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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哈德莉

    一九二〇年整个夏天,欧奈斯特在密西根游玩的时候,在圣路易市有一个女孩正在照拂她垂死的母亲。她就是伊丽莎白.哈德莉.李察逊,年二十八,高个子,褐色的头发。她的父亲于一九〇三年自杀。她跟她的母亲与一位已婚的姐姐罗兰尤苏太太与她的丈夫和两个幼儿用楼下的房间。她母亲卧病的房间在楼上,哈德莉从六月到九月,几乎每个晚上都陪伴著母亲,且会在夜里醒来几次。她要为那慢慢在沉睡中的病人“说些同情安慰的话,为她按摩,求她入睡,用各种言语哄她安心养病。”

    当她的母亲茀萝棱丝.李察逊逝世后,哈德莉疲惫不堪,心神迷乱。甚至她在弹钢琴的时候,弹著弹著就没有声音了。她以前的爱人没有一个再对她感兴趣,自己也似乎愿以老处女终其一生。她于一九一〇年毕业于玛琍书院,那是圣路易市一所私立女子书院,后来又在布伦摩尔读了一年,以后她就待在家里了。她自认她是在保护中长大,却又生活得并不顺意,也认为自己天真无邪,毫无生活经验。当她收到她在玛利书院时期的同学凯蒂的来信时,她十分感动,且振奋起来,因为凯蒂这个秋天要住到芝加哥去,并在那边工作,她请求哈德莉到芝加哥去探望她,并希望哈德莉在她那儿要多住一些时日。她可以在她们的新公寓里与金莉和杜丽丝共住一间房。十月下旬,哈德莉整理行装,搭乘火车到芝加哥去了。

    她立刻为一群涌入金莉公寓的男士所包围。Y.K.史密斯三十一岁,是个知识成分高而缺乏幽默感的高个子男士,有一只突出的鹰钩鼻子。那所公寓的男性单身房客还有唐赖特和鲍伯罗斯,以及一位从纽约杨基队来的瘦小精悍的碧眼男士,这位碧眼男士戴著眼镜,在一家号称标准派兹的公司做事。他的名字叫毕尔荷恩,战时在义大利开过救护车。但是这一群涌入金莉公寓的男孩子中,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战时在义大利开过救护车的另一位士兵──他是个“庞然笨汉,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他与毕尔和凯蒂同坐一部车刚从贺顿湾来。他的名字叫欧奈斯特.海明威,但是他们叫他小欧、欧骨头、奈斯特、小海、海明史坦、史坦或温密吉等亲密的称呼。欧奈斯特的名字变来变去,已叫成海明威或“我们的影子”。最后把他的名字源于拉丁文字根的含义叫成“疯狂的伪君子”。毕尔和欧奈斯特则互相称呼对方为“鸟”或“他妈的鸟”而把凯蒂叫成“结巴姑娘”。终于,大家嘻嘻哈哈乱叫一通。毕尔荷恩被叫成牛角毕尔;艾迪斯傅利被叫成腻鬼。有一个有趣的小个子,哈德莉想不起他的真名字,便顺口而出叫他小热虫。他们把美元称之为阿堵物,把香烟则称之为长形药丸。哈德莉为自己提供了一个绰号,那就是她在圣路易市的时候,她的亲人称她为“急先锋”。

    她在那儿待了颇为兴奋的三个星期。后来,她把对海明威的第一个印象总结起来是这样的:“两面红润的脸颊,当毕尔写下我跟凯蒂所说的有关中国人口的统计数字(全记错了),他那深棕色眼睛的两道目光落在那架钢琴前的条凳下。”她在他面前有些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但是她自己认为有三点理由看出来他很喜欢她:她的头发是红色的,裙子很长,她弹杜丽丝的钢琴很悦耳。当她回到圣路易市的时候,他们开始每个礼拜都收到对方的信。她要他来看她,但是他没有钱买火车票。他说他手头阿堵物不多,他活像一个败坏了的橘子。

    他找工作的事遭遇困难。他只找到一件按件计资的工作,那是一位名叫杜比的橡树园的人雇用他为火石轮胎公司写广告词,他与高中时代的同学莫里慕色曼合作,但他心不在焉,那位同学正在为剧院试著写舞台喜剧剧本。十一月,毕尔荷恩帮助他,邀他前往北大街与他共住一间三楼的房间,由荷恩付房租,吃的问题可在街角一家希腊小吃店解决,那家小吃店名叫“鸡啄食”。店里雇用了一位有色人种当厨子,六毛钱美金一份牛排马铃薯。礼拜天,他们常去橡树园吃海明威医生做的鸡蛋饼打牙祭。欧奈斯特对他的朋友吹嘘说,他曾每天为多伦多周报赶稿,其实克伦斯登只在十月底与年终登过他几篇文章。

    十二月,他去应征芝加哥民友报一则广告上的征求。一位名叫理查罗仆的编辑人需要一位助手,为一家通俗月刊──福利合作月刊──撰写文稿,这份月刊是美国合作学会出刊的。起薪是周薪四十美元,欧奈斯特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十二月期里有二十页广告和八十页文章,大部分是出自欧奈斯特匆匆之手。

    他写信告诉他的母亲说,他的第一周薪水准备用来购买几件衣物,包括外衣和内衣裤,又说,他一定会遵照妈妈所教训的“要很忙,要很好,要很累。”圣诞节已悄悄来到他的身边,他却没有时间上街去买东西。他的父母一定得给他的姐妹“几个小钱”买东西。他希望全家人圣诞快乐,但他不喜欢过快乐新年。他愁眉苦脸地说,新年只是使人倍觉一天天老去。

    毕尔荷恩回到荣克斯镇的家里之时,他便再次搬去与Y.K.史密斯住在一起。史密斯现在租的是一幢有七个房间的公寓,名为“美丽大厦”,前厅铺有大理石,有旋梯上楼。史密斯的妻子杜丽丝到纽约研读音乐去了,并且住在那边。史密斯请了一位名厨,名叫拉,又把海明威和其他的几位朋友邀来共同享受一番单身汉情趣的生活。自从海明威认为他适于大部分时间待在屋子里编写以来,史密斯的这一安排正合他的意愿。他每天早晨大约九点半上班,中午或下午一点前返回,四点半以前是他例行午睡的时间,午睡后再回办公室工作一两个小时。月底是一个月里最糟的时候,他们必须把杂志的工作全部弄妥才能休息。这个月底,欧奈斯特感冒了,喉咙痛,他懒洋洋地待在公寓阅读赫维洛克.艾里斯的小说“生之舞”。

    他写给哈德莉的信被她称之为“随身宝物”。她经常把那些信件放在口袋里,随时掏出来握在手中准备一读再读;海明威的信总是充满了新的消息。他谈及一位怪异的年轻人,名叫克列伯斯,在福利合作月刊与他一起工作,又与史密斯和尼克纳栾尼在公寓的屋顶上比赛拳击。他穿长睡衣让人家为他照相,系著腰带,戴著假胡髭,化装成沙利文。他带凯蒂出去跳舞,又去看乔治怀特所写〈丑闻〉一剧中的演员彭宁顿。他告诉哈德莉说,他于一九一八年所认识的红十字会的一位上尉吉姆甘贝邀宴他的事情。甘贝已回义大利,曾邀他同行。他本也想去,那是因为义大利的阳光远胜过芝加哥的灰暗雪泥。

