿耶[5]!”巴塔点点头说。

    “你去问问汗马戈玛。汗马戈玛知道该怎么办,该说什么。把他带到俄国长官伏隆卓夫公爵那里去。你能行吗?”

    “能行。”

    “把他带去,再带回来,行吗?”

    “行。”

    “你把他带去,再回到树林里。我在那里等你。”

    “遵命。”巴塔说着站起来,两手贴住胸口,出去了。

    “还得派个人到盖希村去。”巴塔走后,哈吉穆拉特对主人说。“盖希村有这么一件事————”他握住外套上的子弹囊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两个女人走进来,就放下手,停住话头。

    一个是萨多的妻子,就是那个放坐垫的中年瘦女人。另一个是身穿肥大红色灯笼裤和绿色短棉袄、整个胸前都缀满银币的半大女孩。她那瘦脊背上拖着一条又粗又硬的乌黑小辫,辫梢上系着一个银卢布。在她那年轻而竭力装得严肃的脸上,一双眼睛像她父亲和哥哥一样,黑得像乌梅子,闪闪发亮。她没看一眼客人,但知道有客人在。

    萨多的妻子端来一张矮矮的小圆桌,上面放着茶、饺子、油煎饼、干酪、玉米饼(一种很薄的馍馍)和蜂蜜。女孩端来铜盆、水壶和手巾。

    女人们穿着红色平底软鞋在屋子里走动,把端来的东西放在客人们面前。这当儿萨多和哈吉穆拉特都没有作声。艾达尔用他那双羊眼睛望着盘坐的腿,身子一动不动,好像一座雕像。直到女人们走了,她们轻轻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时,艾达尔才舒了口气,而哈吉穆拉特则从子弹囊里取出一颗子弹,又从子弹底下拿出一个纸卷儿。

    “把这交给我的孩子。”哈吉穆拉特指指卷起来的字条说。

    “回信送到哪里?”萨多问。

    “交给你,你再送给我。”

    “遵命。”萨多说,把字条塞到外套子弹囊里。然后拿起水壶,把铜盆推到哈吉穆拉特面前。哈吉穆拉特把袖子卷到臂肘上,露出肌肉发达的白手臂,两手伸到萨多从壶里倒出来的冰凉清澈的水流下。哈吉穆拉特用一块干净的粗手巾擦干手,挪动身子吃东西。艾达尔也这样做。客人们吃东西的时候,萨多坐在他们对面,再三感谢哈吉穆拉特的光临。坐在门口的男孩用乌黑发亮的眼睛盯住哈吉穆拉特,脸上现出笑容,似乎表示赞同父亲的话。

    哈吉穆拉特虽然将近两天没吃东西,此刻却只吃了一点儿馍馍和干酪,又从短剑下取出一把小刀,挖了点儿蜜,抹在馍馍上。

    “我们的蜜不错。今年的蜜超过往年:又多又好。”老头子说,看到哈吉穆拉特吃他的蜜,显然很高兴。

    “谢谢。”哈吉穆拉特说,从饭桌旁走开。

    艾达尔还想吃,但也只好像他的穆尔西德[6]那样离开饭桌,拿起铜盆和水壶递给哈吉穆拉特。

    萨多懂得,他接待哈吉穆拉特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因为自从沙米里同哈吉穆拉特决裂后,就通告全体车臣居民,凡收留哈吉穆拉特的将处极刑。他懂得,山村居民随时都会知道哈吉穆拉特住在他家里,会要他把哈吉穆拉特交出去。但这事不仅没有使萨多担心,反而使他高兴。萨多认为保护这位朋友是义不容辞的,即使要他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高兴和自豪。

    “你住在我家里,只要我的脑袋还在肩上,就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他一再对哈吉穆拉特说。

    哈吉穆拉特仔细瞧瞧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就严肃地说:“祝你幸福,长寿!”

    萨多默默地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对这种祝愿表示感激。

    萨多关上板窗,点着壁炉里的干树枝,走出客房时心情特别兴奋。他走进泥屋里家眷住的屋子。女人们还没有睡,正谈论着在客房里过夜的危险客人。

    二

    那天晚上,在离哈吉穆拉特住宿的山村十五俄里的伏兹德维任斯克要塞里,有三个士兵和一名军士从要塞出发,到哈赫基林斯克门去。士兵们身穿短皮大衣,头戴毛皮高帽,肩上挎着卷拢的军大衣,脚蹬高过膝盖的大皮靴,完全是一副当年高加索士兵的装束。士兵们扛着枪,先顺着大路走了五百来步,然后离开大路,踏着飒飒响的枯叶,向右走了二十步光景,在一棵黑暗中看得出树干折断的法国梧桐旁站住。潜伏哨通常都设在这个地方。

    士兵们在树林里走着的时候,明亮的星星仿佛在树梢上奔跑,此刻停住了,逗留在光秃的树枝中间闪闪发光。

    “谢天谢地,这儿倒干燥。”军士潘诺夫说着,从肩上摘下上了刺刀的步枪,铿锵响着把它靠在树干上。三个士兵也照他的样办。

    “本来带着的,怎么没有了!”潘诺夫生气地嘀咕着,“不是忘了带来,就是在路上丢了。”

    “你找什么呀?”一个士兵声音洪亮地问。

    “找烟斗,鬼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烟管在吗?”洪亮的声音又问。

    “烟管,这不是。”

    “就在地上抽行吗?”

    “那怎么行!”

    “好办,我们一下子就能弄好。”

    潜伏哨是禁止抽烟的,但这个潜伏哨简直不像潜伏哨,倒像个前沿岗哨,他们的任务是防止山民像以前那样,悄悄把大炮推到这儿来,向要塞射击。潘诺夫认为不必禁烟,就答应那个快乐的士兵的建议。快乐的士兵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动手挖地。他挖了一个小坑,把它弄得很平整,把烟管插在坑里,再把烟草放进去,压实。这样烟管就搞好了。划着一根火柴,刹那间照亮了趴在地上的士兵颧骨突出的脸庞。烟管吱吱地响起来,潘诺夫闻到了马合烟的香味。

    “弄好了吗?”他站起来问。

    “当然弄好了。”

    “嗨,阿福杰耶夫这家伙真精灵!淘气鬼!让我来试试。”

    阿福杰耶夫退到一旁,给潘诺夫让出地方,同时从嘴里吐出一团烟。

    士兵们过好烟瘾,聊了起来。

    “听说连长又动用了公款。看来又输钱了。”一个士兵懒洋洋地说。

    “他会还的。”潘诺夫说。

    “当然,他是个好军官。”阿福杰耶夫附和说。

    “哼,好军官,好军官,”那个开头谈话的人不以为然地说,“照我看,咱们的连该同他谈一谈,要是拿过,就该说出来,拿过多少,几时归还。”

    “连里决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潘诺夫推开烟管说。

    “不错,部队是个大集体。”阿福杰耶夫肯定说。

    “你瞧,燕麦得买,皮靴开春前得补,处处需要花钱,可他竟自己拿去花了……”满腹牢骚的士兵说。

    “我说,随便连里决定好了,”潘诺夫又说了一遍,“他借了还,还了借,也不止一次了。”

    当时在高加索,每个连都自己选人管理财务。每个连按每人六个半卢布的数目向国库领取款子,一切都自给自足:种白菜,割草,买自备马车,并拥有可以夸耀的精壮好马。连部的钱放在箱子里,钥匙由连长掌管,因此常发生连长从箱子里挪用公款的事。现在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士兵们谈的也是这件事。神情忧郁的士兵尼基丁要连长公布账目,而潘诺夫和阿福杰耶夫则认为没有必要。

    尼基丁接着潘诺夫抽了烟。他把军大衣铺在地上,坐下来,身子靠着树干。士兵们不再说话。只听得风高高地在树梢上空吹拂。突然,在这不断的轻微风声中传来豺狼的嚎叫、哭泣和狞笑声。

    “你听,那些可恶的畜生在嚎叫。”阿福杰耶夫说。

    “它们这是在笑你呀,笑你的脸长歪了。”第四个士兵用尖细的乌克兰腔说。

    接着又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树枝,时而把星星遮住,时而让它们豁露出来。

    “你说,安东内奇,”快乐的阿福杰耶夫忽然问潘诺夫,“你有没有感到过烦闷?”

    “烦闷什么?”潘诺夫不乐意地回答。

    “我有时闷得要命,闷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咳,瞧你这人!”潘诺夫说。

    “我有时闷得慌,就把钱喝个精光。我心里那个闷哪,那个闷哪,简直受不了。我就想,让我喝个痛快吧。”

    “可有时越喝越闷哪。”

    “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你到底为什么事那么闷哪?”

    “我吗?我想家呀!”

    “你家里日子过得富裕吗?”

