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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杜甫到白居易,这一百年(七五〇——八五〇)是唐诗的极盛时代。我在上章曾指出这个时期的文学与开元天宝盛时的文学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前一期为浪漫的文学,这一期为写实的文学;前者无论如何富丽妥帖,终觉不是脚踏实地;后者平实浅近,却处处自有斤两,使人感觉他的恳挚亲切。李白、杜甫并世而生,他们却代表两个绝不同的趋势。李白结束八世纪中叶以前的浪漫文学,杜甫开展八世纪中叶以下的写实文学。

    天宝末年的大乱使社会全部起一个大震动,文学上也起了一个大变动。故大乱以前与大乱以后的文学迥然不同。但话虽如此说,事实上却没有这样完全骤然的大变。安史之乱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乱后的文学新趋势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即如杜甫,他在乱前作的《兵车行》《丽人行》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已不是开元盛日之音了。不过他的天才高,蕴积深,故成就也最大,就成为这时期的开山大师。其实大乱以前,已有许多人感觉当日的文学的流弊,很想挽救那浪漫不切实的文风归到平实切近的路上去。不过那些人的天才不够,有心而无力,故只能做那个新运动里的几个无名英雄而已。

    元结在乾元三年(七六〇)选集他的师友沈千运,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徵明、王季友,同他的哥哥元季川七人的诗二十四首,名曰《箧中集》。他作的《箧中集·序》很可以表示大乱以前一班明眼人对于改革文学的主张。

    《箧中集·序》

    元结作《箧中集》。或问曰,公所集之诗何以订之?对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似类者有五六人。於戏,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异于是者,显荣当世。谁为辩士?吾欲问之。天下兵兴于今六岁,人皆务武,斯焉谁嗣?已长逝者遗文散失,方阻绝者不见近作。尽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命曰《箧中集》,且欲传之亲故,冀其不亡于今。凡七人,诗二十四首。时乾元三年也。

    这七人之中,杜甫最佩服孟云卿,曾说,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

    可惜孟云卿论文的话不可见了。杜甫诗中也曾提及王季友及张彪;李白也有赠于逖的诗。故《箧中集》的一派不能算是孤立的一派。他们的诗传下来的很少(《全唐诗》中,孟云卿有一卷,余人多仅有《箧中集》所收的几首),依现有的诗看来,他们的才力实在不高,大概可说是眼高手低的批评家。但他们的文论,一方面也许曾影响杜甫,一方面一定影响了元结,遂开一个新局面。

    元结(参看第十三章)的诗才不很高,但他却是一个最早有意作新乐府的人。他在天宝丙戌(七四六)作《闵荒诗》一首,自序云:

    天宝丙戌中,元子浮隋河至淮阴间。其年水坏河防,得隋人冤歌五篇;考其歌义?似冤怨时主。故广其意,采其歌,为《闵荒诗》一篇,其余载于异录。

    这明明是元结眼见当日运河流域百姓遭水灾后的愁苦,假托隋人的冤歌,作为此诗,这是“新乐府”最早的试作。其诗大有历史的价值,故摘钞于下:

    炀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祸,以为长世谋……意欲出明堂,便令浮海舟。令行山川改,功与玄造侔。河淮可支合,峰沪生回沟(这四句其实很称赞炀帝开运河的伟大功绩)……浮荒娱未央,始到沧海头。忽见海门山,思作望海楼。不知新都城,已为征战丘!当时有遗歌,歌曲太冤愁:

    四海非天狱,何为非天囚?

    天囚正凶忍,为我万姓愁。

    人将引天钐,人将持天锼。

    所欲充其心,相与绝悲忧。

    自得隋人歌,每为隋君羞。欲歌当阳春,似觉天下秋。更歌曲未终,如有怨气浮。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嗟嗟有隋氏,四海谁与俦?