    哈德莉写信给他说,他是她的,是她私人的。“我觉得同情你,”她说,“我实在太爱你。我还要更爱你。我的意思是说,我要有更能表现温柔的稀贵方式来爱你。”她称他“最亲爱的奈斯特”并且用他的名字造了个新的形容词汇为“欧奈斯特式的”。但是,他却颇为忧伤地告诉她说,他会再继续“多爱她一些时候,起码目前是那样的。”

    这是否表示他决心要做单身汉或喜新厌旧呢?或者说,这是他对爱恋与失恋的感情哲学有了什么发现?她不敢确定他的想法。他已经告诉她关于安格妮的事,并说安格妮这个女孩“给他太多了”,而后她却又“离开了他”。他是否对一件事没有长时间的能耐?她但愿他不会与安格妮长久下去。如果他不会,现在该是她说话的时候。除非对他的工作有利,她是不希望他跟吉姆甘贝到罗马去。也许他反而会到圣路易市来看她。她总是那样希望他来访──常常那样希望著。

    三月十一日那天是周末,他去看她时穿了一套布鲁克斯兄弟牌的西装,戴著义大利军官船形帽,带一本剪贴簿,里面是他为多伦多星报写的文章。在他动身之前,豪威简金斯把他叫到一边,特别忠告他万勿结婚。但是,他继续向她表示爱。两个星期后,哈德莉回访,且由她的朋友布拉斐尔德、海伦和布丽寇陪同一起来。她带著怀疑态度抵达,主要是因为欧奈斯特的结婚意愿不强,并且他们的年龄相差八岁也是一种矛盾。但是,当她在金莉的住处再度与他相处时,一切都又如同以前一样那么甜美。布拉斐尔德对欧奈斯特的印象是这样的:

    ???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个子高而细长,动作灵活。他的脸孔骨面均匀,嘴巴在两颊之间笑起来略具弹性。他很机智,喜大声谈笑……专注与他交谈的人,那种专注的神情非常讨人喜欢……他对什么事情都非常专心,这是他精神振奋的因素;他的专心包括对写作、拳击、酒类,以及美好的食物。当他跟我们一起时,我们所吃所用的一切东西,对他来说都具有新的重大意义。

    ???

    在迪维玄街那间公寓住下的一群人都很疯狂地热爱写作。“他们白天工作,夜里猛敲打字机,也在屋顶上打拳。他们不与住在距离他们需要花五角钱计程车费之遥的人交朋友。每个人都活在欢笑之中,很有朝气,且都颇具狂劲。”从圣路易市来的女孩子都在这种醉人的气氛中心花怒放。哈德莉和欧奈斯特,以及凯蒂史密斯和毕尔都双双约会,在格兰大道的胜利餐馆吃细通心面和饮红葡萄酒。欧奈斯特仍表现了他那热情与和气的性格,哈德莉穿著一件黑花纹缎裙子,上面绣有保加利亚式的图案花纹,她美得像朵怒放的玫瑰花。“感谢上帝,”后来她写信给他说,“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且能互相了解。”

    在她返家的前夕,他们大谈她那笔“不当得利”。她有一小笔信托收益,每年可得两三千美元。他们对这笔钱“动了心”,因而“可能于十一月里前往瓦普伦瓦兹地方”一趟。以后的两个月她为他寄了两次钱。欧奈斯特说他每天花二辨士,吃得很简陋,以节省钱,并且靠帮人家练拳赚几个零钱花用。他常使用自我同情的温和口气说,如果我的母亲不将金钱浪费在建造葛瑞丝农舍,我现在就可能已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了。“你不需要上大学,”哈德莉带著崇拜他的口气说。她也梦想旅游义大利,要到圣米尼亚托去看看,也可以在米兰的大教堂为欧奈斯特祈祷。

    但是,叟伍德.安德森说他应该去巴黎,安德森是Y.K.史密斯的朋友,住在靠近他的第二任妻子田妮西的地方。他的妻子教音乐。他是个极具浪漫气质的人,棕色的眼睛发出热情的光芒,波浪形发式,喜爱交谈。四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写了两本很有名的作品:《俄亥俄温斯堡》和《可怜的白种人》。他常路过欧奈斯特住的那所公寓且进去小坐,讲些俄亥俄小镇上的故事,一谈就没有个完。他带欧奈斯特到派洛斯公园区去看看他的郊区小别墅。他跟他的妻子田妮西就要跟他们的朋友保罗.洛生斐德去巴黎,全部旅行费用将由保罗开支。他们将住在巴黎有名的外国人住宅区,即左岸区。伍德不愿前往米兰美国人住宅区去过那种压迫感的生活。

    他离开后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欧奈斯特同凯蒂.史密斯和克列布斯一起去一家德国人开的游憩所玩,那里的晚餐每份五角,啤酒每罐四角。Y.K.史密斯藉克列布斯喝了酒之兴放情欢笑。克列布斯也表示要去巴黎;那里才是他们真正懂得生活的地方。当他头上戴著一顶高帽子,站起来指挥那北方大道有名的啤酒厅德国小乐队的时候,他那个气派装得看起来颇像一位法国佬。

    在纪念日的那个周末假日,欧奈斯特与毕尔荷恩到了圣路易市去,并非约会,实际上是欧奈斯特与哈德莉结婚。哈德莉最近收到海明威的母亲葛瑞丝的信,要把温德密尔农舍给他们度蜜月。同时,毕尔荷恩与露丝布拉德斐尔结了婚。这两对新婚夫妇在牟里麦克划独木舟,又停下来在河岸散步和野宴。哈德莉印象最深刻的是海明威抽烟时将烟从鼻孔呼出来,还有就是难忘他那“打拳、钓鱼、写作的技巧……他让他周遭的朋友崇拜他,逗金莉玩,让荷恩有那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获得战争勋章、玩桥牌、挥舞黑披风……游泳、划独木舟、网球、平易近人、英俊、衣著得体、对女人温柔、爱做家事。”她在乔治和海伦的纪念日舞会上总是孩子气,喜欢炫耀海明威的优点。结婚对她来说,是表示结束了她漫长的单调生活。她说:“我们要共同来打破这世界单调之牢狱。”

    然而,欧奈斯特.海明威明白,结婚将毁坏了他一直过著的那种生活方式。春天的时候,他是多么地梦想去黑河和史透井露营。他写信给毕尔史密斯说,一个男人一生如果爱上一两条河,则远胜过世界上任何的东西。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却又说:“他妈的河流终有一天会干涸的,”不管你怎样去爱它。当然,例外地,他还是热爱密西根的温德米尔。由于是温暖的季节抵达那边,他喜欢睡在屋顶,他铺了一些清洁的砂子在屋顶上做为垫子,上面铺上毯子。

    Y.K.史密斯回到芝加哥东大路一〇〇号的时候,欧奈斯特跟毕尔荷恩同行。欧奈斯特和哈德莉蜜月归来,他们分配住那间有腿大床的房间。哈德莉说:“我认为我们占用一〇〇号的那间小房间非常可爱。”她总是告诉海明威说,她有时怀疑她也许不该把他视为父亲那样来崇拜。但是当她的朋友雷朵问她是否结婚不如订婚好,她却否认。“对我来说,似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等在我的前面,”她写信给海明威说,“以天文学的方法研究太阳,与在乡间享受阳光,这二种喜爱的情形是有所不同的。”

