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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世纪的初期————元和、长庆的时代————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光荣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几个领袖文人,都受了杜甫的感动,都下了决心要创造一种新文学。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变动向来都是自然演变出来的,向来没有有意的、自觉的改革。只有这一个时代可算是有意的、自觉的文学革新时代。这个文学革新运动的领袖是白居易与元稹,他们的同志有张籍、刘禹锡、李绅、李馀、刘猛等。他们不但在韵文方面做革新的运动。在散文的方面,白居易与元稹也曾做一番有意的改革,与同时的韩愈、柳宗元都是散文改革的同志。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本是北魏拓跋氏帝室之后。他九岁便能作文,少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他为第一,除右拾遗;因他锋芒太露,为执政所忌,屡次受挫折,后来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量移通州司马。他的好友白居易那时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们往来赠答的诗歌最多,流传于世;故他们虽遭贬逐,而文学的名誉更大。元和十四年(八一九),他被召回京。穆宗为太子时,已很赏识元稹的文学;穆宗即位后,升他为祠部郎中,知制诰。知制诰是文人最大的荣誉,而元稹得此事全出于皇帝的简任,不由于宰相的推荐,故他很受相府的排挤。但元稹用散体古文来做制诰,对于向来的骈体制诰诏策是一种有意的革新(看他的《元氏长庆集》,《四部丛刊》本)。《新唐书》说他“变诏书体,务纯厚明切,盛传一时。”《旧唐书》说他的辞诰“敻然与古为侔,遂盛传于代”。

    穆宗特别赏识他,两年之中,遂拜他为宰相(八二二)。当时裴度与他同做宰相,不很瞧得起这位骤贵的诗人,中间又有人挑拨,故他们不能相容,终于两人同时罢相。元稹出为同州刺史,转为越州刺史;他喜欢越中山水,在越八年,做诗很多。文宗太和三年(八二九),他回京为尚书左丞;次年(八三〇),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五年(八三一)七月,死于武昌,年五十三(生于七七九)。

    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生于大历七年(七七二),在杜甫死后的第三年。他自己叙他早年的历史如下: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试。既第之后,虽专於科试,亦不废诗。(《与元九书》)

    贞元十四年(七九八),他以进士就试,擢甲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宪宗元和二年(八〇七),召入翰林为学士;明年,拜左拾遗。他既任谏官,很能直言。元稹被谪,他屡上疏切谏,没有效果。五年(八一〇),因母老家贫,自请改官,除为京兆府户曹参军。明年,丁母忧;九年(八一四),授太子左赞善大夫。当时很多人忌他,说他浮华无行,说他的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而他作《赏花》诗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他遂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自己说这回被贬逐其实是因为他的诗歌讽刺时事,得罪了不少人。他说: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致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许,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元和十三年冬(八一八——八一九),他量移忠州刺史。他自浔阳浮江上峡,带他的兄弟行简同行;明年三月,与元稹会于峡口;在夷陵停船三日,他们三人在黄牛峡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不能诀别。

    元和十四年冬(八一九——八二〇),他被召还京师;明年(八二〇),升主客郎中,知制诰。那时元稹也召回了,与他同知制诰。长庆元年(八二一),转中书舍人。《旧唐书》说: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二年](八二二)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

    他在杭州秩满后,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宝历中(八二五——八二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八二七),征拜秘书监,明年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太和三年(八二九),他称病东归,求为分司官,遂除太子宾客分司。《旧唐书)说:

    居易初……蒙英主特别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太和以后,李宗闵、李德裕用事,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

    太和五年(八三一),他做河南尹;七年(八三三),复授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为东都,故各官署皆有东都“分司”,如明朝的南京,清朝的盛京;其官位与京师相同,但没有事做)。他曾在洛阳买宅,有竹木池馆,有家妓樊素、蛮子能歌舞,有琴有书,有太湖之石,有华亭之鹤。他自己说:

    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杨贞一所赠),举陈酒(陈孝仙所授法子酿的),援崔琴(崔晦叔所赠),弹姜《秋思》(姜发传授的;《旧唐书》脱“姜”字,今据《长庆集》补)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石上矣。(《池上篇》自序)

    开成元年(八三六),除同州刺史,他称病不就;不久,又授他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会昌中,以刑部尚书致仕。他自己说他能“栖心释梵,浪迹老庄”;晚年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白衣鸠杖,往来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死在会昌六年(八四六),年七十五(《旧唐书》作死于大中元年《八四七》,年七十六。此从《新唐书》,及李商隐撰的《墓志》)。

