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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试译林肯演说中的半句
(四月十八日)
赵宣仲(元任)寄书问林肯《盖梯司堡(gettysburg)演说》中之“thegovernmentofthepeople,bythepeople,forthepeople”一语当如何译法。此语梁任公尝以为不可迻译。今姑试为之:
此吾民所自有,所自操,所自为之政府。
然殊未能得原语之神情也。又译:
此主于民,出于民,而又为民之政府。
则三段不同文法矣。不如用反身动词(reflexiveverb)之为佳也。
二、《沁园春》誓诗
(四月十八夜第四次改稿)
重写定前所作词,此第四次稿也。
沁园春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与诗誓之。看花飞叶落,无非乘化,西风残照,正不须悲。无病而呻,壮夫所耻,何必与天为笑啼?生斯世,要鞭笞天地,供我躯驰。
文章贵有神思。到琢句雕辞意已卑。更文不师韩,诗休学杜,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三、作文不讲文法之害
(四月十九日)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朱注引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从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邢昺疏曰:“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以行从之。言行相副,是君子也。”
此两说皆未能满意。盖原文本不明白。“其言”是谁之言?“之”,又指何物?指“言”耶?抑指“行”耶?“从”字又无主词。谁从之耶?依周说,则“言”从之也。依邢说,则“行”从之也。
此章可得以下诸说:
(一)〔君子〕先行其言,而后〔言〕之。
(二)〔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以行〕从之。
(三)〔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人〕从之。
(四)先行〔君子之〕言,而后从之。(此“行”字、“从”字皆命令法。)
英文译本:
marshman译本:“heputswordsintodeedsfirst,andsortswhathesaystothedeeds.”
此又为一说,略同周说(一)而稍异:
(五)〔君子〕先行其言,而后〔顾行而言〕。
legge译本:“whathefirstsays,asaresultofexperience,heafterwardsfollowsup.”
《华英四书》:“heactsbeforehespeaks,andafterwardsspeaksaccordingtohisactions.”
作文不讲文法之害如此。
此例甚多,不可胜举。更举一二:
(一)“学而时习之”。“之”字何指?
(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之”字又何指?
(三)“父母唯其疾之忧”。“其疾”是谁的病?
(四)“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违的什么?
昨日有名w.d.gates者演说,引“先行其言”一节,以示孔子与近世“致用主义”相同。其所引,盖marshman所译。余以此章本无定论,未足为据。偶有所感,连类记此。
四、论文字符号杂记四则
(四月廿三夜)
一、闽清林和民君(有任)读余《文字符号论》(《科学》二年一号),移书谓“吾国无间接引语”。此亦不然。今试举数例:
(一)孔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二)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三)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四)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以上在引号内之诸语,皆间接引语也。
二、林君又言吾所用线号(例如胡适)有不便处。如书写时,或排印时,一行已尽,而一名未完,势不得不分作两行,如:
不知者,或误以(甲)例亚里士多德为二名,而(丁)例仪秦为一名。此言甚是。吾意此后当于一名截断分行之处加一短线,以示其为一名。如下例:
以(己)与(丙)比较而观,则其相异之处可见矣。
三、吾前作赏鉴号,采用旧时连圈之法,至今思之,似不甚妥。连圈有二病:
(一)易与断句之圈相混;
(二)甚费力。
今拟以下诸说,而未能自决也。
(一)废赏鉴号而不用。
(二)或与提要号()同用一种符号。
(三)或用双线法()。例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四、上所记“间接引语”,意有未尽,更记之。
