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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汐奥乡村俱乐部

    “当我去参加上一次的大战时,我是一个可怕的笨蛋,”海明威于一九四二年说,“我记得我只是认为我们是主队,而奥国是客队。”就是到了一九一八年四月底,大战仍然如世界最大的一场球赛一样,那时欧奈斯特.海明威和泰德.布鲁姆贝克从堪城星报支领了他们最后的薪水,在联邦火车站搭上开往芝加哥的火车。威尔逊.赫克斯则被迫退出来,未能践约前往。查理.霍布金斯和卡尔.艾德嘉在等陆军与海军的任命,于是与欧奈斯特和泰德同行,到贺顿湾去作最后一次钓鱼旅行。他们在橡树园与海明威家人过夜,而后前往密西根。海明威医生同意,圣路易的红十字会总部的命令到达时,他会通知他们。迪尔华斯一家人热情地招待他们,他们开始了紧张刺激的钓鱼活动。当电报来时,他们的脚都几乎还没有沾湿。电报上说海明威与布鲁贝克须于五月八日以前到纽约参加体检。

    他们匆匆赶回芝加哥去告别,随后立即搭上东行的火车。在纽约红十字会把他们安排在威佛利广场的欧尔旅店食宿。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其他七十位自愿参加者,那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大部分都是太年轻不适于服役,有的则是身体不适被拒收,主要是因视力不行。有几位如史匹吉尔和巴奈特是伊利诺温纳卡纽特里尔高中的同学;史库达和豪斯则是从圣路易来的;纽约杨基队的比尔荷恩跟他的大学同学柏西.贺顿一起从华盛顿州来,他们都是普利斯顿大学一九一三年次同期毕业的。体检是大家排队在西四十五街长寿馆举行。欧奈斯特.海明威检查后获乙等体位,血压一二六──七五,然而他的视力有缺陷,检查医生邓博士说,要请眼科医生为他配副眼镜才行。

    欧奈斯特.海明威忘记了配眼镜的事,却狂热地接受了两个礼拜的训练。他的父亲给了他一百五十美元的临别赠礼,他自己在堪城星报所领的薪水还剩一百美元。他花了三十元买了一双哥德华皮的靴子,以配合他那一身制服──高领有风纪钮扣的军常服上装,袋形下装,还有一顶外籍军团便帽。领子与帽子上都饰以珐琅釉的小红十字。欧奈斯特与泰德都盛装得气派。带著少尉官阶的标志,走在五月光芒中的百老汇,别是一番气象。他们在归队时,打了伤寒预防针觉得很痛。但是,海明威报告说:“红十字会照顾很好,”使他们“无所匮乏”。

    他那充满孩子气的活力似乎是无穷尽的。这是他第一次到纽约。他到那边十天时,写信给堪城的岱尔.威尔逊:“哈哈,哈哈,哈哈!写这封信无异于是海明史坦家族最伟大之举动。视我为草莽少年,小逗点,你好吗?”他告诉威尔逊目前他与梅.马雪恋爱的荒唐故事。梅.马雪是他在《一国之诞生》那部戏里所看到的女演员,并说他老爹给他的一百五十美金全花在一枚订婚戒子上。梅答应等他战后归来。他又说他见过伍德洛.威尔逊总统,他是到纽约去筹募红十字会战备基金的。其实,海明威只是参加第五街阅兵的七万五千男女之一,他们从八十二街到第八街作分列式校阅。这次见总统他说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的仪容好”使这一伟大的海明史坦家族子弟被选在第一排点阅行列。

    二十三日早晨他们愉快地乘上芝加哥号法国邮轮。该邮轮历史悠久。那天午后不久,邮轮静静驶离码头,开往波多格斯。大家都说这条邮轮是“漂浮的老牛破车”。然而,船上的食物很精美,船上规律不严,因天气暖和晴朗,在平静的海上航行了两天,这情景使海明威想起了瓦龙湖。第三天他们遇上了风暴。芝加哥号在狂风巨浪中上下浮沉,左右歪侧摇摆。海明威吹嘘说,他在两天的风浪中只呕吐了四次。

    风浪之后,夜里他喜欢站在甲板上,观赏船后的波光粼粼。当风起的时候,巨浪的浪峰使他想起营火的火炬。白天除了飞鱼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偶尔也会看到一群海豚。芝加哥号的航线走正规的南面海线,在二十七日之前没有遇到别的船只。二十七日那天有一条美国巡洋舰向西航行,出现在港口信号灯外,他们以回光信号机与旗语交换了信号。据说德国的潜水艇出没于这一带水域,夜里他们露出来的炮口是涂黑的。海明威希望有行动,但是并没有遭遇行动。只有另一个烦恼就是须再度注射伤寒预防针,这使得他有“病狗”之难堪。

    其次是布鲁姆贝克,他的主要老友是那位名叫豪威尔.简金斯的“小公鸡型人物”,高约五呎四吋,蓄著红色小胡髭,出口就是讽谑之词。他有不同的绰号或简称,即豪威或简克斯、吹毛求疵者或刻薄碎嘴子、小发烧或热病患。最后一个绰号是因他爱赌双骰子而得到的。在水牛城海明威也交了两个波兰尉官。他们是到法国去加入波兰军团的。他们的名字是李奥.却西安诺维克斯和安东.加林斯基。海明威称他们为“花花公子”,并说他们特意把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一剧中所称的波兰人与现在的波兰加以区别。船上唯一的女性乘客是一位名叫嘉碧的法国金发女郎,据说大部分的时间她是在救生艇上与一个接一个的情郎相处。海明威和李奥讨论嘉碧,也讨论酒与性生活,这是当芝加哥号邮轮缓慢地航向波多格斯途中的情形。

    他们都在猛喝红酒和享用法国佳肴,直吃到夜间火车开往巴黎。第二天早晨他们在火车站受到特别不同的待遇:贝洛.伍德派到美国海军,法国战斗部队的高级官员穿著打绉的不合身制服向他敬礼。他们在靠近麦德伦的一家小旅馆分手。德国炮兵以巨型长射程的炮想要摧毁法国士气,盟军对这种大炮称之为贝莎大小姐。爆炸的巨型炮弹落在巴黎街头。

