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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昨南(各本无“南”字,依张校)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各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音(似当作“旨”)焉。

    他的见解以为汉以下的诗有两种大区别:一是原有乐曲,而后来依曲调而度词;一是原来是诗,后人采取其词,制为歌曲。但他指出,诗的起源虽然关系乐曲,然而诗却可以脱离音乐而独立发展。历史上显然有这样的趋势。最初或采集民间现行歌曲,或乐人制调而文人造词,或文人作诗,而乐工制调。稍后乃有文人仿作乐府,仿作之法也有两种:严格地依旧调、作新词,如曹操、曹丕作《短歌行》,字数相同,显然是同一乐调,这是一种仿作之法。又有些人同作一题,如罗敷故事,或秋胡故事,或秦女休故事,题同而句子的长短,篇章的长短皆不相同,可见这一类的乐府并不依据旧调,只是借题练习作诗,或借题寄寓作者的感想见解而已。这样拟作乐府,已是离开音乐很远了。到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诸篇,讽咏当时之事,“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便开“新乐府”的门径,完全脱离向来受音乐拘束或沿袭古题的乐府了。

    当时的新诗人之中,孟郊、张籍、刘猛、李余与元稹都还作旧式的古乐府,但都“有新意”,有时竟“虽用古题,全无古义”(刘猛、李余的诗都不传了)。这已近于作新乐府了。元稹与白居易、李绅(公垂)三个人做了不少的新乐府(李绅的新乐府今不传了),此外如元氏的《连昌宫词》诸篇,如白氏的《秦中吟》诸篇,都可说是新乐府,都是“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新乐府。故我们可以说,他们认定新乐府为实现他们的文学主张的最适宜的体裁。

    元稹自序他的《新体乐府》道:

    ……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治)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余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白居易的《新乐府》的自序,已引在上文了,其中有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覈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要做到这几个目的,只有用白话做诗了。元白的最著名的诗歌大都是白话的。这不是偶然的事,似是有意的主张。据旧时的传说,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墨客挥犀》)

    这个故事不见得可靠,大概是出于后人的附会。英国诗人华次华斯(Wordsworth)主张用平常说话做诗,后人也造成一种传说,说他每做诗都念给一个老妪听,她若不懂,他便重行修改。这种故事虽未必实有其事,却很可暗示大家公认这几个诗人当时确是有意用平常白话做诗。

    近年敦煌石室发见了无数唐人写本的俗文学,其中有《明妃曲》《孝子董永》《季布歌》《维摩变文》……等等(另有专章讨论)。我们看了这些俗文学的作品,才知道元白的著名诗歌,尤其是七言的歌行,都是有意仿效民间风行的俗文学的。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与后来的韦庄的《秦妇吟》,都很接近民间的故事诗。白居易自序说他的新乐府不但要“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还要“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这种“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的诗体,向那里去寻呢?最自然的来源便是当时民间风行的民歌与佛曲。试引《明妃传》一段,略表示当时民间流行的“顺而肆”的诗体: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突厥今朝发使忙。三边走马传胡令,万里非(飞)书奏汉王。解剑脱除天子服,披头还着庶人裳。衙官坐位刀离面(离面即杜诗所谓“花门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枷上罗衣不重香。可惜末央宫里女,嫁来胡地碎红妆……寒风入帐声犹苦,晓日临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独寝觉天长。何期远远离京兆,不忆(意)冥冥卧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还帝乡!(《明妃传》残卷,见羽田亨编的《敦煌遗书》,活字本第一集,上海东亚研究会发行)

    我们拿这种俗文学来比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们当日所采“顺而肆”的歌行体是从那里来的了。

    因为元白用白话做诗歌,故他们的诗流传最广。白居易自己说:

    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与元九书》)

    元稹也说他们的诗,

    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勒”是雕刻。此处有原注云:“扬越闲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此为刻书之最早记载)。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是(日本本《白氏长庆集》作“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

    予于平水市中(原注:镜湖傍草市名),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

    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白氏长庆集序》)

    不但他们自己如此说,反对他们的人也如此说。杜牧作李戡的墓志,述戡的话道:

    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者,纤艳不逞……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说话做诗,他们流传如此之广,“入人肌骨,不可除去”,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们主张诗歌须要能救病济世,却不知道后人竟诋毁他们的“淫言媟语,纤艳不逞”!

