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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固亦六代之 也。昭明继起,可拟五官。至简文帝、元帝,而诗文之富,度越父兄矣。邵陵王纶、武陵王纪,亦工书记,独豫章王综,自疑为齐东昏之子,宫甲未动,遽然北窜,然其《钟鸣落叶》之曲,读者未始不可见乃父之遗风焉。此后南唐李氏父子,亦颇近之。至于杨雄之子,九年而与《玄》文;孔融之儿,七岁而知家祸,融固所谓“小时了了”者也。隋之河汾王氏,宋之眉山苏氏,亦皆父子兄弟回翔文苑。苏过《斜川集》之作,虽不若而翁,固不愧名父之子也。至一家父子之以文学名者,历史上尤不可胜举,则知力之自父遗传,固自不可拒也。

    兹更就美术(按,指艺术) 家言之:书家则晋有王氏之羲、献,以至于智永,唐则自太宗经高宗、睿宗,以至玄宗,及欧阳氏父子,皆人人所知者也。画家则唐尉迟乙僧画佛之妙,冠绝古今,而有父跋质那,有兄甲僧,并善此技(《唐朝名画录》) 。与尉迟齐名者,唯阎立本,而其父毗,在隋以丹青得名,兄立德亦承家学,故曰“大安、博陵,难兄难弟”,谓立德、立本也(《唐画录》) 。李思训,世所谓北派之祖也,其子昭道变父之势,妙又过之,故时号曰大李将军、小李将军(《画鉴》) 。宋徽宗天纵游艺,论者谓其画兼有顾、陆、曹、吴、荆、关、李、范之长,高宗亦善绘事,同时米家父子,亦接踵画苑,极君臣之遇合矣。赵文敏书画独步元初,而有兄孟坚,子雍奕,又其甥王蒙,且与黄公望、倪瓒、吴镇并称元四大画家。夫文敏之有子,固得以管夫人为之母解之,然上所述之诸家,则将何所藉口耶?至明以后,以书画世其家者尤不胜数。明之长洲文氏,国朝之娄东二王氏,武进恽氏,近者二三世,远者五六世,而流风未沫。此种事实,叔氏其何以解之?夫文学家与美术家,固天才之所为,非纯粹知力之作用耶?而父子兄弟祖孙相继如此,则知力不传自父之说,其不可持,固不待论也。

    要之,叔氏此说非由其哲学演绎而出,亦非由历史上归纳而得之者也,此说之根据,存于其家乘上之事实。叔氏之父素有脑疾,晚年以堕楼死,彼之郁忧厌世之性质,自其父得之者也。其母叔本华·约翰,则有名之小说家,而大诗人格代(今译歌德) 之友也。彼自信其知力得自母,而性质得自父,彼深爱其父,而颇不快于其母。幼时父令其习商业,素所不喜也,迨父死后,尚居其职二年,以示不死其父之意。后因处理财产之事,与母相怨,又自愤其哲学之不得势力,而名反出其母下也,每恶人谓己曰:“彼叔本华·约翰之子也。”彼生平以恶妇人之故,甚蔑视妇人,谓女子除服从外无他德,遂以形而上学上本质之意志属诸男子,偶性之知力属诸女子。故曰:其遗传说实由其自己之经验与性质出,非由其哲学演绎,亦非由历史上归纳而得之者也。

    且叔氏之说之不足持,不特与历史上之事实相反对而已。今夫父母之于子,其爱之有甚于其身者,则以其为未来之我,而与我有意志之关系也。若仅以知力之关系论,则夫师弟朋友之间,其知识之关系且胜于父子,奚论母子?故仅有知识之关系者,其间爱情不得而存也。而母之爱子也,不减于父,或且过之者,则岂不以母子间非徒有知力之关系,且有意志之关系哉?故母之于子,无形体之关系则已,苟有形体之关系,则欲其意志之不遗传,不可得也(由叔氏之说,意志与形体为一物,而从知力之形式中所观之意志也) 。父之于子也亦然,苟无形体之关系则已,苟有形体之关系,则形体之一部分之脑,与其作用之知力,又何故不得传诸其子乎?至意志得受诸父,与知力得受诸母,此说则余固无间然矣。