    海明威很兴奋,写信给泰德.布鲁姆贝克说,他“好像是被派赴一个特别的任务来写这一年最伟大的故事”。他和布鲁姆贝克租了一辆计程车,希望能看到一两个新炮坑。这是令人焦急的追逐。泰德写道:“我们一听到炮弹爆炸,我们的车子就尽快驱往爆炸声的地方去……但是我们一离开那儿又听到市内远处另一声爆炸。”他们最后只有放弃回到旅馆,这时“一个炮弹正中旅店的正面,裂开了一两尺石壁。”这是海明威看得最清楚的一次,因为有块小炮弹片“嘘”的一声差点击中他的膝部。

    海明威很快就厌烦了,但他并非强烈抗议。他只是说:“我希望他们快一点开拔,送我们上前线去。”他们不得不等另一批从伦敦开来的志愿军,直到为数满了一百五十人才开拔。他们在旅店里待了两天等火车前往义大利。他们在模丹转车,穿过简尼斯山洞。他们在车上喝著笑著开往前线。他们把腿悬挂在开著的门上,欣赏比尔荷恩所说的:“乘坐最美丽的火车越过我一生中所见过最美丽的风景区。”

    即使阿尔卑斯山也不能比美他们所欢迎的米兰。“这真是快乐时光!”这是海明威写给星报的句子,“当一座弹药库爆炸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受火的洗礼。我们把伤患带进来就像在堪城的综合医院的情形一样。”但这种光荣远甚过在美国中西部或别的地方所看到的。他后来却又写道:“人人都习惯了那些垂死的男人,女人的死倒令人想哭。在米兰附近的那座弹药库爆炸后,第一次看到与死者发生性关系的性倒错现象……我们沿著掩盖的路,乘坐卡车前往灾难现场……到达弹药库,我们有的被派为巡逻,守卫那些不知什么原因而未炸的弹药,另外的就去灭火,火势已经蔓延到邻近田野的草地,包括正在耕作的田地;我们又受命搜索附近田野里因爆炸而抛落下来的尸体。我们把所找到的带到一个临时停尸场,我要坦白承认我颇为震惊的是,我们所发现的死者女的多过男的。”最后的工作是将弹药库附近铁丝网上所悬挂的人肉碎片收集起来。另一件令人颇为惊讶的是,凡是去收集死者的人不准射杀鸟类和小动物。

    壅塞米兰的人是穿著军装制服的男人。桑西洛赛马场每天都有赛马。大家经由地下道到广大阴暗的大教堂去。但是,谁都没有时间停下脚步来观赏。红十字一位队长名叫米德迪威勒,分派他们到二十五个组去。海明威与布鲁姆贝克、巴奈特、狄克班、瓦特斐德、杰洛米、毕尔荷恩、简金斯、史匹久、西曼斯,以及其他十五人分派到红十字会第四组。在弹药库爆炸后的两天,他们乘坐火车赴维斯沙,然后等红十字会的车子开往汐奥,汐奥距多洛迈兹山脚下西北区二十四公里。

    到汐奥的途中,经过令人觉得整洁清爽的田园乡村,远处可以看到巧克力色调的市镇,在几座大山的断崖底下有簇簇屋顶与塔楼。最大的山是派苏毕奥山。翻过这座山的右侧就是战场,正在进行作战。救护车从古老狭窄的街道辗过鹅卵石的道路。在一个广场上,有格里波底的半身塑像,在另一个广场边,有一座希腊式的庙宇。司机在一家最好的饮食店前,对著悬挂的招牌上那两柄交叉的剑翘起他的大拇指。里奥加拉圳流过市镇的中央,这个市镇在平时以羊毛制品而出名。一个废弃的工厂就是红十字会第四组的作业总部。这个工厂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几个棚子可以停放救护车,这些救护车是十七辆大型飞雅特与十二辆小型福特。原来堆积羊毛的二楼用作营房。那是一间大空房,长百呎、宽五十呎,行军床就整齐地排列在那儿。海明威所分配到的床位是在右下方中间。楼下是餐厅,里面摆著狭长的餐台子。义大利的服务生端上细通心面、兔子肉排,以及含有麦芽皮的黑面包。大家每星期可以分到一个煎蛋。有大罐的杏仁果酱可吃,这是本地的名产。对海明威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可以吃到他需要的酒,他尽可能的弥补那些禁酒时期的遗憾。

    他们称这个地区为汐奥乡村俱乐部。红十字会第四组印行了一份名为《再见》的报纸,在维斯沙印好足够的份数后便分给大家看。海明威借了一部打字机来赶稿。他这时候多少有点像他在高中时代所模仿仑.拉德纳的作品一样,而且以书信体裁表达。“啊,亚尔,我们已到了这古老的义大利,”他写道:“我既已到了这里,就暂时不会离开。真的,并不是说新年就没有战斗。啊,亚尔,我现在是军官了,如果你见到了我,你也该向我敬礼才是。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非建制的后勤少尉,但别以为怪,这里其他的人都是一样。我们在队上没有什么私情,我们称队长为火伕头。但是我不以为然,因为他烧的饭菜实在太差劲了。”

    海明威为红十字会第四组开救护车期间,会轮到他驾驶大型飞雅特。那是一种很笨重的车子,车身漆上灰色的军舰颜色,顶上漆著巨大的红十字。到派苏毕奥的路上是一片荒凉,而且到处都是急转弯。车子在路上常常紧靠铁丝网而行,于是车子在急转弯时车皮油漆常被划破。三分之二的工作是在白天完成,每次出动三部救护车跑一整天,把伤患送往转运站去。有时他们在派苏毕奥山的一家小饮食店停下来吃点东西,这家饮食店是一个名叫柯柯伦的美国人经营的,他从美国费城来。美国人不管是独个儿或夫妻档,常会出现在不合适的地方,别人认为他或他们是不识时务者。有一天,在都洛,海明威遇到一个高个子、眼睛棕色的年轻人,这个人自我介绍是约翰.多斯派索斯,芝加哥人。他比海明威大三岁,于一九一六年从哈佛大学毕业后,在法国的北赫雪区医护队服役,他现在是被分派到义大利服役。他已经在义大利格拉帕山区与巴桑诺附近的山谷度过了冬天。他正要离开义大利到巴黎去加入美国的医护队。他们两个人交谈了一阵而后分手。后来多斯派索斯回忆说,他甚至忘了记住这个肌肉发达、黑头发的小伙子的名字,但他与这个小伙子度过了几小时愉快的时光。