例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例二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此皆直接引语也。所用“客”字、“君”字,皆对称代名(secondpersonpronoun,用日本人译名)也。
例三儿女……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此间接称引也。所用“我”字是自称代名(firstpersonpronoun)。若改“我”为“客”,则直接引语矣。
例四林君寄余书曰:“君所作‘文字符号论’有不妥处。”
此直接引语也。今易为间接:
例五林君寄余书,谓余所作“文字符号论”有不妥处。
此亦易对称代名为自称代名也。
五、《沁园春》誓诗
(四月廿六日第五次改稿)
重写定《沁园春》词: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与诗誓之。任花飞叶落,何关人事?莺娇草软,不为卿迟。无病而呻,壮夫所耻,何必与天为笑啼!吾狂甚,颇肠非易断,泪不轻垂。
文章贵有神思。到琢句雕辞意已卑。要不师汉魏,不师唐宋,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待刬除臭腐,还我神奇。
〔附记〕此词修改最多,前后约有十次。但后来回头看看,还是原稿最好,所以《尝试集》里用的是最初的原稿。
廿三,五,七日
六、读萧山来裕恂之《汉文典》
(四月三十日)
古代文明所以有毁灭之虞者,以其影响所被之疆域甚小,故一遭摧折,即绝灭无存。其有存者,幸也。今日之文明,则除地球毁灭外更无此虞矣。古代克里特(crete,地中海东部一岛国)之文明至今始有人发现之。希腊之科学,吾国古代之科学,今皆成绝学,亦以此也。
偶与友人弗李格曼女士(f.fliegelman)谈及此,遂志之。弗女士治社会学,人类学甚精。
八、谈活文学
适每谓吾国“活文学”仅有宋人语录,元人杂剧院本,章回小说,及元以来之剧本,小说而已。吾辈有志文学者,当从此处下手。今记活文学之样本数则于下:
-、词
(一)
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南唐李后主:《长相思》
(二)
独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别乘一来,有唱终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苏东坡:《点绛唇》
(三)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黄庭坚:《望江东》
(四)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
--辛稼轩:《寻芳草》(五)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向镐〔子〕:《如梦令》
(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采桑子》
(七)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眼乱花狂絮。直恐好春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柳耆卿:《昼夜乐》
二、曲
(一)《琵琶记·描容》
(三仙桥)
一从公婆死后,
要相逢,不能够,
除非是梦里暂时略聚首。
若要描,描不就,
教我未写先泪流。
写,写不出他苦心头。
描,描不出他饥症候。
画,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
我只画得他发飕飕,
和那衣衫敝垢。
我若画做好容颜,
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跋〕适忆少时会见李笠翁(渔)所改此句,似更胜原作,今不复记忆之矣。然此曲之为《琵琶记》第一佳构,则早有定论,不容疑也。
(二)《孳海记·思凡》
(山坡羊)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
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死在阎王殿前,
由他把碓来,锯来解,
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那曾见死鬼带枷?
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跋〕此中亦大有妙理。司马君实曰:“不知死者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烧舂磨,且无所施。”朱子《小学》取之。
(哭皇天)
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一个儿抱膝舒怀,
