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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日本侘寂最新章节!

    向井去来(1651——1704),著名俳人,“俳圣”松尾芭蕉的高足、“蕉门十哲”(芭蕉十大弟子)之一。

    去来出生于长崎,年轻时习武,善剑道,通儒学,早年结识宝井其角,并通过其角介绍入芭蕉门下。贞享三年(1686年)在京都西部嵯峨山建草庵,号落柿舍。后芭蕉曾在该草庵居住并在此写成《嵯峨日记》。元禄四年(1691年),在芭蕉指导下,与同门野泽凡兆共同编纂蕉门俳谐集《猿蓑》,汇集了蕉门俳人的代表作,产生了很大影响。芭蕉去世后,去来不满有些弟子背离“蕉风”,曾与宝井其角、森川许六展开论争。向井去来的主要著作有《旅寝论》《不玉宛论书》《去来抄》《去来文》等。

    《去来抄》是向井去来晚年的著作,在去来死后约七十年(1775年)出版,是芭蕉、去来及蕉门俳人的俳谐理论的集大成。所谓“抄”是“摘抄”之意,以大量具体作品摘抄及其评论构成全书内容。全书分为《先师评》《同门评》《故实》《修行》四部分,共一百四十七则,各段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其中,《先师评》收录了芭蕉及其门人(史家称为“蕉门弟子”)的发句、付句以及芭蕉的评语,共四十六则,可以窥见芭蕉作为诗人与批评家的卓越见识、鉴赏力与指导力。第二部分《同门评》,主要是芭蕉的门人对芭蕉及其同门弟子作品的相互评价、议论,论题多在语言及修辞方面,共四十则。第三部分是《故实》,根据芭蕉的理论主张,对俳谐的法式、切字、花、恋等题材的俳谐作品及相关掌故加以论述,共二十一则。第四部分《修行》主要讲述俳谐修行的心得体会,论述了芭蕉俳谐的特色以及芭蕉提出的“不易·流行”“寂”“枝折”等审美概念。该书最重要的价值,是记录了松尾芭蕉生前关于俳谐的主要论述与观点,与另一位俳谐理论家服部土芳的《三册子》一起,成为后人了解芭蕉俳谐艺术论及“蕉门”艺术风格的主要资料。

    以下根据岩波书店《日本古典文学大系66·连歌论集、俳论集》和小学馆《新编日本文学全集89·连歌论集、能乐论集、俳论集》译出。个别价值不大的段落略去未译。

    去来抄

    以下文字中,有一些是先师芭蕉以外的其他人的议论,但也夹带了先师的只言片语,谨记述在此。

    一、先师评

    (一)

    新年饰蓬莱[1],

    书信初自伊势[2]来,

    急忙来打开。[3]

    先师芭蕉从深川[4]寄我书信,问曰:“对此句,有各种不同的评点,你如何看?”

    我回答说:“书信并非发自京城寄出,也并非发自故乡,而是从伊势寄出的。新年期间的‘蓬莱饰’令人想起与今不同的远古神代。伊势是神所在之处,期待着快快读到来自伊势的书信,并由此激发了旅情。我认为此首俳谐表现的就是这样的情绪。”

    先师回答说:“你的理解是对的。正值新年,不由想起了伊势的肃穆神秘,同时受慈镇和尚[5]一首和歌之启发,用‘书信’一词,并加上了‘初’字,于是写成。”

    (二)

    辛崎之山松,

    银装素裹雾蒙蒙,

    犹比花朦胧。[6]

    伏见的一位作者,认为这首发句没有使用应该用的切字,却以“にて”结尾,因而表示不满。

    对此,其角[7]曰:“‘にて’与‘かな’意思相通。所以,在连句中,应以‘かな’作结尾的发句,却以‘にて’结尾,往往令人质疑。在这首发句中,如以‘かな’作结,则给人以仓促感,而以‘にて’作结,则余韵悠长。”

    吕丸[8]认为:“关于为何以‘にて’作结,其角所言极是。不过,这一句不是发句,而是第三句,伏见的那位作者为何要把它视为发句呢?”

    对此,我认为:“这是即兴偶感之句,无疑也是发句。第三句则是发句之后的展开,假如此句不是即兴,而是刻意为之,其价值则降为次等。”

    对以上的评论,先师重申:“其角、去来的评论太理论了。我不过是写辛崎的松树比花更朦胧,表达一种情趣而已。”

    (三)

    春天去匆匆,

    琵琶湖畔近江[9]人,

    惜春情意浓。[10]

    先师曰:“尚白[11]曾非难该句,认为‘近江’应换成‘丹波’[12],‘逝去之春天’应换成‘逝去的年岁’。你的看法如何?”

    我说:“尚白的批评是不对的。近江的琵琶湖湖水朦胧,应该是特别能够激发惜春之情的地方。这不是闭门想象,而是在近江实地观察所得。”

    先师曰:“所言极是。近江国的古人在和歌中发惜春之叹,丝毫不逊于京都人的惜春之情啊!”

    我说:“您的话给我很深感触。假如近江国也有‘逝去的年岁’,为什么就不能对‘逝去的春天’有所感动呢?正因为丹波也有‘逝去的春天’,所以这首发句才更能表现惜春之情啊!面对自然变迁而感动,古今皆然。”

    先师高兴地说:“去来啊,你是能够与我谈论风雅的人!”

