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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威夫妇也参加了,海明威在这里才真的享受到了滑雪的乐趣,看到了雪地的各种景物。二月初,海明威的运气来了,有一个晚上,他玩扑克牌,拿到了一张爱斯(黑桃A)配成了同花大顺而赢得四十三万奥币。第二天他与伦特去海拔三千二百公尺的高山滑雪,在十二分钟之内滑下五哩的斜坡,入夜返回山区旅店,疲惫不堪,而且脸部被雪风刮伤,但收到从雪峦来的两封电报,使他十分兴奋,一封是史都华特的,一封是洛布的。两封电报报的喜都是相同的:李维赖特已经答应出版《我们的时代》。

    起初他不敢相信这一喜讯。但是,后来进一步的肯定消息证实了:李维赖特的亲笔信和另一封电报都放在托比客栈等他取阅。李维赖特说,故事写得很美,一般说来可以接受,只有几个小问题尚待解决。问题之一是〈艾略特夫妇〉那一篇里有一节要修改。另外一个主要的问题是〈密西根之北〉那个故事里的“色情问题”,这一点要海明威接受将它删掉。并且,他希望删掉的地方另补内容进去。海明威立即开始工作,他借了一部打字机,写了一个故事,篇名为〈伟大的小战斗机械〉,写完后加以修改而缩短了,更改篇名为〈战斗者〉,于二月十三日重新打字完稿后,却并未立刻发稿。并且,他按住他的喜悦之情,没有给李维赖特马上回一电报表示接受修改的建议,而迟至三月五日才回信发稿,按他自己说,并无故意拖延的理由,只是他在奥国那几个礼拜太疲乏了,需要休息。他在奥国逗留最后的时日,致力于两件事。其一是要为毕尔.史密斯在巴黎找份工作,因为毕尔突然写信给他,对他们之间三年来的争吵表示歉疚。于是,海明威认为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他要为毕尔的东山再起助一臂之力。海明威写信给简金斯说,老毕尔不管是家庭的或经济上的艰苦阶段都已过去了。他最痛苦的时候甚至在疗养院里待了几个月。另一件事是瓦雪的新杂志第一期计画要为伊沙拉.庞德的成就赞誉一番。瓦雪要求海明威写一短文。于是,海明威于三月九日用他那部柯洛纳打字机,从早打到晚完成了一千字,想使庞德由衷感到友情的温暖。他说,庞德精力充沛,他像一条斗牛场上的公牛,只要有人对他挥舞披肩,他无不向前攻击;他意气昂然面对所有的挑战;他虽然也会受伤,却很快就会复原。他现在搬到拉派洛去了,他再也不会受到朋友的干扰,他的精力将全部用于创作,他的创作将会更多。

    这篇文字是海明威在奥国漫长的度假期间最后所写的,出于情非得已,除此以外,在那边最后的几天里他只写信。也许正如他所说的,他所需要的写作环境是大城市──大城市里每天都有五花八门的闲扯,可以激起他的灵感。

    五、方位杂志

    洛布一听说海明威一家从奥国回到了巴黎,他赶紧去探访他们。因为他与海明威的小说都将由李维赖特的出版社印行。

    他喜形于外,得意洋洋。他邀请哈德莉与海明威跟他与凯蒂共饮,举杯祝贺。当他们抵达餐馆那边时,凯蒂正与宝琳和费孚谈笑得非常起劲。宝琳和费孚是亚肯萨斯匹加特一位地主的两个女儿。两人个子都小,“腿如鸟雀的瘦脚。”她们的头发蓬松,垂在额前。宝琳较大,是《流行杂志》的编辑之一。凯蒂对宝琳的印象,是认为她来巴黎的主要目的可能是寻觅一位合适的丈夫。衣著讲究入时的费孚对衣著陈旧朴实的哈德莉投以同情的目光。她们姐妹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宝琳刚从密苏里大学毕业。当海明威在对珍妮费孚描述他在奥国滑雪的情形时,宝琳则在与洛布交谈。当他们起身要离去的时候,宝琳穿上一件华贵的皮裘。海明威告诉凯蒂说,如果要在她们两姐妹中作个选择的话,他比较喜欢珍妮。他说:“我喜欢她穿上她姐姐的外衣。”

    她们姐妹俩不久就到锯木厂上海明威住的公寓来探望哈德莉和邦比。从她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显然她们是比较习惯高级享受的生活环境。宝琳后来对凯蒂说,海明威藉艺术之名使他的妻儿受苦。她已从卧室门口看到了这一家的主人那个神气;他躺在床上阅读,不修边幅。她认为他的态度与外表都显得太粗里粗气。她简直不懂哈德莉怎么会忍受得了这般恶劣的环境,而且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海明威从雪峦回来的第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到圣荣路克拉克家,参加讨论瓦雪的《方位杂志》第一期的内容编排问题。按杂志的内容来安排,无可避免地这一期的页数要到达二百五十页之多。克拉克做过《越洋杂志》的发行人,而海明威对办杂志也不是全无经验。海明威找到了一张庞德的艺术照片,把它刊印在封面上。其他的图片还有布朗卡西的雕塑画片与莫西德和哈特曼的油画画片,都附有说明。哈德莉是一流的校对能手,一个星期有几个早晨去校对,使克拉克想偷懒都不行。

    三月二十七日的早晨,海明威正在忙于编务时,《指针杂志》退回他的短篇小说稿〈不败者〉,附言说那是一篇伟大的小说,只是非常不适合美国读者。自此以后,海明威对《指针杂志》的热情便很快地冷却下来,并立刻将怨愤转化为充实自己的力量。如果美国编辑不采用的故事,他知道如何在别处刊出他的故事。于是,他把退回的那篇小说换了个信封,转寄给瓦雪。

    他告诉瓦雪该稿在美国知名与不知名的杂志都予以退稿。这句谎言并未影响瓦雪,反而使瓦雪决心采用了该稿,并且写了一封赞誉那篇小说的信给海明威,又由莫西德寄来一张支票。海明威很愉快地回信说,他将用这笔钱付房租,买套新西装,购些杂物,并去看一场六日赛车表演。

    由于两篇较长的短篇小说已经卖出,而且手头又已拿到了莫西德寄来的稿酬,加上《方位》杂志的第一期大型版面都已安排妥当,海明威现在认为他在这方面的工作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四月初,一个礼拜六的早晨,他写信给瓦雪说,他必须暂停杂志的工作,以便再开始他自己的写作。他说,当他不创作的时候,他是完全处于悲哀与丑陋的感觉中。他必须写,但是写的时候就必须心境清明与无拘无束。如果瓦雪需要一位助理编辑,他认为应该考虑毕尔.史密斯,毕尔懂得版面的安排、印刷、公共关系、发行等各种事务。瓦雪对海明威的建议不以为然。他说海明威简直是在拆他的台,使他生意失败,甚至说他是借故为他的一位挚友介绍工作,而从莫西德那里弄点钱用。这样的话使海明威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说,如果待人以诚而报以怨,实非他始料所及。瓦雪实在太多疑了。他起初是与麦多格斯和《指针杂志》的编辑闹翻,而今,虽然瓦雪与莫西德不管他的两篇较长的短篇小说在美国退稿而采用了这两篇小说,海明威与他们仍然避免不了怨尤相对。

    三月三十一日,海明威与李维赖特签约卖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并于这天将李维赖特不满意的那篇〈密西根之北〉抽出以〈战斗者〉补入。他与李维赖特和他的主编T.R.史密斯取得协议,那本小说集中内容如果没有取得海明威的同意,则不得有任何更改。至于可能的销售数量,他说,销量的成功与失败可能是三比一的机率。行销不畅的好书有例在先,如一九二二年李维赖特印行康明斯的《大房间》一书就是。那是由于康明斯的文体很难懂。海明威说,《我们的时代》一书的优点是高水准的读者都可以欣赏。一个受过高中教育的就会有书中所写的困恼。他很高兴〈战斗者〉的补换增添了该书内容的一致性,而把这一篇与其他各篇作一比较的话,他认为这“大约是最好的一篇”。

