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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最新章节!

    宋张栻著

    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蹴然,蹴踖。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艴然,不悦之色。「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夫以子路一匹夫,事业曾未著于当时,而曾西闻其名则蹴然而惧,以为己何敢与之班?管仲为齐卿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业如此其著,而曾西闻其名则艴然不悦,以为何乃比己于是,果何意哉?此学者所宜精思力体,以究其所以然也。一言以蔽之,亦在于义利之分而已。子路在圣门,虽未班乎颜、闵之列,然观其进德之勇,克己之严,盖有诸己而充实者,其用力于斯道也久矣。虽其事业不著于时,而其规模固王者之道也。至于管、晏,朝夕之所以处己处人者,莫非图功而计利耳。故得君之专,行政之久,而其事业有限,盖不出于功利之中,君子不贵也。然则其意味相去,岂不如碔玞之于美玉乎?学者无慕乎管、晏之功,而深求乎子路之心,则圣人之门可循而进矣。虽然,子路尝以管仲为未仁,夫子之言乃若取之,何哉?子路兼人,其进也甚勇,其于管仲,盖了然明见其失,以为不足道者也。而夫子之意,则谓观人之法,虽见其失,而其可取者亦不可废也,故举其事功而取之,所以涵养子路之恕心也。若孟子之答公孙丑,则正其本而言之,使丑知其方也。圣贤答问,抑扬自有深意。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置邮,传书命者也。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公孙丑闻以齐王犹反手之论,则益疑而未信,故引文、武之事以譬之。孟子谓文王何可当也,谓文王之德之盛为不可及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其间如太甲、沃丁、祖乙、盘庚,皆贤君也,而太戊、武丁,则几于圣矣。贤圣之君相望如此,其志气之所感发,德泽之所渐被为如何?纣去武丁之没,实百十有一载,而孟子以为未远者,盖武丁之泽,其流长故耳。故家遗俗之所传,流风善政之所被,为未泯没,而又有贤臣以辅之,故虽以纣之无道,亦在位又三十四祀,而后周代之,所谓久而后失之者也。然以纣有天下之大,而周卒以百里兴,亦可见文王之莫可当矣。此论其理势之然,非谓文王有取商之心也。齐人有言,盖里谚也。理有可取,虽里谚之微,圣贤亦取之也。夫不可为者,势与时也。夏后、殷、周之盛,王畿不过千里。今齐既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则齐亦有其民矣。地不必求辟也,民不必求聚也,惟当行仁政而已,则其王也孰御焉?盖自幽王之后,王政不复见于天下。王者之不作,斯民之憔悴,皆未有甚于斯时。夫其愁苦也深,则其思治也切,如饥渴者易为饮食也。引孔子之言以为证。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言其感通之速也。「犹解倒悬」云者,若言其困之极而望之切也。事半于古之人而功则倍,势与时则然耳。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公孙丑以为孟子志在行道,若一旦得齐之卿相,而道得行焉,宜其有以动乎中也。丑盖未知夫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者我也。我四十不动心,盖省察之精而知其至此时而然也。丑以为甚难也,故谓过孟贲远矣。孟子告之为是亦不难。告子先我而能不动心者,盖不动心未足以尽圣贤之蕴也。虽然,不动心则同,而所以不动者则异。孟子以集义为本,告子则以义为外。故在孟子则心体周流,人欲不萌,而物各止其所者也;在告子则力制其欲,专固凝滞,而能不动者也。其所以异者,学者可不深究欤?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褐宽博,匹夫被褐者。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公孙丑问不动心有其道否,孟子先举北宫黝、孟施舍之事,言此二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北宫黝期于必为者也。肤挠者,有所动于体也;目逃者,有所避于目也。不肤挠,不目逃,盖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也。其所不欲受于匹夫者,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讥刺万乘之君若刺匹夫,无诸侯威严之可敬。以恶声至,必以恶声反之,是皆必为而无所屈者,然但为守其外,而犹未及乎守气也。若孟施舍推之以无惧则愈矣。视不胜犹胜,则不以胜负累其中也。谓量敌而进,虑胜而动,是犹以三军为畏者,吾则不能为必胜,能无惧而已。