    奥国的火力现在集中注意威尼斯北面的匹亚维河谷区。他们第四组的“火伕头”格里佛中尉,带领了六部汽车的一个小组,司机都是美国人,还有义大利机械修护师,去抢救伤患,作尽快撤走的工作。海明威非常生气,因为没有选上他担任这次的任务。六月下旬的某一天,他告诉布鲁姆贝克说:“我几乎气炸了。在这里除了看风景以外,无事可干,这他妈的风景我已看够了。我要离开这个医护组,去看看我是否能看到真正的战争场面。”不久,汐奥乡村俱乐部有了乐趣可寻,在史派迪旅社举行喝葡萄酒晚宴,有几个晚上是在汐奥俱乐部的一条后街密茂矮树林中,一家具有花园情调的义大利餐馆中举行啤酒晚宴。然而这些乐趣没有一回能使他觉得快乐。史匹久看出他是“越来越痛苦了”。就像卫林顿在堪萨斯城发现的,海明威“时刻想去的乃是有行动的地方”。

    他所要的机会不久就来了。红十字会有几处食品补给站,都位于军队经过的良好道路上;有的补给站则设于距前线数里路的后方。每个补给站由一位红十字会的官员负责管理,这位管理员住在附近较大的建筑物内,这座建筑物则是暂时征用为贮藏室的。这些贮藏室中有桌子、书写工具、照片和名簿,以及长形的吧台,吧台上有咖啡、汤类、糖果、果酱和香烟,都是分配用的。每隔几个小时,那位负责管理的军官就要带著香烟、糖果和明信片到前线去分给前线的人。

    由于工作的压力,山区的工作就做得不够,也许是预定在派亚维山谷区要增加补给,于是红十字会第四组便派人前往沿河一带的小补给站,去帮助分发临时紧急需要的补给品。沿赫林斯西岸一带壕沟工事长达数里,且布有前哨。当格里佛中尉需要自愿参加补给工作的人时,海明威首先站出来。接著站出来的有毕尔荷恩、简金斯、狄克班和华伦匹斯。他们由救护车送往麦斯托,交由吉姆甘布队长指挥,这位队长是个富有的年轻人,他家在甘布经营一家肥皂工厂。甘布队长的头衔又称之为巡查补给站监察员,但是这时他的主要任务是分送香烟给河流上游区数万义大利军队。他给予自愿参加补给的红十字会第四组支援的人员在麦斯托有短暂的假期,威尼斯则不在此限。他们有的去检查义大利军官的军中乐园(即妓院),那地方美其名为罗莎别墅。按照简金斯的说法,海明威非常害臊;一个妓女向他挑逗,他脸红了大半边。

    他们从麦斯托的火车站开始,沿派亚维山谷区前线分发补给品。海明威在福梭塔下来,这是一个受到惨重破坏的低地村落,在深草堤防之后,从这个地方河流成L型转变流向。荷恩和匹斯则到邻近另一个村落去补给,那个村落叫桑匹屈诺列洛,他们的行军床设在一幢摇摇欲坠的建筑物内的二楼,这座建筑物本来是用来养蚕的。华尔说:“一个星期来既未成立饮食站,也没有补给品。既没有上级的指令,也没有行动。除了听到蚕食桑叶的声音与嗡嗡叫的蚊子咬人之外,什么也没有。”海明威骑脚踏车过来,与荷恩和匹斯共度了一个晚上。后来海明威写道:“那个晚上,我们躺在那座房屋的地板上,我听著蚕食桑叶。蚕喂养在一排排的桑叶架子上,你能听到它们整晚在吃和桑叶碎片掉落的声音……你可以听到它们一个晚上便把桑叶吃得干干净净,你只是睁著眼睛躺在那儿倾听著它们。”自愿参加的工作者正在体验军队“快捷行动与静候时机”两种军情。海明威仍如以前一样在静候时机。然而,他终于起码听到了枪炮声,并且每天与战斗部队接触。

    以美国人做个后勤军官的身分,他现在是合格的人员,为布利加塔安柯纳地方的义大利军官配发食物,这支军队是六十九与七十步兵师。军中有年轻的牧师叫奎西毕安契,是佛罗伦斯本地人。在他的深红色半长绒外衣左手臂口袋上方有个十字架,他与海明威很快就结为朋友,因为海明威以同情与尊敬的态度对待他。海明威处在实际作战的战士中,他是既谦恭又好斗。他的职位是补给主任,但他仍是名不副实,因为还没有补给品来,如他后来所说的:“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后勤营地。”但是他引以为荣的是那营地已在战场之内。

    由于没有行动,只有蚊子咬,以及在那里听蚕食桑叶等种种原因,毕尔荷恩很快就开车回汐奥去了。在那儿他起码还可以开救护车做点有意义的事,这个时候的巴梭派亚维区已经破坏得泥泞不堪,从汐奥乡村俱乐部北面的窗子望去,多洛迈兹一带的旖旎风景恐怕是唯一最好的了。但是海明威现在有他自己的做法。他决定待在福梭塔,况且现在补给站已开始有了行动。当补给站已开始有了行动的消息传遍整个山区时,毕尔已回到红十字会第四组总部大约一个星期了。七月八日午夜时分,在靠近福梭塔的西河岸一个前哨站的地方,海明威受了重伤。

    他的朋友后来隐约提到海明威这一事迹。那个晚上山谷里月黑风高,非常热。天黑前,夕阳照在懒洋洋的河上闪著古铜色的光亮。天黑后,除了炮火升空开出白色火花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白天则每隔一段时间,对方漫无目的的射击一阵迫击炮。近午夜时分,双方则加强火力。因为天热,全身是汗,海明威便脱掉内衣,又把他的脚踏车靠在前哨的后墙上,戴著一顶钢盔,钻进壕去,采取低姿势。他是为士兵带香烟、巧克力和明信片去的。有的士兵他以前见过,他以生硬的义大利语与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他的发音逗得他们发笑。他说他是从山上下来,要到平地与他们一起。他们说他们宁可在山上,因为山上比较安静,而且从奥国那边过来的家伙已很接近了。

