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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其言外意亦可解为某人善亦可为,不如说“无作不恶”,如此则某人绝不能为善矣。“念兹在兹”一语亦如无恶不作,易产生言外意。若余讲则是“无作不恶”,语意更为清楚明白。

    诗中有时用譬喻。譬喻乃修辞格之一种,譬喻最富艺术性。(商务出版有《修辞格》一书。)如,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若但言“一清二白”,使人知而未见;曰“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则令人如见,说时如令人亲见其清楚。细节描写可使人如见————用心眼见,用诗眼见。

    譬喻即为使人如见,加强读者感觉。诗更须如此。如太白《将进酒》首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一说即令人如见。诗好用比兴(譬喻),即为得令人如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皆是助人见。

    晋左思太冲、宋鲍照明远、唐李白太白,说话皆不思索冲口而出,皆有豪气。有豪气,始能进取。孔子谓:“狂者近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豪气如烟酒,能刺激人的神经,而不可持久。豪气虽好,诗人之豪气则好大言,其实则成为自欺,故诗人少成就。有豪气能挺身吃苦固然好,凡古圣先贤、哲人、诗人之言,皆谓人为受苦而生。佛说吃苦忍辱,必如此始为伟大之人。而诗人多为不让蚊子踢一脚的,即因其虽有豪气而神经过敏,神经过敏成为歇斯底里(hysteria)。老杜《醉时歌》曰:

    但觉高歌有鬼神,安知饿死填沟壑。

    此等处老杜比李白老实。太白过于夸大————“千金散去还复来”————人可以有自信而不能有把握。然若“朝如青丝暮成雪”,虽夸大犹可说也,至“会须一饮三百杯”则未免过矣。

    太白诗有时不免俚俗。唐代李、杜二人,李有时流于俗,杜有时流于粗(疏)。凡世上事得之易者,便易流于俗(故今世之诗人比俗人还俗)。太白盖顺笔写去,故有时便不免露出破绽。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将进酒》)

    皆俗。所谓“俗”,即内容空虚。只要内容不空虚,不管内容是什么都好。如《石头记》,事情平常而写得好,其中有一种味。《水浒》之杀人放火,比《红楼》之吃喝玩乐更不足法,不可为训,而《水浒》有时比《红楼》还好。若《红楼》算能品,则《水浒》可曰神品。《红楼》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笔简,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史》、《汉》之区别亦在此。《汉书》写得兢兢业业,而《史记》不然,《史记》之高处亦在此,看看没有,而其中有。鲁迅先生译厨川白村[71]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苦闷的象征》,谈人生、谈文学,厨川白村乃为人民而艺术的文学家,他也认为内容应有力量方可成好的作品。他批评日本人民族性之弱点甚对,谓美国人虽强盛而文明不高,俗,拜金主义,然而其中有力。美国人有力量将世界全美国化(America,美国;American美国的;to Americanige美国化)。

    文学比镜子还高,能显影且能留影。文学是照人生的镜子,而比照相活。文学作品不可浮漂,浮漂即由于空洞。太白诗字面上虽有劲而不可靠,乃夸大,无内在力。《将进酒》结尾四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初学者易喜此等句,实乃欺人自欺。原为保持自己尊严,久之乃成自欺,乃自己麻醉自己,追求心安。

    太白诗豪华而缺乏应有之朴素。豪华、朴素,二者可以并存而不悖(妨),但朴素之诗又往往易失去诗之美。

    六 诗之议论

    李白有《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首,诗之开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人读宋诗者多病其议论太多,于苏、辛词亦然,而不知唐人已开此风。太白此诗开端即用议论,较“三百篇”、“十九首”相差已甚大矣。文学中之有议论、用理智,乃后来事。诗之起,原只靠感情、感觉。后人诗词之有议论乃势所必至,理有固然。如老杜之《北征》,前幅写路景,真是诗;中幅写到家,亦尚好;至后幅之写朝政,已为议论。人但知攻击宋人,而不知唐之李、杜已然。曹、陶已较“十九首”有议论,“十九首”亦较《诗》、《骚》有议论。因人是有理智、有思想的,自然不免流露出来。

