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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李装不下那顶大斗笠,她得戴着,可是斗笠四周披着蓝布,会阻挡视线。末了她把色彩俗丽的圆顶车轮挂在背上,空出手来提行李。同行的俄国男生帮每个人叫了黄包车,她坐在座位上,行李摆在脚下,双手抱着。极大的喜悦四平八稳坐在她心里,满涨到她的眉毛上。带着上班的人视而不见的眼睛,她看着香港在明亮炎热的早晨匆匆掠过。大学的长围墙爬满了九重葛。乳黄色灰泥石阶墙上又加了一排排绿釉小柱,约摸一尺高。十字路口的一棵大树垂着粉红色花朵,蝴蝶般轻盈。碎石路在山与海之间往下流动,海那一边下沉的屋顶竖满了洗衣柱,一头栖在街道上。她不觉得这是最后一眼。小时候离开天津也只觉是到别的地方去,而不是离开一个地方。

    码头不许挑夫做生意。她加了衬垫的胸部与小腹将棉旗袍撑了起来,下摆拉到膝盖上,像观光客误打误撞闯进了战争中。到了设路障的码头,八个人取出文件给哨兵检查,鱼贯而入。码头上只有他们八个人。唯有一艘船,昂着头,靠码头很近,既小又旧,漆着日本名。

    “等一下来找你。”比比说,同宝拉与叶先生、俄国男生拖着行李与帆布袋走上短短的舷梯,进了船下方的舱门。

    日本兵伸手要琵琶的船票,看了一眼,挥手要她走另一头。她拖着行李,颠簸着上船。看守另一个舱口的日本兵拿来福枪指着行李,她蹲下来,打开让他看,随后拖着行李上了宽舷梯,梯子斜角搭着船,有整艘船那么高。不见别人上来。她一个人奋力拖着行李往上走,脚下的环链舷梯好软,世界仿佛滑开去,像山崩了,干燥的淡褐色大地松脱侵蚀了去。她不敢朝下看船只与码头间的深谷。失足了,日本兵绝不会跳下水去救她。

    顶层一个人也没有。她从一扇窗望进去,是食堂。长桌中央摆了玻璃花瓶,桌子铺着白色桌巾,西式的。一定是头等舱。她不能拖着行李找二等舱。总该有个茶房吧?

    她正徘徊不决,一群人绕了过来。一看就知是日本人在巡视,队形紧密,深色西装,高矮划一,比到医院巡视的人数多,神情不那么严肃,但同样地生气勃勃。通道变窄了,他们改成纵队,让一个有金色穗带的船长越众而出引路。船长背后竟是张夫人,印花丝旗袍,白色蕾丝手套,高跟鞋,张先生在她后面,夏季西装,墨镜,拿着手杖。两人同时看见琵琶。

    “嗳。”张夫人笑着哼了一声。

    “嗳,你好啊。”张先生道,“真想不到。”

    “我真高兴。”琵琶道。

    “想不到会同船。”张夫人道。

    “票很难买。”他道。

    “是啊,我费了好大的工夫。”琵琶道。

    “你怎么买到的?”他问道。

    她迟疑片刻,太得意不愿一语带过,当着这么多日本人却又连提都不能提。“是主持我们那地方的人帮忙买的。”末了,她含糊漫应道。

    “运气真好。”张夫人道。

    琵琶后退压着阑干让另一个中国女人过去,她也同张夫人一样盛装打扮,年轻些,个头大,倒也漂亮,看得并不真切。可是女人后面的中国男人却让她仔细地看了一眼。他高个子,灰色西装纤尘不染,不知怎地却像是借来的。脸上没有血色,白净的方脸,一对杏眼,八字胡不齐整,谦让似的侧身而行,仿佛生怕被人碰到。还有三个日本人随行,顶巴结的模样。

    他走过之后,张夫人悄声对琵琶说:“那是梅兰芳。”

    “真的?”

    琵琶真不敢相信竟然与梅兰芳博士同船,他可是有口皆碑,当代最漂亮的中国人,到美国巡回演出京剧之后,加州大学还赠他荣誉学位。反串旦角的名伶与外交家都被日本人押送回上海,他们在上海的名气可以让日本人好好利用。同梅兰芳一起的女人是他的姨太太,满洲人,结婚前也是京戏演员。

    “我认不出来。”她低声道,“留着胡子。”

    “嗳。”张夫人忙笑道。

    看来胡子这事是不能提的。琵琶想起来了,他蓄须明志,退出菊坛。从还留着胡子来看,他还没投降。日本人对张先生似乎也还客气。他们实在不该站在这说话,虽然那些日本人还在后头,并未露出不耐的神色,只是靠着阑干,望着海轻声交谈。

    “你的房间在哪?”张先生委婉地说,省得提到三等舱。

    “不知道,是二等舱。”

    “二等舱?”张先生太惊讶,忘了该婉转,“二等舱的船票买不到。”

    琵琶笑笑,“我知道。”

    他犀利地瞧了她一眼,将她的大海滩帽,紧绷的衣服,突起的胸腹尽收眼底。琵琶注意到了,突然明白张夫人怎么会望着她的脸眼睛却不对焦,就跟她尽量不去看莲叶的大肚子一样。她跟他们一样地震恐,同时又想笑。

