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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巡抚死绥,固宜矣。乃若罗茗香、马远林、邹叔勣、戴鄂士、顾尚之、凌厚堂堃、张南坪富禧,皆先后及难。其余诸家遗著投灰烬者且不少。呜呼!丧乱之为文化厄,有如是也。

    道光末叶英人艾约瑟、伟烈亚力先后东来。约瑟与张南坪、张啸山文虎、顾尚之最善,约为算友。伟烈则纳交于李壬叔,相与续利、徐之绪,首译《几何原本》后九卷,次译美之罗密士之《代微积拾级》,次译英人侯失勒约翰之《谈天》。其后壬叔又因南坪等识艾约瑟,与之共译英人胡威立之《重学》,又与韦廉臣共译某氏之《植物学》,19世纪欧洲科学之输入,自壬叔始也。乱事既定,曾文正设制造局于上海,中附属译书之科,以官力提倡之。时壬叔已老,在总理衙门为章京,不能亲译事,则华若汀蘅芳继之,与英人傅兰雅共译为多,所译有英人华里司之《代数术》《微积溯原》,海麻士之《三角数理》等。此外则徐虎臣建寅、赵仲涵元益等皆有所译述,然精审不逮李、华云。晚清李、华译述之业,其忠实与辛勤不让晚明之徐、李,而所发生之影响则似远逊。李、徐译业,直接产生王、梅,能全部消化其所译受,更进而求本国学问之独立,因以引起三百年间斯学之发达。李、华译书时,老辈专精斯学者已成家数,译本不过供其参考品,不复能大有所进益,而后辈则浮鹜者多,不复专精斯诣。故求如王、梅其人者,直至今日,盖无闻焉。岂惟今日,恐更迟之若干年,亦犹是也。夫吾并非望举国人皆为算学家也。算学为最古之学,新发明甚难,不如他种科学之饶有发展余地,学者不甚嗜之,亦无足怪。虽然,算学为一切自然科学之基础,欲治科学,非于算有相当素养不能为功,昭昭然也。然环观今之青年,在学校中对于此科之兴味何衰落一至此甚也!学之数年,恐其所得素养比诸门外汉如我者所剩无几也,反不如百余年前专读“线装书”之老经生犹知以此学为重也。呜呼!此非一门学术兴废之小问题,实全部学风盛衰之大问题也。厌繁重而怠探索,功课为机械的授受,不复刻入以求心得,惟喜摭拾时趋的游谈以自欺欺世。如此,则凡百学术皆不能唤起真挚之兴味,岂惟算学?结果非将学问向上之路全付榛芜焉不止也。呜呼!今之青年,有闻乾、嘉、道间诸先辈之学风而知奋者耶?

    邹特夫晚年有论算家新法一篇,其言曰:“自董方立以后,诸家极思生巧,出于前人之外,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实抉算理之奥窔。然恐后之学者,不复循途守辙,而遽趋捷法,则得之易失之亦易,是可忧也。”吾涉读及此,而若有感于余心焉。昔人欲通晓一学也甚难,而所成就常实。无组织完善之著书,无简易之教授法,欲学者须从乱石荦荦、乱草蓬蓬中自觅新路而自辟之。故学焉者十人,其九人者恒一无所获,废然而返。即其一人有所获者,亦已费无量精力于无用之地,此其所为失也。虽然,不入之则已,既入则极深研究,其发明往往超拔凡近,此其所为得也。今人欲通晓一学也甚易,而所成就常虚。教科书及教授法,凡所以助长理解者惟恐不至,而取径惟恐不捷。中智之士,按部就班,毕业一课即了解一课,毕业一书即人解一书,人人可操券而获也。然与其书,与其师睽别不一二年,所学如梦矣。即不尔,而所得亦至肤浅末,罕复能以自立。说者谓今之教育,只能攀全社会“平庸化”,而杰出天才乃汨没摧抑而日澌灭,不其然耶?夫今日不能举教育法而尽返之于曩昔,不待言也。然特夫所谓“遽趋捷法,得之易而失之亦易”者,斯诚教育界不可忽视之问题。如何而能便青年于易知易从中,仍阅历甘苦而求所学实有诸己,不可不熟思而折衷之也。吾有感于诸先辈之刻苦坚忍以完成学问独立之业,故附其说于此。