    (附) 叔本华氏之遗传说

    人之生也,不但传其种族之特性,并传其父母个人之特性,此经验上之事实也。此事于身体上为最著,至其精神(指心理上之事实言) 则何如?即父母之精神,亦遗传于子姓否?此屡起之问题,而人人所认者也。更进而问子姓之精神中,何者属父,何者属母,能区别之否?此问题则更难以解释。然从余之形而上学,则意志者,吾人之根核,而知力其附属物也,意志其本性,而知力其偶性也。故主此生育者(即父) 与吾人以其根核(即意志) ,而孕此生育者(即母) 与吾人以其偶性(即知力) 。易言以明之,即吾人之性质好尚,自父得之,而知力之种类及程度,自母得之,自不难于经验之前预定之也。而此预定之说,实与经验上得其证据,唯此经验不能用物理学上之实验,但可由数十年之观察与历史证之耳。

    今先就吾人自己之经验论之。其所短者在其范围过狭,而事实非人人之所皆知,然有完全之确实性,此其所长也。今使人深察自己,而以其自己之好尚情欲,及其特别之德义与不德义,悉现于自己之目前,又使彼更思其父如何,则彼之一切特性,不难于其父认之,若其母之性质,则往往与之全不相同,即有相同者,亦不过其母之性质与其父偶同耳。使彼对其自己之性质,与其父母之性质精密考察之,则可知意志自父传而不自母传之说不诬也。今以例证之。不信之过,兄弟往往同蹈之,此实由其父遗传者。故《利亚父子》之喜剧,于心理上实为正确也。但研究此事时,有二界限,若不注意于此,则其研究之成迹,有时而不合,学者不可不知也。其一,父之真伪是也。唯形体之真似其父者,其性质能似其父,稍似者不然。何则?再婚之子女,或微似其故夫,而奸生之子,亦往往微似其本夫故也。此事实于禽兽为尤著。第二之界限,父之性质,虽见于子姓,然子姓往往因受特别之知力,而变其性质之形。故研究者不可不熟察之也。而此性质变化之大小,与知力之差为比例,然不能全灭而不见,盖人苟由其母之知力,而有卓越之理性,则父所遗传之情欲,得由反省及思考之力束缚之,而且蔽匿之。而其父所以不能制其情欲者,以其知力稍弱之故,于是父子间性质之差别以起。至父之情欲弱,而子之情欲强者,亦由此理。至其母之好尚及情欲,决不遗传之于子姓也。

    至历史之事实,其所以优于私人之事实者,在其事实之人人知之,而其所短,则以此等事实,往往杂以传说,不足尽信。且此等事实,关系于政治者多,而关系于个人之生涯者少,故无由详知其人之性质何如也。今欲证余之说,姑少引历史上之事实,若专攻历史者,于此类之事实,不难加至倍蓰也。

    古代罗马之历史中,往往有以爱国及勇武世其家者,如法皮亚家(Gens Fabia)及法白利西亚家(Gens Fabria)是已。而亚历山大王(Alexander the Great)其好势力及战胜也,与其父斐利白(Philip) 无异。又据罗马史家休托尼(Suetonius) 之说,则帝皇尼禄(Nero) 之暴戾,固非无所本,盖克禄地亚家(Gens Claudia) 之兴于罗马垂六百年,其人皆果敢狠戾,经体培留斯帝(Tiberius) 、喀利仇拉帝(Caligula)(二人尼禄之祖及父也) ,至尼禄而达其极。而尼禄之所以以极暴名者,则半由彼之位置使然,半由其母拔克羌德(Bacchante) 之愚蠢不能传以知力,以束缚其情欲故也。其在他方面,则如以米里体兹(Mithridates) 之勇敢,而有西蒙(Cimon,雅典之名将) 为之子,以汉尼拔(Hannibal) 之将略,而有赫米尔喀(Hamilcar) 为之父,而西丕哇族(Scipios) ,其全家皆英迈而爱国者也。反是,如教皇亚历山大第六(Alexander VI) 之子薄尔伽亚(Borgia) ,乃彼凶恶之小像,而阿白拉(Abla) 公爵之子,其惨酷残恶,亦如其父。法兰西王斐利白第四(Philip IV) 杀宗教武士时,以惨酷闻,其女依萨培拉(Isabella) 即英王爱德华德第二(Edward II) 之后,亦幽囚其夫,迨彼既签辞位之约,遂弑之于狱,其惨淡之状,殆人所不忍言。英王亨利第[三](八)(Henry [Ⅲ](Ⅷ)) 素以嗜杀称,其初婚所生之女主美利(Queen Mary) 酷似其父,焚杀异教徒无算,是以有“血美利”之称。其再婚所生之女袁利若培斯(Elizabeth,亦英国女主)(今译伊丽莎白) 自其母后得高尚之知力,故其父之性质不甚著,然于杀苏格兰女主美利一事,亦足以知其性质之未泯也。苏格兰之国,有其父因为盗且食人,而处焚杀之罪者,其女才一岁,为他人所保育,迨其长也,亦犯食人之罪,乃生瘗之。法国之奥培省,有一女子送二童子至医院者,杀之而取其金,逃至巴黎,遇其父于途,其父复取其金而沉之于河。此等事之见于新闻纸者,不一而足。一千八百三十六年,匈牙利有一死囚,杀官吏,又重伤其自己之亲属,其兄于数年前,曾弑其亲,而其父亦曾犯杀人之罪。其后一年,其弟又以枪击其家之管理财产者,唯未中耳。一千八百五十七年,巴黎报中载巨盗兰麻尔(Lemaire) 及其党羽处死刑之事,且书其后曰:“犯罪之事,若自家族中遗传者,彼等之家族,其死于断头台上者,实不少也。”此实引柏拉图(Plato) 《法律篇》之说。可知当日希腊人已知此事实。试披犯罪之统计表,此例尤不可胜举。至自杀之出于遗传,尤其彰明较著者也。

