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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最新章节!

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蔂梩,盛土之器。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怅然也。为间,曰:「命之矣。」

    仁莫大于爱亲,其达之天下,皆是心所推也。故其等差轻重,莫不有别焉。此仁义之道,相为用者也。若夫爱无差等,则是无义也。无义则亦害夫仁之体矣,以失其所以为本之一者故也。故孟子于墨氏之说所以深辟之,而发二本之论于此章。夷子欲见孟子,孟子以病辞,而夷子不来。他日又欲求见,孟子初无拒之之意也。然夷子既欲见,则当亟来耳,而徒使徐子往来于其间,是夷子欲见之意盖迟疑也。孟子以为不直则道不见,故示其端,使徐子言之。独举其治丧者,谁独无父母之心哉?故于此至亲至切处感发之也。谓墨家治丧以薄,欲以易天下之俗,是贵夫薄也。若使夷子而厚葬其亲,则以其所贱事亲矣,其必不然。夷子闻斯言,盖难答也,故独攻儒者之道。以为儒者谓「若保赤子」。「若」云者,则视他人与己子固有殊矣。以己所见,则初无等差,特施由亲始,言自近者始耳。孟子固已洞见其邪说之所在,以谓夷子之意亦有所取而云然。其所取者,谓夫赤子匍匐将入井,方是时,人之救之,不分于兄之子与邻之子也。盖赤子无罪而就死地,故虽他人之子,人之见之者,亦必恻隐而亟救之。乃独举其重者,而遂谓其爱与兄之子等,不亦惑乎?然虽欲强同之,亦固有不可得而同者矣。故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凡天生物,莫非一本。盖自父母而推之,等差由是而著焉,所谓一本也。若爱他人与其亲等,则是本有二矣。于是为之言古人葬其亲之道。盖上世虽未有棺椁之制,而人心之不忍乎其亲者,固已具矣。故见其委沟壑而为虫兽食也,则其痛愧之情,泚然发见于颡,有不可自已者。睨而弗视,非弗视也,不忍视也。曰「夫泚,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言无所为而其泚自见,此发于良心而达于面目,不可以没者也。孟子每于节会之处,必提其纲以告人,类如此。惟其泚之不可以已也,故从而掩之,其掩之诚是也。圣人制为葬埋之法,棺椁之度,亦本诸人心而已。本诸人心而为之节文,孝子仁人之掩其亲,其道盖如此。是盖使知一本之所在也。夷子虽溺于邪说,然其秉彝不容遂殄,闻孟子斯言,怃然莫知所对,而曰「命之矣」,犹曰孟子有以命我矣,而其陷溺之深,终无以自拔。异说之溺人可不畏哉!

    滕文公下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汝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横揜之也。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孟子非不欲道之行而不见诸侯者,正以不如是则为枉其道而无以行故也。陈代不知此,比之枉尺而直寻,意谓枉己之事小,而王霸之业则大故也。此盖自春秋以来,一时风俗,习于霸者计较功利之说,而有是言也。孟子首举虞人,终举王良之事以告之,意义可谓备矣。招虞人当以皮冠,而景公招之以旌,虞人守其官,义不敢往,义有重于死故也。夫使虞人而一有畏死之心,应非其招,则为见利而忘其义矣。然自常人观之,则必重一死,而以非其招为细事,不知义之所在,事无巨细,苟爱一身之死而隳天命之正,则凡可以避死者无不为,而弑父与君之所由生也。充虞人之心,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之心也,人纪之所由立也。是以夫子取之。夫非其招犹不可往,而况于不待其招而往者乎?谓枉尺而欲以直寻者,以利言也。既以利言,则何所不可?将枉寻而直尺,亦可为矣。则又举王良之事以明之。古者射与御相须而成,故曰:「不失其驰,舍矢如破。」不失其驰,谓御之者以其度也;舍矢如破,谓射者由其度而中节也。今王良之御嬖奚也,为之范,则不能由之而中,为之诡遇,则有获焉。此王良之所羞也,故以为不贯与小人乘而辞焉。诡遇之获,御者且羞之,借使所获如丘陵,亦将不就,而况于君子,而肯枉道以觊其得乎?故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夫君子之所以能直人者,为其己之直也。己先枉矣,如直人何?嗟乎!