    “富裕算不上,但日子还过得去。过得挺不错。”

    于是阿福杰耶夫又跟潘诺夫讲那讲过好多遍的故事。

    “老实说,我是自愿替哥哥当兵的,”阿福杰耶夫道,“他一家有五口人!我呢,结婚没多久。妈妈求我代替哥哥。我想,我没问题!他们将来会记住我的好处的。我就去见东家。我们东家倒是个好人,他说:‘好小子!去吧。’这样我就替哥哥来当兵了。”

    “噢,这是好事啊。”潘诺夫说。

    “不瞒你说,安东内奇,如今可闷得慌。想到我为什么要替哥哥来当兵,心里就格外烦恼。人家说,他在那里享福,你在这里受罪。我越想心里越窝囊。真是罪过,真的。”

    阿福杰耶夫沉默了一会儿。

    “咱们再抽一管烟怎么样?”阿福杰耶夫问。

    “行,你来弄!”

    不过士兵们没抽成烟。阿福杰耶夫刚站起来,弄好烟管,就听出风声中有人在走路。潘诺夫拿起枪,踢踢尼基丁。尼基丁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军大衣。还有一个士兵邦达连科也站了起来。

    “弟兄们,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阿福杰耶夫对邦达连科嘘了一声,于是士兵们都屏息细听。有几个人没穿靴子的轻柔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黑暗中,越来越清楚地听得树叶和枯枝被踩得嚓嚓发响。接着就听见车臣人喉音很重的说话声。士兵们不但听到说话声,而且从树木缝里看见两个黑影。一个矮一点儿,一个高一点儿。当黑影走到士兵们跟前时,潘诺夫手握步枪,同两个伙伴突然蹿到大路上。

    “什么人?”他喝道。

    “车臣老百姓。”那个矮一点儿的人说。这人就是巴塔。“没有带枪,没有带刀,”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要见见公爵。”

    高个子默默地站在伙伴旁边。他也没有带武器。

    “是密探,他要见团长。”潘诺夫对伙伴解释说。

    “有要事见伏隆卓夫公爵,十万火急。”巴塔说。

    “行,行,我们带你去。”潘诺夫说。“怎么样,你同邦达连科领他们去吧?”他对阿福杰耶夫说,“交给值班的,就回来。可得留点儿神,在后面押着他们走。这些秃鬼可机灵了。”

    “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的?”阿福杰耶夫端着刺刀做了一个刺杀的姿势,“这么一下,管叫他回老家去。”

    “把他捅死了,他还有什么用,”邦达连科说,“喂,开步走!”

    等两个士兵和密探的脚步声听不见,潘诺夫便和尼基丁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们晚上出来搞什么鬼!”尼基丁说。

    “总是有事啰,”潘诺夫说,“天凉了。”他说着,打开军大衣穿上,靠着树坐下。

    过了两小时,阿福杰耶夫和邦达连科回来了。

    “怎么样,交掉了吗?”潘诺夫问。

    “交掉了。团长他们还没有睡呢。我们就一直带到他那里。哦,那两个秃头倒挺不错,”阿福杰耶夫说,“真的,我同他们谈得可好了。”

    “我就知道,你要同他们谈话。”尼基丁不高兴地说。

    “说真的,同俄国人一模一样。一个成了家。我问他:‘玛鲁施卡,巴尔?’[7]他说:‘巴尔。’我问他:‘巴仑楚克,巴尔?’[8]我问他多不多,他说有一双。我们就这样谈得挺对劲。这两个家伙蛮不错。”

    “是啊,是不错,”尼基丁说,“你要是单独遇到他,他就会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

    “看来天快亮了。”潘诺夫说。

    “是啊,星星暗淡了。”阿福杰耶夫坐下来说。

    士兵们又都安静下来。

    三

    兵营和士兵宿舍的窗子早就黑了,但要塞里那座最好的房子仍灯光通明。这座房子住着库林斯基团团长,总司令的儿子,宫廷侍从武官谢苗·伏隆卓夫公爵。伏隆卓夫同他的夫人,彼得堡著名美人玛丽雅住在一起,他们过着这高加索小要塞里从没见过的奢华生活。伏隆卓夫,特别是他的夫人,还认为他们在这里过的是俭朴的生活,十分清苦;而当地居民看到这种异常奢华的生活,都大为惊讶。

    这会儿正好是午夜十二点钟。整个大客厅铺满地毯,挂着厚窗帘,主人和客人正围着一张绿呢牌桌打牌,桌上点着四支蜡烛。打牌人中有一个长脸膛、浅色头发的上校,佩着绣有宫廷侍从武官缩写花体字母和带穗子的肩章,他就是主人伏隆卓夫。他的搭档是一个彼得堡大学毕业生,他面容忧郁,头发蓬乱,最近受伏隆卓夫公爵夫人聘请,来担任她前夫小儿子的家庭教师。他们的对手是两个军官:一个是宽脸、面色红润、从近卫军调来的连长波尔多拉茨基;另一个是相貌好看、表情冷峻、身板笔挺的团副官。公爵夫人玛丽雅是个大眼睛、黑眉毛、身材高大的美人。她坐在波尔多拉茨基旁边,看他的牌。她的裙子触着他的两腿。她说的话,她的眼神、微笑,她的一举一动,她身上的香水,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他只感觉到她在身边,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他接二连三地打错牌,越来越使他的搭档生气。

    “咳,怎么可以这样打!你又把王牌糟蹋了!”副官看到波尔多拉茨基打出一张王牌,涨红脸说。

    波尔多拉茨基如梦初醒,莫名其妙地睁大一双距离很宽的善良的黑眼睛望着生气的副官。

    “您就原谅他吧!”玛丽雅含笑说,“您瞧,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她接着对波尔多拉茨基说。

    “可您说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波尔多拉茨基笑着说。

    “难道不是吗?”她说着,也微微一笑。她回报的一笑使波尔多拉茨基心花怒放,情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抓起牌来要洗。

    “不该你洗。”副官恶狠狠地说,用他那戴宝石戒指的白净的手急急地发牌,仿佛想尽快把牌甩掉。

    这时,公爵的侍从走进客厅,报告说值日官有请。

    “诸位请原谅,”伏隆卓夫带着英语腔说,“玛丽雅,你来替我打吧。”

    “你们同意吗?”公爵夫人问,敏捷地站起来,挺直她那高大的身子,把丝绸衣服弄得窸窣作响,脸上洋溢着幸福女人光彩焕发的笑容。

    “我一向好说话。”副官说,看到对面坐着一点儿不会打牌的公爵夫人,心里很高兴。波尔多拉茨基只是微微一笑,把两手一摊。

    公爵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局快打完了。他走进来,心情特别愉快。

    “你们知道我有个什么建议吗?”

    “什么建议?”

    “让我们来喝一杯香槟。”

    “这事我随时都可以奉陪。”波尔多拉茨基说。

    “好啊,这事挺有意思。”副官说。

    “华西里!拿酒来!”公爵说。

    “叫你有什么事?”玛丽雅问。

    “值日官来了,还有一个人同来。”

    “谁?什么事?”玛丽雅连忙问。

    “我不能告诉你们。”伏隆卓夫耸耸肩膀说。

    “不能告诉我们,”玛丽雅跟着说,“以后我们会知道的。”

    香槟送来了。每个客人喝了一杯,牌局结束,算清账,大家纷纷告辞。

    “明天轮到你们的连队伐木吗?”公爵问波尔多拉茨基。

    “是我的连队。什么事?”

    “那么我们明天见。”公爵含笑说。

    “那太好了。”波尔多拉茨基说,并没有十分听懂伏隆卓夫对他说的话,一心只惦记着他马上可以握握玛丽雅又白又大的手。

    玛丽雅照例不仅紧紧地握了握而且使劲抖了抖波尔多拉茨基的手。她再次提起他打错牌————用红方块开牌,并向他微微一笑。波尔多拉茨基觉得这是一种令人心醉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波尔多拉茨基走回家去,心情特别兴奋。这种兴奋的心情,只有习惯于上流社会社交活动而又在军队里过了几个月独身生活的人,一旦遇到从前接触过的女人,特别是像伏隆卓夫公爵夫人那样迷人的女人,才能理解。

    他走到他跟一位同事合住的宿舍,推推门,可是门闩上了。他敲了敲,还是没有人开。他大发雷霆,用脚和马刀敲门。门里传来了脚步声。波尔多拉茨基的农奴华维洛打开门闩。

    “干吗把门闩上?蠢货!”