    白居易与元稹都是有意作文学改新运动的人:他们的根本主张,翻成现代的术语,可说是为人生而作文学!文学是救济社会,改善人生的利器;最上要能“补察时政”,至少也须能“泄导人情”;凡不能这样的,都“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在江州时,作长书与元稹论诗(《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参看《旧唐书》本传所引),元稹在通州也有“叙诗”长书寄白居易(《元氏长庆书》卷三十)。这两篇文章在文学史上要算两篇最重要的宣言。我们先引白居易书中论诗的重要道: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这是诗的重要使命。诗要以情为根,以言为苗,以声为华,以义为实。托根于人情而结果在正义,语言声韵不过是苗叶花朵而已。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时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这就是说,《楚辞)与汉诗已偏向写主观的怨思,已不能做客观地表现人生的工作了。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谢灵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寝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矣。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他在这里固然露出他受了汉朝迂腐诗说的恶影响,把三百篇都看作“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美刺诗,因此遂抹煞一切无所为而作的文学。但他评论六朝的文人作品确然有见地,六朝文学的绝大部分真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旧唐书》作“三四十”,误。今据《长庆集》)。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以上是白居易对于中国诗的历史的见解。在这一点上,他的见解完全与元稹相同。元稹作杜甫的墓志铭,前面附了一篇长序,泛论中国诗的演变,上起三百篇,下迄李杜,其中的见解多和上引各节相同。此序作于元和癸巳(八一三),在白居易寄此长书之前不多年(看《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

    元、白都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的社会问题诗在当时确是别开生面,为中国诗史开一个新时代。他那种写实的艺术和大胆讽刺朝廷社会的精神,都能够鼓舞后来的诗人,引他们向这种问题诗的路上走。元稹受老杜的影响似比白居易更早。元稹的《叙诗寄乐天书》(《元氏长庆集》卷三十)中自述他早年作诗的政治社会的背景,最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一班诗人作“讽谕”诗的动机。他说:

    稹九岁学赋诗,长者往往惊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识声病。时贞元十年(七九四)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务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过。外阃节将动十余年不许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将豪卒愎之处,因丧负众,横相贼杀,告变骆驿。使者迭窥,旋以状闻天子曰,某色(邑)?将某能遏乱,乱众宁附,愿为帅。名为众情,其实逼诈。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缘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诸侯敢自为旨意,有罗列儿孩以自固者,有开导蛮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几阁,甚者碍诏旨。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不啻仆畜。厚加剥夺,名为进奉,其实贡入之数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断。侯甸之内,水陆腴沃,以乡里计。其余奴婢资财生生之备称是。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以时进见者,不过一二亲信。直臣义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间,时或缮完坠;豪家大帅乘声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炽。习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备宫闼中小碎须求,往往持币帛以易饼饵。吏缘其端,剽夺百货,势不可禁。仆时孩呆,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适有人以阵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不数年,与诗人杨巨源友善;日课为诗;性复僻,懒人事;常有闲暇,间则有作。识足下时,有诗数百篇矣。习惯性灵,遂成病蔽……又不幸年三十二时,有罪谴弃,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间,是丈夫心力壮时,常在闲处,无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怀;又复懒于他欲,全盛之气注射语言,杂糅精粗,遂成多大……

    八世纪末年,九世纪初年,唐朝的政治到了很可悲观的田地,少年有志的人都感觉这种状态的危机。元稹自己说他那时候竟是“心体悸震,若不可活”。他们觉得这不是“嘲风雪,弄花草”的时候了,他们都感觉文学的态度应该变严肃了。所以元稹与白居易都能欣赏陈子昂《感遇诗》的严肃态度。但《感遇诗》终不过是发点牢骚而已,“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还不能满足这时代的要求。后来元稹发见了杜甫,方才感觉大满意。杜甫的新体诗便不单是发牢骚而已,还能描写实际的人生苦痛,社会利弊,政府得失。这种体裁最合于当时的需要,故元、白诸人对于杜甫真是十分崇拜,公然宣言李杜虽然齐名,但杜甫远非李白所能比肩。元稹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杜甫墓志铭序》)

    这还是大体从诗的形式上立论,虽然崇拜到极点,却不曾指出杜甫的真正伟大之处。白居易说的话便更明白了。他指出李白的涛,“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而杜甫的诗之中,有十之三四是实写人生或讽刺时政的;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话,李白便不能说,这才是李杜优劣的真正区别。当时的文人韩愈曾作诗道: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有人说,这诗是讥刺元稹的李杜优劣论的。这话大概没有根据。韩愈的诗只是借李杜来替自己发牢骚,与元白的文学批评没有关系。

    元白发愤要作一种有意的文学革命新运动,其原因不出于上述的两点:一面是他们不满意于当时的政治状况,一面是他们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只是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没有什么文学主张。元白不但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要提出他们所以要说老实话的理由,这便成了他们的文学主张了。白居易说: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长庆集》作“愦”)发,或食辍哺,夜辍寝(此依《长庆集》)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这便是有意要作文学改革。他又说: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唐高宗名治,故唐人书讳“治”字,故改为“理”字,此处之“理道”即“治道”;上文元氏《叙诗》书的“理务因人”,“理乱萌渐”,皆与此同)。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

    最末十四个字便是元白的文学主张。这就是说,文学是为人生作的,不是无所为的,是为救人救世作的。白居易自己又说:

    是时皇帝(宪宗)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便是他们认为文学的宗旨。白居易在别处也屡屡说起这个宗旨。如《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又如他《寄唐生》诗中自叙一段云: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唐生即是唐衢,是当时的一个狂士,他最富于感情,常常为了时事痛哭。故白居易诗中说: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饥;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太尉击贼日(段秀实以笏击朱泚),尚书叱盗时(颜真卿叱李希烈),大夫死凶寇(陆长源为乱兵所害),谏议谪蛮夷(阳城谪道州),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