    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说: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与元九书》)

    他又批评他和元稹的诗道:

    顷者在科试问,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和答诗十首序》)

    他自己的批评真说的精辟中肯。他们的讽谕诗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气说完,不留一点余韵,往往有史料的价值,而没有文学的意味。然其中确有绝好的诗,未可一笔抹煞。如元稹的《连昌宫词》《织妇词》《田家词》《听弹乌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诗的作品。白居易的诗,可传的更多了。如《宿紫阁山北村》,如《上阳白发人》,如《新丰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卖炭翁》,都是不朽的诗,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时,还时时模仿老杜这种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如第三首云:

    ……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第七首云: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日中为一乐,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如第十首云: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这时候的诗还不算能独立。

    他作《新乐府》时,虽然还时时显出杜甫的影响,却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独立了,能创造了。如《新丰折臂翁》云: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这样朴素而有力的叙述,最是白氏独到的长处。如《道州民》云: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这样轻轻的十四个字,写出一个人道主义的主张,老杜集中也没有这样大力气的句子。在这种地方,白居易的理解与天才融合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但那是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又是一个朋党暗斗最厉害的时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时代的牺牲者。元白贬谪之后,讽谕诗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闲适的路,救世主义的旗子卷起了,且做个独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罢。

    元稹的诗

    连昌宫词

    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籁籁。宫边老翁为余泣:小年进食曾因入。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备言宫里事?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李谟擪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念奴,天宝中名娼,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笛。”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悄然奉诏。其为当时所重如此。然而明皇不欲夺侠游之盛,未尝置在宫禁。或岁幸汤泉,时巡东洛,有司潜遣从行而已。又明皇尝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日,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诘验之,自云:“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谟也。”明皇异而遣之。)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歌舞涂路中。百官队仗避岐薛(歧王范、薛王业,明皇之弟)。杨氏诸姨(贵妃三姊,帝呼为姨。封韩、虢、秦国三夫人)车斗风。————明年十月东都破(天宝十三年禄山破洛阳),御路犹存禄山过。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堕。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然。尔后相传六皇帝(肃、代、德、顺、宪、穆),不到离宫门久闭。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废。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舞榭敧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蛇出燕巢盘斗拱,菌生香案正当衙。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自从此后还闭门,夜夜狐狸上门屋。————我闻此语心骨悲,太平谁致乱者谁?翁言“野父何分别,耳闻眼见为君说。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谋休用兵。”

    人道短(乐府古题)

    古道天道长,人道短。我道天道短,人道长。天道昼夜回转不曾住,春秋冬夏忙,颠风暴雨雷电狂。晴被阴暗,月夺日光。往往星宿,日亦堂堂。天既职性命,道德人自强。尧舜有圣德,天不能遣寿命永昌。泥金刻玉与秦始皇。周公傅说何不长宰相?老聃、仲尼何事栖遑?莽卓恭显皆数十年富贵,梁冀夫妇车马煌煌。若此颠倒事,岂非天道短,岂非人道长?尧舜留得神圣事,百代天子有典章。仲尼留得孝顺语,千年万岁父子不敢相灭亡;殁后千余载,唐家天子封作文宣王。老君留得五千字,子孙万万称圣唐,谥作玄元帝,魂魄坐天堂。周公《周礼》二十卷,有能行者知纪纲。傅说《说命》三四纸,有能师者称祖宗。天能夭人命,人使道无穷。若此神圣事,谁道人道短?岂非人道长?天能种百草,莸得十年有气息,蕣才一日芳:人能拣得丁沈兰蕙,料理百和香。天解养禽兽,喂虎豹豺狼。人解和曲蘖,充杓祀烝尝。杜鹃无百作,天遣百鸟哺雏不遣哺凤皇。巨蟒寿千岁,天遣食牛吞象充腹肠。蛟螭与(与是授与、给与)变化,鬼怪与隐藏。蚊蚋与利觜,枳棘与锋铓。赖得人道有拣别,信任天道真茫茫。若此撩乱事,岂非天道短,赖得人道长?(这篇诗很少文学意味,止是一篇有韵的议论文而已。但其中思想却很大胆,可破除许多宗教迷信。参看上章引卢仝诗云:“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着?”即此诗“蚊蚋与利觜,枳棘与锋芒”之意。)

    将进酒(乐府古题)

    将进酒,将进酒,酒中有毒酰主父。言之主父伤主母。母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阳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旁人知妾为主说,主将泪洗鞭头血。推椎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将进酒,酒中无毒令主寿。愿主回恩归主母。遣妾如此由主父。妾为此事人偶知,自惭不密方自悲。主今颠倒安置妾?贪天僭地谁不为。

    上阳白发人(新题乐府)

    天宝年中花鸟使(天宝中密号采取艳异者为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回避。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十中有一得更衣,九配深宫作宫婢。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日日长看提象门,终身不见门前事。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我悲此曲将彻骨,更想深冤复酸鼻。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诸王在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隋炀枝条袭封邑(近封前代子孙为二王三恪),肃宗血胤无官位(肃宗已后诸王并未出阁)。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此诗也只是一篇有韵的议论文而已。其中所记唐朝诸王的待遇,可供史料。此诗当与下丈白居易的《上阳宫人》比较着,可以知道元白的诗才的优劣。)

    织妇词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余掾荆时,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田家词

    牛吒吒,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蔟蔟,月月食粮车辘辘。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愿官早胜仇早覆,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遣悲怀三首

    (元稹哀悼亡妻之诗有一卷之多)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听庚及之弹乌夜啼引(也是追忆亡妻之作)

