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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潭縣修藥師佛殿記

    湘潭縣藥師院新修佛殿者,縣民李遷之所爲也。

    遷之賈江湖,歲一賈,其入數千萬〔一〕。遷之謀曰:夫民,力役以生者也。用力勞者其得厚,用力媮者其得薄,以其得之豐約〔二〕,必視其用力之多少而必當,然後各食其力而無慚焉。士非我匹,若工農則吾等也〔三〕。夫琢磨煎煉、調筋柔革〔四〕,此工之盡力也;斤劚鋤夷、畎畝樹藝〔五〕,此農之盡力也:然後所食皆不過其勞。今我則不然,徒幸物之廢興而上下其價,權時輕重而操其奇贏,游嬉以浮于江湖,用力至逸以安,而得則過之,我有慚于彼焉〔六〕。凡誠我契而不我欺,平我斗斛權衡而不我逾,出入關市而不我虞。我何能焉,是皆在上而爲政者以庇我也。何以報焉〔七〕?

    聞浮屠之爲善,其法曰:有能捨己之有,以崇飾尊嚴我,則能陰相之,凡有所欲,皆如志〔八〕。乃曰:盍用我之有所得于此,施以報焉,且爲善也。于是得此寺廢殿而新之,又如其法作釋迦佛、十六羅漢塑像皆備〔九〕。凡用錢二十萬,自景祐二年十二月癸酉,訖三年二月甲寅以成〔一○〕。

    其秋,會予赴夷陵,自真州假其舟,行次潯陽,見買一石,礱而載于舟〔一一〕。問其所欲用之,因具言其所爲,且曰:欲歸而記其始造歲月也。視其色〔一二〕,若欲得予記而不敢言也。因善其以賈爲生,而能知夫力少而得厚以爲幸,又知在上者庇己而思有以報,顧其所爲之心又趨爲善,皆可喜也,乃爲之作記。問其寺始造之由,及其歲月,皆不能道也〔一三〕。

    九月十六日記。

    景祐三年作。藥師佛,菩薩名,即藥師琉璃光如來。這篇碑記記述了一個往來于長江沿岸的商人的談吐,反映了在重本抑末的社會制度下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的思想活動。湘潭縣今屬湖南省。

    〔一〕賈江湖:在江湖上經商,做買賣。歲一賈:每年在長江和洞庭湖上來往經商一次。入:收入,贏利。

    〔二〕媮:怠惰、苟且。豐約:多少。

    〔三〕古代士農工商稱四民。二句謂士(官員)地位高,非我商人所能比擬,而工農的地位和我經商者相等。匹:比并、相當。

    〔四〕琢磨:雕玉刻石。煎煉:熬鹽煉鐵。 調筋柔革:指製作弓箭鎧甲。

    〔五〕斤劚(zhǔ):用斧砍伐。鋤夷:用鋤平地。畎畝樹藝:謂在田間耕植。

    〔六〕今我七句由漢晁錯《論貴粟疏》“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所急,所賣必倍”變化而來,是李遷對自己出力少而收入多的自疚之辭。彼:指工農。

    〔七〕經營商業,需要安定的社會秩序、統一的度量衡制度、有節制的税率和保障契約的履行等,六句強調這些條件均爲朝廷和官府所創,自己對此覺得無法報答。逾:超過。虞:欺騙。報:報答。

    〔八〕聞浮屠七句:寫李遷自述得於佛教徒的宣傳。古代不少莊嚴弘麗的佛寺之能建成,即是這種施捨求福的欺騙宣傳的效果。《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彼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得道時,發十二大願,令諸有情所願皆得。”浮屠:即佛教。陰相:暗中護祐。

    〔九〕釋迦佛:即釋迦牟尼,佛教的始祖。十六羅漢:佛教稱釋迦的高足弟子爲羅漢,宋人詩文、繪畫中大多是十六人,但也有十八羅漢之説。

    〔一○〕景祐二年十二月癸酉到三年二月甲寅,前後不過四十二天,可見當時建造寺院的工程,效率是很高的。

    〔一一〕予赴夷陵:見詩選《江行贈雁》題解。真州:今江蘇儀徵縣。假:借,雇用。行次:旅途中暫時停留。潯陽,今江西九江。據歐陽修《于役志》,七月十一日抵真州,八月十三日抵潯陽。礱:磨平,指斫削。

    〔一二〕色:臉色。

    〔一三〕問其三句:碑記一般都須詳叙所記事物的由來,而李遷不知藥師院的沿革,故作此交代。

    讀李翱文

    予始讀翱《復性書》三篇,曰:此《中庸》之義疏爾〔一〕。智者誠其性,當讀《中庸》;愚者雖讀此不曉也,不作可焉〔二〕。又讀《與韓侍郎薦賢書》,以謂翱特窮時憤世無薦己者,故丁寧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韓爲秦漢間好俠行義之一豪俊,亦善論人者也〔三〕。最後讀《幽懷賦》,然後置書而嘆,嘆已復讀、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與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時,與翱上下其論也〔四〕。

    凡昔翱一時人〔五〕,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愈嘗有賦矣,不過羨二鳥之光榮,嘆一飽之無時爾〔六〕。此其心使光榮而飽,則不復云矣。若翱獨不然,其賦曰:“衆囂囂而雜處兮,咸嘆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七〕又怪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爲憂〔八〕。嗚呼,使當時君子皆易其嘆老嗟卑之心爲翱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時,見今之事〔九〕,則其憂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憂也!余行天下,見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憂者,又皆賤遠,與翱無異〔一○〕。其餘光榮而飽者〔一一〕,一聞憂世之言,不以爲狂人,則以爲病癡子,不怒則笑之矣。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嘆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歐陽修書。

    景祐三年抵達夷陵前夕作。李翱(七七二——八四一),字習之,韓愈的門人,有《李文公集》。歐陽修論文,強調明道致用,以期達到古人立言不朽的高度。而古代文人失意時,往往多作愁怨之文,作者《與尹師魯書》説:“又常與安道(余靖)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韓愈)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這時作者雖在貶謫中,關懷的仍是國家安危,所以讀到李翱《幽懷賦》中“衆囂囂而雜處兮,咸嘆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便視爲不世知己。并進一步指出當時的形勢較之李翱所處的中唐時期還險惡,而主張變革的范仲俺等人卻紛紛貶斥,不由發出“可嘆也夫”的悲憤。

    〔一〕《復性書》:李翱研究人性的著作,有上中下三篇。關于人性,自孟子的性善説、荀子的性惡説、漢代揚雄的性善惡混説出現後,歷代思想家多有專門著述。李翱闡揚韓愈的觀點,主張性善,他以《中庸》作爲理論根据,把性和情分割開來,認爲“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也”,強調去情復性。這個見解,是宋代理學的先導。歐陽修主張“修身治人”,強調後天教學的作用,反對空談人性,參見本書《答李詡書》。《中庸》:《禮記》中的一篇,傳説是孔子的孫子孔伋所著。義疏:説明、注解。

    〔二〕四句意謂聰明的人瞭解性的涵義,應該讀《中庸》原文,愚笨的人即使讀了《復性書》,仍然搞不清楚性是什麽東西,因此大可以不寫這樣的文章。誠:原注:“一作之識。”讀:原注:“一作復。”

    〔三〕《與韓侍郎薦賢書》:即李翱《答韓侍郎書》。下面七句是對此文的評價。以爲文中對推薦賢才的反復鄭重囑託,不過是由于李翱不遇于時,没有人推薦,所以憤世嫉俗;如果得志,也就不會寫這樣的文章。但是評韓愈爲秦漢間的游俠之士,見識還不錯。李翱《答韓侍郎書》:“如兄者頗亦好賢,必須甚有文辭,兼能附己順我之欲,則汲汲孜孜無所憂惜,引拔之矣。如或力不足,則分食食之,無不至矣。若有一賢人或不能,然則將乞丐不暇,安肯汲汲孜孜爲之先後。此秦漢間尚俠行義之一豪雋耳,與鄙人似同而實異。”韓侍郎:韓愈,曾官吏部侍郎。

    〔四〕上下其論:指討論古今政事的得失。

    〔五〕一時人:同時人。

    〔六〕愈嘗有賦三句:韓愈于唐德宗貞元十一年五月未入仕前,作《感二鳥賦》曰:“感二鳥之無知,方蒙恩而入幸。惟進退之殊異,增余懷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飾焉是逞。余生命之湮阨,曾二鳥之不如。汩東西與南北,恆十年而不居。辱飽食其有數,况策名于薦書。時所好之爲賢,庸有謂余之非愚。”主題是借有人向皇帝獻二鳥事,以抒發自己不得志的不平。