    若夫以罗马皇帝安敦(Marcus Aurelius Antonius)之仁爱,而有阴恶之康穆都斯(Commodus)为之子,此实意外之事也,然此事亦不难解。何则?安敦之后福斯体那(Faustina)素有不贞之名故也。凡事之类此者,皆可由此解释之。故罗马暴帝图弥体安(Domitian) ,吾人决不能信其为体土斯帝(Titus) 之弟,而范斯巴襄帝(Vespasian) ,实不过其假父耳。

    若夫第二之真理,即知力自母遗传之说,比第一之真理更为易解。古谚中所谓“母之智慧”者,早示此理,而人之知力之大小,与其母之知力为比例,此经验上所明示也。若父之知力,决不遗传之于其子,故名父之子之庸愚者,其例甚夥,即子有高尚之知力,而其父之知力平平者,亦比比是也。若英相彼德(Pitt) 之有父加塔姆(Lord Chatham) ,此实例外之事,然在大政治家,于高尚之知力外,又不可无高尚之性质,与强毅之意志,此实自父遗传者,故政治家之父子济美,实不足怪也。其在他方面,如艺术家、哲学家及大诗人,此等事业皆天才之所为,故不能见此例。拉飞尔(Raphael,意大利之画家) 之父,亦画师也,而非大画师。毛差德(Mozart,德国之大音乐家)(今译莫扎特) 之父若子,亦音乐家也,然皆不如毛氏远甚。夫以二人享年之如是促(拉年三十八岁,毛三十七岁而殁) ,而贡献于美术者如此之大,则天或欲成其不朽之大名,而使生长于美术之家,此亦一说也。至各种科学,诚有世其家者。然科学上之研究,以热心坚忍熟练为主,苟有此性质,虽通常之知力,亦能为之。故以科学世其业者,非由遗传祖、父之知力,而实由祖、父之导夫先路,与寻常之职业无异。于是有父子兄弟相继而有大功绩于科学者,如斯喀利伽(Scaligers,法之言语学家) ,培尔诺利(Benoulis,瑞士之数学家) ,喀西尼(Cassinis,法之天文学家) 及侯失勒(Herschels) 等是也。