    最近在纽约另一位编辑写了一封信给海明威,试探索稿。这位编辑就是史克瑞布纳出版公司的派金斯。他主动接触海明威,是受了一位具有领导地位的年轻作家费兹杰罗的影响。费兹杰罗认定海明威有光明的前程。他说毕尔伯德所发行的那些故事都是卓越的创作。又说,海明威确是真才实学的货色。派金斯的第一封信没有递达海明威的手里。他的第二封信是当海明威身在奥国,在西尔维亚.碧雀带给他的一大捆信中发现的,但也经过五天才由西尔维亚交给他,这时他已接受了李维亚特的签约要求。海明威把最近他与李维亚特签约的事在信中告诉了派金斯。这件事使得李维亚特对海明威以后的三本著作做了先行选择购买版权的决定。条件是在收到手稿六十天内应作签约的安排,否则先行选择的权利便视为无效。海明威说,这样他反而高兴史克瑞布纳出版公司对《我们的时代》有先行选择权。如果他现在手头有另一本书要处理的话,他宁可先寄给派金斯。这一本书可能是研究斗牛的,可能是本大书,因为里面插入许多画片。他说,可惜的是这样厚的书是不适合美国出版商的。除了写斗牛的文章,海明威目前只写短篇小说。他想长篇是太可怕了,需要完整架构才能动笔。其实,他有的较长的短篇可以写成将近十二万字的篇幅,也许他会将那一篇改写成长篇小说。

    毕尔.史密斯来到巴黎时,海明威招呼他如同久失联络的兄长,把他那间小写字间借给他用。毕尔会见了乔德夫妇,但乔德家那只笨狗对他虽表欢迎,但也显出讨厌的模样来。海明威也把费孚介绍给史密斯认识,史密斯的印象是这个女孩以工作勤奋来讨好海明威。海明威每天早起后到里拉咖啡店去写作几小时,下午则同毕尔和洛布以及保罗.费雪打网球,不管网球场地是否干燥,他们都是持之以恒。

    在网球场上的时候,洛布有时心不在焉,凯蒂.康妮尔给他足够的自由,说这是他所要求的,然而实际上,他是对一位标致的高个子英国女人产生了热情,这个女人名叫杜芙.斯顿。他喜欢她那标致的身架、灰色的眼睛和修剪整齐的金发。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鸡尾酒会上。但是,几个星期后,他们又在社交场合不期而遇。他是听到了她那低声说话的声音才发觉她在场的。这对洛布来说那声音有如月下夜莺之歌。

    她使他忍不住想到他所喜欢的那本罗曼史中的女主角丽玛,他所喜欢的那本罗曼史就是W.H.哈森的《绿园大厦》。杜芙衣帽别致,性情洒脱。她不虚假,但不如洛布热情。她那经过细致化妆的脸,瘦而娇柔,就像是十八世纪的仕女画像那个样子。

    朴芙三十二岁,可说是狼虎之年。最近这些日子她可以说是变化多端。她是约克郡理查曼史牟斯威特的长女,受洗的名字叫玛俐.杜芙。一九一七年元月(这时海明威尚在念高中)她已嫁给伦敦一位叫罗吉.屈斯顿的爵士,这位爵士是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的毕业生。一九一八年三月,她产下一子,名叫安东尼,现在是她那已疏远的丈夫的继承人。据说她的离婚势在必行。海明威现在对杜芙的看法非常困难,就如同洛布所说的,她虽然热情不够,可是她的外貌,她的风度,她的漫不经心,她的英国口音,以及她的酒量在在都给人极为深刻的印象。五月里有一天,杜芙跟他的男友派特在一家餐馆里为洛布与海明威引见了费兹杰罗,她的印象是,“他的波浪型头发非常漂亮,前额很高,目光显得兴奋而友善,那爱尔兰式的薄而长的嘴唇,很像是美女的一张嘴,脸颊丰厚,耳朵很美,一只不太突出的漂亮鼻子……他的嘴巴说个不停,使你听不胜听,无暇他顾。”当杜芙退席离去的时候,费兹杰罗大肆赞誉尼克.亚当一系列的故事。海明威对他的话觉得不好意思,使他脑海里想起高中时学得的一句俗语:“当面的赞誉就是公开的侮辱。”他在那里猛喝费兹杰罗买的香槟酒,而费兹杰罗那张嘴滔滔不绝所说出的每个字,对他来说就像是机关枪发出的子弹那么单调乏味。突然间,一件怪事发生了。大约如女人指环上的珍珠那么大小的汗珠从费兹杰罗的上嘴唇掉落下来;他的脸色转黄,眼神全失;脸上颧骨一带肌肉紧缩,整个脸孔活像一个骷髅。大家认为无计可施,只有赶紧送他回家再说。而陪他在场的那位普林斯顿运动员则告诉海明威说,用不著担心,费兹杰罗这种“妙事”是经常发生的。

    他们后来某一天第二次再见面,费兹杰罗要求海明威念他的《大亨小传》。他以非常知性的言语和柔和的态度谈及他这本书。虽然他喝了几杯威士忌酒,却并未将前次说过的话再重复。

    海明威很高兴地接受他的邀请,乘他的车子到里昂下车并安排第二天在车站见面。但是,第二天在火车站海明威没有见到他,于是怅然而返。费兹杰罗第二天上午在旅店歉意地说,他误了火车。他们找到前一天所停放的车子,海明威发现车顶不见了。原因是费兹杰罗的太太叫人把它拆下来了。由于骤雨他们在里昂之北停留了一个小时。等他们住进旅店时,大家都淋得像落汤鸡一般。费兹杰罗立即睡到床上去了,据说是他因淋雨肺充血,非这样不可。那个晚上,晚餐桌上少了他,当然也就不会如在丁哥那么热闹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开车经过柯特奥尔,他似乎又健康如常,谈笑风生起来了。他以谈论迈克.亚伦小说中的情节来打发时间。

    接著第二个礼拜,海明威夫妇到蒂尔西特路费兹杰罗住的公寓去午餐。海明威对那个地方的印象是阴沉的、晦气的,并且他也不喜欢费兹杰罗的太太,因为她似乎不太欢迎访客。她有一双探索的鹰眼,言下对里昂之行表示怨尤。当他举杯祝饮时,她带著神秘的微笑,像是说,她高兴费兹杰罗以后不能再写作;那种态度似乎不是一位作家之妻应有的。但是,海明威还是以钦慕之心读完了《大亨小传》,并且写信告诉派金斯说那是一本绝对一流的小说。

    他们与高斯一起讨论这本小说以及费兹杰罗其他的小说。高斯是从普林斯顿来的一位法文教授。高斯与他的妻子爱利来到法国一个月作暑期研习与写作计画。他身材精瘦,脸像拳击手的,但很有韵律感。他在普林斯顿时便已认识费兹杰罗与艾德门.威尔森两人,并且一直对法国与美国的先锋文学感到兴趣。他问他们对史蒂汶生告青年作家书有什么意见──史氏认为每个青年作家必经模仿阶段而后发展出独创的风格。费兹杰罗说,他的普林斯顿时代的作品《乐园的这一边》就如按他所说的模仿阶段的作品──这本小说部分模仿麦肯兹的小说,部分模仿乔哀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海明威也承认他是或多或少模仿叟伍德.安德森,并且为了讨好李维赖特接纳他的《我们的时代》,而于最近写了封信给李维赖特表示他的作品有安德森的风格。高斯教授说,以后他们两个都要为此事付出代价,最后每个作家都必须断绝外界影响才能有独创的风格。海明威特别热中讨论独创风格这件事。

    高斯以前的学生威尔森却说,海明威是属于安德森与朱楚德.史坦茵那一派的。

    六月中旬有一天早晨,海明威非常惊异他已开始写一本长篇小说。他在他的记事本上,以大写字母记下他那本正在写的长篇小说的书名《与青春同行》。小说中的男主角是尼克亚当,开始的情节是一支运往芝加哥的军队,在一九一八年六月一个暖和的夜晚,航经比斯凯海湾。故事中大部分的情节推演是尼克亚当同两个波兰军官与一个喝醉了的青年在交谈。小说六大要素中,动作这一要素用得较少。年轻人在甲板上,在小舱房里,在高悬于平静明亮的海水上的救生艇喝酒聊天。

    海明威这本小说的意图很明显,他是要把他青年时代这第一次远行的冒险行为用小说表达出来。小说里的人物中,那两位波兰军官是真人真名,另一位是他那时正在通讯的简金斯,但只是取用了他的绰号。显然他的目的是表达了尼克的冒险经过情形,也就是他自己从麦多格斯到巴黎,到米兰,到汐奥,到派亚维,而后回到米兰,其中穿插了他与一位安格妮的护士坠入情网的故事,在他那篇〈一个很短的故事〉中,已经浓缩了这个故事的情节以及其他相关的事件。就当时来说,也许已经是真实事件发生过的七年之后,他才把它写成小说,但并没有写好。直到一九二五年六月下旬某天,《与青春同行》这本小说的手稿仅有二十七页而已,但是这毕竟是他写长篇小说的开始。