    (四)

    此处有柴门,

    闭门上锁空无人,

    冬天月深沉。[13]

    在编纂《猿蓑》[14]的时候,其角从江户寄来这首发句,并附言曰:“最后的五个字音应是‘冬天的月亮’,抑或‘霜天的月亮’,尚举棋未定。不过,第一句‘此处有木户’读之不顺口,应读作‘此处有柴门’。”

    先师曰:“像其角这样的作者,不必为‘冬天的月亮’还是‘霜天的月亮’烦忧。”于是很快就确定为“冬天的月亮”,并编入《猿蓑》中。

    此后,先师从大津寄来一信,写道:“还是‘此处有木户’为好啊!像这样出色的发句一句都十分难得,即使已经出版了,也应该尽快改版。”

    对此,凡兆说:“‘此处有柴门’还是‘此处有木户’,实际都差不多。”

    不过,我却认为:这首发句中的“月亮”,配以隐士住所的“柴门”,是恰当的。假如“月亮”配以“城门”,那就是一幅壮美的图景,美得无法言喻了。所以其角为使用“冬”字还是“霜”字而踌躇不决,是当然的事情。

    (五)

    喜爱一只猫,

    执着之心易了断,

    人情何以堪。[15]

    先师从伊贺上野抄送此句给我,并附言曰:“心有风雅者,能无好句否?他的风流在此句中已经表现无遗了。”

    早在此前,越人已经天下知名了,他的很多发句,颇受人激赏。不过,先师认为,从这首发句开始,越人的艺术天性才得以显现出来。

    (六)

    寒风直呼啸,

    八月二十之月亮,

    险被风吹掉。[16]

    晚秋寒风中,

    雨点尚未落地时,

    横飞无踪影。[17]

    关于以上两首发句,我说过:“荷兮的发句,吟咏了‘八月二十的月亮’,使用了‘险被风吹掉’这一巧妙的表现,比我的发句要好得多。”

    对此先师说:“荷兮的发句,是依赖‘八月二十的月亮’这一题材,除去题材特别,并不是很优秀。你的发句,并不以题材珍奇取胜,是整体上优秀的作品。只是以‘まで’来限定晚秋阵雨落地,不够雅致。”并改为“にも”。而我的初稿是“尚未落地”(地までおとさぬ)。

    (七)

    习习春风中,

    众仆人抬着驾笼[18],

    莫跌翻人偶。[19]

    对于这首发句,先师评曰:“伊贺的作者吟咏的这首发句,婀娜多姿,很吸引人。”

    丈草[20]说:“先师对于伊贺作者的‘婀娜’风格,似乎事先并不了解。这种‘婀娜’实则与先师的‘娇艳’风格是相通的。”

    (八)

    清泷[21]川水呀

    夏季皎皎明月下

    映照白浪花。[22]

    先师将我招呼到难波的病床前,说道:“最近,我在园女[23]家作过一首发句,曰,‘菊花洁白开,未染上一尘一埃’。不过,这首发句与我以前吟咏过的‘清泷川水呀,夏季皎皎明月下,映照向浪花’有点儿相似。所以我将‘清泷川’这首发句修改了。初稿在野明[24]的家中,请你从他家取出撕掉吧。”

    然而那首发句已经被收入各种集子中,不能舍弃了。不过,名人是如何为一首发句而费尽心思的,由此可见一斑。

    (九)

    徐徐来凉风,

    阿弥陀佛迁山顶,

    一片念佛声。[25]

    这首发句,是信浓善光寺的本尊阿弥陀如来迁座时吟咏的。头一句五字音初稿是“ひいやりと”[26]。

    先师说:“像这样有关佛教的发句,总体上要讲求庄重宁静,头五个字音‘冷飕飕的啊’(ひいやりと)不甚协调,可修改为‘清风徐徐来’(风熏る)。”

    后来,在编纂《续猿蓑》集子的时候,又改为“徐徐来凉风”。

    (一○)

    明石海船上,

    飞来了一只杜鹃,

    掠过船左舷。[27]

    在编纂《猿蓑》的时候,我说过:“这首发句与先师的‘原野漫无边,跃马驰骋天地间’[28]在构思上类似,所以不该收入集子中。”

    先师则说:“在明石那个地方的海岸,吟咏杜鹃鸟岂不是很好吗?”

    我说:“吟咏明石地方的杜鹃鸟,我分辨不出优劣来。不过,这首发句不过是将先师那首发句中的‘马’换成了‘船’而已,并非出自作者的创意。”

    先师说:“从创意上看,这首发句没有超过我那一首,不过,吟咏明石地方的杜鹃鸟,是可取的,从这个角度说可以收入集子。不过这还是要由编纂者定夺。”最终,这首发句还是从集子中删除了。

    (一一)

    吾皇之春天,

    淡绿色蚊帐依然,

    此色永不变。[29]

    先师对我说:“发句若做不到从容不迫,就不能说是真正的发句。越人的发句早就做到从容不迫了,不过再看看这首发句,简直都使人觉得有重量感了。这首发句写蚊帐的淡绿色是一种极致的颜色,倘若第一句不是‘吾皇之春天’,而是换上‘月光之影啊’‘破晓时分啊’之类,作为专写蚊帐的发句是最合适的。而这首发句写蚊帐的淡绿色自古及今不变,来作为新年对皇室贺岁之意,就未免心机太重,使发句不够纯粹了。你的发句在从容不迫这一点上,我已经不担心了,但要注意不能发展到心机过重的程度。”

    (一二)

    样态虽依旧,

    去年雏坛的人偶

    却移至下座。[30]

    这首发句,是我有感而发。第一句五字音如果写成“古式礼帽啊”“纸制衣服啊”,就过分了。假若只写某季节特有的风物,就不能清楚地表现出整首发句的寓意。而且,如果使用“凄惨可悲呀”“令人遗憾啊”之类直接表达感情的词汇,也显得浅陋。所以,我使用了“样态虽依旧”,并征求先师的意见。

    先师说:“要在第一句五字音中表达自己的寓意,那就与信德[31]的‘人之时代呀’那首发句一样,讲道理的意味太重了。即使不能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但对‘样态虽依旧’这样的表达,还是应该加以节制。”

    (一三)

