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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高加索回忆片段最新章节!

/>     “不用送我了。如今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得好好照顾母亲和祖母。”哈吉穆拉特说。

    哈吉穆拉特还想起,尤素福得意地红着脸说,只要他活着,谁也不敢欺负母亲和奶奶,同时脸上露出勇敢和自豪的神气。尤素福还是骑上马,把父亲送到山溪那里。他从山溪那里回去,从此哈吉穆拉特就再没有看到过妻子、母亲和儿子。

    就是这个儿子,沙米里要把他的眼睛挖掉!至于人家将怎样对付他的妻子,他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想到这里,哈吉穆拉特再也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来,瘸着腿迅速走到门口,打开门,叫了一声艾达尔。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已大亮。夜莺还在歌唱。

    “你告诉监督,我想骑马出去逛逛,你们给我备马。”他说。

    二十四

    这个时期,布特勒的唯一安慰就是充分享受富有诗意的部队生活,这一点不仅表现在公务上,而且表现在私生活上。他一副契尔克斯人打扮,卖弄马术,两次同波格丹诺维奇打埋伏,虽然两次都没有遇到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一个人。布特勒很珍重这种勇敢行为以及同著名勇士波格丹诺维奇的交情。他借了犹太人的高利贷,还清了赌债,其实只能把他的窘况暂时缓和一下。他竭力不去想到自己的窘况,除了部队生活的诗意外,还借酒浇愁。他喝得一天比一天多,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如今他对玛丽雅来说已不是俊美的约瑟了。[39]相反,他粗鲁地主动追求她,不料却遭到她的坚决拒绝。这使他感到十分羞愧。

    四月底,要塞里来了一支部队,那是巴略金斯基用来进剿难以进入的车臣地区的。其中有卡巴尔金斯基团的两个连。按照高加索的习惯,驻扎在库林斯克的几个连殷勤招待了这两个连。士兵们被分配到各个兵营里,不仅吃到有米饭和牛肉的晚餐,还喝了伏特加。军官们被安顿在军官的营里,当地军官照例招待新来的军官。

    最后大家开怀痛饮,狂欢作乐,还请歌手来唱歌助兴。彼得罗夫酒意十足,脸色由红转成灰白,拿椅子当马骑,拔出马刀,砍杀假想的敌人,忽而破口大骂,忽而呵呵大笑,忽而同人家拥抱,忽而一面跳舞一面唱他心爱的歌:“当年沙米里起来造反,嗒啦————啦————嗒嗒。”

    布特勒也在座。在这里,他也竭力想找到部队生活的诗意,但他心底里很可怜彼得罗夫,而又无法制止他。布特勒觉得有几分酒意,就悄悄回家去。

    一轮满月照着一座座白色的小屋和路上的石头。月光很亮,路上的每块小石头、每根干草和每堆马粪都看得清清楚楚。布特勒快到家的时候,遇见玛丽雅。她包着头巾,把肩膀都遮住了。自从玛丽雅拒绝布特勒的追求以来,他感到羞愧,有意回避她。这会儿,布特勒喝了几杯酒,又在溶溶的月光下,心情很好,又想向她表示亲热。

    “您上哪儿去?”布特勒问。

    “去看看我那老头子。”玛丽雅和气地回答。她拒绝布特勒的追求完全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态度坚决,但他最近总是躲着她,这又使她不快。

    “看他干什么,他会来的。”

    “他会来吗?”

    “他自己不会来,但人家会把他抬来的。”

    “哦,这样可不好,”玛丽雅说,“那就不用去了?”

    “是的,不用去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玛丽雅转过身,同布特勒并排走回去。月光十分明亮,照得人头上的亮光随着路边的阴影一起移动。布特勒瞧着这亮光,想对她说他依旧喜欢她,但不知怎样开口。而她却等着他开口。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回家,但这时拐角处闪出几个骑者,那是一个军官和几名随从。

    “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走路哇?”玛丽雅说着,闪到路边。

    月亮从背后照着骑马的人,直到他们走到旁边时,玛丽雅才认出他来。这是军官加米涅夫,以前跟彼得罗夫同过事,所以玛丽雅认识他。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这是您吗?”玛丽雅对他说。

    “是我,”加米涅夫说,“哦,布特勒!您好!还没有睡吗?同玛丽雅一起溜达吗?当心彼得罗夫找您算账。他在哪里?”