    吾今当以叙述历算学之余,简带叙其他科学。各种科学,不惟不能各占一专章,并不能合而成一专章,而惟以历算学附庸之资格于此带叙焉,吾学界之耻也。然吾侪史家之职,不能增饰历史实状之所本无。吾惟写其实,以待国人之自勘而已。

    清儒颇能用科学精神以治学,此无论何人所不能否认也。虽然,其精力什九费于考证古典,勉誉之亦只能谓所研究者为人文科学中之一小部分,其去全体之人文科学已甚远。若自然科学之部,则欲勉举一人一书,且觉困难。无已,始举下列一二以充数。

    物理学及工艺学方面,有宋长庚应星《天工开物》十八卷。长庚,江西奉新人,卒于清初顺康间,其书则成于明崇祯十二年。书之内容如下:

    卷一乃粒 论农产品、农事、农器等。

    卷二乃服 论蚕事、制丝、纺织及织具、缎锦、棉花之种植纺织、麻布、制裘、制毡等。

    卷三彰施 论染料之产出采用及制造等。

    卷四粹精 论农产品制成粮食之法。

    卷五作咸 论各种盐产及制盐法。

    卷六甘嗜 论种蔗、制糖及蜜蜂。

    卷七陶埏 论造瓦、造砖、造陶器、造瓷器诸法。

    卷八冶铸 论铸造钟、鼎、釜、像、炮、镜、钱诸法。

    卷九舟车 论各式舟车及其造法。

    卷十锤锻 论冶铁及各种铁器造法,附冶铜。

    卷十一燔石 燔石类之化炼内含石灰、蛎灰、煤炭、矾、硫磺、砒石等。

    卷十二膏液 论油品及制法。

    卷十三杀青 论纸料及制法。

    卷十四五金 论金、银、铜、铁、锡、铅各矿之产地,采法、化分法等。

    卷十五佳兵 论矢、弩、干、火药、火器各种制造法。

    卷十六丹青 论朱、墨等颜色之产地及造法。

    卷十七麴蘖 论造酒。

    卷十八珠玉 论珠、玉、宝石、水晶、玛瑙等之产地及磨治法。

    观此目录,可以知本书所研究之对象为何。长庚自序云:“世有聪明博物者,稠人推焉,乃枣梨之花未赏,而臆度楚萍;釜鬻之范鲜经,而侈谈莒鼎,画工好图鬼魅而恶犬马,即郑侨晋华,岂足为烈哉?”彼盖深鄙乎空谈考古之辈,而凡所言皆以目验为归也。丁在君文江论之曰:“三百年前言工业天产之书如此其详且明者,世界之中无与比伦。”有此书洵足为学界增重矣。

    方密之著《通雅》,其中已多言物理,复有余稿,其子位伯中通分类编之,名曰《物理小识》,凡十二卷,内分天、历、风、雷、雨、旸、地、占候、人身、医药、饮食、衣服、金石、器用、草木、鸟兽、鬼神方术、异事,凡十五类。所言虽不免间杂臆测或迷信,不如长庚之摭实,然其中亦颇多妙悟,与今世科学言暗合。例如卷一之论“气映差”,论“转光”,论“隔声”————等类皆是。要之,此等书在三百年前,不得谓非一奇著也。

    明清之交,学者对于自然界之考索,本已有动机。雍乾以降,古典学大兴,魁儒之聪明才力尽为所夺,甚可惜也。然皖南江、戴一派,好言名物,与自然科学差相接近,程易畴瑶田著《通艺录》,有《考工创物小记》《沟洫疆理小记》《九谷考》《释草小记》《释虫小记》等,惜偏于考古,于实用稍远矣;郝兰皋懿行自言好穷物理,著有《蜂衙小记》《燕子春秋》等,吾未见其书,不知内容如何。

