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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46年的冬天。
1941年冬天那场雪,漫长凛冽,无边无际,好似下了整整5年。
“将来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不过当然会比5年前好……”魏老爷子这样讲着,拄着拐杖走出门。
人世间变故太多太乱,较真不得,比如柳叶小街今年又换了一茬街坊邻居,他不问他们从哪来,也不打听他们干什么。
活着都不容易,见面招呼,相互客客气气就好了。
他一路招呼过去,默默记下这些陌生面孔,司徒浪家这边换了热热闹闹的一屋子,孩子得有一巴掌这么多,成天大呼小叫哭哭闹闹,吵得脑袋疼,但是也挺让人欢喜。
杨战虎家换了一对学生小情侣,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生火做饭打扫无时不刻不狼狈,但因为情意正浓,狼狈之中也充满甜蜜。
至于黄大狗和牛鹏……做过汉奸的当日风光无限,最后都落不着什么好,这一群大小伙子全都鸟兽散,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孤零零的一个老头看家,他知道,老头很快会消失,换做或多或少的一家人。
魏远志和胡麦麦老不着家,家里越来越空旷,他和天冬一老一小住不了这么大的院子,等魏远志回来,得跟他商量商量,租出去大半个院子,手头也能有点余钱,给他们张罗张罗婚事,添置一点好东西……
天冬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他刚刚对着空气说了一堆废话,走到巷口,天冬才跟上来。
天冬一天天长大长胖,脚步声也一天天沉重,他笑容满面朝身后伸手,却落了个空。
天冬越过他,张开双臂堵在街口一个男人面前。
男人身披呢子大衣,里面西装革履,拎着一个手提箱,目光如同生了个钉子,死死定在天冬脸上,像是要讨债。
“麦麦,我来了!”一个青年男子走进来,放下手提箱,满脸都是笑容。
胡麦麦没搭理他,倒是对天冬的去而复返十分生气,“天冬,你这是想偷懒是不是!”
不对劲,天冬蔫呼呼的,脸色垮得不像话,像是病了。
胡麦麦伸手去探天冬的脑门,青年男子拦在他面前,笑容更加殷切,“麦麦,还记得我吗。”
“你是?”胡麦麦觉得他挺面熟。
“麦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张剑凡的弟弟张剑鸣。”
胡麦麦心里咯噔一声,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她迅速看向他的身后,魏老爷子又回来了,双手扶着拐杖定在门口,满脸皱纹竭力挤出一个客气的笑,笑得颤巍巍的,可怜极了。
她满心不忍,一咬牙,把人先让了进来。
这些年音讯断绝,张剑凡逃狱之后,日本人马上投降了,张剑凡带着胜利的喜悦给家里报了平安,告知天冬在哈尔滨的消息,说要带儿子一块回家。
家里正在张罗,人还没等到,张剑凡的死讯就到了,张剑鸣只得放下手里的事情,千里迢迢来哈尔滨接人。
解释清楚,一家人面面相觑,都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魏老爷子笑容维系不住,死死抱着一个茶杯,茶杯直抖。
胡麦麦看不下去,费了几分力气从老爷子手里夺了茶杯,递了一个暖手炉给他。
张剑鸣放下茶杯,环顾四周,长长叹了口气。
胡麦麦看向天冬,“给你叔叔倒茶。”
天冬小心翼翼凑上前,刚提起壶,张剑鸣一把抓住他的手,哽咽道:“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你叫什么名字?”
“天冬。”天冬腹诽,都说了多少次,真是明知故问。
“这名字谁取的,也不照着辈分来,肯定不是我哥取的。”
张剑鸣带着怒意斜了胡麦麦一眼,准备给她一个下马威。
胡麦麦微微一愣,茫茫然看向魏老爷子,看他捻须摇头,整个人像是抽了筋,登时来了三分火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三下五除二拆了装上,一颗一颗往里面压子弹。
魏老爷子愣了愣,手终于不抖了,笑得像只老狐狸。
张剑鸣目瞪口呆看着,下意识去拿茶杯,手开始颤抖。
天冬终于有人撑腰,心下得意极了,连忙挡在张剑鸣面前,为他倒上茶,赔笑道:“叔叔,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张剑鸣嗯嗯两声,算是回了神,“抗战胜利了,大家都往家赶,我们张家几房一致同意让你认祖归宗。”
“让我回家?”