事无巨细,莫不有义利之两端存焉。惟居敬者为能审其几微,不然,鲜不失矣。曰:「比而获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学者要当立此志,而后可以守身也。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公孙衍、张仪持合从连衡之说以动诸侯,景春徒见其言足以摆阖摇撼,而遂以为大丈夫,其说固为陋矣。而孟子以衍与仪比妾妇之道者,盖事君以弼违为义,不当徇其欲也。衍与仪不知正救其心术,而徒探其意之所欲为以进其说,此何以异于妾妇之道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乎?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盖以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与天地万物本无有间,惟其私意自为町畦,而失其广居。失其广居,则迁夺流荡,亦无以立于正位而行其大道矣。惟君子为能反躬而求之,故豁然大同,物我无蔽,所谓「居广居」也;视听言动,必以其理,所谓「立正位」也;简易平直,行所无事,所谓「行大道」也。得志与民由之,与之共,由乎此也;不得志独行其道,虽不得志,此道未尝不行于己也。富贵不能淫,不能淫此也;贫贱不能移,不能移此也;威武不能屈,不能屈此也。此者何也?广居、正位、大道是也。盖得乎己,而外物举不足以贰之也。所谓大丈夫者盖如此。然则景春之见,岂不陋哉?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周霄盖有疑于孟子,见其历聘于诸侯而不倦,疑其欲仕也,而未尝有所就焉,则又疑若不欲仕者,故从而问焉。孟子以为:古之君子未尝不欲仕也。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皇皇」云者,求而不得之意。古者臣执质以见君,士之出疆,必载其质以行,是亦未尝忘夫见君也。而公明仪又以为:古之人三月无君则朋友吊焉。以是三者观之,则古之人岂不欲仕乎?周霄疑三月无君而吊为急,孟子则以为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家,诸侯之失国家,则无以祭;士之失位,无田以为粢盛,而牲杀、器皿、衣服皆不备焉,则亦无以祭也,是则可吊矣。盖古人于祭祀为甚重,诸侯必亲率耕,夫人必亲蚕,为士者亦必躬治其田,备其牲杀、器皿、衣服,以事其祖考,所以自尽者如此故也。周霄又以出疆载质为疑,孟子以士之载质比之农夫之载耒耜,盖其所当然者,亦犹饮食衣服之不可阙于身也。周霄复疑仕如此甚急,而何君子之难于仕?孟子谓: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者,固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礼行而后可。不然,谓室家为急,弃礼而不恤,其可乎?士之欲仕,亦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守道以待时,可进而后进也。若谓仕为急,而不由其道以求之,则与儿女子之钻穴隙者何异?虽然,非独此也。凡一饮食、一语默、一动静之际,皆当以是体之。苟惟见利而忘其义,皆钻穴隙之心也。虽然,在己者学未成,则欲仕,其可乎?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而夫子悦之。苟惟所学未至,不胜其私,假借圣贤之言而欲以轻试,是亦钻穴隙之心而已矣。」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周礼:「木工七,梓匠轮舆其四也。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画壁墁也。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孟子当战国之时,以身任道,其历聘诸国,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夫岂尊已而自大乎哉?亦时义所当然,有不得而避也。彭更之徒,疑传食以为泰,是以世俗利害贵贱之见观圣贤也。孟子之所以告之者,盖常道耳。夫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而不以为泰。所谓其道者,天理之所安也。