    太白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二句好,但似散文。至“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二句则高唱入云。诗中不能避免唱高调,唯须唱得好。渊明亦不免唱高调,如: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饮酒二十首》其二)

    调真高,“固穷”实非容易之事。至其《乞食》之“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真可怜。“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二句亦议论,同一意思让后人写必糟,陶是充满、鼓动,有真气、真力,故其表现之作风(精神)不断。而“冥报以相贻”句真可怜,一顿饭何至如此?可见其“固穷”亦唱高调。曹孟德亦唱高调,如其《步出夏门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龟虽寿》)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观沧海》)

    皆唱高调,而唱高调须中气足,须唱得好。“说取行不得底,行取说不得底”(洞山禅师语),说容易,做不容易。

    别人唱高调乃理智的,至太白则有时理智甚少。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首二句是理智,“长空”二句非理智而是诗,是诗人感觉。夏伏之后忽见秋高气爽之天气,心地特别开朗,一闻雁阵,对此真可以酣高楼矣。“可以”二字用得有劲,“雁”亦美。

    太白诗与小谢[72]有渊源,太白此诗内看出佩服小谢。人喜欢什么即易受其影响。李白称小谢为“谢公”,诗云“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朓北楼》);又称小谢为“谢将军”,如“空忆谢将军”(《夜泊牛渚怀古》)。小谢集名《宣城集》,其中有句: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所用之字颇似太白,响。响在一、三、五字,此乃唐法,六朝或已有。律诗尤如此。如老杜“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李白“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数句,皆受小谢影响。

    李白此《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比《将进酒》好,以其对谢宣城有爱好。

    七 秀雅与雄伟

    有书论西洋之文学艺术有两种美,一为秀雅(grace),一为雄伟(sublime)。实则所说秀雅即阴柔,所说雄伟即阳刚。前者为女性的,后者为男性的,亦即王静安先生所说优美与壮美。前者纯为美,后者则为力。但人有时于雄伟中亦有秀雅,壮美中亦有优美。直若一味颟顸,绝不能成诗。如老杜的: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春望》)

    即在雄伟中有秀雅,壮美中有优美。

    今录李白诗两首,可证明秀雅与雄伟这两种美: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

    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宫中行乐词八首》其一)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

    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塞下曲六首》其一)

    前一首乃太白奉诏而作,写一年少宫女。“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中国字给人一个概念,而且是单纯的,西洋字给人的概念是复杂的,但又是一而非二。如“宫”与building:中国字单纯,故短促;外国字复杂,故悠扬。中国古代为补救此种缺陷,故有叠字,如《诗经》中之“依依”、“霏霏”,此诗中之“小小”、“盈盈”。第三句“山花插宝髻”之“山花”二字真好,是秀雅。而何以说“山花”,不说“宫花”?太富贵不好,太酸也不好,愈是富贵之家名门小姐,愈穿得朴素,愈显得华贵。固然名门贵族受过好的教养的人,也有喜欢红、绿的,红、绿也好,只嫌太浓了。“生金屋”、“在紫微”,而“插山花”,好,只因“山花”多是纤细的,女性之美便在纤细,可见其品行,更显出其高贵、俊雅。“宝髻”则富贵,乃矛盾的调和。“石竹绣罗衣”,何以不绣牡丹?亦取其秀雅纤细。还不说这是唐朝风气,即使宫中绣牡丹,太白也绝不会写“牡丹绣罗衣”。唐人爱牡丹,何以女人不绣牡丹?不绣牡丹而绣石竹,盖由于女人纤细感觉,以为牡丹不免粗俗。此使人联想到老杜之“粉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琴台》),真没办法,笨人便是笨。杨小楼[73]演戏便是秀雅、雄伟兼而有之,老杜不秀,有点像尚和玉[74],翻筋斗简直要转不过身来。凌霄汉[75]写文章说杨小楼,谓“轻”、“盈”二字兼而有之。有人轻而不盈,有人盈而不轻,马连良[76]便是轻而不盈,小楼便是秀雅、雄伟兼而有之,尚和玉唱戏其实翻筋斗也翻过来了,但总觉得慢。老杜便如此。老杜《琴台》二句写卓文君,逝去之女性,用“留”,用“见”,用多么大力气;太白用“插”,用“绣”,便自然。然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太白自然,有时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时失之拙笨。各有长短,短处便由长处来,太白“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便太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真美,真好。或曰乃用巫山神女典,余以为不必,盖其歌舞之美只“彩云”可拟比,人间无物可比,而一点其他意义没有,只是美。老杜《得弟消息》,一字一泪,一笔一血,真固然真,美还是太白美。