    “喏,您听,”玛丽雅指着有鼓声和歌声传来的方向,说,“他们又在灌酒作乐了。”

    “怎么,是你们的人在灌酒作乐吗?”

    “不,是从哈萨夫帐幕来的,现在正在吃饭呢。”

    “哦,这倒是件好事。我还赶得上。我来找他只要一分钟就行。”

    “怎么,有事吗?”布特勒问。

    “有点儿小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看对什么人!对我们是好事,对有些人可是坏事。”加米涅夫笑起来。

    这时,他们来到了彼得罗夫家。

    “契赫列夫!”加米涅夫对一个哥萨克喊道,“来一下!”

    这个顿河哥萨克从队伍中骑马出来。他身穿普通的顿河军服和军大衣,脚穿靴子,鞍子后面放着个褡裢。

    “喂,把那玩意儿拿出来。”加米涅夫跳下马,说。

    哥萨克也跳下马,从褡裢里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口袋。加米涅夫从哥萨克手里接过口袋,伸进一只手去。

    “现在给你们看一样新鲜玩意儿,好吗?您不会害怕吧?”他问玛丽雅。

    “有什么可怕的。”玛丽雅说。

    “你们看,”加米涅夫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人头,托在月光下,“你们认识吗?”

    这是一个剃光的头:颅骨宽大突出,留着黑色的大胡子和剪短的小胡子,眼睛一只张一只闭,剃光的脑壳砍得血肉模糊,鼻孔里凝结着黑血。脖子上缠着一条血淋淋的手巾。尽管头上伤痕累累,发青的嘴唇上却现出孩子般善良的神气。

    玛丽雅瞅了瞅,什么话也没有说,连忙转身往屋里走去。

    布特勒无法把目光从这个可怕的人头上移开。这就是哈吉穆拉特的头,就是前不久跟他亲切交谈、共度黄昏的哈吉穆拉特的头。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他杀死的?在什么地方杀的?”布特勒问。

    “他想逃跑,被人捉住了。”加米涅夫说,把人头交给哥萨克,自己同布特勒往屋里走去。

    “他死也死得像条好汉。”加米涅夫说。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等一下,等彼得罗夫来了,我原原本本讲给你们听。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要把他带到各个要塞和山村去示众。”

    派人去找彼得罗夫。他喝得醉醺醺的,带着两个同样酒意十足的军官回来。他拥抱了加米涅夫。

    “我把哈吉穆拉特的头给您带来了。”加米涅夫说。

    “胡说,把他打死了?”

    “是的,他想逃跑。”

    “我说过,他这人靠不住。那么他在哪里?头在哪里?让我看看。”

    那个哥萨克被叫了来。他手里拿着装人头的口袋。彼得罗夫醉眼蒙眬地对它瞅了好一阵。

    “他到底是条好汉,”彼得罗夫说,“让我吻吻他。”

    “是啊,是条有胆魄的汉子。”一个军官说。

    大家都看了一遍,又把人头交给哥萨克。哥萨克小心地把人头放回口袋,竭力让它轻一点儿着地。

    “喂,加米涅夫,拿人头示众时,你要讲话吗?”一个军官问。

    “来,让我吻吻他。他送过我一把马刀。”彼得罗夫大声说。

    布特勒走到台阶上。玛丽雅坐在台阶第二级上。她瞧了瞧布特勒,立刻又生气地转过脸去。

    “您这是怎么了,玛丽雅?”布特勒问。

    “你们都是刽子手。我简直受不了。真的,都是刽子手。”她说着站起来。

    “这种事谁都可能遇到的,”布特勒不知说什么才好,“战争嘛。”