    “不闩怎么行呢,阿列克赛·弗拉基米尔……”

    “又喝醉了!我叫你知道怎么行……”

    波尔多拉茨基要揍华维洛,但又住手了。

    “咳,去你的吧。把蜡烛点上。”

    “我这就点。”

    华维洛确实喝了点儿酒,是在司务长命名日的筵席上喝的。他回到家里,拿自己的身世同司务长伊凡·玛凯伊奇的身世作了比较。伊凡·玛凯伊奇收入可观,结过婚,希望明年退伍。华维洛从小被提上来,就是说侍候老爷们,如今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还没有结婚,跟着荒唐的老爷在部队里混日子。老爷人挺不错,很少打骂,可这是种什么生活啊!“老爷答应从高加索回去后就给我自由。可我得了自由能往哪儿去呢。日子过得简直像畜生!”华维洛想。他困得要命,生怕有人进来偷东西,就把门闩上睡觉。

    波尔多拉茨基走进房间,房间里还睡着他的同事吉洪诺夫。

    “怎么样,输了?”吉洪诺夫醒来了,说。

    “没有输,赢了十七卢布,还喝了一瓶克里歌牌香槟酒。”

    “玛丽雅也看到了?”

    “玛丽雅也看到了。”波尔多拉茨基重复说。

    “都快起床了,”吉洪诺夫说,“六点钟得出发。”

    “华维洛,”波尔多拉茨基嚷道,“注意啦,明天早晨五点钟叫醒我。”

    “您要打人的,怎么敢叫醒您哪。”

    “我要你叫就叫。听见吗?”

    “是,老爷。”

    华维洛拿起靴子和衣服出去了。

    波尔多拉茨基上床睡觉,他含笑点着一支烟,把蜡烛吹灭。在黑暗中他看见玛丽雅笑盈盈的脸。

    伏隆卓夫夫妇也没有很快入睡。客人们走后,玛丽雅走到丈夫跟前,声色俱厉地说:“哼,你老实对我说,是怎么一回事?”

    “哦,亲爱的……”

    “什么亲爱的不亲爱的!当然又是密探,对不对?”

    “是的,可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不能吗?好,那让我来告诉你!”

    “你?”

    “是哈吉穆拉特,对不对?”公爵夫人说,她听说同哈吉穆拉特谈判已有几天了。她猜想来找她丈夫的是哈吉穆拉特本人。

    伏隆卓夫不能否认这件事,但使妻子失望的是,刚才来的不是哈吉穆拉特本人,而是哈吉穆拉特的密探。密探来通报,哈吉穆拉特明天将到指定伐木的地方来投诚。

    小伏隆卓夫夫妇在要塞中长期过着单调的生活,这消息当然使他们高兴。他们谈论着,要是他父亲知道这消息,会多么高兴。夫妇俩一直谈到两点多钟才睡觉。

    四

    哈吉穆拉特为了摆脱沙米里派来追击他的穆里德,一连三夜没睡觉。这会儿,萨多向他道过晚安走后,他就立刻睡着了。他没有脱衣服,一手支着头,臂肘陷进主人为他准备的红色羽绒枕头里。离他不远的墙边睡着艾达尔。艾达尔仰卧着,宽宽地伸开年轻强壮的四肢,他那穿着白色契尔克斯外套、佩黑色子弹囊的发达胸脯看起来比斜靠在枕头上剃得发青的脑袋还高。他那生着一片茸毛的嘴唇像孩子般噘起,忽而张开,忽而闭拢。他也像哈吉穆拉特一样和衣而睡,腰里插着手枪和短剑。壁炉里的树枝已烧光,炉壁上还亮着一盏夜明灯。

    午夜时分,客房的门吱地响了一声,哈吉穆拉特霍地爬起来,一手抓住手枪。萨多轻轻地踩着泥地走进来。

    “什么事?”哈吉穆拉特精神饱满地问,仿佛根本没有睡觉。

    “你得考虑一下,”萨多蹲在哈吉穆拉特面前,说,“有个女人从屋顶上看见你来了,告诉了丈夫,现在弄得全村都知道了。刚才有个女街坊来找我老婆,说老头子们聚集在清真寺旁,想把你拦住。”

    “那我们得走了。”哈吉穆拉特说。

    “马都准备好了。”萨多说,急急地走出屋子。

    “艾达尔。”哈吉穆拉特低声唤道。艾达尔听见自己的名字,主要是听见他的穆尔西德的声音,伸开强壮的两腿,一跃而起,把皮帽扶扶正。哈吉穆拉特带上武器,披上斗篷。艾达尔也照着做。两人默默地从屋子里走到廊檐下。黑眼睛的男孩牵出马来,坚硬的街道上一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隔壁屋里就有人探出头来。另外有个人穿着木底鞋,向山上清真寺跑去。

    天上没有月亮,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可以看见一排排泥屋顶的轮廓,以及耸立在高岗上、比其他建筑物庞大的带塔楼的清真寺。从清真寺那里传来喧闹的人声。

    哈吉穆拉特迅速地带上枪,一只脚伸进狭小的马镫,悄没声儿地翻身骑上马,坐在高高的马鞍上。

    “真主保佑你!”他对主人说,右脚习惯地找寻另一个马镫,又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牵马的孩子,要他让开。那孩子让到一旁,马仿佛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健步跑出小巷,来到街上。艾达尔骑马跟在后面。萨多穿着皮袍,迅速地摆动两手,跟着他们在狭窄的街上忽左忽右地跑着。村口出现一个移动的影子,穿过大路,接着又是一个。

    “站住!骑马的是谁?站住!”有个人喊道。接着就有几个人拦住去路。

    哈吉穆拉特不仅没有停下,而且从腰里拔出手枪,加快速度,向拦路的人们直冲过去。路上的人群散开来。哈吉穆拉特头也不回,飞快地沿着大路跑下坡。艾达尔跟在他后面奔驰。他们后面响起两声枪声,两颗子弹从空中呼啸而过,却没有伤着哈吉穆拉特,也没有伤着艾达尔。哈吉穆拉特继续用这样的速度奔驰。他跑了三百来步,勒住微喘的马,倾听有什么动静。前面,一股湍急的流水哗哗地向坡下奔腾。后面村子里,公鸡的啼声此起彼落。除了这些声音,还听见哈吉穆拉特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人声。哈吉穆拉特催动马匹,仍旧不快不慢地行进着。

    后面的人很快地追上了哈吉穆拉特。总共有二十名左右骑马的人,都是山村的居民。他们想拦住哈吉穆拉特,至少做做要拦阻他的样子,以便在沙米里面前撇清自己。当他们逼近到彼此在黑暗中看得见的时候,哈吉穆拉特就勒住马,放下缰绳,左手熟练地解开枪套,右手拉出步枪。艾达尔也照他的样子做。

    “干什么?”哈吉穆拉特喝道,“想捉拿我吗?那就来吧!”他说着举起枪,山民们站住了。

    哈吉穆拉特手里握着枪,向洼地走去。骑马的人不敢接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哈吉穆拉特走到洼地另一边,追击他的人向他呼喊,让他听到他们的话。哈吉穆拉特放了一枪作为回答,继续纵马前进。等他再勒住马停下来,已听不见后面的追击声和鸡啼声,只有树林里汩汩的流水声和猫头鹰的啼叫声听得更清楚了。一片黑压压的树林近在眼前。那就是他的穆里德等着他的地方。哈吉穆拉特走近树林,勒住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吹了声口哨,停了停,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树林里也传出同样的口哨。哈吉穆拉特离开大路,向树林里驰去。他走了百来步,通过树枝的隙缝看到一堆篝火、坐在火旁的人影,以及一匹半截身子被火光照亮的拴住腿的马。

    篝火旁坐着的人群中有一个连忙站起来,向哈吉穆拉特走去,接过缰绳和马镫。这是哈吉穆拉特的奶兄弟阿瓦尔人[9]哈涅菲。他掌管着哈吉穆拉特的产业。

    “把火灭了。”哈吉穆拉特说,跳下马。人们把篝火撒开,踩灭燃烧的树枝。

    “巴塔来过吗?”哈吉穆拉特问,往铺在地上的斗篷走去。

    “来过。早就跟汗马戈玛走了。”

    “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这一条。”哈涅菲回答,指着同哈吉穆拉特来的路相反的方向。

    “好。”哈吉穆拉特说,摘下步枪,装上子弹。“得留神,有人在追我。”他对那个踩灭火的人说。

    这是个车臣人,叫甘泽洛。甘泽洛走到斗篷旁,拿起上面带套子的枪,默默地走到哈吉穆拉特刚才下马的树林边上。艾达尔下了马,把哈吉穆拉特的马也牵在手里,高高地拉紧两匹马的头,把它们拴在树上。然后像甘泽洛那样扛起枪,走到树林旷地的另一边。篝火熄灭了,树林不像原来那样黑,天上的星星已暗淡无光。

    哈吉穆拉特望望星星,看见北斗星已升到中天,估计早已过了半夜,是行宵礼[10]的时候了。他问哈涅菲要了水壶(总是放在褡裢里随身带着),披了斗篷,向水边走去。

    哈吉穆拉特脱去鞋袜,盥洗完毕,赤脚走到斗篷上,然后跪坐在腿肚上,用手指塞住耳朵,闭上眼睛,面朝东念了规定的祷文。

    祷告完毕,他回到原地,那里放着一副褡裢。他在斗篷上坐下,两臂支着膝盖,垂下头,沉思起来。

    哈吉穆拉特一贯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不论想做什么事,总是充满信心。事实上他也总能成功。在他那充满狂风暴雨的战斗生涯中,情况往往是这样,难得有例外。因此他相信这一次也是如此。他想象着怎样带领伏隆卓夫拨给他的军队去打沙米里,把他活捉,向他报仇雪恨;俄罗斯沙皇将怎样赏赐他,他不仅又可以统治阿瓦利亚[11],而且将统治他所征服的车臣。他带着这样的幻想渐渐睡去。