    在他们结婚前,海明威的母亲曾激起哈德莉要确定结婚日期和购买衣服。欧奈斯特却情绪低落。“怎么回事?”哈德莉问道,“你情绪这么低落,是不是穷得要去典当东西?”当她于七月十二日那个周末来到芝加哥的时候,他那低落的情绪不见了。她夸奖他走路的样子是“那么大步,那么响亮,那么有韵律。”并且还送给他一部柯洛纳牌打字机,做为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但她却误以为他是过二十三岁的生日。欧奈斯特拿起打字机打了几行字,他说那是一首诗:“热望啊,所有甜蜜脉动的疼痛和温柔的苦痛,全都是您啊……”这时他正在苦心经营一些别的诗篇,要投给《罗盘诗刊》或《赫利叶孟洛诗刊》。他也写了一篇讽刺的故事〈圣仪〉。哈德莉热切地一口气读完了。对她来说,他的作品似乎比那已经发出的四百五十张喜帖更重要得多。

    结婚的日期定于九月三日在贺顿湾乡村教堂举行。哈德莉决定婚礼前三天抵达贺顿湾,于是她在威斯康辛靠近州界的一间木屋住到八月底。同时也北上到芝加哥与海明威去共度一个星期。后来她说在他陪伴的时候,她“很自私也很有情调地与他生活著。”那是令人心焦的一个星期五,她必须赶火车去威斯康辛,他们在伍昌甫餐馆后座的那间阴凉而暗淡的房间里,消磨了那个下午大部分的时间。第二天她写信给他说:“我们是那么样的相爱著。”并且,她是那样的兴奋,使得她把雨伞留在Y.K.史密斯家,把首饰留在维吉尼亚旅馆的保险柜里,一个伴娘的帽子则留在火车上海伦.布列寇的特等卧铺车厢里。

    还有几件待解决的事情。贺顿湾的风琴手只会弹一首〈终生相厮守〉的曲子。哈德莉叫海明威到匹托斯基去找一位有才华的音乐师和一位牧师来。海明威给昆琳一张速办字条,上面说:“给我找一位高级教士来。”附带的条件是他不得带高硬领和嚼烟草。哈德莉的姐姐为女方主事者。女方其他客人有海伦.布列寇、露丝.布拉斐德和凯蒂.史密斯。毕尔荷恩是男傧相。简金斯、里尔史密斯、卡尔艾德嘉、杰克.彭提柯斯特和亚特梅耶为迎宾招待。女孩子跟查尔士太太在一边,男士则与迪尔华斯一家人在一边。哈德莉写道:“从这天以后的两个礼拜,我们要在瓦龙湖一起玩一天一夜,以后的许多个日夜都是我与海明威两个人相爱的日子。”

    欧奈斯特在他结婚前的那个礼拜天抵达贺顿湾,由于缺少睡眠脸色苍白,两眼空泛无神。这个礼拜天距离结婚还有三天。第二天,他同简金斯与霍布金斯到史透井河去度他单身汉的最后三天钓鱼季节。这天他钓鱼回来时,哈德莉带著布列寇一家人和露丝.布拉斐德一起从威斯康辛抵达。露丝和凯蒂用白英花、百合和一束有花粉的秋麒麟草布置教堂祭坛。温德密尔农舍已为两对新人要在这里度蜜月作了准备,刷新了走廊和地板,并为走廊加盖了篷子。

    结婚那天风和日丽,天气温暖。培尔梭仆和拉姆斯岱尔开车从匹托斯基来到迪尔华斯处海明威住的那间房子,海明威刚游泳过,并爬上一段泥土山坡路,他把脚洗净后,便换上整齐的服装,后来他用打字机写下了一页当时的情景,记述当时“屋里是多么的热,培尔梭仆和拉姆斯岱尔两个人站在那儿,看起来很紧张。”

    那是一个邋遢而充满秽气的房间,令人泄气得很。葛瑞丝来看哈德莉,略谈了一些情感上的话。葛瑞丝跟海明威医生结婚已经二十五年了。他们将在十月一日举行二十五年周年纪念,要哈德莉和欧奈斯特来参加。当欧奈斯特听到母亲说也请了金莉和杜丽丝,他便写了封短简给金莉,明白地说他是为取消他母亲的邀请而写这封短简的,并说他马上就会去公寓那边取回他的衣物和那些肮脏的信件。Y.K.史密斯立即回信列出欧奈斯特存放在那边的东西,并说明从此绝交。在海明威的一生中这不是第一次与他以往的恩友发生争吵。

    他与哈德莉现在靠她的信托基金的利息过日子。他放弃了合作社机构的一份兼差,是因为谣传这家他父母所支持的机构受到诈欺而面临破产。他仍以投稿多伦多星报赚取稿酬。下面这篇是对结婚礼物所写的讽刺诗,原稿附有吉米.佛莱西的漫画一幅。原诗无标题,为短歌体白话诗:

    ???

    壁炉架上,

    三个旅行钟,

    的答的答;

    这急促的声音告诉你,

    这个年轻人快饿垮。

    ???

    他诗中所提及的挨饿是渲染的,实际上他们是在尽可能的节省开支,想实现他们久已期待的欧洲之旅。他们跟叟伍德和安德逊一起用餐,后面两人最近刚从巴黎回来。叟伍德说义大利适于钓鱼和打网球,而巴黎却只是严肃的作家该去的地方。那里生活费用低,河的左岸到处可以看到重要的人物。他们可以找公寓住,他们也可以住在安德逊住的地方,那是一家叫贾柯路的小旅社,在贾柯路四十四号,那里什么都好。无疑地,海明威只要不断给多伦多星报的约翰彭发稿就可以赚得足够的生活费。

    到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一,一切都已就绪。他登记了利奥波汀纳号邮轮的舱位,这条笨重的旧邮轮是属于法国航运公司的。伍德迳自写信推介一些住在巴黎的外籍名士,那些都是他在巴黎所结识的。有一位叫朱楚德.史坦茵【注:Gertrude Stein,1874-1946,旅居法国的美国女作家,著有《三种人生》、《美国的成长》、《我们大家的母亲》等作品。】,她与她的朋友托卡拉斯住在佛洛赫斯路。她与毕卡索等现代艺术家交往,并且收藏他们的画,她看起来像土人,谈起话来却像天使。另外一位是从普林斯顿来的女人,叫西尔维亚.碧雀,小个子,目光炯炯。西尔维亚在罗丹路开一家叫莎士比亚公司的书店。她认识许多知名之士,包括那个无比的爱尔兰大作家杰姆斯.乔哀斯【注: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受教于都柏林大学。写作方法著重精神分析。著有《尤利西斯》等名作。】。

    海明威很喜欢服务于国际商务局的刘易士.格伦提赫尔,刘易士在金库玄路有一座平房。他的法语讲得如同法国本地人,他帮玛格丽特.盖伊夫人翻译安德逊的书。还有一位是从爱荷华来的高个子诗人庞德【注:Ezra Pound,1885-1973,美国写像主义诗人。】,他战前住在英国,现在是伦敦、巴黎和纽约这些大城市闻名的世界文坛写像主义诗人。

