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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

    泰莱[1](W. F. Tyler)著

    战史之最可宝贵而最难得之资料,莫如军事专家之报告。而作者预存作史之志,身当战阵之冲,以此标准衡量我国近世史料,予惟得泰莱氏甲午中日海战之记载。

    甲午一役关系我国国运至巨,宜为治我国近世史者所注重。顾关于此役,从中国观点之第一手的记录至为窘乏。即间接之史料亦稀,此其故可得言焉。直接参预战事之主要人物,或殁于战阵,或失机而服上刑,或败而以身殉,其存在盖已无几。重以此役,师徒覆丧,朝野羞称。生还者于其经历,即非讳莫如深,亦鲜足以促其表暴真相之动力。政府方面不见有《方略》一类之书者,亦以此故。其后民国初海军部刊《海军实记》,实为关于此役之惟一官书,然简略已甚。其私人之专书纪载,而有史料价值者,以予所知,惟丹徒姚锡光之《东方兵事纪略》,美人林乐知之《中东战争纪事本末》(用中文作,乃采辑当时报纸而成)及顺德罗惇曧之《中日兵事本末》而已。近时流行之通史外交史及近世史一类著作,其关于此役,则大抵直接或间接译自日人之普通著作,即上举各书亦罕见参及也。

    予以泰莱氏之记载,与现存中国之记录较,不独许多重要事实,前此未记载,且颇有抵牾之处。因亟为译出,以供我国治近世史者之参考。泰莱氏之记载见于其1929年印行之Pulling Strings in China(伦敦Constable书店出版,定价十五先令)一书中(三五至九八页)。原书为自传性质,故多涉及个人琐事及意见,无关于史者,予间为删汰。

    泰莱氏在甲午中日战争中之地位已详译文中,兹不重述。彼出身英国海军,战前为中国海关巡船管带,战后仍入海关,尝以治黄河计划知名。又尝助袁世凯预帝制之谋。1920年5月归国。

    一、北洋海军

    清光绪中,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在同时封疆大吏中,威权最盛。时中国海军分北洋、南洋及广东三支。南洋及广东舰队皆陈旧。惟鸿章所领北洋舰队最为时式————有具十吋口炮之战斗舰二,及诸装甲巡洋舰、轻捷巡洋舰、鱼雷艇等————并延英国海军军官甲必丹梁(Captain Lang)氏训练其将士。丁汝昌为海军提督,梁氏亦同其官级,惟以中国政制之混淆,谓梁氏为汝昌之副可,谓为顾问而领提督衔亦无不可。梁氏以前者自居,故当丁氏被召陛见时,声言代理其职。惟总兵刘步蟾以梁位不过顾问,提督当由彼代。北京政府右刘,梁遂去职。当时不知此事对全世界有重大之关系,实则然也。梁去而海军败坏;日本之敢借朝鲜事与中国宣战者以此,其后能获胜者亦以此。以日本占朝鲜,故有日俄之战;以俄国战败衰弱,故启德国席卷世界之心。

    余等之与中国军舰同下碇于香港口外之九龙湾。(译者按:冬季北洋封冻,海军例巡南洋。)乃当梁氏去职后不久,时1891年也。(译者按:泰莱时为中国海关巡缉舰长。)予造中国旗舰观焉,始交旗尉(Flag——Lientenant)伍君、炮官曹君、司令李君,友谊至今如故。予于此战舰及彼等所示予一切,深感兴趣,归后羡慕中国海军不置。

    1893年,李鸿章大阅海军于北洋,予适乘一海关巡船当其间。因得见梁氏去后弛懈数年之中国海军逞其所能;得见其舰队之动员,炮兵之习射,及岸上之演阵。凡此一切予皆感深切之兴趣,并作一报告上赫德爵士(Sir Robert Hart,时为中国海关税务司)。

    当操演动员时,有一日本军舰出现,交致礼号,薄而观所为。数月以后,两国海军遂交战。

    时已有日本将侵朝鲜之谣,予因默审两国之战斗力(视为一有趣之事而已)。胜负之决定,当在海上,此极显然。以予微狭之见闻,私念中国之运遇,亦殊不恶。

    果也,战端竟启。其惹世界之注目,无殊于欧战时。盖中国一运船在朝鲜为日本海军所沉,而油遂着火矣。

    请言此事对予之影响。予常思之,且为人言之。设吾人能有二生命,其一以冒险探奇(果尔,予将往作捕鲸之生涯),其一以为国主或主义服役,岂不大佳?今也乃有一机会使予得兼二者。予忆及吴君、曹君,忆及彼等领予周览其军舰,使予羡慕彼等对于本业之详细知识。予殊不敢谓能于彼等有何裨益,惟予念及曩者关于中国海军之报告。予独不能尽一有用之职务,为我国海军界记载此必将发生之海军大战之经过乎?此乃促予投军之主因也。如此参战,其异乎为国服务之常道,自不待言。其一为责任,其一为冒险。岂唯冒险,直乃诡行。二者之主动力迥殊。以言冒险者,其用意或为援助一主义,或为侥幸以博私利,或为拼死以寻求变迁,以消遣生命。此三者予均见之;惟以予所觉,无一于予有所影响。此次争斗之曲直,予毫无所知,亦不欲深论。予之惟一意想,在作一专门之报告,固就余所知,当时未必有比予更胜任者在也。予之为此不无所牺牲,盖予明知此举有犯《外国兵役法》(Foreign Enlistment Act),虽劳而无褒也,其后果然。然事势所趋,报告之作,仅占予事业中之第二位而已。