    “哼,战争!”玛丽雅叫道,“什么战争?一句话,都是刽子手。人死了就该埋到地里,可你们还要捉弄他。真的,都是刽子手。”她又说了一遍,走下台阶,从后门回家。

    布特勒回到客厅,请加米涅夫详细讲讲事情的经过。

    加米涅夫就讲了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

    二十五

    他们准许哈吉穆拉特骑马到郊外散步,但必须有哥萨克兵护送。奴赫城里总共有五十名哥萨克,其中十名担任几个长官的警卫,其余的人负责值勤。要是按照命令每次派十名,那么隔天就要轮到一次。因此,第一天派十名值勤,以后每天派五名,并要哈吉穆拉特不要把所有的卫兵都带去,但四月二十五日那天哈吉穆拉特出去散步,却把所有五个卫兵都带走。哈吉穆拉特上马的时候,队长发现他把所有五名卫兵都带走,就对他说这样不行,但哈吉穆拉特仿佛没有听到,径自策马上路,队长也就没有坚持。带领哥萨克兵的是班长纳扎罗夫。他曾获乔治勋章,淡褐色头发剪成两个半圆,皮肤白里透红,是个身体十分强壮的小伙子。他出生于一个贫穷的旧教徒家庭,是长子,从小丧父,一直赡养着老母亲、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留心点儿,纳扎罗夫,别放他们走远!”队长喊道。

    “是,长官!”纳扎罗夫回答,接着踏上马镫,扶住肩后的枪,策动那匹高大温驯、钩鼻子的枣红骟马小跑起来。四名哥萨克兵骑马跟在后面:一个是费拉邦托夫,瘦长个儿,第一号小偷和挣钱能手,卖给甘泽洛火药的就是他;一个是超期服役的农民伊格纳托夫,他已上了年纪,但身强力壮,并以此自豪;一个是米施金,是个衰弱无力的小伙子,被大家所嘲笑;还有一个是彼得拉科夫,年纪很轻,头发淡黄,是个独子,总是很和气,乐呵呵的。

    早晨有雾,到吃早饭时天气放晴了,太阳照耀着刚张开的树叶,照耀着幼嫩的青草,照耀着禾苗,也照耀着路左边水流湍急的河面的波纹。

    哈吉穆拉特骑马一步步地走着,哥萨克兵和他的卫兵紧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缓缓地沿大路走出要塞。他们遇到几个头顶筐子的女人、赶辎重车的士兵和几辆吱嘎作响的牛车。哈吉穆拉特走了两俄里路后,策动他那匹卡巴尔达白马;他骑马大步走着,而他的卫兵就得策马快跑才能跟上他。哥萨克兵也这样急急地跑着。

    “嘿,他骑的马真行,”费拉邦托夫说,“要是在他还没有归顺的时候,我早就把他放倒了。”

    “是啊,老兄,这样的马在梯弗利斯要值三百卢布呢。”

    “我的马能赶上他。”纳扎罗夫说。

    “可不是,你能赶上他。”费拉邦托夫说。

    哈吉穆拉特不断加快速度。

    “喂,朋友,这样不行!慢点儿!”纳扎罗夫一面追赶哈吉穆拉特,一面大声叫喊。

    哈吉穆拉特回头瞧了瞧,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快步前进,没有减低速度。

    “注意了,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那些魔鬼,”伊格纳托夫说,“瞧他们把马打得多狠。”

    他们这样往山上跑了一俄里路的样子。

    “我说,这样不行!”纳扎罗夫又叫道。

    哈吉穆拉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顾,更加快速度,由快步改成大步跑。

    “你胡闹,你逃不掉的!”纳扎罗夫大惊失色,吆喝道。

    他鞭打那匹高大的枣红骟马,在马镫上欠身向前俯伏着,全速向哈吉穆拉特追去。

    当纳扎罗夫整个身子同那匹骏马合成一体,在平坦的大路上追逐哈吉穆拉特的时候,天空那么明朗,空气那么新鲜,生命那么欢快地在他心里跃动,以致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不祥的、悲伤的或者可怕的事。他感到高兴的是,每一跃进都使他更加接近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从逼近他的哥萨克骏马的蹄声上听出,他快被哥萨克赶上了。他右手拿出手枪,左手轻勒胯下那匹热得发躁并听见后面蹄声的白马。