    今使妇人之位置与男子相等,而其知识得表白之于公众,则知力自母遗传之证据,必倍蓰于吾人之所知。不幸妇人之位置如此,而其聪明才力,仅为家乘上之事实,而非历史上之事实,故吾人不能完全引证之也。且妇人以性质柔弱于男子之故,其知力之发达之度常不如其子,非由知力不同,而实由发达之度不同也。故此真理之证据,仅如下:约瑟第二(Joseph II,德皇名) ,马利亚台勒西亚(Maria Teresia) 之子也。卢骚(Rousseau) 之母,聪慧之妇人也,彼于其《忏悔录》第二卷,述其母之知慧及其诗数章。褒丰(Buffoon,法国之大文学家)(今译布封) 亦然。若母子之性质之冲突,则往往有之。故狭斯丕尔(英之大戏曲家,Shakespeare)(今译莎士比亚) 于《哇垒斯德》(Orestes)及《汉垒德》(Hamlet)(今译《哈姆雷特》) 之二戏曲中,描写母子之冲突,而视其子为父之性质之代表者,且复仇者也。若夫其子而为母之性质之代表,对其父而复母之仇,则宇宙间所未曾有。盖性质之关系,唯存于父子之间,而母子之间仅有知力之关系,且此关系,亦为性质所限制故也。故母子之间,有德性之反对,而父子之间仅有知力之反对。由此观之,则萨利克(Salic,古代法兰克中之一族) 之法律中所谓“妇人不能维持种族者”,洵不诬也。休蒙(Hume,英之大哲学者)(今译休谟) 于其自叙传中言母之明智;汗德(Kant)(今译康德) 之母,据其子之判断乃有极大之理解力者,当是时女子之教育未兴,彼独受特别之教育,其后又自修不怠。其与汗德散步时,常使注意于天然之现象,而由上帝之力解释之。至格代(Goethe,德国之大诗人) 之母之学识,则固人人之所知,而文学上时时称道之,若其父,则绝无人道及者,即格代自己,亦谓其知力无以逾于常人。希尔列尔(Schiller,亦德国大诗人)(今译席勒) 之母好读诗,而亦自作之,其断篇见于舒华伯(Schwab) 之《希氏事略》。裒伽尔(Burger) ,真正之天才,而格代以后笫一流之诗人也,读彼之谣曲,觉希尔列尔之作未免冷淡而费力。其友医生阿尔托夫(Althof) ,于其传中,述其父有当时流行之知识,亦善良之人也,其母虽未受教育,而有非常之知力,故裒氏虽有时非议其母之性质,然谓其母若受适宜之教育,则当为女子中极有名之人物。彼自信其知力,得之于母,而其德性,则似其父。瓦尔塔·斯格德(Walter Scott,英国之大诗人) 之母,亦一女诗人也,其诗见于白络克华斯所编纂之《母之知慧》中。此书搜集古今贤母之事实,余于兹取其二条。一、培根(Bacon) 之母,言语学者也,其所撰译之书颇多。二、包海甫(Boerhave,荷兰之医兼哲学家) 之母,以医学著名。若母之知力弱者,其子亦然。故狂易之疾,得自父者较得于母者为多,即有自父遗传者,亦由其父之性质易致此疾使然,而非由知力上之关系也。

    故由上文之说,则由理论上言之,同母之子其知力必相等,此固有之,如寇维(Cuvier,英之解剖学家) 、休烈额尔(Schlegel,德之文学家)(今译施莱格尔) 兄弟等皆是也。顾有足异者,汗德之弟,块然一庸夫耳。然得由天才之生理上之状态解之。盖天才之人,其需非常发达与完全之脑髓(得自母者) ,固不待言,亦须活泼之心脏,以鼓舞之(得自父者) 。但此活泼之状态,唯父之盛壮时为然。故旷世之逸才,常钟于长子。而汗德之弟,其弱于汗德者十有一岁,则其知力之差绝,固不足怪也。

    世有天才卓越之人,而其母之知力不甚显著者。此亦非无故,盖此母之父,其性质必冷淡。彼由其父遗传此性质,其异常之脑髓,不得循环系鼓舞之助,遂不能发达。然此脑髓若遗诸其子,而又自其父得强烈之性质与活泼之心脏,则所谓天才者,乃可得而见。如白衣龙(Byron,英国之大诗人)(今译拜伦) 其一例也。凡事之类此者,皆可由此解之。

    世之意志强毅而知力衰弱,或知力明晰而意志薄弱者,吾人之所见亦不罕,然从余之学说,则此知意二原质之不调和,固无足怪。何则?其意志传自父,而知力传自母故也。故世人或以脑见长,或以心见长(叔本华之说,谓心与意志一物也) 。又有若干人,其长存于脑与心之调和,而二者互相适合,互相助长,由前说观之,则必其父母之伴合得宜之结果也。