    漆黑夏夜中,

    田垄架豆一丛丛,

    召来萤火虫。[32]

    这是凡兆的一首发句,先师曾经修改过。在编纂《猿蓑》集的时候,凡兆曾说:“这首发句无甚可观,删了吧。”

    但我却认为,这首发句写萤火虫在沿田垄种植的架豆上飞舞,漆黑的夏夜景色,颇有风趣,所以主张选入。

    先师说:“倘若凡兆把这句舍弃,我就把它捡起来。幸亏伊贺有一位作者写过一首与此类似的发句,把它稍加修改,就替代了这一首吧。”于是,此句就署名“万乎”[33]了。

    (一四)

    大年三十啊,

    这一天岂不就是,

    岁月之敌吗?[34]

    这首发句,头五字原本是“抛却了爱恋”,是我的作品。我说:“这首发句没有表示季节的词语,如何是好呢?”信德说:“那就把头五个字换成‘爱恋的樱花’如何?因为对于樱花,风流雅士无不倾心。”

    我说:“凡事都要前后搭配。古人都爱花,为了赏花而盼望早点儿天亮,又叹息天黑太早,还有人以花开花落比况人生短暂,也有人为寻花而迷路于山间野外,但至今还没听说为了花而舍命的。所以,头五个字换上‘爱恋的樱花’,与后面一句‘岁月之敌’相比,未免太言重了。”

    信德对此仍表示不解,于是我们就这个问题请教先师。先师说道:“信德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开窍啊。”

    后来,凡兆把头五个字改为“大年三十啊”,对此,先师高兴地说:“对啊!大年三十这一天,对人来说,是千年之敌啊!你改得好极啦!”并大笑。

    (一五)

    参拜佛与神,

    香资随时带在身,

    游览花之森。[35]

    对于这首发句,先师说:“‘花之森’这词太不顺耳了,指的是花的名胜地吗?古人只说过‘森之花’,不能生造词语,像这样拙劣的用词,不能使用啊。”

    (一六)

    伴随月与雪,

    甚之丞敲钵念佛,

    有何风雅可说。[36]

    编纂《猿蓑》的时候,我对先师说:“近来,有一位伊丹地方的人,作过一首发句,曰‘空也僧念佛,俗名弥兵卫敲钵,岂知风雅为何’[37]。与越人的这首发句相近,那么越人的这首该怎样处理呢?”

    先师说:“越人的发句开头是‘伴随月与雪’,整句富有创意,而且风姿雅正,而伊丹作者的那首发句,单是写‘岂知风雅为何’,就显得低下,与越人之句高下有别。不过,两首发句都写半僧半俗者敲钵念佛,都从‘俗’的方面着眼,都将其俗名写进句中。所以,越人这首发句还是不收为好。今后另找机会吧。”

    (一七)

    好梦被打断,

    果然跳蚤在捣乱,

    身上有红斑。[38]

    我对先师说:“其角真是一个有才能的作者。被跳蚤咬了这种小事,有谁能像他那样写得曲尽其妙呢?”

    先师说:“你说得对,他就像和歌领域中的藤原定家。后鸟羽院在评论定家时曾说过,‘他很会表现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这话用在其角身上也是很合适的。”

    (一八)

    翻山整三天,

    蓦然回首吉野山,

    山隐樱花间。[39]

    这首发句是《猿蓑》刊行两三年后吟咏的。先师对我说:“这首俳谐很新鲜,现在没人能够欣赏。过一两年再发表吧。”

    后来,先师与友人杜国一起云游吉野山。途中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有人写了‘吉野变花山’,有人写了‘花开遍吉野’,我完全被这些和歌吸引了。并且,其角也写了‘樱花锁大山’,我觉得自己要吟咏的,已经被别人吟咏遍了。所以,我在吉野山上没有作品。只是每天都一边行走,一边吟诵你的发句‘翻山整三天,蓦然回首吉野山,山隐樱花间’。”

    此后,我与别人谈起这首发句,人们都能很好地理解。先师曾说过,要让人理解这首发句,还要等一两年。先师是如何推察到的呢?我虽然是作者,对此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一九)

    病雁落荒郊,

    旅宿听得雁哀叫,

    寒夜倍寂寥。[40]

    渔家小院中,

    席上晾晒小虾仔,

    混有虾蟋蟀。[41]

    在编选《猿蓑》的时候,先师说:“在这两首发句中,选出一首吧。”凡兆说:“‘病雁’实在是佳句,而‘小虾仔混有虾蟋蟀’一首,从整句的构思到素材的新颖,都堪称秀逸之句啊。所以,恳请把这一句选入。”

    我说:“‘小虾仔’一句,素材非常新颖,如果我能够想到‘小虾仔混有虾蟋蟀’的话,这句我也能作出来。但是,‘病雁’一句,格调高远,情趣悠长,我等无论如何作不出来。所以,我恳请两句都选入。”

    此后,先师笑道:“你们把‘病雁’与‘小虾仔’相提并论了。”

    (二○)

    山间悬崖上,

    似有一位风流客,

    仰首赏明月。[42]

    先师进京的时候,我请教他说:“洒堂[43]认为,这首俳谐的最后一句改为‘猿赏月亮’为好。我觉得还是写‘月客’更好。您怎样看?”

    先师反问道:“‘猿’是什么意思?这一首发句你是怎么作出来的呢?”

    我回答说:“我在明月高悬之夜去山野散步,看到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上,站着一个赏月的风雅之士,于是就吟出了这首。”

    先师说道:“我也算是一个‘风流月客’吧。对于以‘月’起名的人,其风流之心难以体察,所以,还是将‘月客’作为自称比较好。我很看重这首发句,并且将它编进了《笈之小文》[44]。”

    的确,我将“月客”作为他称,比先师的考虑相差甚远。根据先师的意思,如果将“月客”作为自称的话,岂不就有了“风流狂人”之趣吗?