    六、太阳又升起

    在雪峦的整个冬天和在巴黎的整个春天里,海明威都在梦想再度去参加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他对毕尔.史密斯说:“哇,好棒的表演!”那里的公牛就像响尾蛇一般。它们的凶恶与速度都是要有六百年血统的纯种证明才行的。并且,公牛的体力一定是在它最旺盛之年才派上用场的;它们进入竞技场的速度是每小时为九十里。观赏公牛追袭斗牛士,把斗牛士撞下马鞍来,用角把骑马的斗牛士撞毙,这很有史前时代的趣味。西班牙是世界上最具基督精神奇观的国家。

    到了六月下旬,所有的计画已经周详。海明威从他的朋友们那里取得了前往西班牙的旅费,包括火车票、观赏斗牛的门票,以及住旅店等各种花费的钱都够了。这年他打算住在斗牛场对面的昆塔纳旅店。

    该旅店是以最有名的斗牛士昆塔纳而命名的,而且昆塔纳常住这家旅店。小儿邦比已由洛巴契夫妇带往布列顿尼去了。海明威和哈德莉计画在节日庆典之前,到布格蒂去垂钓一个星期。毕尔.史密斯、史都华特和洛布要与他们同行。福敕契给了海明威一本有关斗牛的书,使他对斗牛预先有更多的知识。

    洛布对海明威说,他想在去布格蒂垂钓之前,到圣尚路兹海边去休憩一番。他没有透露的实情是他已说服杜芙与他到那边共享一星期富有罗曼蒂克气氛的海边休闲生活。但是六月二十一日海明威写信告诉他,杜芙为了钱的事已前往英国,并说,她沿途并没有人跟随她,希望洛布带几个捧菊花环的漂亮女孩到她乘坐的火车上来接她,以使她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当他收到了杜芙的信,这才减轻了他的担忧。她写道:“海明威答应让你与我玩个痛快。”她与洛布同往圣尚路兹海边,可以一直玩到潘普洛纳节日庆典开始。洛布不想离开杜芙,他打电报给海明威说,他不打算去布格蒂垂钓鳟鱼了。他们可于七月五日在潘普洛纳见面。

    六月廿五日,星期四早晨,海明威与哈德莉黎明即起,将行李打包。西尔维亚.碧雀为了给杰姆斯.乔哀斯办点事情,拖到下午才来。《方位杂志》第二期将刊登乔哀斯的《威尼冈斯韦克》第二部分手稿,而急著要西尔维亚.碧雀将打字稿发出。海明威在打行李包时突然停下来给瓦雪写了一封短笺,告知乔哀斯的稿件必须直接送往克拉克的印刷厂。他们抵达布格蒂时运气不佳。旅店的一位女侍摇摇头,面色阴沉。整个的冬天和春天旅客都住到海边和森林去了,因为本地谣传鳟鱼都已死光了。海明威不相信这件事。毕尔.史密斯同贺顿湾时代的老友一起前往试钓,结果发现旅店那位女侍的话不错。黑溪河床上到处都是旅客抛弃的废弃物。史都华特说:“真是一大笑话,可怜的黑溪。”他们抛弃了用作钓饵的绳子,而改用虫子和蚱蜢,沿著伐布利卡河和几条小溪一路试钓,钓了四个小时,一条鱼也没有钓到。海明威说:“坝毁了,池干了,鱼都死光了,这情景真使我作呕。”

    到了潘普洛纳几乎也是同样的运气不佳。海明威再也找不到往昔那份热闹气氛了。一切都已经改变。一九二四年哈德莉和史都华特二人来过此地,他们也看得出来此地已经改变了,他们在火车站的场地上看到了那些尚未装上火车的公牛。

    海明威向他们解说公牛的肩窝是插剑的地方。第二天早晨,他们统统早起,跑到街上去看奔驰的公牛,海明威穿上斗牛士的服装,俨然一位业馀斗牛士。当洛布与毕尔随同海明威挤入拥挤的人群中时,史都华特在一旁观看。一只公牛在毕尔后部轻撞了一下,引起群众大笑起来。海明威想成为业馀斗牛士的消息很快地传开了,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下午的斗牛,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新的场面,那是一位从栾达来的十九岁青年,名叫沃丹尼兹,身材瘦直得像一支箭。他被认为是第一季的业馀全能斗牛士。哈德莉看了他的斗牛表演之后,非常欣赏他的技巧,海明威也一样觉得他很棒。海明威以内行人的态度向他的同伴解说斗牛技巧,但毕尔.史密斯却不以为然。毕尔认为马匹被撞倒是一种可怕的残忍行为。虽然杜芙也不喜欢马匹被撞倒或撞伤的情景,却认为斗牛士的灵活动作使她觉得非常兴奋。但是,她对这种场面陶醉过一番之后,很快就忘怀了。洛布虽然看完了整个斗牛过程,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讨厌看到公牛在痛苦挣扎中死亡。他有种不明显的表情,似乎是说他认为这是一种羞耻的人类行为。

    除了斗牛以外,史都华特对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感到非常失望。他以怀乡的心情记起一九二四年此地的庆典,满街狂舞,公牛四方奔驰,非常刺激,而今除了几场斗牛之外,平淡无奇,令他非常失望。他说,伊甸园光景改变了。此地已经不再是美国佬想像的那个样子了;那种粗犷气质不复存在,已为上流社会的虚伪行径所掩盖。亚力格斯.摩尔大使和他的女贵宾座车停在广场大厦前,靠近柏拉大酒店,穿著整齐的车夫站在车旁,俨然是外族入侵的情景。这里的性行为更是邪恶,对他们不无坏的影响。史都华特认为海明威与杜芙之间似乎在这方面已经有感染。海明威甚至对杜芙与洛布在圣路兹海边同住了一个礼拜非常生气。史都华特说:“是否杜芙爱上了海明威呢?既不敢断定,又何必去这样认定她是爱上了海明威。”后来结帐时,大家又遭遇到钱的问题了。派特没有足够的钱为他自己与杜芙付帐单,于是只得由史都华特垫了,而获得“老好人史都华特”的称呼。但是史都华特禁不住觉得“潘普洛纳之行他们大家的情谊似乎变了质。”

    毕尔.史密斯也察觉了这种异状。洛布这个本为人所喜欢和同情的角色,经过这次潘普洛纳之行后,似乎成了海明威与派特.谷斯瑞责备的对象。对毕尔来说,杜芙对海明威也实在太野了一点,虽然他不相信杜芙与海明威已经发生了性关系。海明威的行为对他的朋友洛布来说,算是兔子吃了窝边草。他不能也不会拥有杜芙,虽然他曾明白表示过六月里洛布与杜芙的短暂交往使他非常不快。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饭后,他们感情的脓疮终于破裂了。这个晚上之前杜芙与洛布离开大家溜到一家咖啡店去喝一杯。杜芙是他们一群人中的女王蜂,他们两个自从到西班牙一家俱乐部狂饮以来,以后就没有那样疯狂过了。饮后她不肯走,洛布不得已只好独自返回旅店。第二天她出现在午餐席上,只见她前额有伤痕,眼睛也青肿了一块。当洛布问起她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海明威截住他的问话回答说,她踢著铁轨跌了一跤。“派特一阵酸味涌上喉头,脸色难看。哈德莉失去了微笑。史都华特说了一句有关跛足的双关语。毕尔看起来十分冷漠。”这是他们那一伙人当时的反应情形。那天晚上,派特喝多了白兰地,突然之间他叫洛布滚开:实际上他并不想那样做。洛布转身面对杜芙,她立即表示不要他走开。海明威突然暴怒起来,他对洛布大声咆哮:“你这个混蛋,竟然欺侮一个好人。”他的意思是他不敢面对派特,而以杜芙作为对付派特的粗鲁,好让派特打不到他,洛布是不应该这样做的。