    于经验及历史上,人之性质传自父而知力传自母之说,其证据如此。又由余平日之说,则性质与知力二者,绝非一物,而二者又皆有绝对之不变性,则知改良人种之道,当求诸内,而不求其外,即与其从事于教育及文化,宁于婚姻上加之意也而已。柏拉图夙有见于此,彼与《共和篇》之第五卷,对改良兵士之事,述奇异之政策,曰:“今使吾人得尽 国中之恶汉,而幽闭无知之女子于寺院中,唯许伟人及慧女得相为婚姻,则第二世之人物,其胜于攀利克尔(Pericle) 之时代(即雅典文学及美术之黄金时代) ,固自不待论也。”今姑不述此乌托邦之政策,然古代之国民中,亦多行之,此亦可注意者也。在支那之古代,[官](宫)刑下死罪一等,英国古时,亦欲以此刑科窃盗。此刑虽酷,然不害其后日之执业。苟窃盗而为遗传之疾乎?抑此法律果能实行乎,则外户不闭之风,自可企而待也。北日耳曼之小邦中,其女子多有以首荷重物而行者,此有害于脑髓无可疑也,抑岂但有害女子之脑而已,其影响之及于后日男子之知力者,至重且大。故此等习惯之不可不除,乃余之学理之应用上必然之结果也。

    今离此特别之应用,而反于吾人之立脚地,即自形而上学与伦理学之见地观之,则其结果如下:此虽超越一切经验,而实有经验上之证据者也。即同一之性质或同一之意志,存于一族之各人中,此自远祖以来,迄于今日,此族中之代表者无以异也。但各人于此同一之意志外,各有特别之知力,即知识之程度及其种类,视其得于母者以为准。于是各人之观人生也,各由其特别之目力,而人生之于各人,亦现其特别之方面,而各人各得人生之新见解与新教训。由此意志亦受特别之倾向,而或主张其生活之欲,或拒绝之意志与知力之结合,屡变不居如此,此乃人类生殖之必然之排列法,而解脱之根柢,即存于此。盖由此排列法,而人生常示其新方面于同一之意志,又加以影响,而使于主张生活之欲或拒绝之之二途中,必择其一。今夫由上文之所说,则对同一之意志,而附以种种不同之知力,乃时与以宇宙之新见解,而开其解脱之道者,又因知力必得诸母,古今万国所以禁同产为婚者,职是故也。盖同产相婚之子,惟同一之意志与同一之知力互相结合,而不能对同一之意志与以特别之知力故也。

    至种种性质之不同之根源,其理由如何,此于吾人之研究上所不可知之事实也。古代身毒人及佛教之解此问题也,以为出于前生之业果,此解释最古,又最可通。然此生之性质,既为前生之果,而前生之事业,又不可无其因,推而上之,实不可究极。但此外亦更无满足之解释。由余之见地观之,则意志者,物之本体也。充足理由之原则,乃现象界之形式,而决不能应用之于意志。而意志之由何故存,及自何处来,吾人所不得问也。其绝对之自由,即存于此。此种自由,惟存于物之本体,而此本体不外意志,故就发现于其现象界言之,虽有必然性,而就其自身言之,实有自由性者也。故一切理由与论结之说明,至此而穷,而吾人对种种之性质,不能说一语,但谓之意志之真,自由之发现耳。唯本体也,故自由;唯自由也,故吾人不得进而求其故。何则?吾人之理解力,存于充足理由之原则,又不过此原则之应用故也。

    叔本华与尼采

    十九世纪中,德意志之哲学界有二大伟人焉:曰叔本华(Schopenhauer) ,曰尼采(Nietzsche) 。二人者,以旷世之文才,鼓吹其学说也同;其说之风靡一世,而毁誉各半也同;就其学说言之,则其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则以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夫尼采之学说,本自叔本华出,曷为而其终乃反对若是?岂尼采之背师固若是其甚欤?抑叔本华之学说中,自有以启之者欤?自吾人观之,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其第一期之说,即美术时代之说,其全负于叔氏,固可勿论。第二期之说,亦不过发挥叔氏之直观主义。其末期之说,虽若与叔氏相反对,然要之不外以叔氏之美学上之天才论,应用于伦理学而已。兹比较二人之说,好学之君子以览观焉。

    叔本华由锐利之直观与深邃之研究,而证吾人之本质为意志,而其伦理学上之理想,则又在意志之寂灭。然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不可解之疑问也(其批评见《红楼梦评论》第四章) 。尼采亦以意志为人之本质,而独疑叔氏伦理学之寂灭说,谓欲寂灭此意志者,亦一意志也。于是由叔氏之伦理学出而趋于其反对之方向,又幸而于叔氏之伦理学上所不满足者,于其美学中发见其可模仿之点,即其天才论与知力的贵族主义,实可为超人说之标本者也。要之,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应用之于伦理学,犹赫尔德曼之无意识哲学,发展其伦理学之见解者也。