    后来思想再三,作为自称之句来吟咏的话,风流狂人的形象呼之欲出,比我本来的构思强十倍。我是作者,起初对这一点竟意想不到。

    《笈之小文》是先师自行编撰的句集,但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书。肯定是草稿未完,先师就离世了。先师提到这本书的时候,我曾问他:“我的发句能有几句编进去呢?”先师回答说:“在我的弟子中,编入《笈之小文》超过三首以上者极少。你不要再多问了。”

    (二一)

    蹲在病床前,

    支起罐子把药煎,

    寒气绕身边。[45]

    先师在难波病重,躺卧在床,弟子们彻夜守护。先师命我们吟咏夜守病榻之句,说道:“你们要想我今天就会死去,以此来作发句。一个字都不要请教我。”

    于是我们作了很多不同的发句,先师只针对其中一句作了评论:“丈草啊!你作得好!”

    此情此景之下,众弟子莫不动容。谁还能有心遣词造句,表现风雅之情呢?只有内心深深的感动。

    (二二)

    下京[46]雪纷飞,

    越积越厚积成堆,

    雪上加雨水。[47]

    这首发句,原先的头五字暂时空缺,只有“越积越厚积成堆,雪上加雨水”,于是,先师及其弟子们都为这首俳谐加上种种不同的头句。先师加的头句是“下京雪纷飞”,并予定稿。凡兆虽口上答应“是”,但并不十分理解。

    先师说:“凡兆啊,在你的作品上,安上‘下京雪纷飞’作为头一句,是合适的呀。如果还有比这五个字更好的选择,我这一辈子都不再谈俳谐了。”

    我说:“‘京都的下京’这五个字很好,这谁都看得出来,但是要说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了,那谁能知道呢?这个事情要是被外人听到,他们肯定会笑话我们。他们肯定能够想出多种不同方案。如果外人说如此这般很好,就给安上了,那在我们看来,也是可笑的吧?这是我的想法。”

    (二三)

    野猪回老巢,

    途中伏击于破晓,

    天边明月照。[48]

    我拿这首发句征求先师的意见。先师只是轻轻地吟咏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我当时错误地以为,先师那样博学的人,连野兽们习惯拂晓从村庄返回山中,猎人们在途中伏击狩猎的事情都不知道吗?于是就将如何狩猎的样子讲给先师听。

    于是先师说:“猎人拂晓伏击猎物的事情,从前就广为人知。曾有一首和歌吟道,‘天未破晓,原野鹿儿山上跑,风吹荻树林,可嗅到鹿的味道’[49]。连以优美为宗旨的和歌,也只能写到这种程度,而风格自由的俳谐,只吟咏这寻常的情景,无法显示作者的艺术手腕。你这首也有可取之处,所以我思忖片刻,但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后来我仔细想想,我这首俳谐与后德大寺的和歌《听得杜鹃唱》[50]构思相同,就越发感觉无甚可观。

    (二四)

    常春藤的叶[51]……

    这首发句第一句以下记不清了。好像是写常青藤的叶子被山风吹拂,从山麓到山峰飘摇翻卷。我曾就这首发句请教先师。

    先师说:“发句这种东西,不能像这样写得绵密不露,巨细无遗。”

    支考[52]在旁边听了,大为惊诧。后来他对我说:“那时才知道发句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时我听得并不专心,后来差不多都忘了,想来倍感遗憾。

    (二五)

    躺卧垂樱[53]下,

    花儿低垂枝错杂,

    用手分开它。[54]

    先师边走边说:“最近,在其角编的集子中,收入了这首发句。他究竟出于什么想法将这首发句收入集子呢?”

    我说:“这首发句,表现了垂樱盛开的景象,写得很细腻吧?”

    先师说:“一览无余,不知其可也。”

    先师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才知道,发句到底该怎么写,不该怎么写。

    (二六)

    两人手紧握,

    手足之情难言说,

    天际见残月。[55]

    这是我与胞弟鲁町分别时作的发句。先师评论说:“这首发句尚可,但写得太老到了,不过是尽力来表达一种真诚而已。”

    我说:“您说得对。这首发句言辞表现上有故弄机巧的地方,以致自己的心情未能被您充分了解。我很想表达心中的那种感情,却未能在这首发句中充分表达出来。这大概就是所谓‘意到句不到’吧?”

    (二七)

    泥中的乌龟,

    在秧田的畦埂间,

    爬来又爬去。[56]

    在编纂《猿蓑》的时候,我不小心将这首发句抄错了,把“在秧田的畦埂间”抄成了“沿着秧田的畦埂”。先师说:“‘在秧田的畦埂间’与‘沿着秧田的畦埂’大异其趣呀!古人曾有‘青蛙跳跃畦埂间’之句,你把这个关键的字眼抄错了,并不单单是笔误,而是因为你对这首俳谐疏于理解。”先师因此很不高兴。

    (二八)

    身体轻松放,

    四仰八叉席上躺,

    心静自然凉。[57]

    在《猿蓑》编辑期间,宗次[58]很希望将自己的一首发句编入。此前他作了许多句,但都不足取。

    一天傍晚,先师对宗次说:“来,休息一会儿吧!我也想躺下。”宗次说:“那就不见外了。身体好放松啊,像这样舒舒服服躺下来,才觉得有凉风来啊!”

    于是,先师说:“你刚才说的,实际上就是发句呀!你将这首《身体轻松放》整理一下,编到集子里吧!”

