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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胡适留学日记最新章节!

    一、答梅觐庄--白话诗

    (七月二十二日)

    一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

    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

    说什么‘中国要有活文学’!

    说什么‘须用白话做文章’!

    文字岂有死活!白话俗不可当!(原书中语)

    把《水浒》来比《史记》,

    好似麻雀来比凤凰。

    说‘二十世纪的活字

    胜于三千年的死字’,

    若非瞎了眼睛,

    定是丧心病狂”!

    二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古音如‘垤’),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

    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

    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这都是古所没有,而后人所创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

    何异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总之,

    ‘约定俗成谓之宜’,

    荀卿的话很可靠。

    若事事必须从古人,

    那么,古人‘茹毛饮血’,

    岂不更古于‘杂碎’?岂不更古于‘番菜’?

    请问老梅,为何不好?”

    三

    “不但文字如此,

    文章也有死活。

    活文章,听得懂,说得出。

    死文章,若要懂,须翻译。

    文章上下三千年,

    也不知死死生生经了多少劫。

    你看《尚书》的古文,

    变成了今文的小说。

    又看《卿云》《击壤》之歌,

    变作宋元的杂剧。

    这都因不得不变,

    岂人力所能强夺?

    若今人必须作汉唐的文章,

    这和梅觐庄做拉丁文有何分别?

    三千年前的人说,

    ‘檀车,

    四牡痯痯,

    征夫不远。’

    一千年前的人说,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三千年前的人说,

    ‘卜筮偕止,

    会言近止,

    征夫迩止。’

    七百年前的人说,

    ‘试把花卜归期,

    才簪又重数。’

    正为时代不同,

    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

    若温飞卿辛稼轩都做了《小雅》的文章,

    请问老梅,岂不可惜?

    袁随园说得好:

    ‘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

    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

    天下哪有这等蠢材,

    不爱活泼泼的美人,

    却去抱冷冰冰的冢中枯骨。”

    四

    老梅听了跳起,大呼“岂有此理!

    若如足下之言,

    则村农伧父皆是诗人,

    而非洲黑蛮亦可称文士!

    何足下之醉心白话如是”!(用原书中语,略改几字)

    老胡听了摇头,说道,“我不懂你。

    这叫做‘东拉西扯’。

    又叫做‘无的放矢’。

    老梅,你好糊涂。

    难道做白话文章,

    是这么容易的事?

    难道不用‘教育选择’,(四字原书中语)

    便可做一部《儒林外史》”?

    老梅又说,

    “一字意义之变迁,

    必经数十百年,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

    而恒人始沿用之焉。”(用原书中语,不改一字)。

    老胡连连点头,“这话也还不差。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却是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

    拿来‘锻炼’(原书中屡用此二字),拿来琢磨,

    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

    出几个白话的嚣俄,

    和几个白话的东坡。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五

    “人忙天又热,老胡弄笔墨。

    文章须革命,你我都有责。

    我岂敢好辩,也不敢轻敌。

    有话便要说,不说过不得。

    诸君莫笑白话诗,

    胜似南社一百集。”

    二、答觐庄白活诗之起因

    (七月二十九日)

    此诗之由来,起于叔永《泛湖》一诗。今将此诗及其所发生之函件附录于后:

    (一)叔永《泛湖即事诗》原稿

    荡荡平湖,漪漪绿波。言櫂轻楫,以涤烦疴。

    既备我,既偕我友。容与中流,山光前后。

    俯瞩清涟,仰瞻飞艘。桥出荫榆,亭过带柳。

    清风竟爽,微云蔽喧。猜谜赌胜,载笑载言。

    行行忘远,息揖崖根。忽逢波怒,鼍掣鲸奔。

    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叶,冯夷所吞。

    舟则可弃,水则可揭。湿我裳衣,畏他人视。

    湿衣未千,雨来倾盆。蒙蒙远山,漠漠近澜。

    乃据野亭,蓐食放观。“此景岂常?君当加餐。”

    日斜雨霁,湖光静和。曦巾归舟,荡漾委蛇。

    (二)胡适寄叔永书(七月十二日)

    ……惟中间写覆舟一段,未免小题大做。读者方疑为巨洋大海,否则亦当是鄱阳洞庭。乃忽紧接“水则可揭”一句,岂不令人失望乎?……“岸逼流回,石斜浪翻”,岂非好句?可惜为几句大话所误。……

    (三)叔永答胡适(七月十四日)

    ……足下谓写舟覆数句“未免小题大做”,或然。唯仆布局之初,实欲用力写此一段,以为全诗中坚。……或者用力太过,遂流于“大话”。今拟改“鼍掣鲸奔”为“万螭齐奔”,“冯夷”为“惊涛”,以避海洋之意。尊意以为何如?