    〔七〕其賦五句:唐代自德宗、順宗以後,政治形勢江河日下,戰亂不息,朝廷逐漸失去對全國的控制,人民生活困苦。李翱在《幽懷賦》中表現的思想和當時的士大夫不同,他不爲個人遭遇不幸而愁嘆,擔心的是國家的命運和前途。

    〔八〕三句指《幽懷賦》:“當高祖之初起兮,提一旅之羸師;能順天而用衆兮,竟掃寇而戡隋”数語。神堯,指唐高祖。《唐書·高祖紀》:“謚大武,廟號高祖,上元元年改謚神堯皇帝。”一旅,一支軍隊,古代五百人爲一旅。此指唐王朝發祥地的太原部隊。後世子孫:唐代自安史亂後,河北、河南諸重鎮相繼被藩鎮割據,戰亂頻仍,唐王朝始終未能收復。

    〔九〕今之事:指宋王朝積貧積弱,國外強鄰壓境,國内民變紛起,岌岌可危。參見《原弊》及注。

    〔一○〕脱有:縱有。賤遠:指地位卑微、爲朝廷擯斥于遠方的人。與翱無異:李翱因性格鯁直,論議不屈,官位不顯,多任地方官,很少留在朝廷。這是作者對當時朝廷貶斥范仲淹等人的感慨之詞。

    〔一一〕光榮而飽者:指顯貴的當權者。這是作者對吕夷簡等人的斥責。

    峽州至喜亭記

    蜀于五代爲僭國,以險爲虞,以富自足,舟車之迹不通乎中國者五十有九年〔一〕。宋受天命,一海内,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二〕。然後蜀之絲枲織文之富,衣被于天下,而貢輸商旅之往來者,陸輦秦、鳳,水道岷江,不絶于萬里之外〔三〕。

    岷江之來,合蜀衆水,出三峽爲荆江〔四〕。傾折回直,捍怒鬥激,束之爲湍,觸之爲旋,順流之舟頃刻數百里,不及顧視,一失毫釐與崖石遇,則糜潰漂没,不見蹤迹〔五〕。故凡蜀之可以充内府、供京師而移用乎諸州者,皆陸出;而其羨餘不急之物〔六〕,乃下于江,若棄之然,其爲險且不測如此。夷陵爲州,當峽口,江出峽,始漫爲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爲更生。

    尚書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七〕,作至喜亭于江津,以爲舟者之停留也;且志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平夷,以爲行人之喜幸。夷陵固爲下州,廩與俸皆薄,而僻且遠〔八〕,雖有善政,不足爲名譽以資進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憂患而就樂易,詩所謂“愷悌君子”者矣〔九〕。自公之來,歲數大豐,因民之餘,然後有作,惠于往來。以館以勞,動不違時〔一○〕,而人有賴,是皆宜書。故凡公之佐吏,因相與謀,而屬筆于修焉。

    景祐四年(一〇三七)作。峽州州治夷陵,轄夷陵、宜都、長陽、遠安四縣,宋代屬京西南路。夷陵位當長江三峽東口,東流湍急的江水,至此始平衍。李白《渡荆門送别》:“渡遠荆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詩中的“荆門”,即在夷陵與宜都之間。長江從來就是東南地區與蜀地水上交通的唯一通道,以“至喜”名亭,反映了當時舟行的艱險。

    〔一〕蜀地富庶險要,有“天府之國”之稱。唐末混亂,先由王建于唐哀帝天祐四年(九〇七)稱帝,史稱前蜀,于後唐莊宗同光三年(九二五)爲後唐所滅;莊宗任孟知祥爲西川節度使,至閔帝明德元年(九三四),孟自稱帝,史稱後蜀。宋太祖乾德三年(九六五)滅後蜀,前後共五十九年。以上四句叙五代時蜀地割據之勢。僭國:割據自封、不是正統的國號。虞:《國語·晉語》“衞文公有邢、翟之虞”注:“備也。”

    〔二〕宋太祖乾德二年命王全斌伐蜀,三年春蜀主孟昶降。五句叙宋平蜀。改元:宋太祖年號始稱建隆,後改乾德。

    〔三〕六句意謂宋平蜀之後,蜀地的財富得以通過陸路和水路,惠及全國。枲(xǐ):麻。衣被:指施惠于人。歐陽修《夫子罕言利命仁論》:“衣被羣生,贍足萬類。”輦:以車輛運輸。秦:秦州,州治今甘肅天水市。鳳:鳳州,州治今陝西鳳縣。岷江:發源于岷山北麓,經樂山入大渡河,經宜賓入長江。此即指長江。

    〔四〕岷江三句叙三峽上下水系。《荆州記》:“江出岷山,其源若甕口,可以濫觴。在益州建寧滿江縣,潛行地底,數里至楚都,遂廣十里,名南江。初在犍爲,與青衣水、汶水合;至洛縣,與洛水合;東北至巴郡,與涪水、漢水、白水合。”荆江:指長江出三峽後至湖南岳陽的一段,即《荆州記》中的“南江”。

    〔五〕傾折九句寫三峽江水水流湍急,驚險異常。《水經·江水注》:“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後明人宋濂《送天台陳庭學序》:“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顯然由於歐陽修這篇文章的啓發。

    〔六〕内府:皇宫的倉庫。羨餘:超額的賦税收入。

    〔七〕虞部:官署名,屬工部,掌山澤、苑囿、草木、薪炭、供頓等事。朱公:朱慶基,當時官峽州知州。再治:宋代地方官三年一任,任滿後受命連任或調他處,後再調回本地,稱再治。

    〔八〕下州:宋代州分上中下三等。據《宋史·地理志》,峽州爲中州。廩:指糧餉給養。僻且遠:地處偏僻,遠離京城。

    〔九〕不以陋而安之:歐陽修《夷陵縣至喜堂記》:“然夷陵之僻,……故爲吏者多不欲遠來,而居者往往不得代,至歲滿或自罷去。”這裏稱譽朱慶基能安于僻陋之地。愷悌君子:《詩·大雅·泂酌》:“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豈弟”同“愷悌”,和樂簡易貌。

    〔一○〕館:住宿。勞:慰問。動不違時:動用勞役不影響農事。《孟子·梁惠王》:“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

    易或問三首(選一)

    或問:《繫辭》果非聖人之作,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論,何也〔一〕?

    曰:何止乎《繫辭》。舜之塗廩、浚井,不載于六經,不道于孔子之徒,蓋俚巷人之語也;及其傳也久,孟子之徒道之。事固有出于繆妄之説〔二〕。其初也,大儒君子以世莫之信,置而不論;及其傳之久也,後世反以謂更大儒君子而不非,是實不誣矣,由是曲學之士溺焉者多矣〔三〕。自孔子殁,周益衰,王道喪而學廢,接乎戰國,百家之異端起,十翼之説不知起于何人?自秦漢以來,大儒君子不論也〔四〕。

    或者曰:然則何以知非聖人之作也?

    曰:大儒君子之于學也,理達而已矣。中人已下,指其迹、提其耳而譬之〔五〕,猶有惑焉者,溺于習聞之久。曲學之士,喜爲奇説以取勝也。何謂“子曰”者?講師之言也,吾嘗以譬學者矣〔六〕。“元者善之長,亨者嘉之會,利者義之和,貞者事之幹”,此所謂《文言》也;方魯穆姜之道此言也,在襄公之九年,後十有五年而孔子生〔七〕。左氏之傳《春秋》也,固多浮誕之辭,然其用心,亦必欲其書之信後世也〔八〕。使左氏知《文言》爲孔子作也,必不以追附穆姜之説,而疑後世。蓋左氏者,不意後世以《文言》爲孔子作也。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孟子豈好非六經者?黜其雜亂之説,所以尊經〔九〕。

    景祐四年作。歐陽修尊崇《春秋》、《易》。對于《春秋》,他不信《左氏》、《公羊》、《穀梁》三傳,以爲“三子者,博學而多聞矣,其傳不能無失者也。孔子之于經,三子之于傳,有所不同,則學者寧捨經而從傳,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春秋論》)對于《易》,《易乾鑿度》有“仲尼五十究《易》,作十翼”之説,十翼爲《彖辭》上下、《象辭》上下、《繫辭》上下、《文言》、《説卦》、《序卦》、《雜卦》,歐陽修以爲除《彖辭》、《象辭》外,都非孔子所作。(据近人考證,“十翼”大致是戰國末期或秦漢之際的作品。)《繫辭》等多讖緯、筮占等迷信之説,這類迷信宋仁宗時也十分流行,如《續資治通鑒長篇》卷一三五記慶曆二年天章閣侍講林瑀“奉詔撰《周易天人會元記》,其説用天子即位年月日辰占所直卦,以推吉凶。”歐陽修反對天命,注重人事,在《新五代史·司天考序》中説:“未有人心悦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順于上者。”他的反對《繫辭》,也和現實政事有關。作者同年另有一篇《易或問》,長達一千餘字,即突出論述“修人事”的重要性。