    “对你说,这样不行!”纳扎罗夫差不多跟哈吉穆拉特并排了,一面喊,一面想抓住他的马缰。但不等他抓住缰绳,就响起了枪声。

    “你这是干什么?”纳扎罗夫抓住胸口喊起来,“打他们,弟兄们!”他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伏在鞍子上。

    然而,山民比哥萨克先拿出武器。他们用手枪射击哥萨克兵,并用马刀乱砍。纳扎罗夫挂在马脖子上,他那匹受惊的马在它同伴们的周围乱跑。伊格纳托夫的马倒下来,把他的一条腿压住。两个山民拔出马刀,骑在马上向他的脑袋和胳膊乱砍。彼得拉科夫刚要扑上去救同伴,但响起了两声枪响,一枪打中他的背,一枪打中他的腰,他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像个口袋似的一个跟头从马上栽下来。

    米施金掉转马头,向要塞奔去。哈涅菲和汗马戈玛在后面直追,但他已跑远,山民没能追上他。

    哈涅菲和汗马戈玛眼看追不上哥萨克兵,就回到自己人那里去。甘泽洛拔出伊格纳托夫的短剑,对纳扎罗夫又刺了几下,把他拉下马来。汗马戈玛从死人身上解下弹药囊。哈涅菲想牵走纳扎罗夫的马,但被哈吉穆拉特喝住,就顺着大路向前跑去。哈吉穆拉特的卫兵赶开彼得拉科夫的马,跟着他疾驰。塔楼鸣枪告警时,他们已来到离奴赫三俄里路的稻田里。

    彼得拉科夫肚子被剖开,仰面躺在地上。他那年轻的脸冲着天空,他像一条鱼似的抽着气,渐渐死去。

    “天哪,我的亲爹呀,瞧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要塞长官得知哈吉穆拉特逃走,抱住头,嚷道。“真该砍你们的脑袋!把他放走了,你们这些强盗!”他听着米施金的报告,喊道。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警报。不仅所有当地的哥萨克兵都被派去捉拿逃犯,而且把归顺的山村民团都尽量集合起来。当局贴出布告,凡捉拿哈吉穆拉特归案的,不论死活,一律赏给一千卢布。哈吉穆拉特和同伴逃离哥萨克两小时后,就有两百多名骑兵随着监督出来搜索和捉拿逃犯。

    哈吉穆拉特顺大路跑了几俄里路,勒住他那匹气喘吁吁、热汗淋漓、毛色发灰的白马。路右边远远地现出别拉尔奇克村的土屋和清真寺的尖塔,路左边是田野,田野尽头有一条河。虽然上山去的路在右边,哈吉穆拉特却拐进方向相反的左边,估计追兵一定往右边追捕他。他想离开道路涉过阿拉赞河,走到没有人守候的大路上,顺着大路走到树林那里,然后再渡过河,穿过树林上山。他这样打定主意,就向左拐。可是无法走到河边,因为必须穿过稻田,而稻田每逢春天总是灌满水,变成一片沼泽,马匹齐小腿陷进稻田里。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左冲右突,想找个干燥些的地方,但他们所走的那块田地全灌满了水,而且被水浸透了。马匹像拔瓶塞那样咕唧咕唧地从泥浆里拔出腿来,沉重地喘着气,走几步停一停。

    他们这样挣扎了好半天,天色黑下来了,还没走到河边。他们左面有一个灌木发青的小岛。哈吉穆拉特决定到灌木丛那里去,让疲惫的马休息一下,到夜间再走。

    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走进了灌木丛,下了马,绊上马腿,让它们吃草,自己就吃随身带来的面包和干酪。一钩新月起初悬在空中,接着落到山后,四下里就变得一片漆黑。奴赫的夜莺特别多。在这灌木丛里也有两只。哈吉穆拉特同他的人马走进灌木丛,发出飒飒的响声,夜莺不叫了。但等人声一静,夜莺又此起彼落地鸣啭起来。哈吉穆拉特用心细听,自然听到了夜莺的叫声。