    予决意投军,当前之问题为如何实行,将请求赫德爵士之允准欤?否,此不可行,恐加彼以非分之责任。予乃发一电曰:“倘遇机会,予拟投军效力。”复电云:“泰莱移天津。”余事在我自为矣。至天津接总税务司与予第一封私函,略谓:“君意实获我心。惟勿忘君所冒之险,视寻常战争为巨。政府可科君以犯《外国兵役法》之罪,而加拘系。若为日人所捕,当有性命之忧,即君所为效力之国民,或将加君以杀害。”

    在天津予与德狄灵(Detring)及封·汉纳根(von Hanneken)共事。汉纳根之任为海军副提督,盖欲使遇有横逆时,丁汝昌得保首领。盖依中国朝廷成例,败将必服上刑也。一陆军工程师而为海军副提督?此则非李鸿章所暇计及。彼丁氏固出身骑旅,而未尝以稍知航事自许也。若论汉纳根氏,则在当时情形之下,吾未见有其他任何人(设如一英国海军提督)能视彼更为称职也。更以补足此幕滑稽剧者,予以海军后备少尉,亦被任为汉纳根之海军顾问兼秘书。吾人所处之境地如此。

    予与德狄灵及汉纳根讨论战略时所贡献之意见如下:电购智利某新巡洋舰(予忆此舰名五月十五,Fifteenth of May),为世界最捷之舰者,开来中国海岸。无论彼等索何价,即照付之,毋与龂论,毋稍稽延。此舰付予指挥。其中原有士官之一部分当愿投效,余则予自能召募补充之。炮手、炉夫、水手等用华人便可。予将以此舰扰乱敌人后方海陆。倘吾人能使舰队之动作,延至予舰已实行其任务时,则万事皆妥。盖如此则彼等之第一着将为设法捕捉予舰,彼等将留吉野浪速及其他轻捷巡舰以防守诸煤港,如此则我方舰队之利也。敌军在朝鲜必胜,而向中国边境侵袭,并在此方启乐观之前途。在此等情形之下,日人当不竭全神,聚全力于舰队动作。而事势所展将为我方之利。且使予舰而克奏功者,则彼等将悔开战之孟浪也。

    与议者言,类此之策亦曾经思及,而此意适与符同。总督亦韪此策。数日后闻购舰事已办妥,予为之手舞足蹈。予心中充满关于用人及储煤之计划,而为海军界作报告已成次要之事矣。

    两星期后来一大震击。智利所拟价并未包括军械,或保留原有军械(二者孰是,予不确忆),议遂寝。如是历史乃造成。日人于此事直接或间接有影响乎?盖不独疑似而已。

    汉纳根,乃普鲁士人,本为防御工程师。先是,旅顺及威海卫之炮台为彼所筑。彼为一好人,且具好性格,惟晚年稍有僻行。当高升运船为日人所沉,投水士卒为日人轰击时(此事在鸭绿江战前————译者注),彼亦在其中。彼没(予畏言其没几里也)至一岛,得庆生还。彼视其生命盖如游戏。

    彼与予同时加入舰队,出大沽口,向旅顺进发。在旅顺查看军械清单,始得知一可悲之事实:战舰中十吋口炮之大弹,只有三枚,其练习用之小弹亦奇绌。惟其他诸舰,弹储尚足。乃立电总督,谓中国之命运全赖兵工厂日夜赶制炮弹。事属如此之大机要,请彼万勿信托他人————即兵工厂总办亦不可托————必须亲往督察。此事当然不克行,数星期后一运船载来炮弹若干,并总办一函。大意谓,“径(calibre)四之弹不能制;径二又半之弹,兹给应若干。依例之补充,此已足数”,吾人所能期望于彼者已尽于是。

    予等加入舰队后不久,予即被任为副司令,正司令则李鼎新也。予在日记中深怼职不副名————毫无实权,只备顾问————并怼李君;此实不允。予尚待博得众人信任,而李君对予恒恳笃也。在受任之前,予与一英国退伍水兵及一德国工程师共席而食。至是,李君自以其安适之居所,一坐室及一卧室让予。其后李君几经人生之浮沉,与予始终为友。李君缺坚强之性格,不能驾驭所部,惟此泰半由于总兵刘步蟾之不为彼助。予于是皇皇于其间,尽予力之所能,拟就信号之制度、舰队之组织及战舰内部之复杂布置。从事之初,此已足使予忙于应接。然予不过一战舰之巨大有机体内之一单位,试尽其职。闲时每念不知将有何事发生。

    自尔日以来,予至今乃第一次展读予战时之日记,予所作报告及其他文件。以所纪之事实与予记忆中所存者比较,(于予)可得教益。予所行事之见于记录者,惟限于与战局有关之部分。个人之经历,无论如何剧烈,仅简单附及,或且全阙。诚然,予之日记盖极谦逊,因余已联结于极端复杂之有机体中。一大战舰及其动作已颇复杂矣。然予所谓复杂,并不指此。比较而言,此极简单耳。所谓复杂者,乃在端绪纷纭之殊异动机与理想。此时所最需者为统一之目标,而乃代以紊乱无纪之庞杂。此大机器————不独包括舰队,并包括一切与之有关者,自总督以至兵工厂总办————其诸组之轮,不依一共同之方向而旋转,乃各依其私独之方向而旋转。诸组或分或合,视乎需要而殊,予取予携,但求并行不悖。效率观点下之纪纲,此机器乃其反面;然此乃极有条理之纷乱,在无事时运行甚顺,绝无龁之声。盖膏之者有中饱之利,有亲族之援(此乃其先圣之至德所留之渣沫)也。

