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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最新章节!

盖人之质不能无偏,偏则为过,过而不知省,省而不知改焉,则其偏滋甚,而过亦不可胜言矣。故君子贵于强矫,贵于勿惮改。然而犹患在己有所蔽,而不能以尽察,故乐闻他人之箴己过。在己而得他人指之,是助吾之所未及也。虽然,此非能克其骄吝者不能,骄则自以为善,而恶人之议己;吝则安其故常,而不能以从人之善。季路用力于克己,不忮不求,其功深矣。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无骄吝之私,循理而事天者也。至于禹,闻善言则拜,则其道弘矣。禹,圣人也,纤毫之过,殆将不萌于中,其于人之善言也,盖其胸中之所素有,而固乐夫从天下之善也。故闻善言则拜,非乐天者能之乎?至于舜,则所谓甚盛无以加矣。论大舜之所以大,独曰「善与人同」而已。所谓「善与人同」者,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也。夫善者,天下之公,非有我之所得私也。必曰舍己者,盖有己则不能以大同乎物故尔。「乐取诸人以为善」,盖通天下惟善之同,而无在己、在人之异也。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是道焉。圣人则能取诸人而尽诸己耳,故又从而明之曰: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也;取诸人者,是与人同为善也。此舜之所以为大而无以加,与天为一者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伯夷不已其清,柳下惠不已其和。伯夷恶恶之心,是仁者之能恶也。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方是时,诸侯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以其人不可与处,则不受,盖惟恐其有害于己之道也。故曰「不屑就」,谓不轻就也。柳下惠不以事污君为羞,不以居下位为卑。其进也,不自隐其贤,而必以其道;其退也,则遗佚阨穷而无所怨悯。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由由者,和而不流之意。援而止之则止其心庶几乎道之可行,时之可为也,故曰「不屑去」,谓不轻去也。然而伯夷非不就也,特不轻就耳;下惠非不去也,特不轻去耳。伯夷闻文王作兴,则曰「盍归乎来?」下惠为士师,盖尝三黜。是则伯夷果长往而不来者乎?下惠果苟容而居位者乎?此其就清和之中处之而尽其道,然而于是二端终有所未化,故其意味有所偏重,而未免乎流弊也。故夫思与乡人处,其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此其流弊得无有入于隘者乎?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而不以为浼,此其流弊得无有入于不恭者乎?其端盖毫厘之间,从而由之,则其弊有甚。故其所为隘与不恭者,君子所不由,而所愿则学孔子者也。

    公孙丑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所谓天时者,用兵乘机得其时也;地利者,得其形势也;人和者,上下一心而协同也。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然则果何所恃哉?以吾得道而多助故耳。得道者,顺乎理而已。举措顺理,则人心悦服矣。先王之所以致人和者,在此而极。夫多助之效,至于天下皆顺之,其王也孰御?」一失道则违咈人心,心之所暌,虽亲亦疏也,不亦孤且殆哉?是虽有高城深池,谁与为守?然则有天下者,其可不以得人心为急乎?虽然,孟子谓域民不以封疆,固国不以山溪,威天下不以兵革。而先王封疆之制,甚详于周官,设险守国,与夫弧矢之利,并著于易经,何邪?盖先王吉凶与民同患,其为治也,体用兼备,本末具举,道得于已,固有以一天下之心,而法制详密,又有以周天下之虑,此其治所以常久而安固也。孟子之言,则举其本而明之。有其本,而后法制不为虚器也。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问疾,且以医来也。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圣贤之举措,皆有精义存焉,众人未易识也。故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其不知者则以为为肉,其知者则以为为无礼,而皆非孔子之意。孟子之不朝王而出吊,其不知者几何其不以为要君?其知者则亦以为太甚矣。