    〔一〕聖人:指孔子。不論:指前代學者對此没有提出過懷疑。

    〔二〕舜之七句:《孟子·萬章》:“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修理倉庫),捐階(舜到了屋上後抽去梯子),瞽叟(舜父)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掩(用土塞井口)之。”歐陽修認爲此係民間傳説,不見六經紀載,故不可信;或許是孟子的學生輯集《孟子》時,不辨真僞收進去的。

    〔三〕更:經歷、經過。曲學:邪曲阿世之學。《史記·轅固生列傳》:“(公孫弘)側目而視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溺:沉湎不反。

    〔四〕自孔子八句是歐陽修一貫的經學觀點。《獲麟贈姚辟先輩》詩曰:“《春秋》二百年,文約義甚夷,一從聖人没,學者自爲師,峥嶸衆家説,平地生嶮巘。”《讀書》詩曰:“正經首唐虞,僞説起秦漢。”《問進士策》曰:“自秦漢以來,諸儒所述,荒虚怪誕,無所不有。”皆是其例。西漢末年,緯書盛行,提出《易》有“十翼”之説的《乾鑿度》,即係《易緯》中的一篇。緯書多述天人感應的讖緯迷信,向爲正統儒家所擯斥。

    〔五〕指迹、提耳:指明實物、懇切開導。《詩·大雅·抑》:“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

    〔六〕三句重申《易或問》另篇中語:“或問曰:今之所謂《繫辭》者,果非聖人之書乎?曰:是講師之傳,謂之大傳,其源蓋出于孔子,而相傳于《易》師也。”意謂《繫辭》係講師闡述孔子之意,其中“子曰”的子,不是指孔子,而是指講師。

    〔七〕“元者”四句見于《易·乾·文言》,但更早見于《左傳》襄公九年(公元前五六四),而孔子出生于魯莊公三年(公元前五五一),由此可證四句决非孔子之語。魯穆姜:魯襄公的夫人,姓姜。

    〔八〕左氏:左丘明,傳爲《左傳》和《國語》的作者。唐柳宗元《非國語》曾斥左氏浮誕,但僅指《國語》,歐陽修則認爲即《左傳》亦多浮誕。信後世:爲後代人所信奉。

    〔九〕孟子曰五句:《孟子·盡心》:“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據《尚書正義》,《尚書·武成》在東漢建武(光武帝年號)時已亡失,今存《武成》是僞書,其述“血流漂杵”係商紂兵倒戈後自相殘殺,非謂周武王殺之,與《孟子》語不合。此謂要區别剔去經文中“雜亂之説”,這纔是真正的“尊經”。

    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爲十三四,及建隆之際,或滅或微,其在者猶七國,而蜀與江南地最大〔一〕。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舉李氏〔二〕;而蜀亦恃險爲阻,秦隴、山南皆被侵奪,而荆人縮手歸、峽,不敢西窺以争故地〔三〕。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過萬人,舉兩國如一郡縣吏,何其偉歟〔四〕!

    當此時,文初之祖從諸將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時語名將者,稱田氏〔五〕。田氏功書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絶;及天下已定,將率無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進,故文初將家子,反衣白衣從鄉進士舉于有司〔六〕。彼此一時〔七〕,亦各遭其勢而然也。

    文初辭業通敏,爲人敦潔可喜;歲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親于萬州,維舟夷陵〔八〕。予與之登高以遠望,遂游東山,窺緑蘿溪,坐磐石,文初愛之,數日乃去〔九〕。

    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爲名,或曰巴峽之險至此,地始平夷。蓋今文初所見,尚未爲山川之勝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峽,險怪奇絶,乃可愛也〔一○〕。當王師伐蜀時,兵出兩道,一自鳳州以入,一自歸州以取忠、萬以西〔一一〕。今之所經,皆王師向所用武處,覽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賦矣〔一二〕。

    景祐四年作。田畫,字文初,當時從荆南(今湖北江陵)往萬州(今四川萬縣)探親,舟經夷陵,歐陽修作此序贈别。由于田畫是一個普通讀書人(秀才),且與作者萍水相逢,文章無處落筆,所以從宋的統一寫起;又因田畫的祖先在宋代開國時立有戰功,指出他入蜀的道路即爲當年平蜀的戰場,并抒世異時遷的感慨。一篇一般的贈别序文,寫得如此慷慨多氣,可見作者構思命筆之跌宕。寧親即省親。

    〔一〕六句叙五代形勢。唐末混亂,羣雄割據,中原有梁、唐、晉、漢、周,四境有吴、南唐、吴越、前蜀、後蜀、南漢、北漢、閩、楚、南平,先後兼并更迭,史稱五代十國。建隆:宋太祖趙匡胤年號,九六〇年至九六三年。其時四境尚有南唐、後蜀、南漢、北漢、楚、吴越、南平七國。其中後蜀據蜀、南唐據江淮一帶,占地最大。

    〔二〕周世宗:柴榮,《舊五代史》稱其“頃在仄微,尤務韜晦,及天命有屬,嗣守鴻業,不日破高平之陣,逾年復秦、鳳之封,江北、燕南,取之如拾芥,神武雄略,乃一代之英主也。”三至淮上:宋太祖趙匡胤仕周爲將時,曾三次隨周世宗柴榮征伐南唐,都未能將南唐消滅。 舉:攻拔、消滅。李氏:指南唐中主李璟。

    〔三〕而蜀四句原注:“一本注云:往時忠、萬、夔、施皆屬荆南(即南平),五代之際爲蜀所侵。”秦隴、山南:今陝西、湖北、四川、甘肅接壤的地區,唐代屬山南道。 荆人:指南平。歸、峽:歸州(州治今湖北秭歸)、峽州(州治今湖北宜昌),秦隴、山南初爲南平主高季興所有,被蜀侵占後,南平即困處歸、峽。

    〔四〕宋于乾德三年(九六五)平蜀,蜀主孟昶降;開寶八年(九七五)平南唐,俘南唐後主李煜。四句謂宋太祖以寡克衆,攻滅二國,就像撤换州縣地方官一樣容易。

    〔五〕田氏:指田畫祖田欽祚,乾德二年平蜀時爲北路先鋒都監,乾德三年攻金陵時爲昇州西南路行營馬軍兼左廂戰櫂都監,《宋史》有傳。

    〔六〕田氏八句意謂田姓雖爲武將,但通文事,世代爲官,由于天下平定,朝廷重文輕武,故田畫以平民身分參加進士考試。功:通“攻”。將率:同“將帥”。進:進身,指做官。白衣:古代平民衣白衣。鄉進士:唐宋時代由州府選拔讀書人參加禮部進士試,稱進士,獲第後稱前進士,見李肇《國史補》。有司:主持具體政務的機構,此指禮部試官。

    〔七〕彼此一時:指前後時勢不同。《孟子·公孫丑》:“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八〕辭業:辭指談吐,業指文章。敦潔:品行敦厚清高。仲春:二月。維舟:停船繫纜。

    〔九〕東山:在夷陵,風景優美。歐陽修《冬至後三日陪丁元珍游東山寺》詩:“幕府文書日已稀,清尊歲晏喜相攜。寒山帶郭穿松路,瘦馬尋春踏雪泥。翠蘚蒼崖森古木,緑蘿盤石暗深溪。爲貪賞物來猶早,迎臘梅花吐未齊。”

    〔一○〕由此五句:江行過夷陵,山峽奇險,是著名勝景。溯:逆流而上。三峽:一般指瞿塘峽、巫峽、西陵峽。

    〔一一〕王師四句叙宋伐蜀路綫。宋軍伐蜀時,王全斌、崔彦進由鳳州(今陝西鳳縣)陸路進軍,劉光義、曹彬由歸州水路進軍。忠、萬:忠州(州治今四川忠縣)和萬州,都在長江沿岸。王師:王者之師,此指宋兵。

    〔一二〕賦:指創作詩歌。

    與荆南樂秀才書

    修頓首白,秀才足下。前者舟行往來,屢辱見過,又辱以所業一編,先之啓事,及門而贄〔一〕。田秀才西來,辱書;其後予家奴自府還縣,比又辱書〔二〕。僕有罪之人〔三〕,人所共棄,而足下見禮如此,何以當之。當之未暇答,宜遂絶,而再辱書;再而未答,宜絶,而又辱之。何其勤之甚也!如修者,天下窮賤之人爾,安能使足下之切切如是邪?蓋足下力學好問,急于自爲謀而然也,然蒙索僕所爲文字者,此似有所過聽也〔四〕。

