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易经最新章节!

空间,抱着新长出来的曲线缩着身体,她知道中国女孩罕有这么玲珑的,势必引人侧目。看得出是假的么?猜得出藏了什么?她得格外小心,钱可不是她的。习惯了就不觉得特别热,有如发烧出汗。没有翻身的空间,可是塌塌米上总有不断刮擦的声响,像热锅里有活螃蟹窸窸窣窣地动。

    茶房来开窗,她醒了。人人都坐起来迎接黎明的微风。翁太太拍拍发髻,头发一点都不毛。她瘦削结实,伶伶俐俐的,一双小眼,同琵琶的一个表姑很像,是秋鹤的姐姐。她显然也觉得琵琶眼熟。茶房送来一盆盆温水。等着洗脸,她笑道:

    “你睡觉真规矩,看得出来你的家教很好。”

    “哪里。”琵琶忙笑着咕哝了声。她的老阿妈对睡觉的姿势特别讲究,又是跟贞洁有关。睡觉像弓,千万别仰着睡。可怜的老阿妈没能将她调教成淑女。淑女不是一个阿妈造成的。她还健在吗?她又能帮得了什么?三年后回来了,还是没有钱能寄给她。可是听见彼此还活着似乎就够了。她也渴望见到姑姑,也不介意空着手跟父亲后母面对面碰上。她在战争中学到许多,也遗忘了许多。

    第三晚船停了。

    “到厦门了。”话传开来。

    “怎么着?”余先生松垮垮的下巴动了动,“走了这么久,才到厦门?”

    翁先生摇头,“照这种走法,哪天才到上海。”

    舱房里哀叹连连。又得挪出空间来给厦门上船的客人。有些刚上船的人在窗外露宿。隔天琵琶经过,只见是年青人头发长到眼睛上,有的坐着包袱,有的倚着铺盖卷。他们留长发,学台湾人,台湾人是从日本人那儿学的拖把头。福建人曾迁居台湾,两个地方的人很难分辨,不过这些一定是矮小的福建商人跑单帮的。台湾人被视为二等日本人,不会在通道上露宿。

    到上海正常航程是四天。第五天甲板上有吵嚷声。琵琶听见比比喊她,奔出去同她一块站在阑干边。

    “看,看。”

    她什么也不看见,眼前只有蛋壳青的海洋皱着鱼鳞似的波浪。今天没有太阳。

    “看上面!”比比喊道。

    她紧贴着阑干,探出头。高高的天上悬着两座遥远的山峰,翠绿的山蒙着轻纱,一刀刀削下来,形状清峭,只在中国山水画里看得到,半山腰上云雾缭绕。是东海上三座蓬莱仙岛?浮在白茫茫的天上,不可思议。人人都瞪着看,唯恐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是台湾。”她听见有人说道。

    “台湾的山有这么高么?”

    “南部有。”

    “南部哪儿?台南么?不会在那儿停船吧?”

    众人直着眼,直看到山峰越来越高,消失在眼前。

    “是不是很像中国画?”比比同琵琶道。

    “是啊,我不知道真有这样的山。”

    “你现在知道我说中国画更美的意思了吧。”

    “嗳。”

    晚餐时余先生垮着下巴质问道:“怎么会跑到台湾来了?越走越远了。”

    “委实是兜了一大圈。”翁先生道。

    谁也不说是躲避飞机与潜艇的原故,说了出来触霉头。谁也不去想这个如影随形的危险,船上的生活像活在玻璃箱里,有种虚构的性质,近乎奢侈,仿佛在海上扮家家酒,也不知是在水族箱前吃饭,里头的巨大八爪鱼吸住玻璃,很难找到的眼睛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它。

    台湾海岸出现了,长长的斜坡切过淡蓝色的海水,隐约像长江以南。黄昏时船只停泊在基隆外。加燃料还是添补给品?看不见港口,准是在外海下了锚。琵琶没看见蒸汽船或舢舨靠过来。船只静静伫立在白雾中。靠着阑干,她听见有闽南话的吆喝,像是下方传来的,却什么也不看见。隐隐绰绰看出两艘渔船,稍有一段距离之外,各挂着盏红灯笼,上下晃动。渔船在自己的阴影里载浮载沉,水线一抹浓灰,笔酣墨饱,傍晚的淡灰虚空里唯一流动的东西。她看着它在船下大蛇似的动作,伸展收缩,伸展收缩。这阵雾连声音也窒滞了,只偶然有拍水声。

    也真怪,她竟来到祖父战败的地方。基隆古名鸡笼,后来才改成了较好听的同音字,所以原本关鸡的笼子变为基业昌隆。她相信在祖父那时代还是旧名。当年对他阳奉阴违的福建人也在这艘船上,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水手。只可惜她不了解航海史,不然就能拟构出古老的战船,与补充的帆船蚁聚。水兵身上的制服绣着一个大圆,圈里写着“勇”字,一个在前胸,一个在后背。水手的衣服也同样色彩鲜艳。战吼震天,大炮在雨中吐出火舌。这片海岸应该不是下雨就是起雾。努力从时间的帘幕中看清楚,只觉帘幕轻轻吹在她脸上。

    “你在看什么?”