张剑鸣点头道:“我这次做通了大家的工作,大家都答应让你回去,你的学费他们不管,都由我负责,家里财产也不过问。孩子,我说了这么些天,真是劳神劳力,你以后可要替我长脸。”
“有什么财产!”胡麦麦笑容可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算计财产的精明女人。
带着几分矜持,张剑鸣淡淡道:“也没多少东西,就几百亩地一些山头,城里的铺面,还有乡下的一些房子。”
胡麦麦目光前所有未的严肃,“这些东西,原本天冬的父亲有份,天冬也有份,对吗?”
张剑鸣笑容尴尬,“话是这么说,他不肯好好做事,家里不认他了。”
“那他为什么不肯像别人一样好好做事?”胡麦麦这一句是问的天冬。
张剑鸣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你们放心,天冬我们还是要认的。”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天冬这一句是在回答胡麦麦。
“胡麦麦,你不要胡说八道教坏小孩子,有什么比命还重要吗!”
天冬看向魏老爷子,老爷子不好开口,只是一转眼像是苍老许多,一张脸皱成一团,低头不语。
天冬看向胡麦麦,胡麦麦呆呆看着手里的枪,皱眉道:“天冬!你回家吧!”
天冬一愣,泪珠顿时眼眶里打转,“怎么了?”
“天冬,你今年多大?”
“有话就说,别吓唬孩子。”魏老爷子直跺拐杖。
“会玩枪了吗?”
“当然会!”
胡麦麦笑了,大摇大摆走过来,一把拉过天冬的手,抄起手枪拍在天冬手里。
天冬惊喜地看着手里的枪,“姐,真给我了!”
张剑鸣顿时脸色铁青。
胡麦麦拍拍天冬肩膀,“以后哪个娘们冲你啰啰嗦嗦,你用这个叫她闭嘴,不过大家都是一家人,打手打腿都行,不要伤人性命!”
张剑鸣脸色煞白,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天冬瞥了张剑鸣一眼,眼睛一亮,“姐,我枪法还不太好,要是打偏了可怎么办。”
胡麦麦哈哈一笑,“有你小叔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用怕。”
魏老爷子闭着眼睛,憋着一口气,胡须直抖。
那都是憋笑憋出来的。
张剑鸣慌忙起身道:“不行不行,天冬,这可不行。”
天冬摇晃着枪,“小叔,什么不行?”
张剑鸣环顾众人,颓然坐下来,“胡迈之,你别胡闹了,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这趟来哈尔滨,其实也没打算真能把他带回去。”
他还记得自己叫胡迈之!
胡麦麦和天冬面面相觑,都有几分黯然。
“当年我怎么说的!”张剑鸣忽而红了眼眶,“我不让你们去干这个危险的事情,你们偏要去,现在好了,你看那么一大家子,就剩了你们两个……”
他和张剑凡一块从湖南来上海求学,那会两兄弟就有些不对付,张剑鸣一心赚钱出人头地,不让他哥做危险的事情,连带着嫌弃跟危险有关的一干人等,包括很小的胡迈之。
其他人不冤枉,胡迈之是真的冤枉,这条路由不得她来选,就踏上了亡命的旅途。
危险的事情干完了,人也全没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不能不说,他是对的。
“多危险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干,是不是。”胡麦麦将天冬拉到面前,轻轻擦掉他的泪水。
天冬点了点头,露出笑容。
“这么老远的路,那你还来干嘛?”
“我想我大哥,想看看他埋在哪,看看他儿子好不好……”
张剑鸣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嚎啕痛哭。
张剑鸣提着手提箱走出来,猛地回头,抓住天冬的手,压低声音道:“天冬,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你父亲虽然没了,张家仍在,我们不会亏待你。”
天冬摇头道:“小叔,谢谢你来找我。”
“你这孩子,光说谢有什么用,你看我就要走了,这么千里迢迢,来一次真的很不容易,你还是跟我走吧。”
“小叔,张家还有什么人?”
“我们张家是大族,人太多了,我都数不清。”
“那除了你我还认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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