    他梦见他带着他的勇士,唱着歌,喊着“哈吉穆拉特来了”向沙米里冲去,活捉他和他的妻妾,还听见他的妻妾放声痛哭。他醒来了。原来《拉·伊里亚哈》的歌声、“哈吉穆拉特来了”的喊声,以及沙米里妻妾的哭声都是豺狼的嚎叫和悲泣。哈吉穆拉特抬起头来,穿过树林望望渐渐发白的东方,向坐得离他较远的一个穆里德打听汗马戈玛的消息。哈吉穆拉特听说汗马戈玛还没有回来,立刻又打起盹来。

    汗马戈玛同巴塔一起出使归来,他们快乐的声音把哈吉穆拉特吵醒了。汗马戈玛立刻在哈吉穆拉特身边坐下,向他汇报俄国兵怎样遇见他们,领他们去见公爵殿下,他怎样同公爵本人谈话,公爵表示很高兴,答应早晨在米契克河畔沙林斯克俄国人伐木的地方同他们见面。巴塔不时打断同伴的话,补充些细节。

    哈吉穆拉特详详细细询问,伏隆卓夫对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汗马戈玛和巴塔异口同声地说,公爵将把哈吉穆拉特奉为上宾,热情款待。哈吉穆拉特还问清了道路。哈吉穆拉特听汗马戈玛说,他熟悉道路,能把他一直领到那地方。哈吉穆拉特就拿出钱来,给了答应过巴塔的三卢布。他还吩咐手下人从褡裢里拿出他的镶金武器和带缠头巾的皮帽,叫穆里德们擦干净,好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见俄国人。等他们擦亮武器,收拾好马鞍、马具和马匹,星星已经熄灭,天光大亮,黎明前的微风吹拂着。

    五

    大清早,天还没有亮,波尔多拉茨基就率领两连人,带着斧头,走了十俄里路,来到恰赫基林斯克门外,拉开散兵线,天一亮就动手伐木。八时以前,篝火里的湿树枝烧得发出毕毕剥剥和咝咝的响声,冒出的芬芳烟气同迷雾混合在一起,冉冉上升。伐木的士兵原先五步之外就互相看不见,只能听见彼此的说话声,这会儿连篝火和塞满树木的林间道路都看得清了。太阳一会儿像个明亮的圆球出现在雾中,一会儿又隐没不见了。在离开道路稍远的林间旷地上,有几个人坐在军鼓上,其中有波尔多拉茨基、吉洪诺夫连长、两个三连的军官,以及因决斗而被贬谪的近卫重骑兵军官,波尔多拉茨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傅烈泽男爵。军鼓周围满地都是包冷菜的纸、烟蒂和空酒瓶。军官们喝着伏特加和黑啤酒,吃着点心。鼓手正在开第八瓶酒。波尔多拉茨基虽然没有睡够,情绪却特别好,显得很快乐。每当他同士兵和伙伴面临可能发生的危险时,总是这样的。

    几位军官正在热烈地谈论着最新消息:斯列普卓夫将军[12]的阵亡。听到这个噩耗,谁也没有注意生命的重要时刻————生命的终结和回归自然,而只看到一个剽悍的军官手持马刀向山民冲击砍杀的英勇气概。

    尽管人人————特别是参加过战斗的军官————知道,当时高加索战争中根本没有发生过常常为人所想象和描写的拼大刀的肉搏战(即使有,也只有用马刀砍和刺刀捅逃兵罢了)。这种向壁虚构的肉搏战被军官们信以为真,并使他们心安理得地感到自豪和快乐。他们怀着这样的心情,有的英姿勃勃,有的态度谦逊,但都坐在鼓上抽烟,喝酒,谈笑,根本没顾到随时可能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死神,就像降临斯列普卓夫头上那样。果然,正当他们谈得起劲的时候,道路左边响起了步枪动人心魄的尖叫声,一颗子弹从雾蒙蒙的空中呼啸而过,啪的一声打在树干上。士兵们就用几个重浊的步枪声来回答敌人的射击。

    “嗨!”波尔多拉茨基欢天喜地地嚷道。“这是他们在向散兵线开枪!喂,柯斯嘉老弟,”他对傅烈泽说,“你的运气来了。快回连里去,我们安排安排,好好干他一家伙!打个漂亮仗。”

    被贬谪的男爵一跃而起,拔脚往那烟雾弥漫的地方跑去。他的连就在那里。士兵给波尔多拉茨基牵来一匹卡巴尔丁种枣红马。他骑上马,整好队伍,领着他们朝开枪的散兵线冲去。散兵线就在一道光秃秃的山沟前面的树林边上。风吹着树林,不仅看得见山沟,而且看得见山沟的那一边。

    波尔多拉茨基接近散兵线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迷雾里豁露出来。在山沟那一边,在大约二百米外的另一座小树林边上,有几个骑马的人。这是追击哈吉穆拉特的车臣人。他们想看看他怎样跑到俄国人那边去。其中一个向散兵线开枪。散兵线里有几个士兵向他还击。车臣人往后退,射击停止了。但这时波尔多拉茨基带着一连人开过来,他命令开枪。口令一发出,整条散兵线就响起惊心动魄的密集的枪声,同时升起了一片随风飘散的轻烟。士兵们对这种游戏很感兴趣,匆匆装上子弹,一枪一枪地射击起来。车臣人显然发觉挑衅,便策马前进,连续对俄国兵开了几枪。其中有一枪打伤了一名俄国兵,那就是担任暗哨的阿福杰耶夫。同伴们向他走去。他仰卧在地上,两手按着腹部的伤口,有节奏地翻滚着身子。

    “他刚要上子弹,我听见啪的一声,”同他结成对子的士兵说,“我一看,他把枪扔了。”

    阿福杰耶夫也是波尔多拉茨基连里的士兵。波尔多拉茨基看见一群士兵聚在一起,骑马跑到他们跟前。

    “怎么,老弟,挂彩了?”他问,“伤在哪里?”

    阿福杰耶夫没有回答。

    “他刚要上子弹,大人,”同阿福杰耶夫结成对子的士兵说,“我听见啪的一声,一看,他把枪扔了。”

    “啧,啧!”波尔多拉茨基弹了两下舌头,“怎么样,阿福杰耶夫,疼不疼?”

    “不疼,可是不能走路。给我一点儿酒喝,大人!”

    在高加索,士兵们喝的其实不是伏特加,而是酒精。潘诺夫严厉地皱紧眉头,递给阿福杰耶夫一壶盖酒精。阿福杰耶夫喝了一口,随即把壶盖推开了。

    “我喝不下,”他说,“你自己喝吧。”

    潘诺夫把酒精喝光。阿福杰耶夫试着站起来,但又趴了下去。伙伴们铺开军大衣,把阿福杰耶夫放在上面。

    “大人,上校来了。”上士对波尔多拉茨基说。

    “好吧,你来照顾他。”波尔多拉茨基说,挥了挥鞭子,飞快地向伏隆卓夫驰去。

    伏隆卓夫骑着他那匹英国纯种枣红马,后面跟着团副官、一名哥萨克兵和一个车臣翻译。

    “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他问波尔多拉茨基。

    “刚才来了一股匪徒,向散兵线袭击。”波尔多拉茨基回答。

    “哼!都是你惹出来的。”

    “不是我惹出来的,公爵,”波尔多拉茨基笑着回答说,“是他们自己窜过来的。”

    “听说有个士兵负伤了,是吗?”

    “是啊,很可惜。是个好兵。”

    “伤得重吗?”

    “看样子很重,伤了肚子。”

    “你知道我到哪儿去吗?”伏隆卓夫问。

    “不知道。”

    “真的猜不着吗?”

    “猜不着。”

    “哈吉穆拉特出来了,他马上就要跟我们见面。”

    “不可能!”