    她转身看见旁边站了个日本兵。咦,她竟然听得懂他讲的日语。她忍不住回答,课本里有句话很像。

    “红灯笼很漂亮。”

    “嗳,很美。”他说。

    两人站在那儿看着渔船。他快三十的年纪,可能更年青些,略矮,侧影苍白齐整,厚重的制服与宽松的长袴散发出汗臭味。一时间她只觉他是个普通男人,活得很辛苦。

    “你喜欢不喜欢日本人?”他问道。

    她表情茫然,他再问一次,同样严肃的声气,速度放慢:“你、喜、欢、不、喜、欢、日、本、人。”

    “我朋友在叫我。”给她思忖的时间过了。

    “哈。”他微点了个头。

    她逃进下层甲板。

    熄灯后舷窗又都关上。窗子开着都热得受不了,因为船不动,也没有风。琵琶晚上出汗出得厉害,不免担心身上的钞票会像忘在衣服里的钞票经水之后一样湿透,成了废纸。好容易睡着了,塌塌米一震,四周响起松了口气的叹息,又吵醒了她。黎明了,船又出发了。

    走了八天,终于听见上海话“到啦!到啦!”舷梯斜伸在一道矮墙上,一群挑夫等在那儿,两手乱划。码头没有管制。到底是上海。挑夫全都穿着红色无袖大外套,上头有编号,倒像是三明治广告人。都笑喊着别扭的上海话,长江以北来的。他们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全然没有理由。是的,是同一批人,还在这里。在别的地方,无论人有多好,不会像在上海一样笑。长江下游的这些圆墩墩的脸孔就是比较容易绽开笑颜,像盒子一样敞了开来。琵琶发觉自己也在笑,虽然手忙脚乱想抓住行李箱,以免从斜坡滚下去,再奋力抬过矮墙,让挑夫争抢,大奖似的,微微觉得像古时候的女孩子抛彩球招亲。可惜没有更多行李让其他挑夫扛,多到丢了一件也不在乎。

    她在码头外等比比。

    “到我家来。”比比道。

    “我还是先去姑姑家。”

    “可以到我家打电话,看你姑姑在家不在家。”

    两人各坐一辆黄包车。她并不担心珊瑚,她绝对可以依靠。一个钟头之内她就会在电话中听见姑姑的声音,惊讶含笑,并不过于愕然。

    栈房与棚屋从宽敞的马路向后退,很奇怪,这个毫无特色的区域你绝不看见,除非是来来去去,总是情绪起伏的旅程。上海似乎特意隐藏起来,不愿送别,也不愿迓客。她记得上次她来才八岁,得仰着头透过长长的溜海往上看,看得吃力,什么印象也没留下,只记得自己的新衣新袴上全飞着大蝴蝶,乡下孩子坐着古老的马车。为什么每次回上海总觉得像是衣锦还乡?

    “你在上海了。”比比转过头来,放声喊道。

    琵琶一笑。

    古人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她并不是既富且贵了。只是年纪更长,更有自信,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这里什么都行,因为这里是家。她极爱活着这样平平淡淡的事,还有这片土地,给岁月滋养得肥沃,她自己的人生与她最熟悉的那些人的人生。这里人们的起起落落、爱恨轇轕是最浓烈的,给了人生与他处不一样的感觉。

    更近城里,街衢仍没有面貌,碎石路面闪着灰色的强光。房舍简直无法形容,只是一群群灰砖与卡其色混凝土,老旧的商业大楼与摩尔人式圆拱,衖堂的排门与古老的中国角楼。事实是即便上海的市中心都无从捉摸,不见特色,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洋梧桐或悬铃木,说是像法国,多用途的公寓大楼说是像北欧。还有新的盒子似的西班牙式衖堂。加油站红金双色的亭子。广大的老银器店,书法写的大招牌,招牌顶上还有金银细丝工,像新娘的头饰,夹在新店铺间。新店铺都是玻璃橱窗,单有一件连衣裙与时髦的照明灯。处处可见各种不同时代的外国建筑。红的黑的治花柳病的海报张贴得到处都是,倒使肮脏晦暗的建筑亮了起来。不像香港,上海不是个让人看的地方,而是个让人活的世界。对琵琶而言,打从小时候开始,上海就给了她一切的承诺。而且都是她的,因为她拼了命回来,为了它冒着生命危险,尽管香港发生的事已没有了实体,而是故事,她会和姑姑一笑置之的故事。上海与她自己的希望混融,分不清楚,不知名的语言轰然地合唱,可是在她总是最无言的感情唱得最嘹亮。

    黄包车颠簸着前进,车夫金黄色的肩膀在蓝色的破衣下左高右低、右高左低。他们转入了南京路。前方三家百货公司矗立,灰色的堡垒,瞭望塔彼此面对。然后是翠绿的跑马地马场与草坪上的维多利亚罗马式钟塔。景物越来越熟悉,心里微微有阵不宁,仿佛方才是在天堂,刚刚清醒。

    “一点也没变,是不是?”比比喊道。

    “嗳。”

    那年夏天她从天津到上海,这首歌全城传唱:

    “太阳,

    太阳,

    太阳它记得

    照耀过金姐的脸

    和银姐的衣裳,

    也照着可怜的秋香”

    也是夏天,也是早晨,上一次她坐在敞篷马车里,老阿妈陪在身边。太阳暖烘烘照着车篷没拉起来的黄包车,照着她的胳膊腿,像两根滚烫的铁条。我回来了,她道。太阳记得她。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