    君弹《乌夜啼》,我传乐府解古题。良人在狱妻在闺,官家欲赦乌报妻。乌前再拜泪如雨,乌作哀声妻暗语。后人写出《乌啼引》,吴调哀弦声楚楚。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君来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今君为我千万弹,乌啼啄啄歌澜澜。感君此曲有深意,昨日乌啼桐叶坠。当时为我赛乌人,死葬咸阳原上地。(此诗在元氏集中可算是最上品。参看上章引张籍的《乌夜啼》)

    过东都别乐天二首

    (乐天在洛,太和中,稹拜左丞,自越过洛,以二诗别乐天。未幾,死于鄂。乐天哭之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兹笔相绝,其今日乎?”)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元白两人终身相爱,他们往还的诗最多至性至情的话。举此两章作例。)

    白居易的诗,我们且依他自己的分类,每一类选几篇作例。

    第一类是讽谕诗:

    宿紫阁山北村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买花(《秦中吟》之一)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上阳白发人 愍怨旷也(《新乐府》)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转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为“花鸟使”。吕向献《美人赋》以讽之。)

    道州民 美贤臣遇明主也(《新乐府》)

    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任土贡,宁若斯!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吾君感悟玺书下:岁贡矮奴宜悉罢。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

    卖炭翁 苦官市也(《新乐府》)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上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重千余斤,官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新丰折臂翁 戒边功也(《新乐府》)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肩折。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臂折翁。

    醉后狂言酬赠萧殷二协律

    馀杭邑客多羁贫,其间甚者萧与殷,天寒身上犹衣葛,日高甑中未拂尘。江城山寺十一月,北风吹沙雪纷纷。宾客不见绨袍惠,黎庶未沾襦挎恩。此时太守自惭愧,重衣复衾有余温。因命染人与针女,先制两裘赠二君,吴绵细软桂布密,柔如狐腋白似云。劳将诗书投赠我,如此小惠何足论?我有大裘君未见,宽广和暖如阳春,此裘非缯亦季纩,裁以法度絮以仁。刀尺钝拙制未毕,出亦不独裹一身。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覆杭州人(比较他少年时作的“新制布裘”一首,命意全同,技术大进步了)。

    第二类是闲适诗。白居易晚年诗多属于这一类:这一类的诗得力于陶潜的最多,他早年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自序云:“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我们钞其中的一首,作这一类的引子: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一

    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睡。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勿嫌饮太少,且喜欢易致。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

    洛阳有愚叟

    洛阳有愚叟,白黑无分别。浪迹虽似狂,谋身亦不拙。点检盘中饭,非精亦非粝。点检身上衣,无余亦无阙。天时方得所,不寒复不热。体气正调和,不饥仍不渴。闲将酒壶出,醉向人家歇。饮食或烹鲜,寓眠多拥褐。抱琴荣启乐,荷锸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途中作

    早起上肩舁,一杯平旦醉。晚憩下肩舁,一觉残春睡。身不经营插,心不思量事。但恐绮与里,只如吾气味。

    赠梦得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夏日闲放

    时暑不出门,亦无宾客至。静室深下帘,小庭新扫地。褰裳复岸帻,闲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凉一觉睡。午餐何所有?鱼肉一两味,夏服亦无多,蕉纱三五事。资身既给足,长物徒烦费。若比簟瓢人,吾今太富贵。

    问少年

    千首诗堆青玉案,十分酒写白金盂。回头却问诸年少,作个狂夫得了无?

    新沐浴

    形适外无恙,心恬内无忧。夜来新沐浴,肌发舒且柔。宽裁夹乌帽,厚絮长白裘。裘温裹我足,帽暖覆我头。先进酒一杯,次举粥一瓯。半酣半饱时,四体春悠悠。是月岁阴暮,惨冽天地愁。白日冷无光,黄河冻不流。何处征戍行?何人羁旅游?穷途绝粮客,寒狱无灯囚。劳生彼何苦,遂性我何优?抚心但自愧,孰知其所由?

    醉后听唱桂华曲

    (诗云:“遥知天上桂华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此曲韵怨切,听辄感人,故云尔。)

    《桂华词》意苦丁宁,唱到嫦娥醉便醒。此是人间肠断曲,莫教不得意人听。

    他早年有《折剑头》诗云:“莫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晚年不得意,又畏惧党祸,故放情于诗酒,自隐于佛老,决心作个醉吟先生,自甘作“曲全钩”了。读上文的两首诗,可以知他的心境。

    达哉乐天行

    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七旬才满冠已挂,半禄未及车先悬。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垒禅。二年忘却问家事,门庭多草厨少烟。庖童朝告盐米尽,侍婢暮诉衣裳穿。妻孥不悦甥侄闷,而我醉卧方陶然。起来与尔画生计,薄产处置有后先。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半与尔充衣食费,半与吾供酒肉钱。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须白头风眩,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未归且住亦不恶,饥餐乐饮安稳眠。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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