    太白写此诗也没什么深的思想感情,奉诏而作,是用适当字句将其美的感觉表达出来,无思想感情可云,只是美的追求。此即唯美派,只写美的感觉。但美女写成唯美作品尚易,太白《塞下曲六首》亦用唯美写法。还不用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数句,且看前所举之《塞下曲六首》其一,在沙场、战场上还写出美的作品,此太白之所以为太白。杜之“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塞下曲六首》其一),怎么那么狠?太白“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多么自然;“弯弓辞汉月”,真美(以弓开如满月之象征);“插羽破天骄”,真自在。“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十字,合起来便是天地清朗。末二句“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没什么(嫖姚:霍去病)。

    “宫中”一首可算是完全优美,“塞下”一首雄伟中有秀雅,秀雅中有雄伟,此方为文学中完全境界。

    八 “小家子”与“大家子”

    作品的机械的格律与作品的生气、内容并不冲突,且可增助诗之生气、内容,亦犹健全的身体与健全的精神。前曾谈及诗之格律,今言其生气、内容。

    盛唐崔颢有《黄鹤楼》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早于崔颢的沈佺期有《龙池篇》:

    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先天天不违。

    池开天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微。

    邸第楼台多气色,君王凫雁有光辉。

    为报寰中百川水,来朝此地莫东归。

    金圣叹评《龙池篇》曰:

    看他一解四句中,凡下五“龙”字,奇绝矣;此外又下四“天”字,岂不更奇绝耶?后来只说李白《凤凰台》,乃出崔颢《黄鹤楼》,我乌知《黄鹤楼》之不先出此耶?(《选批唐才子诗》)

    (诗中之“解”犹文中之节、之段,金圣叹说唐诗律诗多分二解[77],人说其腰斩唐诗。)文章有文章美,有文章力。若说文章美,为王道、仁政。你觉得它好,成;不觉得它好,也成。文章力则不然,力乃霸道,我不要好则已,我要叫你喊好,你非喊不可。某老外号“谢一口”,只卖一口,你听了,非喊好不可。诗中续字之法,不仅有文章美,且有文章力。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金圣叹评曰:

    前解:人传此是拟《黄鹤楼》诗,设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盖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去如阿佛国,空如妙喜无措也。争先生岂欲避其形迹,乃将“去”、“空”缩入一句。既是两句缩入一句,势必句上别添一闲句,因而起云“凤凰台上凤凰游”,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江自流”,亦只换“云悠悠”一笔也。妙则妙于“吴宫”、“晋代”二句,立地一哭一笑。何谓立地一哭一笑?言我欲寻觅吴宫,乃唯有花草埋径,此岂不被失声一哭?然吾闻伐吴、晋也,因而寻觅晋代,则亦既衣冠成丘,此岂不欲破涕一笑?此二句,只是承上“凤去台空”,极写人世沧桑。然而先生妙眼妙手,于写吴后偏又写晋,此是其胸中实实看破得失成败,是非赞骂,一总只如电拂。我恶乎知甲于兴之必贤于甲子亡,我恶乎知收瓜豆人之必便宜于种瓜豆人哉?

    后解:前解写凤凰台,此解写台上人也。(《选批唐才子诗》)

    金氏讲“吴宫”、“晋代”两句好,失败的固花草埋径,成功的也衣冠成丘。金氏讲此二句有哲学味。金圣叹真聪明,可惜是传统精神————泄气。外国人打气,中国人泄气。金圣叹是天才,能打破传统精神;然又恨其传统精神太深,恨其不生于现代。金圣叹非能造时势之英雄,而又恨其不能生于现代,成为时势所造之英雄。

    据云李白登黄鹤楼欲赋诗,因见崔颢之《黄鹤楼》,遂罢,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辛文房[78]《唐才子传》)此为一点美德。中国人要面子,可是顶不要脸,古人则反之。现代人真不要脸,可是要别人留面子。李白《金陵登凤凰台》诗未必有意学崔,然亦未必不学。金氏所言“人传此是拟《黄鹤楼》诗,设使果然”,金氏“设使”二字,下得好。人不可死心眼儿,掉在地上连滚都不会。