自公孙丑、孟仲子以门人近属朝夕相亲,而犹不克知也,则又何怪于景丑氏乎?乃若孟子之所处,盖精微矣。且孟子将朝王,是固欲朝王也。及王使人来告,谓欲就见,而以疾不果,则遂不往,何哉?盖王本不欲见孟子,而故为之辞以要之,此私意之所生也。孟子方欲消其邪志,引以当道,其可徇其私意之所为乎?于是以疾辞而不往。方欲朝王,闻王之言若此而不往,惟义所适也。明日出吊于东郭氏,正欲王知其以疾辞而深惟其故。此亦孔子取瑟而歌之意也。公孙丑不知,以为太甚也。孟子告之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其辞气亦从容不迫矣。若其深意,则欲丑自思而得之。王亦未识孟子之意,则使人问疾医来,而孟子既出。孟仲子惧王以为傲也,则诡辞而对曰:「孟子之出,固将朝矣。」孟仲子此言之发,盖不知孟子之心,而徇私情之细矣。使孟仲子而知孟子之心,则告之曰:昨日疾,今日愈,而出吊矣,则岂不正大矣乎?而为是纷纷也。孟仲子既为是言,则要于路以告,欲孟子遂朝王,以实夫对使人之辞。孟子不得已,而宿于景丑氏。盖仲子既以是对,则其宿于景丑氏也,意者不得已,明日而往见于王乎?景子闻孟子之所以处者,则以为不敬于王也。孟子为言敬王之义,以为若以仆仆然惟命之共而谓之敬,则仆妾服役之事耳。敬君者,尊之而不敢慢也。若心知仁义为贵,而谓其君不足以言仁义,其为慢而诬之,孰甚焉?孟子知人皆可以为尧、舜,故望宣王以尧、舜之事,非尧、舜之道,则不敢陈也。然则其敬王孰大于此?或曰:孟子谓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不亦处已太不让乎?盖不直则道不见。云然者,所以明敬王之义也。景子引孔子不俟驾之事以告,谓己以为不敬者,为是故也。孟子则曰:「岂谓是欤?」谓不俟驾之意,非若景子之说也。孟子盖尝言之矣: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故不俟驾也。于是举曾子之言。曾子非以仁义与彼较重轻也,盖世衰道微,竞于势利,君以此骄士,而士亦不知自重,趋慕服役之不暇,不知仁义在躬,何所慕乎外?故曰:「吾何慊乎哉?」有所慊,则有所望于人;有所望于人,则为富贵之所屈。若无所慊,则无所求,岂不绰绰然有余裕乎?故曰:「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言天下之所通尊也。朝廷尚爵,则贵贱有等,而乖争陵犯息矣;乡党有齿,则长幼以序,而暴慢屏矣。夫爵,施于朝廷者也;齿,用于乡党者也;至于德,又通上下所当尊者。德之所以为可尊,以其辅世长民所赖故也。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不召云者,非惟不敢召,亦不可召也。其尊德乐道之心不如是,则信任不笃,岂能辅之以有为乎?学焉而后臣者,以学为先,而未敢遽臣之也。惟其学焉,则同德协志,谋无二虑,而事无不成矣。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此为国之大患。盖长傲自居,德日丧而不自知也。汤于伊尹,桓公于管仲,王霸之分固不相侔,然其为学焉而后臣之,则一也。孟子此章,于公孙丑、孟仲子,则告之不详。二子,学者也,欲其深省而自识焉。至于景子,则陈义委曲著明如此。景子,大夫也,庶几其明此义,而有以启悟于宣王之心。孟子于宣王,庶几有望焉。虽然,孟子初不可召,而后复为卿于齐,何也?盖使宣王而能若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孟子得以行其道,是其所望也;而莫之能焉,为卿而留于齐,犹望其感悟于终也。圣贤伸缩变化,皆有深旨,学者所宜尽心焉。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餽兼金,其价兼倍,故谓之兼金。古者以一镒为一金。镒,二十两一百。而不受。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餽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餽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凡人所以迟回于辞受之际者,以为外物所动故也。盖于其所不当受而受,其动于物固也;若于所当受而不受,是亦为物所动而已矣。何则?以其蔽于理而见物之大也。若夫圣贤从容不迫,惟义之安,而外物何有乎?故以舜受尧之天下而不为泰,亦曰义当然尔。若于义也无居,则虽箪食豆羹,不可取也。箪食豆羹之与天下,其大小固有间矣。物则有大小,而义之所在则一也。惟孟子此章言辞受之义,可谓明矣。在前日则不受,在今日则受,义之所在而已。予将有远行,而辞曰餽赆;予有戒心,而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是其餽也有名,而受之也有义矣。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未有处者,于义无所居也。