    明末历算学输入,各种器艺亦副之以来,如《火器图说》《奇器图说》《仪象志》《远镜说》……等,或著或译之书亦不下十余种,后此治历算者,率有感于“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故测候之仪,首所注意,亦因端而时及他器。梅定九所创制,则有“勿庵揆日器”、“勿庵测望仪”、“勿庵仰观仪”、“勿庵浑盖新仪”、“勿庵月道仪”等;戴东原亦因西人龙尾车法作赢族车,因西人引重法作自转车,又亲制璇玑玉衡————观天器。李申耆自制测天绘图之器,亦有数种。凡此皆历算学副产品也。而最为杰出者,则莫如歙县郑浣香复光之《镜镜詅痴》一书。

    浣香之书,盖以所自创获之光学知识,而说明制望远显微诸镜之法也。据张石洲序,知其书成于道光十五年以前。其自序云“时逾十稔然后成稿”,则知属稿在道光初年矣。时距鸦片战役前且二十年,欧洲学士未有至中国者,译书更无论。浣香所见西籍,仅有明末清初译本之《远镜说》《仪象志》《人身概说》等三数种,然其书所言纯属科学精微之理,其体裁组织亦纯为科学的。今将原书四大部分各子目表列如下:

    第一部 明原。原注云:镜以镜物,不明物理,不可以得镜理物之理,镜之原也。作《明原》一原色,二原光,三原影,四原线,五原目,六原镜。

    第二部 类镜。原注云:镜之制,各有其材;镜之能,各呈其用;以类别也。不详厥类,不能究其归。作《类镜》一镜资;二镜质;三镜色;四镜形。

    第三部 释圆。原云:镜多变者,惟凹与凸。察其形,则凹在圆外,凸在圆内。天之大,以圆成化;镜之理,以圆而神。姑作《释圆》一圆理,二圆凸,三圆凹,四圆叠,五圆率。

    第四部 述作。原注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儒者事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匠者事也,有师承焉,姑备所闻。儒者之事,有神会焉,特详其义。作《述作》一作照景镜,二作眼镜,三作显微镜,四作取火镜,五作地镫镜,六作诸葛镫镜,七作取影镜,八作放字镜,九作柱镜,十作万花筒镜,十一作透光镜,十二作视日镜,十三作测日食镜,十四作测量高远仪镜,十五作远镜。

    全书体例,每篇皆列举公例若干条,理难明者则为之解,有异说者则系以论,表象或布算则演以图。全书为图一百二十八大抵采用西人旧说旧法者什之二三,自创者什之七八。书中凡采旧说必注明。其原光公例十八条,采旧说者三。原目公例十二条,采旧说者四。余类推吾不解科学,不能言其与现代西人之述作比较何如。顾吾所不惮昌明者;百年以前之光学书,如此书者,非独中国所仅见,恐在全世界中亦占一位置。浣香所以能为此者,良由其于算学造诣极深见张序,而又好为深沈之思见自序。张石洲言浣香“雅善制器,而测天之仪,脉水之车,尤切民用”,则其艺事之多能又可知矣。以前宋后郑之学,而不见推于士林《畴人传》巾无郑名。嘻!“艺成而下”之观念毒人深矣。

    邹特夫亦以明算通光学。所著《格术补》,因沈存中括《梦溪笔谈》中一条,知宋代算家有此术,因穷思眇虑,布精算以阐其理。郑浣香亦因读《梦溪笔谈》而有悟,但邹决非袭郑可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特夫又自制摄影器,观其图说,以较现代日出日精之新器,诚朴僿可笑,然在五十年前无所承而独创,又岂可不谓豪杰之士耶!粤人复有梁南溟汉鹏者在特夫前,陈兰甫称其“好言物性,金木百工之事莫不穷究,尤善制火药,以所制者发鸟枪,铅丸较英吉利火药所及加远”云。