    安德逊给格伦提赫尔的信上说,海明威是“一个卓越的新闻人才,他的非凡才干远胜过他从事新闻这个行业。”他在别的信中也是这样说:海明威在美国“是个能把什么事情都写得非常好的作家;他跟他的妻子都是受人喜爱的人。”安德逊是个心地宽厚的人,是个最为高尚的人士。他没有提及他所推荐的这个年轻人才二十二岁,也没有提及海明威还没有出过书与还没有成名这些话语。就在他们搭乘前往纽约的火车之前,海明威还想回克拉克街的公寓去把那些未打开过的罐装食品带在身边。安德逊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把那些食物带给作家朋友确实是个好主意。”隔了很久,他还记得海明威带著他那满载的行军袋所拍下来的照片──“那个肩膀宽厚、个子魁伟的男子汉”爬上那黑暗的阶梯,当他走过来时大声吼著。

    二、真 言

    当海明威二度航向欧洲时,他的充沛活力是无比的。他舞著唱著,双手交互出拳打击假想敌手,并且不时吼叫著。即使晕船也没有使他停下来多久。有一个法国女孩,带著一个哭叫的娃娃,坐在三等客舱中。她是为她的美国丈夫所遗弃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是美国远征军士兵,她身上只剩十个法郎了。海明威安排了三个回合的拳击表演赛,收入悉数交给那个法国女孩。他的对手是亨利.古迪,是从盐湖来的一位义大利拳师。他们在餐室把桌子推开,哈德莉则充作海明威的助手。海明威的体重超过他的对手,在终局前他把他的对手逼到边绳上。因此,他后来吹嘘说,古迪请他在巴黎举行职业性拳击赛。

    十二月的第三个礼拜,当利奥波汀纳号邮轮在维哥港停留四小时时,船上的热闹场面还在继续。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西班牙。一九一九年他乘奎西匹维迪号邮船在返美途中,经亚尔吉西拉斯港停留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维哥的码头港景使他记起密西根的小屈弗斯海湾。那里小镇的异国情调景趣远甚过匹托斯基。

    张著三角帆的小帆船迎风航行。海浪中浮游著许多青鱼、鲈鱼和六尺长的金枪鱼,金枪鱼跃出水面,又像马踏在船坞码头上那样一声巨响跌回浪里。沿海岸棕色的山在他眼里看起来活像困倦的老恐龙。他和哈德莉步上鹅卵石的街道,到鱼市场去。有的金枪鱼肠肚已被掏空,放在大理石的石板上。海明威想,任何一个能捕到这样大的一条金枪鱼,而且把它弄上船来的壮汉,“应该进入巨神神殿都无愧色。”

    当他们抵达巴黎时,市区充满了欢欣气氛。到处人潮熙攘;到处洋溢著欢乐;到处都那么美丽,只是这时天气寒冷而潮湿。像安德逊所说的,贾柯旅店很干净而且便宜。他们在波纳派特区的克拉克餐馆用餐。他们两个人只吃了十二法郎,派纳牌美酒只花六生丁(每生丁为百分之一法郎)。安德逊的朋友刘易士送来了一张纸条,邀请他们到米乔德餐馆去晚餐。刘易士是个二十六岁的小个子男士,很有活力,非常风趣。哈德莉笑得非常开心。后来海明威建议刘易士到他住的旅店房间里去比画几下拳击。刘易士勉强地答应了。他以前也练过拳,但海明威是他身材的两倍。他们戴上拳套,作拳击赛比画的准备。海明威讨厌呼呼的寒风,一个回合后,刘易士觉得够了,不想再玩了。他脱掉拳套,戴上无边眼镜。但是,海明威还在那里长射短击出拳。他的左手出拳,击破了刘易士的眼镜。他喃喃自语地在说道歉,帮著把眼镜碎片拾起来。即使他的粗鲁行为也未失他逗人喜爱之处。

    过了几个星期天后,刘易士为他们找到了一个住的地方。房子是一幢公寓的第四层,公寓位于勒蒙主教路七十四号,这条不华丽的街道沿塞纳河弯曲而上,靠近潘特沙利,街尾是鹅卵石铺的乡村广场。七十四号的前门旁有一座角形建筑物,那是工人舞会的大厅。转角的地方有一家称之为业馀家的餐馆,“业馀家”这个名字是海明威戏称的,因为那里酒气醺天,醉客盈门。楼梯既黑且窄,每一层的楼梯口都有垃圾的壁洞,代替垃圾桶。他们的卧室兼起居室大部分的空间是为一张漆著深红色的桃心木床所占住。哈德莉很喜欢壁炉上那个黑色的壁炉台架,但是餐室的桌椅令她憎恶。洗澡间里有盆子和水壶;厨房是中古世纪形式的。他们于一九二二年元月九日搬进去,海明威写信给他的朋友说,他们“住在拉丁区最高级的地方。”

    他从匹托斯基的那个冬天开始第一次自由自在地走他自己所选择的写作之路。他决心从真实与简朴再创新的写作风格。“你所要做的就是写真言,”他这样提醒他自己说,“写你所知道的最真实的句子。”这种真言是要超过一切“真实而简明的描述句”,不可以加上任何转弯抹角的修饰语言。要从亲身的体验取材。所写故事应该像〈狼与饼〉那类故事那么具有创意。他们在义大利和伊利诺州吸取他们的故事素材,不著重某些焦点,只以自己的经验为依归。他现在要相信唯有写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且直接表达出来才算是真言。除此以外,他认为别无其他可写。不管怎样,他是要把他所要表达的感情经过一番事实报告的方式加以过滤。

    当他们弄到一笔津贴,可以到蒙特卢斯上方的山区强姆拜地方去度假两星期的时候,便无法在圣简纳维区定居下来。他们可以去度假的这个地方,有一家德裔瑞士人名叫甘威斯克。这个地方有人告诉海明威说,他们认识贺顿湾的迪尔华斯。在这里的房间和费用每天低于五元美金。他们两个都很喜欢瑞士人的清洁与舒适,有好的书本和食物,夜里可以开窗睡觉,仰望很近的明亮星星。海明威称这种环境是文明与野蛮的理想混合境界。他看到鹿在黑森林的弯曲山径旁奔跑。山谷看起来像他家乡的一样荒旷。然而,转过道路那边就是四家大旅馆,有许多脸孔红润的英国家庭全家人在那里度假;有罹患肺结核的脸色苍白的人在那里养病;也有许多长发披肩的年轻人在那里靠有钱的寡妇生活。

    海明威在那里唯一的缺点是没有他的男性老友陪伴。他很想把滑雪溜冰的技巧教给他的老友毕尔史密斯、简金斯和彭提柯斯特。他写信给他那位以前在米兰那些日子所结识的爱尔兰的军中朋友强克多曼史密斯,叫他来与他们一同爬阿尔卑斯山。但是,强克回信说,他每天要在爱尔兰的军营中工作九小时,而薪津非常微薄。他从一九二〇年以来只请过五个晚上的假,其他的时间都不能离开,所以他无法成行。海明威大为失望。他说,只有与他的那些男性朋友在一块,瑞士才显得极为伟大。