    午夜后不久,一个奥国迫击炮手发出一发炮弹唬的一声越过河来。这种炮大约是四二〇口径,五加仑大小的弹药容积。弹筒里填塞的是碎钢片和其他金属厚块,这是为爆炸而设计的,里面那些东西会在爆炸时散开在地面上。他们都听到霰弹射过来了──就像是从口罩发出来的远远的咳嗽声,当炮弹成抛物线落下时,发出一种奇异的“簇──簇──簇”的声音。“而后是一道闪光,就像一个风火炉门打开了,一声巨响开始时是白光,而后转为红光。”就像飓风的力量鼓破了耳膜,使呼吸都会停止。“我设法呼吸,”海明威后来写道,“但是我喘不过气来……地上炸开了,我的头前飞起一块燃烧著的木柴。我晃动脑袋,听到有人在哭泣……我想移动身子,但是我动弹不得。我听到对岸机关枪和来福枪在开火。”

    他觉得脚就好像是穿著橡胶靴子,里面充满了热水。在他旁边有一个没有声音的男人。就在他的前面又有另外一个受了重伤的,哭得非常凄惨。海明威摸到他的脖子和腿,像扛枪那样把他扛起来,开始一拐一拐走向指挥哨去。他走了五十码的时候,一阵重机枪声之下,他的右腿膝盖部位中弹了。枪弹有如雪球的感觉。他连同扛在他肩上的那个伤兵一起跌倒在地上。他后来已记不得他是怎样走完了最后的几百码。但是,他是办到了,把那个人带到了指挥哨,而后他自己不省人事。

    他的军衣军裤都染满了那个义大利人的血,使得他们起初认为他胸口已经中弹。他们把他放在一个担架上,两个担架兵把他抬走,经过一段漫长的路,把他送到距离最近的一个医护站。但是那个医护站一带也已在敌人炮火的火力之下,并且已经向后撤退。没有掩护的地方,只有一个没有屋顶的棚屋了。他们把他平躺在地上,而后坐在那儿等候救护车。日后很久了,他说,他四周都是已死的或垂死的人,后者的情形却似乎是那么自然而正常地仍然活著:有时他甚至想用手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个晚上的天空为照明弹和微弱的星光所照亮,却是显得那么可恶。

    他在那儿躺了两小时,等候著,祈祷著:“愿我现在能自我排遣。”黎明时分,一辆救护车把他送往福纳西一个救护站,那是征用的一所学校校舍。他觉得他的腿就好像是被千只大黄蜂刺过那个样子。值勤医生给他注射吗啡和消炎针剂。这位医生头发已斑白,穿著一袭青灰色军衣,背靠墙坐著,望著那吸血的急救绷带,绷带扎在他割开的手腕上。海明威跟他说话。他是从阿布鲁兹来的,他说他到八月时就是五十五岁了。“老伯,你年纪太大了,不适于到战场上来。”海明威说。这位军人望著他说:“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战死沙场,”从阿布鲁兹来的这位小牧师沿著排成一线的伤患过来,嘴里低声念著祷词,他经过时给每一个人涂油。他认识海明威,也给他涂油。当他转身来到输血台旁时,他们正从他的腿上揭掉二十八块炮弹小碎片。还有上百片之多因太小太深而无法取出来。过了很久,救护车把可以移动的伤患抬走了。海明威被送往靠近屈维索的一所野战医院。他在一间长形病房待了五天,从脚踝到大腿的血迹都是黑的,他是被遣返后方的严重伤患之一。十五日的上午,一列军用慢行列车从米兰开出。

    在麦斯托外,一些汽车在七月中的烈日下等候了几个小时。从他们躺著的地方,看不到伸入亚德里亚迪克海湾中的美丽城市威尼斯。睡在担架床上的海明威也不在意什么。苍蝇从开著的窗子进来落在绷带上,随著火车一起行进,没有人去拍打那些小东西。车子在维森沙和维洛纳等候得更久。他没有看到加达湖,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刻到达了布列斯西亚。火车在调车的时候他们曾在米兰货运站停了两天。那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三早上六点钟。再过四天海明威就是十九岁了。

    二、米 兰

    有一种说话的声音像音乐一般在他耳际响起:美国红十字会医院,十号经由义大利米兰曼卓尼转来。他又回到了六个礼拜前他开始服勤的地方来了,只是这一次他是被抬在担架上。义大利的传令官将他送往顶楼。那里有十八个红十字会的护理人员仅照顾四个伤患,其中有一位特为这位受伤的小伙子而忙碌。她是个充满母性的矮小女人,名叫爱尔西.麦克丹诺,说起话来有著略带喉音的赫赫声。当他们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她一直笑著,并且拍拍他,笑著说,他是她的“打破了的娃娃,这个娃娃是从派亚维前线来加以修补缝合的。”

    他几乎无心谈笑。住在一幢巨大而古老的英雄式的石造建筑物内,距离匹亚萨史卡拉仅隔两条街道,再转过去就是加勒里亚.柯模和柯伐。海明威的房间阴暗而冰凉,从那个窗户可以望见窗外古树的树梢和附近大厦窗户的遮阳垛子。这里的这位外科医生是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他皮肤黝黑,留著八字胡,名叫桑马列里上尉,他把海明威的绷带解开,以他那锐利的眼光检视伤口。伤口没有感染的迹象,包扎得很好。布鲁姆贝克从汐奥匆匆来访,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因为传错了话)海明威“在迅速康复中”,即将出院,过几个礼拜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了。布鲁姆贝克写了一封愉快的信给海明威的父母,告知海明威这次受伤是英雄行径,并且在信尾还有海明威自己的附言:“我很好,非常想念爸妈。我并非如布鲁姆贝克说得那么好。但不要担心,爸!我以无尽的爱祝福您们!儿欧奈斯特上。”

    他第一封真正写回家的信是在他十九岁生日那天,重申他那几句附言的意思。后来他由爱尔西.麦克丹诺陪同,去米西利柯迪尼医院照X光。他们又发现了他的右腿上有一颗机枪子弹在他的右膝盖骨后面。幸运的是这颗子弹并未伤及膝盖骨。外科医生计画在七月底之前连同以前发现的一颗同时取出。海明威说,这是医院的功德。除了良好的医治以外,他还享有义大利最高荣誉:他被推崇获得勇士银牌勋章。

    麦克丹诺小姐和其他的护士住在那座房屋里病房的下面一层楼,海明威很快就认识他们大家了。他跟爱尔西经常谈笑争论。她叫他欧奈斯特破娃娃。他则为她取个绰号叫西班牙的麦克莉或西班牙麦克。

    负责看护他们的护士长名叫凯塞琳兰,曾在纽约的贝利维医院当过护士长,以胶鞋盖西的绰号出名。另外还有三位相当年轻的护士,都是贝利维医院一九一七年医护班的毕业生,她们是露丝.布鲁克斯、萝拉塔、安格妮.库洛斯基,而安格妮大家都叫她芳。露丝有点风骚,与海明威性情不合。他喜欢萝拉塔和麦克丹诺,但是他最喜爱的还是安格妮。