    医学方面,中国所传旧学,本为非科学的。清医最负盛名者如徐洄溪大椿、叶天士桂,著述皆甚多,不具举。惟有一人不可不特笔重记者,曰王勋臣清任,盖道光间直隶玉田人,所著书曰《医林改错》,其自序曰:“……尝阅古人脏腑论及所绘之图,立言处处自相矛盾。……本源一错,万虑皆失……著书不明脏腑,岂非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盲子夜行?……”勋臣有惕于此,务欲实验以正其失。然当时无解剖学,无从着手。彼当三十岁时,游滦州某镇,值小儿瘟疹,死者甚多,率皆浅殡。彼乃不避污秽,就露脏之尸细视之,经三十余具,略得大概,其遇有赴刑之犯,辄往追视。前后访验四十二年,乃据所实睹者绘图成脏腑全图而为之记。附以“脑髓说”,谓灵机记性不在心而在脑;“气血合脉说”,斥《三焦脉诀》等之无稽,诚中国医界极大胆之革命论。其人之求学,亦饶有科学的精神,惜乎举世言医者莫之宗也。

    吾叙带科学,而供吾论列之资料仅此。吾阁笔且愧且悲焉。虽然,细思之,未足为愧,未足为悲。西方科学之勃兴,亦不过近百年间事耳,吾乾嘉诸老未能有人焉于此间分一席,抑何足深病?惟自今以往仍保持此现状,斯乃真可愧真可悲耳。呜呼!此非前辈之责而后者之责也。后起者若能率由前辈治古典学所用之科学精神,而移其方向于人文自然各界,又安见所收获之不如欧美?虽然,非贵乎知之,实贵乎行之。若如今日之揭科学旗帜以吓人者,加减乘除之未娴,普通生理心理之未学,惟开口骂“线装书”,闭口笑“玄学鬼”,狺狺于通衢以自鸣得意。顾亭林有言:“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吾得易其语曰:“今之清谈谈科学。”夫科学而至于为清谈之具,则中国乃真自绝于科学矣!此余之所以悁悁而悲也。

    十一 乐曲学

    昔之言学者,多以律历并举。律盖言乐之律吕也。其所以并举之故,虽支离不足取,吾为叙述便利起见,姑于述历算后次论焉。可纪者少,等于附庸而已。

    但吾仍有须郑重声明者:吾之无乐曲学常识,一如其于历算。吾绝无批评诸家得失之能力,且所叙述亦恐不能得其要领。希海内明治斯学者有以教之。

    中国音乐,发达甚早。言“六艺”者两说,《周官》大司徒之“礼、乐、射、御、书、数”;《汉书?艺文志》之“诗、书、礼、乐、易、春秋”乐皆与居一焉。儒家尤以之为教育主要工具,以是招墨氏之非议。惜无乐谱专书,其传易坠。汉魏以降,古乐亡,以至于尽。累代递兴之新乐,亦复阅时辄佚,而俗乐大抵出伶工之惰力的杂奏,漫以投里耳之好,故乐每况而愈下。乐之研究,渐惹起一部分学者之注意。固宜然矣。

    清儒所治乐学,分两方面:一曰古乐之研究,二曰近代曲剧之研究。其关于古代者复分两方面:一曰雅乐之研究,二曰燕乐之研究。关于近代者亦分两方面:一曰曲调之研究;二曰剧本之研究。

    清儒好古,尤好谈经。诸经与乐事有连者极多,故研究古乐成为经生副业,固其所也。清初自诩知乐者首为毛西河,著有《竞山乐录》————一名《古乐复兴录》《圣谕乐本解说》《皇言定声录》等书;而李恕谷从之游,著有《学乐录》以申其说。此四书者可称为毛氏一家之学。西河自称得明宁王权家所藏唐乐笛色谱,因据之以推得古代之七调九声,谓“自春秋迄明,千年长夜,一旦尽举而振豁之”,其自负可谓至极。然所谓宁王之笛色谱,始终未尝出以示人,其有无且不知,其是否唐乐更不可知。西河人格不足以见信于世,故全谢山攻其伪妄,盖有以自取矣。然其对于荒诞支离的旧说扫荡廓清之功,固不可泯灭。彼力斥前人之以五行附会乐理。略云:“乐之有五声,亦言其声有五种耳,其名曰宫曰商,亦就其声之不同,而强名之作表识耳。自说音推原元本,忘求繇历,……至有分配五行、五时、五土、五色,……而究与声律绝不相关。此何为也?……故凡为乐书,多画一元、两仪、五行、十二辰、六十四卦、三百六十五度之图,斐然成文,而又畅为之说,以引证诸黄钟太簇阴阳生死上下顺逆增减,以及时气卦位历数之学凿凿配合者,则其书必可废。……”彼力斥前人之摹揣古乐器以图复古。略云:“尝牵合古尺,考复旧琯,呼工师截竹裁设管器,及裁竟而乐殊不然,然后知迁、固以后,京房、郑玄、张华、荀勖,……及近代之韩尚书、郑恭王辈,凡言钟铸、均弦、造器、算数,皆欺人之学,不足道也。”此皆一扫尘霾,独辟畦径。其所自立论之价值如何,吾不能妄评,凌次仲谓西河全属武断。陈兰甫谓西河论乐最谬,七声十二律茫然不知但其革命的精神则甚可师也。清初尚有胡彦升著《乐律表微》,凌次仲谓其只知唱昆山调及推崇朱子

