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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六臣傳論

    嗚呼〔一〕!始爲朋黨之論者誰歟?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謂不仁之人哉〔二〕!

    予嘗至繁城,讀《魏受禪碑》,見漢之羣臣稱魏功德、而大書深刻,自列其姓名,以誇耀於世〔三〕;又讀《梁實録》,見文蔚等所爲如此〔四〕,未嘗不爲之流涕也。夫以國予人而自誇耀,及遂相之〔五〕,此非小人,孰能爲也!漢唐之末,舉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哉?當漢之亡也,先以朋黨禁錮天下賢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後漢從而亡〔六〕;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黨盡殺朝廷之士,而其餘存者,皆庸懦不肖傾險之人也,然後唐從而亡〔七〕。

    夫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必進朋黨之説;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進朋黨之説;欲奪國而與人者,必進朋黨之説。夫爲君子者,故嘗寡過〔八〕,小人欲加之罪,則有可誣者,有不可誣者,不能遍及也;至欲舉天下之善,求其類而盡去之,惟指以爲朋黨耳。故其親戚故舊,謂之朋黨可也;交游執友,謂之朋黨可也;宦學相同,謂之朋黨可也;門生故吏,謂之朋黨可也〔九〕。是數者,皆其類也,皆善人也。故曰: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惟以朋黨罪之,則無免者矣。

    夫善善之相樂,以其類同,此自然之理也〔一○〕。故聞善者必相稱譽,稱譽則謂之朋黨;得善者必相薦引,薦引則謂之朋黨。使人聞善不敢稱譽,人主之耳不聞有善於下矣;見善不敢薦,則人主之目不得見善人矣。善人日遠而小人日進,則爲人主者,倀倀然誰與之圖治安之計哉〔一一〕!故曰: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黨之説也。

    一君子存,羣小人雖衆,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爲。惟空國而無君子,然後小人得肆志於無所不爲,則漢魏、唐梁之際是也。故曰:可奪國而予人者,由其國無君子;空國而無君子,由以朋黨而去之也。

    嗚呼!朋黨之説,人主可不察哉!傳曰“一言可以喪邦”者,其是之謂歟〔一二〕。可不鑒哉,可不戒哉!

    《唐六臣傳》是《新五代史》中一篇合傳,記唐哀帝時中書侍郎張文蔚、禮部尚書蘇循、中書侍郎楊涉、翰林學士張策、御史大夫薛貽矩、尚書左丞趙光逢六人事跡。哀帝被迫遜位,張文蔚等以朝廷重臣奉傳國璽于梁太祖朱温,并稱臣于梁,唐亡。故作者著論痛斥張等爲“以國予人而自誇耀”的小人。朋黨之説,宋代始于景祐三年范仲淹和吕夷簡之争,吕在仁宗前訴范“越職言事,離間君臣,引用朋黨”,于是“以仲淹朋黨榜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當時不少范仲淹的支持者,自認爲范之黨,如館閣校勘尹洙上疏説:“仲淹忠諒有素,臣與之誼兼師友,則是仲淹之黨也。今仲淹以朋黨被罪,臣不可苟免。”集賢校理王質也説:“希文賢者,得爲朋黨,幸矣!”這反映了黨論初起時羣情憤激,不以爲諱。後來黨論時起時伏,歐陽修于慶曆三年作《朋黨論》,曰“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實際亦爲急切之言。作爲封建專制政體,雖有儒家“君君臣臣”之説爲其基礎,但帝位總不是穩固的,特别在政權衰弱之時,皇帝總擔心大權旁落,懷疑大臣,因而極易聽信朋黨之説。慶曆五年,章得象等即以范仲淹等“多挾朋黨”進讒。韓琦、尹洙、劉敞等則力辯并無朋黨;歐陽修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也只強調小人用朋黨之説誣陷正人君子,指出杜、范、韓、富“議事多不相從”的事實,意圖亦在證明他們非黨。結果仍未能釋仁宗的疑忌,慶曆新政的主持者及支持者均被貶謫。此論作于慶曆、皇祐間,進一步論證朋黨之説爲害可致亡國。由于是作者切身痛感,故議論較之《朋黨論》尤爲剴切。

    〔一〕嗚呼:感嘆詞。據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引歐陽修語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亂世而立法;余爲本紀,以治法而正亂君,發論必以‘嗚呼’,曰:此亂世之書也。”

    〔二〕始爲三句:《孟子·梁惠王》:“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俑:古代殉葬的偶人。孔子認爲俑殉導致人殉,故痛恨開始製作俑的人。歐陽修《本論》下:“昔孔子嘆爲俑者不仁,蓋嘆乎啓其漸而至於用殉也。”指創爲“朋黨之論”者,其遺禍之烈甚於作俑。

    〔三〕繁城:故址在今河南臨潁縣西北。魏文帝曹丕於此受漢禪。其地有魏受禪臺、魏文帝廟和受禪碑、上尊號碑。

    〔四〕《梁實録》:今佚。文蔚等所爲:據《新五代史·唐六臣傳》:天祐四年(九○七)“四月甲子,文蔚等自上源驛奉册寶、乘輅車,導以金吾仗衞、太常鹵簿,朝梁於金祥殿。(梁)王袞冕南面,臣文蔚、臣循奉册升殿,進讀已;臣涉、臣策奉傳國璽,臣貽矩、臣光逢奉金寶,以次升,進讀已。降,率文武百官北面舞蹈,再拜賀”。