    (四)胡适答叔永(七月十六日)

    ……“泛湖”诗中写翻船一段,所用字句,皆前人用以写江海大风浪之套语。足下避自己铸词之难,而趋借用陈言套语之易,故全段一无精彩。足下自谓“用力太过”,实则全未用气力。趋易避难,非不用气力而何?……再者,诗中所用“言”字、“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二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以上所云诸病,我自己亦不能免,乃敢责人无已时,岂不可嗤?然眼高手低,乃批评家之通病。受评者取其眼高,勿管其手低可也。一笑。……

    (五)叔永答胡适(七月十七日)

    顷读来书,极喜足下能攻吾之短。今再以“泛湖”诗奉呈审正。……《泛湖》诗改定之处:

    清风竞爽。改清风送爽。

    行行忘远,息楫崖根:改载息我棹,于彼崖根。

    忽逢波怒,鼍掣鲸奔。岸折波回,石漱浪翻。

    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叶,横掷惊掣。

    翩翩一叶,冯夷所吞。进吓石怒,退惕水瘗。

    畏他人视。改畏人流睇。

    乃据野亭,蓐食放观。改乃趋野亭,凭阑纵观。

    (六)梅觐庄寄胡适书(七月十七日)

    读致叔永片,见所言皆不合我意。……天凉人闲,姑陈数言。……

    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为非“二十世纪之活字”。此种论调,固足下所恃为哓哓以提倡“新文学”者,迪亦闻之素矣。夫文学革新,须洗去旧日腔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之谓也。(适按,此殊误会吾意。吾以为字无古今,而有死活。如“笑”字岂不甚古?然是活字。又如武后所造诸字,较“笑”字为今矣,而是死字也。吾但问其死活,不问其为古今也。古字而活,便可用)以俗语白话亦数千年相传而来者,其陈腐亦等于“文学之文字”(即足下所谓死字)耳。大抵新奇之物,多生美(beauty)之暂时效用。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之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之锻炼([适按],能用之而“新奇而美”,即是锻炼),徒诿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为创获,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教育,选择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父,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适按]教育选择,岂仅为保存陈腐古董之用而已耶?且吾所谓“活文字”,岂不须教育选择便可为之乎?须知作一篇白话文字,较作一篇半古不古之“古文”难多矣)甚至非洲之黑蛮,南洋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矣。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语白话如是耶?

    至于无所谓“活文学”,亦与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旧之物也。足下以为英之couoquial及slang可以入英文乎?([适按]有何不可?)一字意义之变迁,必须经数十百年而后成,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适按,今我正欲求“美术家”“诗人”及“文学大家”之锻炼之承认耳,而足下则必不许其锻炼,不许其承认,此吾二人之异点也)足下乃视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足下所谓“二十世纪之活字”者,并非二十世纪人所创造,仍是数千年来祖宗所创造者。([适按]此即吾所谓文字无古今而有死活之说也。死字活字,既同为数千年祖宗所创造,足下何厚于彼而薄于此乎?)且字者,代表思想之物耳。而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大抵皆受诸古人者。足下习文哲诸科,何无历史观念如是?如足下习哲学,仅读二十世纪哲人之书,而置柏拉图、康德于高阁,可乎?不可乎?([适按]此拟于不伦也。试问今之习柏拉图者,必人人读其希腊原文乎?且谓二十世纪之思想皆受诸古人,此亦不确。今之思想,非中世纪之思想也。思想与文字同无古今而有死活,皆不得不与时世变迁。当变而不变,则死矣)