    “昨天他的密探来过,”伏隆卓夫勉强忍住得意的微笑,说,“现在他大概在沙林斯克林中草地上等我;你把散兵线拉到那里,然后到我这里来。”

    “是。”波尔多拉茨基把手举到皮帽边上敬了个礼,说,接着就回到自己的连队。他亲自带领散兵线往右走,同时命令上士把一部分人带到左边去。伤员由四个士兵抬到要塞里。

    波尔多拉茨基刚要回伏隆卓夫那儿去,忽然看见后面有几个人骑马追上来。波尔多拉茨基站住等他们。

    为首的那人相貌堂堂,骑一匹白鬃骏马,身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头戴连头巾的皮高帽,带着镶金武器。他就是哈吉穆拉特。他骑马来到波尔多拉茨基面前,对他说了几句鞑靼话。波尔多拉茨基扬起双眉,摊开两手表示不懂,微微一笑。哈吉穆拉特也报以微笑。他的笑容天真无邪,使波尔多拉茨基感到惊讶。波尔多拉茨基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山民原来是这么个模样。他原以为哈吉穆拉特一定是个阴沉冷峻的异族人,但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个笑眯眯和蔼可亲的人,好像是个老朋友,而不是陌生人。他身上只有一个特点,就是那双距离很宽的眼睛镇定沉着而又富有洞察力地打量着人家的眼睛。

    哈吉穆拉特的随从有四个。其中有昨晚去见伏隆卓夫的汗马戈玛。汗马戈玛脸膛又红又圆,眼睛凹陷,乌黑发亮,浑身洋溢着生气。还有一个,五短身材,毛发浓密,两道眉毛连在一起。这是掌管哈吉穆拉特全部财产的道利达[13]人哈涅菲。他牵着一匹名种马,马身上驮着胀鼓鼓的褡裢。其他两个随从尤其引人注目:一个是年轻的美男子,腰身细得像女人,肩膀却宽得出奇,亚麻色胡子刚刚长出来,一双眼睛像山羊,他就是艾达尔。另一个是独眼龙,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深褐色的大胡子剪得整整齐齐,脸上横过鼻梁有一道伤疤,他就是车臣人甘泽洛。

    波尔多拉茨基把出现在大路上的伏隆卓夫指给哈吉穆拉特看。哈吉穆拉特向他驰去,跑到他跟前,把右手按在胸口上,说了几句鞑靼话,停下来,车臣翻译道:“他说‘我现在归顺俄罗斯沙皇陛下’,他说‘我愿为他效劳’,他说‘我早有这个愿望,只是沙米里不答应’。”

    伏隆卓夫听完翻译的话,向哈吉穆拉特伸出一只戴麂皮手套的手。哈吉穆拉特瞧了瞧这只手,迟疑了一下,接着就紧紧地把它握住,又说了些什么,忽而望望翻译,忽而望望伏隆卓夫。

    “他说,他哪儿也不去,就愿意到你这儿来,因为你是总督的儿子。他非常尊敬你。”翻译说。

    伏隆卓夫点点头表示感谢。哈吉穆拉特指着自己的随从,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些人是他的穆里德,他们像他一样愿为俄国人效劳。”

    伏隆卓夫对他们扫视了一遍,也向他们点点头。

    眼睛凹陷、眼珠乌黑的快乐的汗马戈玛也点点头,一定也对伏隆卓夫说了些可笑的话,因为那个毛发浓密的阿瓦尔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笑着。头发深褐色的甘泽洛只对伏隆卓夫闪了闪他那只发红的独眼,又凝视着他那匹马的耳朵。

    当伏隆卓夫和哈吉穆拉特在随从的簇拥下返回要塞的时候,从散兵线上下来的士兵们聚成一堆,纷纷议论着。

    “他杀了多少人,魔鬼,如今还待他这么好。”一个士兵说。

    “那个当然。他是沙米里手下的第一号大将。如今可……”

    “谁都知道是名好骑手。”

    “可是那个红头发,红头发,斜着眼睛看人,就像头野兽。”

    “咳,准是条走狗。”

    大家都特别注意红头发。

    在离大路较近的地方,伐木的士兵纷纷跑出来看热闹。一个军官向他们吆喝,却被伏隆卓夫制止了。

    “让他们看看他们的老朋友。你知道他是谁吗?”伏隆卓夫带着英语腔慢慢地问旁边的一个士兵。

    “不知道,大人。”

    “哈吉穆拉特,听说过吗?”

    “怎么没听说过,大人,我们打过他好多次了。”

    “是啊,我们吃过他不少亏。”

    “是,大人。”一个士兵回答,他为能同长官说话感到很荣幸。

    哈吉穆拉特知道大家在说他,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微笑。伏隆卓夫满心欢喜地回到了要塞。

    六

    伏隆卓夫很得意,因为不是别人,而是他诱降了实力仅次于沙米里的俄罗斯敌人。只有一件事令人不快:伏兹德维任斯克地区司令是梅勒-扎科密尔斯基,按正规手续,这事得通过他。伏隆卓夫却没向他汇报,自己直接处理,这样就可能引起麻烦。想到这一点,伏隆卓夫有点儿扫兴。

    到家后,伏隆卓夫把哈吉穆拉特的穆里德们交给副官去招待,自己把哈吉穆拉特领到私邸。

    伏隆卓夫公爵夫人服饰华丽,满面春风,同她那个漂亮的鬈发的六岁儿子在客厅里接待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双手按住胸口,神情庄重地通过翻译说,他认为他是公爵的朋友,因为公爵邀请他到家里来,对他来说朋友的一家人也像朋友本人一样尊贵。哈吉穆拉特的仪表和风度都使公爵夫人喜欢。当公爵夫人把她那又大又白的手伸给他的时候,他的脸唰地红了。这使她更加喜欢他。她请他坐下,问他喝不喝咖啡,并吩咐仆人端咖啡来。哈吉穆拉特谢绝了仆人端来的咖啡。他略懂俄语,但不会说。当他没听懂的时候,他就微微一笑。公爵夫人也跟波尔多拉茨基一样,很喜欢他的微笑。她那个满头鬈发、眼睛灵活的儿子————妈妈叫他布尔卡————一直盯住哈吉穆拉特,因为他听人说过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人。

    伏隆卓夫把哈吉穆拉特留在家里请夫人招待,自己到办公室给上司写报告,陈述哈吉穆拉特来降的经过。伏隆卓夫写完给格罗兹尼左翼长官柯兹洛夫斯基将军的报告,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赶快回家,唯恐夫人生气,因为他把一个可怕的陌生人留给她招待,而且要不亢不卑。不过他的忧虑是多余的。哈吉穆拉特坐在安乐椅里,把伏隆卓夫的儿子布尔卡抱在膝上。他侧着头,留神听着翻译转达满面春风的伏隆卓夫夫人的话。公爵夫人对他说,他要是把朋友夸奖的东西都送人,那他很快就会变成亚当[14]了……

    哈吉穆拉特看见公爵进来,就把布尔卡从膝上放下,布尔卡因此很不高兴。哈吉穆拉特站起来,脸上的神态由活泼戏谑变得严肃庄重。他等伏隆卓夫坐下后才坐下。接着继续谈话。他回答公爵夫人的话说,按照他们的规矩,凡是朋友喜欢的东西,都应该送给朋友。

    “你的儿子是我的朋友。”他用俄语说,同时抚摸着又爬到他膝上的布尔卡的鬈发。

    “你带来的这个绿林好汉真好玩,”公爵夫人用法语对丈夫说,“布尔卡喜欢他的短剑,他就把短剑送给他。”

    布尔卡拿出短剑给继父看。

    “这是件贵重的东西。”公爵夫人说。

    “得找个机会给他回礼。”伏隆卓夫说。

    哈吉穆拉特垂下眼睛,坐着,摸摸孩子的鬈发,说:“是个骑手,是个骑手。”

    “是把好剑,漂亮!”伏隆卓夫把镶花的纯钢短剑抽出半截,说,“谢谢您!”

    “你问问他,我能帮他什么忙。”伏隆卓夫对翻译说。

    翻译把话转达了。哈吉穆拉特立刻回答说,他什么也不需要,但他要求把他带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好让他祷告。伏隆卓夫叫来侍仆,吩咐他满足哈吉穆拉特的要求。

    当哈吉穆拉特单独留在拨给他的房间时,他的神情顿时变了:那种时而殷勤时而庄重的愉快表情已经云消雾散,脸上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伏隆卓夫对他的招待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但招待越好,哈吉穆拉特对伏隆卓夫和军官们越不信任。他担心人家会把他逮捕,钉上脚镣手铐,充军到西伯利亚,或者干脆把他杀掉,因此怀有戒心。

    他问走到他屋里来的艾达尔,穆里德们被安置在哪里,马拴在什么地方,他们的武器有没有被没收。

    艾达尔报告说,马都在公爵的马厩里,人被请到板棚里去,武器仍带在他们身上,翻译还招待他们吃喝。

    哈吉穆拉特疑虑地摇摇头,脱掉上衣做祷告。等祷告完毕,他吩咐取来银柄短剑,穿好衣服,系上腰带,盘腿坐在榻上,等待着处置。

    四点多钟,他被叫到公爵屋里吃饭。

    吃饭时,哈吉穆拉特什么也没吃,只吃了一点儿抓饭,那是他从公爵夫人刚拿过的地方拿一点儿来放在自己盘子里的。

    “他怕我们毒死他,”公爵夫人对丈夫说,“我什么地方拿,他也什么地方拿。”接着她又通过翻译问哈吉穆拉特,他今天什么时候还要做祷告。哈吉穆拉特举起五个手指,又指指太阳。

