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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京都市区的树木都已发出新芽。
在这个季节里,吉次半夜离开京都,来到洛北的山中。当他渡过鞍马川的溪流时,天亮了,他看见眼前一片青翠山峦。
(就是这里吗?)
吉次抬起头。这里是鞍马山,树缝间有霭霭的朝雾,那是被阳光蒸发后的雾气,树木的新芽散发出醉人的气息。
(那孩子就在这座山里吗?)
吉次穿过红色的仁王门,准备去见那孩子。
──见到他后,要做甚么呢?
吉次脑中还没有理清这一点。一开始,当他从女人口中得知源家后代在鞍马山时,他想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这个好!)
其实,吉次每次前来京都,都对平相国清盛这日本国统治者的脑筋感叹不已。他建了兵库港,对宋贸易频繁,增加了不少平家的财富,而他对宋帝国输出的日本特产,就是黄金。也就是说,吉次从奥州运来的黄金,由清盛买下后再卖给宋国,平家由此而累积下日本有史以来最多的财富。
(如果由奥州藤原家直接对宋贸易,就可获得更多财富吧?)
这是连儿童都懂的道理。而且,最好是打倒平家,使源氏掌权,然后再操纵源氏对宋贸易。
(那么,鞍马那孩子……)
于是他想到,如果以奥州十七万骑来支援那孩子,说不定可以搞垮平家。
(可是,这毕竟是场梦!)
吉次从空想中醒来。奥州十七万骑之主是平泉的藤原秀衡,他是个温厚笃实的人,根本不太可能有颠覆日本权力核心的野心。
(虽然是梦……)
吉次想,那孩子还是有些价值,他毕竟是源氏首领的遗孤,血统很宝贵。
奥州人很不寻常的一点是,对中央权贵的血统有病态的憧憬。公卿们次子之下的孩子,或是姓藤原的一般小官,往往在京都无法得志,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若下放到奥州,将会受到奥州藤原家多么热烈的款待。藤原家族会惊喜若狂,还会分配族中的女子给他们,就为了想要引进权贵血统。
“东夷的远酋”是奥州藤原氏自卑的谦称。从这一代的秀衡往上数四代,只有一个“散位藤原经清”的名位而已,如果能混入没有获得官职的贵族旁支血统,那么虽然是蛮夷,却可以自称为藤原氏。秀衡的母亲拥有来自京都自称是平氏旁系者的血统,而秀衡的儿子泰衡之妻,也是流放官差的女儿。
(源氏的血统目前还没进入奥州藤原家,足以成为珍贵品种。我如果把这孩子带回去,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吉次认为,拥有珍贵血统的孩子,是送给奥州最好的京都礼物。
他慢慢的往两旁长满新叶的坡路上爬去。
一到山顶的本坊,他马上叫随从人员献上黄金给寺院。寺院中人为之大惊,立刻招待这位蛮夷贵客进入客殿。
“我有事相求,希望可以在寺院中礼佛一段时间。而且,我希望住在禅林坊,可以吗?”
他提出这个请求。听说禅林坊有个有问题的遮那王,所以吉次请本坊的人前去斡旋。
黄金还是很有效的,他的请求获准了。吉次立刻下到山腹处,进入位于由岐明神旁的禅林坊。
几天后,吉次命令随从人员:
“暗中跟遮那王接触。”
随从人员旁敲侧击打探禅林坊的状况,终于跟遮那王联系上。
薄暮中,这位少年来到庭院,随从马上走近他。
“这……这位少年,”随从小声地问:“你是遮那王吧?”
随从小心地确认后表明,自己的主人是自奥州来此做黄金买卖的吉次,想要与他见面。
遮那王张大眼睛,沉默地点头。
奥州人──很童话味的名称──吸引著少年的心。
“你也来自奥州吗?”
“不!在下是京都人。”
“难怪是普通京都人的脸孔。”
双方约好隔天早餐后,在后山的树根道见面。
第二天飘著细雨。遮那王一放下早餐的筷子,就马上戴起斗笠,穿上蓑衣,偷偷从禅林坊的后门溜了出去。他沿著后山小路往上爬,进入密林里。由于百年杉树密布,鞍马山即使在白天也很阴暗,充满雾气。若不是遮那王很熟悉这座山,绝对无法走这种小路。
穿过树林间的缝隙,他终于来到约定的地方。许多树根浮出地面,好像一张丢在地上的网子,被雨淋得湿透。
“你是吉次吗?”