    洛布起来,一副站不稳的样子,要海明威到外边去。海明威静静地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广场外一条黑暗的街道上,那儿有熏黑的店铺柱廊。洛布很害怕,因为他与海明威赛过拳,他知道海明威盛怒之下的威力,而主要的还是他为哀伤所慑服。这一回他觉得他本来是要交一个朋友的,可是朋友没有交成,反成了强敌。终于他停下脚步,脱掉夹克,把眼镜放入口袋,用他的近视眼四面望望,想找个地方把夹克和眼镜放好。他说,如果他的眼镜弄坏了,在潘普洛纳是无法修好的。当他在那样说著时,海明威则在发笑,那种孩子气的狂狷之笑,却又不得不使人喜欢他。于是,洛布说:“我并不想打你。”海明威说:“我也是。”最后两个人又从来的路走了回去。

    七月十三日上午,洛布从他的房里下来,门警交给他一张字条,那是海明威写的。他说十二日晚上他看了洛布那个下不了台的别扭样子,不忍心叫他在那种情形之下离开潘普洛纳,而他对潘普洛纳节日庆典的印象改观了,使得他觉得这一件肮脏的事该停止了。他希望他忘记这件事,写那张字条的意思也是要让洛布知道,他对这件粗鄙的事引以为耻。

    事过之后,他们各走各的路。洛布和毕尔租了一辆车子驱往贝扬尼,车上还坐了杜芙和派特。史都华特往法国里维拉省方向走。海明威和哈德莉坐三等火车回马德里。

    返回马德里后,海明威计画写一本有关节日庆典的小说。他已经动笔写下第一章的一部分,起首的段落是在潘普洛纳的旅店那间很暗的房间就开始写了。时间是某个下午的三点半。一个正在穿衣服的斗牛士,年约十九岁。两个美国人,一个叫威廉.戈登,一个叫贾柯布.巴尼斯,与这位年轻的斗牛士住在相同的蒙托雅旅店。这家旅店的老板蒙特维亲自为他们引见年轻的斗牛士,并说明这位美国人很仰慕他的斗牛技巧,并预祝他运气好。

    这一幕很美。关于时间与地点的安排,都是按他在堪城与多伦多报服务时指导他写新闻稿的方法去做,却安排得很好。海明威描述了那间不光彩的阴暗房间,下人的陪伴情形,两个美国人的尴尬样子,以及那位斗牛士内心孤寂的感觉。斗牛士那种自以为超越的优异感,他自许这第一头公牛出来就要勇敢地面对它,将它制服。而后是写开始的美好气氛被破坏了。戈登和巴尼斯越过热闹的广场到伊鲁纳咖啡店去,看到一部豪华汽车停在那里,周围有许多人在围观,车里坐的人是美国大使瓦特森和他的外甥女卡列顿夫人,她是个惹人注目的女郎。爆炸型的头发像费兹杰罗的太太,戴一顶男性的帽子却像杜芙。巴尼斯和戈登经过那闪亮的汽车,到咖啡店去与他们的朋友会合。他们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布拉蒂,她说这样接待一位大使实在不光荣。她催促巴尼斯回去跟那位大使和他的外甥女说他们的安排。后来巴尼斯受到瓦特森的斥责,并责怪布拉蒂乱出主意,因为他的外甥女受了作弄,布拉蒂又捉弄了他。这样布拉蒂占了上风,那是她出的主意,颇为得意。

    在马德里八天后,气候转冷了,海明威和哈德莉几乎冻坏了。沃丹尼斯的第二场表演是在瓦伦西亚。二十四日清晨海明威夫妇起床穿了较暖的厚衣服去排队买观赏斗牛的入场券。海明威二十六岁的生日已作了安排。他热望他的小说情节能从这段时日的经验获得。他起初的愿望是实现了,但是后来就尽记下些支离破碎的概念。他决定回到巴黎再开始写。他在瓦伦西亚的旅店中,每天清晨便在床上记下他的一些朋友诸如杜英、派特、洛布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以作他的小说素材。每天下午他和哈德莉到海边去游泳,而后乘坐黄色巴士回托洛斯广场去看沃丹尼斯的英雄式斗牛表演。

    他的小说重新开始是准备写一个女人的故事。她名叫亚雪莉,住在巴黎。她的故事既富于罗曼蒂克,也是非常道德的。她婚后的姓名是伊利莎白.布拉蒂.牟蒂,这个名字来自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二任丈夫是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后来是个酗酒者。他在酒醉的时候,甚至威吓他的妻子,却总是不答应与她离婚。终于她从英国潜逃至欧陆,是与她的男友迈克.康贝尔一起私奔。康贝尔以前也是军人,由于他在西班牙的继承权已经丧失而苦恼,于是有同性恋的倾向,布拉蒂从他的同性恋伴侣手中把他拯救出来,而后他在她颇具有朝气的生活圈子里与她如影随形,过得颇为愉快。

    巴尼斯又在巴黎与布拉蒂和迈克相遇了。他是一位美国新闻记者,于一九一六从一家英国医院遣退下来。他曾在纽约邮报服务过一段时期,后来自组欧陆新闻通讯社,来到巴黎,自任该社欧洲区主任。他不久发现他的工作一天里只需四、五个小时就可以处理完毕。于是,他决定要写一本小说。他的计画受到另一位美国作家罗伯特.柯恩的鼓励。柯恩的第一本小说已为美国一位发行家接受,愿意为他印行。柯恩是一位网球好手,更曾在普林斯顿得过中量级拳击冠军。巴尼斯写道:“别认为我对那拳击冠军的头衔会很看重,那只有对柯恩才重要。”

    海明威写这一小说的起头很好,可是后来就写不下去了。由于他与朋友在文学方面交谈得来了足够的技巧与知识,这使他后来在巴黎重新开始,就有了奇妙的创作动力。

    八月初旬他和哈德莉回到马德里去玩了几天,他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在屋角堆了许多啤酒罐的一张桌子上猛写,但是八月的炎热使他们不得不开车出城,到绿色的海湾去游泳,在海边玩了两天。他们后来又从那里迁往韩岱大旅店,那边房间的租金是每天三十法郎,那边有绿色的山峦、长长的白色的海滩和大西洋的浪涛声。八月十二日,哈德莉搭车回巴黎去清扫公寓房间,以便迎接小邦比回来,海明威则留在那边以他的普通书法(这回没有用打字机书写)写了足足两本练习簿。

    他独自在韩岱旅店住了一个多星期。他在一封写给豪威尔.简金斯的信里透露他的秘密说,他害怕回到巴黎去,因为毕尔.史密斯在那边。毕尔太沮丧,海明威怕感染他的忧伤。同时,他这个时候是他有生以来写作最勤奋的时候;每天早晨经常要写三、四个小时,写累了就睡下,他会立刻沉睡,但是几个小时后又会醒来,提起笔来就会珠圆玉润般斐然成章。到八月十九日,当他动身返回巴黎去 的时候,他的小笔记簿已写满了二百五十馀页,他想故事已到完稿阶段了。

    乔德夫人信中说,她将给海明威夫妇一个异常美好的惊喜。当海明威回到住所,他发现了那是什么。一个破窗子已经修好了,餐厅里换了“令人讨厌的”新壁纸,只有一件事要“谢谢她”,就是她那巫婆式的笑靥,当然她是笑著说,她要提高房租了。海明威威胁她说他要搬家。但是,房租还是照涨。当海明威最需要安定的时候,总有这一类的琐事来干扰他。他又戏言要前往摩纳哥,说那边有他战时军中朋友,但他这种不切实际的狂想,由于怕耽误了他自己小说写作的计画,而又说他打消了前往摩纳哥的念头。

    八月底,他认真写完了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他在小说的起头,把那个叫沃丹尼斯的斗牛士略加更改写成了罗牟洛。虽然起初海明威认为他回巴黎,朋友会妨害他的写作计画,可是当他回到巴黎之后,毕尔.史密斯和洛布都没有干扰到他或使他耽搁什么。其实,毕尔和洛布离开潘普洛纳后偷偷地作了许多事情:他们骑自行车旅行,经由黑森林,玩得非常痛快。他们本来还计画去探访一下洛布的祖居地窝姆斯,但因大雨路途泥泞而乘坐火车返回巴黎。他们两个都已登记邮轮舱位,于九月五日返回纽约去。