    她是个高个子的黑发女孩,生长于华盛顿首都区。一九一〇年父亲去世后,她便在华盛顿国家图书馆做助理员,后来就读于贝利维医护学校,自愿派往海外服务。一九一八年元月,她申请进入红十字会医护队,后于该年六月获准航赴欧洲,这是她第一次赴国外服务。她和气、大方、开朗,喜欢与人相处,且精力旺盛。她很喜欢当夜班,常常主动与别的护士换接夜班,在八月一日那个晚上,送来一位年轻的病人叫亨利.维拉德,害了黄疸病,又感染了疟疾。他们正要把他送往巴桑诺红十字会第一组。经过沿途秽气的火车折腾,他已处于干呕状态,进入医院来可以说等于进入了“小天堂”。这位叫安格妮的夜班护士正是看护他的天使。她给他洗个热水澡,服一剂蓖麻油,喝杯鸡尾酒和蛋酒【注:eggnog,是一种滋补剂。】。在舒适的床上,盖上美好的白被单,枕著柔软的枕头,使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熟睡。安格妮“极可爱之处不止于和气、平易近人、机智、富有同情心,且具有活泼与幽默的气质,凡是做个护士应具有的理想性情她都有。”

    所有其他的年轻人都享有这份情趣,海明威说。他们都希望赶快恢复健康好与安格妮约会,这是他们公认的想法。但是,这不是容易达到的目标。红十字会的医护规则是遵守义大利风俗习惯的,即是说禁止没有女方亲人陪伴的约会,特别是在夜里。安格妮绝对不是一个破坏规矩的女孩。她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八月十日应西伦纳上尉之邀,履行一次晚宴,他是义大利北方人,金发,非常热情,有一只眼睛上戴了一块东西。他习惯顺道来访医院,已经跟海明威交上朋友,他称海明威为小娃娃──万万想不到在《战地春梦》中,他竟是那位外科医生李诺迪上尉的原型人物。西伦纳设置一间私人餐室,里边有一架钢琴和一张很诱人的长靠背椅。安格妮说起话来很紧张的样子,斜视著那张靠椅,借口要回医院作夜间报告,设法平安地逃出那儿。

    这是海明威第二次开刀的晚上。这次开刀,桑马列里已把海明威膝上和腿上的机枪弹头成功地取出来。陪他进手术室是麦克丹诺小姐。在手术室里海明威告诉医生说,如果他手术失败,麦克丹诺小姐可以获得他所有的医疗赔偿与保险给付,以及他那双血迹斑斑带有胜利品意义的靴子。麦克丹诺小姐后来写道:“嗨,小娃娃,那天早晨你流泪了,而第二天早晨我又无法尽快前往红十字会去拍个电报给你的父亲,告诉他你已平安无事。”

    还有许多别的方面,都是安格妮和麦克丹诺在为他的幸福著想。他是第一个在义大利受伤的美国人,芝加哥地区的报纸都对他有过突出的报导。他很高兴那些渲染的报导。他写信给他的父母亲说:“我开始在想,当我曾经还躺在您们怀里的时候,也许您们并不喜欢我。我还是死了的好……”他又叙述他救了一位义大利士兵的事:“跟我一起的那位义大利士兵,他的血沾满了我的外衣,我的裤子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上面涂了胶状物一样,那些穿孔的地方却涌著血……我用义大利语告诉他们,我要看看我的腿,虽然我很害怕看到……于是,我们脱掉裤子,腿依旧在,只是一塌糊涂。他们简直不明白我两膝中弹怎么会背著一个人步行一百五十码之远,而且我的右靴子上有两处大的破损,上面有两百个炮弹小碎片。”桑马列里的开刀技术算得上是“顶呱呱的功夫”。他把他膝上和腿上的裂口用二十八针缝合了,又用石膏夹板把腿固定。“而今,我除了痛苦以外就是很不舒服,”海明威说他希望家乡的亲友知道他受伤的详情,也希望他们知道他的行为与官阶职务等。有人写了一封信,封面写的是“欧奈斯特.海明威亲启”他肯定地写道:“我是什么人……少尉欧奈斯特.海明威。这是我的阶级,即是说我是少尉职等。我希望很快升为中尉。”

    他为他的军中同志所爱戴,大家以他经得起战火的考验为荣,也以他能渐次复元而高兴。在那八月的大热天中,一天又一天他在他的床上坐著或躺著,有如坐在王位上的王,升朝接见使臣。红十字会医护队的队长们来看他,坐在他的脚边听他独白。这些人是米兰代表德威勒、医护检查长贝兹、巡回补给品检查长吉姆甘布。西伦纳上尉来时带著礼物,他总是以友爱的态度关心他。在八月的三个礼拜中,毕尔荷恩经常陪伴他。毕尔荷恩患有胃炎,他是在义大利住得最久的外籍病患。

    “我们轮流跟他交谈,”维拉德说。“劝他忘记伤痛。有时候闲扯到是否可以把他的腿切断,但是海明威坚持要一片片取出腿上弹片,不管要花多少时间,不管要忍受多少痛苦,他都愿意忍受。”他甚至自己把那些露出头的碎片拔出来,有时是用削铅笔小刀,靠了他枕头下私藏的柯格纳克酒来鼓足勇气,他们都注意到了他那种“持之以恒的耐力与好性子”,虽然有时他主张“顽固”、“对某些事情不相信权威”,使人觉得厌烦。当护士小姐发现他的床头柜子里有许多空酒瓶时,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忿怒。但低阶级人士或朋友的误解可能造成他暴戾不安的脾气。麦克丹诺觉得他不愉快的情绪愈来愈厉害了,因为她不小心把一些维克托拉唱片放在阳台上曝晒,结果那些东西就像咖啡糖那样很快就软化了。