遮那王拿下斗笠,问著坐在对面倒下树干上戴蓑笠的男人。
男人无言地站起来,做势要解开斗笠的钮扣,结果并没有解开。他大概轻视遮那王是没落贵族的孩子吧!
“我是奥州的吉次。”斗笠下的脸庞说著:“你是遮那王吗?”
遮那王没有正面回答,却说:
“你是奥州的蛮夷啊!”
他必须争回面子,不容旁人侮辱自己。
“拿下斗笠,戴上乌帽子。对贵人讲话不可以这么无礼,这是京都的礼貌。”
(原来如此!)
吉次苦笑著,不得已拿下了斗笠。他失望地想著,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要当作京都礼物带回奥州的话,最好是个楚楚可怜、配得过沉香香气般的孩子。
(脸孔长得如何?)
吉次右膝触地,保持弯腰的姿势,看著遮那王在斗笠下的长相。吉次的期待没有落空──遮那王肤色白皙。
(不愧是常磐生的!)
恐怕是遗传自母亲吧?只见他薄嫩的肌肤上,似乎隐约可看到一条条蓝色的血管,站在浓绿的杉树群中,显得异常清秀。
(好个稚儿!)
吉次用人口贩子般的眼神,紧盯著遮那王。不久,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一端详遮那王的长相后,发现他眼睛似乎一大一小,鼻梁不正,唇形也不好,但却让人一见就觉得俊俏,大概是因为眼瞳乌黑,睫毛鲜亮,皮肤细腻光滑的关系吧?所谓美貌,似乎不是用看的,而是用感觉的。
(行了!)
吉次猛然双膝跪地,打算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拐走遮那王。不料──
“吉次,带我去奥州。”
遮那王先提出要求。
以他的地理知识,还不知道奥州是甚么地方,可是他听说,那里自古以来都遵循日本的律令,目前还是平家势力无法触及之地。如果要逃离鞍马,就只能去奥州了。
“拜托!”遮那王说。
他已经十六岁了,能够当稚儿当到这年龄,已经是奇迹,今年大概会落发为僧,永远无法再还俗了吧?师父觉日、老师莲忍以及所有平家的人,也都在催促他剃度了。
“去奥州?”
吉次耸肩,夸张地表现他的惊讶,然后非常认真的摇头:
“这不行啊!”
吉次毕竟是商人,如果对方主动说要卖,他就必须装出根本不想买的样子。
“如果带你离开,这寺院的和尚们会恨我的。”
“你不用担心,”遮那王露出寂寞的表情说:“出了一些事情,寺院里的人都觉得我很麻烦,如果我离开了,整座山的僧俗都会松一口气。”
“我不懂你在讲甚么!”
吉次故意要套他的话。遮那王的意思吉次当然懂,义朝的遗孤在鞍马山中接受监视,当然备受拘束,讨厌留在寺院内。
可是遮那王并不说:
“因为我是义朝的儿子。”
他不提源氏或平家,只是微微一笑道:
“因为我太爱恶作剧了。”
吉次听到这句话后,内心重新修正对遮那王的印象。
(他虽然是小孩,不过,却不是可以任我摆布的。)
吉次也很狡猾,他并不提这种话题:
──你是义朝的遗孤吗?
他只是以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说:
“实在麻烦,不过,你真要去的话,就跟我一起走吧!改天我派随从通知你。”
吉次的交易成功了。既然遮那王拜托他,他就可以采取高姿态,如此一来,以后他想要如何对待遮那王,都可以随他高兴。
2
不久──
遮那王趁半夜逃离鞍马山,出现在前往京都的街道上。吉次的部下还在路上喘不过气来,可是遮那王气不乱脚不慢。
(好敏捷的孩子!)
使者惊叹著。在途中一处叫松崎的京都入口,遮那王换了衣服,穿上寻常百姓常穿的麻质儿童水干。
他将先前穿的红梅色绢质水干,交给了吉次的使者。
“从现在起,请叫我牛若。”
少年恢复俗名。不过,他已经到了该行成人礼的年龄,今年就必须换掉童名了吧!
到达位于三条的吉次家时,天色还没亮,可是已经是出发的时刻了,路上挤满了人马,门前烧著好几堆篝火,屋内烛光辉映,灯火通明。
“吉次大人要回去了。”
城中守门的人已经起来了,周围聚集了很多从京都各地前来送行的人。
吉次一行人约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一些想从京都前往东国的人,因为怕在路上遭到强盗抢劫,因而拜托吉次让他们加入商队,其中包括武士、僧侣、妇人、商人。
而众多繁杂的行李也不只是吉次在京都买的商品,还有朝臣、僧侣等交代要送给沿途诸国的信件。
吉次也是个送信者。
(有如一支大军!)