    夜莺的鸣啭使他想起昨晚打水时听到的那支关于干泽特的歌。如今他随时都会落到干泽特那样的境地。他突然觉得他准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不由得感到心情沉重。他摊开斗篷,做了祷告。刚做完祷告,就听见一片嘈杂声逼近灌木丛。这是许多马蹄走在泥沼里的声音。眼尖的汗马戈玛跑到灌木丛边。在昏暗中看见黑压压一大片骑兵和步兵向灌木丛逼近。哈涅菲从另一边也看到了这群人。这是县军事长官卡尔加诺夫带着民团赶来了。

    “好吧,让我们像干泽特那样战斗吧!”哈吉穆拉特想。

    卡尔加诺夫听到警报,就带上百名民团和哥萨克兵追赶哈吉穆拉特,但哪儿也没找到他,也没见到他的踪迹。卡尔加诺夫失望地回家去,但傍晚遇到一个鞑靼老头儿。卡尔加诺夫问老头儿有没有看见六个骑马的人。老头儿回答看见了。他看见六个骑马的人在稻田里打转,后来跑进他打柴的灌木丛去。卡尔加诺夫带了老头儿从原路回来,看见绊着腿的马,确定哈吉穆拉特就在这里,当夜就把灌木丛团团围住,想等天亮活捉或者打死哈吉穆拉特。

    哈吉穆拉特知道被包围,就在灌木丛里找到一条旧沟渠,决定埋伏在里面,抵抗到弹尽力竭。他把这主意告诉伙伴们,并吩咐他们在沟渠上筑鹿砦。卫兵们立刻动手砍伐树枝,用短剑挖地做土垒。哈吉穆拉特同他们一起干。

    天蒙蒙亮,民团的百人长就跑到灌木丛附近,大声喊话:“喂!哈吉穆拉特!投降吧!我们人多,你们人少。”

    回答他的是沟渠里的一团烟,步枪咔嚓一声,子弹打中民团的一匹马,马向后一颠就倒了下去。接着,灌木丛边上民团的枪响了,子弹嘘溜溜地叫着,打得树枝纷纷落在鹿砦上,但没有打中伏在鹿砦后面的人。只有甘泽洛那匹离群的马被打中。马头受了伤。马没有倒下,却挣断绊绳在灌木丛中乱窜,向别的马冲去,偎依在它们身上,并把鲜血洒在新出土的草上。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只有当民团中有人跑出来时才开枪,而且难得打不中目标。民团里有三人受伤了。民团不仅没有向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扑去,而且离他们越来越远,只偶尔从远处随便向他们开几枪。

    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升到半树高,哈吉穆拉特刚想上马,试图从河边突围,忽然听到大队人马的呐喊声。这是密赫图林区的加治阿加和他的部下。总共有两百人光景。加治阿加原是哈吉穆拉特的朋友,在山里一起生活过,后来投奔俄国人。跟他同来的还有阿赫梅特汗,那是哈吉穆拉特仇人的儿子。加治阿加也像卡尔加诺夫那样,先向哈吉穆拉特喊话,要他投降,但哈吉穆拉特也像第一次那样开枪回答。