    总之,吾辈言文学革命,须谨慎出之。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须先用美术以锻炼之,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也。俗语白话固亦有可用者,惟必须经美术家之锻炼耳。……(适按,所谓“美术”“美术家”“锻炼”云者,究竟何谓?吾意何须翘首企足日日望“美术家”“诗人”“文学大家”之降生乎:何不自己“实地试验”以为将来之“诗人”“美术家”“文学大家”作先驱乎?此吾二人大异之点也。)

    三、杂诗二首

    (七月廿九日)

    中庸

    “取法乎中还变下,取法乎上或得中。”

    孔子晚年似解此,欲从狂狷到中庸。

    孔丘

    “知其不可而变之,亦不知老之将至”。

    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都可废。

    四、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

    (七月三十日补记)

    前作答觐庄之白话诗,竟闯下了一场大祸,开下了一场战争。觐庄来信:(二十四日)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盖今之西洋诗界,若足下之张革命旗者,亦数见不鲜……大约皆足下“俗话诗”之流亚,皆喜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豪,皆喜诡立名字,号召徒众,以眩骇世人之耳目,而己则从中得名士头衔以去焉。

    又曰:

    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今之欧美,狂澜横流,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闻之熟矣。有心人须立定脚根,勿为所摇。诚望足下勿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也。

    又曰:

    其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乃人间之最不祥物耳,有何革新之可言!

    觐庄历举其所谓新潮流者如下:

    文学:futurism,imagism,freeverse

    美术:symbolism,cubism,impressionism

    宗教:bahaism,christianscience,shakerism,freethought,churchofsocialrevolution,billysunday

    〔中译〕文学:未来主义,意象主义,自由诗。

    美术:象征派,立体派,印象派。

    宗教:波斯泛神教,基督教科学,震教派,自由思想派,社会革命教会,星期天铁罐派。

    余答之曰:

    ……来书云,“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闻之熟矣。”此一语中含有足下一生大病。盖足下往往以“耳已闻之熟”自足,而不求真知灼见。即如来书所称诸“新潮流”,其中大有人在,大有物在,非门外汉所能肆口诋毁者也……足下痛诋“新潮流”尚可恕。至于谓“今之美国之通行小说,杂志,戏曲,乃其最着者”,则未免厚诬“新潮流”矣。……足下岂不知此诸“新潮流”皆未尝有“通行”之光宠乎?岂不知其皆为最“不通行”(unpopular)之物乎?其所以不通行者,正为天下不少如足下之人,以“新潮流”为“人间最不祥之物”而痛绝之故耳。……

    老夫不怕不祥,单怕一种大不祥。大不祥者何?以新潮流为人间最不祥之物,乃真人间之大不祥已。……

    叔永来信亦大不以吾诗为然。其书略曰:

    ……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是也。盖足下所作,白话则诚白话矣,韵则有韵矣,然却不可谓之诗。盖诗词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辞句,非如宝玉所云“押韵就好”也。……

    要之,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吾人何必说西方有长诗,东方无长诗?但将京调高腔表面而出之,即可与西方之莎士比亚、米而顿、邓耐生等比肩,有是事乎?……

    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吾尝默省吾国今日文学界,即以诗论,其老者如郑苏盦、陈三立辈,其人头脑已死,只可让其与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滥委琐,亦去文学千里而遥。旷观国内,如吾侪欲以文学自命者,此种皆薰莸之不可同器,舍自倡一种高美芳洁(非古之谓也)之文学,更无吾侪厕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为,何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荆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足下若见听,则请他方面讲文学革命,勿徒以白话诗为事矣。(廿四日)

    吾作一长书答叔永,可三千余言,为录如下:

    叔永足下:

    本不欲即覆足下长函,以不得暇也。然不答此书,即不能作他事,故收回前言而作此书。

    足下来书忠厚质直,谆谆恳恳,所以厚我者深矣。适正以感足下厚我之深,故不得不更自尽其所欲言于足下之前。又以天下真理都由质直的辩论出来,足下又非视我为“诡立名目,号召徒众,以眩骇世人之耳目,而己则从中得名士头衔以去”者(老梅来函中语),若不为足下尽言,更当向谁说耶?