    〔五〕及遂相之:謂張文蔚、楊涉、張策、趙光逢、薛貽矩先後任梁相。

    〔六〕當漢五句:東漢末年,宦官專政,士人李膺、郭泰等加以抨擊,於是在桓帝延熹九年(一六六)、靈帝熹平二年(一七六)兩次釀成黨錮之禍,反對宦官的士人被稱作“黨人”,其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以及五族,皆免官禁錮。

    〔七〕及唐五句:哀帝天祐三年,朱温欲任命其親信張廷範爲太常卿,被宰相裴樞反對,朱温十分忌恨。是年四月,天空出現彗星,宰相柳璨阿附朱温,誣陷裴樞、獨孤損,崔遠、趙崇、王贊、王溥、陸扆等忠臣,以爲天象示譴,是由於這些人的緣故,於是全部貶黜,并殺害於白馬驛,史稱“白馬之禍”。朝廷官員凡不附朱温者,皆稱爲朋黨,貶死者數百人。第二年朱温即篡唐。

    〔八〕寡過:很少有過失。

    〔九〕執友:志同道合的朋友。宦學相同:同僚、同學。門生故吏:學生、僚屬。此謂朋黨株連之廣,遍及衆人。

    〔一○〕夫善善三句意猶物以類聚。歐陽修《准詔言事上書》:“大凡善惡之人,各以類聚。故守廉慎者各舉清幹之人,有贓污者各舉貪濁之人,好徇私者各舉請求之人,性庸暗者各舉不材之人。”

    〔一一〕倀倀然:無所適從貌。《荀子·修身》“人無法則悵倀然”楊倞注:“倀倀,無所適貌,言不知所措履。”圖:謀畫。

    〔一二〕傳:聖經賢傳。一言可以喪邦。見《論語·子路》:“定公問……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若是其幾(簡單、機械)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爲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没有人敢違背我的話)。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論語》原指“言莫予違”足以亡國,此借指“朋黨之論”。

    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

    臣聞士不忘身不爲忠,言不逆耳不爲諫。故臣不避羣邪切齒之禍,敢干一人難犯之顔〔一〕,惟賴聖明,幸加省察。

    臣伏見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繼罷黜,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賢,而不聞其可罷之罪。臣雖供職在外,事不盡知;然臣竊見自古小人讒害忠賢,其説不遠:欲廣陷良善,則不過指爲朋黨〔二〕;欲動摇大臣,則必須誣以專權。其故何也?

    夫去一善人而衆善人尚在,則未爲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爲一二求瑕,惟有指以爲朋,則可一時盡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則難以他事動摇,惟有專權是上之所惡,故須此説,方可傾之〔三〕。臣料衍等四人各無大過,而一時盡逐,弼與仲淹委任尤深,而忽遭離間,必有以朋黨專權之説,上惑聖聰。臣請試辨之。

    昔年仲淹初以忠言讜論聞於中外〔四〕,天下賢士争相稱慕,當時奸臣誣作朋黨,猶難辨明。自近日陛下擢此數人,并在兩府〔五〕,察其臨事,可以辨也。蓋衍爲人清慎而謹守規矩,仲淹則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則純正而質直,弼則明敏而果鋭〔六〕。四人爲性,既各不同,雖皆歸於盡忠,而其所見各異,故於議事多不相從。至如杜衍欲深罪滕宗諒,仲淹則力争而寬之;仲淹謂契丹必攻河東,請急修邊備;富弼料以九事,力言契丹必不來;至如尹洙,亦號仲淹之黨,及争水洛城事,韓琦則是尹洙而非劉滬,仲淹則是劉滬而非尹洙〔七〕。此數事尤彰著,陛下素已知者。

    此四人者,可謂天下至公之賢也。平日閒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爲國議事,則公言廷諍而不私。以此而言,臣見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八〕;而小人讒爲朋黨,可謂誣矣。

    臣聞有國之權,誠非臣下之得專也。然臣竊思仲淹等自入兩府已來,不見其專權之迹,而但見其善避權也。權者,得名位則可行,故好權之臣必貪位。自陛下召琦與仲淹於陝西,琦等讓至五六,陛下亦五六召之;富弼三命學士,兩命樞密副使,每一命,皆再三懇讓;讓者愈切,陛下用之愈堅〔九〕。臣見其避讓大繁,不見其好權貪位也。及陛下堅不許辭,方敢受命,然猶未敢别有所爲。陛下見其皆未作事,乃特開天章,召而賜坐,授以紙筆,使其條事〔一○〕。然衆人避讓,不敢下筆,弼等亦不敢獨有所述。因此又煩聖慈,特出手詔,指定姓名,專責弼等條列大事而施行,弼等遲回又近一月,方敢略條數事〔一一〕。

    然仲淹深練世事,必知凡百難猛更張,故其所陳,志在遠大而多若迂緩,但欲漸而行之以久,冀皆有效;弼性雖鋭,然亦不敢自出意見,但多舉祖宗故事〔一二〕,請陛下擇而行之。自古君臣相得,一言道合,遇事便行。臣方怪弼等蒙陛下如此堅意委任,督責丁寧,而猶遲緩自疑,作事不果。然小人巧譖,已曰專權者,豈不誣哉!