    “拼刀,弟兄们!”加治阿加拔出刀来喊道。于是就听见几百个人尖声叫着,向灌木丛冲去。

    民团跑进灌木丛,鹿砦后面接二连三地响起枪声。三个团丁倒下了,进攻的人停了下来。灌木丛边上也响起了枪声。他们开着枪,同时越过一棵棵灌木,逐渐逼近鹿砦。有几个人冲过来,有几个人被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打倒。哈吉穆拉特百发百中地打着枪,甘泽洛也几乎弹无虚发,每次看到打中目标,就尖声欢呼。库尔班坐在沟渠边上,嘴里唱着《真主之外无真主》,不慌不忙地射击着,但难得打中目标。艾达尔恨不得立刻拿短剑同敌人肉搏,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他不断地随便开枪,不断地回头看看哈吉穆拉特,从鹿砦后面探出身子。毛发浓密的哈涅菲卷起袖子,在这里也执行着勤务兵的职务。他把哈吉穆拉特和库尔班递给他的枪装上弹药,使劲用铁通条把涂过油的子弹推进枪膛,把火药罐里的干火药撒到药池里。汗马戈玛不像别人那样坐在沟渠里,他从沟渠里跑到马匹旁边,把它们赶到安全些的地方,不断地尖声大叫,不用枪架,手拿步枪射击着。他最先受伤。子弹打中他的脖子,他坐在地上,一面吐血,一面咒骂。随后哈吉穆拉特也负伤了。子弹打穿他的肩膀。哈吉穆拉特从短褂里撕下一团棉花,塞住伤口,继续射击。

    “冲上去跟他们拼刀。”艾达尔第三次这样说。

    艾达尔从鹿砦后面探出身子,准备向敌人冲去,但就在这当儿,一颗子弹打中了他。他身子晃了晃,仰天倒下来,正好倒在哈吉穆拉特的一条腿上。哈吉穆拉特瞧了他一眼。艾达尔那双好看的羊眼睛木然不动地盯着哈吉穆拉特。他的上唇像孩子般翘起,嘴唇抽动着,合不拢。哈涅菲向被打死的艾达尔弯下腰,从他的契尔克斯外套上取下未用的弹药。哈吉穆拉特从他身下抽出脚,继续向敌人瞄准。库尔班一直唱着山歌,慢吞吞地装上子弹射击。

    敌人尖声叫着,从一棵灌木跑到另一棵灌木,越来越逼近。又有一颗子弹打中哈吉穆拉特的左腰。他躺在沟渠里,又从短褂里撕下一团棉花把伤口塞住。腰部的伤是致命的,他觉得他要死了。往事像一幅幅图画异常迅速地在他头脑里交替出现。他忽而看见大力士阿布农察尔汗一只手托住被砍得挂下来的脸颊,一只手拿短剑向敌人扑去;忽而看见苍白虚弱、满脸奸相的老伏隆卓夫,还听见他那微弱的声音;忽而看见儿子尤素福,忽而看见妻子苏菲阿特,忽而看见他仇人沙米里苍白的脸、褐色的大胡子和眯缝的眼睛。

    往事一幕幕在他头脑里掠过,但他对此已无动于衷:没有遗憾,没有仇恨,也没有愿望。这一切,同此刻在他身上发生的事相比,对他来说真是太渺小了。他那强壮的身体继续做着开了头的事。他拼着最后的力气从鹿砦后面站起来,用手枪射击一个冲过来的人,把他打中。那人倒下了。然后哈吉穆拉特从沟渠里爬出来,拿着短剑,瘸着腿向敌人冲去。几声枪声,他身子一晃就倒下了。几个团丁尖声欢呼着向倒下的身体冲去。但他们原以为死去的身体忽然动起来。那个血淋淋的光头先抬起来,接着躯体也抬起来,最后他抓住一棵树直立起来。他的模样煞是可怕,吓得冲过来的人都收住脚。忽然,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一踉跄离开那棵树,整个身子就像一株砍倒的牛蒡花,脸向下倒下来,再也不动了。

    他一动不动,但还有感觉。加治阿加第一个跑到他跟前,拿一把大短剑向他的头扎去,他还以为有人拿锤子敲他的头,但他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干。这是他头脑里最后的意识。以后就再也没有知觉了。敌人踩他,砍他,但他对这一切已毫无感觉。加治阿加一只脚踩住尸体的背,两刀就把头割下来。他唯恐鞋子沾上血,小心地把头踢开。鲜红的血从颈动脉涌出,黑色的血从头颅里直往外冒,洒在草地上。

    卡尔加诺夫、加治阿加、阿赫梅特汗和全体民团,像猎人围着打死的野兽那样围着哈吉穆拉特和他的卫兵的尸体(哈涅菲、库尔班和甘泽洛被捆起来)。他们站在火药气弥漫的灌木丛里,快乐地说说笑笑,庆祝他们的胜利。