    足下谓吾白话长诗,为“完全失败”,此亦未必然。足下谓此“不可谓之诗。盖诗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词句,非如宝玉所云‘押韵就好’也”。然则足下谓吾此诗仅能“押韵”而已。适意颇不谓然。吾乡有俗语曰“戏台里喝彩”,今欲不避此嫌,一为足下略陈此诗之长处:

    第一,此诗无一“凑韵”之句(所谓“押韵就好”者,谓其凑韵也),而有极妙之韵。如第二章中“要”“到”“尿”“吊”“轿”“帽”诸韵,皆极自然。

    第二,此诗乃是西方所谓“satire”者,正如剧中之“comedy”,乃是嬉笑怒骂的文章。若读者以高头讲章之眼光读之,宜其不中意矣。

    第三,此诗中大有“和谐之音调”。如第四章“今我苦口哓舌”以下十余句,若一口气读下去,便知其声调之佳,抑扬顿挫之妙,在近时文字中殊不可多见(戏台里喝彩)。又如第二章开端三十句,声韵亦无不和谐者。

    第四,此诗亦未尝无“审美”之词句。如第二章“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第三章“这都因不得不变,岂人力所能强夺?”……“正为时代不同,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第四章“老梅,你好糊涂!难道做白话文章,是这么容易的事?”此诸句哪一字不“审”?哪一字不“美”?

    第五,此诗好处在能达意。适自以为生平所作说理之诗,无如此诗之畅达者,岂徒“押韵就好”而已哉?(足下引贾宝玉此语,令我最不服气。)

    以上为“戏台里喝彩”完毕。

    “戏台里喝彩”,乃是人生最可怜的事,然亦未尝无大用。盖人生作文作事,未必即有人赏识。其无人赏识之时,所堪自慰者,全靠作者胸中自信可以对得起自己,全靠此戏台里之喝彩耳。足下以为然否?

    今须讨论来函中几条要紧的议论:

    第一,来函曰:“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此大谬也。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案头适有放翁诗,略举数诗如下:

    一

    温温地炉红,皎皎纸窗白,

    忽闻啄木声,疑是敲门客。

    二

    少时唤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

    忘尽世间愁故在,和身忘却始应休。

    三

    太息贫家似破船,不容一夕得安眠。

    春忧水潦秋防旱,左右枝梧且过年。

    四

    不识如何唤作愁,东阡西陌且闲游。

    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

    五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六

    一物不向胸次横,醉中谈谑坐中倾,

    梅花有情应记得,可惜如今白发生。

    七

    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

    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狂。

    凡此皆吾所谓白话诗也。至于词曲,则尤举不胜举。且举一二首最佳者:

    (一)山谷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望江东》

    (二)稼轩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

    --《寻芳草》

    (三)柳永

    (上阕略)……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侮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至于曲,则适在绮时曾写《琵琶记》一段。此外佳者更不可胜数。适此次作白话长诗,其得力处都在《杂剧》。

    总之,白话未尝不可以入诗,但白话诗尚不多见耳,古之所少有,今日岂必不可多作乎?

    老梅函云:“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请问“词曲”与“诗”有何分别?此其“逻辑”更不如足下之并不认白话词曲者矣。

    足下云:“宋元人词曲又何尝尽是白话?”适并不曾说宋元词曲尽是白话,但说宋元人曾用白话作词曲耳。《杂剧》之佳,而全用白话填词者,以《孽海记》为最妙。

    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

    第二,来函云:“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吾人何必说西方有长诗,东方无长诗?但将京调高腔表而出之,即可与西方之莎士比亚、米而顿、邓耐生比肩,有是事乎?”此足下以成败论人也。京调髙腔未尝不可成为第一流文学。吾尝闻四川友人唱高腔《三娘教子》,其词并不鄙劣。京调中如《空城计》,略加润色,便成好诗。其《城楼》一段,吾尝听贵俊卿唱其所改定之本,乃大诧其为好诗。又吾友张丹斧尝用京调体为余作《青衣行酒》一出,居然好诗。又如唱本小说,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适曾读过五六十种,其中尽有好诗。即不能上比但丁、米尔顿,定有可比荷马者。适以为但有第一流文人用京调高腔着作,便可使京调高腔成第一流文学。病在文人胆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谋生,故名士如高东嘉、关汉卿之流,皆肯作《曲》,作《杂剧》。今之京调高腔,皆不文不学之戏子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则髙腔京调之不幸也。