    人要以文学安身立命,连精神、性命都拼在上面时,不但心中不可有师之说,且不可有古人,心中不存一个人才成。学时要博学,作时要一脚踢开。若不然,便如金氏所云“出手早低一格”。余叔岩[79]戏好而不成,学老谭[80]学得真好,不够九成九,也够八成五。但如此似老谭则似矣,但没有余叔岩了。老师喜欢学生从师学而不似师,此方为光大师门之人。故创作时心中不可有一人,用功时虽贩夫走卒之言皆有可取,而创作时脑中不可有一人。读书不要受古人欺,不要受先生影响,要自己睁开一双眼睛来,拿出自己的感觉来。看书眼快也好,上去便能抓住;但若慌,抓不住,忽略过去,便多少年也荒过去。一个读书人一点“书气”都没有,不好;念几本书处处显出我读过书来,也讨厌。

    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李白将“去”、“空”混入一句————“凤去台空江自流”,固经济矣,无奈小气了。不该花的不花,但该花的不可不花。太白此句较之《黄鹤楼》二句,太白是“小家子”,崔颢是“大家子”。且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黄鹤一去不复返”,“黄鹤”所代表的多了,代表高远……而李白“凤去台空江自流”,试问有何意思?

    九 写实与说理

    李白《鹦鹉洲》:

    李白手迹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起,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迁客”,离京城在外者。唐都长安,京城长安,乃名利所在,人喜居于此。此诗七、八句伤感。

    金圣叹评曰:

    此必又拟“黄鹤”,然“去”字乃直落到第三句,所谓一蟹不如一蟹矣。赖是“芳洲”之七字,忽然大振……只得七个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审其起尽也。(《选批唐才子诗》)

    李白之“芳洲之树何青青”句,好;金氏之评,亦好。前举李白“凤凰台”诗“三山半落青山外”句亦好,你说没有,又的确是有;说有,又很辽远。

    诗中有两件事非小心不可。

    第一为写实。

    既曰写实,所写必有实在闻见;既写之便当写成,使读者读之如实闻实见,才可算成功。如白乐天,不能算大诗人,而他写《琵琶行》、《霓裳羽衣曲》,真写得好。有此本领才可写实,但写到这地步也还不成。老杜诗有的写得很逼真,但会有什么意思?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前句当说“小荷浮圆叶”)。老杜之诗有的没讲,他就堆上这些字来,让你自己生成一个感觉。诗原是使人感觉出个东西来。它本身成个东西,而使读者读后又能另生出个东西来。可是读者别长舌苔,长了舌苔尝不出味儿来,作者不负责任。“圆荷浮小叶”,不管它文法,自己成个东西。老杜将“圆荷”、“细麦”的神气写不出来,不行;只能将它写出来自成一东西,但读者另外生不出东西来,还不成。听讲亦然,听后最好将先生所讲忘了,自己另生出一些东西来。故写实不是那些东西,不成;仅是了,也还不成。new-realizm,新写实主义。旧写实主义便是写什么像什么,如都德(Daubet)、佛罗贝尔(Flaubert)[81]、莫泊桑(Maupassant)。诗的写实必是新的写实派。所以只说山青水绿、月白风清不成,必须说了使人听了另生一种东西,而此必从旧写实做起,再转到新写实。

    第二是说理。

    有人以为文学中不可说理,不然。天下没有没理的东西,天下岂有无理的诗?不过说理真难。平常说理是想征服人,使人理屈词穷。这是最大的错误,因为别人不能心服,最不可使被教者有被征服的心理,故说理绝不可是征服人。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即以理服人,也非心服也。如读《韩非子》,尽管理充足,却不叫人爱。说理不该是征服,该是感化、感动;是说理,而理中要有情。一受感动,有时没理也干,舍命陪君子,交情够。没理有情尚能动人,况情理兼至,必是心悦诚服。