    僕少從進士舉于有司,學爲詩賦,以備程試,凡三舉而得第〔五〕。與士君子相識者多,故往往能道僕名字;而又以游從相愛之私,或過稱其文字。故使足下聞僕虚名,而欲見其所爲者,由此也。

    僕少孤貧,貪禄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六〕。而涉獵書史,姑隨世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傳〔七〕,移此儷彼,以爲浮薄,惟恐不悦于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然有司過採,屢以先多士〔八〕。及得第已來,自以前所爲不足以稱有司之舉而當長者之知,始大改其爲,庶幾有立〔九〕。然言出而罪至,學成而身辱。爲彼則獲譽,爲此則受禍,此明效也〔一○〕。

    夫時文雖曰浮巧,然其爲功,亦不易也。僕天資不好而強爲之,故比時人之爲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禄仕而竊名譽者,順時故也。先輩少年志盛,方欲取榮譽于世,則莫若順時〔一一〕。天聖中,天子下詔書,敕學者去浮華,其後風俗大變〔一二〕。今時之士大夫所爲,彬彬有兩漢之風矣〔一三〕。先輩往學之,非徒足以順時取譽而已,如其至之,是直齊肩于兩漢之士也。若僕者,其前所爲既不足學,其後所爲慎不可學,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爲者,爲此也。

    在《易》之《困》曰:“有言不信。”謂夫人方困時,其言不爲人所信也。今可謂困矣,安足爲足下所取信哉〔一四〕。辱書既多且切,不敢不答。幸察。

    景祐四年作。歐陽修于景祐三年作有《與樂秀才書》,由這封信所説“再而未答”來看,前信寫成後并未寄發,其原因當由于樂某方欲取譽于時,覺得所寫缺乏針對性。在前信中作者強調學者必須對古人的道德文章“深講而篤信”,能“自立”“自守”,才可以做到“其充于中者足,而後發乎外者大以光”。此信更進一步提出“卓然自立”和“順時取譽”兩種對立態度,并以自己的經歷,對“穿蠹經傳,移此儷彼,以爲浮薄”的時文,作了有力抨擊。“爲彼則獲譽,爲此則受禍”,對學者是一個嚴峻的考驗,故歐陽修以“先輩少年志盛,方欲取榮譽于世,則莫若順時”作反面警激,可見作者因人施教的苦心。

    〔一〕前者:指歐陽修由開封被貶至夷陵,舟經荆南(今湖北江陵縣)時,四句即追述此事。其時歐陽修因庭參轉運使,停留十餘天,樂某曾多次過訪,并投贈詩文。辱:屈尊、承蒙之意。所業:同“所爲”,指詩文。贄:進見的禮物。

    〔二〕田秀才:即田畫。參見《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府:指江陵府。比:近。

    〔三〕有罪之人:歐陽修當時在貶謫中,故云。

    〔四〕切切:懇摯。《論語·子路》:“朋友切切偲偲。”過聽:誤聽傳聞。過:誤,自謙之辭。下文“過稱”“過採”義同。

    〔五〕程試:科舉考試。凡三舉而得第:歐陽修于天聖元年應隨州州試,未中;天聖四年州試獲解應禮部試,又未中;天聖八年始中進士。

    〔六〕三句言自己小時家中貧窮,需俸禄養親,故未能真正研求學問。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以謂方從進士干禄以養親,苟得禄矣,當盡力于斯文以償素志。”孤貧:指父親去世後家中貧困。窮經:鑽研經典。梁武帝《會三教詩》:“少時學周孔,弱冠窮六經。”

    〔七〕涉獵:淺嘗輙止,學不專精。《漢書·賈山傳》:“涉獵書記,不能爲醇儒。”時文:《記舊本韓文後》:“是時天下學者,楊(億)劉(筠)之作,號爲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誇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穿蠹經傳:石介《怪説》:“今楊億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刓鎪聖人之經,破碎聖人之言,離析聖人之意,蠹傷聖人之道。”

    〔八〕屢以先多士:天聖七年歐陽修應國子監試獲第一,又應國學解試獲第一,第二年應禮部試又獲第一。

    〔九〕五句言及第後深悟以駢儷時文取士的弊端。他後來于慶曆四年上《論更改貢舉事件劄子》,曰:“今貢舉之失者,患在有司取人先詩賦而後策論,使學者不根經術,不本道理,但能誦詩賦,節抄《六帖》、《初學記》之類者,便可剽盜偶儷,以應試格。而童年新學、全不曉事之人,往往幸而中選。此舉子之弊也。”稱:相當、符合。長者:年高有德的人。

    〔一○〕然言出五句,言爲時文時,獲“屢以先多士”之譽,而爲經世致用之道時,卻受貶謫之辱。

    〔一一〕三句可見樂秀才熱心功名利禄,與歐陽修爲道不同。先輩:對樂的敬稱。唐李肇《國史補》:“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

    〔一二〕天聖中四句:指仁宗天聖七年下詔戒除文弊,并規定禮部貢舉不取浮華雕飾的文字。

    〔一三〕彬彬:文質相稱貌。《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兩漢:西漢、東漢,是古文鼎盛的時期。下文“兩漢之士”,指司馬遷、揚雄、班固等人。

    〔一四〕六句引《易》,自謙所言不足取信。《易·困卦》“有言不信”。孔穎達正義:“處困求濟,在于正身修德,若巧言能辭,人所不信,則其道彌窮。故誡之以有言不信也。”

    答孫正之第二書

    某再拜。人至〔一〕,辱書甚勤。前年丁元珍得所示書,喜吾子之好學自立〔二〕,然未深相知,及得今書,乃知吾子用心如此。僕與吾子生而未相識面,徒以一言相往來,而吾子遽有愛我之意,欲戒其過,使不陷于小人。此非惟朋友之義〔三〕,乃吾父兄訓我者不過如此也。

    僕自知何足愛,而吾子所愛者道也;世之知道者少,幸而有焉,又自爲過失以取累,不得爲完人,此吾子之所悉也〔四〕。僕知道晚,三十年前尚好文華,嗜酒歌呼,知以爲樂而不知其非也;及後少識聖人之道,而悔其往咎,則已布出而不可追矣〔五〕。聖人曰:勿謂小惡爲無傷〔六〕。言之可慎也如此,爲僕計者,已無奈何,惟有力爲善以自贖爾。《書》曰“改過不吝”,《書》不譏成湯之過,而稱其能改,則所以容後世之能自新者〔七〕。聖人尚爾,則僕之改過而自贖,其不晚也。

    吾子以謂如此可乎?尚爲未可,則願有可進可贖之説見教。吾子待我者厚,愛我者深,惜乎未得相見,以規吾子之所未至者,以報大惠,蓋其他不足爲報也〔八〕。值多事,不子細〔九〕。

    寶元二年(一〇三九)作。孫正之即孫侔,字正之,又字少述,和王安石、曾鞏有交往。慶曆二年王安石作《送孫正之序》:“予官于揚,得友曰孫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爲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韓之心爲心而不已者也,……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當世,予亦未之信也。”可知孫爲揚州人,乃有志之士,慶曆時仍未中進士。先是,孫侔有信及雜文二篇通過峽州判官丁寶臣(字元珍)投贈歐陽修,歐陽修曾復信曰:“僕愚,學不足以自立,而氣力不足以動人,而言不見信于世,不知足下何爲而見及?”又曰:“學者不謀道久矣,然道固不茀廢,而聖人之書如日月,卓乎其可求,苟不爲刑禍禄利動其心者,則勉之皆可至也。惟足下力焉而不止,則不必相見以目而後可知其心,相語以言而後可盡其説也。以所示文求足下之志,苟不惑而止,則僕將見足下大發于文,著于行,而質于行事,以要其成焉。”孫收到信後又致書歐陽修,在進一步表示關心和愛護的同時,對歐陽修也有所批評。歐陽修在這封復信中熱情地贊揚了對方的友誼,並以“朋友之義”與之互勉。

    〔一〕人至:指送信人到達。

    〔二〕丁元珍:見詩選《和丁寶臣游甘泉寺》題解及注。吾子:古代朋友間親密的稱呼。《孟子·告子》:“吾子過矣。”

    〔三〕朋友之義:《白虎通》:“朋友之道有四:近則正之,遠則稱之,樂則思之,患則死之。”