此约其在我,守气者也。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言其气象有似乎二子也。曾子明理自克者也,孟施舍不竞于外,故有似焉。子夏笃志力行者也,北宫黝之坚强不屈,故有似焉。二子未知其勇之所成就,彼此之孰贤,然孟施舍比之北宫黝,则为守约也。于是举曾子之所谓勇,曾子谓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则虽被褐之匹夫,吾亦不得而惴之。自反而缩,则虽千万人之敌,亦可往。盖直则为壮故也。缩训直,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不徇乎外,惟自反而求夫理义之所安,其所守者约而已。约谓义也。然则又岂孟施舍守气者之所可及乎?夫子路问强,夫子告之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而以强矫为贵,申掁有欲,则不以刚许之。圣人之所谓勇,所谓刚,盖如此。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告子所谓不得于言者,言有所不得也。谓言不中理,不必求于心,此特择言未精耳,务择其言而已。若不得于言,而求之于心,则是自累其心也。不得于心者,心有所不得也。心失其平,不必求于气,此特持心未固耳,务持其心而已。若舍心而求于气,则将见舍本事末,而无以制矣。此告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孟子则以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斯言可也。至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不可耳。盖其不得于言,是其心有所未得者也。心之识之也未亲,则言之有不得固宜,此正当反求于心也。若强欲择言,而不务求于心,是以义为外,而不知内外之本一矣。以是而曰不动心,是乃徒制其心,而未尝明见夫理之所安也。然则岂不有弊乎?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程子曰:「心之所存为志,盖志无迹而气有形。志者,气之帅,所以帅其气者也。志在于此,则气随之矣。气者,体之充,所以充其体者也。有其气则有其体矣。志至焉,气次焉,言志之所至,气次之而至也。然气志贵于交相养,持其志,无暴其气者,所以交相养也。持其志所以御气,而无暴其气者,又所以宁其志也。」公孙丑闻斯言也,则疑之,谓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宜若只持其志足矣,又以无暴其气为言,何也?孟子谓志壹固动气,而气壹亦有时而动志,是以贵于交相养也。壹与一同,一动志则气亦随之而动矣。然一动气亦能以动志,观蹶者、趋者则可见也。夫蹶、趋者气也,而心为之臬兀而不安,是气亦能动志也。然志动气为多,而气动志为寡,故程子曰:志动气者十九,气动志者十一。虽然,自常人不知用力者言之,终日之间,志动气而气复动志,无穷已也。盖志为物所夺而气以动,气动而志复为之不宁,志不宁而气益决骤矣。君子主敬以为本,审其志之所存,主持而不失,故其气不乱。而又察其气之所行,安驯而无暴,故其志不摇。中正和平,通畅充裕,而德业日新焉。此交相养之道,学者不可以不思也。「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孟子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而先曰我知言,盖不知言,则诐邪淫遁可以乱之,而失养气之理故也。公孙丑问浩然之气,则应之曰难言也。详味此语,固可以见孟子之所自得者至矣。夫人与天地万物同体,其气本相与流通而无间,惟人之私有以害之,故自局于形体之间,而失其流通之理。虽其自局之,而其所为流通者,亦未尝不在也,故贵于养之。养之而无害,则浩然塞乎天地之间矣。其充塞也,非自外来,气体固若此也。所谓至大至刚以直者,以此三者形容气体也。大则无与对,刚则不可陷,直则无所屈。此三者阙一,则于气体为未尽。曰「至大至刚」而曰「以直」者,文势然也。养之而无有害之者,则充塞于天地之间也。在坤爻六二所谓「直方大」,即此所谓「至大至刚以直」也。塞乎天地之间,则易所谓「不疑其所行之地」也。又曰「配义与道」,配之为言合也。自气而言,故可云「合」。道,体也;义,用也。自不知养者言之,一身之气与道义乌得而合?若养成此气,则其用无非义,而其体则道也。盖浩然之气贯乎体用,一乎隐显而无间故也。「无是馁也」,言无使是之馁也。其不可使之馁者,以其集义所生故也。集义者,积众义也。盖得于义则慊,慊则气所以生也。积之之久,则一息之必存,一事之必体,众义辐凑,心广体胖,俯仰无怍,而浩然之气充塞矣。其生也,非自外也,集义所以生也。故曰「非义袭而取之也」,非气为一物,义在外袭取为我有也,我固有之也。故所行有一毫不足于吾心,则缺然而馁,馁则息其生理矣。然则告子以义为外,是不知义之存乎人心也,则其养气岂不有害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苖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苖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苖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此言养气之法。