于义无所居,徒然受之,可乎?夫义存,则为义也;义之不存,则是货之而已。君子岂可以货而取之乎?取之云者,犹曰以此得之云尔。孟子此章,学者玩之,非特可以知辞受之义,而亦可以知所以与矣。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牧地也。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人君有民,与其臣共司牧之,是当以保民为己任耳。战国之君臣莫知其任也,故孟子以此问于距心焉。夫持戟之士,率其伍以战,若有失亡,则以不职而去之矣。今分任牧民之责,而不存心于民,平时不为备预安集之计,凶年饥岁,使之转死流散,坐视而不能救其所失,比之失伍者,不已多乎?距心以为己大夫也,有不得专,以为此君与大臣之责耳。孟子以求牧与刍为譬,谓既已受其民,固当思所以救之者,告于君与大臣而行之,则为不负其任。若告之而不听,则又岂可虚居其位乎?今居其位,坐视民之死而莫能救,其义何居?距心闻斯言也,有动于中而知其罪。孟子既有以感发距心矣,而又举距心之所以感发者以告于王,而王亦有动焉。然宣王虽有感于是言,而发政施仁之实则莫之闻也。故范氏以为此所谓「说而不绎,从而不改,虽孔子亦末如之何」也。孟子谓蚳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所居之时虽同,而所处之地有异,则其进退语默,各有攸当,不可得而齐也。蚳蛙之在灵丘,其职未可以言也,而请士师,庶几乎欲有补于君也。士师掌国之刑罚,而立于朝。王有阙德,朝有阙政,士师所当言也。故孟子以数月为淹久,而欲其言。蚳蛙于是谏于王,言不用而去之,庶几得为臣之义矣。齐人以为孟子所以为蚳蛙者固善,而孟子久于齐,曷不谏乎?若谏而不听,则盍不遂去之乎?盖齐人未知义之所在也。夫有官守者,其守在官,不得其职,则当去;有言责者,其责在言,不得其言,可不去乎?若孟子则异乎此矣。居宾师之地,无官守言责之拘,故得以从容不迫,陈善闭邪,以俟其改。故曰:「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言可以徐处乎进退之宜也。然卒致为臣而归,何也?盖其诚意备至,启告曲尽,而王终莫之悟也,则有不得已焉者。而三宿出昼,犹庶几王之改之,亦可谓从容矣。盖进退久速,无非义之所存而已。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为辅行。王??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王??,齐之嬖人也。出吊于滕,乃邦交之常事。孟子虽为卿,而实宾师也,则夫礼文制数,固可付之于有司。是王??虽曰辅行,然齐王之意,特欲藉孟子以为重,有司之事不敢以烦,而王??则行之者也。孟子往反齐、滕之路,亦不与言行事。公孙丑固知孟子于??难与言也,独疑行事之间岂无当言者,盖未知孟子深得夫远小人、不恶而严之道耳。礼文制数,既有司之事,孟子者特统其大纲于上,而??则共其事于下。若??于事上之礼有失,于邦交之仪有旷,则孟子固有以处之矣。观??于孟子,盖亦知所敬畏者,故朝暮见而不敢以失礼。??之为人,亦克胜其职者,故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使其不克治,则孟子不免有言也。其有言也,将以正其事之失也。彼既或治之,未见有可正之事,则亦乌用有言也?玩此辞气,不亦正大而谨严乎?君子待小人之道,于斯可见矣。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恔,快也。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缘人之情,不忍于其亲,故于其终而藏也,必为之深长之思焉。先王制礼,本乎人心者也。故重累之数,墙翣之饰,凡涉乎礼文度数者,莫不有贵贱等威之不侔。至于棺椁之厚薄,则自天子达于庶人无二制。盖其所为亲身者,莫切乎此。虽位有贵贱,而人子之心所以爱其亲则同也。是岂为观美哉?其中心所以自尽者如此。有不得自尽,则中心有所不悦焉。盖欲使比及其化,而土不至于亲肤,而后庶几无所恨也。故不得则不可以为悦,而无财则不可以为悦。其不得者,特以无财之故耳。力可为之而不为,是以天下俭其亲也。孝子之心,其忍于是乎?虽然,墨子之薄葬,固贼夫良心,而后世厚葬之过,其失均也。盖曰尽于人心,则不可以有加也,过是而有加焉,则亦非天理矣。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仕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孟子论尧、舜授受之际,一以天言之。盖非尧得授舜以天下也,亦非舜得受尧之天下也,天与之而已。圣人与天合德,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有一毫人为与于其间也。