    “那么快到了。”

    伏隆卓夫掏出报时怀表,按了按按钮。表报了四点一刻。哈吉穆拉特听到这响声,显出惊讶的样子。他要求再按响一次,并看看表。

    “这不是个机会吗?把表送给他吧。”公爵夫人对丈夫说。

    伏隆卓夫立刻把表送给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一只手按在胸口上表示感谢,把表收下。他几次按下按钮,听着响声,赞赏地摇摇头。

    饭后,仆人报告公爵,梅勒-扎科密尔斯基的副官来见。

    副官向公爵传达,将军得知哈吉穆拉特投诚,很不高兴,因为没有及时向他报告。他要求立刻把哈吉穆拉特送到他那里。伏隆卓夫说,他会执行将军的命令。他又通过翻译把将军的要求传达给哈吉穆拉特,并请他一起到梅勒那儿去。

    公爵夫人弄清副官的来意,知道她丈夫和将军之间可能闹别扭。她不管丈夫的再三劝阻,打算陪丈夫和哈吉穆拉特一起去见将军。

    “你最好不要去。这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

    “你总不能阻止我去拜访将军夫人吧。”

    “你可以改日再去。”

    “我想今天去。”

    伏隆卓夫无可奈何,只得同意。于是三人一起出发。

    他们一进去,梅勒板着脸,彬彬有礼地把伏隆卓夫夫人送到妻子那里,又吩咐副官把哈吉穆拉特带到客厅,没有他的命令不能让他离开。

    “请。”他推开书房门,对伏隆卓夫说,让公爵走在前头。

    他走进书房,在公爵面前站住,也没有让他坐下,说:“我是这里的军事长官,不论同敌人做什么谈判都要通过我。哈吉穆拉特来投诚,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因为有个密探来找我,说哈吉穆拉特愿意向我投降。”伏隆卓夫回答,激动得脸色发白。他预料盛怒的将军会有粗暴的举动,自己也受到将军怒气的影响。

    “我问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我打算向您男爵报告,可是……”

    “我不是您的男爵,我是您的上司。”

    于是男爵长期来蕴藏着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他把早就郁积在心头的怨气尽情发泄出来。

    “我为皇上效忠了二十七年,可不是为了让那些初出茅庐的人利用裙带关系在我面前管他们不该管的事。”

    “阁下!我请您不要说这种不公正的话。”伏隆卓夫打断他的话说。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让……”将军更加激动地说。

    这当儿,伏隆卓夫夫人衣衫窸窣响着走进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个儿不高、服饰朴素的将军夫人。

    “哦,别说啦,男爵。西蒙并不想让您不愉快。”伏隆卓夫夫人说。

    “公爵夫人,我说的不是这事……”

    “得了,我们最好还是别谈这事。常言道:尖锐的争论也比婉转的吵嘴强。我是说……”她笑起来。

    怒气冲天的将军被美人销魂的微笑征服了。他的小胡子下掠过一丝笑意。

    “我承认我做得有点儿不对,”伏隆卓夫说,“不过……”

    “嗯,我的性子也急了点儿。”梅勒说着,主动同公爵握了握手。

    他们讲和了,决定暂时把哈吉穆拉特留在梅勒这里,以后再把他送到左翼长官那里去。

    哈吉穆拉特坐在隔壁屋里,虽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懂得他需要懂得的事:他们是在为他的事争论,他脱离沙米里对俄国人来说是件大事,因此只要不把他充军或者杀掉,他可以向他们提许多要求。此外,他还看出,梅勒-扎科密尔斯基虽然是长官,却没有他的部下伏隆卓夫那么大的势力,重要的是伏隆卓夫,而不是梅勒-扎科密尔斯基。因此,当梅勒-扎科密尔斯基把哈吉穆拉特叫来,对他进行盘问的时候,哈吉穆拉特态度傲慢而庄重,声称他下山来是要为白人沙皇效忠,一切情况他只向总督即梯弗利斯的总司令老伏隆卓夫公爵报告。

    七

    负伤的阿福杰耶夫被送往要塞门外用木板搭成的临时医院,安放在普通病房的一张空床上。病房里有四个病人:一个是发高烧、在床上辗转呻吟的伤寒病人;另一个患疟疾,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不断打哈欠,等待着发病;还有两个是三星期前袭击时受的伤:一个伤在手上,此刻站在病房里;另一个伤在肩膀,此刻坐在床上。除了伤寒病人外,大家都围在阿福杰耶夫周围,向抬他来的人打听情况。

    “有时候,子弹像豌豆一般撒过来,倒没有事,这次总共才放了五枪……”一个抬担架的人说。

    “人各有命!”

    “哎哟。”阿福杰耶夫被放到床上时,忍着痛,大声叫道。等他被放到床上后,他皱着眉头,不再呻吟,只是两脚不停地抖动。他两手按着伤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医生来了,吩咐把伤员的身子翻过来,看子弹有没有从背后穿出。

    “这是什么?”医生指指背上和臀部十字形伤痕问。

    “这是老疤,大人。”阿福杰耶夫哼哼着说。

    其实这是他喝酒花掉公款受体罚的伤痕。

    阿福杰耶夫又被翻过身来。医生用探针在他肚子里掏了好一阵,掏到了子弹,但是取不出来。医生在伤口上涂上膏药,包扎好,便走了。在掏伤口和扎绷带的时候,阿福杰耶夫咬紧牙关闭上眼睛躺着。等医生走后,他睁开眼睛,惊奇地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他的眼光投向别的伤员和医士,但他仿佛没有看见他们,而看到一种使他十分惊讶的东西。

    阿福杰耶夫的伙伴潘诺夫和谢廖根来了。阿福杰耶夫仍旧那么躺着,眼睛惊讶地瞪着前方。他好久没认出自己的伙伴,尽管眼睛直望着他们。

    “彼得,你有什么话要对家里说吗?”潘诺夫问。

    阿福杰耶夫没有回答,虽然直瞪着潘诺夫的脸。

    “我说,你有什么事要对家里说吗?”潘诺夫又问,碰碰他那冰凉的大手。

    阿福杰耶夫似乎醒了。

    “啊,安东内奇来了!”

    “是啊,我来了。你要给家里捎个信吗?谢廖根愿意帮你写。”

    “谢廖根,”阿福杰耶夫费力地把眼光移到谢廖根身上,“你写吗?你就这么写吧:‘你的儿子彼得要死了。’我很羡慕哥哥。我现在对你讲。我现在很高兴。让他活下来。上帝保佑,我很高兴。你就这么写吧。”

    他说完这几句话,眼睛盯住潘诺夫,沉默了好一阵。

    “喂,烟斗找到了吗?”他忽然问。

    潘诺夫摇摇头,没有回答。

    “烟斗,烟斗,找到了没有?”阿福杰耶夫反复问。

    “找到了,在口袋里。”

    “噢。现在把蜡烛给我,我要死了。”阿福杰耶夫说。

    这时波尔多拉茨基走来看自己的弟兄。

    “怎么样,老弟,不舒服吗?”他说。

    阿福杰耶夫闭上眼睛,摇摇头。他那颧骨凸出的脸苍白而严峻。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向潘诺夫重复说了一遍:“给我蜡烛。我要死了。”

    人家把蜡烛递到他手里,他的手指已不能弯曲,别人就把蜡烛插在他的手指缝里,帮他扶着。波尔多拉茨基走了。他走后五分钟,医士把耳朵贴在阿福杰耶夫的心口,接着说,他死了。

    关于阿福杰耶夫的死讯,在寄往梯弗利斯的战报中是这么写的:“十一月二十三日库林斯克团两个连从要塞出发砍伐树林树木。中午大股山民袭击伐木士兵。散兵线后撤。这时二连用刺刀冲杀并击溃山民。是役轻伤二人,阵亡一人。山民伤亡近百人。”

    八

    彼得·阿福杰耶夫在医院里去世那一天,他的老父亲、嫂嫂(他是代哥哥当兵的)和侄女在寒冷的打谷场上打燕麦。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雪,早晨天冷得厉害。鸡啼三遍,老头子就醒了。通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窗看见明亮的月光。他下了炕,穿上鞋和皮大衣,戴上皮帽,到谷仓里去。老头子在那里干了两小时活,才回到屋里,叫醒儿子和娘儿们。当娘儿们和姑娘来到谷仓的时候,打谷场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松软的白雪地上插着一柄木锨,旁边倒竖着一把扫帚,燕麦束分列两行,麦穗对麦穗,像一根绳子似的笔直摆在干净的打谷场上。每个人都拿起一把连枷开始打麦,有节奏地发出三个响声。老头子用一把沉甸甸的连枷使劲打麦,把禾秆打碎,姑娘均匀地打着禾头,儿媳妇翻着麦束。

    月亮落下去了,天色蒙蒙发亮。当大儿子阿基姆穿着短大衣,戴着皮帽,来到干活的人们跟前时,他们已经打完一行了。

    “你干吗偷懒?”父亲停下来,拄着连枷,大声斥责道。

    “要收拾马呀。”

    “要收拾马,”父亲嘲弄地说,“你老娘会收拾的。拿把连枷去。吃得好肥呀,酒鬼!”