故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之心,即舜禹受天下之心也。而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之心,即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之心也,皆以其道故也。以为士无事而食不可,观更之意,亦许行之类与?孟子又从而晓之,以为使子而不通功易事,则农之余粟,女之余布,无所用之,而人之饥寒者亦多矣,此固不可行也。子而通功易事,则梓匠轮舆固得以其技而食于子矣。今有贤者而反不得食于子,是子以梓匠轮舆为有用而尊之,以仁义者为无用而轻之也。其辞曰:「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玩斯四言也,则若人也,其为躬行仁义可知矣。更则以为梓匠轮舆,志本在于求食,故食之。而君子之为道,志非为食也。孟子以为君子之志固不在食,而在为国者则当食之也。如更之言,则是食志而不食功,毁瓦画墁,而志以求食,则亦将食之矣。更至此而其说穷焉。夫王者之禄夫人也,为有以赖其用而可禄耳,岂必以其志之欲而禄之哉?如以其志,则是率天下而利也。观孟子所以告之者,反复曲折,辞气不迫,而亦不厌焉,亦可窥夫所养之至者矣。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为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泰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万章之问,意者宋之君臣,见孟子谈王政,而以为迂阔迟久之事,惧王政之利未见,而齐楚之祸立至,故以为疑也。嗟乎!为是说者,是未知王政之所以为王政者也,故孟子引汤武之事以告之。夫葛伯放而不祀,而汤使人问之,为其无牺牲也,则馈之牛羊。又不以祀,而又问之,为其无粢盛也,则使亳众为之耕夫。汤奚为勤勤于葛伯若是哉?盖成汤以天下为己忧者也。葛伯之与吾邻,而旷不祀其先,汤之所惧也,故使问之。至于使亳众为之耕夫,而葛伯杀饷馈之童子,则其咈天心而纵人欲也甚矣,故汤为杀是童子也而征之。然桀在上而汤专征,可乎?盖汤于是时,当方伯连率之任,诸侯有罪者,固得以纠察,奉桀之命而征之,若文武之于商为西伯然也。四海之内,皆知汤非有富天下之心,特为匹夫匹妇复雠耳,是以毕起而应之。周武之事,亦何以异此?「有攸不为臣东征」,言有不臣于商者,武王则以纣之命征之也。非有他也,绥厥士女而已。故国人执玄黄之篚,愿见周王,莫不臣附而无二心。夫其君子实玄黄以迎君子,而小人则持食浆以迎其小人。所以乐从如此者,以武王之心在于救民之急,而除其害故也。曰「于汤有光」云者,言其相发挥云尔。以是二君观之,则行王政者,天下方将倾慕爱戴,而恨其征伐之不早,又何强大之足畏哉?嗟乎!后之人君,其无以王政为迂阔而不务,其无以敌人之强大为可畏。深味孟氏之言,以究汤武之心,则其纲领可知矣。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咻,??也。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庄、岳,齐之通衢名也。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人君莫重于所与处,盖上智贤明之君,小人自不可得而迩,其所与处者,固无非天下之贤也。若天资降于此,不幸而小人在旁,薰染积习,而与之胥变者多矣。试考方册所载,亡国败家之主,固有天资甚不美者矣,然而其间亦岂无庶几者乎?惟其处于众小人之间,沦胥以亡者亦多矣。是以善论治者,必本于人君之身,而善救正其君者,必欲多引善类,与之共处,盖望其薰陶渐染,有以变革之也。虽然,君子难亲,而小人易狎,不幸众君子之间而置一小人,则或足以败类;使一君子而遇众小人,则其决不能以自立也必矣。愚读「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之语,未尝不太息也。夫长幼卑尊,皆众楚之咻也,而望一居州欲以变王之质,岂不难哉?非惟力不能胜,居州有言于前,而众人尼之于后,居州且将不能以自立,而况敢望有益于王身乎?然则为戴不胜者将如何?引一薛居州,未足道也。必广引居州之类,庶几君子之道长,而可望于王之感悟也。虽然,薛居州,善士也,盖可以辅成君德耳。若曰格君之事,则非居州之任也。有孟子者,而戴不胜独不能知之乎?使孟子之说行,则君心可格,群贤毕集,而众楚之咻,当如??之消矣。然其遇不遇,则天也,不胜亦岂得而为之哉?