「有事」者,有所事云也。「而勿正」者,无期之之意也。「心勿忘」者,勿忘其所事也。「勿助长」者,待其自充,不可强使之充也。此为循天理之当然,而不以人为加之。虽然,欲不忘则近于助长,欲不助长则或忘之,是二者之间,守之为难也。此言以必有事为主。孟子之所谓有事者,其集义乎?然学者多知忘之为害,而未知助长之为害尤甚也。故引宋人揠苖为喻。闵其苖之不长,犹忧其气之不充者也。揠之以助其长,犹作其气而使之充也。芒芒然曰今日病矣,言虽劳如此,无益而反有害也。「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谓天下之学者往往堕于助长之病也。以集义为无益而忘之者,不芸苖者也。不芸苖则苖日瘠矣,不集义则气日馁矣。强作其气而使之充者,揠苖者也。拔苗反以伤其本,助长反以害其气,盖私意横生,害乎天理,则其枵然愈甚矣。若夫善养气者,则集义而已,无必其成之意也。惟其功不舍而亦不迫切,故气得其养,而浩然者可以驯致焉。犹夫善养苖者,耘耔浸灌,不失其时,雨露之滋,天时之至,其长也,盖有不期然而然者。是皆循天理之固然,行其所无事而已,其道岂不要乎?或曰:「二程先生多以必有事焉为有事乎敬,而孟子则主于集义,有异乎?」曰:无以异也。孟子所谓持志者,即敬之道也。非持其志,其能以集义乎?敬与义,盖相须而成者也。故坤六二之「直、方、大,君子体之,亦本于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也。此孔孟之意,程子盖得之矣,学者所宜深思焉。」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孟子知道,故知言,不知言,则诐、淫、邪、遁足以乱之矣。夫为诐、淫、邪、遁之说者,盖本亦高明之士,惟其所见之差,是以流而不自知。诐、淫、邪、遁,此四者足以尽异端之失矣。诐者,险辞也。淫者,放辞也。邪者,偏戾之辞也。遁者,展转而莫知其极也。今试征异端之说,可以推类而见。若告子把柳杯棬,其诐辞也与?若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其邪辞也与?至于淫、遁之说,则列御寇、庄周之书具矣。夫其所为诐者,以其有所蔽而不通也;其所以为淫者,以其有所陷溺而荡也;邪者,以其支离而偏也;遁者,以其有所穷而展转他出也。所以知其然者,以吾不蔽不陷、不离不穷故也。孟子方论「知言」,而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盖中之所存,莫揜乎外,见乎外者,是乃在中者也。诐、淫、邪、遁生于心,则施于政者必有害,害于政,则害于事矣。论「知言」而及此,成己成物,无二故也。善为说辞者,得所以为辞之道也;善言德行者,其见于言者,乃其躬行者也,其气味有间矣。孔子兼之,而孔子自谓于辞命则不能,示学者以务本之意也。丑闻「我于辞命则不能」之言,以为孟子其圣矣。孟子悚然,谓孔子犹谓圣吾不能,而况于已乎?学不厌,教不倦,是乃圣人所为至诚无息者也。夫子虽不居圣,而玩其辞义,所以圣者亦得而推矣。故子贡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既圣矣。子贡之称仁、知,与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之辞,盖相表里,互明仁、知之体用也。公西华亦尝闻斯言矣,而曰:「正惟弟子不能学也,不若子贡之言有功用也。」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此言圣人未易可几也。游、夏、子张皆圣门之高弟,然其所得则各不同。子游之艺,子夏之文,子张之高明,皆其所得于一体者也。若冉、闵、颜渊则备圣人之德,特未能充尽耳,故曰「具体而微。」颜子在三子之中,盖进乎欲化未化之间者,其微也,抑毫发之间耳。「敢问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齐等也。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私也。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垤,蚁穴也。河海之于行潦,行潦,道傍流潦也。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萃,聚也。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丑既闻诸子之浅深,于是问孟子以所安何如。孟子应之曰:「姑舍是,不敢自方于前贤。」其气象温厚如此。复举伯夷、伊尹以问,孟子谓其道之不同,盖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夫二子所为若是,盖其气禀之所明者在是,终身从事乎此,而有以极其至也。至于孔子,则天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非谓度其可而为之也,盖无不当其可也。