    〔四〕所愛者道:歐陽修《答吴充秀才書》也説,“夫學者未始不爲道”,語義本韓愈《送陳秀才彤序》“蓋學所以爲道,文所以爲理”。完人:完美無缺的人。悉:深知。

    〔五〕七句自責往咎。歐陽修早年生活放縱,在洛陽時王曙曾批評他“游飲無節”(見《續資治通鑑》宋紀三十九),王辟之《澠水燕談録》也説上官“恐其廢職事,欲因微戒之”。三十年:三十歲,即景祐三年貶夷陵令時。“年”字下原注:“一作‘以’。”布出:指已經傳播出去。

    〔六〕勿謂小惡爲無傷:語見《易·繫辭》:“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爲無益,而弗爲也;以小惡爲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按:歐陽修認爲《繫辭》不是孔子所作,但其中有孔子的話。

    〔七〕書曰四句:“改過不吝”見《尚書·仲虺之誥》。商湯放逐夏桀後,擔心爲後世人譏評,于是仲虺作誥,認爲這是正義之舉。

    〔八〕以上六句感謝孫侔對自己的批評,但由于與孫不相熟,不能投桃報李,以規正孫的缺失爲補報。

    〔九〕子細:同“仔細”,縝密、周到之意。

    答陝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

    修頓首再拜啓。急脚至,得七月十九日華州所發書,伏審即日尊體動止萬福〔一〕。戎狄侵邊,自古常事,邊吏無狀,至煩大賢〔二〕。伏惟執事忠義之節,信于天下,天下之士得一識面者,退誇于人以爲榮耀;至于游談布衣之賤〔三〕,往往竊託門下之名。况今以大謀小,以順取逆,濟以明哲之才,有必成功之勢,則士之好功名者于此爲時,孰不願出所長,少助萬一,得託附以成其名哉!况聞狂虜猖獗,屢有斥指之詞,加之輕侮購募之辱,至于執戮將吏,殺害邊民,凡此數事,在于修輩尤爲憤恥,每一思之,中夜三起〔四〕。

    不幸修無所能,徒以少喜文字,過爲世俗見許,此豈足以當大君子之舉哉!若夫參决軍謀,經畫財利,料敵制勝,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則軍書奏記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五〕。由此始敢以親爲辭〔六〕。况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爲進士時不免作之,自及第,遂棄不復作〔七〕。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職當作,亦不爲作,此師魯所見〔八〕。今廢已久,懼無好辭以辱嘉命,此一端也。

    伏見自至關西,辟士甚衆。古人所與成事者,必有國士共之〔九〕。非惟在上者以知人爲難,士雖貧賤,以身許人,固亦未易;欲其盡死,必深相知,知之不盡,士不爲用。今奇怪豪儁之士,往往蒙見收擇,顧用之如何爾。然尚慮山林草莽,有挺特知義、慷慨自重之士,未得出于門下也〔一○〕。宜少思焉。

    若修者,恨無他才以當長者之用,非敢效庸人苟且,樂安佚也。幸察。

    康定元年(一〇四〇)作。是歲,范仲淹在知越州(州治今浙江紹興市)任上召爲龍圖閣直學士、陝西經略安撫副使,以抗擊西夏的侵擾。范徵辟歐陽修爲經略府掌書記,歐陽修辭不往。《宋史·歐陽修傳》記此事爲:“仲淹使陝西,辟掌書記,修笑而辭曰:昔者之舉(指范與宰相吕夷簡發生衝突,歐陽修支持范,與范同時被貶),豈以爲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而實際是不願意做經略府的文字工作,他在致梅堯臣信中説:“安撫見辟不行,非惟奉親避嫌而已。從軍常事,何害奉親;朋黨蓋當世俗見指,吾徒寧有黨耶。直以見召掌箋奏,遂不去矣。”

    〔一〕急脚:宋代軍郵,分步遞、馬遞、急脚遞三等,急脚遞日行四百里,速度最快。華州:州治今陕西華縣。伏審:獲悉的敬辭。伏表敬意。下文“伏惟”、“伏見”,考慮、瞭解之意。

    〔二〕戎狄:古代對中原以外四境民族的蔑稱。當時宋正和西北的西夏作戰。無狀:《漢書·賈誼傳》“自傷爲傅無狀”注:“無狀,猶言不肖。”大賢:指范仲淹。

    〔三〕執事:侍從之人,古代書信常用以稱對方,意思是不敢直接陳説,請執事者轉告,表示尊敬。游談:不實之辭,此指以口舌招摇謀生者。布衣:平民。

    〔四〕狂虜:指西夏。斥指之詞:指妄自尊大、不避宋朝忌諱的言語。輕侮購募:指一再戰敗宋朝的部隊。《漢書·高帝紀》“乃多以金購(陳)豨將”注:“購,設賞募也。”中夜:半夜。

    〔五〕若夫六句:參見題解中致梅堯臣信。歐陽修的願望在于參贊軍機,在此也是直言不諱的。苟不乏人:如果不缺人。堪:能够承擔。

    〔六〕以親爲辭:用母親年老爲理由辭謝徵辟。

    〔七〕况今五句:參見《與荆南樂秀才書》及注。四六:駢儷文,當時稱時文。爲進士:指從事舉子業。

    〔八〕三相:指錢惟演、王曙、王曾,三人在歐陽修初到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時,先後爲西京留守,並均有宰相職銜。師魯:尹洙字,時尹洙已在范仲淹部下。

    〔九〕關西:函谷關以西,指陝西地區。成事:謂建立功業。國士:國中杰出的人才。《史記·刺客列傳》記豫讓對趙襄子説:“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一○〕挺特知義,慷慨自重之士:似指梅堯臣,歐陽修于次年梅堯臣赴湖州監税任時,作有《聖俞會飲》詩云:“詩工鑱刻露天骨,將論縱横輕玉鈐,遺編最愛孫武説,往往曹杜遭夷芟,關西幕府不能辟,隴山敗將死可慚,嗟余身賤不敢薦,四十白髮猶青衫。”在此之前,梅堯臣一貫支持范仲淹,但不知何故他的軍事才能不爲范所器重。挺特:特出。

    答吴充秀才書

    修頓首白,先輩吴君足下。前辱示書及文三篇,發而讀之,浩乎若千萬言之多,及少定而視焉,纔數百言爾〔一〕。非夫辭豐意雄,沛然有不可禦之勢,何以至此!然猶自患倀倀莫有開之使前者〔二〕,此好學之謙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時,仕不足榮于世,其毁譽不足輕重,氣力不足動人〔三〕。世之欲假譽以爲重,借力而後進者,奚取于修焉〔四〕。先輩學精文雄,其施于時,又非待修譽而爲重,力而後進者也。然而惠然見臨,若有所責,得非急于謀道〔五〕,不擇其人而問焉者歟?

    夫學者未始不爲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于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六〕。蓋文之爲言,難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七〕。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

    昔孔子老而歸魯,六經之作,數年之頃爾〔八〕。然讀《易》者如無《春秋》,讀《書》者如無《詩》,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九〕!聖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書,荀卿蓋亦晚而有作〔一○〕。若子雲、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強言者也〔一一〕。後之惑者〔一二〕,徒見前世之文傳,以爲學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謂“終日不出于軒序,不能縱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一三〕。若道之充焉,雖行乎天地,入于淵泉,無不之也〔一四〕。

    先輩之文浩乎沛然〔一五〕,可謂善矣。而又志于爲道,猶自以爲未廣,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難也。修學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勵修之少進焉。幸甚幸甚!修白。

    康定元年作。是年六月,作者由武成軍節度判官任上召回開封,復任館閣校勘。吴充,字沖卿,建州浦城(故城在今福建松溪縣北)人,應進士試到開封,投書與文向歐陽修請益。宋代古文運動,到康定初已取得很大進展,歐陽修的影響也日益擴大。本篇闡述文與道的關係,反映了歐陽修論文的基本觀點。所謂道,雖係儒家傳統的提法,而作者所看重道的具體内容,是現實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百事”,因此論文道關係接近論文學與現實的關係。文章指出,如果“棄百事不關于心”,以爲人以文傳,學好寫文章就能達到傳世的目的,那就“愈力愈勤而愈不至”。但作者同時也重視文相對于道的獨立性,此文強調“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並不是説有道即有文,而在于救正當時讀書人爲文而文,“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的弊病。

    〔一〕浩乎三句謂吴充文章汪洋恣肆,給人以繁富的印象,等定神細看,纔知不過幾百字而已。

    〔二〕倀倀:無所適從貌。開之使前:謂開導自己,使自己取得進步。

    〔三〕仕不足榮于世:歐陽修當時官館閣校勘,是翰林院的低級職務,所以這樣説。毁譽:猶言批評表揚。氣力:才力。南齊謝赫《古畫品録·夏瞻》:“雖氣力不足而精彩有餘。”