    京调中之七字体,即诗中常用之体。其十字句,如“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大可经文人采用(佛书有用此体者)。他日有机会,定当一研究其变化之道,而实地试验之,然后敢论其文学的价值也。十字句之佳处,以文字符号表之,略可见一斑: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与上文所引

    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

    即如此三句中,文法变化已不一。况第一句仅有九字,其第十字仅有音无字,唱者以ma-a读之,则其不为体格所拘束可知也。

    且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时唱京调高腔者乎?莎氏之诸剧,在当日并不为文人所贵重,但如吾国之《水淋》《三国》《西游》,仅受妇孺之欢迎,受“家喻户晓”之福,而不能列为第一流文学。至后世英文成为“文学的言语”之时,人始知尊莎氏,而莎氏之骨朽久矣。与莎氏并世之倍根着“论集”(essay),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倍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之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之京调高腔不相上下。英文之“白诗”(blankverse),幸有莎氏诸人为之,故能产出第一流文学耳。

    以适观之,今日之唱体的戏剧有必废之势(世界各国之戏剧都已由诗体变为说白体),京调高腔的戏剧或无有升为第一流文学之望。然其体裁,未尝无研究及实验之价值也。

    第三,来书云,“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若哉”!此论最谬,不可不辨。吾绝对不认“京调高腔”与“陶谢李杜”为势不两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梦想中文学革命之目的,曰:

    (一)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的陶谢李杜皆敢用白话高腔高调做诗;又须令彼等皆能用白话高腔京调做诗。

    (二)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国有许多白话高腔京调的陶谢李杜。换言之,则要令陶谢李杜出于白话高腔京调之中。

    (三)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若陶谢李杜生于今日而为陶谢李杜当日之诗,必不能成今日之陶谢李杜。何也?时世不同也。

    (四)我辈生于今日,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的《五经》、两汉、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的诗,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谢不似李杜的白话高腔京调。与其作一个作“真诗”,走“大道”,学这个学那个的陈伯严、郑苏盦,不如作一个“实地试验”“旁逸斜出”“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适。

    此四条乃适梦想中文学革命之宣言书也。

    嗟夫,叔永!吾岂好立异以为高哉?徒以“心所谓是,不敢不为”。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吾之《去国集》,乃是吾绝笔的文言韵文也。足下以此意为吾序之,或更以足下所谓“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者为吾序之,何如?

    吾诚以叔永能容吾尽言,故哓哓如是。愿叔永勿以论战之文字视之,而以言志之文字视之,则幸甚矣。

    适之

    七月廿六日

    五、杜甫白话诗

    (七月三十一日)

    前记白话诗,顷见杜工部亦有白话诗甚多。其最佳者如:

    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到,自觉酒须赊。

    又如:

    漫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

    则更妙矣。

    六、不要以耳当目

    (八月四日)

    我最恨“耳食”之谈,故于觐庄来书论“新潮流”之语痛加攻击。然我自己实亦不能全无“以耳为目”的事。即如前日与人谈,偶及黑人自由国(liberia),吾前此意想中乃以为在中美洲,此次与人谈,遂亦以为在中美洲,而不知其在非洲之西岸也。及后查之,始知其误。

    liberia为一美国人名jehudiashmun(杰韩迪·阿西默)者所创立,盖成于一八二二与一八二八之间。其时美国犹蓄奴。有好义之士创一美国殖民会(americancolonizationsociety),择地于非洲西岸之capemesurado,资送已释之黑奴居之。至一八四七年始宣告为独立民主国。

    记此则以自戒也。

    七、死语与活语举例

    (八月四日)

    吾所谓活字与死字之别,可以一语为例。《书》曰:“惠迪吉,从逆凶。”“从逆凶”是活语,“惠迪吉”是死语。此但谓作文可用之活语耳。若以吾“听得懂”之律施之,则“从逆凶”亦但可为半活之语耳。

    八、再答叔永

    (八月四日)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学之器也。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私心颇欲以数年之力,实地练习之。倘数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

    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习一国语言,又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吾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足下定笑我狂耳。……

    九、打油诗寄元任

    (八月二日作,四日记)

    闻赵元任有盲肠炎(appendicitis),须割肚疗治,作此戏之:

    闻道“先生”病了,叫我吓了一跳。

    “阿彭底赛梯斯”(appendicitis),这事有点不妙!