    “又不是喝你的酒!”儿子嘟囔着。

    “什么?”老头子皱起眉头,停了一下,威吓说。

    儿子默默地拿起一把连枷,这样就有四把连枷在一起拍打,“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在三下拍打之后,接着就是老头子那把重连枷的拍打声。

    “你瞧,他的脖子肥得简直像大老爷。可我瘦得连裤子都系不住了。”老头子说,停了一下,但为了不失去节奏,他把连枷打了个空转。

    禾束打完了,娘儿们把麦秆耙走。

    “彼得真傻,替你去打仗。你去打仗,倒可以打掉你那股懒劲儿,在家里,他一个抵得上五个你这样的人。”

    “得了,爸爸。”儿媳妇扔掉捆麦禾的绳子说。

    “哼,白白养活了你们六口,能干活的一个都没有。彼得以前干活,一个顶两个,可不像……”

    一个老太婆穿着用毛带子紧紧捆住的新树皮鞋,飒飒地踩着院子里积雪上的小径走来。男人们把没有扬过的麦子耙成一堆,娘儿们和姑娘正在打扫。

    “总管来过了,要大家去给老爷运砖头,”老太婆说,“我做饭去了。你们去一下吧。”

    “好的。你去把花马套上,拉回去,”老头子对阿基姆说,“当心点儿,别像上次那样给我惹麻烦。要记住彼得的好处。”

    “他在家的时候,你照样骂他,”阿基姆顶了一句,“他不在,你就在我身上出气。”

    “那是你自己招的,”母亲也生气地说,“本来就不该让彼得替你去。”

    “哼,算了吧!”儿子说。

    “也只好算了。面粉都被你喝酒喝光了,还说算了呢。”

    “跑掉的都是大鱼,人一走就值钱了。”儿媳妇说。大家把连枷放下,回家去。

    父子不和由来已久,还是从彼得当兵时开始的。老头子觉得他是拿鹞鹰去换布谷鸟。不错,当时老头子认为没有孩子的应当去替有家小的当兵。阿基姆有四个孩子,彼得一个也没有,但彼得干活像他爹:灵活,麻利,有劲,勤劳,主要是勤快。他一直不停地干活。他走在路上,要是看见人家在干活,总是像他老子一样,立刻上去帮忙:或是割上两垄麦,或是帮助装车,或是伐木,或是打柴。老头子疼他,但无可奈何。当兵等于送死。儿子当兵等于女儿出嫁,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想念也没有用,徒然使人伤心。老头子只偶尔刺刺长子,像今天这样想起小儿子来。做母亲的常常惦着小儿子,她要老头子寄点儿钱给彼得有一年多了。可是老头子总是不吭声。

    阿福杰耶夫家有钱,老头子手里藏了点儿钱,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动用积蓄。这会儿,老太婆听见他提到小儿子,就决定再次央求他,等燕麦卖掉后寄点儿钱给儿子,哪怕一个卢布也好。等大儿子和儿媳妇到老爷地里去服劳役,只剩下老两口时,老太婆就劝丈夫从卖燕麦的钱里寄一个卢布给彼得。他们讲定后,就从扬过的燕麦中装了十二石[15],用木针密密缝住麻袋口,装上三辆雪橇。老太婆交给老头子一封信。这封信是诵经士照她的口述写的。老头子答应进城后在信封里放一个卢布,按彼得的通讯处寄去。

    老头子穿上新皮袄和长袍,脚上包了干净的白羊毛包脚布,拿了信,把它放在钱包里,祷告过上帝,坐上前面那辆雪橇到城里去。后面一辆雪橇上坐着小孙子。到了城里,老头子叫客店老板给他读了读信,他用心听着,不断地点头。

    母亲写给彼得的信,首先是向他祝福,其次是一家人向彼得问好,接着告诉他教父的死讯,还有阿克西尼雅(彼得的妻子)“不愿跟我们一起过,自己出去谋生。听说,她日子过得很好,很本分”。然后提到自己寄给他的一个卢布。最后,这个苦命老太婆含着眼泪叫诵经士逐字逐句地写上:

    “还有,我的好孩子,我的心肝宝贝小彼得,我想念你,想念得眼泪都流干了。我的百看不厌的小太阳,你把我做娘的撇给谁啦……”说到这里老太婆号啕大哭起来,说道:“就这样行啦。”

    信里尽管这么写着,可是彼得命里注定得不到妻子离家出走的消息,收不到那一卢布,也看不到母亲最后的几句话。这封信连钱一起退了回来,并且附来一个通知,说彼得“为了保卫沙皇、祖国和东正教”阵亡了。部队司书就是这样写的。

    老太婆接到这个通知后,放声痛哭,一直哭到干活的时候。第一个礼拜天,她上教堂,把圣饼“分给好人,以悼念神的奴仆彼得”。

    彼得的妻子阿克西尼雅得知“只一起过了一年的心爱的丈夫”死了,也大哭一场。她可怜丈夫,也可怜自己被毁的一生。她边哭边诉“彼得的淡褐色鬈发,他对她的爱情,和她跟孤儿凡卡的苦命”。接着她又伤心地谴责“彼得怜悯他的哥哥,却不怜悯她这个到处流浪的苦命女人”。

    其实阿克西尼雅听到彼得的死讯从心里感到高兴。她跟地主的一个管家同居又怀孕了,如今谁也不能骂她,管家可以正式娶她————他向她求爱时说过这样的话。

    九

    米哈伊尔·伏隆卓夫是俄国大使的儿子,在英国受的教育,在当时俄国高级官员中,他是一个少有的具备西欧教养的人,功名心极重,对下属和蔼可亲,对上司八面玲珑,像个宫廷官员。他的生活离不开权力,也离不开对皇上的忠诚。他拥有各种高级官衔和勋章,自认为是个干练的军人,甚至在克拉斯诺城下打败拿破仑的就是他。一八五一年他已年过古稀,但仍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主要是头脑灵活,思路清楚,因此能保持权力,不断扩大声誉。他出身豪富,自己名下和夫人勃拉尼茨卡雅伯爵小姐名下都拥有大量产业,而且身为总督又有巨额年俸。他把大部分家产用来建筑克里木南岸的宫殿和花园。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七日傍晚,有辆特快三驾马车来到梯弗利斯伏隆卓夫官邸门口。车上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官。他从科兹洛夫斯基将军那儿带来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的消息。他活动活动两腿,不经守卫通报就直接跑进总督府宽敞的前厅。这时正好下午六点钟,伏隆卓夫刚要入席,仆人报告来了个信使。伏隆卓夫立刻接见他,因此吃饭迟到了几分钟。三十来个客人,有的坐在公爵夫人旁边,有的三三两两站在窗前。伏隆卓夫一走进客厅,客人就纷纷起立,转过脸来对着他。伏隆卓夫穿着日常穿的不戴肩章的黑军服,只佩了肩章带,脖子上挂一枚白十字勋章。他那刮得光光的狐狸脸露出愉快的微笑。他眯细眼睛扫视客厅里的客人。

    伏隆卓夫步履轻捷地走进客厅,因为迟到向女士们道歉,又跟男客们打招呼,然后走到格鲁吉亚王妃玛娜娜·奥尔别略尼————一个高大的四十五岁东方美人————跟前,向她伸出一只手,陪她入席。伏隆卓夫公爵夫人主动把手递给一个红头发、留鬃毛般小胡子的将军。格鲁吉亚王爷则把手伸给公爵夫人的女友舒阿晓尔伯爵夫人。安德烈夫斯基医生、副官和其他人,有的伴着贵夫人,有的单身,都跟着那三对人走去。身穿长袍、长袜和皮鞋的男仆挪动椅子让主人和客人在餐桌旁坐下。领班男仆神情庄重,从银钵里分送着热气腾腾的汤。

    伏隆卓夫坐在长桌中央。对面坐着伏隆卓夫公爵夫人和将军。他的右边是他的女伴————美人奥尔别略尼,左边是身材苗条、头发乌黑、双颊绯红的格鲁吉亚郡主,她打扮得光艳照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太妙了,亲爱的朋友,”公爵夫人问信使带来什么消息,伏隆卓夫这样回答,“西蒙这下子可交好运了。”

    于是他就大声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沙米里手下威名远扬、骁勇善战的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一两天内将来到梯弗利斯。其实这事对他不是什么新闻,因为早就在谈判了。