    很久以后,安格妮说:“你知道他是怎么个情形,大家都爱他。你该懂得我的意思吧。”她的意思是说,他具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一种英雄气质,使人崇拜。毕尔史密斯与卡尔艾德嘉在瓦龙湖和贺顿湾的那些暑期中便已发现了他这种特别的气质:这个年轻人精力旺盛,健壮如牛,天真幽默,充满爱的热望。现在他长大些,更具经验了,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毅力、不屈不挠的意志,又有持久力和独立的个性,而最重要的是,他有追求心灵自由,不为传统所限,崇尚实际生活经验的强烈意志力。他能给他周遭的人以身作则去发掘自我,而给予他们在这一方面极深刻的印象。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喜欢群体共同来完成事情。在高中时代,在他周围的人都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在他十九岁了,而比他大几岁的人都很敬重他。像好朋友毕尔荷恩、布鲁姆贝克或简金斯都不会与他的意念相违。他们不仅满足与他为伍共谋,而且渴望在他的底下听他的指挥,有如沐浴在他那温和的阳光下。他最大的才能是他自知有这份统御能力,并设法不浪费自己这份天赋。

    在医院里他生平第一次发现他为女人所喜爱,她们喜欢“把他当作伤患英雄的光荣模范展示给来访的人看”。他的被炸伤,救助自己身边的伤患伴侣,忍受伤口的痛苦──这些经验都加强了他对人生的信念。他除了还保持赤子之心外,现在又突然增加了成年人的经验与气质。

    他青少年的尴尬情怀已经消失;他现在已是个具有卓越男性的英俊青年:下巴长得端正有力,牙齿雪白,脸色红润,头发正在长,较年长的女人如麦克丹诺则视他如子侄,照拂他,爱护他,同时也斥责他,管教他。较年轻的女孩如安格妮,则对他很快就有了异性相吸的感受,但因他缠绵病床,于是尽力看护他、陪伴他,使这战时的米兰医院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气氛。

    到了八月中旬,海明威“热爱”安格妮。虽然她对他的爱不如他对她,她却有了相当的反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成年的爱情──在这之前还未有过值得一提的爱情──他已专情投入自我。八月和九月初旬,她是大部分时间的夜班护士。虽然她的护理工作已不容分心于其他的事情,然而由于她的职责所在,她仍必须常到他的病房来,并且常在安顿了别的病患之后又会回来看他。麦克丹诺小姐是安格妮的挚友。不管什么时候她失眠时,她会穿著拖鞋上楼去与安格妮闲扯到深夜。这件事常引起欧奈斯特极不高兴。麦克丹诺小姐回忆说:“你已使她患了严重的毛病。”她又说,“你想想看,我是怎样会睡不著觉,而要在夜班的时候去看她,这时还要挨你的不高兴,撵我走,我是西班牙什么的那个绰号。嘿,嘿,想起来真有趣。”这件事的乐趣对麦克丹诺小姐远甚过欧奈斯特.海明威的感受。安格妮不接受海明威进一步的感情,也就是说能进入接吻那个阶段的感情。她把结婚视为极为严肃的事,而海明威却希望有个定论。在另一方面来说,并非浮夸,她想要有较深一层的认识。楼上的男孩子都很崇拜她。有时她答应他们的晚宴邀约,就像她与西伦纳上尉那样,或是像与因黄疸痊愈的维拉德约会那样。她称欧奈斯特.海明威为欧奈斯特娃娃,而称自己为娃娃夫人,又要求他称她为亚格或亚吉,这种称呼她只容许极少数人呼叫。当他们分开时她也想念他,像她所说:“这也许不算太野性了吧。”她把他的照片放在制服口袋里,几乎每个晚上都给他写信。然而她大概也怀疑这战时的罗曼史不会长久,但是他显然不会这样想。

    到了九月十一日,海明威已可以推著拐杖在街上到处走动,这时他的右脚仍然不能穿鞋。他每天要走路到麦吉奥去做物理治疗。

    他的左腿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功能了,但他写信告诉他的父亲说,他仍像一匹见不得人的蹇马,起码还得换五十位马主;起码要大费周章烙印五十次。但是有一件事情倒是可以确定的,他说: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卷起裤管了。

    桑马列里医生的手术刀在他的右脚上留下了八吋的疤,就像是一条蜈蚣,并且在子弹头铜皮割伤的脚背上扎有缝合的小针孔。他骄傲地说他已经升为中尉了。这表示说他已佩带左轮斜皮套带,衣袖上也有两条金边了。他的银质勇士勋章正在申请颁发中,谣传他还可以获得战争十字勋章。医生对他说,他又可以再开六个月的救护车了。同时,他还满不在乎地说,他也许可以指挥一个山区前哨,因为他现在已是正规的义大利陆军,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这里传出有关他的消息都是真的。

    当他完全复原可以去参观桑西洛赛马场的赛马时,在他制服上还没缝上伤患标志之前,他不肯离开他的房间一步。麦克丹诺戴上帽子或有顶饰的水手帽,那是护士外出必戴的帽子。他们中间还有两位年轻的空军中尉:乔治沛和乔治刘易士。他们坐著敞篷马车经过公园,经过郊区别墅。这是个晴朗的秋天下午,遥望远山一片灰蓝,跑马场的草地都是鲜绿的。经过四年的战争后,看台都因风吹日晒雨打而残坏不堪了。他们在看台下的吧台喝了一杯,给赛马下了小赌注。他们都没有赢到钱,但是改变一下生活情调,也算是有了度假的趣味。那个下午非常罗曼蒂克。也许有一天海明威会将他这一天的情景写入他的小说。

    九月下旬他又到马吉奥大旅店街度了一次假。他的同伴是位明尼苏达小伙子,名叫强尼密勒,整个夏天他都是为红十字会第二组与第三组开救护车。他们都认一位年长的大块头,义大利人,绰号叫“政治人物”的谷列匹为义父。谷列匹戴著一顶黑礼帽,手持拐杖,似乎很热衷于讨论美国政治。海明威后来吹嘘说,是这位伯爵“把他养成了政治性格”。他们在旅店的游乐室玩撞球,那位伯爵则供给他们冰好的香槟酒。海明威因认了这位义大利贵族为义父而得以大吃大喝。他与他们愉快地谈论文学。他常带著周末晚报,把仑.拉德纳的卓越的小说技巧讲给强尼密勒听,他后来形容仑.拉德纳为“神气的天神邱比特”。