    在他们离去的前一个晚上,凯蒂.康尼尔在托劳西餐馆为他们饯行。她邀请了海明威和哈德莉,他们都去餐馆。进餐馆时哈德莉与毕尔和洛布领头,海明威跟在凯蒂的后面。凯蒂劝海明威写小说就用真人真事真姓名,不要去别出心裁另外虚构一番,这样倒使她觉得读起来有单纯之美。海明威说:“嗯,凯蒂,我采纳你的意见。我正在写一本小说就是真人真事的感人情节。”他一边用手指著洛布和毕尔说:“我正把这两个混蛋痛快淋漓地加以描写。我把他们每个人都写成了我的小说人物;我把洛布写成粗汉。但是,凯蒂,我把你写成一个美妙的女孩,对你我会笔下留情,不会让你有任何不快之感。”凯蒂默然不语。但是,她在想著她曾经警告过洛布的话,她曾警告他说,洛布的末日即将到来。

    在餐馆里他们叫了烤鸭。毕尔这时高兴而风趣。哈德莉和凯蒂谈得很愉快。海明威喝了许多酒。洛布隐藏起他的焦虑与不安。他忘不了海明威在潘普洛纳那种粗暴的样子。现在他知道他们之间不可再有交恶之嫌。当侍者切烤鸭时,每个人都给了一块胸肉,而海明威却没有。洛布注意到了,海明威那块肉是屁股。海明威皱起眉头狠狠地瞪著那块屁股,但盘中就只那么一块了。

    五天之后,他写完了第六本笔记簿,开始用第七本了。他已写完了节日庆典的故事,已写到巴尼斯被送往疗养院去疗伤。这似乎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最后由布列蒂发了一个电报,叫巴尼斯前往马德里。后来他们一起坐计程车经过格伦维亚。布列蒂说:“呃,巴尼斯,我们本可以在一起玩个痛快的。”巴尼斯望著穿卡其布制服的交通警察说:“能这样想想也蛮好嘛。”

    海明威把他为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所作的这样的结尾句子,后来修改成如下的问句:“能这样想想不是很好吗?”这个句子似乎不十分妥贴,但他累得不想再改。于是,他在稿尾记下:一九二五.九.廿一脱稿于巴黎。

    七、背叛的行径

    为了赶著完成他的长篇小说,使得海明威在身体与感情两方面都累得不堪负荷。他想到冰凉的塞纳河去游泳,以恢复体力。但是,由于他的右脚一根筋受过伤,恐怕抽筋,而打消了游泳的念头。他本可以带哈德莉到义大利北部作徒步旅行,越过圣伯纳隘道途经米兰、维森沙、汐奥和巴沙诺,而后再到威尼斯,一路上各城镇都可住旅店歇脚,夫妻这样的徒步旅行可谓颇具罗曼蒂克气氛。然而,这一计画亦不可行,因为邦比刚从布列顿尼回来,长大了些,头发更金黄好看了,却也更加顽皮不好照顾了。海明威说,他不想再麻烦别人来照管自己的孩子。由于墨索里尼带来的恐怖政治,海明威也不想去义大利旅游。他说:“我视义大利已被埋葬,为何又要把它从腐臭中挖掘出来呢?”

    九月下旬他终于起程去恰屈斯作短暂的旅行,身边带著他的小说手稿。他是有意把稿子搁著到圣诞节才发稿。他需要把这份稿子详加修改,重新打字后才能定稿。他发现要完全自己满意才发稿实在不容易。首先就是篇名的问题。虽然他曾把它命名为“节日庆典”,而所用的是西班牙文字,他不喜欢用外国文字作书名。在恰屈斯他构思了一番,把它称之为“失落的一代”,并在前言里把这一书解释了一番。那个夏天朱楚德.史坦茵把她那辆福特汽车放在一家乡间修车厂整修,那位年轻的机械师很快就为她整修好了。朱楚德.史坦茵问那位修车厂的老板,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的修车技师。他说是他自己训练出来的:年轻人学习得很快嘛。老板又说,二十二到三十岁的人就不堪教育了;年轻人要在二十二岁以下就学习得很快。“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失落的一代啊。”于是海明威不喜欢这个“失落的一代”的书名,而又要更改。他在他的小笔记本里写下“由河到海”、“双宿记”、“老李汶”、“太阳又依旧上升”,最后他决定采用“太阳又依旧上升”(电影译为《妾似朝阳又照君》)。他这次前往恰屈斯旅行最大的收获是把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书名确定为《太阳又依旧上升》。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杜芙一封短笺,所用的纸张是德拉布列路九号艺术工作者公寓旅馆的便条纸,由附近丁哥餐馆的一位酒保弗列德交给海明威。短笺表面上是对海明威的右脚筋受伤表示关怀,实际上在她心里是另有其事。她这样写道:

    ???

    我亲爱的欧奈斯特,原谅我勉为其难向你开口借点钱,好吗?我手头暂时不便,也可以说是焦头烂额吧,但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需要三千法郎──天知道,你能多借点给我更好;你尽可能多借点钱给我吧,我不便请求你那样做。

    只是目前我所有的朋友都是一穷二白,我可以说是无处告贷。我现在住在乡间无所作为……如果你能帮忙,请把回信交弗列德给我。切盼接信即覆,好吗?我是十万火急才这样求助于你,千乞原谅!我听说你把自己弄伤了,但愿伤得不重。祝好运!你的杜芙手书

    ???

    不管海明威是否照杜芙的请求做了,我们可以判定她在他的心里还是很有份量的。他在他的小笔记簿里写下了他的独白,显然所记的是有关杜芙的,也是有关他自己的。他这样写道:

    ???

    一你处理一切事情必须委婉其词。

    二那种感情就像是跟十四个男人周旋,而没有一个知道你爱谁。

    三我们不可以那样做。你不可以伤害别人。我们对感情应有虔诚的信念。

    四我必须忍受,而实在受不了我对你的渴求;因此,我必须采取另一种态度来处理我们的感情问题。

    五我从未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六我望著你,而自认受不了感情的冲动。当我们好起来的时候,他却把事情搞坏了,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

    七愿你现在非常愉快。愿你将来非常快乐。

    ???

    海明威记下这些句子,无疑的是当他要修改他的小说时,用来增补小说人物布列蒂.亚雪莉的对话内容。然而,当他真的修改他的小说时只用了以上其中的一句而已,即是“我们对感情应有虔诚的信念”这么一句。其他已经构想好要插入的情节未予采用。但是,那些句子已经明白表示海明威对杜芙是情有所钟。他们经常在那家咖啡店会面,他跟她谈起他在丁哥与费兹杰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由于经济上的困难,她起码向他借过两次钱,或是说求助两次以上。求助的方式都是暗中叫人转递字条给他。史都华特与毕尔两人都认为,海明威在潘普洛纳时就与杜芙有了爱情关系。他对洛布大为光火表示了性行为的妒嫉。显然在他们的谈话中已涉及性问题,并且他们可能已发生性关系。也许海明威可能拒绝她的诱惑。这一点他已隐隐约约写入《太阳又依旧上升》这本小说中,巴尼斯战时受伤,使得他性无能,虽有性欲,却无法与杜芙作爱。小说中,巴尼斯与布列蒂.亚雪莉之间不能发生性行为这一点,可能就是海明威暗示他自己与杜芙之间抑制了性交行为的一种构想。

    然而,杜芙的情欲不能获得满足,这使海明威构想了背叛行径的主题,这是意识流的手法。他这几个月来所写的两篇小说都是背叛行径的主题。一篇是〈十个印第安人〉,初稿存放著,等待以后修改再发稿。另一个故事是〈五十张千元大钞〉。费兹杰罗对海明威的拳击故事非常欣赏,但他对〈五十张千元大钞〉起头那些对话的句子不太满意。当费兹杰罗要海明威删掉他那自以为得意的对话时,他非常震惊。虽然他起初非常谦虚地接受费兹杰罗的忠告,可是事后几个月里他为删掉的句子感到非常懊悔。那几句话费兹杰罗认为是傻话,其实他也只从朋友口中听过一次而已。