子哙盖闻尧舜之事而不胜爱子之之私,故假此事而以国授焉。是其授也,子哙之私意,非天意也。而子之受之也,亦固利其国耳,又岂天意乎哉?故孟子答沈同之问,以为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又从而引喻以告之。如沈同之禄爵,王命之也。沈同不告王而以禄爵与人,其受之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其不可也明矣。继先王之世以有国,而以私意相授受,其可乎?此燕所为有可伐之罪也。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所谓天吏者,其德有以当天心,故天命之以讨有罪,汤、武是也。故天吏之得讨罪,与士师之得杀人同。命士师者,君也;而命天吏者,天也。何从而知天命之?人之所归,天之所命也。燕虽有可伐之罪,然齐不得而伐之者,齐非天吏故也。何以知齐非天吏乎?以齐君所为,与夫人心而知之也。有人于此,罪虽可杀,然行道之人不得而杀之也。惟士师当其任,则得以杀之矣。盖亦非士师得专之也,君所命也。天吏之讨有罪,亦天所命云尔。

    沈同以其私问燕可伐与,孟子对之曰「可」。言燕有可伐之罪也。使沈同而问齐可伐燕与,则孟子固将言齐未可以伐之理矣。问答抑扬,次第固当尔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燕人畔,而齐王以为甚惭于孟子,使其即是心而知悔,其庶矣乎?而陈贾遽曰:「王无患焉」,遂引周公之事,以为周公且有过,而况于我。其辞婉而巧,使王闻是言也,将顿忘其惭悔之心,而复起其骄怠之意。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听言者可不察与?周公之事,孟子答之,可谓辞简而理尽矣。贾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则应之曰「不知也」。贾曰:「然则圣人且有辶与?」则应之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斯两言也,而周公之心若揭日月矣。盖周公之心,帝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之心也。仁人之于兄弟也,亲爱之而已矣。若逆料其将畔而遂废之,则诚何心哉?以其可立而立之,盖兄弟亲爱之至情,而天理之大公也。又曰: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亲爱之而不知其将畔,其过也宜矣。孟子既答贾周公问矣,而知贾之意盖为齐王文其过设也,则又为言古人改过之道。古之君子有过则改之,改之则其过亡矣。以日月之食为喻,言其不自蔽也,故人见其过而仰其更。今之君子则不然,有过则顺之。顺之云者,随顺其过而不更也。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为之辞,则是蔽护文饰于过之中又生过焉,私意横流,有不可极者矣。若陈贾者,为其君为辞者也,其蠹君心也,不亦甚乎?嗟乎!是岂特在上之君子当深复乎此士之持身改过为大。若夫因循怠忽,一有顺之之意,当深察而力克之,况可为之辞乎?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龙断,高垄而断者也。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孟子为卿于齐,庶几乎道之行也。道不得行,则致为臣而归。于其归也,王犹有眷眷之意,而欲继此以见焉。见王有善意也,则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其进退伸缩何常?一于义而已。而王与时子谋,欲养弟子以万锺,是王之意徒欲禄夫孟子,而非为道也。此岂孟子之心哉?故曰:「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谓使我而欲富,则曷辞乎?齐卿惟予之心,非欲富也,而所以待我者,则乖本旨矣。门人犹未解此,或以为异且疑者。孟子告之之意,以为不用己则已矣,而又欲养子弟以卿之禄,则是王之处已也以利,而非为道之故。吾之受之,亦利之而已。苟以利,则何异于龙断之夫乎?「人孰不欲富贵」,此言人情之常也。谓圣贤独不欲,则岂人情乎?圣贤固欲道之行也,而动必以义。义所不安,则处贫贱而终身可也,其可以利诱乎?嗟乎!义利之几,君子之所深谨,而去就之所由分也。后世为人臣者不明斯义,故为之君者,谓利禄之果可以得士,而士之所以求于我者,亦不过乎此,于是而有轻士自骄之心,正犹征商之法,因龙断之夫而立耳。夫惟君子守义而不苟就,所以明为人臣之义也。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盖缪公尊信子思,惟恐其不安于鲁,不敢谓己能留子思,而每与贤者共安之。