    当他回到巴黎的时候,十二月的雨季已经过去,气候变得寒冷却很清明。在他走遍广阔的瑞士之后,他觉得公寓似乎是小而拥挤的空间。

    海明威在这家高而旧的旅店的顶层租了一间卧室,据说保罗浮仑二十五年前卒于这家旅店。在这里他可以获得安静与孤独的乐趣,也可以绕著凄冷的城垣沉思,从街上买来木柴烧火取暖,望著巴黎所有的屋顶和烟囱遐想。有时午后他可以到卢森堡的石子路上去散步,或驻足美术馆欣赏塞尚与莫纳的油画;有时便整个上午在房间里沉思,发现那些油画正表现了他想用言语来表达的内涵。

    当他坐下来苦思细想,琢磨句子的时候,他把哈德莉搁在一边,不管她的寂寞。有时他会大谈他以前在芝加哥就已经著手写的小说,但是,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他那些感人的短篇,对那些短篇他是一字一句地在那里斟酌。他的小说进行得很慢。他有一本小笔记本,里边记满了有错误的开头,删略的字句,以及经过思虑后才修改过的词汇。他的目的是要写得简赅清晰。当他在芝加哥时,就已经有自命不凡的写作抱负了,现在尤甚。“艺术家,艺术,艺术的技巧!”他在Y.K.史密斯处对他的朋友们这样大声疾呼,“难道我们没有听说艺术的技巧日渐没落?”他指责的是那些不讲技巧的末流之辈充塞了高楼大厦和罗丹艺文馆,他们在那里烤火取暖,忘记了艺术。巴黎的真正艺术家很少到那些地方去。海明威说,怪的是波特莱尔不认为好诗是在咖啡馆写得出来的。当然,他辛苦地完成了他的〈恶之华〉,那么他一定是在孤独中写作的。

    海明威不好意思去揭开像安德逊这样的美国名家之写作技巧。他带哈德莉到圣母路伊沙拉.庞德那暗暗的工作室去饮茶,他对庞德也颇为反感。哈德莉认为,在那样的情况下,“甚至他那低沉的语调似乎也多少带点傲慢的意味。”庞德的太太出来倒茶,她是个具有英国女性美德的漂亮女人。伊沙拉.庞德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坐在椅子上垂头哈腰,一副邋遢像,说起话来一副大主教的样子,并用手指抓著他那淡茶色的头发。海明威蹲著,在静静的听,很少插嘴说上几句。过了些时日,他把他对庞德的看法写出来了;他交给刘易士.格伦提尔的是一篇讽谑文字,他攻击庞德是个自封为王的波希米亚主义者,头发蓬乱不堪,山羊胡须翘东翘西,衣服则是拜伦式的宽领子。刘易士问海明威这篇稿要怎样处理。海明威说他刚与《小评论》杂志的一位编辑玛格丽特.安德逊和珍西普谈过了。她们说她们乐于接受他写的东西。刘易士很有耐心地解释说她们绝不会刊登这篇文章。她们不会接受这样猛烈攻击她们杂志的海外编辑的文章,无疑地庞德并没有拿分文酬劳而为她们服务了许多年。于是,海明威很识相地把那篇讽谑的小文章撕毁了。

    他对这件事毫无愧疚之意。庞德当时对他说,他喜欢他写的某几首诗,并且使他惊讶的是庞德想向他学习拳击。其实,他不是个学拳击的材料,每当海明威打得正在兴头的时候他就不行了。海明威认为让那大大的拳套打在他的脸上,实在是给他自己的尊严过不去。他使海明威更为高兴的是,他把海明威的六首诗寄给了《语言》杂志的编辑史柯斐尔德.赛尤,并且特别推崇他的一篇小说给《小评论》杂志。虽然安德逊太太拒刊那篇小说,赛尤也不接受那六首诗,海明威仍感激庞德,并认为庞德是极具智慧的编辑。他把他这一发现向格伦提尔报告了。他说伊沙拉.庞德是个伟大而奇妙的编辑人才。海明威结结巴巴热烈地说:“他正在教我写作,而我正在教他打拳。”

    他鼓起勇气去见朱楚德.史坦茵,那是三月,他跟哈德莉穿过卢森堡公园,找到弗洛拉斯路二十七号,那是一间美丽的公寓,里面挂了许多油画,堪称艺术馆。他后来回忆起来写道:“那是个温暖而舒适的地方,他们以美食茶点招待你,还有紫梅子酒、黄梅子酒和野梅子酒。”朱楚德.史坦茵四十八岁,足可做他的母亲。她向他提起靠近米兰地区的一位农妇,这位农妇身体健壮,有美丽的黑眼睛、浓密的头发、外国发式。海明威几个月来一直以托克拉丝称呼的那个小个子女人亚丽丝.托卡拉丝,也是黑发、黑眼珠、钩鼻子,梳著亚克琼发式,系著针织花边的围裙,她常一边谈话,一边起劲地工作。

    朱楚德认为海明威很英俊,看起来不像美国人,而“颇像外国人”。他的眼神显露出“凡她所谈的,他都很热烈地关注”。现在她是跟亚丽丝一同去勒木瓦恩路探访海明威夫妇。朱楚德.史坦茵爬上了那陡而狭窄的梯子后,一屁股坐在海明威那张饰边的桃心木床上,一动也不动。海明威拿出他的几首诗和他近作的一本小说的部分稿给她看。她比较喜欢他的诗;他的诗写得“率真而有吉普林的风格。”

    她说:“虽不是写得特别好,首节重叠句法和主题的集中效果堪称佳构。”海明威洗耳恭听她的批评,她所批评之处正是他在他的旅店阁楼里一再修改的诗句,对自己严加要求的信条:要写真实恳摰的语言。他又很自信地将他的〈密西根之北〉给她看,这是他到巴黎以来所写的几个短篇之一。朱楚德.史坦茵很快地读完了。她并没有著意批评吉尔摩对丽兹寇兹在贺顿湾的诱奸行为。她只是说:“没有问题,这是篇好小说,只是不容于世俗社会。我的意思是说,这篇小说像是画家画的一幅画,可以欣赏,却没有人会买来挂。”

    他对朱楚德.史坦茵文学批评的偏见觉得有趣。她似乎疏忽了叟伍德安德逊的作品,而仅赞美他那“美而温和的义大利的大眼睛”。她不宽容杰姆斯.乔哀斯写了《尤利西斯》这本小说,这是一本如同〈密西根之北〉一样的作品,不能容于世俗社会。如果你在她面前一旦提起乔哀斯的名字,海明威说:“她下次再也不会邀请你去饮茶了。”海明威自己倒认为《尤利西斯》是一本“绝好的作品”,而且他不相信有人说乔哀斯一家人处于挨饿边缘。“他们那些爱尔兰船员”,每晚都在米雀德餐馆用餐,那是海明威和哈德莉每星期最多只能登临一次的地方。为乔哀斯发行小说的那位女出版家西尔维亚.碧雀,在罗丹路十二号经营一家租书图书室兼做书店生意,店名是莎士比亚公司。像朱楚德.史坦茵的公寓一样,那是温暖而舒适的地方。书架上排满了书籍,墙上挂满了古今名人的画像或放大的照片。西尔维亚有一张如同雕像那样突出的脸,棕色的眼睛,“像个年轻的女孩,喜形于外”,棕色的头发“从前额向后梳”。她常穿一件棕色的鹅绒夹克。海明威认为“她的两条腿很漂亮,且为人和气、爽朗、风趣,喜欢闹笑话,非常健谈。”他后来常谈起他在一九二二年那个春天他对她的第一个印象是:“我以前结识的人没有人像她那样对我好。”