    有一天,海明威带回一张大型油画,那是一位小个子西班牙画家尚米洛画的,这张画标题为“庄”,是伊凡.西普曼垂涎已久的一幅油画。后来听说海明威要买下来给他的太太哈德莉作为三十四岁的生日礼物,西普曼与海明威掷骰子来决定由谁购买。虽然海明威胜了,可是价款要五千法郎,不是海明威能买得起的。于是,大家急急凑钱,使海明威能高高兴兴地坐计程车回家来。尚米洛后来看见海明威把他的那张画挂在床头的上方,他非常高兴他的画已落到好人家的手中。海明威听了这句话欣喜若狂。他说尚米洛的画是揉合了西班牙传统与现代美感的杰作。这个秋天,除了得到这张名画以外,他的另一收获是十月里《我们的时代》出版了。李维赖特想使这本书有个良好的开始,他费了一番心思。这本书的封里封底的折叠边上有叟伍德.安德森的推崇文字,还有奥伯伦、派索斯、瓦都佛兰克和吉尔柏特.西尔兹的佳评。这是个小版本,印了约一千三百本。除了海明威之外,没有人不认为这本书会畅销。乔治朵偷告诉史都华特说,长篇小说常有它特定的销路,但是短篇小说集却常滞销。有些评论尚称满意。《纽约时报》书评上说,这本小说集“文字洗练,读来令人喜悦,内容颇具生命活力。”修柏特.戈曼说,海明威以赤裸裸的笔触来写一件事的中心难题。只有批评家侯谢尔.布瑞卡尔说,就小说一般的可读性来说,这本集里的小说不能称之为具有故事性的小说。除了〈我的老爸〉那一篇颇有叟伍德.安德森的风格外,其他的不可谓为小说。海明威听了别人把他的小说与安德森的作比较,心里很不舒服。

    早在一九二三年,海明威就对艾德门.威尔森说过,安德森早期的小说还不错,但是晚期的就非常糟,大概是受了纽约人言过其实的夸奖。在十一月的暗淡日子里,海明威开始在草拟讽刺的诗文,用以讽刺别人将他的小说与安德森作无谓的比较。

    当海明威开始认真写作的时候,哈德莉和邦比都患了重感冒。他创作了一个小小的寓言故事,是写两个男人的生活受春分的影响,他们都是密西根匹托斯基人。他这个故事采用了屠格涅夫的《春天的激流》作为篇名。这篇小说主要是在讽刺安德森的近作《阴沉的笑声》。海明威的态度粗鄙失礼,缺少批评的严肃性。在他这本书写完之前,费兹杰罗已经离开巴黎。海明威写完后把稿子交给派索斯看,派索斯喜欢海明威在小说中对印第安人的描写,也同意海明威的看法,认为《阴沉的笑声》内容表达笨拙,而且是感伤主义的作品。谁都可以批评安德森这本小说的缺点,为什么海明威不可以呢?长者的作品不好,年轻一辈的又为什么不可以批评,而说是背叛的行径呢?但是派索斯劝他把这本书暂时搁置一段时日,不要急于发稿。他认为虽然《我们的时代》写得不差,可是再好的作品也有缺点可以指认出来的,他不愿看到海明威在一本好书出版之后,马上受到别人不好的批评,况且《春天的激流》写得并不理想。当派索斯劝说时,海明威表面上诺诺以对,然而,他的内心已经作了决定。哈德莉同意派索斯的看法。就她自己来说,她喜欢叟伍德.安德森,并认为就观念来说,安德森并无过失,但是她发现劝解海明威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已决定将这本书交给李维赖特出版。朱楚德.史坦茵对海明威这本《春天的激流》非常生气。她不仅责怪海明威把那本书中的第四部分名为“美国人的成长与婚姻”,而且生气他不应该出卖她所认为是属于她的人。就《春天的激流》来说大家都有微词,只有一个小小的宝琳.费孚是趾高气扬的赞誉有加。她是从堪城来的《流行杂志》的编辑,她现在已改变她对海明威的成见──起初认为他是粗暴,不修边幅,而今她已成了哈德莉的挚友。当别人都对海明威的讽刺文章不以为然的时候,宝琳开心地笑了,对海明威说,那本书非常伟大,催他赶紧交给李维赖特出版。

    他这样做了,甚至有人认为海明威别具用心,身为安德森挚友兼他的小说发行人的李维赖特可能不会印行这样一本书。

    如果他要打击海明威,他会取消与海明威的合同。派索斯不敢确定海明威是否深思过,或是仅出于一股孩子气。迈克.史屈托认为,无疑的这是一本冷血无情之作,海明威板起脸孔来对付环境。十二月七日他写了封信连同稿子一起寄出。这个冒失的小伙子认为他那本《太阳又依旧上升》一大叠手稿是他讨价还价的好本钱。很久以前海明威就对贺拉斯说,他听过许多批评家哀号美国缺乏好的讽刺作家。当贺拉斯读了他的《春天的激流》时,他可能会告诉那些批评家可以停止哀号了。毕竟,费丁的《约塞夫.安德鲁》讽刺过理查逊的《帕米拉》,后来那两本书都成了经典之作。现在又多了个例子,那就是他的这本书仅仅比史都华特的《讽刺诗文史纲》在篇幅上多出五千字而已,纽约的文人都该赞誉才是。如果说李维赖特拒绝出这本书,可以想得到的理由是他怕得罪叟伍德.安德森。但是,货真价实的人是不会因讽刺而受到伤害的。这本书如果有拉弗巴顿的卡通画配合,则预期的销售量很容易到达两千本之数。海明威要求预支五百美金,并且要求李维赖特及早回电至雪峦的托比旅店。信上并且特别强调这是本好书,可以为双方赚到许多钱。

    家里方面,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来信说,他买了一本《我们的时代》,正读得颇觉有趣。他的母亲葛瑞丝在收集各方面的书评,准备收集好了后寄给她的儿子。海明威医生受到橡树园的邻居与好友对他儿子这本书的许多恭维。但是,这位好医生爸爸忍不住要说这本书缺乏精神提升的正面主题。他这样写道:“相信你知道,在你将来的小说里多写点不同人物的人性。在这本书里,你已确实展示了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希望你尽量去探索人性喜悦的一面,要写出乐观向上的精神。如果你去探索,处处都可以发现。记住,上苍叫我们每个人应尽量做好。我每天都在为我亲爱的孩子著想与祈祷。父字。”

    八、雪崩之年

    十二月十二日,当他们回到雪峦时,发现山上积雪两尺深,是一个晴朗的山区气候。海明威爱山。首先是感冒,而后又为他的新友吉拉德与莎拉.牟费大声朗诵他的全本《春天的激流》手稿,这使他患了严重的喉炎。他认为他们是“极为开朗的人”。

    当他与哈德莉弄妥了孩子的事,收拾好了行李,从格尔德勒斯特搭上了夜间火车时,他们的赞誉声仍萦绕在耳际,邦比整晚咿咿哇哇说个不停,哈德莉由于睡眠不足,眼睛发红,他们是在布鲁登斯转车前往终站雪峦内山区。由于雪崩,雪峦内山区出现过滑雪遇难事件,直到雪崩停止,积雪稳定才再开始解禁滑雪的活动。

    头一个星期的大部分时候海明威躺在床上,对他的喉头与胸部悉心照顾,吃些流质的东西,写写信,看看托玛斯.曼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他说,读读《父与子》那样的好书远比读孟肯的或辛克莱.刘易士的作品来得过瘾。后二者以暴露美国城市文明的败德行为而声名远播。他现在这一看法使哈德莉大为惊异,因为她记得前些日子他还在全神贯注地研究《大街》(刘易士名作)除了屠格涅夫和托玛斯.曼的作品外,海明威的书袋里,还有毛姆的《人性枷锁》、康拉德的《退潮》、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去年夏天以来他就一直带著这些书游遍西班牙。海明威曾与费兹杰罗谈论小说题材的重要性。他说战争是最好的题材;这种题材材料最多,动作最多。有过战争经验的作者,可以说素材之多,终生受用不尽。其他的好题材,按海明威的说法,该是爱情、金钱、贪婪、谋杀和性无能。《太阳又依旧上升》这本小说他将花整个的冬天来修改,他还希望能一改再改,他对这本小说寄望很高。他身体一复原便开始他的修改工作,并且自己打字。

    他渐渐恢复了他以前的休闲活动,并且现在新增加了一项运动,就是打撞球。十三日及十四日有新的暴风雪吹过这个镇,带来三呎多的积雪。他到托比旅店后的山坡上去试著滑雪,试了两次,发现他的疾病使他体力衰弱了许多,也使他失去勇气。一阵雨把积雪融化了许多,他躺在床上念麦利亚特的《纯朴的彼特》,这是一本颇为成功的小说,描写一个年轻的傻子,很有令人激赏的地方。有一天晚上,海明威玩扑克牌,喝了七瓶啤酒,赢了十五万八千元(奥国钱币),然而由于当地的经济不景气,这么大一个数字却只兑换到两块三角五分美金,他把约一半赢来的钱为他的儿子邦比买了一个木马。这个木马还是在镇上一家很小的商店里买的。