    依我仔细看来,这病该怪胡达。

    你和他两口儿,可算得亲热杀:

    同学同住同事,今又同到哈佛(harvard)。

    同时“西葛吗鳃”(sigmaxi),同时“斐贝卡拔”(phibetakappa)。

    前年胡达破肚,今年“先生”该割。

    莫怪胡适无礼,嘴里夹七带八。

    要“先生”开口笑,病中快活快活。

    更望病早早好,阿弥陀佛菩萨!

    一〇、答朱经农来书

    (八月四日)

    朱经农来书:

    ……弟意白话诗无甚可取。吾兄所作“孔丘诗”乃极古雅之作,非白话也。古诗本不事雕斫。六朝以后,始重修饰字句。今人中李义山獭祭家之毒,弟亦其一,现当力改。兄之诗谓之返古则可,谓之白话则不可。盖白话诗即打油诗。吾友阳君有“不为功名不要钱”之句,弟至今笑之。(二日)

    答之曰:

    足下谓吾诗“谓之返古则可,谓之白话则不可”。实则适极反对返古之说,宁受“打油”之号,不欲居“返古”之名也。古诗不事雕斫,固也,然不可谓不事雕斫者皆是古诗。正如古人有穴居野处者,然岂可谓今之穴居野处者皆古之人乎?今人稍明进化之迹,岂可不知古无可返之理?今吾人亦当自造新文明耳,何必返古?……

    一一、萧伯纳之愤世语

    (八月十五日)

    afriendofmine,aphysicianwhohaddevotedhimselfspeciallytoophthalmicsurgery,testedmyeyesightoneevening,andinformedmethatitwasquiteuninterestingtohimbecauseitwas“normal”.inaturallytookthistomeanthatitwaslikeeverybodyelse’s;butherejectedthisconstructionasparadoxical,andhastenedtoexplaintomethat1wasanexceptionalandhighlyfortunatepersonoptically,“normal”sightconferringthepowerofseeingthingsaccurately,andbeingenjoyedbyonlyabouttenpercentofthepopulation,theremainingninetypercentbeingabnormal.iimmediatelyperceivedtheexplanationofmywantofsuccessinfiction.mymind’seye,likemybody’s,was“normal”:itsawthingsdifferentlyfromotherpeople’seyes,andsawthembetter.

    bernardshaw-inprefacetoplayspleasantandunpleasant

    betterseerightlyonapoundaweekthansquintonamillion.

    --ibid.

    theonlywayforawomantoprovideforherselfdecentlyisforhertobegoodtosomemanthatcanaffordtobegoodtoher.

    --shawinmrs.warren’sprofession

    〔中译〕我有一个特别忠于其职业的眼科医生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对我的眼睛作了检查,告知我说,他对我的眼睛一点都不必操心了,因为它是“正常”的。我很自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我的眼就像别人的一样,但他表示反对,认为这样的理解是错误的。他马上向我解释说,在眼睛方面我是一个少见的特别幸运的人。他指出,“正常”的眼睛是指其具备敏锐地观看东西的能力,但一般只有百分之十的人拥有这样的眼睛,而其余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属于不正常。听了他的话,我立刻领悟到我在虚构小说方面之所以失败的原因了,我的心灵之眼跟我身体上的眼睛一样,是“正常”的,它以异于他人的方式观看事物,并把它们看得更好。

    --萧伯纳《愉快与不愉快戏剧》前言

    将一磅看上一星期比只对一百磅瞟上一眼强。

    --萧伯纳《愉快与不愉快戏剧》前言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想体面地养活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忠实于某一个有能力忠实于她的男人。

    --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

    一二、根内特君之家庭

    (八月廿一日追记)

    八月中吾友根内特君(lewiss.gannett)邀往其家小住。其家在彭省buckhillfalls。其地在山中,不通铁道。山中风景极佳。视绮色佳有过之无不及也。