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公孙丑意孟子之不见诸侯,必有义存焉。孟子以为古者不为臣不见,是其义也。为臣,谓委质事之也。若君臣之分未定,诸侯尊德乐义,则固当就见之,盖欲见之意当在彼故也。至于段干木逾垣而避,泄柳闭门而不内,则为已甚。盖缪公屈己就见,所谓迫而欲见也。其能听用与否,虽未可知,然既以是心至,则可以见矣。于可以见而不见,则亦为非义矣。至于孔子,则可谓处之尽其道者。阳货欲使孔子见,而知孔子之不可屈,恶夫无名也。礼:大夫有赐于士,对使者拜而受赐,不得拜使者,则往拜于门。孔子,士也;货,大夫也。货馈孔子豚而瞰其亡者,欲使之不得拜使者,而必将过我也。孔子往拜,而亦瞰其亡,何也?既先馈孔子以豚,在礼当往拜,则乌得而不往?然货之意非诚笃也,故往拜其礼,而不欲见其人。于此一事,亦可以窥圣人一言一动之间,处之至精者矣。孟子之意,以为己所师慕则孔子也。曾子谓胁肩谄笑,病于夏畦者,言胁肩谄笑之劳,甚于盛夏之灌畦者也。夫胁肩谄笑,强为此以求悦于人,试循思其所萌,其趣味之迂回艰窘,盖亦甚矣。自君子观之,见其甚劳,而小人安行之而不顾也。知胁肩谄笑之病于夏畦,则亦可以知良心所发之易直者矣。子路谓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夫中心未同而强与之言,虽言也而愧见于色,赧赧然其为自欺,盖有不可得而掩者矣。以曾子、子路之言观之,则君子之所养为可知矣。盖有一毫不慊于中,君子不由也。若于所不当见而见焉,则是勉强以求合,与胁肩谄笑未同而言者何以异,孰谓君子而为之乎?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戴盈之之说盖亦知什一之法与夫关市无征之为善政,而暴敛苛征之为非也,虽未能遽复古制,然请轻之以待来年,在春秋之时不庸愈乎,而孟子何拒之严也。盖君子之远不义也,如恶恶臭,其不敢迩也,如探汤,其不敢须臾宁也如坐涂炭,而其徙义也惟恐弗及,盖其见之之明而决之之勇,以为不如是不足以自拔而日新故也。今盈之既知暴敛苛征之为非,而先王之制在所当法,则宜一日不敢安于其所非。顾乃欲轻之,以待来年,是为私意之所牵系,而不能果也。若是者,终不能舍其旧而图新,归于悠悠而已矣。故孟子举攘鸡之喻以告之。夫月攘一鸡,论其疏数,虽愈于日攘者,然其为攘之则一也。曰:「如知其为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辞气凛乎其严,盖所以破其牵系之私也。噫!士之持身于改过迁善之际,而为盈之之说,则将终身汨没于过失之中;人臣之谋国于革弊复古之事,而为盈之之说,则终陷于因循苟且之域。故自修身至于治国,所谓知、仁、勇之三德,阙一不可也。知以知之,仁以守之,勇以决之,可不务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之时,杨、墨之说盛行,时人未知其害也,孟子独以为惧,力排而深罪之。当时未知孟子之心,则以为好辩而已。孟子答公都子之问,首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辞意不迫,而意则深矣。夫其所以不得而已者,天理之不可已者也。故夫禹之抑洪水,周公之兼夷狄、驱猛兽,孔子之作春秋,皆其不可已而不已者也。盖圣人成天地之化,而立人极者也。使古无圣人者出,则人之类沦胥而灭绝也久矣。故孟子历举三圣人之事,以见其不可以已者。自生民以来,治乱迭居。方洪水之为患,下民昏垫甚矣,尧命禹以治之,禹以是为己任,乃导水而除其害,使民得平土而居之,此在禹之不可得而已者也。尧、舜既没之后,圣道衰微,暴君相继而作,不惟民之恤,惟己之逸欲是崇,使民无以为安息衣食,邪说暴行乘间而起,沛泽益盛而禽兽多。盖人者,天地之正气,而异类其繁气也。正气悴则繁气盛,消长之理然也。至于纣之时,乱莫甚矣。周公出而佐武王,以是为己任,讨纣伐奄,诛其君,戮其臣,灭国五十,驱异类而远之,此在周公之不可得而已者也。故书称文王之谟,武王之烈,以为启佑后人,咸以正无缺。文武之所以垂于后世者,盖无非天下之正理也。迨周之末世,王道复微,邪说暴行复作。夫所谓邪说暴行者,其端毫厘之差耳,而其流祸不可胜言,甚至于子弑父,臣弑君,皆邪说暴行之所致也。孔子以是为惧,而不得时位以拯斯民,则春秋之作,其可已乎?春秋明天理,遏人欲,以示万世有国家者之大法,故曰:「天子之事。」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盖知之,则以为圣人继天心而立人极,有不可以已者;不知,则以为专断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或云僭矣。