    此机器运行之情形,请举一例以明之。两战斗舰之十吋口炮,其战时用弹为猛烈之四直径弹(four caliber shell),其练习用弹为二半直径者。后者库藏尚丰,惟前者旗舰只有一枚,其姊妹舰则有一双。吾人可断言者,当战斗开始时,两舰之炮佐(彼等皆为好人)必甚关心此事而告之两总兵,彼等当告之丁提督,丁则求接济于兵工厂。然当无事时,则不闻陈诉之声矣。若以此事直陈于总督(彼之女婿张佩纶,即兵工厂总办,至少必向日人卖弄颦笑,惟当时无人知之耳),则违反中国一切成规,则将全副机器推翻矣。此中之巨奸为三管带,林、刘及方;而提督丁氏不与焉。彼特为众承罪而已。

    至于其余————司令、少尉、工程师等,则恰受啮掣于机器中;彼等罕或知此事实,盖习为故常也。此外水兵及炉夫等则大抵良善之辈,未受中国官僚之道德的恶疾所染。其间复有众弁目,品类不一。

    凡此一切事务之头脑则为总督李鸿章,彼与太监李莲英乃慈禧太后之左右手。李为世界著名之外交家,其在本国,在战前则以伟大之海陆军组织者称;彼实非是,且不能为是。盖腐败、中饱及援结私亲诸症,使其手下各组织无复完肤者,其病源皆在鸿章自身,而彼之染此诸症,且视寻常中国官吏为甚。彼已受啮掣于顽钝之全国大机器中,且亦习为故常,即有为之指陈,彼亦瞢然不省。然即此,鸿章为一热烈之爱国者无疑。中国之谜,此其一例也。

    然以予所见,此次战事中最大之谜却如下述:当1893年大阅海陆军时,战争之说已起。前此一年,鸿章已从汉纳根之议,令制巨弹,备战斗舰用;以张佩纶之阻尼,令实未行。然当战云弥漫而举行大阅之际,奚独无人以子弹之缺乏警李鸿章?纵丁提督不知为此,奚在场之德狄灵及汉纳根亦不之知乎?

    战事之起原今不具述。简略言之,朝鲜事实上为中国及日本共管,日本决欲屏中国势力于朝鲜外而独占之。启嫌及开战皆由日本主动。李鸿章之应付,不过虚张声势,实不能谓之真正防御。彼手下之海陆军等,于凶狠之面具,中世纪东方军士戴以吓敌者而已。彼亦知若实际交绥,殊难幸胜。然声势既已虚张过度,不能收回,而慈禧太后复迫促之,战局之成,或反其本意。而日本早已“看穿”其实情矣。

    李鸿章及西太后而下促成战争之动力或首推德狄灵。彼为德人,本海关驻天津委员,自为鸿章顾问,已半离赫德而独立,赫德之不悦可知也。德狄灵自以为貌似俾斯麦。此事于彼有甚大之影响无疑,盖吾人自以为貌似某人则每有模仿其人所为之趋向。然就此事论,德狄灵实为镜所误。彼采用一种俾斯麦式之举止,自负不凡。然于战争一类之事,彼显然缺乏判断及执行之初步技能,彼盖以战争为戏玩,犹幼童之粉红印度人耳。正当战氛四布之时,彼随李鸿章阅兵,以三尺童子处此,亦当立即思及军械及子弹,然此第一步之需要,竟未顾及。

    今请转而论予之日记。予所勾勒之图画,予亦不自知。予实堕黑暗中。日记中屡述予所遭之困难,及未遂之愿望。然予大抵一切视为固然,亦实当如是。余为副司令,最初毫无实权;其后权渐增,其终且颇有效力。予自始即间为职外之创议;关于战斗及执行之事,能为此者,惟予一人而已。予且有数次冒险之事,此等事广据余之记忆;惟当其发生时,并未广据予心,亦未广据他人之心。予固非中心之人物也。诚然,予之日记颇为谦抑,然即此予因曾作一函,极力抨击《泰晤士报》通信员,以其举予所为归功于他人。

    自梁氏去职后,舰队中有洋员五人。旗舰中有尼格路士(Nicholls),为英国退伍水兵,一健者也;有亚尔伯利希特(Albrecht),为德国工程师。在其姊妹舰镇远中则有赫克曼(Heckman),为德国炮术专家,乃最富能力之人;有麦吉芬(Philo M’Giffin),为美国航海术教师,其心盖不全在于所事。在别舰则有普菲士(Purvis),为英国工程师,吾等无一喜之。

    威海卫为吾等之大本营。在此间,洋人及中国管带常聚于俱乐部中,讨论舰队之布置及衔锋逼击等问题。又谈及出巡探敌(其事在予入海军前),黑夜相遇,各自逃避之故事。或闻喁喁窃议,谓总兵(刘步蟾)惟恐遇敌。时有一少年管带,自计将如何动作,出言最多,其后鸭绿江之战开始便仓皇逃遁者,即此人也。