    安格妮后来回忆说,他从旅店回来时神气十足,他从钢琴台子那边上来,在医院的走廊上向她伸出双手作拥抱状。

    他穿著新的英国式浅褐色军装是米兰军服裁缝师傅的与做工;他有一副罗曼蒂克的体态。但是他收到了使他不悦的消息,这是自从七月以来最使他陷于忧伤的消息。她自愿到佛罗伦斯地方医院去服务,去为那些受流行性感冒袭击的人服务。她临行前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在医院的图书室交谈,他在火车站送她上了夜快车,这是十月中旬一个清丽的夜晚。她服务的医院是在一个小山顶上叫甘牟拉塔的地方,可以眺望佛罗伦斯美丽的风景和亚诺青绿的景色。她后来写信给海明威说:“我孤寂地与我的病人在一起,有一位叫汤米的病人,是英国人。我期待你的信件不仅是回我的信而已。我已寄了一些信到美国军官俱乐部去,因为我不要你对我有任何的疑虑和记挂。亲爱的老友,你实在离我太远了……寄上我无尽的爱,永远永远。你的安格妮。”

    海明威每天都给她写信,有时一天两封。她只要有空就为他回信。她称他为“我生存的光亮、我最亲爱的最好的、我最亲爱的欧尼斯、我的比黄金更可贵的、我的英雄,”并且信中总是抱怨说她每个晚上都是那么寂寞。她这样写道:“欧,如果你在这里多好,我冲进来使你惊起,你对我笑著伸出你那结实的臂膀──愿望又有什么用呢?”二十四日那天,一次就收到他五封信,另一封是兰小姐写给安格妮的,信上说“海明威非常忧伤”。他决心回到前线去。即使他不能开救护车,起码可以在前线看到布鲁姆贝克、毕尔和简金斯这些朋友。“我知道你终必要到前线去”安格妮写道。但是,她期望战争早日结束。

    除了她的信之外,还有其他的信都是给他打发日子的。其中有一封是一位波兰中尉叫李昂却宜诺威克斯写给他的,这位中尉现在法国某地与他的波兰士兵在一起。另外有一封是橡树园的威廉巴顿写给他的,他说国教会第一教堂每天中午都为在前线的战士响著祈祷的钟声。他的姐姐玛赛琳给他惊喜的消息说,她在新闻影片中看到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坐著轮椅,旁边有位漂亮的护士小姐陪伴著他,她穿著针织毛料护理服。第二天全家人都去看那新闻影片,这是自从五月以来第一次见到欧奈斯特的样子。

    也有一封信是一个月前他的父亲寄来的,问及欧奈斯特返家的时间。他回信说,他觉得他有责任要待到战争结束才返家。

    世界上没有一支军队会容纳他这个“拐子腿”,但是他决定留在义大利,要一拐一拐与战争周旋到底。“受伤给人非常满足的感觉,”海明威说。“这次战争没有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死了……死亡是件很单纯的事。我已面对过死神,我非常了解这件事。如果说我该死,那我就已经死去,可是我不该死,我没有死去……我所经历的是件极为简单的事……在这无不充满幻想的青年时期最好死去,走在战争的火焰中总比慢慢老死或消磨壮志要好得多。”像他当时和后来所写的许多信件一样,这一封信综合了真诚与虚构的复杂情绪。他为爱国的理由希望待在国外。但是,他不敢告诉他的父母他在义大利的生活方式已远离了他们对他所培养的那种生活意趣。他也不提他近来已懂得品尝柯纳亚酒和香烟,以及他与夜班护士热爱的事。

    他却很诚恳地说他要一拐一拐去打仗,一直打到战争结束。一个星期后他以行动证实他的话,如他所希望的,他又要与红十字会第四组他几位同伴共事一段时间。但是,他发现在汐奥乡村俱乐部只有几位干部,没有士兵。他们原来的救护车已派给红十字会第一组,那一组正在格拉派山附近的巴桑诺一带活动。大规模的维托里奥计画反击奥国军队就要展开了,欧奈斯特热望参加。他仍需要借助拐杖,他坐著救护车前往巴桑诺附近的一个村庄,到那里时,毕尔荷恩和爱默特萧正倚立在八号救护车旁,亚迪第军团就驻扎在附近,这是一支劲旅,穿著特异的灰色军服的军人在那儿昂首阔步,在海明威的脑际立刻产生了英雄的影像。他已即时赶上看到了义大利炮兵部队所用的那种巨型的火力掩护大炮。那天整个晚上,他们附近的山区都浴在炮轰的火光中,就像是响著无尽的巨雷声。大家整晚都坐在那里观看,等待命令去抬伤患。

    第二天,十月二十五日,萧和荷恩开车到格拉派山顶去抬伤患,这回大概要抬一个礼拜之久,但是欧奈斯特不能与他们一起。他几乎已看到了二十四日这天炮轰的全部过程,这时他因为黄疸病症发作而退出,他知道这种病症的征兆,乃是八月与亨利.维拉德交谈所得来的知识。如他后来所说的,这种病发作时,就像是被军人大皮鞋在阴囊部位踢了一下所生的那种疼痛。他急急回到米兰,很悲哀地爬到床上,白眼球部分和皮肤都是黄芥末色,他向安格妮抱怨说,他害了“蒙古型畸型病”。

    最糟的是不准他饮酒了。安格妮是个极具同情心的人。她写道:“想想看,当我不能在那边照顾你的时候,你却一定要上前线去,而且感染了疾病。”

    但是他的身体还算健康,很快地他就克服了这种不幸。他完全复原了,并且可以外出;十一月三日他在城镇附近走动。那天中午他进入军官俱乐部的交谊厅,坐下来阅读报纸。有位年轻的英国步兵军官坐在旁边,喝著德国啤酒。他们两个都没有讲话,一位名叫玛丽亚的女孩急急走过来。她是管理这个俱乐部的人员之一,她带来义大利与奥国签署休战条约的消息。这个消息使这两个陌生人聚在一起交谈起来。那位英国军官是爱尔兰籍,为在职候补少校,名叫多曼史密斯,他曾在派苏比奥山后西亚戈台地做过军团指挥官,他因胃炎而从前线退下来。但是,他现在仍是在米兰的英国军队的在职指挥官。就某一方面来说──这也许是欧奈斯特的想像──他的印象是,“这位看起来非常善意的红十字会年轻军官曾在重伤之下仍旧指挥他们在格拉派山的亚迪第军团。”而多曼史密斯对海明威所讲的话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其中的真实性,于是他们两人的友谊进展得很快。当欧奈斯特无情地问及他的受伤情形和以前的事业状况时,多曼史密斯总是很风趣且热心地回答。