    故写实,应是新写实;说理,不可征服,是感动。而李白此诗“鹦鹉来过吴江水”、“鹦鹉西飞陇山去”,算什么?用得上金圣叹评《金陵登凤凰台》诗所说“此于诗家赋、比、兴三者,竟属何体哉”!人有家住太行者,有诗曰:“人见太行悲,我见太行喜。不是喜太行,家在太行里。”而一人家住窟窿山,亦仿之而诗云:“人见窟窿悲,我见窟窿喜。不是喜窟窿,家在窟窿里。”太白“鹦鹉”之拟“黄鹤”,亦如此。金氏以为太白此诗病在“去”字“落到第三句”,还不然,只是因它里面没东西。而“芳洲之树何青青”句,真好;金圣叹之批“只得七个字,一何使人心杳目迷,更不审其起尽也”数句,也真好,对得起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句,没理而好,是写实,而同时使人心泉活泼泼的,便是好。为什么?这是诗,因为他将人生趣味提出来了,使人读了觉生之可爱,这便是好作品。

    不好的作品坏人心术,堕人志气。坏人心术,以意义言;堕人志气,以气象言。文学虽不若道德,而文学之意义极与道德相近。唯文学中谈道德不是教训,是感动。文学应不堕人志气,使人读后非伤感、非愤慨、非激昂,伤感最没用。如《红楼梦》便是坏人心术,最糟是“黛玉葬花”一节,最堕人志气,真酸。几时中国雅人没有黛玉葬花的习气,便有几分希望了。吸鸦片者明知久烧是不好,而不抽不行;诗中伤感便如嗜好中的鸦片,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人大概如果不伤感便愤慨了,这也不好,这是“客气”。客气,不是真气。要做事,便当努力做事,愤慨是无用的。有理说理,有力办事,何必愤慨?见花落而哭,于花何补?于人何益?一个文学家不是没感情,而不是伤感,不是愤慨,但这样作品真少。伤感、愤慨、激昂,人一如此,等于自杀;而若不如此,便消极了,也要不得;消极要不得,不消沉可也不要生气。有人说生气是你对你自己的一种惩罚。非伤感、非愤慨、非激昂,要泛出一种力来。“芳洲之树何青青”、“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自自然然,一种生意,有力而非勉强。勉强是不能持久的,普遍有力多是勉强,非真力。

    好的诗句除平仄谐调外,每字皆有其音色。“芳洲之树何青青”句,是否好在“芳”、“青青”三字?三个阳声字,显得颜色特别鲜明。好的诗句除格律上的平仄及音色外,又有文法上的关系。诗句不能似散文,而大诗人的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古今中外皆然,如“芳洲之树何青青”、“白云千载空悠悠”。普通写人都不太具人味,或近于兽。Man is not his man,我们喜欢的多是此种人。诗,太诗味了便不好,Poem is not poetic。读晚唐诗便有此感,姑不论其意境,至少在文法上已是太诗味了。如义山“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好是真好,可是太诗味了。“白云千载空悠悠”、“芳洲之树何青青”,似散文而是诗,是健全的诗。

    十 俊逸鲍参军

    汉魏五言,曹公、陶公两人了不起。唐人五言虽新鲜而不及汉魏好,盖好坏不在新旧。宋人诗比唐人新鲜,不见得比唐人好。至七言诗则不论古体、近体,唐人皆有独到处,盖汉魏时七言尚未成立,且七言字数自少而多,亦易见佳。

    即以太白七言而论,老杜赠之以诗曰:

    清新庾开府[82],俊逸鲍参军[83]。

    (《春日怀李白》)

    太白有英气,超逸绝伦,即“俊逸”。《鲍照集》中七言古甚多,其中有的作风颇似李白,而鲍在前,李在后,故谓太白出自鲍参军。二人若真谓师、弟,则太白可谓“青出于蓝”:其一,字句之运用,鲍不如李之成熟。李正如韩愈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鲍有时生疏。其二,鲍的内容不如李充实。鲍仅有情感,而仅有一点情感不宜写长篇。

    中国诗体最复杂,上至“三百篇”下至词曲,各体有各体长处。如太白七古必是七古,非七言古不可表现,至于鲍照之七言古则似以五言亦可表现。故李虽云出自明远,而实高于明远。在某一点上,后人不及古人;而在某一点上,后人也可超过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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