    提督开战事会议,议决战时众舰前后分段纵列,成直线,每段大抵姊妹舰二,成“四度行列”(in quarter line)。予未被召赴此会,殊觉失望。然予固无期望被召之权位也,予时亟欲备一救生背心,顾不可得,惟得一注射器及吗啡一二管。

    二、鸭绿江之战

    (甲)战况

    时为1894年9月17日。中国舰队驻碇于鸭绿江口外,口内运船泊焉。舰队之任务在掩护船中兵士登陆。距此不多哩外,在朝鲜海滨,中日军士方在战斗中。

    当此9月清朗之晨,定远旗舰中,欣欣之气,最为充溢。此非谓前途之希望佳也,即吾辈中最抱乐观之人亦不能为此语。炮弹不奇绌乎?总兵刘步蟾之怯葸已素著,又安知其何所不为,何所不畏为?然无论如何,今可确知,大事发生在即。陆军已败,势必败也。海军之注,延待至今,当在必掷。中国之命运,视乎此注。然当时不知,此注所系,更有甚焉,即为欧战导火线之一串世界大事是也。

    呈欣欣之色者,大率为水手。彼等举动活泼、机敏,以种种方式装饰其炮座,若不胜其爱护者。其向望之情盎然可觉。将弁则御布制长靴,饱涨之裤,半西式之外衣,其上龙条彩纽(纽以志等级者)。彼等不若水手之欢忭。彼等熟知己方之所绌,而使之委靡不振者,更有不可名状之“官僚”气习。然其中亦有真善之人。司令李鼎新,沉潜忠厚,是其一例。此外,旗尉吴君,美国留学生,绰号曰鹤,为一滑稽大家者。旗舰少尉沈君、郭君,镇远舰之将校曹君,致远舰之邓管带,及其他不忆姓名者多人,无论就何方面言,皆极优善之将校。然统观全体,就战德而论,船面士弁及机械室职员,皆极优良,委任将官大体尚善,简任将官,无论例外有若干多,盖远逊焉。致此战德上之差异者非他,“官僚”气习是也。

    于是众所敬服之丁提督祷神祈胜,并祈彼之左右手刘步蟾不致败渠事;盖丁氏不谙航事,实际上为傀儡提督而已。

    汉纳根步甲板上,面带忧思之色。彼预中国要事已久,以智勇著。因其地位之滑稽(以陆军士官而下海),弥觉责任负担之重。

    刘步蟾,总兵兼旗舰管带而为实际上之提督者(其人和蔼巧滑,曾留学英国海军中),时正筹思,倘或遇敌,将何以自保其皮。

    钟已八敲,船役已鸣号召午餐。予寂对食案,肴为烧白鸽。凡此今犹历历可忆。俄而一将校冲入,曰:“先生,日舰已出现。”船中将士,咸登甲板上,观望地平线上如柱之薄烟。提督、总兵及汉纳根皆聚飞桥上,予奔赴焉。共商量尚有若干预备之时间。午餐之号复鸣,众人复注入甲板下,旗尉则忙于挥指信旗,而烟囱则始喷唐山煤之浓烟。

    予草草果餐。继之为一极忙碌之时间————于是炮、弹库、子弹等一切均就绪,仅待一巡览耳。在此半小时内,予未遑顾及其他事。至是予乃加入飞桥上之会集。时锚已起,船应机声而搏跃,旗帜飘舞,黑烟蜿蜒。南望不仅可见烟氛,且可见烟氛所从发出之战舰一串。时已至矣。然此际之新印象予无暇罣意。各事均已妥当否?予回环一览。在予下者为瞭望塔之圆顶,总兵立塔内之梯口,其旁为舵师,立于飞桥之前方(飞桥前方直达于前桅,其一部分阁于相交之两十吋炮上)者为提督及汉纳根。彼等不能在此久立,因桥非稳固之建筑,桥下之大炮开火时,桥将毁碎。此时他舰何如?彼等能敏捷将事否?予为之疑虑窒息。镇远本在后相傍,忽疾趋而前,若欲相比肩者。他舰之行动亦同此可异。时指挥舰队排布之信旗已发出。一望即证实予之疑惧。信旗所示,为诸舰相并横列(Line Aberast),以主舰居中;而非如提督与诸管带所议决,分段纵列。

    于是刘步蟾之急智已售。此为其深谋焦思之结果。彼所谋思者非他,当遇敌时,将何以善保其皮也。以战斗舰居中央,弱舰在两翼,则敌人之注意,必最先及于后者。此为暂时之延宕,一句钟左右之延宕。如此则不致敌方炮火自始即集中于彼所住舰,如前后纵列所当有之结果。诚然,此尚非其问题之完全的解决,然其力所能为者尽于此矣。

    飞桥之前方,提督及汉纳根立焉。显然彼等尚未察觉此时之境地。予思欲献策。此奸诡之举,将纠正之欤,抑听之欤?予迅即决断。此出乎意外之信号已起舰队之纷乱,若复更改,纷乱当益甚。予惧其涣散而不可收拾也。两害相权,以保持现状为轻。无论此策当否,予秉之而行。予自瞭望塔跃下与诸上司会。为言曰:“总兵已发错误之信号,令相并横列,主舰居中,请观众舰。然若更改,纷乱转甚。”众韪其议。