    靠了这些朋友,海明威在巴黎的外籍社交圈中认识了更多的人。他参加每周举行一次的英美出版俱乐部,并且结交一位写《布鲁克林每日之鹰》的盖希柯克。盖氏为人和蔼可亲,是个妙趣横生的记者,很讲究吃喝。他的八字胡乌黑漂亮,他与海明威有共同的兴趣,都喜爱拳击、赛马、写人情趣味的故事、高谈阔论。在烟雾弥漫的屋子里总是笑声震动半边天。

    哈德莉很快就喜欢盖氏的妻子,海明威则很爱盖氏的母亲克拉拉。盖氏的母亲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女人,她经常到巴黎的监牢去探访,带些小礼物给犯人。

    起初海明威给多伦多报的稿很慢。他邮寄的第一篇稿抵达约翰彭的办公桌是在二月二日,几乎是在他离开纽约两个月之后。然而,从这篇稿之后,他就开始每星期寄出两篇稿。他的题材变化多端:瑞士的观光、德国马克的贬值、维弋的鲔钓、教宗皮亚士六世的选择,以及克里门索在法国的政治生涯。甚至他还试写书评,是雷尼马栾所写的有关非洲的一本小说,由于雷氏猛烈攻击法国帝国主义而获得刚果奖。约翰彭很高兴海明威这样多变化的题材──到三月底时他已投了大约三十篇稿。约翰彭写道:“我的印象是那些稿大部分已经采用,有的则等著采用。我个人觉得那些稿非常有趣。”四月里,他要求海明威去采访吉诺亚国际经济会议的消息,在那里的圣乔治大厦里有三十四国的政治家聚在一起讨论世界经济问题。

    海明威交了新朋友却得罪了不少老朋友。他在芝加哥跟金利史密斯交恶后,导致他与金利史密斯的兄弟毕尔史密斯也决裂了,毕尔乃是海明威自一九一六年以来在外交往最为亲密的朋友。海明威写了一封诋毁金利的信给毕尔,然而毕竟是血浓于水,毕尔站在他兄弟金利的那一边。毕尔说,他根本看不起一九二二年的“欧奈斯特.海明威”。那味道就像香槟与醋大不相同了。海明威只希望时光倒流。他的结论是毕尔与他反目是金利的太太搬弄是非所致。于是,他写了一首很不雅的诗将他们这份友谊归罪于金利的太太:

    ???

    “血浓于水”啊!

    当那个年轻人说,

    他是为了那只笨蛋老母狗

    杀害了他的朋友,

    于是他们全家都为这件事撒谎。

    ???

    当他把这首诗发稿以后,他开始担心他那八百里拉的汇款,因为他留在凯蒂保险箱的这笔钱,正按他自己以前的要求寄往他以前的住址,即金利那边。凯蒂整个冬天都没有来信。他现在为星报正要赴吉诺亚采访,需要钱付火车票。他请求简金斯为他注意处理这件事。

    南行的火车坐满了外籍记者。海明威与乔治.史洛孔比结伴同行,后者蓄有红胡子,戴著宽边黑帽,是伦敦每日前锋报的记者,同行的另一位是消瘦的美国人,一副苦行僧模样,名叫毕尔伯德,他是从巴黎但丁路统一新闻社欧陆分社派出来的,也是该分社的负责人。像盖希柯克一样,伯德是大学毕业生,毕业于康奈克迪哈福德的三一学院,获有学士学位。他缺乏幽默,但很敏锐,有一张颇为漂亮的文艺复兴时代的雅士面貌。伯德很快就注意到海明威那张满面红光的脸。他们刚到日内瓦住定旅店时,海明威洗澡,热水炉爆炸,他的胸与手臂为飞出的金属所伤,虽然所幸只是擦伤表面,却弄得满浴室的血迹,十分吓人。伯德说,那只浴盆看起来就像是拳击赛中失败者的更衣室那般狼藉不堪。

    当四月九日开会的时候,街上人群有如武装部队在扎营。八十个苏俄代表夹在义大利北部共产主义党徒中示威游行,他们跟狂热的法西斯主义者在后街冲突起来,这些法西斯主义是为保护他们的国家不为共产主义所染指。海明威已经看出来了,一九二〇年义大利受布尔雪维克的威胁已很明显,他称这种威胁为“龙齿染血”(义大利的地形很像一龙齿),但这里任何的团体行动没有引起他太大的兴趣。他叙述说有名的政治家都患了严重而幼稚的犬儒主义者的毛病;齐球林蓄著蓬乱的胡髭,看起来像个乡下店员;麦克逊.李特维诺夫的脸像火腿;德国的财政大臣卡尔魏斯博士就像酒店乐队的低音大喇叭演奏者,而给海明威最深刻印象的是保加利亚的史唐波里斯基,他是个最为突出的男士,是个坚实的人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红面孔,“像秋菊中一串成熟的野果子”,大不同于其他的人。然而,海明威尽量不接近会场。有一天,他跟史洛孔比、伯德和乔治、谢尔兹去参观吉诺亚的贫民区,按史洛孔比说,那是共产党在义大利北部主要的自由发展地区。

    海明威与麦克斯.伊斯特曼相处得很好。伊斯特曼看起来“像中西部大学里一位风趣的教授”,实际上他是一份名为《群众》的共产党杂志的编辑。伊斯特曼认为海明威是个“谦恭有礼的孩子”,伊氏喜欢他的坦诚,说海明威是“被战争吓坏了”。他愿意读读海明威的一大捆手稿,那是他所喜欢的,他要为他寄给克洛德.麻凯和迈克.戈德,叫他们尽量为海明威出书。那位又老又爱挑剔别人毛病的史提汾斯要海明威参加一个团体,这个团体常在一家小餐馆集会。成员有希尔兹、史帕瓦克和那位有胡髭的雕刻师周大维。这位雕刻师是来给某些外国名政治家画头像的。

    海明威详细描述他在福梭塔受伤的事,以及他在米兰疗养复原的情形。他教大家唱卡多纳将军致女王函的歌词。会议接近尾声的那几天,他与伊斯特曼和史洛孔比一同驱车到拉派洛去。他们去访问了一位英国漫画家比尔波姆,他把玛沙拉的小镜片递给大家看,并讨论有创意的艺术家对商业性新闻的反抗运动。

    这个题目引起海明威极大的兴趣。他寄给星报有关吉诺亚国际经济会议的文章不止十五篇,所以又想再次回到写小说与诗的题材。五月当新奥尔良的《口是心非月刊》登载他的一篇寓言故事时,他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因为文尾刊登了一节附记,报导他现在在巴黎受到伊沙拉.庞德的礼遇,又说他即将印行诗集。事实上,他是写了一些诗,只是还不够订成一本书。他选了六首寄给芝加哥的赫利叶特.蒙治,要她考虑在她所编的《诗学杂志》刊出。其中有一首是写打字机与机关枪的联想,即〈打字机与机关枪〉一诗:

    ???