    至如兩路宣撫,聖朝常遣大臣〔一三〕。况自中國之威近年不振,故元昊叛逆一方,而勞困及於天下;北虜乘釁,違盟而動,其書辭侮慢,至有貴國祖宗之言〔一四〕。陛下憤恥雖深,但以邊防無備,未可與争,屈志買和,莫大之辱〔一五〕。弼等見中國累年侵凌之患,感陛下不次進用之恩,故各自請行,力思雪國家之前恥,沿山傍海〔一六〕,不憚勤勞,欲使武備再修,國威復振。臣見弼等用心,本欲尊陛下威權,以禦四夷,未見其侵權而作過也。

    伏惟陛下睿哲聰明,有知人之聖,臣下能否,洞見不遺,故於千官百辟之中特選得此數人〔一七〕,驟加擢用。夫正士在朝,羣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也。今此數人一旦罷去,而使羣邪相賀於内,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爲陛下惜之也。

    伏惟陛下聖德仁慈,保全忠善,退去之際,恩禮各優,今仲淹四路之任,亦不輕矣〔一八〕。惟願陛下拒絶羣謗,委任不疑,使盡其所爲,猶有禆補。方今西北二虜交争未已,正是天與陛下經營之時,如弼與琦,豈可置之閒處〔一九〕。伏望陛下,早辨讒巧,特加圖任〔二○〕,則不勝幸甚!

    臣自前歲召入諫院,十月之内,七受聖恩,而致身兩制〔二一〕。方思君寵至深,未知報效之所。今羣邪争進讒巧,正士繼去朝廷,乃臣忘身報國之秋,豈可緘言而避罪。敢竭愚瞽,惟陛下擇之。臣無任祈天待罪,懇激屏營之至。臣修昧死再拜〔二二〕。

    慶曆五年(一○四五)作。慶曆四年十一月,蘇舜欽進奏院宴會獄成,與會者同時罷黜十餘人(參見《祭蘇子美文》),仁宗下詔書戒朋黨相訐,范仲淹自知不免,請罷參知政事出守陝西,“慶曆新政”已岌岌可危。慶曆五年正月,仁宗又聽信章得象、陳執中等誣陷范仲淹等朋黨擅權,甚至陰謀廢立的讒言,罷參知政事范仲淹知邠州、樞密副使富弼知鄆州、樞密使杜衍知兖州;三月,樞密副使韓琦上書論富弼等不當罷,即罷韓知揚州,“慶曆新政”遂告徹底失敗。其時歐陽修任河北都轉運使在鎮定府,聽到這個消息,心情異常悲憤壓抑,曾在《班班林間鳩寄内》詩中説:“近日讀除書,朝廷更輔弼,君恩優大臣,進退禮有秩。小人妄希旨,議論争操筆,又聞説朋黨,次第推甲乙。而我豈能逃,不若先自劾,上賴天子聖,未必加斧鑕。一身但得貶,羣口息啾唧,公朝賢彦衆,避路當揣質。苟能因謫去,引分思藏密,還爾禽鳥性,樊籠免驚怵。子意其謂何?吾謀今已必。”歐陽修雖然明知新政反對者勢力強大、手段惡劣,但爲挽救新政,還是決心冒險上了這篇《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于是,邪黨益忌修,因其孤甥張氏獄傅致以罪,左遷知制誥知滁州”(《宋史·歐陽修傳》)。此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慶曆黨争的真實情况。

    〔一〕犯顔:冒犯皇帝威嚴。當時罷杜衍等已有成命,所以這樣説。《韓非子·外儲左》:“桓公問置吏於管仲,曰:犯顔極諫,臣不如東郭牙,請立以爲諫臣。”

    〔二〕供職在外:歐陽修於慶曆四年三月奉使河東,返開封後即任命河北都轉運按察使。説:原注:“一作‘識’。”其説不遠:意謂見識淺近。朋黨:《晉書·郤詵傳》:“動則争競,争競則朋黨,朋黨則誣誷,誣誷則臧否失實,真僞相冒,主聽用惑,奸之所會也。”宋代朋黨之説始於景祐初范仲淹與吕夷簡之争,吕訴范“離間君臣,引用朋黨”,歐陽修曾作《朋黨論》以辯。

    〔三〕知遇:賞識信用。唐白居易《爲人上宰相書》:“某伏觀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雖古君臣道合者無以加也。”上:皇帝。傾:覆,除去。

    〔四〕讜論:直言。中外:朝廷内外、中央和地方。

    〔五〕擢(zhuó):選拔、提升。兩府:宋稱中書省、樞密院爲兩府,是當時最高的軍政機關。

    〔六〕蓋衍四句:論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四人的品質,所引都是皇帝制誥上的話,後分别寫入各人傳記。