    (二九)

    倍增缅怀情,

    先人魂灵现灵棚,

    如见双亲影。[59]

    这首发句的初稿是“面影のおぼろにゆかし玉祭”[60]。送给先师审阅,先师批注曰:“古人云‘祭神如神在’,感到亡亲的面影在灵棚中,是很自然的。”

    先师从伊贺来了一封回信,写道:“《玉祭》一首写得很充实,不过这种表达不免落入俗套了。而你的附言‘先人魂灵现灵棚,倍感缅怀’,将这几个词原封不动写进发句,有何不可?第一句五字与第二句七字‘倍增缅怀情,先人魂灵现灵棚’,就使得最后一句‘如见双亲影’显得水到渠成了。”

    我当时竟没有想到要将附言那句话直接写进俳谐中,思忖再三写出的东西,确实整句落入窠臼,也未能充分表情达意。这种情况,对于初学者来说,是应该特别注意的。

    (三○)

    傍晚纳凉间,

    疝气发作痛难言,

    急忙往家赶。[61]

    我初学俳谐的时候,就发句的作法向先师请教。先师说:“发句这种东西,一定要写得紧凑,要能够表现出俳意[62]来。”

    于是我试着拿这首《傍晚纳凉间》给先师看,先师看罢大笑道:“我说的可不是这种东西啊!”

    (三一)

    孩童在打闹,

    身体不及麦秆高,

    麦田齐欢笑。[63]

    凡兆说:“这首发句中的‘麦田’改为‘麻田’比较好。”我说:“如果改为‘麻田’的话,那么改为‘艾蒿’也无妨啦!”

    先师说:“这不还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吗?这种话就别说啦。”

    (三二)

    晚秋阵雨来,

    海上帆船急靠岸,

    满帆加偏帆。[64]

    关于这首发句,我对先师说:“《猿蓑》是表现出一种新风,写‘晚秋阵雨’的发句应是集子中的亮点,但这一句却写坏了。如果改写成‘拂晓月儿残,晚秋阵雨来忽然,扁舟忙上岸’[65],初稿中‘急忙’的意思,以及‘满帆’的情景也都有了,整句的词语搭配也好,意思也不那么质直了。您说是吗?”

    先师说:“海上阵雨这一素材,很有趣。不过,作为一首发句,前一首与‘拂晓月儿残’这句相比,确实差得远。”

    (三三)

    漆黑夜幕中,

    手足兄弟来会面,

    一同听杜鹃。[66]

    我说:“这首发句,写的是五月二十八日[67]的黑夜,曾我兄弟在富士山下攻入敌人工藤祐经的营地时的情景。那是最后一次互相见面,时值五月底,是杜鹃鸣叫的时节。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在探访花散里的途中,站在家住中川的旧情人的屋檐下,听杜鹃在雨中啼鸣。作者紫式部想象这种情形,曾作过一首和歌。”

    先师说:“可以看出这首发句是写曾我兄弟的,但言不尽意。对此,其角也是这样认为的。”

    许六评论道:“这首发句,心有余而词不足。”

    我说:“说‘心有余而词不足’,确实一语中的。只是,我也没有能力将‘心’充分表现出来。”

    对此,丈草说:“如今的作者都很聪明,若能加以联想与想象,是可以理解的吧。”听罢,我与他一同笑了起来。

    (三四)

    前句:

    东方旭日升,

    彩云笑对朝阳。[68]

    付句:

    青翠松林中,

    看樱花绚烂一片。[69]

    对这首连歌,我最初的付句是“赏花游客尽散去”[70]。

    先师问我:“后来为何这样修改呢?”

    我回答说:“前句写的是早晨的彩云在欢笑,表达的是一种高兴的心情。回头看看我的付句,却没有扣住清晨的美丽景色。后来想想,还是要附和前句的景色描写,所以将付句的头一句改为‘松树影子长’。”

    先师说:“如果采用了最初的那一句,应该打你三十大棒!后来改过的这一付句,也要修改,头一句宜改为‘青翠松林中’。”

    (三五)

    百只麻雀栖梅枝,

    宛如树上挂铃铛。[71]

    这是元旦贺岁俳谐的“胁句”。

    先师在芭蕉庵听了此句,说:“你写的这个‘梅’,与其说是正月,不如说是二月的景象。你怎么能把这个作为元旦贺岁的胁句呢?”

    (三六)

    西国[72]的马匹,

    在船上颠晕了。[73]

    许六尝试将这一句作为付句,请我来评点一下,我在这一句画了两条旁线[74],然后我们征求先师的意见。先师说:“如今大家都不喜欢过于造作的‘手帐之句’[75],这一句就像是‘手帐之句’,不应该给他画旁线。”

    后来先师进京的时候又说:“马匹在船上晕船了,是可以写的。不过,写‘西国的马匹’就不够自然了。”

    (三七)

    天上的弦月,

    从云彩的缝隙中,

    露出了一角。[76]

    我问先师:“这首发句是不是‘手帐之句’啊?”

    先师说:“不是。因为在这句中,云、角、弦月这几个词不这样组织,就不能成为意义相联的句子。”

    (三八)

    小伙计挑水急匆匆,

    边走边洒满街中。[77]

    这一句起初写的不是“水”,而是“粪”。作者凡兆问先师曰:“粪尿之类,俳谐中可以吟咏吗?”