    诸神磨坊里的石磨慢慢地磨著,

    但是,我这台磨发出短促的机械声,喋喋不休:

    我心里出现丑陋的矮小步兵,

    正越过那险难的地形,

    他们扛著的机关枪乃是用日月的光辉制造的。

    ???

    另一首是回想他在密西根的童年时代,即〈我的童年〉一诗:

    ???

    箭猪皮虽厚,

    已被拙劣的制革者剥制,

    它也必定消逝在某处。

    竖起耳上羽毛的猫头鹰,

    毛色华丽,

    黄黄的眼珠;

    在枝桠间嚎啕喧叫,

    抖落它身上的烟尘,也不知去向了。

    一堆堆的旧杂志;

    一抽屉一抽屉的信件,

    曾也有过一行字句的爱情短笺,

    而今,他们何在?

    昨天的《民友报》已隐没在岁月里,

    我的青春年少,也隐没在岁月里;

    那沙滩上独木舟的碎片是大风暴的那一年毁弃的,

    那时密西根的西尼市有家旅店在大风暴中起火焚毁了。

    ???

    这两首诗都是以诗的形式疏落地写出他的真诚恳挚的心语。但是,海明威更真实的语言还是以记在那个小笔记本里的字句最可靠,那些字句有一再修改的痕迹,下面这篇散文却是把修改后的字句抄誊在三张电报纸上。他是于一九二二年在巴黎发稿的,收稿地点是多伦多星报的地址。然而,这篇稿不是新闻稿。这是他住在巴黎五个月里所发出的稿件最为精炼的一篇文字。

    ???

    我看到了轰然的相撞场面,布尔芬契一团东西骇然倒地……我看到了拥挤的人争相跑过草地去看越野赛马……我看到了碧姬.乔易士深夜两点在卡马汀跳舞,与一个头发稀薄的智利年轻人吵架,那个年轻人有修饰过的指甲,把烟圈儿吐到她脸上,而后在他的小笔记本上写下了什么,他就在这个深夜的三点半举枪自杀了……我看见了警察用刀剑击刺群众,因为他们在五月一日从海洛港偷进巴黎;有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看起来像个预科的学生,他退走时射杀了两个警察,他那苍白的脸上露著惊恐的神色……我曾站在七点钟的公共汽车候车站上,我的背后挤满了人,车子沿著湿湿的街灯歪斜著前进。坐在车里回家吃晚饭的人从来不曾从他们的报纸上抬起头看看那雨中湿湿的灰色的圣母像……我看到了用一条腿在街上行走的人,她是在康宾路与珍恩路之间的波尔瓦麦岱伦工作,她跛著足,在雨夜里的人群中沿著马路边行走,有一个脸孔红润的牧师为她撑著一把伞……我看到了懂得治蛇毒的希尼加地方的士兵在甲汀蛇店暗淡的灯光下,逗弄大眼镜蛇,它怒目竖起头部,甩动著,有几个棕色人种的小个子蹲在那儿,戴著土耳其红帽,也假装在逗那条蛇。

    ???

    他于这年元月里开始写出他心底的真言,到五月底他却写了六种真言──叙述的、直接的、正面的、简明的、有生命力的和真切的口语。毕竟,他在芝加哥和匹托斯基那个时期所写的虚浮语言,此后再也不会使用了。

    三、旧地重游

    当海明威向哈德莉求婚那个时期,他只是谈起义大利,却还没有带她返回他以前征战获胜的地方去。春天,他们以短途的旅游暂时可以满足一下他们爱好旅行的饥渴──他们到茵汾去看越野赛马。

    他们与亚丽丝一同坐朱楚德的福特汽车,到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米尔蕨德那边去野餐,这位米尔蕨德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为《马茵山上》;他们背著旅行背包到肯平恩附近的地方去,一路上都是步行,且是长距离的步行,走累了遇有小客栈就停下来休息,吃野味,吃蒜泥香菇,喝土法酿造的酒。海明威很渴望返回义大利去旅行,他们曾经一度有足够的钱可以成行。由于他采访吉诺亚国际经济会议的稿子写得好,约翰彭付给他很优厚的稿酬,并且哈德莉的信托基金也寄来几张支票。五月中旬,他们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旅行。这次强克多曼史密斯趁休假,在恰姆比地方甘威斯克公寓参加了他们的行列,一起度假。

    强克的样子没有改变,甚至他的英国运动装与带平头钉的登山靴子都是老式样,并且以职业军人的态度处世接物。他那淡茶色的头发梳洗得很整洁;他仍蓄著那种军人小八字胡。他对哈德莉露齿笑著,称她为“涟漪夫人”。但是,不一会他与海明威又开始了他们那种旧时情怀的逗笑争闹。他们滑五月的薄雪,登上海拔七千公尺的僧帽峰。他们越过爱吉火车站,那边有家餐馆,屋顶上有一匹作奔驰状的金色战马,另外还“有一株大葛藤攀沿而上,那大葛藤看起来像一株小树”,并且有许多蜜蜂在盛开的紫色花朵丛中嗡嗡鸣叫。他坐在树荫的绿桌边,用啤酒杯喝浓烈的黑啤酒。有一天晚上,海明威和强克在附近的一个山村里参加喝啤酒比赛,归途中经过种植水仙花的田野,在银色的月光下,醉意正浓,而大唱起歌来。他们争吵核桃花是否就像蜡烛台一样。海明威独个出去钓雪水中的梭鱼,哈德莉与强克则待在爱吉的客栈里阅读书报。后来他们又坐在松林下读《每日邮报》,那是他们包鱼的报纸;他们又从纸袋里取出樱桃来吃,望著远处的瀑布默默地流下棕黄的巉岩。

    五月最后一天,他们搭火车赴波格圣彼尔,在一个小站下车,步行进入义大利。第二天一整天,他们从齐膝盖深的雪地爬上圣伯纳隘道。强克和海明威穿的是硬靴子,但是哈德莉只穿著“一双美国牛津牌的软皮鞋”,还没有走完两里,哈德莉的鞋子已经被雪水渗入裂开。她勉强走到了圣伯纳隘道设备简陋的旅客招待所。这家招待所在强克的眼里像是月光下的营房。

    在按那位救济品管理员的门铃之前,他必须挡开那只怀有敌意的圣伯纳狗。僧侣带他们进去,给他们住的地方。他们穿上了干的衣服和拖鞋,在等候晚餐,哈德莉好奇地蹑手蹑足走下一道长长的石廊。她把所经过的门都轻轻而无声地打开。每道门后面都有一个穿黑色长袍的剃度僧侣站在那里。海明威确认千年以来,她是唯一敢犯这项极为严重罪过的人,因为以前从没有一个女人敢在这苦行僧的内院东奔西跑。第二天她在去欧斯达的路途中忏悔了。等她进城来时已经是“水泡人儿”,因为她双脚冻得全是水泡。海明威与强克搀著她行走。在赴米兰途中,她在火车上一直都躺睡著。到了米兰,强克离开他们,回到他在莱茵河畔的军营去。