    〔七〕以上十一句舉四人政見之分歧。滕宗諒:字子京,慶曆二年知涇州時,值宋兵在定川寨被西夏戰敗,西夏兵長驅渭州,涇州危急,滕爲保障州城,曾動用公錢武裝農民、犒賞士兵,存恤戰死者家屬,事後被奏劾枉費公用錢。杜衍主張嚴懲,而范仲淹嚮仁宗説:“如宗諒顯有欺隱入己及乖違大過,臣甘與宗諒同行貶黜。”歐陽修時爲諫官,曾兩次上疏認爲不宜深罪滕宗諒。契丹必攻河東:西夏起兵後,即與契丹勾結,慶曆二年三月,契丹揚言起兵南下,范仲淹主張增兵防衞,富弼以爲宋無力與西夏、契丹同時作戰,仁宗派富弼使契丹議和,許每年增輸絹十萬匹,銀十萬兩。料以九事:未詳。《宋史》本傳記其曾“上當世之務十餘條及安邊十三策”。尹洙:字師魯。亦號仲淹之黨:景祐三年范仲淹被貶時,尹官館閣校勘,上疏説:“仲淹忠諒有素,臣與之誼兼師友,則是仲淹之黨也。今仲淹以朋黨被罪,臣不可苟免。”因此亦被貶。争水洛城事:慶曆初尹知渭州時,鄭戩爲陝西四路都總管,遣劉滬、董士廉在水洛(今甘肅莊浪縣)築城,以通秦渭援兵。而尹以爲城寨多會分散兵力,奏罷之,劉滬等不聽命令,尹逮捕劉、董下獄。韓琦支持尹洙,而范仲淹支持劉滬,歐陽修亦兩次進言,認爲應保全劉滬,不同意尹洙的處理。上舉四人之間的政見分歧,以證其“所見各異”而“歸於盡忠”。

    〔八〕廷諍:在朝廷上相互争論。漢史:當指班固《漢書》。“不和之節”,俟查。

    〔九〕自陛下九句:慶曆三年四月,詔韓琦、范仲淹爲樞密副使;八月,以范仲淹參知政事,復以富弼爲樞密副使。范仲淹被召前,官環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兵馬都部署,被召後曾“五讓不許”。

    〔一○〕陛下五句:歐陽修《文正范公神道碑銘》:“既至,數月,以爲參知政事,每進見,必以太平責之。公嘆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後,而革弊於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賜手詔,趣使條天下事;又開天章閣召見,賜坐,授以紙筆,使疏於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條列時所宜先者十數事上之。”

    〔一一〕弼等二句:《宋史紀事本末·慶曆黨議》:“帝以平治責成輔相,命弼主北事,仲淹主西事。弼上當世之務十餘條及安邊十三策,大略以進賢,退不肖,止僥倖,去宿弊,欲漸易監司之不才者,使澄汰所部吏,於是小人始不悦矣。”

    〔一二〕練:熟悉、了解。祖宗故事:指宋代歷朝皇帝處理政務的成規。

    〔一三〕兩路宣撫:慶曆五年,范仲淹罷參知政事後官知邠州兼陝西四路緣邊安撫使,十一月罷安撫使改知鄧州;富弼罷樞密副使後官京東西路安撫使。聖朝:指本朝。

    〔一四〕况自七句:指宋朝積弱,以致西夏和契丹威脅西北邊境。元昊叛逆:指西夏元昊稱帝。北虜:指契丹。違盟:契丹和宋在景德初訂立澶淵和議,至慶曆初又揚言要舉兵南下。貴國祖宗:契丹書詞中語,對宋朝不恭。《四部叢刊》本文後有編者跋云:“至如‘貴國’二字,注一作‘責’,蓋用綿本及李燾《長編》。今真迹元用‘貴國’。按慶曆二年契丹求關南書云:貴國祖先……仁宗命王拱辰草答書云:……當時貴國,亟發援兵……則是‘貴國’二字彼此用之,公此奏後改爲‘責’耳。”

    〔一五〕屈志買和:指宋朝向契丹、西夏歲輸銀絹,屈辱求和。

    〔一六〕不次進用:不按正常的次序提拔任用。《漢書·東方朔傳》“待以不次之位”注:“不拘常次,言超擢也。”各自請行:范、富實際都因不安於位,自請外任。《文正范公神道碑銘》:“會邊奏有警,公即請行,乃以公爲河東陝西宣撫使。”沿山:指陝西四路。傍海:指京東西路。

    〔一七〕千官百辟:指衆多的臣僚。辟(bì):原指諸侯、國君。《詩·大雅·假樂》:“百辟卿士,媚於天子。”

    〔一八〕恩禮各優:宋代朝臣被貶,一般出任地方官。但貶任地方副職的,實際等於被監視。范仲淹罷參知政事後仍兼陝西四路緣邊安撫使之重任,故曰“亦不輕矣”。

    〔一九〕方今西北二虜交争未已:指慶曆年間西夏與契丹之間不斷發生的小規模戰事。閒處:指不加重用,任非所用。

    〔二○〕讒巧:讒人巧言。圖任:《尚書·盤庚》“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注:“先王謀任久老成人共治其政。”

    〔二一〕四句自承受恩深重。歐陽修自慶曆三年三月任太常丞知諫院,九月賜緋衣銀魚,又同評定國朝勛臣名次、同修三朝典故,十月擢同修起居注,十二月以右正言知制誥仍供諫職,并賜紫章服。兩制:内制和外制,代皇帝的命令擬稿。

    〔二二〕三句係古代臣僚上書中的套語。無任:非常、十分。屏營:誠惶誠恐貌。昧死:冒死,不避死罪。

    送徐無黨南歸序

    草木鳥獸之爲物,衆人之爲人,其爲生雖異,而爲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一〕。而衆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衆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爲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二〕。

    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三〕。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四〕。若顔回者,在陋巷,曲肱飢卧而已,其羣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五〕。然自當時羣弟子皆推尊之,以爲不敢望而及〔六〕,而後世更千百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况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七〕,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八〕。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衆人之汲汲營營〔九〕?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一○〕。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爲文章,稍稍見稱於人。既去而與羣士試於禮部,得高第〔一一〕,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於其歸,告以是言〔一二〕。然予固亦喜爲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一三〕。