    先师说:“俳谐中可以吟咏。不过,在百韵连歌中,这类素材的不能超过两句。当然,这样的东西一句不写也好。”于是,凡兆将“粪”改为“水”。

    (三九)

    雉子[78]求妻多辛劳,

    身体日见瘦小。[79]

    起初我写的是“身体日见劳顿”。先师说:“去来啊,你对你所写的不太熟悉吧?一般说来,歌句中要有‘姿’这种东西。既便是同样的意思,不说‘身体日见劳顿’,而是说‘身体日见瘦小’,‘姿’就出来了。”

    (四○)

    池塘莲花已成熟,

    莲子砰然坠水中。[80]

    花儿正盛开,

    赏花客人去又来,

    长凳东倒西歪。[81]

    有人吟咏了这句之后,我问:“像这样承接前句、写出景趣的句子,应怎样接续才好呢?”并希望先师来继续唱和,于是先师就吟咏了以下的“花儿正盛开”一首。

    (四一)

    挺拔高大青冈栎,

    连片成林黑黝黝。[82]

    赏花穿树林,

    林子墙外有小门,

    出入有众人。[83]

    前一句吟咏时,我说:“这前一句说的都是青冈栎,如果要不脱离青冈栎的景色,又以‘花’来唱和,那很不容易吧。”于是请先师来接续。后面这一首就是先师在那时吟咏出来的。

    (四二)

    出门来身穿睡衣,

    阳光下绫罗绸缎。[84]

    一路哭哭啼啼,

    小草鞋不太跟脚,

    走走又提提。[85]

    前句吟咏时,在座者皆不知如何应对。先师说道:“这一句,说的是贵妇人出门时的情景吧?”于是,我赶紧以“哭哭啼啼”相接续。

    在座的一位名叫好春的人称赞说:“一听说是吟咏贵妇人之句,立刻就唱和出来,不愧是蕉门弟子啊!平日的修炼非同一般。”

    (四三)

    阴云密布欲挡风,

    大风吹来云撕开。[86]

    中门已打开,

    格子窗前月光白,

    轻轻透进来。[87]

    这一句,是我在正秀亭召开的连歌会上所接续的第三句。起初我的接续是“竹格窗前……月澄明”,后经先师修改。那天晚上,我与先师一起投宿于曲翠亭。

    先师说:“今夜是你第一次出席正秀亭的连歌会。你是稀客,本该想到很可能会由你来吟咏发句。一旦被请求作发句,无论句子好坏,都应该尽快出口。一夜的时间有限,你的发句费时太多了,当然令大家不快。这是不太风雅的事,为了不让大家太扫兴,我吟咏了发句,正秀很快接续了胁句。胁句说的是大风将云彩撕成了两块,形容的是剧烈变化的天气。而你却以‘竹格窗前……月澄明’来唱和,完全没有理解前一句的意境,这证明你还不成熟。”

    我说:“那时我也想好了一句,就是‘月光照射着,指甲般陡峭的山崖’,又觉得将月光写得太明亮了,与上一句不相配。”

    先师说:“‘月影’这一首作出来后,比此前好多了。今后,你要好好努力,一定要洗刷这次正秀亭之耻啊!”

    (四四)

    陷情网昏头昏脑,

    热恋中南北不分。[88]

    住草庵对草生情,

    在荒郊觉蓬蒿可爱。[89]

    先师从京都给野坡[90]寄来一封信,并附了这首发句。他写道:“京都这一带的作者,都脱不掉浓重之味[91],而我们最重要的是要保持一种‘轻盈’。”

    (四五)

    元旦旭日起,

    染红了山峦崎岖,

    山部赤人[92]名不虚。[93]

    先师在一封信中说:“这首发句中的第二句写得很好。整首格调壮美,意味隽永。”

    (四六)

    手牵木曾[94]马,

    头顶初升小月牙,

    京城何日达。[95]

    这首发句,模仿了纪贯之的和歌《手牵望月驹》,我写的是“手牵木曾马”。先师讪笑说:“这首发句只是在计算天数而已呀!”

    二、同门评

    在本篇中所夹杂的我自己的一些评论文字,看上去也许不免太自以为是了,这是因为现在还没有《先师评》中芭蕉那样的评判者。是耶非耶,只好期待后贤的评判了。

    (一)

    柳枝的摇曳,

    抚摸着人的颈项,

    感觉痒痒。[96]

    这首俳谐中的“柳枝的摇曳”,在《浪花集》中写作“摇曳的柳枝”,那是我的笔误。后来,史邦在《芭蕉小文库》中,订正为“柳枝的摇曳”。

    对此,支考认为:“原本就应该是‘摇曳的柳枝’,为什么要修改呢?”我问他:“你所谓的‘摇曳的柳枝’,是什么意思呢?”支考说:“摇曳的柳枝,是写柳枝柔然婀娜之状,就仿佛是给人挠痒痒的感觉,是一种比喻的修辞方法。”我则认为:“这种理解不正确,它写的是柳枝直接抚摸人的颈项部位。假如是‘摇曳的柳枝’,意思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才作了订正。”支考说:“你的这种理解太过随意了。还是应作‘摇曳的柳枝’,视为一种比喻的说法。”

    丈草说:“从词语的接续方法上来说,难说孰对孰错,但作为一首俳谐的构思而言,似乎还是支考说的有道理。”

    我说:“很遗憾我不能理解你们两位的观点。如果说此句是一种比喻的表现,那么谁能作这样的比喻呢?直接写柳枝抚摸人的颈项,除了先师谁也写不出来。这首俳谐的格调与品位,是别具一格的。”

    许六说:“先师在诗笺上所写的确实是‘摇曳的柳枝’。若第一句就写‘柳枝的摇曳’,那么第二句就接不上了。”

    我说:“依我的理解,不存在你所说的‘接不上’的问题,这个暂且不论。我只是要说,先师在写给我的书信中,确实是写作‘柳枝的摇曳’的。”许六回答:“先师在很多时候是在写成后又加以修改的。所以即便是先师亲手写的,在此也难以作为证据。”

    就这样,支考、丈草、许六三人都认为应该是“摇曳的柳枝”。到底孰对孰错,只有等待后贤来判断了。

    附记:不知为何,先师从江户给我写了一封信,说:“这首俳谐送给你,不可外传他人。”后来,先师对支考也透露过:“我有一首写柳枝的重要的俳谐送给去来了。”一直到那时,《浪花集》和《续猿蓑》两个集子都没有收录这首俳谐。在《浪花集》编纂的过程中,先师仙逝,因而此句不为外人所知。我想我不能将此据为己有,就决定把它编入《浪花集》。

    (二)

    下雪天里,

    兔子的皮毛,

    像是个胡须。[97]

    鲁町问:“这首俳谐是什么意思?”