    然是时相并成直线之排列,未见完全。盖两翼弱舰,觉其位置之危,逗留于后。故我方舰队成半月形。(译者按:刘彦《中国近时外交史》三版二一○页记云:“提督丁汝昌见敌舰至,命作翼梯阵————人字阵————决战”,盖大谬。)于是两方舰队接近。相离约略一万码。而日舰,观其进行,似欲横越吾等之前而攻最弱之翼,即右翼,此时我方所需之号令,显然为全队同时向右移转四度(four points to starboard)。此着能否使我方主舰最初与敌舰接触,殊不敢必,惟其效果趋于此方向而已。彼总兵必不献此策,而提督及汉纳根似未见及此,余人虽未知作何思想,然无一敢发此议者。予乃复会诸上司,献予策,复立见采纳。汉纳根至船后,指挥旗尉,留与俱。信旗上出,众舰应之。于是本舰之旗帜下降,示将移动也。

    予立于瞭望塔之入口(总兵在塔下)候舵机之转,久不见其动。予乃言曰:“总兵,改道之旗已下,君若不左转舵,则舰队将纷乱愈甚。”总兵乃令曰:“舵左转。”然复低声曰:“慢,慢。”其结果舰止不动。予大恚,加以诅语,自塔跳下,奔赴丁提督所。予初不思及此时彼身旁无人,而予不谙华语,彼又不谙英语也。予达提督所,旋巨声轰发,予知觉全失。盖刘已令发十吋炮,而丁与余方立于飞桥,正在炮上之部分也。此桥之名甚佳,以其竟飞,而丁与予亦随之飞。鸭绿江之战以是开始。

    两方舰队,实力非不相当。中国有大小共十舰,内有坚固之铁甲战斗舰二。日本有十二舰,视中国诸舰为较新式、较轻捷,惟无战斗舰(battleships)。六吋以上之炮,中国方面射弹较大;六吋以下之炮,则日本占优胜。

    是故中国舰队,就枪炮及铁甲而论,至少与日本相埒。炮术甚佳,训练虽稍有遗憾,惟水兵可称善战。极严重之事因,厥为子弹之缺乏。此缺乏也,吾人有理由可信其咎非仅在疏忽,而在兵工厂总办之通敌卖国。子弹之短绌,日人盖知之无疑,且为其挑战之原因。其他严重之事因(前此世人仅知其一部分),则在总兵刘步蟾(提督所倚以决战略者)为一变态的懦夫。不独临危丧胆,且用尽机智,不惜任何牺牲以求免之。是故中国方面之不利,盖不待问。

    战事以午刻开始。关于两方舰队之动作,予未有第一手之证据。于彼等之动作,欲得直接之印象殊不可能。且因彼开场敬炮之结果,是日予一目不能视。予对战事之观察,惟于日军炮弹所起之烟霾浪沫间,继续窥见一二敌舰而已。因前说之理由,中国舰队,自其开始交绥,即列成凌乱之半月形,而定远及镇远居其峰顶。最初半小时内,日方炮火之丛集,已将舰上信旗毁灭,使吾人无法改变阵势。敌人始终秩序井然,如在操演中。彼等似环绕我方,我方则循一内圈而行。彼循内圈之舰,以种种缘故,数目渐减。日方未失一舰,惟数舰因受重创,离开战线。(译者按:罗惇曧《中日兵事本末》谓定远击沉日舰西京丸一艘。)约五时半,日舰忽休战,驶向朝鲜海岸。残余之中国舰队乃向旅顺港进发。

    日军辍战之故(时距日暮尚有一句钟),似未有正式宣布。一颇有理由之推测如下:日军之未能于四小时半期间内以丛集之炮火,摧破敌方二战斗舰,殆为其决意停战之主因。

    我方十舰,只余其四。四者中,其一内部复毁于火。为敌炮所沉者三舰,其中有一为忠勇之邓君所统之致远舰。彼欲撞吉野浪速,与同尽,而不克,可怜普菲士亦与之同沉。开仗时先逃者二舰,余一舰之下落予不能评。

    当余众转航离阵地时,予曾试划一策。敌人解围而去,必其舰已受损。彼方附近无船坞,其重伤之舰,当搁浅于朝鲜海岸,殆可断定。我方之二战斗舰,独不能转随其后,及晨而袭之乎?吾等之子弹尚足一小时之用。此为中国方面所余之唯一机会,且兵法不云乎,毋低算敌人之忧危。倘予依此意献策,其能见于实行否欤?是或能,因凡予等所请,丁氏无不允也。汉纳根何如?或当赞成,然予不知也。此策予藏于心,未以告人。此时乃大有为之机会。然予因目受撞击,挛搐剧烈,耳鼓复被震伤,楚痛不能自支,遂失此机会。时汉纳根伤股,丁提督则堕压创甚。更益以刘总兵之怯懦,故予等甘认败绩。

    提督与予之立于十吋炮上飞桥,刘总兵不能不见,乃忽于此时命开炮,此事后来究如何解释?予绝不知之,亦绝不闻论及之。提督堕在何处,予亦不悉。彼折其脮,衰惫甚(译者按:《中日兵事本末》云:“汝昌……督战中弹,伤脮仆地。”)或欲舁入舱内,提督拒之;坐于船面之罩架(superstructure)内以观士兵作战,并使士兵得见之。

    予为彼开场之敬炮掷过瞭望塔外三十余尺。比苏,但觉双目全眇。时炮战霹雳。予外衣已脱落,惟其袖反套予手。予遽然而觉余致祸之因,遽然而讶予当前将有何遭遇。旋惊一目复明之喜,却苦目挛搐之痛。创目似入巨刺,以指摸索不得。