    大概当时表面上虽是太平之世,其实崩乱的危机已渐渐明显了。故元结此诗已不是开元盛世之音;不出十年,大乱遂起,这首诗几乎成预言了。

    《荒闵诗》的次年(七四七),他在长安待制;这一年,他作《治风诗》五篇,《乱风诗》五篇,自序云,“将欲求干司匦氏,以裨天监。”这也是作诗讽谏,但诗大坏了,毫没有诗的意味。他又作“补乐歌”十首,要想补上古帝王的乐歌,这些也不成诗。他又有“系乐府”十二首,序云:

    天宝辛未中(天宝无辛未,此当是辛卯,或乙未————七五一或七五五),元子将前世尝可称叹者,为诗十二篇,为引其义以名之,总名曰“系乐府”。古人咏歌不尽其情声者,化金石以尽之,其欢怨甚邪?戏尽欢怨之声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元结作文多艰涩,如此序便不好懂)。

    这真是有意作“新乐府”。这十二首稍胜于前作诸篇,今钞一篇作例:

    贫妇词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宝应壬寅(七六二),他作“漫歌”八曲;他又有“引极”三首,“演兴”四篇,均不详作诗年月。这些诗也可算是试作的新乐府;诗虽不佳,都可以表现这个时代的诗人的新态度————严肃的、认真的态度。

    最能表现这种态度的是他的《忝官引》《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三首。《忝官引》的大意云:

    天下昔无事,僻居养愚钝……忽逢暴兵起,闾巷见军阵……往在乾元初(七五八——七五九)……天子垂清问……屡授不次官,曾与专征印……偶得凶丑降,功劳愧方寸。尔来将四岁,惭耻言可尽?请取冤者辞,为吾《忝官引》。冤辞何者苦?万邑余灰烬。冤辞何者悲?生人尽锋刃。冤辞何者甚?力役遇劳困。冤辞何者深?孤弱亦哀恨。无谋救冤者,禄位安可近……实欲辞无能,归耕守吾分。

    《舂陵行》并序如下:

    癸卯岁(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漫叟(元结)授道州刺史。道州旧四万余户,经贼已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於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春陵行》,以达下情。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挞之?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州县如乱亡,得罪复是谁?逋缓违诏令,蒙责固其宜。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

    《贼退示官吏》一篇更说的沉痛。其序与本诗如下: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七六四),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这竟是说官吏不如盗贼了。这种严肃的态度、说老实话的精神,真是这个时代的最大特色。

    杜甫在夔州时,得读元结的《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两篇,感叹作“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云:

    览道州元使君结《舂陵行》兼《贼退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宫良吏之目。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得矣。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

    杜甫与元结为一个同志,故感慨赞叹,作诗和他,写在原诗之后,替他转送知者,替他宣传。他的和诗前半赞叹元结的原诗,后段自述云:

    ……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白帝城,曾为公孙述所据)。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作诗呻吟内,墨浓字欹倾。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

    这时候大概是大历元年至二年(七六六——七六七),他在老病呻吟之中,作诗表彰他新得的一位同志诗人。三四年后,老杜死在湖南衡岳之间,那时元结也许还在道州(他大历二年还在道州),但他们两人终不得相见。然而他们两人同时发起的“新乐府”运动在他们死后却得着不少有力的新同志,在这一世纪内放很大的异彩:

    顾况,字逋翁,海盐人。事迹附见《旧唐书》(卷一三〇)《李泌传》,传中无生卒年代。他有《伤子》诗云,“老夫已七十”,又《天宝题壁》诗云:

    五十余年别,伶俜道不行。却来书处在,惆怅似前生。

    他的后人辑他的诗文为《顾华阳集》(明万历中顾端辑本;清咸丰中顾履成补辑本),其中有他的《嘉兴监记》,末署贞元十七年(八〇一)。补遗中有焦山《瘗鹤铭》,中有云,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