    根内特君之父,年七十六矣,而精神极好,思想尤开通。其母亦极慈祥可亲。其姊乃藩萨(vassar)毕业生,现在波士顿作社会改良事业。

    此一家之中,人人皆具思想学问,而性情又甚相投,其家庭之间,可谓圆满矣。

    其姊似事父甚孝。其先意承志委曲将顺之情,在此邦殊不可多得也。

    根君新识一女子,与同事者,爱之,遂订婚嫁,家中人不知也。根君在纽约为《世界报》作访员,此次乞假休憩,与余同归,始告其家人,因以电邀此女来其家一游。女得电,果来。女姓rose,名mary,亦藩萨毕业生也。其人似甚有才干,可为吾友良配。

    女既至,家中人皆悦之,日日故纵此一双情人同行同出。每举家与客同出游山,则故令此两人落后。盖纽约地嚣,两人皆业报馆访事,故聚首时少。即相聚,亦安能有此绝好山水为之陪衬点缀哉?

    余自幸得有此机会观察此种家庭私事,故记之。

    一三、宋人白话诗

    (八月廿一日)

    东坡在凤翔,见壁上有诗云(惠洪《冷斋夜话》一):

    人间无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没眼禅,昏昏一觉睡。

    虽然没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况真个是?

    此亦白话诗也。

    一四、文学革命八条件

    (八月廿一日)

    我主张用白话作诗,友朋中很多反对的。其实人各有志,不必强同。我亦不必因有人反对遂不主张白话。他人亦不必都用白话作诗。白话作诗不过是我所主张“新文学”的一部分,前日写信与朱经农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陈套语。

    (三)不讲对仗。

    (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须讲求文法。

    --以上为形式的方面

    (六)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

    (八)须言之有物。

    --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

    能有这八事的五六,便与“死文学”不同,正不必全用白话。白话乃是我一人所要办的实地试验。倘有愿从我的,无不欢迎,却不必强拉人到我的实验室中来,他人也不必定要捣毁我的实验室。

    一五、寄陈独秀书

    (八月廿一日)

    ……足下论文之言曰:“吾国文艺犹在古典主义(classicism),理想主义(romanticism)时代,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realism)。”此言是也。然贵报第三号(《青年杂志》)载谢无量君长律一首,附有记者按语,推为“希世之音”。又曰:“子云、相如而后,仅见斯篇;虽工部亦只有此工力,无此佳丽。”细寻谢君此诗(八十四韵),所用古典套语,不下百余事。中如“温瞩延犀烬(此句若无误字,即为不通),刘招杳桂英”;“不堪追素孔,只是怯黔嬴”(下句更不通);“义皆攀尾柱,泣为下苏坑”;“陈气豪湖海,邹谈必裨瀛”:在律诗中皆为下下之句。又如“下催桑海变,西接杞天倾”,上句用典已不当,下句本言髙与天接之意,而用杞人忧天坠一典,不但不切,在文法上亦不通也。至于“阮籍曾埋照,长沮亦耦耕”,则更不通矣。夫《论语》记长沮、桀溺同耕,故用“耦耕”。今一人岂可谓之“耦”耶?此种诗在排律中但可称下驷。稍读元白刘柳之长律者,皆知贵报之案语为过誉谢君而厚诬工部也。……适所以不能已于言者,诚以足下论文已知古典主义之当废,而独极称此种古典主义下下之诗,足下未能免于自相矛盾之诮矣。……

    一六、作诗送叔永

    (八月廿二日)

    读杏佛《送叔永之波士顿》诗,有所感,因和之,即以送叔永之行,并寄杏佛。(此诗有长序,今不录)

    一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两千年的话,至今未可忘。

    好人如电灯,光焰照一堂;又如兰和麝,到处留馀香。

    二

    吾友任叔永,人多称益友。很能感化人,颇像曲做酒。

    岂不因为他,一生净无垢,其影响所及,遂使风气厚?

    三

    在绮可三年,人人惜其去。

    我却不谓然,造人如种树;

    树密当分种,莫长挤一处。

    看他此去两三年,东方好人定无数。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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