    予觉来身在船面之罩架内,盖同侣舁予委置其间,疑其已毙也。予痛楚且僵木,惟手足未伤,予乃往机器室上之铁甲层,此为受伤者栖避之所。内暗甚,惟有一惨淡之油灯。“医生,予目有刺,请去之。”医生乃引予至一灯下,告予无刺。“此间甚暗,君不能视,请至船之中部。”既至其间,炮火如林。“嘻,尔恐惧非耶?既然,请复至尔可诅之灯下……此何谓,无刺欤?尔诳言,上帝殛汝。尔不能视,是咎之所在。”(后知目实无刺)。

    予衣破衣,裹创目,巡行于诸队炮兵间。予无所能为,惟故作镇静之色而已。予恐惧乎?诚然。此非胆寒发悚、战战栗栗之恐惧,此非手足僵木、方寸迷乱之恐惧,亦非小心翼翼、临事好谋之恐惧。否,此皆非也,惟一种琐小之恐惧,必须加以镇持之力,方能使理智用事,而不为神经所把持————盖此时四周所见,无非流血之惨事也。

    彼惟一龌龊可鄙之恐惧,彼牺牲他人,以图自全之恐惧,乃栖于瞭望塔内,刘步蟾之心中也。

    于是予晤旗尉伍君。彼乃勇者之一,虽可避入瞭望塔,却舍之而出现于甲板上者也。正当是时,密迩其旁一人中弹倒毙,血染其四周甲板。伍君曰:“此之谓文明!此乃尔曹外国人巧于教导吾人者也!然吾语汝:倘予得免于今日,将力倡国际仲裁之说。”

    俄而予觉一红热之铁块触予首。仅擦予肤,未至流血。此为予所历之最濒于危者,然在外之人,死其半也。

    我方十吋炮之三巨弹,其一射入日舰松岛之腹内。轰之,惟未沉之。称此弹之功者,镇远舰之赫克曼氏也。

    炮台上巨炮继续喷出烟焰及练习用之小弹。众士兵均狞厉振奋,毫无恐惧之态。当予巡视时,一兵负重伤,同侣嘱其入内休养。及予重至此炮座,见彼虽已残废,仍裹创工作如常。

    在中部之甲板上子弹屯聚,以供小炮座之用。予过此时,一飞弹贯其中,子弹四散,在此间工作诸人,仓皇奔避,惧其爆发。时有司炮弹之二童子,运一六吋炮弹过此,其一逃避,余一童怒目而立。彼急尽其力之所能,使予知船尾之六吋炮正缺乏子弹。予乃代其同伴执役。彼如膺宠锡,巧笑以报。其后,使予惊讶者,此童之故事,竟采入诗歌。

    汉纳根在炮台上察视。彼亦留在甲板上之一人,惟彼除示一榜样外,所能为力者盖少。彼当战争开始时,即受重伤。彼遇其僚属,相与谈说。各问何所见?日舰沉没之说有何根据?然所得证据,犹未足以下结论也。

    可怜尼格路士负伤偃卧。“苦痛欤?否,无所苦痛。惟予知予命毕矣,为上帝之故,勿舁予至可怖之铁甲层。听予留此可得观战之处,平安以死。现在君可去尽职,勿以予为念。”

    彼英国水兵之言如是。予依之,惟先为施止血之手术。予每返视一次,见彼体状愈劣;其后痛不可忍,索吗啡,予之。彼语及其女及对伊之愿望,乃卒。

    提督坐一道旁。彼伤于足,不能步立;惟坐处可见人往来,见辄望之微笑并作鼓振之语。予过之,用半通之华语及英语,互相勉励。终乃与作表示同情、崇敬且钦佩之握手,凄然前行,心中犹念及不幸之丁提督所处地位之可哀。

    战仗曾有一两次十分钟至十五分钟之停辍,使予联想及足球比赛之“半回”,或狂风之暂伏;然除此等期间外,战事进行自一时直至五时半。彼时吾人初不过视为片刻之休辍。我方残余之舰队向东驶,敌舰尽在其前。方之距离渐增,敌踪渐渺。于是吾人乃知此非暂时之休息,而为战仗之终结。重负乍释,慰可知也。片时以前吾人方提心吊胆。以我方船数之减少,弹储之短绌,而敌方犹众,炮火继续丛集,使吾人殊不敢望有明日。今也不独危难之压迫中止,且有若干胜利之希望,因有人力言目击敌船数艘沉没也。

    汉纳根与予在飞桥之梯上以香槟(酒)及饼干庆祝此事,于以知海战与陆战之差异也。

    ……

    本节之末有当附言者,中国舰队作半月阵之故,前此未经记载。

    (乙)战后

    鸭绿江战后,我方舰队之残余,如负伤之兽,蹭蹬返其故巢————旅顺港。予受委查验诸舰及报告毁损情形。来远内部毁于火。济远各炮为巨锤击坏,以作临阵先逃之借口,其后管带方(伯谦)氏因此事及前此相类之事丧其颅焉。其他各舰虽有穿洞,然苟非子弹短绌,则尚可为用。予抵岸后之第一事,厥为防范麦吉芬氏之行为。予知彼将成“鸭绿狂”而四发报捷之电。予因预作查截之布置,果也。幸及截留其通告全世界之电,谓吾侪已获光荣之胜利云云。玛吉芬当开仗之初,为十吋炮爆出之火屑所伤(彼原非作战员,因奋勇来助致伤耳),使彼完全失却战斗力;除此外彼未受伤。然此事未足阻其撰文虚造种种怪诞之经历及传闻,并插以其负伤之照像。彼尝演讲于一美国将弁学校,竟使听者一时信以为真焉。此为颟顸之同情之奇例。其后彼以枪自射死,可怜哉若人!