    他是一位爱尔兰少校的次子,他的父亲在卡芬郡库特山贝拉蒙森林有一大片祖产。虽然他仅二十三岁,但他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就与甫斯莱尔的部队作战。他曾负伤三次,也曾三次被急电召返,他以极不平凡的英勇事迹得到十字勋章,他见识广、机智、诙谐、平易近人,说话短促,颇具英国气派,这一点海明威非常喜欢,而且刻意去模仿他。他们颇为投合,在俱乐部里吃午饭,在柯伐饮酒,在比佛餐馆用晚餐,顺便也到史卡拉剧院去。那位爱尔兰军官的绰号叫“响叮当”,而他称海明威为欧奈斯特亨姆,有时也叫他“泡沫跟班”,因为海明威自认是他的随从副官。他们两个一再地谈论战争与死亡,战火下的人类行为,以及有关个人勇气而令人困惑的题材。“响叮当”讲了许多轶事给海明威听,有的是有关在比利时作战时所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们躺在蒙斯的花园里,奥国波克步兵爬过花园的墙来,他们举枪射击。又有一次,他们靠了一扇铁门作了极为成功的防御战。

    在多伦迈兹的一个乡村里,一位叫汤米的英国人走进一间酒吧,指著一个瓶子问:“那瓶子里像血的东西是什么?”他们说那是史屈加,他便买了一瓶,像喝啤酒那样一饮而尽,结果一命呜呼。

    关于战场上死亡情形的讨论,“响叮当”引用了莎士比亚一句名言,那是海明威从未听过的。他很喜欢这句名言,于是要求“响叮当”在一张纸条上把那句话写下来,后来他又把它背诵下来。那句话是出自《亨利第四》一剧的第二部分:“真的,我并不在意死亡;人只能死一次;我们都欠上帝一次死亡……随便怎么个死法,今年死明年死都一样。”他这种对死亡的看法反映在他写给他父母的一封信里。“死亡是件非常简单的事,”他这样写道。“响叮当”所引用的莎翁名言,对海明威来说,在他那些不完全充满勇气的夜里,是把它当作护身符用的。

    十一月中旬安格妮从佛罗伦斯回来了,她还带来一位美国红十字会的护士,名叫叶素蒲,她曾请假离开工作岗位一段时间。叶素蒲金发,具有英国人的气质,手持一根拐杖。海明威悉心听著望著,像是从亚布鲁兹来的传道者,没有提及麦克丹诺小姐、西伦纳上尉和谷列匹伯爵,叶素蒲后来也成为海明威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他伴著这两位女护士逛市区,由于叶素蒲的出现,海明威很难得与安格妮单独在一起。吉姆甘布上尉负责他在义大利一年的开支。海明威并不太乐意接受,这时候安格妮看出了他的态度,便鼓起勇气说服他,她唯恐“这个娃娃”会浪荡在街头。她很有自信的告诉海明威说,在这个动乱的时代生活是很奇妙的,只是需要做些有意义的工作。战争中被糟蹋的家需要重建,她将尽力去做这类的事。

    这次她被调到派度亚附近的屈维索地方,几乎一个礼拜才能回海明威这边一次,因为派度亚这边的美国部队又发生了另一种流行病。她所照管的四十八张床几乎经常没有空位。有的死于肺炎。在不良的环境下,她的工作时间很长,同时靠了某种忠诚的神奇力量,她一直每隔一天写封信给海明威。他立即写信告诉她说,他要到她那边去探望她。“我总是向窗外张望,”安格妮回信说,“当我认为看见了一个穿著漂亮的英国军服,戴著侨民的帽子,持著拐杖,个子高高的熟悉的身影时,我便跳起来。这是件很奇妙的事,然而,我忧伤地失望了好几次了。”十二月九日,星期一,当海明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失望起来。他看起来正如她所想像的,在病房一拐一拐地走著。那些在调养的士兵趴在床上吞云吐雾,一架手提胜利牌留声机在那里高声响著。海明威的外貌与态度,多少使他们觉得好笑而取笑他。他是否在意倒不太明显。他又像是在意的,因为当安格妮把他介绍给别的护士认识时,他是一副自负的样子,并且大声说话,从这一点也可说明他当时的态度。

    后来她责备他“言语过于不检点”。这是他新近培养出来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外在特征,常常可以看出他的情绪非常紧张,或是一种不安的忙乱意识在作祟。然而,她却说,正因他有缺点,她才喜欢他。“完美的人是不会那么样可爱的,”她写道,“当然你也有些很完美的气质。”他们在屈维索重聚的结果是,他答应她立即回家去。安格妮说:“奇怪的是环境真的会影响一个人。当我与叶素蒲在一起时,我在各种工作以外要做的事就是回家──而当你与甘布上尉在一起时也有同感,但是,我认为我们两个大概都已改变了念头──我们这厌世的眼睛再去看那老美国,她却仍是那么美好。”

    他尽可能参加了“响叮当”史密斯所安排的圣诞节前的舞会,包括一次红十字会医院为他举办的舞会。他们不再谈死亡,而是谈如何生存下去。在圣诞节那天他去柯伐跳舞。那里有些人是AEF【注:American Expeditionary Forces的简写,即美国远征军。】三三二号部队的军官。欧奈斯特与他们某些人士交上朋友,其中有一位年轻的中尉,名叫卡尔屈克,他是从美国费城来的,跟一个名叫碧亚的义大利女孩在恋爱。跳舞后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宴会。欧奈斯特的舞伴是一位漂亮的黑发女郎,她站在椅子上为大家讲了一段“白菜与国王”的故事,使他非常感动。他们又一起玩义大利文字拼字游戏,卡尔屈克很钦慕海明威精通语言的天才。

    在义大利的时光过得非常快。欧奈斯特已登记搭乘奎赛匹维迪号邮轮,元月初将从吉诺亚启航返美。甘布上尉仍然坚持不要海明威走。他已在托明纳租了一间房子,要这位年轻的朋友前往探访他。在圣诞节与新年期间,海明威从那布勒斯搭乘夜间火车出游,这是他第一次游历义大利南部。

    按照他回来所说的,他没有到托明纳去。他对多曼史密斯肯定地说,他“除了从病房的窗户向外张望西西里岛以外,他对西西里岛是什么也没有见识过,因为招待他的那位女主人,在他第一天落脚的那间小旅店把他的衣服藏起来了,一个星期以来他便一直与她在一起。她带给他的食物非常美味,她非常可爱。”亨姆除了对该地风光看得太少而不满之外,他是别无抱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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