牛若没想到,在鞍马木根道上全身湿淋淋跪著的奥州人,竟有这么强的实力。
吉次在房间里跟一些女人及京都熟悉者开著饯别宴会。
“孩子,你来啦!”
牛若听到吉次的声音。然而,吉次的态度傲慢,有如长者对待奴隶似的。
“倒酒!”
(这家伙!)
牛若心中暗骂著。可是,他又反过来想,吉次可能是想帮他掩饰身分,才故意这样演戏吧?于是他进去倒了酒──这个举动,他在鞍马已经做习惯了。
就快天亮了,吉次退到另一个房间,脱下市集商人的萎乌帽子、水干、四幅裤等装扮,换上武士乌帽子跟直垂。他一边叫女人们帮他换装,一边说:
“孩子,过来!”
吉次叫牛若进来,命令道:
“路上要带著太刀。”
吉次在牛若面前调戏女人们,女人们虽然尖声大叫,可是并没有躲开吉次的手指。
天一亮,吉次的大队人马出发离开三条。牛若扛著大刀,跟在吉次的马后走著。
从粟田口上了逢坂山,京都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
(我正要离开故乡。)
他这么一想,不禁对这个从小都没让自己经历过一丁点好事的城市,产生了一点点愁绪。
(别哭!)
他骂自己,但却无法止住流出的泪。他很想再见母亲一面,可是,继父和弟弟已经是常磐的世界了,根本没有他插足的馀地。他也不愿意去想在鞍马山经历的一切。小观音或少将公应该不久就会成为僧官,在京都的贵族社会里,继续享受著荣华富贵吧?简单的说,牛若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处。
“你在哭甚么?”
吉次在马上回头问他。牛若慌忙别开脸,他可不能让蛮夷来可怜自己。
(我只有自己!)
他这么鼓励著自己。他跟平家或藤原贵族的公卿们不一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籍贯的,活著的目的就是要为父报仇,打垮平家。因此,他必须领悟到,除了这个单纯而强烈的目的之外,他在这个世界,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男人。
(要这么想才行!)
如此一来,跨越逢坂山的脚,也会凛凛生风吧?
(不哭了吗?)
吉次再度回头看。他很在意牛若的动作或情绪。
吉次的商队是支强行军,不容许缓缓步行,大家都快步疾走,扬起一股灰尘,整队人马好像不断往前倾倒似的。早上他们就过了濑多的大桥,从琵琶湖附近北上。
过午之后,到达了草津。这一天大家决定分别住在草津到守山、野洲、镜之宿之间。吉次和随从、牛若住在最前端的镜之宿。
此地是奈良朝以前就存在的老站,后来改称镜山,虽然就要废站了,可是由于前临近江平原,后据有如富士山缩影的三上山,被人称为“湖东第一景”。
吉次等人没有投宿客栈,而是住在当地长者家中。镜之宿的长者家在当地被称为“泽殿”。
女人们出来接待,她们也兼陪宿。听说以前若有贵人来,长者的女儿会去陪宿,可是现在女人们已经都半职业化了,跟妓女没两样。
吉次照例又召开酒宴。他坐在熊毛皮上,伸出多毛的腿,火光照著他如岩石般的脸。他拍著胸口大口喝酒,那喝醉的样子真有东国武士之风。
“我母亲是京都的女人呢!”吉次自豪地说。
吉次出生于奥州的金成,父亲是烧炭的藤太。有一天,一个自称是京都官差之女的女人留宿在藤太的烧炭小屋,后来就住了下来,成为藤太的妻子,生了吉次等三个兄弟。因为母亲是官差的女儿,所以吉次在奥州的首都平泉也受到重视,并受到藤原家提拔。
──这是京都语言。
他母亲亲自教授他京都语言。然而,等他来到京都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在鸭川河原搭棚子住的河原人讲的话。他母亲恐怕是在木偶戏团中混饭吃,然后流浪到东国,再飘流到奥州,听说奥州很重视京都来的人,所以如此诳骗人,最后成了烧炭者的妻子。
总之,吉次对牛若的态度,越来越傲慢了。
──你是我的奴隶。
他的态度有如这么宣告。
不但老是叫他斟酒,而且,当牛若有几次不小心把酒溢出来时,还严厉的责备他:
“你连斟酒都不会吗?”
吉次企图在旅途上驯服牛若,使他日后能完全听命于自己。
(这家伙!)
