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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二氏之学，蔓延中国一二千年，或为前代所崇，未犯本朝之禁，虽使尧舜汤文复生于二氏盛行之后，其忍无罪而尽诛之乎？抑或能尽使二氏之徒人人返俗，各授以百亩之产，五亩之宅，以养以教，不致有一夫失所也乎？既无可杀之罪，又无教养之方，彼二氏流弊既多，真修渐泯，能保无放辟邪侈以惑民乱法者乎？俨然儒也，人人有师相之责，不此之虑，以求其默化转移之方，而顾漫然腾口，说辟异端，博正学之虚名，昧经世之大略，未为通也。且佛者之学，近乎墨而实非墨也，其恩怨、平等、普济三途，有似乎墨之兼爱，但墨子之学专务外，不率性以治其心，且欲以其说化民成俗，则足以乱吾教亲疏仁爱之等，而示民以难，是故当力拒其说。佛者不然，其志其术，皆非为生前世法计也。彼盖有会于杀盗淫邪之恶，皆起于贪瞋痴妄之心，然贪瞋痴妄之内心，实由于利名声色之外诱。不屏除外诱之私恶，自复本来之善，彼又无孔子为师，颜子为友，不能得克己复礼、和平精粹之传，于是但充其坚忍之力、雄毅之气，并国城妻子，一切舍弃，独居于绝无外诱之地，以养其灵明无垢之心，以复其天命无私之性。所性既复，则幽明之理、死生之故、鬼神之情状，悉能深知，未免慈愍痴愚者之贪残仇杀，于是始创为六道轮回、三生果报之说，以牖民觉世，即殷人以神道设教之意也。今儒者果能执尧舜之中，寻孔颜之乐，原可以不信因果，不入轮回，然必欲辞而辟之，如孟子之辟墨，使天下愚夫愚妇皆悍然不畏鬼神，不信因果，肆行其贪瞋痴妄之志，于伦常日用之间，毫无忌惮，夫然后从而刑之，亦罔民也。何况释迦如来实未尝欲令天下之人皆弃其父母妻子为僧也。何由知之？吾于其立教之初，不自炊爨，躬率其徒入国城乞食而知之。脱欲使人尽为僧，则何从乞食？且母亦父之妻也，释迦倘不欲国人有室，则己亦何必作盂兰之会报母恩耶？彼盖自为其难，以深求性与天道，而以其易且粗者作浅说，劝化国人，以酬其乞食之惠，而慰其慈愍之心。至其致力之专，全在死后，与治世之法绝不相防。初不似墨子之学，实实欲秉人国钧，更张成宪，一切以兼爱之饰说，夺仁义之心传，势不两立，故孟子辞而辟之，非得已也。道者之学，近乎杨而实亦非杨，彼其全真葆神，惟求自寿，有似乎杨之为我。但杨子不能弃妻子，废人事，而蝉蜕于尘垢之外，复欲以其术变人国俗，将见匹夫匹妇，人人但知当为我，虽君父之恩可以不报，兄弟之亲可如路人，师友之琢磨、情礼之施济，皆无所用。其说行而天地为无情之宇，闾阎绝慈让之风，恶可治世？故孟子辞而辟之，非得已也。道士不然，彼特石隐者流，厌俗出家而栖遁于山巅水涯，与人无争，与世无求，而第浮慕夫长生久视，不欲与官骸同朽。是以屏生前之逸乐，固死后之灵明。信能得真传，修苦行，舍生求道，则譬若水结为冰，复深藏九地之下，烈日可以涸沟浍，而一勺之冰能不干也；江湖可以化桑田，而岷峨积雪可不化也。其理易明，而特以求其道者多属贪生纵欲之人，又每在富贵满盈之后，即使真仙相召，未肯舍所乐而从之必矣。乃因其求而不得，妄议无仙，是犹取火者不假阳燧，而妄臆日中无火也，岂通论哉！至道家尸祝老庄，则其徒好胜争名，相推为祖。老庄之著述则发明清静无为、自然成物之理，以祖述轩黄之治，凡以袪周末文盛之弊而已矣。贤者过之，又多有快意恣情之论，遂越乎中庸之轨，为后儒所訾，其实皆热心救世之人，非石隐忘世之人也。道者宗之，其过原不在老庄，浅学之士并老庄而辟焉，可乎？《道德》五千，《南华》数卷，人人共见其间有服食导养、金丹铅汞之说乎？有画符诵咒、呼风唤雨之文乎？今人有子孙不肖，尚不可訾其祖父，又何况非其祖者？且全真栖隐之士，忘世则有之，谓之为杨朱为我，坏人世教，则亦实拟非其伦，何须攻击，令穷民无所归耶？至其杜撰诸经，虽无精义，要亦本神道设教，劝人为善，未尝无益于夫妇之愚。且二氏书之庸陋者，多属其徒之赝作，借以求敬信，广檀施，未可以是訾佛与仙也。由是观之，二氏之志术功能皆在其身死之后，绝不与尧舜孔子争治世之权，似杨墨而实非杨墨，即使孟子复生，深观其意，亦不忍辞而辟之。何况吾侪幸生此圣学昌明之世，人人闻道，户户可封，虽有万千杨墨，家置一喙，亦奚能乱我人心，挠我风化？又何况二氏真传已将衰绝，但饥寒之可悯，无恒产以养生，仁人君子尚忍博正学虚名，辟异端以绝其生路，得毋有意驱无告之民，入逋逃之薮，殃民骫法，而后大显其经济也哉！吾故望贤士大夫，求治者须明大体，救时者须图远略，不可似乡曲小儒，拾古人牙后之饾饤，快口说以误苍生，庶其有济。聊于辨异端及之。”