    吾等以海军礼葬尼格路士,并奠普菲士,予为读圣经于汉纳根与予赴天津时。因吾等承认战败,知暂时当无事发生,且又负伤委顿也。

    汉纳根与予皆受双眼花翎之赏,岂战事之真相清帝尚未知欤?抑以此鼓励吾等,使更出力欤?此非予所能知矣。

    汉纳根已决意不复加入海军。吾不能责彼,彼原为一陆将。此时彼建议组织陆军一旅,官佐悉用外国人,时人号为“救难军”(Salvation army)。彼欲予为少校,予谢之,因予感觉居海军较宜也。予感觉其如是,而非审度其如是,而二者之间大有差别也。舰队方面已毫无机会可言。日军侵山东半岛,必先攻威海卫。此地必失守,而我方诸舰非投降,则被歼。此非臆测之谈,乃绝对必然之事也。然予身体之状况,实左右予之决断。

    11月11日,汉纳根遣人传总督语问予愿否复入海军,并云,苟予来归者,总督及提督允使予为操实权之作战将官。予允来归。后始知当局已决任玛克莱尔(M’Clure)为副提督,乃大悔,然不欲自食其言也。

    使予不怿者,玛克莱尔不过一本地曳货艇主之流。彼曾为沿海航行之船主,而出于颇有声望之家门;惟彼已过中年,且以沉湎于酒著名。此老迈之耍手,殆视此役为莫大之机会而跃赴之无疑。然以斯人而当斯任,实为至残酷、至愚蠢之事;对于丁提督,此事尤为残酷。玛克莱尔之纵酒,殆为必然之事,除装扮俾斯麦之德狄灵以外,吾人尽知此事之必发生。汉纳根作何想,余则不知。此时所处境地,其困难之大,自不待言。苟不任洋员为副提督,丁氏之首领实岌岌可危。当斯选者,显为玛克莱尔与予。然予之委任,实有严重之困难。予年尚轻,且为旗舰之司令也。使予任此滑稽之职,予诚自觉难堪,然两害相权,此为较小。

    玛克莱尔在历史上无功罪可言。苟得良好之领袖,吾人当能在威海卫作较善之守御,而博得若干声誉。然艰危之境,已莫救矣。然为救丁提督之首领计,玛克莱尔可谓已尽其责。

    李鸿章之新式军队,受德国式训练而精于“鸭步”(谓德国式之直腿正步)及摆演者,已在朝鲜大败。此时邻省军队————衣旧式制服,而以车载其枪支及行囊之军队————步赴前线。此诚动人之景也。彼等经过某县,其地多以竹枝系小鸟为玩具出售,于是全军几人人持此玩具。又有一可怪之现象,兵士人人自领口斜插一折扇于项背上,如是彼等步行赴战。

    从一义言,非中国与日本战,实李鸿章与日本战;大多数中国人于战事尚瞢然无所知也。惟彼等居北方者自当知之。在牛庄(中国最北之通商口岸),一老守备时方审度此局势。彼职在防守辽河入口之炮垒,炮垒以土筑成,既旧而颓圮,其上军器惟旧式铸铁之炮数尊而已。然此为一炮垒而当战争之冲;故在彼肩上实负极大之责任;显然可见者,彼必须纳履于踵,谢绝鸦片,而张开其睡眼。然彼犹恳望大故不致落在彼身上。然彼之命运多乖;盖介于海与炮垒间之黄土广原,前此人迹罕见者,此时每夜有一群洋人出现其间,彼等之举动,为怪异而可虑无疑。守备以望远镜窥之,及晨,洋人既去,乃往察验,见其所成小洞及巨堤,及其所遗旗帜。彼乃上一公文于道台,报告所见。大意若曰:

    “彼职责所在,凡事皆当禀报,而当此严重之时,尤不容疏忽。近有洋人于海边地面凿圆柱形之小洞,而以铜铁之类精细铺护之,又四处掘短壕————此最为离奇之事实。彼等携有各种式之军器,射白弹甚远。洋人一切行动,至为怪异,彼殊不知其意义所在。彼不能断言此等动作与战事有关,惟如何应付,恳请道台训示。”

    道台接此禀报,则行文照会(牛庄)总领事,提及战及极端严防之需要。末谓土原上洋人之动作,无论目的何在,皆当制止;敬请总领事注意,并施必要之处置。

    总领事为英国人。彼之答复当必彬彬有礼,然吾人可想象其实质,盖有类于是:“道台先生,以部下之老守备实为一蠢驴。敝国人所为,不过一种著名之游戏,其他各口岸皆有为之者。此种游戏平常于草地上行之,惟此间无草地,故彼等假荒废之土原行之耳。彼等仅事娱乐,别无他意。事前未求核准,鄙人深觉惋惜。兹特敬恳俞允;惟在再奉明教之前,鄙人拟暂不采何种动作。”