微禹,则洪水之祸被于四海;微周公,则戎狄之祸徧于中华;微吾夫子,则三纲不明,五常不叙,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异类之归矣。三圣人之心一也。孟子之时,去夫子之世为未远,而杨墨者出,唱其为我、兼爱之说,以乱仁义之实。孟子以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夫为我、兼爱,特其见之偏耳,而比之遽及于禽兽者,何哉?盖为我则自私,自私则贼义,而君臣之分,遂可废也;兼爱则无本,无本则害仁,而父子之亲,遂可夷也。人之异乎庶物,以其有君臣父子也。无父无君,则与禽兽有异乎哉?公明仪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不恤百姓之饿莩」,为率兽而食人。孟子则以为,杨墨之道不息,则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陷民之良心,而充塞仁义之途。仁义充塞,则将至于率兽而食人。不独禽兽食人,人而无相与亲爱之道,则且将至于相食矣。盖其理必至此也。闲先圣之道。「闲」云者,立之防闲也。距杨墨,放淫辞,使人心正而邪说不得而干之,所谓「闲」也。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兼夷狄云者,用夏变夷之意也。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者,乱臣贼子之情伪毕见,而讨绝之法著焉,施于万世,皆无所遁其迹故也。孟子之所以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者,所以承三圣人之心也。故复终之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而以为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盖学者一毫入于杨墨之归,则终身不能以自拔。必也卓然自立,誓不少屑焉,则庶乎其可以自进于圣门矣。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大指也。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锺。」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曰:恶用是????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于陵仲子于其所当享有所不安,引而避之,而其穷至于无以食,而食井上之螬李。在当时或称其廉,谓其能不以一介取诸人也。曾不知伊尹之不以一介与人,不以一介取诸人,以非其义、非其道之故耳。若于其所当居而不居,则反害于道义矣。故孟子极其病之所在而攻之,以为仲子于齐国之士,号为贤于他人者,犹巨擘之于众指也,然而乌得谓之廉哉?若充其所操,必如蚓之为,而后慊于其心耳。仲子未能所居之不以室,而所食之不以粟也。以仲子之所自处者言之,盍亦待伯夷之室而后居,伯夷之粟而后食欤?使其或出于盗跖之为之也,则仲子其可安乎?此言充仲子之操,其不可行,必若是而后已也。匡章以为仲子身织屦,妻辟??,以易之为可安也。孟子因其言而摭其不能充类之实以告之曰:「夫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锺。」孟子之意,以为仲子之家,在齐不为不光显矣。仲子苟以为不当虚享其禄食,则当与其兄共思社稷之计,光辅其主,治其国家,保其民人,则齐国有无穷之业,而仲子之家亦有无穷之闻,斯为称焉耳。今乃昧正大之见,为狭陋之思,以食粟受鹅为不义,而不知避兄离母之为非;徒欲洁身以为清,而不知废大伦之为恶。小廉妨大德,私意害公义,原仲子本心,亦岂不知母子之性重于其妻兄之居为愈于于陵乎?惟其私意所萌,乱夫伦类,至此极也。众人惑于其迹,以其清苦高介而取之,而不知原其所萌,若是其差殊也。嗟乎!世之贪冒苟得,肆而为恶者多矣,而孟子于仲子之徒独辟之之深者,盖世之为恶者,其失易见,而仲子之徒,其过为难知也。惟其难知,故可以惑世俗而祸仁义。孟子反复辟之,盖有以也。

    孟子说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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