    初期汉学家之乐学的著作,最有名者为江慎修之《律吕新论》二卷,《律吕阐微》十一卷。慎修长于算,故以算理解乐律,多能匡正宋明人之失。然乐律应否以算理解释,实为先决问题。慎修虽用力甚勤,然其截断众流之识,恐反出西河下也。书中附会河图、五行、纳音、气节诸陋习亦不免惟《新论》卷末论声音流变,论俗乐可求雅乐,论乐器不必泥古诸条,似有卓见。《阐微》言唐宋燕乐之当研究,实为凌次仲示其途径。戴东原亦有论乐律之篇,大致不出慎修见解

    清儒最能明乐学条贯者,前有凌次仲,后有陈兰甫,而介其间者有徐新田养原。次仲之书曰《燕乐考原》六卷。燕乐者,唐代音乐最主要之部分也。唐天宝十三载,分乐为三部: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燕乐。沈括《梦溪笔谈》语而燕乐最贵,奏技者皆坐堂上。白香山《立部伎》诗自注云:“太常选坐部伎,无性识者退入立部伎;又选立部伎,绝无性识者退入雅乐部。”立部伎即掌清乐者也,雅乐又在其下清乐者,梁陈旧乐也;燕乐者,周隋旧乐也。本书卷六语唐承周隋之统,以其旧乐为主,而以西域诸国乐损益之,故其燕乐集乐之大成。次仲以为,“世儒有志古乐而不考之于燕乐,无异扣盘扪籥”自序语,故专为此书研究之。卷一为总论,考燕乐之来历,说明其选声制谱之概略,卷二至卷五分论燕乐二十八调宫、商、角、羽各七调,各自为卷,卷六为后论,凡十三章《燕乐二十八调说》上中下,《字谱即五声二变说》上下,《述琴》《述笛》《宫调之辨不在起调》《毕曲说》《徵调说》《燕乐以夹钟为律本说》《明人九宫十三调说》《南北曲说》《声不可配律说》,附加《燕乐表》终焉。其书之要点大略如下。吾之学力实不配作提要,所摘有误略,望读者指正

    一燕乐之原,出于龟兹苏祗婆之琵琶。琵琶四弦,为宫、商、角、羽四声无徵声,每声七调,故有二十八调。

    二燕乐之调,本以字谱即上、工、尺等为主,与《汉书?律历志》所言律吕之长短分寸,渺不相涉。郑译、沈括辈将二者牵合为一,乃欺人之谈。

    三今之字谱,即古之宫商————上字为宫,尺字为商,工字为角,合字为徵,四字为羽,一字为变宫,凡字为变徵。此明朱载堉说,次仲略修改之古乐用五声二变而成音,犹今乐用七字谱而成调,即此可以沿而上溯,不必旁求。