    至和元年(一〇五四)作。徐無黨,婺州東陽永康(今浙江省永康縣)人,曾從歐陽修學古文辭,并爲歐陽修修纂的《新五代史》作過注。徐中進士後歸鄉,因稱“南歸”,作者爲之作序贈行。其中“三不朽”的提法,最早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在本序中,作者一方面把文章提到“立言”的高度,同時又以顔淵爲例,指出“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見于言,亦可也”。就是説,爲人必須以德行(修身)爲本,有了德,即使没有言,亦可揚名後世;否則即使“文章麗矣,言語工矣”,也“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爲文而文,以文自喜,是文弊的根源,故作者一再提醒後學,不能“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其時徐無黨文章已爲世所稱,又中進士甲科,由是知名。如果以此自滿,像作者《答吴充秀才書》所謂“蓋文之爲言,難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於心”,就不能繼續進步,因而要“摧其盛氣而勉其思”。

    〔一〕澌盡、泯滅:均爲消滅之意。

    〔二〕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即《左傳》所謂之三不朽。唯能不朽,纔能成爲聖賢。

    〔三〕八句意謂修身(即立德)是個人的事,祇要身體力行,必然有收穫;施事(即立功)是關係社會的事,不能完全取决於個人,如歐陽修《范公神道碑銘》所云“爲之自我者當如是,其成與否有不在我者,雖聖賢不能必”;立言(即文章)則因各人的才能不同,有能和不能之别。

    〔四〕孔子弟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德行:顔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游、子夏。”

    〔五〕顔回:即顔淵。《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回年二十九,髮盡白,早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魯哀公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顔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無)。”

    〔六〕然自二句:《論語·公冶長》:“子謂子貢(姓端木,名賜。)曰:汝與回也孰愈(優)?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知十,賜也聞一知二。”

    〔七〕班固《藝文志》即《漢書·藝文志》。唐四庫書目:唐代多次整理内庫圖書,官修目録除玄宗時的《羣書四録》外,據《崇文總目》二三所記,尚有《開元四庫書目》等。四庫指經、史、子、集四部書分庫收藏。三代:指夏、商、周。

    〔八〕草木榮華、鳥獸好音。指《漢書·藝文志》、唐《四庫書目》所載之書,其散失佚落,如同草木開花,隨風飄散,鳥獸鳴聲,過耳即逝。榮:草類開花或穀類結穗。

    〔九〕汲汲營營:匆遽急迫地經營謀劃。

    〔一○〕三者:指草木、鳥獸、衆人。

    〔一一〕禮部:尚書省六部之一,宋代主持進士試。高第:名列前茅。

    〔一二〕予欲三句:徐無黨少年進士,文辭擅名,故歐陽修在序中有意加以摧抑,促使其在學業上繼續進步。

    〔一三〕歐陽修當時官翰林學士兼史館修撰,奉詔修《唐書》,在文壇上已居領導地位。故二句以自警作結,以增重懇摯之意。

    答宋咸書

    修頓首白:州人至,蒙惠書及補注《周易》,甚善。世無孔子久矣,六經之旨失其傳,其有不可得而正者,自非孔子復出,無以得其真也〔一〕。

    儒者之於學,博矣;而又苦心勞神於殘篇朽簡之中,以求千歲失傳之謬,茫乎前望已遠之聖人而不可見,杳乎後顧無窮之來者,欲爲未悟决難解之惑,是真所謂勞而少功者哉〔二〕!然而經非一世之書也〔三〕;其傳之謬,非一日之失也;其所以刊正補緝,亦非一人之能也。使學者各極其所見,而明者擇焉,十取其一,百取其十,雖未能復六經於無失而卓如日月之明,然聚衆人之善以補緝之,庶幾不至於大繆,可以俟聖人之復生也。然則學者之於經,其可已乎〔四〕!

    足下於經勤矣,凡其所失〔五〕,無所不欲正之,其刊正補緝者衆,則其所得亦已多矣。修學不敏明,而又無強力以自濟〔六〕,恐終不能少出所見以補六經之萬一,得足下所爲,故尤區區而不能忘也。屬奉使出疆,匆匆不具〔七〕。惟自愛。廬陵歐陽修再拜。

    至和二年(一○五五)作。宋咸,字貫之,天聖進士,致力經學,著有《易訓》、《毛詩正紀外義》、《論語增注》等。歐陽修尊崇《易》和《春秋》,但對歷來的傳注持懷疑態度。他主張學者必須“師經”,又認爲“聖人之言,在人情不遠”,故強調推理,強調個人研究與經世致用。慶曆二年曾有詩説:“聖言簡且直,慎勿迂其求,經通道自明,下筆如戈矛。”(《送黎生下第還蜀》)此文還反映了他希望集思廣益,以求六經本意的意見。這些見解比較通達,活躍了當時的學術風氣。

    〔一〕五句言六經之旨難得真解。歐陽修認爲“經不待傳而通者十七八,因傳而惑者十五六”(《春秋或問》)其不可通者十一二,因孔子已死,後世不能獲得真解。他在《獲麟贈姚辟先輩》詩中也説:“一從聖人没,學者自爲師,峥嶸衆家説,平地生嶮巘。”