伯夷、伊尹就其所至而成圣者,故皆以古圣人称之。然吾于伯夷、伊尹虽未能及,而所愿学则孔子耳。盖二子虽圣于清、圣于任,然其所循而入者,终未免乎有毫厘之偏,从而学焉,则其偏将愈甚。譬犹射者必志于正鹄,舍正鹄而他求,则其差将不可胜言矣。公孙丑疑伯夷、伊尹之于孔子若是其不可班,孟子对以不独伯夷、伊尹之不可班,生民以来未有若夫子也。丑于是问其所同,而复问其所异。若丑者,亦可谓善问矣。使二子得君百里之地,必将本王道,行王政,民之归之也孰御?故皆可以朝诸侯,有天下。然二子正义明道者也,宁不得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所不忍为也,是与夫子同者也。至其所以异,孟子独举宰我、有若、子贡之所以称夫子者,将使丑深思而自得之也。智足以知圣人,盖其所见有以窥圣人之蕴,智之事也。三子者,非私阿其所好者也。而宰我则以夫子贤于尧舜,子贡则以夫子见礼知政,闻乐知德,其所损益,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将莫之能违。有若则以为圣人出乎人之类,自生民以来,未有盛者。夫三子者,智足以知圣人,而非阿其所好,则其为是言也,岂苟然乎哉?其必有所谓矣。今试以贤于尧、舜论之。尧、舜、孔子,俱生知之圣也,语圣,则岂有轻重优劣于其间?然孔子立教垂范,而传之后世,其事业为无穷也。或乃谓夫子万世南面而庙祀,以此为非尧、舜可及。嗟乎!此又何加损益于夫子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王霸之分,德与力也。以力假仁者,以其势力假仁之事以行之,如齐桓责包茅于楚,会王世子于首止,衣裳之会不以兵车之类是也。惟其大国也,故其力得以胁诸国而从之。不然,其能以强人乎?若夫以德行仁,则是以德而行其仁政,至诚恻怛本于其心而形于事为,如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曰王不待大,盖言无所资于力也。观汤与文王则可以见。或以七十里,或以百里,则其力可知矣。然则天下归之者,岂非以德乎?盖以力服人者,特以力不赡之故,不得已而服之,而其中心固莫之服也。至于以德服人,虽无意于人之服,而人将中心悦而诚服之,如七十子之服孔子,浃洽充满,盎然服从,无一毫勉强之意。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言感无不通也。回视区区势力,欲以服人者,不亦陋乎?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彻,取也。绸缪,缠绵也。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般,大也。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仁者非有意于荣,仁者固荣也。在身则心和而气平,德性尊而暴慢远;在家则父子亲而兄弟睦,夫妇义,长幼序。推之于国而国治,施之于天下而天下平,乌往而不荣也?若夫不仁之人,咈理而徇欲,一身将不能以自保,而况于其他乎?夫人之情,孰不惟辱之恶?而乃自处于不仁,则以私欲蔽之,而昧夫荣辱之几故也。如恶之,则当勉于为仁而已,如下所云是也。孟子言之,必以贵德尊士为先者,盖人主有贵德尊士之心,则以先王之道为可信,儒者之说为可行,然后贤者可得而进,善言可得而入矣。故惟贵德尊士,而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贤者以位言,能者以职言,任贤使能之意也。然所谓能者,盖亦忠信而有才者耳。不忠信之人,虽有小才,犹豺狼之不可迩也,而尚可付以职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则可以因国家间暇之时,明其政刑矣。贤能用而政刑明,则其于天下孰御焉?故曰:「虽大国,必畏之矣。」于是举周公「迨天之未阴雨」之诗以为证。天未阴雨,而彻桑土,密牖户,是犹于国家安泰之日,而经理备豫者也。盖消息盈虚之相荡,安危治乱之相乘,理之常然。非知道者,孰能审微于未形,而御变于将来哉?故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乃于国家闲暇之时,般乐怠傲,则人孰不启侮之之心哉?故曰:「是自求祸也。」以是观之,则夫祸福虽命于天,而致之岂不自于人乎?诗所谓「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武王之德,有以配上帝之命;永言其配命,则有以见其自求多福也。书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言天之降灾犹可避,己自致灾,其可避乎?此又申言祸福自己之意。然而一言以蔽之,本乎仁与不仁之分而已。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程子曰:「市廛而不征,市宅之地,已有廛税,更不征其物。法而不廛,税有常法,不以廛故而厚其税。廛无夫里之布。廛自有税,无此二布。此章言欲救当时之弊,在乎力行以反当时之失而已。当时诸侯之所以失人心者,以其不用贤能,又以其废先王之法,为暴敛之事也。若知其然,而力行以反之,则天下斯归之矣。