    全体座上客,包括坐在长桌尽头低声谈笑的青年、副官和下级官吏,都肃然静听。

    “将军,您有没有遇见过这位哈吉穆拉特?”等公爵停下的时候,公爵夫人问身旁红头发、硬胡子的将军。

    “遇见过不止一次,公爵夫人。”

    接着将军就讲到一八四三年山民攻占格尔格别里村后,哈吉穆拉特怎样袭击巴谢克将军的部队,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几乎把佐洛土兴上校打死。

    伏隆卓夫笑眯眯地听着将军的话,看到他谈兴很浓,显然很得意。突然,伏隆卓夫的脸色变得冷漠而颓丧。

    将军讲得津津有味,还讲到他跟哈吉穆拉特的另一次相遇。

    “就是他,”将军说,“大人,您还记得吧?就是他伏击了去解围的运送干粮部队。”

    “在什么地方?”伏隆卓夫眯细眼睛,反问。

    原来这位勇敢的将军所说的“解围”是指不幸的达尔果远征[16]。那次远征,要不是新增援的部队去解了围,真的会全军覆没,指挥官伏隆卓夫公爵的性命也就难保。大家都知道,伏隆卓夫所指挥的达尔果远征,伤亡惨重,丢了好几门大炮,是个耻辱。因此,要是有人当着伏隆卓夫的面谈到这次远征,那就只能根据伏隆卓夫给沙皇的奏章来谈,说这次远征是俄国军队的光辉战绩。要是用“解围”这样的字眼,那就根本谈不到光辉战绩,而是毁灭无数生灵的大错。在场的人都懂得这一点,但有的装作没有注意将军这话的含义,有的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有的含笑相互递着眼色。

    只有留小胡子的红头发将军一人没有察觉大家的神色,讲得兴致勃勃,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在解围的路上,大人。”

    将军一谈到这个心爱的话题,就讲起“这个哈吉穆拉特怎样巧妙地把俄国军队切成两段,要不是被我们解围————他仿佛特别喜欢‘解围’这两个字————就会全军覆没,因为……”

    将军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玛娜娜·奥尔别略尼看出情况不妙,连忙把他的话打断,问他梯弗利斯的住处是不是舒适。将军感到有点儿奇怪,就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看到自己的副官一直盯住他的目光,这才恍然大悟。他没有答复公爵夫人的话,只皱起眉头,默默地吃起盘子里的精美食物来,但他既没有咀嚼,也没有注意食物的形状和滋味,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大家都觉得有点儿尴尬,但这种尴尬的局面被格鲁吉亚王爷巧妙地打破了。这位王爷人很愚蠢,却是个高明的马屁精和宫廷宠臣,此刻坐在伏隆卓夫公爵夫人旁边。他装得若无其事,大声讲着哈吉穆拉特劫走麦赫图林汗国[17]阿赫梅特汗遗孀的事:

    “他夜里闯进村庄,抓了他要抓的人,然后带着他的人马跑了。”

    “为什么他一定要这个女人呢?”公爵夫人问。

    “哈吉穆拉特同她丈夫有仇,到处追踪他,但直到阿赫梅特汗去世都没有遇见他,所以就向寡妇复仇。”

    公爵夫人把这段话用法语译给她那个坐在格鲁吉亚王爷旁边的老友舒阿晓尔伯爵夫人听。

    “太可怕了!”伯爵夫人闭上眼睛,摇摇头说。

    “哦,不是的,”伏隆卓夫笑着说,“我听说他像骑士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那个女俘,后来又把她放了。”

    “是的,人家用钱把她赎出去了。”

    “不错,但他的行为毕竟很高尚。”

    公爵这句话给后来讲哈吉穆拉特的事定了调子。廷臣们看出,越是夸大哈吉穆拉特的作用,伏隆卓夫公爵就越得意。

    “这人真是一身是胆。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不是,一八四九年那年,他在大白天闯进铁米尔汗舒拉城,把店铺洗劫一空。”

    一个坐在末座的亚美尼亚客人当时正好在铁米尔汗舒拉城,就把哈吉穆拉特这段军功详细讲了一遍。

    总之,吃饭时自始至终就是讲哈吉穆拉特的故事。大家争先恐后地赞扬他的勇敢、聪明和慷慨。有人讲到他曾下令杀死二十六个俘虏,但这事也得到了辩护:

    “那有什么办法!打仗总归是打仗。”

    “确实是个人才!”

    “他要是生在欧洲,说不定又是一个拿破仑。”愚蠢而擅长拍马的格鲁吉亚王爷说。

    他知道,一提起拿破仑,伏隆卓夫公爵就高兴,因为他挂上白十字勋章,全是因为战胜了拿破仑。

    “是啊,即使成不了拿破仑,到底也是个剽悍的骑兵将军。”伏隆卓夫说。

    “不是拿破仑,也是缪拉特[18]。”

    “他的名字就叫哈吉穆拉特嘛。”

    “哈吉穆拉特一走,沙米里也就完蛋了。”有人说。

    “他们觉得现在(所谓‘现在’指的就是伏隆卓夫在的时候)他们支持不住了。”另一个人说。

    “这都亏了您哪。”玛娜娜·奥尔别略尼说。

    伏隆卓夫公爵竭力缓和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阿谀奉承的浪潮,但这毕竟使他高兴。他心情愉快地搀着他的女伴离开饭桌往客厅走去。

    饭后喝咖啡的时候,公爵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他走到留小胡子的红头发将军跟前,竭力让他看到,他并没有发觉将军的窘态。

    公爵跟所有的客人周旋一番后,坐下来打牌。他只会打老式牌————龙勃勒。陪公爵一起打牌的有格鲁吉亚王爷,亚美尼亚将军(他是跟公爵的侍仆学会打龙勃勒的),再有就是权势显赫的安德烈夫斯基医生。

    伏隆卓夫把印有亚历山大一世肖像的金鼻烟壶放在一边,打开一盒光滑的精美纸牌,正想发牌,这时意大利侍仆乔凡尼用银托盘托着一封信进来。

    “又来了一个信使,大人。”

    伏隆卓夫丢下牌,道歉了一声,拆开信来读。

    信是儿子写的。他详细叙述哈吉穆拉特投诚的经过和他同梅勒-扎科密尔斯基的冲突。

    公爵夫人走过来,问儿子信里讲了些什么。

    “还是那一套。他同要塞司令闹意见。那是西蒙不对。不过,收场好,事情也就好了[19]。”他说着把信递给夫人,接着转过身来请等着打牌的客人们拿牌。

    打完一圈牌,伏隆卓夫按照他心情特别愉快时的习惯,打开鼻烟壶,用他那白净而老得发皱的手捏了一撮法国鼻烟塞到鼻子里。

    十

    第二天,哈吉穆拉特来到伏隆卓夫公爵的官邸,这时客厅里已挤满了人。在座的有:昨天来过的留硬胡子的将军————他今天全副武装,挂满勋章,前来辞行;一个因侵占公粮可能吃官司的团长;一个受安德烈夫斯基医生庇护的亚美尼亚富商————他享有酒类专卖权,现在正在为续订合同奔走;一个身穿孝服的阵亡军官的未亡人————她不是来请领抚恤金,就是要求让孩子公费读书;一个身穿讲究的格鲁吉亚民族服装的破产格鲁吉亚王爷————他在为自己张罗一块废弃的教堂领地;一个手拿一大卷征服高加索新方案的监督;一个只为向家人夸耀他到过公爵官邸而特地跑来的汗。

    大家都在等候接见。一个淡黄头发的英俊青年副官把来访者一个个领到公爵办公室里。

    当哈吉穆拉特瘸着腿快步走进客厅的时候,一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看着他。他听见每个角落里都有人低声提到他的名字。

    哈吉穆拉特穿着白色契尔克斯外套,里面穿深咖啡棉袄,领子上有精细的银丝绣花。他打着黑裹腿,脚上穿着一双像手套一样裹紧的黑色平底鞋。他的光头上戴着高皮帽,缠着头巾————就是为了这块头巾他曾被阿赫梅特汗告密而被克留盖瑙[20]将军逮捕,也是为了这块头巾他投奔了沙米里。哈吉穆拉特在客厅的镶木地板上快步走着,由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些,走起路来有点儿瘸,他那瘦长的身子也有点儿摇摆。他那两只距离很宽的眼睛自若地瞧着前方,仿佛谁也没有看见。

    相貌英俊的副官打了个招呼,请哈吉穆拉特坐下,自己去向公爵通报。不过哈吉穆拉特没有坐下,一只手按住短剑,伸出一条腿,仍旧站在那里,轻蔑地环顾着在场的人。

    翻译官塔拉哈诺夫公爵走到哈吉穆拉特跟前,同他说话。哈吉穆拉特不大乐意地简单回答了两句。这时来控告监督的库梅克王爷从办公室里出来。副官就招呼哈吉穆拉特,把他带到办公室门口,让他进去。

    伏隆卓夫站在桌旁接待哈吉穆拉特。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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