    壬辰为元和七年(八一二),甲午为九年(八一四),上距天宝末年(七五五)已近六十年了。他大概生于开元中叶(约七二五),死于元和中(约八一五),年约九十岁,故《全唐诗》说他“以寿终”。

    顾况与李泌、柳浑为“人外之交,吟咏自适”。柳浑与李泌做到了封侯拜相的地位,而顾况只做到著作郎。他不免有怨望之意。他是个滑稽诗人,常作打油诗狎玩同官,人多恨他。李泌、柳浑死时(皆在七八九),宪司劾他不哭李泌之丧而有调笑之言,贬逐为饶州司户。他后来隐于茅山,自号华阳真隐。

    《旧唐书》说他“能为歌诗,性诙谐,虽王公之贵与之交者,必戏侮之。然以嘲笑能文,人多狎之。”又说,他对于“班列同官,咸有侮玩之目”。又说,他“有文集二十卷。其赠柳宜城(柳浑封宜成伯)辞句率多戏剧,文体皆此类也。”这都是说,顾况是一个做诙谐讽刺诗的诗人。

    他也有意做新乐府。他起初用古诗三百篇的体裁来做新乐府,有《补亡训传》十三章,我试举两章作例:

    筑城

    《筑城》,刺临戎也,寺人临戎,一墓砖为城壁(“临戎”是监军)。

    筑城登登,于以作固(“于以”二字在《国风》里多作“于何”解。注家多不明此义。顾况也误用了)。咨尔寺兮,发郊外冢墓。死而无知,犹或不可。若其有知,惟上帝是诉。

    持斧

    《持斧》,启戎士也。戎士伐松柏为蒸薪,孝子徘徊而作是诗。

    持斧,持斧,无翦我松柏兮。

    柏下之土,藏吾亲之体魄兮。

    但他在这十三章之中,忽夹入一章用土话作的:

    囝

    《囝》,哀闽也(原注,囝音蹇,闽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

    囝生闽方。

    闽吏得之,乃绝其阳。

    为臧为获,致金满屋。

    为髡为钳,如视草木。

    天道无知,我罹其毒!

    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郎罢别囝:“吾悔生汝。

    及汝既生,人劝不举。

    不从人言,果获是苦。”

    囝别郎罢,心摧血下:

    “隔地绝天,及至黄泉,

    不得在郎罢前!”

    这一首可算是真正新乐府,充满着尝试的精神,写实的意义。

    他在诗的体裁上,很有大胆的尝试,成绩也不坏,如下举的几首:

    琴歌

    琴调秋些。

    胡风绕雪,

    峡泉声咽,

    佳人愁些。

    长安道

    长安道,

    人无衣,马无草,

    何不归来山中老?

    可惜他的诙谐诗保存的不多。我们只可以举几首作例:

    梁广画花歌

    王母欲过刘彻(汉武帝名刘彻)家,飞琼夜入云车。紫书分付与青鸟,却向人间求好花。————上元夫人最小女,头面端正能言语,手把梁生画花看,凝掩笑心相许。心相许,为白阿娘从嫁与。

    酬柳相公

    天下如今已太平,相公何事唤狂生?个身恰似笼中鹤,东望沧溟叫数声。

    这一首大概即是《旧唐书》所谓“赠柳宜城,辞句率多戏剧”的一首。柳浑有爱妾名叫琴客,柳浑告老时,把她嫁了,请顾况作诗记此事。他作了一篇《宜城放琴客歌》,末段云:

    ……人情厌薄古共然。相公心在持事坚。上善若水任方圆,忆昨好之今弃捐。服药不如独自眠,从他更嫁一少年。

    末两句便是很诙谐的打油诗了。他又有《杜秀才画立走水牛歌》,更是纯粹的白话谐诗:

    昆仑儿,骑白象,时时锁着师子项。奚奴跨马不搭鞍,立走水牛惊汉宫。江村小儿好夸骋,脚踏牛头上牛领。浅草平田擦过时,大虫著钝几落井。杜生知我恋沧洲,画作一障张床头。八十老婆拍手笑,妒他织女嫁牵牛。

    他又有《古仙坛》一首,有同样的顽皮:

    远山谁放烧?疑是坛旁醮。仙人错下山,拍手坛边笑。

    孟郊,字东野,洛阳人,《新唐书》说是湖州武康人。生于天宝十年(七五一),死于元和九年(八一四)。他壮年隐于嵩山。年几五十,始到长安应进士试;贞元十二年(七六九),他登进士第。过了四年,选溧阳尉。韩愈《荐士》诗云:

    酸寒溧阳尉,五十几何耄!

    故相郑余庆为河南尹,奏他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故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试即后世的“试用”)。

    元和九年,郑余庆为兴元尹,奏他为参谋,试大理评事。他带了他的夫人去就职,在路上病死,年六十四(以上均据韩愈的《贞曜先生墓志》)。

    他终身穷困,却很受同时的诗人刘言史,卢殷,韩愈,张籍,一班人的敬爱。韩愈比他少十七岁,同他为忘年的朋友,诗文中屡次推重他。韩愈说:

    其为诗,刿目

    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人皆劫劫,我独有余。(《墓志》)

    韩愈的诗里也屡次赞叹孟郊的诗,如云:

    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醉赠张秘书》)

    又云: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

    孟郊是个用气力做诗的,一字一句都不肯苟且,故字句往往“惊俗”;《墓志》所谓“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所谓“刿目心,钩章棘句”,都指这一点。他把做诗看做一件大事,故能全神贯注。他吊诗人卢殷诗云:

    ……至亲惟有诗,抱心死有归……

    又他《送淡公》诗云:

    诗人苦为诗,不如脱空飞。一生空

    气,非谏复非讥。脱枯挂寒枝,弃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倚诗为活计,从古无多肥。诗饥老不怨,劳师泪霏霏。

    这样的认真的态度,便是杜甫以后的新风气。从此以后,做诗不是给贵人贵公主做玩物的了,也不仅是应试应制的工具了。做诗成了诗人的第二生命,“至亲惟有诗”,是值得用全副精神去做的。孟郊有《老恨》一章云:

    老恨

    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斗蚁甚微细,病闻亦清冷。小大不自识,自然天性灵。

    这种诗开一种新风气:一面完全打破六朝以来的骈偶格律,一面用朴实平常的说话,炼作诗句。韩愈说他“横空盘硬语”,其实他只是使用平常说话,加点气力炼铸成诗而已。试听他自己说:

    偷诗

    饿犬

    枯骨,自吃谗饥涎。今文与古文,各各称可怜。亦如婴儿食,饧桃口旋旋。唯有一点味,岂见逃景延?绳床独坐翁,默览有所传。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从来文字净,君子不以贤。

    他的“硬语”,只是删除浮华,求个“文字净”而已。

    孟郊的诗是得力于杜甫的。试看下面的几首绝句,便知他和杜甫的关系:

    济源寒食 七之二

    女婵童子黄短短,耳中闻人惜春晚。逃蜂匿蝶踏花来,抛却斋糜一瓷碗。

    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没脚走芳埃。饥童饿马扫花喂,向晚饮溪三两杯。

    长安落花飞上天,南风引至三殿前。可怜春物亦朝谒,唯我孤吟渭水边。

    枋口花开掣手归,嵩山为我留红晖。可怜踯躅(花名)千万尺,柱地柱天疑欲飞。

    蜜蜂为主各磨牙,咬尽村中万木花。君家瓮瓮今应满,五色冬笼甚可夸。

    这种诗的声调与风味,都很像杜甫晚年的白话绝句(见上章)。中唐、晚唐的诗人都不能欣赏杜甫这种“小诗”的风趣,只有孟郊可算例外。

    孟郊作的社会乐府也像是受了杜甫的影响。如《织妇辞》云: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得嫁得君,为君秉机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后人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即是这首诗的意思。又《寒地百姓吟》云: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前一首即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会城阙”;后一首即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看上章,页二〇一——二〇二)。《寒地百姓吟》题下有自注:“为郑相(故相郑余庆),其年居河南,畿内百姓大蒙矜恤。”大概孟郊作此诗写河南百姓的苦况,感动了郑相,百姓遂受他的恩恤。此诗也可以表示孟郊用心思作诗,用气力修辞炼句。他说,门外寒冻欲死的人想变作飞蛾,情愿死在高堂上的华灯油膏里;谁知灯油有仙罗罩住,飞不进去,到头落在地上,被人一脚踏死。“为游遨”大概只是“好玩而已”。

    张籍,字文昌,东郡人(《全唐诗》作苏州人,《新唐书》作和州乌江人),贞元中登进土第,为太常寺大祝。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近日……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又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诗云: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他五十岁时,还做太祝穷官;我们可用《与元九书》的时代(此书作于白居易在江州,元稹在通州时,但无正确年月,约在元和十年,西历八一五)考张籍的年岁,可以推定他大概生于代宗初年(约七六五),《旧唐书》说他后来转国子助教,秘书郎……累授国子博士,水部员外郎,转水部郎中,卒。世谓之张水部云。(卷百六十)

    《新唐书》说他

    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仕终国子司业。

    二书不合,不知那一书不错。

    他的死年也不能确定。他集中有《祭退之》诗(韩愈死在八二四),又有《庄陵挽歌词》(敬宗死在八二六),又有《酬浙东元尚书》诗(元稹加检校礼部尚书在八二七),又有《寄白宾客分司东都》诗(白居易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在八二九),故我们可以推想他死时与元稹大约相同,约在八三〇年左右。

    上文引白诗有“病眼”的话。张籍的眼睛有病,屡见于他自己和他的朋友的诗里。他有《患眼》诗;孟郊有《寄张籍》诗,末段云:

    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尔珍?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

    张籍与孟郊、韩愈相交最久。韩愈很敬重他,屡次推荐他,三十年敬礼不衰,他也很感激韩愈,他有《祭退之》一篇中说:

    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黯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由兹类朋党,骨肉无以当……出则连辔驰,寝则对榻床;搜穷古今书,事事相酌量;有花必同寻,有月必同望……到今三十年,曾不少异更。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

    他有两篇劝告韩愈的书(文见东雅堂《昌黎先生集》卷十四,页三六——四〇注中),劝戒他不要赌博,期望他用全副精力著一部书。这边可以表见张籍的人格和他们两人的交谊。

    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今所传张籍诗中无《商女》《勤齐》两篇,大概已佚了)。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

    白居易是主张“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详见下章),故他认张籍为同志。张籍《遗韩愈》书中有云:

    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

    这也可见张籍的严肃态度。白居易说他“未尝著空文”,大致是不错的。张籍有《沈千运旧居》一篇,对于千运表示十分崇敬。诗中有云:

    汝北君子宅,我来见颓墉……君辞天子书,放意任体躬……高议切星辰,余声激喑聋。方将旌旧闾,百世可封崇。嗟其未积年,已为荒林丛!时岂无知音?不能崇此风。浩荡竟无睹,我将安所从?