    〔四〕三句自謙人微言輕。當時應進士舉的士人多用文章向權貴或有力者干謁,以求得推薦進身,歐陽修認爲自己的名望和地位都不符合干謁者的要求。奚:何。

    〔五〕責:一本作“求”,義同。謀道:此有尋求學問真諦之意。

    〔六〕學者未始不爲道:韓愈《送陳秀才彤序》:“蓋學所以爲道,文所以爲理也。”未始:未嘗。至:當,達到要求。鮮:少。溺:沉迷不悟。

    〔七〕三句言文常足以蔽道。歐陽修認爲當時文弊的癥結,在于把文章作爲順時取譽、獵取功名富貴的工具,文士一旦通過科舉,就容易自喜自足。故下文有“職於文”而鮮至道之説。

    〔八〕數年之頃: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返乎魯”,“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開始著書,時間約共五年。

    〔九〕然讀《易》者三句,語本李翱《答朱載言書》:“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嘗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嘗有《易》也;其讀《易》也,如未嘗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嘗有六經也。”此謂孔子作六經用時不多,但著作卻各有特色,達到了極高的境界,其原因在于下文所説的“道勝”。作者在《與樂秀才書》中説:“古之學者非一家,其爲道雖同,言語文章未嘗相似。”與此意相近,都立論于道與文的完美結合。至于至也:一本作“自然于至也”。

    〔一○〕皇皇:通“遑遑”,匆忙貌。《漢書·董仲舒傳》:“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注:“皇皇,急速之貌。”孟軻一生游説諸侯,奔波道路,没有著作,《孟子》七篇爲其弟子萬章等所記述。荀卿:荀况,先仕齊,後適楚,晚年依春申君爲蘭陵令,春申君死後,退居蘭陵,著《荀子》。

    〔一一〕子雲:西漢揚雄,字子雲,曾擬《易》作《太玄》,擬《論語》作《法言》等。仲淹:隋代王通,字仲淹,號文中子,曾擬《論語》作《中説》等。強:勉強。

    〔一二〕惑者:胡塗、愚昧的人。

    〔一三〕軒序:指屋子。軒是窗,序是房屋中堂兩旁的隔牆。所引爲吴充信中語,二句意謂終日埋頭苦學而文章不能揮灑如意,原因在于見聞不廣。

    〔一四〕天地:原注:“一作天下。”之:至。

    〔一五〕“浩乎沛然”與上文“浩乎有千萬言之多”、“沛然有不可禦之勢”相應,實際涵有文雖可喜,道猶未足之意。

    答祖擇之書

    修啓。秀才人至,蒙示書一通,并詩賦雜文兩策,諭之曰:“一覽以爲如何?”〔一〕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學者之問;又其少賤而長窮,其素所爲,未有足稱以取信于人〔二〕。亦嘗有人問者,以不足問之愚,而未嘗答人之問。足下卒然及之〔三〕,是以愧懼不知所言。雖然,不遠數百里走使者以及門,意厚禮勤,何敢不報〔四〕。

    某聞古之學者必嚴其師,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后篤敬,篤敬然後能自守,能自守然後果于用,果于用然後不畏而不遷〔五〕。三代之衰,學校廢〔六〕。至兩漢,師道尚存,故其學者各守其經以自用〔七〕。是以漢之政理文章與其當時之事,後世莫及者,其所從來深矣。後世師法漸壞〔八〕,而今世無師。則學者不尊嚴,故自輕其道。輕之則不能至,不至則不能篤信,信不篤則不知所守,守不固則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學者惟俯仰徇時,以希禄利爲急,至于忘本趨末,流而不返〔九〕。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學,雖欲果于自用,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誘,刑禍之懼以遷之哉〔一○〕。此足下所謂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鮮,而未有合者〔一一〕,由此也。

    足下所爲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顧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一二〕。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幾?是則鄉曲之中能爲足下之師者謂誰?交游之間能發足下之議論者謂誰〔一三〕?學不師則守不一,議論不博則無所發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遠,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議論未精,此其病也〔一四〕。竊惟足下之交游能爲足下稱才譽美者不少,今皆捨之,遠而見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一五〕。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隱。

    夫世無師矣,學者當師經〔一六〕,師經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爲文章輝光,施于世者果致〔一七〕。三代、兩漢之學,不過此也。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棄其愚,將某以爲合,故敢道此。未知足下之意合否?

    康定元年作。祖無擇字擇之,上蔡(今河南省上蔡縣)人,少年時曾從穆修學爲文章,當時尚未中進士。本篇針對當時讀書人俯仰徇時,望風影從,缺乏操守,強調必須從師,學有所得,纔能信篤守固而果于用,在禄利之誘、刑禍之懼前不遷不畏;在師法已壞的情况下,學者當師經,而師經必先求其意,掌握其精神實質,不盲從前人的注疏。作者在《易童子問》中説:“若余者,可謂不量力矣。邈然遠出諸儒之後,而學無師授之傳,其勇于敢爲而决于不疑者,以聖人之經尚在,可以質也。”作者又認爲師經還須輔以朋友間的廣泛討論,没有這樣的討論,對六經“則無所發明而究其深”,因而也就不能做到信篤守固。文中“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爲文章輝光”,與《答吴充秀才書》“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之意相同,可看作是對韓愈《答李翊書》中“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的繼承和發揮。

    〔一〕秀才人至:指祖無擇的使人來到。諭:吩咐,指來信中提出的問題。

    〔二〕陋:淺陋、不才,自謙之詞。少賤而長窮:出身低微、仕途失意。其時歐陽修剛從貶所召回京師。窮:困乏,不得志。素:向,平時。

    〔三〕卒然及之:突然來問。“卒”同“猝”。

    〔四〕數百里:指上蔡與開封間的距離。報:答復。

    〔五〕某聞六句:韓愈《師説》:“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果于用:任事有决斷。《論語·子路》:“言必信,行必果。”不畏:指不爲刑禍所懼。不遷:指不爲禄利所誘。

    〔六〕三代:夏、商、周。《孟子·滕文公》:“設有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

    〔七〕各守其經:兩漢六經都有師傳,如西漢田何傳《易》,伏生傳《書》,齊、魯、韓、毛四家傳《詩》等;東漢傳經大師有馬融、鄭玄等。

    〔八〕後世師法漸壞:韓愈《師説》:“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

    〔九〕俯仰徇時:指隨波逐流,順從時尚。《漢書·司馬遷傳》:“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徇:順從。流而不返:指完全失去古人信道守固的操守。《孟子·梁惠王》:“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

    〔一○〕禄利之誘:指唐以來科舉以文章取士,學者學文而棄道。刑禍之懼:指直道而行,則觸犯時忌,身遭刑禍。作者《與尹師魯書》:“可嗟世人不見如往時事久矣!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几席枕藉之無異。”

    〔一一〕志古:立志于效法古代君子的言行。知道:深明古道。合者:同道者、知音。

    〔一二〕直欲自到于古人:意謂要求自己達到像古人一樣信篤守固而果于用的程度。

    〔一三〕三句意謂祖擇之志趣高遠,難爲世人所知,不易找到同道的師友。鄉曲:故鄉。《漢書·司馬遷傳》:“長無鄉曲之譽。”

    〔一四〕趣:志趣、志向。病:缺陷。

    〔一五〕竊惟:古人發表自己看法時的謙辭。惟:想、思考。求其不至:指向人請教自己文章之所以不至的原因。

    〔一六〕師經:以儒家六經爲師。

    〔一七〕中充實則發爲文章輝光:作者《與樂秀才書》:“然聞古人之于學也,講之深而信之篤,其充于中者足,而後發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華,非由磨飾染濯之所爲,而由其質性堅實,而光輝之發自然也。”果致:因堅持而達到預期的效果。

    答李詡書

    修白。前辱示書及《性詮》三篇,見吾子好學善辯,而文能盡其意之詳〔一〕。今世之言性者多矣,有所不及也,故思與吾子卒其説〔二〕。

    修患世之學者多言性,故常爲説曰: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易》六十四卦不言性,其言者,動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三〕;《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性,其言者,善惡是非之實録也〔四〕;《詩》三百五篇不言性,其言者,政教興衰之美刺也〔五〕;《書》五十九篇不言性,其言者,堯舜三代之治亂也〔六〕;《禮》《樂》之書雖不完,而雜出于諸儒之記,然其大要,治國修身之法也〔七〕。六經之所載〔八〕,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詳。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爲性而言也,故雖言而不究〔九〕。

    予之所謂不言者,非謂絶而無言,蓋其言者鮮,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論語》所載七十二子之問于孔子者,問孝、問忠、問仁義、問禮樂、問修身、問爲政、問朋友、問鬼神者有矣,未嘗有問性者〔一○〕。孔子之告其弟子者,凡數千言,其及于性者,一言而已〔一一〕。予故曰: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罕言也。