    〔二〕儒者八句: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其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夫儒者以六藝爲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歐陽修曾分析秦漢以來“僞説亂經”的原因爲儒者誇誕、争奇好勝,“經簡而直,傳新而奇。簡直無悦耳之言,新奇多可喜之論,是以學者樂聞而易惑也。”(《春秋論》上)

    〔三〕經非一世之書:歐陽修《廖氏文集序》:“夫六經非一世之書,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

    〔四〕使學者十句:歐陽修於至和三年曾再次復書宋咸,有云:“天日之高,以其下臨於人者不遠,而自古至今,積千萬人之智測驗之,其得如此,故時亦有差者,由不得其真也;聖人之言,在人情不遠,然自戰國及今,述者多矣,所以吾儕猶不能默者,以前人未得其真也。然亦當積千萬人之見,庶幾得者多而近是,此所以學者不可以止也。”卓:同“焯”,鮮明貌。

    〔五〕凡其所失:指傳疏中的各種錯誤。

    〔六〕自濟:自助。此指因體衰而精力不濟。

    〔七〕屬奉使出疆:歐陽修於至和二年秋出使契丹,書作於出使之前。屬(zhǔ):適值。不具,不完備,信末常用語。

    删正黄庭經序

    無仙子者,不知爲何人也?無姓名,無爵里〔一〕,世莫得而名之;其自號爲無仙子者,以警世人之學仙者也。

    其爲言曰:自古有道無仙,而後世之人知有道而不得其道〔二〕,不知無仙而妄學仙,此我之所哀也。道者,自然之道也,生而必死,亦自然之理也。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不自戕賊夭閼,而盡其天年〔三〕,此自古聖智之所同也。禹走天下,乘四載,治百川,可謂勞其形矣,而壽百年;顔子蕭然卧於陋巷,簞食瓢飲,外不誘於物,内不動於心,可謂至樂矣,而年不及三十〔四〕。斯二人者,皆古之仁人也,勞其形者長年,安其樂者短命。蓋命有長短,稟之於天〔五〕,非人力之所能爲也。惟不自戕賊,而各盡其天年,則二人之所同也。此所謂以自然之道,養自然之生。

    後世貪生之徒,爲養生之術者,無所不至〔六〕。至茹草木,服金石,吸日月之精光;又有以謂此外物不足恃,而反求諸内者,於是息慮絶欲,煉精氣,勤吐納,專於内守,以養其神〔七〕。其術雖本於貪生,及其至也,尚或可以全形而却疾,猶愈於肆欲稱情以害其生者〔八〕,是謂養内之術。故上智任之自然,其次養内以却疾,最下妄意而貪生。

    世傳《黄庭經》者,魏晉間道士養生之書也。其説專於養内,多奇怪,故其傳之久,則易爲訛舛,今家家異本,莫可考正。無仙子既甚好古,家多集録古書文字,以爲玩好之娱〔九〕。有《黄庭經》石本者,乃永和十三年晉人所書〔一○〕,其文頗簡,以較今世俗所傳者,獨爲有理,疑得其真。

    於是喟然嘆曰:吾欲曉世以無仙而止人之學者,吾力顧未能也〔一一〕。吾視世人執奇怪訛舛之書,欲求生而反害其生者,可不哀哉!矧以我玩好之餘,拯世人之謬惑,何惜而不爲?乃爲删正諸家之異,一以永和石本爲定,其難曉之言,略爲注解,庶幾不爲訛謬之説惑世以害生,是亦不爲無益。若大雅君子〔一二〕,則豈取於此。

    歐陽修《與蔡君謨求書集古録序書》:“蓋自慶曆乙酉(五年,一〇四五)逮嘉祐壬寅(七年,一〇六二)十有八年,而得千卷,顧其勤至矣,然亦可謂富哉。”文内提及“有《黄庭經》石本,……疑得其真”。當作於慶曆、嘉祐間。宋代道教盛行,不少皇帝都信奉神仙。宋真宗即受王欽若、丁謂等蠱惑,大搞天書、封禪,後來宋徽宗更相信道士林靈素,弄神弄鬼,斷送了北宋王朝。《黄庭經》係道教經典,全名《太上黄庭内景經》、《太上黄庭外景經》,是講道家養生修煉方法的書。歐陽修借删正此書之機,對神仙長生的虚妄,作了有力抨擊。

    〔一〕無仙子:歐陽修的託名。爵里:官位、籍貫。

    〔二〕有道無仙:有道家没有仙家。道家是先秦以老子、莊子學説爲中心的學派,崇尚自然,反對人爲。後世道教徒即崇奉老子爲祖師,實際是勉強牽附。故曰“知有道而不得其道”。

    〔三〕戕賊:殘害。《孟子·告子》:“子能順柳之性而爲桮棬乎?將戕賊柳而後以爲桮棬也。”夭閼:摧折阻逆。梁劉峻《辨命論》:“故性命之道,窮通之數,夭閼紛綸,莫知其辨。”天年:自然的壽命。《韓非子·解老》:“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盡天年則全而壽。”

    〔四〕禹走十一句以夏禹和顔回作比:夏禹治水操勞而長年,顔回幽卧安閑而短命,證明生命長短不在人爲。古人認爲操勞能促壽,故云。乘四載:《史記·夏本紀》記禹對舜説:“予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顔子:顔回,孔子弟子。《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五〕稟:稟賦、承受。

    〔六〕養生:《莊子》有《養生主》篇,清王先謙集解:“順事而不滯於物,冥情而不攖於天,此莊子養生之宗旨也。”後世衍爲長生之術。無所不至:指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