    沈千运即上文元结《箧中集·序》中说过的“凡所为文皆与时异”的吴兴沈千运。他代表天宝以前的严肃文学的运动,影响了元结、孟云卿一班人,孟云卿似乎又影响了杜甫(看本章第一节)。张籍这样崇敬沈千运,故他自己的文学也属于这严肃认真的一路。

    这一路的文学只是要用文学来表现人生,要用诗歌来描写人生的呼号冤苦。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问题诗,便是这种文学的模范。张籍的天才高,故他的成绩很高。他的社会乐府,上可以比杜甫,下可以比白居易。元结、元稹都不及他。

    他的《董公诗》,虽受白居易的称许,其实算不得好诗。他的《学仙诗》稍好一点,也只是平铺直叙,没有深刻的诗味。《学仙》的大略是:

    楼观开朱门,树木连房廊。中有学仙人,少年休谷粮……自言天老书,秘覆云锦囊。百年度一人,妄泄有灾殃。每占有仙相,然后传此方……守神保元气,动息随天罡。炉烧丹砂尽,昼夜候火光。药成既服食,计日乘鸾凰。虚空无灵应……寿命多夭伤。身殁惧人见,夜埋山谷傍。求道慕灵异,不如守寻常。先王知其非,戒之在国章。

    这样叙述,竟是一篇有韵的散文,严格地说,不能叫做诗。但唐朝的皇帝自附于老子的后裔,尊道教为国教,炼丹求长生是贵族社会的一种风尚,公主贵妇人往往有入道院作女道士的,热中的文人往往以隐居修道作求仕宦的捷径。张籍这样公然攻击学仙,可以代表当日这班新文人的大胆的精神。

    他的乐府新诗讨论到不少的社会问题。其中有一组是关于妇人的问题的。他的诗很表示他对于妇人的同情,常常代妇人喊冤诉苦。试看他写离别之苦:

    离怨

    切切重切切,秋风桂枝折。人当少年嫁,我当少年别。念君非征行,年年长远途。妾身甘独殁,高堂有舅姑。山川岂遥远?行人自不返!

    这是很严厉的责备男子。

    妾薄命

    薄命嫁得良家子,无事从军去万里……与君一日为夫妇,千年万岁亦相守。君爱龙城征战功,妾愿青楼欢乐同(此处青楼并不指妓家,只泛指闺房)。人人各各有所欲,讵得将心入君腹!

    这是公然承认妇人有她的正当要求,忍心不顾这种要求,便是不人道。

    别离曲

    行人结束出门去,几时更踏门前路?忆昔君初纳采时,不言身属辽阳戍。早知今日当别离,成君家计良为谁?男儿生身自有役,那得误我少年时?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

    这样承认妇人“少年时”应当爱护珍贵,与前一首相同。这三首都是很明白地攻击“守活寡”的婚姻生活。

    离妇

    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古礼有“无子去”之条)……堂上谢姑嫜,长跪请离辞。姑嫜见我往,将决复沉疑;与我古时钏,留我嫁时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昼夜常纺绩,不得事蛾眉;辛勤积黄金,济君寒与饥。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夫婿乘龙马,出入有光仪。将为富家妇,永为子孙资。谁谓出君门,一身上车归!————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

    这是公然攻击“无子去”的野蛮礼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最无理的是因无子而出妻。张籍此诗是代妇女鸣不平的最有力的喊声。

    张籍有一篇《节妇吟》,虽然是一篇寓言,却算得一篇最哀艳的情诗。当时李师道父子三世割据一方,是最跋扈的一个藩镇。李师道大概慕张籍的名,想聘他去;张籍虽是一个穷瞎的太祝,却不愿就他的聘,故寄此诗去婉转辞谢:

    节妇吟 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明光殿)。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这种诗有一底一面:底是却聘,面是一首哀情诗。丢开了谜底,仍不失为一首绝好的情诗。这才叫做“言近而旨远。”旨远不难,难在言近。旨便是底子,言便是面子。凡不知谜底便不可懂的,都不成诗。

    他的《商女诗》,大概是写娼妓问题的,故白居易说此诗“可感悍妇仁”。可惜不传了,集中现存《江南行》一首,写的是江南水乡的娼家生活。

    他的《乌夜啼引》,用古代民间的一个迷信————“乌夜啼则遇赦”————作题目,描写妇女的心理最真实、最恳切;在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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