    凯蒂.康妮尔现在回到了巴黎。十二月某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了宝琳.费孚。她指著一副雪橇,身子弯得很低。她笑著解释说,她要到奥国去与哈德莉和海明威共度圣诞节和新年。她以前从来没有滑过雪,但是海明威答应教她。这一消息使凯蒂非常惊讶,因而她也知道,宝琳与海明威家的感情发展得甚为迅速,也使她想起宝琳会认为海明威是个懒惰得无可奈何的人,但是她现在改变了她的看法,她一切都不在乎了。假期里融雪的日子根本就无法教她滑雪,她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她只是想多接近他而已。他们现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都是顺眼的。她现在是爱上了海明威,问题是如何使哈德莉不要怀疑她。

    宝琳在雪峦待了大约十天的时候,海明威收到李维赖特有关《春天的激流》的消息,这本书是宝琳最欣赏的。电文上说:“《春天的激流》一书无法接受,但《太阳又依旧上升》一书则恭候补稿,以求完整付梓。”对海明威来说,这份电报不以为惊,他立刻致函给费兹杰罗解释这件事。他完全知道李维赖特不能接受有损于他公司王牌作家声誉的讽刺作品,况且他与李维赖特之间,除了一封代替合同的函札以外,别无正式合同书,显然第二本书的被拒绝,第一本与第三本成交也有困难。海明威说:“这步棋我输了。”

    说来海明威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他只希望三本书同被接受在一家出版社印行。史克瑞布纳的麦格斯.派金斯去年冬天就已写信向他要稿子,这件事费兹杰罗也知道。诺普佛的布拉德利最近还写了一封征求稿子的信给海明威。哈科克的出版社也在探询海明威的消息。如果海明威决定换出版社,他还可以要求预付一笔合理的版税抽成。海明威目前的兴趣只在派金斯那一家出版社。他所采取的步骤显然是,先电告李维赖特把他的手稿寄给耶鲁俱乐部的史都华特,而后由史都华特将稿子交给派金斯。他觉得《太阳又依旧上升》这本小说有助于《春天的激流》的成交。

    海明威经过了一夜的忧虑与失眠,新年的早晨他在写给费兹杰罗的信上又添上几行附记。他认真地认为他有立即赶往纽约的必要。《春天的激流》中有些文词也觉得有修改的需要,甚至认为《我们的时代》的版面也要调整一下。他要等到元月中旬才能拿到护照,他的旧护照在圣诞节前已经过期。并且他要向海关申报的东西,除了那只新木马以外,还有赛马师戴的帽子、丝巾和马鞭。

    当李维赖特的信抵达雪峦时,宝琳仍在那边。李维赖特在信上坦诚地说,他们出版社办公室里的人都看了海明威那本《春天的激流》,大家一致认为那不是适合他们出版社印行的书。他们认为出这样一本书不仅是在倒读者的胃口,对安德森来说也太无情。另一方面,他们希望出版《太阳又依旧上升》那本小说。如果他们在这个春天能取得稿子,他们保证能在秋天把书印出来。宝琳紧握她的小拳头,对这件事十分生气,而后回巴黎去了。海明威对他与宝琳的感情,后来这样写道:

    ???

    一个未婚的少女暂时做了一个已婚少妇的挚友,周旋在他们夫妻之间,不知不觉地,天真无邪地突然冲动起来要嫁给那个少妇的丈夫。那位丈夫是个作家,非常辛劳地写作,他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写作,不是他妻子的好伴侣。这一处境对那个少女有利,这件事是怎么成熟的,那不用解说,你便明白。当这位作家工作完毕时,他拥有两个迷人的年轻女人;一个是有新奇感的少女,另一个是他那恩爱的妻子。不幸的是,他已爱上了她们二人。然而更不幸的是,不仅是她们两个,他还深爱他的儿子。开始是刺激有趣,那是暂时的。一切都是天真所造成。而后是一天又一天,你享有你所拥有的而并不去忧愁。如果你真的不忧愁,你是在撒谎;实际上,你在怨恨这件事,它可能毁了你,每过一天,情势就愈来愈严重,然而这情形就像你处在战争中,就只得那么一天一天的挨过去。

    ???

    宝琳回到巴黎后设法与海明威一家人维持摰友的关系。她直接写信给哈德莉,请她为她寄还她忘记带回巴黎的一件和服式晨袍和一把梳子,并且寄了钱去,叫哈德莉到玩具店去替她给邦比买件玩具做为她送给孩子的礼物,她在信里又夸奖哈德莉的钢琴弹得很好,又说海明威的小说技巧有惊人的发展,其实海明威最近想将他的小说从第一人称叙事观点改为第三人称叙事观点,却并不成功。当她知道海明威要赴纽约去办事情,宝琳便大胆说,她与他同行是再好不过的事。她说李维赖特那封信是对严肃作品的不当处理,现在显然要做的事情是海明威必须去将讽刺文章严肃意义与技巧作一次演说。但是,这次海明威是单独前往,到那边后并迳往四十八街李维赖特的出版社去办事。他们见面后,彼此间都很有礼貌,海明威对出版他的小说计画有所改变表示了他的不悦。他们约了几个朋友在附近家一餐馆喝酒,那天晚上海明威有些紧张,睡得很少,那是因为与史克瑞布纳出版社接头出版他的小说的事尚未作决定。费兹杰罗劝他去试试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早上起来他仍决定按以前的决定让派金斯优先考虑。他这次是生平第一次到第五街去探访史克瑞布纳出版社。派金斯是个非常有手腕的人。他说,《春天的激流》是本大书,他的出版社愿意付一千五百美元,但这笔钱包括海明威另一本未完成的小说收购权在内,并说出版后他们的版税制度是百分之十五。

    后来海明威也去了一趟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把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安排的条件解说给他们听,并说如果史克瑞布纳出版社拒绝后,才能交给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印行。布洛姆费尔德出版社的负责人哈科特对海明威非常礼遇。为这家出版社写稿的已有格林威.威斯科特。在巴黎海明威不喜欢威斯科特,对他那种英国口音更是憎厌,并在《太阳又依旧上升》中特别安排了一幕讽刺威斯科特那种人的语调。在纽约访问期间,海明威本来预定只有七天,但延长到了十二天,在这期间他遇到了不少他觉得不错的人物。他认为波伊德是个很有份量的人物,麦岱林、宾契利、多提派克也都是。在那些文学杂谈中,布洛姆费尔和麦多格斯是最为人称道的知识分子。大家又谈及派索斯的《曼哈顿车站》已出第四版;安德森的《温斯堡》已是第十版了。欧温.戴维斯已将费兹杰罗的《大亨小传》那本小说改编为舞台剧。海明威去观赏了这出舞台剧。他认为把一本小说改编为舞台剧搬上舞台,倒是赚钱的一种方式。但是,他讽刺说,改编成戏剧的小说面貌被丑化了。

    海明威在纽约时也去探访了伊莎贝尔,她现在已嫁给一位古典文学教授,名叫戈多汶,但大家都叫他弗利斯科。海明威这次在纽约行程的最后一天,他去探访波伊德。他离开纽约时,有多提派克、爱琳诺和宾契利在哈布金码头送行。

    海明威回到巴黎,刚好是午餐时间,而晚餐是在费兹杰罗夫妇前往尼斯之前共席饮宴。费兹杰罗催他前往里维拉,海明威答应考虑。四月里牟费夫妇邀请他们到那边一游,由于费兹杰罗有约在先,未能答允。另一个原因是他的长篇小说尚未完稿,并且哈德莉带著孩子还在雪峦,正等著他回去。

    在匹科路有一个新潮派的小个子女人(宝琳)选择了海明威作她结婚的对象。海明威后来这样写道:“我本应该搭乘火车赶回雪峦去,而正在与我恋爱的那个女人却在巴黎……我们去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做了我们想做的事情,尝到了令人难忘的离别的痛苦;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伤感的、自私的和自欺欺人的;这一切带给我可怕的烦恼,于是我没有搭第一班火车,也没有搭第二班火车和第三班火车(搭了第四班火车)。当我回到雪峦,看到我的妻子站在火车站堆枕木的地方等我,她宁愿在我爱过她之后死去,而不会再爱过别人。我的妻子在微笑著,太阳照著她那可爱的脸,那张美丽的脸映著雪光和阳光,她的头发在阳光中显得金黄夺目,美极了。小邦比站在他母亲的身边,他那棕黄的头和被寒风冻红的小脸,看起来真像个福拉堡地方的美少年。”