    这个人的行为也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他最赏识白居易的诗,白氏《与元九书》中有云: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唐衢死时,白居易有《伤唐衢》二首,其一有云:

    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惟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因和三十韵,手题远缄寄,致吾陈(子昂)杜(甫)间,赏爱非常意……

    总之,元白的文学主张是“篇篇无空文……惟歌生民病”。这就是“文章合为事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注脚。他们一班朋友,元白和李绅等,努力作讽刺时事的新乐府,即是实行这个文学主义。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篇,有自序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聂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总而言之,文学要为人生而作,不为文学而作。

    这种文学主张的里面,其实含有一种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是要使政府建立在民意之上,造成一种顺从民意的政府。白居易说:

    天子之耳不能自聪,合天下之耳听之而后聪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视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十步之内(疑当作“外”)不能闻也,百步之外不能见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况四海之大,万枢之繁者平?圣王知其然,故立谏诤讽议之官,开献替启沃之道,俾乎补察遗阙,辅助聪明。犹惧其未也,于是设敢谏之鼓,建进善之旌,立诽谤之木,工商得以流议,士庶得以传言,然后过日闻而德日新矣……(《策林》七十,《长庆集》卷四十八)

    这是很明白的民意政治的主张(《策林》七十五篇,是元白二人合作的,故代表他们二人的共同主张)。他们又主张设立采诗之官,作为采访民意的一个重要方法。故《策林》六十九云:

    问:圣人之致理(理即治,下同)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为政,顺为教者也。然则一人之耳安得遍闻天下之言乎?一人之心安得尽知天下之情乎?今欲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为如何?

    这是假设的问,答案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

    他的理由是:

    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诗,则知泽及四海也;闻《华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言,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税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发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

    这个主张又见于元和三年(八〇八)白居易作府试官时所拟《进士策问》的第三问,意思与文字都与《策林》相同(《长庆集》卷三十,页二一——二三),可见他们深信这个采诗的制度。白居易在元和四年(八〇九)作《新乐府》五十篇,其第五十篇为《采诗官》,仍是发挥这个主张的,我且引此篇的全文如下:

    采诗官 监前王乱亡之由也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一人负扆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这种政治理想并不是迂腐不能实行的。他们不期望君主个个都是圣人,那是拍拉图的妄想。他们也不期望一班文人的一字褒贬都能使“乱臣贼子惧”,那是孔丘、孟轲的迷梦。他们只希望两种“民意机关”:一是许多肯说老实话的讽刺诗人,一是采访诗歌的专官。那时候没有报馆,诗人便是报馆记者与访员,实写人生苦痛与时政利弊的诗便是报纸,便是舆论。那时没有议会,谏官御史便是议会,采诗官也是议会的一部分。民间有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或朝廷官府有了苛税虐政,一班平民诗人便都赶去采访诗料:林步青便编他的滩簧,刘宝全便编他的大鼓书,徐志摩便唱他的硖石调,小热昏便唱他的小热昏。几天之内,街头巷口都是这种时事新诗歌了。于是采诗御史便东采一只小调,西抄一只小热昏,编集起来,进给政府。不多时,苛税也豁免了,虐政也革除了。于是感恩戴德的小百姓,饮水思源,发起募捐大会,铜板夹银毫并到,鹰洋与元宝齐来,一会儿,徐志摩的生祠遍于村镇,而小热昏的铜像也矗立街头。猗欤休哉!文学家的共和国万岁!

    文学既是要“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故文学当侧重写实,“删淫辞,削丽藻”“黜华于枝叶,反实于根源”。白居易说:

    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咏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愧辞者矣。若行于时,则诬善恶而惑当代;若传于后,则混真伪而疑将来……

    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覈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

    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

    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炯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策林》六十八)

    “尚质抑淫,著诚去伪”,这是元白的写实主义。

    根据于他们的文学主张,元白二人各有一种诗的分类法。白居易分他的诗为四类:

    (1)讽谕诗:“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

    (2)闲适诗:“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

    (3)感伤诗:“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

    ()杂律诗:“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

    他自己只承认第一和第二两类是值得保存流传的,其余的都不重要。都可删弃。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义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略之可也。(《与元九书》)

    元稹分他的诗为八类:

    (1)古讽:“旨意可观,而词近往古者。”

    (2)乐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

    (3)古体:“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

    ()新题乐府:“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

    (5)律诗

    (6)律讽:“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

    (7)悼亡

    (8)艳诗(见《叙诗寄乐天书》)

    元氏的分类,体例不一致,其实他也只有两大类:

    (一)讽诗

    (1)古讽

    (2)乐讽

    (3)律讽

    (二)非讽诗————古体,律体等。

    元稹在元和丁酉(八一七)作《乐府古题序》,讨论诗的分类,颇有精义,也可算是一篇有历史价值的文字。他说:

    乐府古题序 丁酉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言(《长庆集》作“旨”,《全唐诗》同。今依张元济先生用旧抄本校改本)。

    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

    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

    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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