    《書》曰“習與性成”〔一二〕,《語》曰“性相近習相遠”者,戒人慎所習而言也。《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爲道”者,明性無常,必有以率之也〔一三〕。《樂記》亦曰“感物而動,性之欲”者,明物之感人無不至也〔一四〕。然終不言性果善果惡,但戒人慎所習與所感,而勤其所以率之者爾。予故曰:因言以及之,而不究也。

    修少好學,知學之難〔一五〕。凡所謂六經之所載,七十二子之所問者,學之終身,有不能達者矣;于其所達,行之終身,有不能至者矣〔一六〕。以予之汲汲于此而不暇乎其他〔一七〕,因以知七十二子亦以是汲汲而不暇也。又以知聖人所以教人垂世,亦皇皇而不暇也〔一八〕。今之學者,于古聖賢所皇皇汲汲者,學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爲性説,以窮聖賢之所罕言而不究者,執後儒之偏説,事無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

    或有問曰〔一九〕:性果不足學乎?予曰:性者,與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爲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二○〕,性之善惡不必究也。使性果善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使性果惡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不修其身,雖君子而爲小人,《書》曰“惟聖罔念作狂”是也;能修其身,雖小人而爲君子,《書》曰“惟狂克念作聖”是也〔二一〕。治道備,人斯爲善矣,《書》曰“黎民于變時雍”是也;治道失,人斯爲惡矣,《書》曰“殷頑民”,又曰“舊染污俗”是也〔二二〕。故爲君子者,以修身治人爲急,而不窮性以爲言。夫七十二子之不問,六經之不主言〔二三〕,或雖言而不究,豈略之哉,蓋有意也。

    或又問曰:然則三子言性,過歟〔二四〕?曰:不過也。其不同何也〔二五〕?曰:始異而終同也。使孟子曰人性善矣,遂怠而不教,則是過也;使荀子曰人性惡矣,遂棄而不教,則是過也;使揚子曰人性混矣,遂肆而不教,則是過也〔二六〕。然三子者,或身奔走諸侯以行其道,或著書累千萬言以告于後世,未嘗不區區以仁義禮樂爲急〔二七〕。蓋其意以謂善者一日不教,則失而入于惡;惡者勤而教之,則可使至于善;混者驅而率之,則可使去惡就善也。其説與《書》之“習與性成”,《語》之“性近習遠”,《中庸》之“有以率之”,《樂記》之“慎物所感”皆合。夫三子者,推其言則殊〔二八〕,察其用心則一,故予以爲推其言不過始異而終同也。凡論三子者,以予言而一之,則嘵嘵者可以息矣〔二九〕。

    予之所説如此,吾子其擇焉〔三○〕。

    慶曆間作。李詡(xǔ許),據歐陽修《尚書比部員外郎陳君墓志銘》,知其于至和二年官秘書丞。當時他以所著《性詮》三篇投書請教歐陽修。但其人少年盛氣,在信中宣稱雖“夫子(孔丘)與孟(軻)、荀(况)、揚(雄)、韓(愈)復生,不能奪吾言”。歐陽修爲了少摧抑之,曾復信指出:“夫自信篤者,無所待于人;有質于人者,自疑者也。……既吾子之自信如是,雖夫子不能奪,使修何所説焉。”因此對他的作品“未知所答”。不久,又寫了這封長信,闡釋自己對性的見解,這反映了作者對後學循循善誘的負責精神。關于人性問題,自從孟子提出性善説後,引起了思想界長期争論,到歐陽修時,争論主要圍繞在孟子的性善説、荀子的性惡説、揚雄的性善惡混説和韓愈的性三品説等分歧上。然而這些主張,都是先驗的人性論,他們都不能認識到社會存在决定人的意識這一真理。所謂善惡,是一種道德觀念,這個觀念是隨着社會的改變而改變的,作爲一個人,先天不可能有這類觀念。因此抽象地討論性善性惡,不僅没有意義,也是得不到結果的。歐陽修見解高明之處,是能指出這種争論是“執後儒之偏説,事無用之空言”,認爲“爲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惡不必究也”。然而由于當時思想發展的限制,他祇能把各派分歧的學説揉而爲一,以爲“始異而終同”,目的都在于通過教育使人去惡就善,而未能形成自己的理論,所以影響不大。嗣後不久,理學家的“存天理,滅人欲”觀點席捲思想界,這不過是性善説的發揮,因此歐陽修還受到理學家的攻擊。如宋王得臣《麈史》説:“性,學者之所先,聖人之所欲言,永叔卒貽後世誚者,其在此書(即指《答李詡書》)矣。”

    〔一〕辱示書:承蒙來信。文能盡其意之詳:意謂文章寫得好,能把要説的意思都表達得清楚透徹。

    〔二〕卒其説:終其説,把問題説透。

    〔三〕《易》三句:《周易》共有六十四卦,每卦除卦辭外,有彖辭、象辭和文言等,合稱《易》,是古代記載占卜的書。每卦根據爻的變化,推算得失吉凶。

    〔四〕《春秋》三句:《春秋》傳説爲孔子根據魯國史書所修纂,始自魯隱公元年(前七二二),終于魯哀公十六年(前四七九),共記載二百四十二年史事,着重褒貶人物言行的是非善惡。

    〔五〕《詩》三句:《詩經》亦傳爲孔子所删存,分風、雅、頌三部分,共三百五篇,分民歌、朝廷樂歌、宗廟頌歌,其中多頌揚諷刺時政得失盛衰之作。

    〔六〕《書》三句:《尚書》有今古文之别,篇數不一。今存共六十目,其中《肆命》、《徂后》兩篇已散佚,實存五十八篇。内容主要爲虞、夏、商、周幾代統治者的詔誥命令,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歷史文件匯編。

    〔七〕《禮》《樂》四句:《禮》有《周禮》、《儀禮》、《禮記》三種,《樂》已佚,今《禮記》中存《樂記》一篇,這些書都是後世儒家纂輯的。治國修身:《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八〕六經:指上述《易》等六種著作,儒家尊爲“經”。歐陽修以經典爲立論根據,是當時情勢的必然。

    〔九〕至于五句:六經中也偶涉及“性”字,故作此補充。不究:不探根尋源。

    〔一○〕《論語》三句:《論語》係孔子弟子所記孔子與弟子的問答,問孝、問忠等是其主要内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

    〔一一〕孔子四句:《論語·陽貨》:“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一二〕習與性成:見《尚書·太甲上》:“兹乃不義,習與性成。”孔穎達注:“言習行不義,將成其性。”按:《尚書》中最早出現“性”字的,是《湯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

    〔一三〕《中庸》四句:《中庸》原係《禮記》中的一篇,南宋時抽出來和《大學》、《論語》、《孟子》并稱“四書”。《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鄭玄注:“循也,循性行之是謂道。”而歐陽修把它解釋作規範、誘導之意。

    〔一四〕《樂記》四句:《禮記·樂記》:“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

    〔一五〕知學之難:在答李詡的前一信中曾曰:“修非知道者,好學而未至者也。”

    〔一六〕七句自述學習經驗。意謂自己終身學六經,其中尚有未能瞭解透徹之處,就其瞭解的内容而言,仍有未能實踐運用之處。達:明白、通曉。至:指達到完美的境界。

    〔一七〕汲汲于此:指專心致志于實行古聖先賢的教導。汲汲:急切貌。《禮記·問喪》:“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

    〔一八〕垂世:流傳後世,指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皇皇:急迫、匆遽貌。

    〔一九〕或有問曰:猶曰“也許有人會問”,這是古代議論文中剖析問題層層深入時常用的一種寫法。

    〔二○〕治人:猶言治民。古代讀書人多以修養身心、爲官作宦爲追求的目的。

    〔二一〕上引“《書》曰”兩句:均見《尚書·多方》篇。孔傳:“惟聖人無念于善,則爲狂人;惟狂人能念于善,則爲聖人。言桀、紂非實狂愚,以不念善故滅亡。”

    〔二二〕上引“《書》曰”三句:首句見《尚書·堯典》。黎民:百姓。雍:和樂。次句見《尚書·多士》序:“成周既成,遷殷頑民。”末句見《尚書·胤征》:“舊染污俗,咸與維新。”(商湯征葛伯時語)幾句意謂政治清明,人人爲善;政治混亂,人人爲惡。