    海明威离开宝琳的纠缠后,定下心来写作,他决定四、五个月里先把《太阳又依旧上升》修改成为定稿,再写几篇短篇小说。他为新集成的短篇小说集拟了一个诙谐的篇名:《一个被杀的新王》。他说,如果这个篇名不用于他的短篇小说,也要用于一本长篇小说,但后来似乎他已忘记了这个决定。

    在这一年里他印象最深刻的事是雪峦的雪崩,海明威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在雪峦我见识到了雪崩,雪崩有各种不同的变幻奇景,如果你遇上了雪崩,你要懂得如何躲开它。我这一年里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遇到雪崩时懂得如何打发时间,而不会愁著不能外出滑雪。”这年三月里的雪崩持续了三个礼拜,在这段时间里他修改了《太阳又依旧上升》的后面五章。这也可以说是他在这段时间里极大的收获。

    九、事之终结

    当哈德莉勉强答允和珍妮与宝琳坐珍妮的车子到乔托作乡间驱车旅游时,洛赫山谷的林木已是一片新绿景色。他们经由维士理和兰波勒南下到恰托斯,在好的旅店歇脚,每天晚餐都吃得很好。洛赫山谷峻峭,山谷上的古堡楼台庭园都使哈德莉非常欣悦,虽然她以前就看过了。

    哈德莉注意到了宝琳只是偶尔说几句话,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沉默不语,觉得她有些怪异。当问起她的时候,她却愤然回答,有如狂吠。哈德莉觉得很伤感情。

    珍妮则了解她姐妹的秘密,故意掩饰说,宝琳从小女孩时代开始就是这样情绪不稳定。但是,哈德莉怀疑她的话。有一天,哈德莉直截了当地问珍妮,这是否与海明威有关。珍妮回答说:“我想,他们似乎都喜欢对方。”哈德莉没有追问下去,但刚才那种对古堡景物的欣悦顿时消逝。在返回巴黎途中,她成了沉默者。

    无可避免的对抗为时不远了,四月与五月都是阴暗潮湿的天气。从雪峦回巴黎后,哈德莉因感冒咳嗽而胸痛。邦比则干咳,有百日咳的征候,有时还会呕吐。海明威则有失眠的现象。有一天,哈德莉提起他与宝琳的感情问题,海明威满脸通红,并责怪哈德莉不应该提起这件事情。而哈德莉这一方面,她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她便打算促成他们。哈德莉觉得海明威说那种话的意思,似乎是说她提出那事是她的一大错事。他悄然下楼,走到街上,淋著雨。哈德莉则泣不成声。

    家里一切还照常,海明威奋笔疾书。五月初他完成了一个短篇,篇名〈阿尔卑斯的牧歌〉,写一个农夫对他妻子之死完全无感。五月五日他把这篇小说投寄给派金斯的史克瑞布纳杂志。以前他还寄过一篇〈五十张千元大钞〉给派金斯的杂志。编辑觉得〈五十张千元大钞〉太长,不便采用。然而,〈阿尔卑斯的牧歌〉短而简明,因而被采用了。

    由于为宝琳的事实争吵,加上小儿邦比的咳嗽,海明威家再赴西班牙住一个暑假的计画改变了。但是,海明威仍然决定五月十二日或十三日离开巴黎。如果到时邦比的咳嗽仍然未好,海明威就先动身到马德里去,哈德莉以后再来。他很想去看斗牛,并写一些有关斗牛的短篇小说。他为自己的孤寂非常难过。费兹杰罗在尚勒宾,强克已回英国恢复军旅生涯,派索斯在纽约。宝琳与她舅父舅母在义大利度假。很久以后,海明威这样抱怨宝琳说,她是悉心远走,且杳无音讯,让你长久挂怀。

    当海明威抵达马德里时,一流的斗牛表演已经结束,只剩下几场不精彩的斗牛表演,日程是十五日星期六。然而,由于斗牛士的拙劣,连那几场也决定取消了。星期六的夜里竟然下大雪;海明威躺在床上取暖,写小说。

    他带来几篇初稿,礼拜天他在床上修改了三篇,其中有两篇是有关尼克亚当这个小说人物。当他在马德里时,哈德莉带著孩子到安提比岬牟费家去玩了几天。费兹杰罗和麦克利雪住得很近。他们两个每天早上游泳。还在咳嗽的邦比则与牟费家的小孩在岸上玩或看他们游泳。但是,邦比的咳嗽引起了牟费家人的疑虑。他们的英国医师认为那是百日咳。这时费兹杰罗家已搬到较大的一幢别墅去了,把那幢尚未满租期的较小的别墅让给哈德莉住。这时海明威仍在马德里,他写信给叟伍德.安德森,谈论他的《春天的激流》,并告知这本书即将在史克瑞布纳出版发行。他认为安德森一定会认为他的信与书都是鄙俗的东西。但是,他说他不能不向安德森解释,并寄望安德森的批评有助于《我们的时代》的发行。海明威在西班牙过了三个礼拜后,便离开了马德里前去哈德莉那边,牟费家为海明威的到达举行洗尘宴,这时是六月初的黄昏,地中海岸一带金光闪闪,海面上柔光粼影,美不胜收。牟费夫妇非常客气,海明威夫妇和颜悦色,然而费兹杰罗夫妇一到,意气洋洋,步态踉跄,颇为怪异,吉拉德见状不满,先行离去。海明威也嫌恶那种气氛,但在他离去前,把《太阳又依旧上升》的打字稿给费兹杰罗看,幸亏他这时似乎突然酒醒,赞誉这是一本好小说。然而,他看了一下后,建议海明威前几章应删掉某些部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海明威马上决定删去前面十五页。在这段时间海明威也修改了〈不合时令〉、〈印第安人的营地〉和〈大双心河〉,同时也在进行写另一部长篇小说。

    本来可以被采用的〈阿尔卑斯的牧歌〉那篇小说,由于史克瑞布纳杂志的几位编辑意见不一致而被搁置,未予刊登。罗柏特.布瑞吉认为那篇小说有损他们的杂志风格,因为那近于恐怖故事,虽然从某些角度看也近于契诃夫和高尔基的某些小说,是一种暴露写实的手法。

    那个夏天哈德莉有许多事情使她伤心,当然主要的是海明威与宝琳的感情问题和邦比的百日咳。当他们住费兹杰罗未满租期的别墅到期之后,海明威一家人连同宝琳在尚勒宾一家旅店租了两个大房间住下来。这家旅店靠近海滩,有小花园。他们每天早上在海滩做日光浴,上午游泳,在花园里午餐后,骑自行车兜风,晚上与麦克利雪、牟费和费兹杰罗一起喝鸡尾酒,吃晚餐。晚餐后在松林或岩岸上散步。但是旅店里的情形就没有这么诗情画意了──早餐后的盘子和碟子,骑脏了脚踏车,游泳回来挂在那儿的衣物,这些东西都待清洗,最糟糕的是两个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

    哈德莉有些事要痛苦地忍受著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这种情形直拖到七月初,这时海明威夫妇、宝琳和牟费夫妇一起同赴潘普洛纳,到了潘普洛纳之后住进旅店,每天下午由吉拉德去购买观赏斗牛的门票。每天上午有一场业馀斗牛表演,有一次,海明威叫吉拉德去试试自己的勇气,于是吉拉德以雨衣代替斗牛披肩入场去一试。当一头公牛全速向他奔来时,他不知所措,正要撞上的一刻,他挥起雨衣,身子闪过一旁而没有被撞伤。海明威立即恭喜他有了完美的斗牛表演经验。吉拉德则歉然说:“明年再来时我会做得更好。追求完美原是我的偏好,爸爸海明威。”宝琳一心想著要回巴黎去,但是远远听到一声“爸爸海明威”,使她非常惊异。从此以后她便以这个称呼叫海明威。

    他们欣赏过潘普洛纳的节日庆典后,各人按自己的计画去做。海明威夫妇到马德里去了,宝琳没有同行,但不断给海明威夫妇写信。

    当海明威回到巴黎时,吉拉德借给他一间书房,他便安心在那间书房里为他那本即将出版的《太阳又依旧上升》校稿,并在首页写上:“谨以此书献给吾妻哈德莉”。他认为这尚不及他想要对妻子表达的情意的千万分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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