    道台乃以此函转致守备并嘱其依此函之启示再作报告。彼老人乃挥毫成文,大意若曰:“卑职乃愚昧之军人,此事非其所敢容喙,如此等动作无军事之意味,卑职窃疑其与采矿有关。此为卑职所能想及之唯一愚见。至于总领事之解释云云,以卑职之愚昧,已承认不能断言彼等所为何事,然卑职敢坚决断言,毫无疑惑者,彼等绝非从事于娱乐。”

    三、威海卫之围

    (甲)开始

    威海卫为第二等海军港,以其无干坞,又无工厂可供大规模之修理;然以其面积之小及人口之狭,用于训练及行政,则视旅顺尤便;故海军之用此港,视用旅顺为多。此港因一海湾西端之一小城而得名。此海湾广约六哩,深入约四哩,东北开张与海接,而刘公岛横其口。海军之大营,即设于此岛上,内包括提督衙门、医院及小规模之修造厂,此外并有道台及将军衙门。岛上成一小市镇,有各种商店,其一为德人所设,又有一外国俱乐部,以应岛上二十余西人之需。

    刘公岛、衣岛(在刘公岛东南、海湾东口之中央)及内陆,皆有坚壁重垒,数年前汉纳根之所营也。其建造尚属新式,惟有可异之疏略二事。其一,南部之内陆炮台,其向内一面,并无保障,敌人可从此面来攻也。其二,岛上及他处,皆无测度射程(rauge)之设备。

    在夏季威海卫为一乐土————今上海西人多避暑其间————惟在冬季,风沙漫天,冰雪没岸。船与陆间,交通艰难,居是间者,不胜荒凉之感。

    威海卫城之西北皆山。城与南垒之间则海滩一抹,诸炮台位于低崖上,其下丘谷起伏,与迤南诸山接。

    当予重登旗舰时,备受热烈之欢迎。彼等感予不因鸭绿江之战而舍之去(兼预鸭绿江之战及威海卫之围之洋员,惟予而已)。刘步蟾虽以前嫌,相待仍极友好;丁提督对予尤优渥。

    鸭绿江之战,予所得而述者,惟少数零断之事;威海卫之事则异是。关于此役,予记忆上及记录上材料之繁富,使予艰于措置。鸭绿江之战譬独幅之画图,而威海卫之役则连绵三月之影戏也。

    予以11月19日复入海军,予于是名义上为上级作战将官,而李鼎新佐之,惟予虽颇有权威,实际上仍不及其名。日人来攻之前二月,乃余极忙之时间:重实弹库,试验炮弹,整顿防水密门,布置救火器,清洁甲板及上下各层。自予在旅顺相离后,旗舰情形益劣。最使人失望者,船员多不应手。彼等愿欲应战,此无可疑者;惟彼等与将官之间,嫌隙甚深。彼等于命令,择其非服从则全舰之事不举者则服从之;叛变之事绝无。船上警察颇有效力,惟受奇异之限制;因有若干命令,船员全体故意置之不理也。此种情形除中国船外,断不能存在也。

    李鼎新不敢往视众卒所居之处,彼坦直告予。此事与索其性命无异:彼之统驭力渐失,欲恢复之已不可能。予对彼极表同情;彼于其困难深为焦忧,且坦直无所掩饰。

    予所任之职事非成即败,其间别无他路。然吾自思运遇尚佳,盖船员皆奋跃欲战而轻其将官之不尔也。彼等需要领袖,而非空令。然当据报船员违令,于不合规之时间,以炭炉煎茶,予闻而往下察视时,心中隐隐疑虑。然此之疑虑,使予振奋;此等事之对付,乃一种新奇之阅历。予断最佳而最稳之策,莫如不偕一人与俱。予以英语斥责彼等(自梁氏在职以来,下级军官皆解英语),继谓“尔等现在可到甲板上”。围诸小炉蹲坐之众皆怒目仰视,不知所为。予蹴一炉,火炭飞散,继蹴三四炉。予夷然对彼等之大多数冷笑,其睚眦不驯者,则掴之以掌;同时予发出一串之英国诅语,皆彼等所了解者。经最初之惊愕及片时之踌躇后,彼等嬉笑视之。小数留于后,拾起火炭,余则笑奔甲板上,由李鼎新处置之。

    此事之应付,实涉及一重要之原则。苟予偕李君或监狱官俱往,则彼等因恨此二人,将形成具同一心理之群众。一人独往,则予所对付者非一群众,而为会聚之个人,因不致惹起群众的情感。予入军一星期以来之成绩虽小,当为予之利,果也如之。自此以后训练日见进步,然终未至足以自豪之程度也。

    尚待解决者为刑罚之事,原用之刑法,带报怨性质。犯人,或以剑挞其肩,或以鞭笞,三有一死。即他事不计,此等刑伤之犯人及佯病避役之士卒(中国军医无法对付之)已充满病室。予与李君商议此事,剑挞及野蛮之鞭笞皆当废止,否则予不能一朝居。李君及总兵皆赞成此举。鞭笞未全废,惟笞数大加限制,使受者至多不过有一二日之病废。得予赞成而采用之主要刑法为跪铁链,以刑于甲板上行之,罪人若蹲坐踵上,则逻者以刺刀刺其尻。此法行之半小时便足,受者痛苦而不致伤损。

    其次之问题,为如何对付多数佯病之人。此为一困难之问题,盖病之真伪,军医亦不能无疑也。此问题之解决出予心裁。予召彼等尽至甲板上,别遣人往机器室取蓖麻油(cas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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