口儿里念着我。
一个儿手托香腮,
心儿里想着我。
一个儿眼倦开,
朦胧的觑着我。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
他笑我时光挫,
光阴过,
有谁人,有谁人,
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
(风吹荷叶煞)
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
弃了木鱼,
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
从今去,
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
般若波罗。
〔跋〕末一段文妙,思想亦妙。
吾抄此曲,非徒以其思想足取,亦以其畅快淋漓,自由如意,为文学中有数文字耳。
即以思想而论,此亦一种革命文字也。作者盖有见于佛教僧尼之制之不近人情,故作此剧,以攻击之。亦可谓“问题戏剧”(problemplay)之一也。
在西方文学中,如卜朗吟之“fralippolippi”命意与此相似。然卜氏之作,穆然远上,不可及矣。
(三)《长生殿》弹词
(《九转货郎儿》[六转])
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
不提防,扑通通,渔阳战鼓。
刬地里,荒荒急急,纷纷乱乱,奏边书。
送得个九重内心惶惧。
早则是,惊惊恐恐,仓仓卒卒,
挨挨挤挤,抢抢攘攘,
出延秋西路。
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
又则见,密密匝匝的兵,
重重叠叠的卒,
闹闹炒炒,轰轰划划,四下喧呼。
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
霎时间,画就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下阙)
--五月廿九日记
九、“反”与“切”之别
(五月十八日)
反切之别。常人每不能辨之。
《韵会》(《康熙字典》引):“一音展转相呼谓之反,亦作翻。以子呼母,以母呼子也。切,谓一韵之字,相摩以成声,谓之切。”
《康熙字典》有切而无反。其卷首释例曰:断韵分音为之切,音声相和为之韵。能析诸字名派,所谓‘论韵母之横竖,辨九音之清浊。呼开合之正副,分四声之平仄’,故名‘字母切韵’。切字之法,如箭射标。切脚二字,上字为标,下字为箭。……中者便是。”
赵宣仲(元任)作文论chinesephonetics(《月报》六卷七号),以例明之:
选(斯远切)藓(斯掩切)老(沦岛切)谈(提兰切)
其说甚明,故记之。
古人多不分反与切。胡三省注《通鉴》“惓,逵员翻”。此实切也。又如:
复(扶又翻)趋(七喻翻)伎(渠绮翻)
皆宣仲所谓切也。
一〇、记“的”字之来源:“之者”二字之古音
(五月廿五日)
吾尝研究“的”字之文法(《季报》三年三号),知此字今用以代文言之“之”字、“者”字(此外用法尚多)。凡“之”字、“者”字之种种用法,多可以“的”字代之。因念此诸字变化沿革,或由于声韵的变迁,倘能求其历史的关系,则今之俗字,或竟为最古之字亦未可知。而吾人所谓俗者,不过一种无根据之恶感,蔽于积俗,而不知其非耳。(《月报》十一卷八号)
此诸字之关系沿革,大略如下:
赵宣仲曰:“‘之’字古盖读如今‘的’字。凡知、彻、澄三纽之字,原为舌上的端、透、定(cerebraltt’&d)。其后此一类之音,变为照、穿、床(正齿),于是重复兴焉。”
宣仲之言是也。“者”字之沿革略同此。“者”字古盖读如“堵”,后始变而为“煮”,后乃转为“者”耳。秦始皇《琅玡台刻石》曰: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索隐音户)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音堵)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音姥)
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又《诗·采绿》:
其钓维何?维鲂及。
维鲂及,薄言观“者”。(《韩诗》作)
又《楚辞·九歌》:
搴汀州之杜若,
将以遗乎远“者”。(朱注:者叶音渚,又音)
时不可兮骤得,
聊逍遥兮容与。
皆可证古“者”之读“堵”也。观合“者”以成声之字,如都,阇,堵,,睹,屠诸字,又可见“者”字本端、透、定纽也。
“之”字古音为“的”(或低),亦可于“诸”字见之。“诸”字乃“之乎”二字或“之於”二字快读合成之音。“诸”字古盖音“都”(例同上),其切音之式为之乎为
之乎低乎诸tu
之於低于诸t
当文言之“者”变为“止野切”之后,口语之“者”犹作“堵”声,后变而为“朵”声。缪袭“挽歌”云:
形容稍消歇,齿发行当堕。
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晋时“的”字在江左犹作“堵”声。《晋书·王衍传》曰:
衍口未尝言钱字。妇令婢以钱绕床下,不得行。衍晨起,呼婢曰:“举却‘阿堵’中物!”