西辅曰：“二氏之各有其真，无损于治，既闻命矣。但颇闻晋宋以来，儒有师僧道者矣，未闻僧道之师儒者也。先生反是，毋乃创见而启人疑乎？”
予曰：“噫！道之所在，师之所在。门户之见，本可不存，转移之术，于斯可用，所以释三教聚讼之疑，而共享和平之福也。且释道尚可为儒士之师，儒反不可为释道师耶？汝何重二氏而轻吾孔子之道？”西辅始悟。
甲申（10月1日）
晴，微暖。欲游佛手崖，以西辅足疾不果。其疾盖得之风湿，山居之乐即苦因也。
乙酉（10月2日）
风，寒。剃发。命宗奴取池中竹筒涤濯之，所贮水尚有竹气，恐其变水味，当复浸之，浣书衣、被单、汗衫之属。欲使天池之水尽洗吾垢，庶乎肌骨皆香矣。
丙戌（10月3日）
晴。风息渐暖，又可小住兹山矣。惜秋衣不耐高寒，又重阳祭扫近，礼必当归，每对颠仙，惘惘有别离之色。彼土木情犹若是，曷可与生人交也。
遣宗慧汲黄龙潭水，遂录近诗二幅贻茂林，以茂林将退院耳。
晓起为西辅煎药，饮之足疾少瘥。西辅既卧不能起，宗慧及诸僧又各他往，蝉皆蜕去，不复鸣，我独立后崖闲眺，“万里忽从胸次阔，千峰都向眼中明”，此一境，前乎我者亦未尝数数到也。
西洋大国有所谓欧罗巴者，去中华九万里，幅员之广，不亚中华。崇祯中，利玛窦者游小西洋，闻东方有出丝之国，颇通市易，利玛窦始附贾舶来游中华。见中华历法已错，自请以所学正之。故怀宗馆之京师，咨以算学，则千岁之日至了如指掌，于是始延纳其徒，迄今钦天监仍用西人，实始于此。予在京邸，曾游宣武门之所谓天主堂者，即西人事神之所也，国俗所重，专在乎此。国王大臣，以及于军民男女，在在有堂，七日必一聚，跪于神前，聆神傅讲解经训。大约谓人能不婚不嫁而学道者，死为天神，享诸福乐；一婚一嫁者，谨守诸戒，亦可生天，否则坠落。一家有三子，辄有一二不娶者，专讲其道，则国人敬如神明。讲之最精，执之最固，为其众所推服者，且尊为教化之主，位在其国王之上，国王见之必跪礼其足，余可知矣。其说总以生为寄，以天为归，以绝嗣为入道之门，以童身为载道之筏，举国信之，已成其风俗，千七百年牢不可破，中国亦渐有信奉之者。予既尝于相识处借观其国之图史经论，不觉哑然失笑，喟然叹曰：谲矣哉！西洋国主。盖已忍欺其民而固其位，一姓相传至一千七百余载，未尝有篡夺之祸。智矣哉！西洋教主。盖惟阳贵其徒，阴斩其嗣，俾其国千七百年未尝有生齿日繁、衣食不足而互相劫杀之惨。倘使其民窃窥其意旨所在，则教必不行。嫁娶既多，生齿必庶，庶则难富，贫则多盗，多盗必相杀，恶有千余年人不满、国不败者？是以其国王旦旦而拜之，捧其足加之于首。其男女之秀慧、喜荣贵、乐声誉者，始绝去嫁娶之念，专心学之，学之既久，复以是教其弟侄。上有好者，下必加甚，风俗既成，谁敢异议？故吾既笑其欺民之谲，未始不谅其安民之心也。中国圣人养欲给求，平情而治，推诚相与，洵为善道，然从古一治一乱，往往相因，岂尽其君相有司之过哉？生齿蕃则财用乏，稼偶不登，恶能无殍？其所恃以无恐者，“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二语精义，足以永万年有道之传耳。偶阅前日论二氏无损于治，不妨即其道以治其身，恐迂儒愍其无子，欲令其人人返俗，归入四民，以蕃户籍，将见肆廛垅亩皆人满，而不复相容，然后知食粟用器之家，其名虽四，其实且日见其多，则何也？为僧尼道士皆相匹而生其子也。不识臆断者筹及此否？夫理学不可以空谈逞才，泥古之士不可以佐治天下，矜辞尚口者抑又末矣。聊复举泰西国俗之弊，彼力行之，尚可绵国王之祚，况中国圣人之经哉！
丁亥，朔（10月4日）
晴，暖。蜂衙忽乱，喧飞满天井，状甚惊恐，命沙弥察其蜜桶，则有大黄蜂欲逐其王。沙弥毙之，亿万翃翃始相率入于其桶，殆争叙勤王功矣。
黄龙潭寺僧削八尺修版，为禅堂祖堂四楹帖，乞余作新句题之，随笔书云：“孤月印潭心，钵里有龙听说法；拈花开笑口，座中多士正参禅。”右禅堂。“开山据庐岳之中峰，本支得地；演法合龙潭之正派，作祖生天。”右祖堂。又壁障数纸，则其邻寺所求也。久居不去，当复劳扰，坐是动归欤之想。
又有数游客，自言以征租入山，特来随喜，而僧庖之磨声复作。沙弥言：“客文人也，顷立四仙祠读《天池赋》，良久，赞曰：‘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