    夜莺在射击的时候沉默了一阵,这时又鸣叫起来,先是近处的一只,然后远处的几只也跟着叫了。

    对了,就是那朵在翻耕过的田野上被蹂躏的牛蒡花使我想起了哈吉穆拉特的死。

    一八九六年至一九〇四年

    * * *

    [1] “爱不爱”花————一种甘菊花。俄国少女常拿它来算爱情的命运,方法是把一片片花瓣扯下来,扯一片,说一声“爱”,再扯一片,说一声“不爱”,到一朵花扯完时看最后一瓣说的是什么。

    [2] 沙米里(1791——1871)————高加索信奉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的首领,曾发动“圣战”反对信奉东正教的俄国,得到土耳其等国的支持。

    [3] 穆里德————阿拉伯文的音译,意为“希望者”“寻道者”,伊斯兰教苏非派教团的修道者。

    [4] 谢梁,阿列孔————突厥语“你好”的音译。

    [5] 阿耶————突厥语“是”的音译。

    [6] 穆尔西德————阿拉伯语“引路人”的音译,指伊斯兰教的宗教导师。

    [7] 玛鲁施卡,巴尔?————突厥语“妻子有没有?”的音译。

    [8] 巴仑楚克,巴尔?————突厥语“孩子有没有?”的音译。

    [9] 阿瓦尔人————达格斯坦的一个少数民族。

    [10] 按伊斯兰教规定,每日礼拜五次,分别在晨、晌、晡、昏、宵五个时间举行,称作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宵礼。

    [11] 阿瓦利亚————十四世纪达格斯坦的一个汗国。

    [12] 斯列普卓夫(1815——1851)————哥萨克团团长,在同沙米里作战时阵亡。

    [13] 道利达————克里木的古称。

    [14] 亚当————《圣经》中人类的始祖,这里指一无所有的人。

    [15] 石————指俄石,1俄石合209.91升。

    [16] 达尔果远征————指一八四五年伏隆卓夫领导的战斗,以摧毁沙米里在北达格斯坦的达尔果要塞为目的,结果要塞被占领,但俄国损失达三万余人。

    [17] 麦赫图林汗国————在达格斯坦山地。

    [18] 缪拉特(1767——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妹夫。

    [19] 原文是英语。

    [20] 克留盖瑙(1791——1851)————驻高加索的俄国将军,曾参加达尔果远征。

    [21] 加集穆拉(1785——1832)————车臣区和达格斯坦区首任教长,沙米里的老师。

    [22] 干泽特(1789——1834)————加集穆拉的继承人。

    [23] 可敦————汗的妻子的称呼。

    [24] 谢赫————伊斯兰教社团负责人、学者或教师的尊称。

    [25] 伊玛目————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教长,或政教首领。

    [26] 雅克西————突厥语“好的”的音译。

    [27] 吉穆林村————沙米里的家乡,在阿瓦利亚。

    [28] 塔巴萨伦————在达格斯坦南部。

    [29] 查哈尔·契尔内舍夫(1796——1862)————十二月党人。

    [30] 在千人行列中走十二次————旧俄酷刑,被罚的人要经过一千人的行列,每人往他身上狠抽一鞭子。

    [31] 国家农民————指耕种国家土地的自由农民。

    [32] 合并派————根据一四三九年佛罗伦萨会议,正教和天主教教会实行合并。合并后的教会称合并派。

    [33] 庞贝厅————冬宫里的一个大厅,其建筑和设备都依照古罗马的庞贝城。

    [34] 柯施柯尔德————突厥语“问好”的音译。

    [35] 雅克西————突厥语“好的,先生,好的”音译。

    [36] 拜兰节————伊斯兰教的大节。

    [37] 古尔德宝刀————高加索产的著名马刀。

    [38] “怎么样”————指科兹洛夫斯基,“怎么样”大概是他的口头禅。

    [39] 典出《旧约·创世记》第三十九章约瑟不受主人妻子诱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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