    我答曰:“这首俳谐前面有一句说明‘与孩子一起玩’,写的是与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情景。理解时不能死扣字眼。须知古人云,机关踏破无觅处。那时,先师对我讲这首俳谐,我很感动。”先师说:“我想,喜欢这首俳谐的,也就只有你和越人了吧。看来你果真喜欢呀!”听罢,我心中大喜。

    或有人问:“雪与越后的白兔有关联。”对此我答曰:“你这样来理解,就好像在解释《神代卷》[98]啊!”

    又有人说:“写‘兔子的皮毛,像是个胡须’,是因为雪天太寒冷的缘故。”对此,我答曰:“倘若可以这样解释的话,那就可以说‘大热天,猿若[99]摘下胡须’了。这样解释更加肤浅。”

    (三)

    山路上,

    多么幽雅的

    紫花地丁啊![100]

    对于这首俳谐,湖春评论说:“山路上的紫花地丁不可吟咏。芭蕉翁的俳谐很拿手,但对歌学则不甚了了。”

    对此,我的看法是:“自古以来吟咏山路上的证歌[101]不少见,湖春作为民间歌学者[102],怎能作出这样的评论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四)

    初冬阵雨来,

    手提雨笠,

    先师墓旁久徘徊。[103]

    这是北枝在拜谒先师之墓时吟咏的一首发句。许六评论说:“这是从第三者的立场吟咏的,如果是从自己的立场来吟咏,就叫人感到疑惑了,因为他使用了一个‘や’字。”

    对此,我答曰:“这个‘や’字是表示确认、感叹的词。平常到别人家造访的时候,都是脱下斗笠拿在手上,进入大门。而这种场合下,却非同寻常地脱下雨笠,在墓四周徘徊,这是怎样一种情景啊。作者就是用‘や’来表示这样的感叹。大凡对发句的理解,都要从全篇着眼。倘若将这首发句写成‘手提雨笠,走进那个门啊’,那吟咏的无疑是第三者的行为。”

    (五)

    春天的田野,

    传来一声。

    雉子的鸣叫。[104]

    这首发句,起初写作:“春风啊,横扫旷野,雉子的叫声。”我说:“这里使用的‘横扫’一词容易引起歧义,而且比较卑俗,不如改成‘辽阔的春野,传来一声……’”

    丈草说:“‘辽阔’一词也显得卑俗,不如干脆写成‘春天的田野’如何?”野明听罢,欣然从之。

    (六)

    为抵御风寒,

    马儿收拢耳朵,

    路边的梨花。[105]

    对这首发句,我赞赏说:“‘马儿收拢耳朵’这样的句子,我也可以写出来,但与梨花配合起来写,真是构思绝妙,是我所不能为。”支考说:“这有什么难的呀!像你那样从头一句就一气呵成,那才叫难呢!”

    曲翠说:“你们两人都把自己拿手的看作易,不拿手的看作难,说得都有道理。但总体而言,一气呵成的,还是更难些。”

    我说:“曲翠呀,对你来说,一气呵成的写法还是不拿手啊,所以你才这么说。所谓学习修炼,就是发挥自己拿手的,弥补自己不拿手的,那样才能有所长进啊!假如对拿手的东西扬扬自得,忘了自己还有不拿手的,那就终究一无所成。”

    (七)

    寒凉的小溪,

    也流入白色的淘米水,

    还漂浮着一片落叶。[106]

    对这首发句,其角评论说:“这里的‘也’(も)字,是表示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寒凉的小溪。”我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其角是把这个‘也’(も)字的意思等同于‘还有’的意思了。其实,这个字是对寒冷的强调,是表示冬天总体的寒冷感受。”

    (八)

    骑着菊花青马,

    穿行女郎花丛中,

    黎明时分啊。[107]

    看了这首发句,我想起自己也曾构思过类似的句子,“穿越拂晓的花丛”,后来不满意就搁置了。假如在后面写“月毛驹”“菊花青马”之类,吟咏起来就不流畅。假如加进一个“的”(の)字,写成“月毛的驹”“菊花青的马”,字音就多了,更不顺口。若写“白眼圈的马”就更卑俗。此外,还有“红梅马”“寂月毛”“川原毛”等马的名字,但是都感到不如意。

    此后读到了许六的这首发句,痛感自己的不才。诚然,一提起“畠山左卫门佐”这个名字,就会令人想起了武士大名;而倘若说“山畠佐左卫门”,就令人想起村长的名字,其实两个名字一个字都没变,只是调了顺序,意思却有变化。先师曾教导说:“当句子的音调不流畅的时候,就要在口中反复吟咏,然后加以调整。”先生所言极是。

    (九)

    当听到

    小黄莺啼叫时,

    就学着它啼叫吧。[108]

    刚刚睡醒的鹿,

    懒懒地伸出腿,

    显得特别长呀。[109]

    干鲑鱼和油桶,

    碰在一起,

    吱吱咯咯响。[110]

    对以上发句,我说:“伊贺的这些俳人的风体,是朴素而又‘香艳’的风体,这是先师芭蕉的风体之一。先师去世后,这类风体慢慢多起来了。这里只是举了三首作为例子,其中表现出的机智和技巧,是我等所不能及的。”

    支考说:“伊贺俳人的发句,都是无可挑剔的,让人不满意的一句也没有。伊贺俳人真是了不起。”

    (一〇)(存目)[111]

    (一一)

    翻转着身体的

    飞翔的黄莺啊,

    发出了初鸣。[112]