“阿堵”犹今言“这个”也(《康熙字典》)。后“阿堵”变成“兀的”。“兀的”北音与“阿堵”相近。而“堵”变为“的”之沿革可见也。
宋时“的”字尚读上声,为“底”。如罗仲素曰:
天下无不是“底”父母。
古只有“底”字。底止之底,亦音底。其指音乃后来之变音也。
“之”字作动字用者,古亦音低。如“宋牼将之楚”“若魂则无不之也”是也。亦作底,如《诗》“靡所底止”,今人言“抵某处”,即此字也。
“之”字作介字用者同此。如《诗》“之死矢靡他”与《汉书·礼乐志》“抵冬降霜”同一来原。今人言“抵死不肯招”是也。
一一、元任论音与反切
(五月廿五日)
赵宣仲言,中文之音凡有五部分:
一曰母(initial),
二曰介(medial,ifany),
三曰韵(vowelproper),
四曰韵尾(finalconsonant,ifany),
宣仲不为韵尾立名,统名之曰韵,余为造此名,省曰尾。
五曰声(thetoneofthevowel),
如“梁”字(liang):
l为母,
i或y为介,
a为韵,
ng为韵尾,
其声为下平也。
宣仲谓反切法之大病,在于不能为精密的解剖。如:
选斯远切(süen)
藓斯掩切(sien)
两音之异在于音介之不同:一为ü,一为i(或为y)也。其他四事:母同(s),韵同(e),尾同(n),声同(上)。
此种分析,非有字母,不能为功也。
一二、美国诗人lowell之名句
--一失足成千古恨
oncetoeverymanandnationcomes
themomenttodecide,
inthestrifeoftruthwithfalsehood,
forthegoodorevilside.
--jamesrusselllowell(thepresentcrisis)
〔中译〕世人和国家往往面临这样的时刻,
在真理和谬误的冲突中,
进行善恶之抉择。
--j·r·劳威尔:《此刻之危机》
一三、死矣袁世凯
(六月七日)
袁世凯死于昨日。此间华人,真有手舞足蹈之概。此真可谓“千夫所指无病自死”者矣。吾对于袁氏一生,最痛恨者,惟其“坐失机会”一事。机会之来,瞬息即逝,不能待人。人生几何?能得几许好机会耶?袁氏之失机多矣:戊戌,一也;庚子,二也;辛亥壬子之间,三也;二次革命以后,四也。
使戊戌政变不致推翻,则二十年之新政,或已致中国于富强。即不能至此,亦决无庚子之奇辱,可无疑也。袁氏之卖康、梁,其罪真不可胜诛矣。二十年来之精神财力人才,都消耗于互相打消之内讧,皆戊戌之失败有以致之也。
辛壬之际,南方领袖倾心助袁,岂有私于一人哉?为国家计,姑与之以有为之机会以观其成耳。袁氏当是时,内揽大权,外得列强之赞助,倘彼果能善用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以致吾国于治安之域,则身荣死哀,固意中事耳。惜乎!袁氏昧于国中人心思想之趋向,力图私利,排异己,甚至用种种罪恶的手段以行其志,驯致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今日之死晚矣。
袁氏之罪,在于阻止中国二十年之进步。今日其一身之身败名裂,何足以赎其蔽天之辜乎?
一四、论戊戌维新之失败于中国不为无利
(六月七日)
吾谓戊戌政变之失败,遂令中国进步迟二十年。既而思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二十年前之维新果能成功,则中国今日虽或略强于今日之中国,然其政界现象必具以下诸点:
(一)满洲帝室。
(二)满洲贵胄。
(三)官僚政治(bureaucracy)。
(四)种族革命之运动。
其结果必为一种皮毛的新政,暂时的治安,而共和之运动反为所阻滞;约如日本今日之政局,而未必有日本今日之精神能力;且种族革命终不可免,则以无根本的解决故也。
徒以戊戌失败之故,此二十年中中国之进步,皆起于下而非出于上。其结果乃有辛亥之革命及今日之革命,遂令数千年之帝制一旦推翻,三百年之满清亦同归于尽,今之官僚派馀孽似亦有摧灭之势:则虽谓吾国政体问题已有几分根本的解决可也。而此几分根本的解决,皆戊戌失败之赐也。
吾之希望,在于此后之进行,已无满族,帝政,贵胄,官僚四者之阻力;他日之民国,其根基或较今日之日本为尤稳固也。
一五、“尔汝”二字之文法
(六月七日)
尔汝二字,古人用之之法,颇有足资研究者。余一日已睡,忽思及此二字之区别,因背诵《论语》中用此二字之句,细细较之,始知二字果大有分别。明日,以《檀弓》证之,尤信。今先举《檀弓》一节,以证吾言:
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汝〕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汝(何)无罪欤?”(适按,退上疑有“汝”字。末句“何”字衍文。)
观此则,可知尔汝两字本有别。若无别,则忽用汝,忽用尔,何也?