古之人君,于贤则尊之,于能则使之,故俊杰在位,而天下之士闻风而莫不愿立于其朝。古之民,其居业于市者,既有廛税,则不复征其物。而其为税也,则有常法,不以其居廛而厚也,故商贾愿藏于其市。其为关也,禁异服,察异言,本以讥察而已,非为征也,故行旅愿出于其涂。其于田也,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不履亩而税也,故农愿耕于其野。居廛者既有税矣,则夫布与里布不复重征之,故民愿为之氓。战国之际,一切反是,而五者皆有不愿之意焉,是可惧也。有能于此革当世之失,而取法先王之事,则其归也孰御?然其要在夫力行之而已。故曰: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夫天下之心,一也。吾国之人戴我如父母,则邻国之人闻之亦将父母我矣。彼虽欲率其民以攻我,而其心既如吾之子弟,岂有子弟而肯攻其父母乎?天吏云者,奉天命以行事者也。民之所归,即天所与也。有以得民心,斯为得天心矣。其曰无敌于天下者,天下皆为吾子弟也,而尚何敌之有?岂不深切著明矣哉?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仁义礼知皆具于其性,而其所谓仁者,乃爱之理之所存也。唯其有是理,故其发见为不忍人之心。皆有是心,然为私欲所蔽,则不能推而达之,而失其性之所有者。「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则以其私欲既亡,天理纯备,故能尽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间也。以是心而行是政,先王之所以王天下者,不越于此而已。虽然,何以知人皆有是心?以其乍见孺子而知之也。必曰「乍见」者,方是时,非安排作为之所可及,而其端发见也。怵惕恻隐者,悚动于中,恻然有隐也。方是时,非以内交,非以要誉,非以恶其声,而怵惕恻隐形焉,是其中心不忍之实也,此非其所素有者邪?若内交、要誉、恶其声之类,一毫萌焉,则为私欲蔽其本心矣。以恻隐之心人之所固有,则夫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亦其所固有也。仁义礼知具于性,而其端绪之著见,则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人之良心具是四者,万善皆管焉,外此,则非性之所有,妄而已矣。人之为人,孰不具是性?若无是四端,则亦非人之道矣。然分而论之,其别有四,犹四体然,其位各置,不容相夺,而其体用互为相须;合而言之,则仁盖可兼包也。故原其未发,则仁之体立,而义礼、知即是而存焉;循其既发,则恻隐之心形,而其羞恶、辞让、是非亦由是而著焉。故孟子首举「不忍人之心」,而后复详于四端也。人有之而自谓不能,是自贼其良心者也;谓其君不能,是贼其君之良心者也。言不忍人之心,而遂及于不忍人之政;言四端之在人,不可自谓不能,而遂及于不可谓其君之不能。盖成己成物一致也。又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谓既知人皆有是四者,皆当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盖无穷也。充夫恻隐之端,而至于仁不可胜用;充夫羞恶之端,而至于义不可胜用;充夫辞让之端,而至于礼无所不备;充夫是非之端,而至于知无所不知。然皆其理之具于性者,而非外为之也。虽然,四端管乎万善,而仁则贯乎四端,而克己者,又所以为仁之要也。学者欲皆扩而充之,请以克己为先。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矢人与函人,巫与匠,俱人也,而其所欲之异者,以其操术然也。故夫人自处于不仁,为忌忮,为残忍,至于嗜杀人而不顾,夫岂独异于人哉?惟其所处每在乎人欲之中,安习滋长,以至于此。其性本同,而其习有霄壤之异,可不畏欤?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谓居里以亲仁为美,而吾所以自处者,不能择而处仁,是不智也。孟子从而发明之曰:「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尊爵,言其至善为可尊贵也。安宅,言其所止为甚安固也。择术而自处于不仁,其不智甚矣。不仁不智,则悖理而害于事,无礼无义矣。若是者,为人役者也。盖既失其所谓尊爵、安宅者,则斯自取于辱矣。人之为人役也,虽有耻之之心,然其择术自取于此,而何可免乎?若有耻之之心,则当易其操术,为仁可也。为仁者,亦反求之己而已,故以射为喻。今夫射者,在己毫厘之未正,则其发也有尺寻之差,故必先正其已正己矣,而其发犹有未中焉,不怨他人也,益求吾所未至而已。为仁者,何以异于是?此章虽为当时诸侯而发,而实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当深体之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季路,人告以有过则喜。盖人之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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