    〔二三〕不主言:即上文“不主于性而言也”。與上文“因言而及焉,非爲性而言也”相應。

    〔二四〕三子:指孟子、荀子和揚雄。過:不正確。

    〔二五〕其不同何也:句前省略一“曰”字,這種句法在古文問答中常見。

    〔二六〕使:假使、倘若。這三個反意假設句意謂孟子等三人不管主張性善性惡,其重點都在強調對人的教育,因此他們并没有不正確的地方。肆:放任。

    〔二七〕三句評述三子言行。孟子一生奔走列國,游説諸侯,推行他的主張;荀子、揚雄著作繁富,流傳後世。他們所極力主張和推行的無不是仁義禮樂。區區:專一不二貌。《古詩十九首》:“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二八〕推其言則殊:從字面上看確有所不同。

    〔二九〕嘵嘵者:吵嚷、争論不休的人。韓愈《重答張籍書》:“擇其可語者誨之,猶時與我悖,其聲嘵嘵。”

    〔三○〕擇:揀選。猶今語“請參考”之意。

    爲君難論上

    語曰爲君難者,孰難哉?蓋莫難于用人。

    夫用人之術,任之必專,信之必篤,然後能盡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專,則不復謀于人而拒絶羣議,是欲盡一人之用,而先失衆人之心也;信之欲篤,則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審事之可否、不計功之成敗也。夫違衆舉事,又不審計而輕發,其百舉百失而及于禍敗,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敗非,則又從而贊之:以其違衆爲獨見之明,以其拒諫爲不惑羣論,以其偏信而輕發爲决于能斷。使後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禍敗,則雖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嘆也!

    前世爲人君者,力拒羣議,專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禍敗者多矣。不可以遍舉,請試舉其一二。

    昔秦苻堅地大兵強,有衆九十六萬,號稱百萬,蔑視東晉,指爲一隅,謂可直以氣吞之耳。然而舉國之人皆言晉不可伐,更進互説者不可勝數;其所陳天時人事,堅隨以強辯折之,忠言讜論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聽;太子宏、少子詵至親之言也,不聽;沙門道安,堅平生所信重者也,數爲之言,不聽。惟聽信一將軍慕容垂者〔一〕。垂之言曰:陛下内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聖慮。堅大喜曰:與吾共定天下者,惟卿爾。于是决意不疑,遂大舉南伐〔二〕。兵至壽春,晉以數千人撃之,大敗而歸,比至洛陽,九十六萬兵亡其八十六萬〔三〕。堅自此兵威沮喪,不能復振,遂至于亂亡。

    近五代時,後唐清泰帝患晉祖之鎮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議欲徙之于鄆州〔四〕。舉朝之士皆諫,以爲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與謀樞密直學士薛文遇問之,以決可否。文遇對曰:臣聞作舍道邊,三年不成〔五〕。此事斷在陛下,何必更問羣臣。帝大喜曰:術者言我今年當得一賢佐,助我中興,卿其是乎!即時命學士草制,徙晉祖于鄆州。明旦宣麻〔六〕,在廷之臣皆失色。後六日而晉祖反書至,清泰帝憂懼不知所爲,謂李崧曰:我適見薛文遇,爲之肉顫,欲自抽刀刺之。崧對曰:事已至此,悔無及矣。但君臣相顧涕泣而已〔七〕。

    由是言之,能力拒羣議,專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致禍敗亂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堅欲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爲賢佐,助我中興:可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也。

    或有詰予曰:然則用人者不可專信乎?應之曰:齊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諸葛亮,可謂專而信矣,不聞舉齊、蜀之臣民非之也〔八〕。蓋其令出而舉國之臣民從,事行而舉國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專任而不貳也。使令出而兩國之人不從,事行而兩國之人不便,則彼二君者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衆心而斂國怨乎〔九〕!

    慶曆二年(一〇四二)作。《論衡·自然篇》:“或復于桓公,公曰:以告仲父(管仲)。左右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爲君乃易乎?公曰:我未得仲父,故難;已得仲父,何爲不易。”歐陽修作《爲君難論》上、下篇,論列皇帝應如何用人、聽言,目的在于提倡言事之風,爲“慶曆新政”作輿論準備。全文具有歐陽修政論文邏輯嚴密、説理透辟的特點。

    〔一〕昔秦苻堅至慕容垂者一段:《晉書·苻堅載記》:“晉將軍朱綽焚踐沔北屯田,掠六百餘户而還。堅引羣臣會議,曰:‘吾統承大業垂二十載,芟夷逋穢,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賓王化。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嘗不臨食輟餔。今欲起天下兵以討之,略計兵杖精卒,可有九十七萬。吾將躬先啓行,薄伐南裔,于諸卿意何如?’”除秘書監朱彤、冠軍將軍慕容垂附和外,羣臣一致反對。號稱百萬:《苻堅載記》:(苻堅謂羣臣曰)“今有勁卒百萬,文武如林,鼓行而摧遺晉,若商風之隕秋籜。朝廷内外,皆言不可,吾實未解所由。”一隅:一隅之地,一個角落。王猛:苻堅的謀臣,著名的政治家。苻融:苻堅的弟弟,官中軍將軍。沙門道安:釋道安,爲苻堅所崇奉。苻堅曾曰:“安公道冥至境,德爲時尊,朕舉天下之重,未足以易之。”

    〔二〕垂之言九句:亦見《晉書·苻堅載記》。《晉書》于“以亂聖慮”之下有“昔晉武之平吴也,言可者張、杜數賢而已,若采羣臣之言,豈能建不世之功”。

    〔三〕兵至五句:即著名的秦晉“淝水之戰”,東晉謝石、謝玄、劉牢之等以寡勝衆,大敗秦兵于淝水,苻堅從此一蹶不振。壽春:今安徽壽春縣。

    〔四〕近五代五句:唐五代時,篡奪頻仍,君臣猜忌。後唐廢帝李從珂,是唐明宗的養子,殺明宗子從厚後繼位,年號清泰。由于石敬瑭以河東節度使駐太原,實力最強,廢帝視爲腹心之疾,遂于清泰三年五月下詔徙石敬瑭爲天平節度使,石敬瑭由是舉兵反。廢帝兵敗,逃至河陽後自殺,石敬瑭稱帝,爲晉高祖。鄆州:今山東鄆縣,天平節度治所。

    〔五〕作舍道邊,三年不成:《詩·小雅·小旻》:“如彼築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意謂和過路人商量蓋房子,必然辦不成事。

    〔六〕術者:指占卜一類人。草制:擬寫詔書的底稿。宣麻:唐宋時任免將相,用黄白麻紙寫詔書,在朝廷宣讀。

    〔七〕後六日十句:石敬瑭獲徙鎮消息後,即云:“我不興亂,朝廷發之,安能束手死于道路乎!”于是上表斥廢帝爲“(明)帝養子,不應承祀,請傳位許王。”《舊五代史·唐書·末帝紀》:“(廢帝逃至鄴城)帝以李崧與范延光相善,召入謀之。薛文遇不知而繼至,帝變色,崧躡文遇足,乃出。帝曰:我見此物肉顫,適擬抽刀刺之。崧曰:文遇小人,致誤大事,刺之益丑。”

    〔八〕齊桓公四句:春秋時齊桓公任用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爲春秋五霸之一;劉備任用諸葛亮,建立了蜀漢政權,都是君主專信重用朝臣的典型事例。

    〔九〕斂國怨:《詩·大雅·蕩》:“女炰烋于中國,斂怨以爲德。”此指招致人民對朝廷的怨恨。

    爲君難論下

    嗚呼!用人之難難矣,未若聽言之難也。

    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辯縱横而可喜,忠言質樸而多訥,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明暗也;諛言順意而易悦,直言逆耳而觸怒,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賢愚也:是皆未足爲難也。若聽其言則可用,然用之有輒敗人之事者;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後爲聽言之難也。請試舉其一二。

    戰國時,趙將有趙括者,善言兵,自謂天下莫能當。其父奢,趙之名將,老于用兵者也,每與括言,亦不能屈。然奢終不以括爲能也,嘆曰:趙若以括爲將,必敗趙事。其後奢死,趙遂以括爲將。其母自見趙王,亦言括不可用,趙王不聽,使括將而攻秦。括爲秦軍射死,趙兵大敗,降秦者四十萬人,阬于長平。蓋當時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敗者也。此聽其言可用,用之輒敗人事者,趙括是也〔一〕。

    秦始皇欲伐荆,問其將李信,用兵幾何?信方年少而勇,對曰:不過二十萬足矣。始皇大喜。又以問老將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始皇不悦曰:將軍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爲可用,即與兵二十萬使伐荆。王翦遂謝病,退老于頻陽。已而,信大爲荆人所敗,亡七都尉而還。始皇大慚,自駕如頻陽謝翦,因強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萬不可。于是卒與六十萬而往,遂以滅荆。夫初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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