    张先生微一鞠躬告退,登时生分起来,脸上因恐惧而僵硬。不管她的日本朋友是高阶低阶,伟大渺小,蜜蜂一螫都是有毒的。

    “上海见。”琵琶说。到了上海他们就会知道她是怎么拿到船票的。亲戚总会知道。

    “再见了。”张夫人气恼地说,走在先生前面。

    他露出一抹温和圆滑的笑,点了点头,搭拉着眼皮看着地下,顿时像极了一般的中国老人,而不是自美归国的留学生,有三十年的外交经历。他跟着太太进了舷门。后面的日本人聚拢来,挡住了视线。

    二等舱整个是个大房间,部份高起,铺着塌塌米。坐在塌塌米上的人是上海人,听见謍謍的谈话声就像已经回到了家。不习惯抬着腿坐,每个都是袜底朝着人。最近的两个女人像富家太太,比做先生的更公然打量她,判不出她的斤两。是她那顶诡诞的帽子。她把帽子摘了。上海口音与绝对会有的野餐篮网袋装着热水瓶,使她大大地放下了心。就缺瓜子了,整个就会像是坐火车到杭州旅游。脚下的塌塌米震了震。一波喜悦与松懈的浪潮冲刷过舱房。上路了。

    琵琶正纳罕该不该到上层去找他们,能不能上得去,比比找来了。

    “这里真热。”比比道,四下环顾。

    “下面怎么样?”

    “恐怖嚜,出去吧。”

    “我的东西留在里头好么?”

    “不要紧。你的头发不热?我要扎辫子。”

    她把自己的头发扎成辫子,还有琵琶的。两人上甲板闲步乱走。南中国海与当初两人一同来香港时一样湛蓝。归程的海让琵琶更觉得小而温暖。两人轮流坐在金属桩上歇脚,看着来来去去的乘客。不看见一个头等舱与二等舱的客人。塌塌米上的妇女也不看见。忙着看顾自己的东西,或许是在躲日本人?船上有日军,琵琶看不出是不是同一个人特为摇摇摆摆地走动,反正都穿着宽松的卡其袴与马靴。中国人放弃新鲜空气也不觉可惜,留在舱里看守女人行李。有点像是上了贼船。

    “比比!吃饭了!”塔玛拉从舱门口朝下喊。

    琵琶也进去吃饭。八个人的中式午餐在塌塌米上零星散开,她也因陋就简,别扭地拉拢开衩旗袍,安置膝盖。菜色表现出日本人的节俭,只有咸菜与清清如水的汤,饭倒是多,煮得很硬。不听见有人抱怨,人人都预备着吃苦。那两对夫妻熟了起来。翁先生翁太太年纪较大,也较富有。翁先生一张黄褐色大脸,要人似的屈着身,同有钱人一样一举一动小心谨慎,不出风头。翁太太细瘦,长发挽个髻。年青的余太太透着男孩子的漂亮,一双圆圆的黑眼像小鸟。饭后不久她回舱房来同先生道:

    “有炒年糕。”

    “在哪儿?”他问道,灯笼下巴松软软地垂着。

    “船尾。”

    “多少?”他低声道,一半胳膊探进长袍口袋。

    她拿着钱出去了,回来端了一大碗的切片年糕,与碎肉菜豆同炒。还另拿了双筷子。她先生吃了几块,余下的她吃了。翁太太顶感兴趣地看着小山堆似的碗,问道:

    “多少钱?”

    “两块五。”她嗫嚅道,有些不好意思。

    “港币?”

    “是啊。也有炒饭。”她主动道。

    下午晚一点,琵琶回来找手帕又看见她在吃一大碗炒饭。肚子里长蛔虫?还是有喜了?黑旗袍衬得她既瘦又小。她不爱丈夫,拿吃来弥补。不,还许是打仗的原故。战争之后总是饥荒四起,单是成天想着吃的就让你老觉得饿。又加上海风。琵琶跟比比随处乱走,一接近卡其油布顶下卖炒饭和炒年糕的,总自觉地背转身去。

    亮灯之前,茶房把窗都关上了,拉上了黑窗帘。众人一片哗然。

    “会热死人的!”

    “这么热晚上怎么睡?会闷死。”

    “其实不犯着开灯。”余先生道,话一说完一阵静默。人人都怕财物被偷,漆黑中谁也不信任谁。

    “船上的规矩就是整夜开着灯。”翁先生道,分寸拿捏得刚好。

    “这么热晚上怎么过?”余太太将手绢绉成一团,挜进领子里,隔开衣领和颈背。

    “他们怕让飞机看见。”余先生同她解释道。

    “嗳哟,别说了,可别遇上了轰炸。”她道。

    “是啊,那可就砸了鸡蛋了。”翁先生草草地道。

    默然了一会,琵琶察觉到共同的希望冉冉升起,像蒸气,像燃香,像祷告,而她有一部份也跟着飘升。想起了谣传梅兰芳死于被轰炸的船只。往往有过这种说法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与这样的名人同船真是好事。彩票末了连几个整数绝不会中奖,他坐的船也不会偏巧就被炸。别人似乎都不知道梅兰芳在船上,不然消息立刻会传遍,他们也会叽叽喳喳谈个不休。

    她刚才直纳罕坐都不能坐,腿都伸不直,要怎么躺下。还是腾挪出位子了,也没有谁发号施令,凭着中国人的守礼本能,各安其所,琵琶夹在余太太与翁太太中间,两人的先生各睡在太太旁边,两个男人旁边又各睡一个男的。琵琶尽量不占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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