    〔七〕至茹十句指道家服食修煉之法。茹:吃。《黄庭經》專主修煉,晉葛洪《抱朴子》則側重服食丹藥。古詩十九首:“服食求神仙,多爲藥所誤。”吐納:魏嵇康《養生論》:“又呼吸吐納,服食養身,使形神相親,表裏俱濟也。”

    〔八〕其術四句意謂如能掌握好修煉養内之法,或許還能收到健全軀體、抗病祛疾的效果,較之服食丹藥戕賊生命要強得多。愈:勝過。

    〔九〕無仙子三句:歐陽修《集古録目序》:“予性顓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貪者皆無欲於其間,故得一其所好於斯。好之已篤,則力雖未足,猶能致之。”

    〔一○〕《黄庭經》石本:今流傳的晉王羲之書《黄庭經》是《黄庭外景經》,很可能即爲歐陽修所見之石本。但晉穆帝永和年號僅十二年(三四五——————三五六),次年正月壬戌朔,太后還政,即改元升平,此“永和十三年”疑爲“十二年”之誤。石本:石碑拓本。

    〔一一〕曉:曉喻、告訴。下文“難曉”之“曉”,則爲理解之意。顧:但,特。

    〔一二〕大雅君子:才高有德的人。漢班固《兩都賦》:“大雅宏達,於兹爲羣。”

    祭杜祁公文

    維嘉祐二年三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驅使官趙日宣,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故太子太師贈司徒侍中杜公之靈曰〔一〕:士之進顯於榮禄者,莫不欲安享於豐腴;公爲輔弼,飲食起居如陋巷之士、環堵之儒,他人不堪,公處愉愉〔二〕。士之退老而歸休者,所以思自放於閒適;公居於家,心在於國,思慮精深,言辭感激,或達旦不寐,或憂形於色,如在朝廷,而有官責〔三〕。

    嗚呼!進不知富貴之爲樂,退不忘天下以爲心。故行於己者老益篤,而信於人者久愈深。人之愛公,寧有厭已,壽胡不多,八十而止。自公之喪,道路嗟咨,况於愚鄙〔四〕,久辱公知。繫官在朝,心往神馳,送不臨穴,哭不望帷,銜辭寫恨,有涕漣洏〔五〕。尚饗。

    嘉祐二年(一〇五七)作。杜祁公,杜衍,封祁國公,卒於嘉祐二年二月五日。杜慶曆初官樞密使,爲“慶曆新政”主持者之一,新政失敗後不久,即告老,退居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市)。歐陽修出杜衍門下,皇祐初官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時,還不斷嚮杜衍請益。除這篇祭文外,歐陽修在同年還作有《太子太師致仕杜祁公墓志銘》,并在《與杜訢(杜衍子)論祁公墓志書》中曰:“修雖遲緩,當自作文一篇紀述。平生知己先相公最深,别無報答,祇有文字是本職,固不辭。雖足下不見命,亦自當作。……緣修文字簡略,止記大節,期於久遠,恐難滿孝子意。但自報知己,盡心於紀録,則可耳。”此文即着重寫了杜衍在立身、處事兩方面的特色。

    〔一〕維嘉祐四句:嘉祐二年,歐陽修在開封官太常卿,杜衍卒於南京,故祇能派人前往致祭。

    〔二〕公爲五句言杜衍嚴於律己,生活儉樸。輔弼:宰相。本《尚書大傳》:“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後曰丞,左曰輔,右曰弼。”陋巷:《論語·雍也》記顔淵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環堵:四圍土牆。《莊子·讓王》:“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杜祁公墓志銘》説:“公自布衣至爲相,衣服飲食無所加,雖妻子亦有常節。家故饒財,諸父分産,公以所得悉與昆弟之貧者,俸禄所入,分給宗族,賙人急難。”

    〔三〕以上十句言杜衍歸老後仍不忘國事。《杜祁公墓志銘》又曰:“至其歸老,無屋以居,寓於南京驛舍者久之。自少好學,工書畫,喜爲詩讀書,雖老不倦。推獎後進,今世知名士多出其門。居家見賓客,必問時事。聞其善,喜若己出;至有所不可,憂見於色,或夜不能寐,如任其責者。凡公所以行之終身者,有能履其一,君子以爲人之所難,而公自謂不足以名後世,遺戒子孫,無得記述。”《宋史》本傳亦曰:“衍清介,不殖私産,既退,寓南都凡十年,第室卑陋,纔數十楹,居之裕如也。”又曰:“戒其子努力忠孝,斂以一枕一席,小壙庳冢以葬。自作遺疏,……語不及私。”

    〔四〕道路:路上行人,指與杜衍没有關係的人,聞杜之死,亦爲悲愴。愚鄙:笨拙淺陋,爲作者自謙之辭。

    〔五〕以上六句謂自己爲官職所羈,不能親臨哭奠,抱恨撰文,涕泪交流。穴:墓室。《詩·王風·大車》:“穀則異室,死則同穴”疏:“穴,謂冢壙中也。”帷:帷堂。《禮記·檀弓》:“曾子曰:尸未設飾,故帷堂,小斂而撤帷。”漣洏(ré):涕泪交流貌。王粲《贈蔡子篤詩》:“中心孔悼,涕泪漣洏。”