    四《乐志》等向称唐人八十四调,其实只是二十八调,因琵琶四弦每弦七调故也。然宋乾兴以来所用仅十一凋,今则仅用七调而已。

    五今之南曲,即唐清乐之遗;今之北曲,即唐燕乐之遗。疑燕乐完全失传者,误也。其自序谓:“廷堪于斯事初亦未解,若涉大水者有年,然后稽之于典籍,证之以器数,一旦始有所悟入。”其与阮伯元书云:“推步学自西人之后,有实测可凭,譬之鸟道羊肠,绳行悬度,苟不惮辛苦,无不可至者。若乐律诸书,虽言之成理,乃深求其故,皆如海上三神山,但望见焉,风引之则又远矣。何者?一实有其境,一虚构其理也。吾书成,庶东海扬尘,徒步可到矣。”总之,昔之言乐者,皆支离于乐外,次仲则剖析于乐中。其剖析所得成绩如何,虽非吾侪门外汉所能妄谈,若其研究方法,确为后人开一新路,则吾敢断言也。次仲之乡先辈程易畴有《声律小记》一卷,《琴音记续篇》一卷,似无甚发明。惟其“论中声”一条,陈兰甫极称之

    次仲复有《晋泰始笛律匡谬》一卷。其自序云:“乐学之不明,由算数之说汨之也。黄钟之数,《史记》《汉书》皆云十七万一千一百四十七。不知此数于何而施用。将以为黄钟之长耶?恐九寸之管,非针芒刀刃不足以容之,将以为黄钟之实耶?恐径九分之中,非野马尘埃不足以受之。……然则律度乘除之损益,果足以深信耶?画鬼易,画人难,言乐者每恃此为藏身之固。……陈之以虚数则烂然,验之以实事则茫然者,比比皆是矣。……晋泰始末荀勖制笛律,乃以丝声之律度为竹声之律度,悉毁前人旧作,而乐学益晦。……今为《匡谬》一卷。嗟乎!所匡者宁独荀公哉!”荀律果谬与否,所匡果不谬与否,别一问题。然次仲对于旧乐学摧陷廓清之勇猛见可矣。

    年辈稍后于次仲者有徐新田养原,著有《荀勖笛律图注》《管色考》《律吕臆说》等书。新田似未见次仲书,故无一字之征引辨难。其《笛律图注》尊宗荀勖,与次仲正反。其《管色考》,专论字谱,矫正元明人之误,与次仲全同而加详。其《律吕臆说》,亦一扫五行卦气等等纠缠之说,专剖析于乐中。与次仲孰优劣,非吾所能言也。其言五声变为七音,为乐学一进步,七音乃律而非声,其变为乃全体改易,非于本音之外漫加二音旧说谓变宫、变徵乃就旧有五声加上;言雅乐非于俗乐之别外有一声节,言雅乐之亡由于图谱失传,不关律吕;言三代之乐不亡于秦,而亡于魏晋;言当因俗乐管色以推求古乐,皆自有见地者。

    陈兰甫所著曰《声律通考》十卷。兰甫著书动机,盖因读次仲书而起,而驳正其说亦最多。盖他书无驳之价值,而于凌书所未安,则不容不驳也。卷九之末自注云:“此书于《燕乐考原》之说驳难最多,非掎摭前人也。余于凌次仲,实资其先路之导。其精要之说,固已采录之至,其持论偏宕,则不可不辩。其纷纭舛错,读之而不可解者,尤不能不为订正。九原可作,当以为诤友焉。”今略摘凌、陈异点如下。

    一凌氏掊击荀勖笛律,陈氏极推重之。陈似未见凌之《笛律匡谬》,亦未见徐氏之《笛律图注》。然凌氏《匡谬》之说,已有一部分散见《燕乐考原》中,陈所反驳甚当也。徐著极精密,使陈见之或更有助说明荀氏十二笛三调之制及其作用。

    二凌氏不信有八十四调,谓郑译创此说以欺人。陈氏考证八十四调为梁隋所有,不始郑译据《隋书?万宝常传》及《旧五代史?音乐志》等书,并说明其可能。

    三凌氏以工尺等字谱分隶宫商等,陈氏承认之。但陈谓此惟今乐为然耳,宋人则以工尺配律吕,非以代宫商。

    四凌氏以苏祗婆琵琶为标准乐器,陈氏谓有研究古乐器之必要。其言曰:“声随器异,由今之器,岂能寄古之声?试取今日之二弦、梆子以唱昆腔,闻者必为掩耳,而况以今器寄古声乎?”