余于《论语》、《檀弓》两书所得结果,拟为通则数条如下:
甲、汝为单数对称代词:
汝弗能救欤?
汝与回也孰愈?
汝奚不曰。
汝何无罪也?
乙、尔为众数对称代词,犹今言“你们”: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孔子先反,门人后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
丙、尔为主有之次,如今言“你的”:
尔罪一也。
反哭于尔次。
丧尔亲。
丧尔子,丧尔明。
盍各言尔志?
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以上之尔字位于名词之前。
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非尔所及也。
以上之尔字位于代词“所”之前。
丁、尔汝同为上称下及同辈至亲之称。然其间亦不无分别。用汝之时所称必为一人,而称一人不必即用汝,亦可用尔。称一人而用尔,每以略示敬意,略示疏远之意,不如汝之亲狎也。
阳货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
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求,尔何如?赤,尔何如?点,尔何如?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曾子曰:“尔将何之?”(以下《擅弓》)
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此尔字是主有次)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
旧说“尔心或开予”一句,适按,开字句绝亦可通,予属下句,今人犹言“开心”“心花大开”。
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
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
此与上(乙)条所引“尔来何迟也”一语可参看。此二尔字亦可作“你的”解,则当隶(丙)条。
凡以众数之对称代名用作单数之称,其始皆以示疏远,或以示礼貌。此在欧文,盖莫不皆然。其后乃并废单数之代名而不用。此在欧文,亦复如是。欧文之废单数对称代名,乃数百年间事耳。其在吾国春秋时,犹用此区别。至战国时,则尔汝同为亲狎之称,轻贱之称。《孟子》全书中不用“汝”,亦少用“尔”,虽对弟子,亦用“子”。又曰:“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则尔汝二字皆为所避而不用可知也。
以上诸通则,可以否定语意表示之,则较肯定语意之诸则尤为明显,亦更无例外可言。
(一)凡用汝之时,汝字所称,决非众数。
(二)称一人虽可用尔,而一人以上决不用汝。
此二则《论语》《檀弓》无一例外。
(三)凡尔作“你的”或“你们的”解时,决不可用汝代之。
《尚书·大禹谟》曰:“天之历数在汝躬”,《论语·尧曰篇》引此句,作“在尔躬”。可见《尚书》之误,又可见此则之严也。
研究此种用法有何用乎?曰,可以为考据之用。战国以后,尔汝两字之用法已无人研究,故汉人伪作之书,其用对称代词,如尔字,汝字,乃字,皆无条理可寻,皆不合古人用法。其为伪托之书,于此可见一斑。
凡后人伪托古书,往往用后世之字及后世之文法,非有语学的(philological)考据,不足以揭破之。
即如《尚书》中《盘庚》《太甲》《泰誓》诸篇,以此所列诸通则证之,其为伪托,可无疑也。
适于此说尚未能彻底根究,不敢断然决其必行,他日有暇,当遍考诸书以证实之。今姑记于此,以备一说云尔。
一六、马君武先生
(六月九日)
马君武先生于五月卅日自欧洲返国,道出纽约,相见甚欢。适与先生别九年矣。先生于丁未去国,辛亥革命时返国。明年,南京政府成立,先生为实业次长。及南北合并,先生被举为参议员。第二次革命将起,先生惧祸及,匆匆亡去,复至德治工科。去年得博士学位,今始归耳。
庚戌十月,先生寄书,中附一诗云:
离乡十载悄然忽归
故乡吾负汝,十载远别离。万里生还日,六洲死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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