牛若虽然心中不快,可是由于吉次提供三餐,他无法提出任何抗辩。
这个“以边土远国为巢穴,令土民百姓臣服”的少年,后来在吉次卑躬屈膝的样子中,重新回想到这段日子的悲哀。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在吉次面前他是无可奈何的。
这一晚,牛若跟其他佣人一起睡在吉次隔壁的房间。大家各自抓著棉被一角睡著了,只有牛若辗转难眠。
他只好起床。
然而,他马上动手解开包袱,决定要做一个戏剧性的举动:
──行成人礼。
他要抛弃儿童打扮,变成大人。
一般若在贵族或武士家里,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必须聚集全族人和家臣,举行严肃的典礼。
牛若的族人──后来的镰仓三代将军实朝,他的成人礼就很豪华。当天,文武百官都参加典礼,北条时政和儿子义时、大江亲广、武藏守源义信等镰仓幕府下的权贵之家,都各自担任侍者,帮实朝理发、加冠。
就算再简单,成人礼最少也需要六个人:加冠者、理发者、戴乌帽子者、敬酒者、打乱箱者、镜台者。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为进行成人仪式者加冠之人,一般称为“乌帽子亲”。
可是,现在面壁沉吟的牛若甚么都没有。
──我一个人来吧!
他解开头发,自己担任理发者,梳开头发,然后拔出短刀,切断发尾,在头上绑了一个元结【注:发髻】。
接下来是加冠。
逃离鞍马时,他偷走了一套乌帽子和直垂装束,现在派上用场了。他把乌帽子戴在头上,在下颚绑好带子──仪式完成了。严格来讲,他已行过成人礼,应该被称为“冠者”【注:接受加冠之人】了!当然不能再用“遮那王”这名字,也得跟“牛若”之名分手。
(该叫甚么名字呢?)
既然是义朝的九男,当然通称就是“九郎”了。依照惯例,名字要从父亲之名中取一个字,就取“义”吧!可是,他迷惘著,“义”下面该加哪个字呢?通常是从乌帽子亲的名字中取用一个字,可是,他并没有乌帽子亲。
源氏是自清和天皇开始的,清和天皇之子是贞纯亲王,贞纯亲王之子是经基,从经基开始就被降为臣,受赐源姓,就取他的“经”,名为“义经”吧!
(源九郎义经……)
他念了一遍,感觉音调流畅,字面上看来也不错。
这位冠者的异常情况,很快就引起房中二、三个人的注意,其中还有人爬出被子,坐下来祝贺他说: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不过,恭喜你成年了。”
冠者接受祝福,像个大人似的点点头,要求他们:
“今天起,请叫我九郎。”
然而,他的口气还是很稚气。他站了起来。
此时,他的成人礼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没有人注意到,村子的出入口有人影晃动著。这些人影很快就增加为二、三十人,不久便静悄悄的包围整栋房子。
是强盗!
──听说奥州卖金子的吉次已离开京都,要回奥州去了。
从听到这个风声开始,远近的强盗都聚集到京都附近,汇聚成一个集团,观察著吉次的动静。
──他们会住在镜之宿。
强盗们甚至调查到这一点。因此从昨天起,他们也分别住进这长者家附近。强盗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最远的竟然还有从出羽国由利郡附近流浪来的人,其他还有出生于越后国颈城郡、名叫藤泽入道的老人;出生于信浓,自称是三之权正之子的年轻人;出身于远州的蒲、一个叫与衣的跛子;骏河的兴津十郎;名为丰冈源八的大刀队,以及上州人。其中东部人比较多,大概是因为最近东国到北陆道的饥荒越来越恶化之故,没得吃的人,比较懦弱的就去当乞丐,比较好强的则成了强盗,有志一同的一聚在一起就有七、八十人。
其中,藤泽入道穿著褐色直垂,没有戴头盔,身上一件不知道哪里偷来的黑色皮盔甲,配著一把刀鞘尾装饰著熊皮的太刀。他挥舞著太刀,威风地指挥同伴。他很自豪于自己的力气,便往门上丢了一块大石头,乱喊乱叫,这时候,亥时已过了一半。
“吉次,出来!”
兴津十郎跑了过来。这群强盗有固定的仪式,他们各自叫唤自己的名字向前跑。
“……?”
在最里面的房间里,吉次醒来了。他旁边躺著个女人。他一知道这些吵杂声是有人来攻,马上就跳了起来,带著螺号,踢开板窗,跑到晒谷场上。他面向南方,开始吹起螺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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