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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9月28日）
晨起，寒雾四塞，无复妙云朗旭晴暖之娱。再居辰浃都若此，则秋深可知，竟可以浩然归矣。
比所谓苦行沙弥者，舂米于寮，有任劳无怨之色。予于天池僧独贤此人，今日遂佐之扇米。运其枢，则风呼呼生吾肘腋，造化在手，握旋乾转坤之权，米与糠井井不紊，一若君子小人，各类聚而安其业，莫敢梗吾风化也。夫轮者转而已矣，初非有意乎恶米好糠，而沉者自沉，浮者自浮，皆其自取，无所容心，恩怨岂必归于我？虽专握赏罚之柄，何损吾道。一有心拂逆其轮，则糠与米混，鼎铉遗覆之讥矣。天道运而无所积，而栽培倾覆，无心成化，亦只一大风车耳。佛者轮回之说，则譬此风轮之下，米断不至入糠胎，糠亦难强入米胎，同气相求，如水火流湿就燥，皆非有心，实由自业之善恶，宿根之清浊，理与气相感相召，各成因果，不翅分金炉，五金受铸，真性毕露。大冶之内，孰敢不以类相从，分投六道？其理易明。自创为阎王小鬼判送入胎之说，以妄证轮回，穷理者反不肯信，未尝非画蛇添足之过。聊于扇米时参悟及之。
食时西辅问：“思先生者，能保无裹粮蹑，逾绝壁来访者乎？”予笑曰：“岂无其人？所愧予不足访耳。昔在塞外，番回之富者，以谷量马。每当岩壑中云雷郁怒，辄驱其牝马入壑，以幸蛟龙合之也。偶合而孕，则驹必千里。然其貌殊似马也，不能以口舌辨其驽骏，则有一法：尽絷其数千百驹，而驱诸牝马高立于万仞绝顶，如天池山者，然后纵群驹于峻壁下，其母见之，必俯视长嘶，于是乎数千百驹一时皆竭力鼓勇而登。有数仞而即止者焉，数十仞而即止者焉，不足道矣。数百仞而即止，亦常马也。即使其力能造极，而或缓或踬，都非龙种。其所谓岩壑之孕，千里之驹，则矫首一嘶，云生足下，不喘息而超升万仞之上。若是者绝不易得，偶一得之则献诸国王，被以锦绮，以筐承矢，以蜃承溺，尊之曰国马，不必更俟其齿长，计程而验，国之人已深信矣。故大宛之骥，鲜盐车之厄，以其国能知马也。脱非置其母于万仞之山，则力虽能到，足亦不前，空群之姿，岂屑为三品之料轻试其绝技也哉！”
客有讥刺老年人不应犹好妓乐者。予曰：“此正老人事，何故讥之？少之时血气未定，故圣言有戒。既壮，有弟子之职，四方之志，好则分心。且少壮气盛志骄，所好易溺，往往覆身家有所不顾。老年人必不尔也，苟无力征歌选妓则亦已耳，其有乐此不疲者，必资财能任者也。以多余之蓄，娱有尽之年，当亦其子孙宾客所乐从者。且老年戒得时也，能不吝金帛之藏以娱情声妓，则其人不贪，不贪则不刻，亦必能厚于亲友，好施乐善，故子孙反受其福，不在多积金钱也。张燕公白头莺燕，虽无足称，至若郭汾阳晚年，后房数百，则大有深心妙用，名位全于是，上猜下嫉之祸机胥冺于是，而子孙之爵土、竹帛之芳声，于是且传之奕叶，垂之不朽，妓功甚巨。顾谓老年人不应好此而讥刺之耶？造物者劳人以生，逸人以老，故有道之世，贵老、敬老、养老、娱老，皆有明文，有深意，以诱启人民孝悌之思。矧老人平情作好，亦不甚勉强，苟能好妓乐，其人必寿。试观古昔享大年、创大业、成大名者，往往能耄而好色，即如汉武帝、唐明皇，宫人数万，武帝自谓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其好如此。倘如世俗谓老人纵欲，虑或减年，则应戾太子不至不终，杨太真不至赐死，而武、明二帝中年夭矣。故窃以谓若是者反是寿征，令妻贤子不必为老人虑也。”
客又曰：“君为老人谋，则诚善矣，其如所好之人何？”予笑曰：“是又不然。彼老人既知好色，既能好色，则其人性情言貌必不甚浊恶龙钟，家用必饶，亭馆必洁，列屋而闲居者必多。且所畜姬侍亦必皆贫家弱女，父若母既赖以丰，闲居奚怨老人？又竭力以奉，衣鲜食肥于雕墙绣闼之内，丝竹词翰，尽足清娱，当亦无意与同列诸姬争此一夕。不差胜作舆皂妻，饥馑困辱，或复受笞骂，抑郁而劳苦毕命者乎？且如谢安石、白香山诸老，名士风流雅达，力小不胜，辄为开阁，以听其自择所归，曾不忍久防贤路。即使老者不达，然桑榆易暮，不致‘绿叶成阴子满枝’，杜樊川翻可无恨于彼姝，不良快耶？又何况红叶之诗见谅于唐主，红拂之逃无损于隋相，有才识者，任自为之，未为偏护老人也。”客笑而退。
壬午（9月29日）