    兰甫《东塾集》中有《复曹葛民书》一篇,最能说明其述作之旨。今节录如下。间引本书说或他人说,注其难解者

    ……澧为此书,所以复古也,复古者迂儒常谈,澧岂效之?良以乐不可不复古也。……鼓吹也,戏剧也,小曲也,其号为雅音者琴师之琴也,此则今所谓乐也。何为宫商而不知也?何为律吕而更不知也?启超案:徐新田《雅乐论》云:“今之琴有声无节,先不成其为乐矣,何论雅俗!”呜呼!乐者六艺之一,而可以轻亵沦亡若此哉!……近数十年,惟凌次仲奋然欲通此学,自谓以今乐通古乐。澧求其书读之,信多善者。然以为今之字谱即宋之字谱,宋之字谱出于隋郑译所演龟兹琵琶。如其言,则由今乐而上溯之,通于西域之乐耳,何由而通中国之古乐也?又况今之字谱非宋之字谱,宋之字谱又非出于郑译,古籍具存,明不可借假乎?澧因凌氏书,考之经疏史志子书,凡言声律者,排比名稽,以成此编。……将使学者由今之字谱而识七声之名,又由七声有相隔有相连而识十二律之位;识十二律,而古之十二宫八十四调可识也。启超案:兰甫弟子殷康保校《声律通考》竣,而撮其要点为跋云:“五音宫、商、角、徵、羽,即今所谓上、尺、工、六、五也。加变宫、变徵为七音,即今所谓一、凡也。七音得七律,宫与商之间有一律;角与变徵之间有一律;徵与羽之间有一律;羽与变宫之间有一律;是为十二律也。十二律者,高下一定者也;七音者,施转无定者也。十二律各为宫,则各有商、角、徵、羽,是为十二宫;十二宫各为一均;每一均转七调,则八十四调也。……”此段最能将全书提纲挈领,故录以为注又由十二律四清声而识宋人十六字谱,识十六字谱而唐宋二十八调可识也。然此犹纸上空言也,无其器何以定其声?无其度何以制其器?属有天幸,《宋书》《晋书》皆有“荀勖笛”,而阮文达公摹刻钟鼎款式有“荀勖尺”,二者不期而并存于世。夫然后考之史籍,隋以前历代律尺皆以“荀勖尺”为比。金、元、明承用宋乐,宋乐修改王朴乐;而王朴律尺又以荀勖尺为比。有荀勖尺,而自汉至明乐声高下皆可识也。然而荀勖尺易制也。荀勖笛难知也。《宋书》《晋书》所载荀勖笛制,文义深晦,自来读者不能解。澧穷日夜之力,苦思冥悟而后解之,而后仿制之,于是世间乃有古乐器。又读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有唐开元《鹿鸣》《关雎》十二诗谱,以今之字谱释之,于是世间乃有古乐章。……遍考古书所载乐器,从未有细及分厘如荀勖笛制者;遍考古书所载乐章,从未有兼注意音律如十二诗谱者。古莫古于此,详亦莫详于此。授之工人,截竹可造,付之伶人,按谱可歌,而古乐复出于今之世矣。……象州郑小谷见此书,叹曰:“有用之书也。”又曰:“君著此书辛苦,我读此书亦辛苦也。”嗟呼!辛苦著书,吾所乐也。有辛苦读之者,吾愿足矣。若其有用,则吾不及见矣。其在数十年后乎?其在数百年后乎?