    秋聲賦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一〕。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二〕。余謂童子〔三〕:“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爲而來哉?蓋夫秋之爲狀也:其色慘淡,烟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五〕。故其爲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緑縟而争茂,佳木葱蘢而可悦;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脱〔六〕。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七〕。

    “夫秋,刑官也,於時爲陰;又兵象也,於行用金〔八〕。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爲心〔九〕。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爲七月之律〔一○〕。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一一〕。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一二〕。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摇其精〔一三〕。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黟然黑者爲星星〔一四〕。奈何以非金石之質〔一五〕,欲與草木而争榮?念誰爲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一六〕。

    童子莫對〔一七〕,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嘆息。

    嘉祐四年(一〇五九)作。這年春天,作者辭去兼權知開封府的職務,復官翰林學士兼龍圖閣學士提舉在京諸司庫務。自嘉祐以後,歐陽修獲仁宗信用,官位不斷升遷,但由於現實政治的矛盾,他深知守舊則日趨因循,改革則徒滋紛擾,思想十分苦悶,故於詩文中經常流露出衰病無能的情緒。“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争榮”,正是這種苦悶情緖的反映。後於治平二年(一〇六五)又作《秋懷》詩曰:“節物豈不好,秋懷何黯然,西風酒旗市,細雨菊花天。感事愁雙鬢,包羞食萬錢,鹿車終自駕,歸去潁東田。”意較《秋聲賦》更爲直截。宋人寫賦較唐更趨於散文化,但仍保留賦的主客對問、抑揚頓挫、音韻鏗鏘的特點,故文學史上稱爲“文賦”。此類賦體,實創自相傳爲宋玉所作的《高唐》、《神女》諸賦,後來駢賦、律賦盛行,至宋已不多見,歐陽修作此賦後,又有蘇軾的前後赤壁之作,實爲此類賦作的後勁。此賦讀來朗朗上口,將難以捉摸的秋聲描繪得有聲有色,而中間又融會着作者對政治生活的深沉感慨,所以成爲傳誦不衰的名篇。

    〔一〕歐陽子:作者自稱。方:正在。西南來者:指秋風。《太平御覽》卷九引《易緯》“立秋涼風至”注:“西南方風。”

    〔二〕以上十一句明爲寫聲,實爲寫風,寫秋風之由小漸大、由遠而近。宋玉有《風賦》一篇寫風,即爲其所本。不同的是宋玉寫風,形聲皆備,歐陽修寫風,全從聲字入手,自有一番新意。鏦鏦錚錚:金鐵相撞之聲。銜枚:見詩選《禮部貢院閲進士就試》注。

    〔三〕童子:書童,年幼的侍從。

    〔四〕明河:銀河。

    〔五〕蓋夫九句: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此即概括略變其意而成。烟霏:烟氣飄散。《晉書·王羲之傳論》:“烟霏露結。”

    〔六〕草拂二句中兩“之”字均指秋氣。

    〔七〕一氣之餘烈:古人認爲秋主殺,摧殘草木是殺氣威烈之餘。

    〔八〕刑官:古代稱刑部爲秋官。於時爲陰:《漢書·律曆志》:“秋爲陰中,萬物以成。”兵象:古代秋季練兵。《漢書·刑法志》“秋治兵以獮”顔師古注:“治兵,觀威武也。獮(狩獵),應殺氣也。”行:金、木、水、火、土五行。古人認爲秋在五行中屬金,陳子昂《感遇》:“金天方肅殺,白露始專征。”

    〔九〕義氣:《禮記·鄉飲酒義》:“天地嚴凝之氣,始於西南而盛於西北,此天地之尊嚴氣也,此天地之義氣也。”

    〔一○〕商聲:宫、商、角、徵、羽五聲之一。與五行相配,金爲商;與四方相配,西爲商。夷則:十二樂律名之一。《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則。”

    〔一一〕“商”、“傷”音同,故曰“商,傷也”。《太平御覽》卷二十四引《釋名》:“七月謂之夷則,何?夷者,傷也;則者,法也。言萬物始傷被刑法也。”這些都是古人附會之説。

    〔一二〕二句謂草木爲無情之物,尚不免凋敗墜落,以引起下文對人生的感慨。

    〔一三〕人爲六句:歐陽修認爲萬物均爲“精氣之聚”(《雜説》),而“人稟天地氣,乃物中最靈”(《贈學者》)。人有思想、有智慧,但也有無窮的憂慮和操勞影響人的情感和體質,祇要内心被外物所觸動,就一定會損害聚合的精氣。

    〔一四〕宜其二句謂人往往想辦其能力辦不到、憂其智力所及之外的事,這樣必然使鮮潤的膚色變成蒼老,烏黑的鬚髮變成花白。渥(wò)沾潤。《詩經·秦風·終南》:“顔如渥丹。”黟(yī):黑色。星星:形容毛髮花白。左思《白髮賦》:“星星白髮,生於鬢垂。”

    〔一五〕金石之質:堅固不壞的素質。《古詩十九首》:“人生非金石,焉能常壽考。”

    〔一六〕二句反歷代文人怨秋之意而言之,認爲人生遭受摧殘自有其因,正不必去怨恨蕭瑟的秋聲,言外正隱含着對人事的無限感慨。戕賊:殘害。

    〔一七〕莫對:不知所答。

    梅聖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一〕,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藴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顛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二〕。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予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爲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三〕。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爲人之佐〔四〕。鬱其所蓄,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五〕,幼習於詩,自爲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説,其爲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苟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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