是则进退屈伸在子思而已。若夫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盖缪公尊信之有所未笃,必待于知己者左右之于公所,则进退屈伸,不几于在人乎?然则泄柳、申详之于子思,其相去盖有间矣。孟子之去齐,既宿于昼矣,而有欲为王留行者。是留行之意,非出于王之悔悟,而独出于或者之私情。孟子不应,隐几而卧,使之默喻其非,而犹未之悟也,则引子思与泄柳、申详之事以告之。其意以为必待他人之言而留,则君心信之不笃,亦无由而可伸道矣。孟子与子思之所以自处者,其道一也。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怒色形见之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详味孟子答高子之辞,可谓温厚而不迫矣。曰:「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何其温厚而不迫与?试?绎而思之,孟子千里而欲见王之心,其果何为乎?盖孟子既常以道自任,则其出也,有不可以已者。闻齐王之或可以告语也,则不惮千里而见之,故曰:「是予所欲也。」而卒不遇以去者,岂其所望哉?盖有不得已焉者。三宿出昼,而心犹以为速,庶几乎王之改,则道之犹可行也。及夫出昼而王莫追也,则浩然有归志,而犹曰:「吾虽然,岂舍王哉?」盖齐王在当时,庶几可与为善者,故曰「王犹足用为善」。历考宣王之为人,犹为不敢以饰诈者,故其未能领孟子之意也,则曰「吾惛,不能进于是」。问以好乐,则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好货、好色、好勇,自以为疾,言之而不讳,其质虽钝而不敏,然与夫饰非矫情以自欺者异矣。故孟子有望焉,以为「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将天下之民举安」。盖其安天下之道已素定于胸中,施设次第,固有条理,而其本则在于格君心,故拳拳有望于王之改之也。王一改悟,而孟子之道可行,齐民可安。齐民安,而天下之民将举安矣,其序固尔也。又曰「予日望之」。孟子非不知道之行否有命,而拳拳不已者,吉凶与民同患之心也。学者所宜反复详味之。若夫谏而不用则怒,幸幸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则是私意之所发。其谏也,固无未言之憾;而其去也,又岂复有忠厚之气?此真小丈夫哉!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充虞盖亦察孟子颜色之间,若有不豫之意,而浅心所量,遂有「不怨天,不尤人」之问也。而不知孟子之心,盖疑王道之久旷,忧生民之不被其泽,是以若有不豫色然也。曰「彼一时,此一时也」,盖疑辞也。谓此亦一时,彼亦一时,何彼时王者之数兴,其尤阔者不过五百年,而名世间出者亦有之矣,而乃今七百有余岁,王政不行焉,言不应若是其久旷也。此孟子所以疑,所以忧,而未能释也。若夫在孟子之进退去就,则何疑何忧之有哉?天未欲平治天下,故我之道未可行;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舍我孰与为之者?则何不豫之有?由前所言,在君子不得不疑,不得不忧;由后所言,在君子夫何忧,夫何疑?故王通谓「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又曰:「天下皆忧,吾不得不忧;天下皆疑,吾不得不疑」,盖近此意,而心迹之论则非也。虽然,孔子所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与孟子「如天未欲平治天下」之语,反复玩味之,则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孟子谓千里见王,是予所欲;及其去也,则三宿出昼,犹以为速。今答公孙丑之问,则谓初见王则退而有去志,故不受其禄,继而有师旅之命,而不敢以遽引。「久于齐,非我志也。」何哉?盖孟子虽庶几宣王之可与有为,吾道之可以行,而其可去之几未尝不先觉,兹圣贤之所以为至也。以公孙丑之辞考之,则是孟子虽尝为卿于齐,而未尝食卿之禄,特其继廪继粟则受之耳。一见而有去志,则察王之神必有不能受者。然其庶几足用为善,则又以其质亦有可取也。不然,孟子在当时即引去矣,何待夫久哉?「不欲变」云者,存欲去之意而不欲变,故不受其禄,少留以观其感悟与否也。「久于齐,非我志也」,然则心欲去而迹则留,圣贤有是哉?盖谓初志虽欲去而犹有望焉,故为之淹久,不然,孟子岂徒为苟留也哉?此篇载孟子于齐始终、去就、久速之义甚备,学者所宜深究其然也。

    孟子说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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