    吾认此书之著作为我学术界一大事,故不避繁重,详录此函。读之,则书之内容大概,可识矣。吾以为今所当问者只有两点:一、兰甫所解荀勖笛制是否无误?二、朱子所传开元十二诗谱是否可信?兰甫又言:“即谓十二诗谱不出开元,而为宋人所依托,然自宋至今,亦不可谓不古。较之毛大可所称明代之唐谱,不可同年而语矣。”若诚无误也,可信也,则所谓古乐复出于今世者,真可拭目而待也。由兰甫之书以复活汉晋以来不绝如缕之古乐;由次仲之书以复活唐代融会中西之燕乐,此点兰甫绝对承认次仲书之价值,兰甫书亦有可以补其未备者则二千年音流变,可以知其概以求隅反,乐天下快事宁有过此?夫今日音乐必当改造,识者类能言之矣,然改造从何处下手耶?最热心斯道者,亦不过取某国某名家之谱,随己之所嗜,拉杂输入一二云尔。改造音乐必须输进欧乐以为师资,吾侪固绝对承认。虽然,尤当统筹全局,先自立一基础,然后对于外来品为有计划的选择容纳。而所谓基础者,不能不求诸在我,非挟有排外之成见也。音乐为国民性之表现,而国民性各各不同,非可强此就彼。今试取某国音乐全部移植于我国,且勿论其宜不宜,而先当问其受不受。不受,则虽有良计划,费大苦心,终于失败而已,譬之撷邻圃之秾葩,缀我园之老干,纵极绚烂,越宿而萎矣。何也?无内发的生命,虽美非吾有也。今国中注意此问题者,盖极寥寥。然以吾所知一二先觉,其所见与所忧未尝不与吾同,盖亦尝旁皇求索,欲根据本国国民性为音乐树一新生命,因而发育之,容纳欧乐以自荣卫。然而现行俗乐堕落一至此甚,无可为凭藉;欲觅历史上遗影,而不识何途之从,哀哉耗矣!次仲、兰甫之书,以门外汉如我者,于其价值如何诚不敢置一辞,然吾颇信其能示吾侪以前途一线光明。若能得一国立音乐学校,资力稍充,设备稍完,聚若干有音乐学素养之人,分出一部分精力,循此两书所示之途径以努力试验,或从此遂可以知我国数千年之音乐为何物,而于其间发见出国民音乐生命未孵之卵焉,未可知也。呜呼!吾之愿望何日偿也?兰甫先生盖言“其在数十年后乎?其在数百年后乎?”

    次仲《燕乐考原》之中四卷,详列琵琶四弦每弦所衍生之各七调,胪举其调名,上自郊祀乐章,下至院本杂剧,网罗无遗,因此引起后人研究剧曲之兴味焉。

    初,康熙末叶,王奕清撰《曲谱》十四卷,吕士雄撰《南词定律》十三卷。清儒研究曲本之书,盖莫先于此。乾隆七年,庄亲王奉敕编《律吕正义后编》,既卒业,更命周祥钰、徐兴华等分纂《九宫大成南北词谱》八十一卷,十一年刊行之,曲学于是大备。江郑堂《汉学师承记》,称凌次仲是年应某达官之招,在扬州校勘词曲谱,得修脯自给;次仲精于南北曲,能分别宫调,自此。疑次仲曾参与《九宫谱》事也,待续考后此叶怀庭堂《纳书楹曲谱》,称极精审,度曲者宗之。有戴长庚著《律话》,吾未见其书,且未审为何时人。兰甫《声律通考》屡引其说,盖亦旁及曲律云。

    以经生研究戏曲者,首推焦里堂,著有《剧说》六卷,虽属未经组织之笔记,然所收资料极丰富,可助治此学者之趣味,吾乡梁章冉廷柟著《曲话》五卷,不论音律,专论曲文,文学上有价值之书也。而陈兰甫亦有《唐宋歌词新谱》,则取唐宋词曲原谱已佚而调名与今本所用相符、字句亦合者,注以曲谱之意,拍而歌之。其自序有言:“物之相变,必有所因,虽不尽同,必不尽异。……诗失既求诸词,词失亦求诸曲,其事一也。……”读此可见此老雅人深致,惜其书已不传。

    最近则王静安国维治曲学,最有条贯,著有《戏曲考原》《曲录》《宋元戏曲史》等书。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静安当为不祧祖矣。而杨时百宗稷专言琴学,著《琴粹》《琴话》《琴谱》《琴学随笔》《琴余漫录》《琴镜》等书,凡二十四卷。琴学是否如徐新田所诋“不成其为乐”,吾不敢言。若琴学有相当价值,时百之书,亦当不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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