    黄莺,

    攀附在岩石上,

    发出了新年的第一声啼鸣。[113]

    对这两首发句,我认为:其角发句写的是春暖花开之际,黄莺鸣叫着翻飞的情景。但是,初春的幼莺是不会翻转身体的,而且,“初鸣”的“初”字也难以理解。素行的发句写的不是黄莺鸣叫的情景,而是遭到某种东西袭击而攀飞岩石的样子,或者是在觅食,或者是顺着岩石朝某个方向飞去的样子。

    大凡吟咏某种事物,就有必要了解该事物的“本情”[114],若一味执着于追新求奇,就不能认识该事物的“本情”,会丧失本心。丧失本心,是心执着于物的缘故,这也叫作“失本意”。即便像其角这样的名人,有时也会在这方面出错。而初学者,更应该谨而慎之。

    (一二)

    虽然没有风吹,

    梧桐树叶,

    还是一片片地凋落。[115]

    其角说:“这首发句与先师的《青冈栎》[116]相仿。”凡兆说:“不是的,虽然用词有相同之处,但内容并不一样。”

    我说:“有所相同,不能称为‘等类’之句,而是‘同巢’[117]之句。假如从‘同巢’的角度看,我可以沿用‘晚秋寒风中,雨点尚未落地时,横飞无踪影’[118]这一首的表现手法,吟咏一句‘跌到瀑布底下的,水珠啊,横飞着变成了雾气’,但这不能体现作者的水平。不过,‘同巢’之句如果能够胜过原句,那又当别论,其价值还是应该予以认可的。”

    (一三)

    马市旁边的芒草,

    唰唰地点头,

    好像是对买马的人致意呢![119]

    对这首发句,我曾向野明询问:“这首发句写的是原野上的芒草点头欢迎买马人呢,还是直接描写芒草迎风起伏的情景呢?”野明说:“是直接描写芒草迎风起伏的情景。”我说:“起初我是这样理解的。没想到你的俳谐进步这么大呀,我只有惊叹!”支考也说:“句作好坏先不论,野明能够描写这样的情景,真是不可思议。”说罢又吟咏起这首发句来。

    (一四)

    岚山上的,

    带刺的栗子壳呀!

    打在猴子的脸上。[120]

    花儿凋零,

    不止两天了吧,

    原野上黯然失色。[121]

    正秀说:“《岚山》之句,真正像是出自少年作者之手;但《落花》一句,看得出是有成年人的技巧,很难说是少年的创作。”

    我说:“《落花》一首特别限定于‘两天’,这种写法可能会受到其他门派的赞赏,但我们蕉门是很讨厌的。”

    (一五)

    看见芥子花凋落,

    却淡然地,

    转身而去了。[122]

    对此发句,其角、许六都说:“这首发句似乎并没有言尽其意,所以,在被编进《猿蓑》时,才在句前特别注明是‘别僧’[123]。”

    我则认为:“作为吟咏芥子花的作品,这首俳谐已经把芥子花容易凋落的风情都写出来了,作为告别僧人的发句来看,也颇有可观之处。”

    (一六)

    一道闪电,

    撑开了

    黑暗的夜空。[124]

    丈草、支考都说:“这首俳谐中的最后一句‘黑暗的夜空’,是多余的说明,应该换成‘广阔的大地’之类的词语才好。”我则认为不能换词,还是“黑暗的夜空”为好。二人又说:“这样当然也说得过去,但作为一首发句,无甚可观。”

    此后,我对丈草说:“你再冷静想想,你们两人是把这首俳谐看作以闪电为主题的作品了,实际上是写闪电后的黑暗夜空之情景,所以才用‘撑开了’一词。”丈草说:“之前我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到底该如何理解呢,还有待考虑。”

    (一七)

    一只杜鹃鸟,

    朝船帆里侧飞去,

    黄昏的时分。[125]

    这首俳谐的最后一句,原来写作“明石潟”,后来收入《渡鸟集》[126]的时候,才作了现在这样的修改。对此,可南[127]曾问我:“为什么要这样修改呢?”我回答说:“‘一只杜鹃鸟,朝船帆里侧飞去’,对情景的描写十分到位。如果把名胜地‘明石潟’写进去,那就太拘泥了。”

    可南又问:“在同一部《渡鸟集》里,卯七写的《时鸟》[128]也用了‘明石’一词,这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回答说:“卯七的发句中倘若不写‘明石’,就不能表现出‘听不到’这一层意思。俳谐不能有两三个不同的立意,除非有特别的写作意图。”

    (一八)(存目)[129]

    (一九)

    骑在马背上的,

    小个子和尚呀!

    旁边一堆大萝卜。[130]

    对此俳谐,兰国[131]问:“这首究竟有何妙处?”我答曰:“看来你现在还看不出它的妙处啊。你只要把这首发句看作一幅绘画,就明白它的好处了。比方我们在画山的时候,要以奇特的山势、幽深的山谷、灵验的神社、古寺、行宫等为背景,就可以画出一幅好画来。因为这样的构图很好,所以古来这样的画很多。这样的画虽好,但因为见得多了,好些人并不欣赏。也有最初就要描绘成一幅画,但构图不够好,构图不好就不能用。倘若有了一个奇特又雅致的构图,那么画成画会很好,写成俳谐自然也会很好。”

    听了这话,兰国的哥哥甚至比俳人兰国更能理解。他说:“我不懂俳谐,但我会画画,您的话我有共鸣。”原来他是画家片山尚景的弟子。

    (二○)

    秋天寺院的

    晚钟声,

    令人振作。[132]

    这首发句,本来要表现寺院的晚钟并不使人感到寂寥。风国说:“近来,听到山寺的晚钟声,我完全不觉得寂寥,所以写了这首俳谐。”

    我批评说:“你写得很没有意趣。无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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