天未明即起。以比来恒不易寐，钟动辄思岩下云或已相待，遂喜夙兴，往往卧中呼宗慧看云起未。宗慧亦渐能见云而喜，必相报也。
亭午，数游人相过，知客僧延款甚殷。一猬髯蛙腹者叹曰：“真好庐山，南北行半日不尽，脱可种菽麦，何难致富？敝乡之山甚宜树艺，惜宽广逊之，故古人独夸此山。”予闻之甚乐。昔人有酷好鹤而蕃其种者，一贵人见而乞焉，不得已笼献其一，甚有德色。翌日造请，贵人者殊不称谢，其人不能耐，遂自夸鹤美。贵人颦蹙摇首曰：“昨已尝试，味反出雁鹅之下，奚足贵耶？”
黄龙多古藤瘦竹，皆杖材也。老僧选得奇崛者数枝，琢磨为杖，而漆之以朱，出观于予。予叹惜久之，僧遂疑欲得之也，举以相赠。予笑却曰：“俟公得方竹撱圆而漆之，乃始乞我，则弥足感耳。”
不知子都之美，谓之无目，亦殊不尽然。西家施，卖薪女也，又尝浣纱于溪，苎萝邻并，岂无居人，脱见者都知倾倒，万口称传，亦宁俟大夫来访，始闻于王，而售其沼吴之技耶？庸庸之目，必不能赏鉴奇才，于斯可信。
六客将赴斋，而知客之缘簿已出，四人者见几而作，其一洎蛙腹，二人遂及于难。予恻然愍之，盖以腹大行迟也。二人既攒眉忍痛乐助已，知客始出其乌金太子，使二客拜而观焉。客乃踧踖升阶，洞洞乎炷香稽首，适适然惊顾相语曰：“此乌金也，直不知几倍赤金？”
癸未（9月30日）
晴，寒。黎明即起，诣凌虚探云，曾无一点，或云尚眠乎？比来诸僧及宗慧都知予但有云癖，无晓暮敲窗扣门，惟报此事，余亦无可商量者。予初入山居此寺，尘根未净，每闻挂搭僧敲门大呼曰“借歇”，辄惊惧，疑为客来拜，呼“接帖”也。既觉其非，则不免失笑，其畏轩冕客如此。久居心定，遂无此疑。顷戏作一诗，结语云：“归时倘遇敲门客，却又疑为挂搭僧。”
西辅曰：“先生漏深始眠，黎明即起，顾独有长睡不醒之谤，某窃冤之。”予曰：“难白也，比尝戏引诸同乡证予非梦，诸公亦未必相信。昔米颠朋酒大会，忽遥呼东坡语曰：‘仆殊不颠，乃世人皆谓我颠，请以质之子瞻。’东坡笑答云：‘吾从众。’予窃恐诸公证睡亦作此语，则冤愈难白。往予客怡邸，恭亲王退朝饭罢，每来西园，予犹酣卧，王诫左右勿以告，辄自绕小山一游。久之，侍监白予醒，王乃坐西斋，俟予盥漱更衣毕，始过天香馆笑曰：‘睡仙都城百万人，考善睡亦当第一。’予不禁呼冤，王征其说，笑对曰：‘王以戌正眠，寅正入侍，计所睡不过三十刻，然梦兰尝有句云：“自幸无官贪夜坐，上床多在上朝时。”是梦兰寅正方睡，虽亭午而兴，亦不过三十余刻，顾乃诬为睡状元，岂非冤哉！’王因谓：‘某朝一人以坚坐不出名于时，遂有诬其三十年未尝履阈窥户者，其人闻之，亦极口呼冤而辩曰：“十九年前曾送某客至大门柳树之外，伫望良久，何谓三十年未尝出户？”然则公既自承亭午起，则其受诬亦只与此人等耳。’遂皆大笑。贤如恭王，久处如恭王，尚不肯证予非睡，则其冤岂易白哉？惟觉古人有‘居山常晏起’之句，殆谓居市朝难晏起耶？仆则反是，是其所以为迂耳。”
匠者葺筑四仙祠，门壁俱完，加垩画焉，赉而遣之。周颠仙笑容未敛，吾心亦安。西辅戏录予《游山日记》，已盈八卷，虽不成文，然其勤甚可念也。
日午，一云游道人来挂褡，予见其神气尚清，与之言，颇慧。因叩其修炼之功，大半肤杂，心窃愍之，为略指入门之径。道者瞿然，遂造谒求示津筏。爰历举彼法旁门外道，以及符箓丹汞种种魔障，欺世造业，无益有损，徒负此百岁仙缘，一生清苦，凡诸恶趣之源流利弊，为委曲譬而晓之。道士悲泣，亟拜求下手工夫，感其诚而授以存想正诀，登时发愿入罗浮某观，禁足修养，毕此一生，芟除万念，要求真悟，仰报师恩，坚执弟子礼，四拜而去。
知客见道士萍水一遇，已立时悲生悟中，似有所得，于是亦造谒求教。予曰：“吾师钝根人，贪瞋念重，蒲团上难寻出路，同居两月，未尝以正法相规，坐此故耳。但达摩有言：‘勿轻未悟。’我亦平等慈悲，既辱相师，岂忍终弃。”遂教以死心念佛，以观想眉间白毫，普摄三根，求生净土之法，频频设喻，凿凿指点，并示以临终正念。知客欣然自幸曰：“弟子披缁四十年，今始得师。”亦合掌三拜而退。
西辅遂进而请，曰：“二氏之学，儒者之所谓异端也，先生不拒而辟之，即已幸矣，乃复现身说法，各袪其习俗之尘，而导以真修之路，意则诚善，不几速儒生谤耶？”
予曰：“居，吾语汝。夫二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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