    对海明威来说,起码米兰使他有归家之感。他指给他的妻子看,曼卓尼那幢旧式的高大建筑物曾是红十字会的医院;他们走进大厅的侧廊,坐下来饮高脚杯装的加冰块新鲜果汁。报纸上黑体字的标题新闻报导法西斯主义者攻击波洛格纳市,该市为一万五千名激进的民族主义者所占领。并且,他们主张以恐怖对恐怖的方法来反抗共产主义的工人阶级。当海明威听到那位黑衫党的领袖墨索里尼真的也在米兰时,他拿出他的新闻记者采访证,请人为他安排与墨索里尼会晤一次的机会。

    墨索里尼在义大利人民报的编辑室接见海明威。墨索里尼以简明的义大利语慢慢地说话。在他的椅子旁有一只狼狗,说话时他挥舞著一卷报纸,有时也抚摸那只狼狗的两只耳朵。他三十九岁就已掌权。海明威发现他并不是传说中的妖怪,而是“一个大个子,棕色脸孔的男人,前额高,微笑挂在嘴角,两只手掌很大。”他谈起话来是一个思路很快的有识之士,而不像是一个能鼓如簧之舌,指挥二十五万黑衫党徒的人,他的徒众新组成的法西斯党十分强大,是一支劲旅。他摊开他的双手,微笑著说:“加里波底穿红衫。我并不反对任何一种义大利的政府形式;我们并不反对法律,但是我们自认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摧毁任何政府,如果这个政府想摧毁我们的话。”海明威谢谢他的接见,回到旅店去写他的备忘录。义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已经进入第三阶段了。第一阶段是反共组织,第二阶段是发展为政党,现在的第三阶段即是军事与政治的运动,这种运动已控制了从罗马到阿尔卑斯山区整个的领域。

    墨索里尼像坐在一桶火药的信管旁。海明威心中的问题是他握著火柴到底要干什么。

    海明威仍然认为汐奥那个乡村“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想带哈德莉到那边的双剑旅社去住一个晚上。他们可以去看看曾经做为汐奥乡村俱乐部的厂房所在地,天气热的时候,他们的同伴曾在流经厂房的溪流中游泳,小餐馆有藤花饰物缔结披挂,他们在轰炸中,在月光下,一起在那儿饮酒。六月十三日他们乘坐公车离开米兰的时候,天空灰暗,有下雨的征兆,他的怀乡病立刻消失了。这些年来汐奥已衰落了。甚至那里的山岭看起来也只不过是“雨雾迷濛,灰暗无光”的景色。史派迪也只不过是一家“极为简陋的小客栈”,那里的床铺叽叽嘎嘎的响;那晃来晃去的电灯泡悬吊在天花板的中央。厂房在后面的房间操作,旧大门已经封闭,漂洗毛织品的黑色污水染污了可以游泳的溪水。海明威在雨中漫步,走过那里长而弯曲的主要街道,瞧著商店窗橱内的衣物、卡片和廉价的陶瓷碗碟。在那家主要的酒店里,吧台后面的凳子上,坐著一个正在编织毛线运动衫的女孩。

    “这个市镇已经变了样子。”海明威说。

    那个女孩没有停止编织点点头。

    “战时我曾在这儿。”他说。

    “许多别的人也这么说。”女孩说。

    海明威喝完酒,离开了那个地方。他现在心里明白,不要再去找那有藤花饰物的花园了,也许那地方早已不存在。他回到双剑旅店,吃了顿不丰盛的晚餐,在那独一的灯泡之下,他没有办法阅读东西。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之后,第二天大清早,他与哈德莉租了一辆汽车赴洛浮利塔。这天仍下著雨。

    他们巡游了一下拉弋底加达,在米安的岬地玩了一个晚上,而后搭乘火车前往麦斯托,“他们虽然坐的是头等火车,满车都是那些充满怪味的暴发户前往威尼斯度假。”海明威利用剩馀的度假时光与金钱,带哈德莉去一道河岸看看,那是大约四年前他受伤的地方。在麦斯托,他租了另外一辆有义大利司机的汽车。海明威坐在后座,打开一张地图在研判,眼睛不时凝视车外“那一片有毒的沼泽地”。长而直的路跑起来像驰骋在西部大平原。在靠近格伦德港时,车子抛锚了,司机手里拿著铁棒在引擎底下检查。

    这时雾气已散,太阳高照,非常的热。远离沼泽地后,他们看到了威尼斯绝美的蓝色礁湖,威尼斯市淡黄的美丽外貌“看起来像仙境。”

    终于,司机把车子修好了,向他们挥手示意上车,于是他们继续行程,开往福梭塔。他战时离开福梭塔时,那地方是一堆瓦砾般的废墟景况。而今,他已看不出那痕迹了。他写道:“那悲凉破碎的景况已不复再现。”、“那地方现在是新建的、整洁得令人生厌的、拥挤的水泥房子。”房子都漆成华丽的颜色。战时打在树上的炮弹片都嵌入树里,因树的成长而密合了。当他们的车驶到河岸时,再也看不到旧时的散兵坑和壕沟,战壕都已填平。海明威从隐没的路爬上了满是野草的斜坡。派亚维河水清而蓝,他看到一条大驳船逆行而上,慢慢行驶。船首系著长的绳索用马拖著行驶。驳船伕在曾经是监听站的位置工作。现在伸延到河上这一带的只有一处平滑油绿的草地斜坡了。他在一处灌木篱笆的地方找到一块生锈的炮弹片,他受伤流血的前线尚存的痕迹真是少之又少,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不复再现。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海明威写道,“战争中破碎的村落总也算是一种光荣,就像为什么事情而战死的牺牲者一样,具有无上尊严感……那是大牺牲中的一小部分。”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只是比原来的差了一点。”他想为他的妻子或是他自己再一睹过去的真实状况,那是不可能的,他这企图是必然要失败的。他结论说,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张狗头牌唱片打碎了一样,不再复原。他说:“追怀过去是错误的假象,如果你想要证明它,你就必须回到过去的印象中去。”六年来,他以小说形式在捕捉过去的影子,现在却只能忧伤地站在派亚维河畔福梭塔市的重建房屋之间,这是一九二二年六月中旬一个灼热的下午。

    四、黑森林与黑海

    义大利之行后,他们回到康屈斯卡普,在喧嚣的环境中度过了两个月。那个夏天没有什么重大的消息。海明威为星报写得最好的几篇稿件是杜撰的几篇散文,写的是美国地毯买主的谎言、巴黎的房荒、辛克莱.刘易士笨拙的溜马术。辛克莱是美国著名的小说家,他曾在伦敦的马路上骑马慢行,而被伦敦的马车夫喝责。新奥尔良的《口是心非月刊》六月号里刊出海明威的一首诗,与威廉.福克纳的一篇散文排在相连的页次。威廉.福克纳当时是一位尚不怎么知名的密西西比青年。那首诗写得不丰富,短短几行,写一个对真理大发牢骚的年轻人努力挣扎的生活态度,表达得很突出,是他成年以来在美国发表的第一篇诗歌作品。

    从故乡来的人常顺道来看看他。汐奥乡村俱乐部的一位老兵品纳德邦姆来时颇为不悦,因为不让他喝以海明威绰号为名的酒。另一位是约翰.多派索斯,是哈佛大学毕业生,海明威于一九一八年在多洛与他相遇。他留下来,与海明威夫妇一起到李氏饭馆吃了一顿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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