    叔氏谓吾人之知识,无不从充足理由之原则者,独美术之知识不然。其言曰:

    一切科学,无不从充足理由原则之某形式者。科学之题目,但现象耳,现象之变化及关系耳。今有一物焉,超乎一切变化关系之外,而为现象之内容,无以名之,名之曰“实念”。问此实念之知识为何?曰:“美术是已。”夫美术者,实以静观中所得之实念,寓诸一物焉而再现之。由其所寓之物之区别,而或谓之雕刻,或谓之绘画,或谓之诗歌、音乐,然其惟一之渊源,则存于实念之知识,而又以传播此知识为其惟一之目的也。一切科学,皆从充足理由之形式。当其得一结论之理由也,此理由又不可无他物以为之理由,他理由亦然。譬诸混混长流,永无渟潴之日;譬诸旅行者,数周地球,而曾不得见天之有涯、地之有角。美术则不然,固无往而不得其息肩之所也。彼由理由结论之长流中,拾其静观之对象而使之孤立于吾前,而此特别之对象,其在科学中也,则藐然全体之一部分耳。而在美术中,则遽而代表其物之种族之全体,空间时间之形式对此而失其效,关系之法则至此而穷于用,故此时之对象,非个物而但其实念也。吾人于是得下美术之定义曰:美术者,离充足理由之原则,而观物之道也。此正与由此原则观物者相反对。后者如地平线,前者如垂直线;后者之延长虽无限,而前者得于某点割之;后者合理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生活及科学;前者天才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美术;后者雅里大德勒(今译亚里士多德) 之方法,前者柏拉图之方法也,后者如终风暴雨,震撼万物,而无始终,无目的;前者如朝日漏于阴云之罅,金光直射,而不为风雨所摇;后者如瀑布之水,瞬息变易,而不舍昼夜,前者如涧畔之虹,立于鞳鞺澎湃之中,而不改其色彩。(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百三十八页至百四十页)

    夫充足理由之原则,吾人知力最普遍之形式也。而天才之观美也,乃不沾沾于此。此说虽本于希尔列尔(Schiller)(今译席勒) 之游戏冲动说,然其为叔氏美学上重要之思想,无可疑也。尼采乃推之于实践上,而以道德律之于超人,与充足理由原则之于天才一也。由叔本华之说,则充足理由之原则非徒无益于天才,其所以为天才者,正在离之而观物耳。由尼采之说,则道德律非徒无益于超人,超道德而行动,超人之特质也。由叔本华之说,最大之知识,在超绝知识之法则。由尼采之说,最大之道德,在超绝道德之法则。天才存于知之无所限制,而超人存于意之无所限制。而限制吾人之知力者,充足理由之原则;限制吾人之意志者,道德律也。于是尼采由知之无限制说,转而唱意之无限制说。其《察拉图斯德拉》第一篇中之首章,述灵魂三变之说曰:

    察拉图斯德拉说法于五色牛之村曰:吾为汝等说灵魂之三变,灵魂如何而变为骆驼,又由骆驼而变为狮,由狮而变为赤子乎。于此有重荷焉,强力之骆驼负之而趋,重之又重以至于无可增,彼固以此为荣且乐也。此重物何?此最重之物何?此非使彼卑弱而污其高严之衮冕者乎?此非使彼炫其愚而匿其知者乎?此非使彼拾知识之橡栗而冻饿以殉真理者乎?此非使彼离亲爱之慈母而与聋瞽为侣者乎?世有真理之水,使彼入水而友蛙黾者,非此乎?使彼爱敌而与狞恶之神握手者,非此乎?凡此数者,灵魂苟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如骆驼之行于沙漠,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既而风高日黯,沙飞石走,昔日柔顺之骆驼,变为猛恶之狮子,尽弃其荷,而自为沙漠主,索其敌之大龙而战之。于是昔日之主,今日之敌;昔日之神,今日之魔也。此龙何名?谓之“汝宜”。狮子何名?谓之“我欲”。邦人兄弟,汝等必为狮子,毋为骆驼,岂汝等任载之日尚短,而负担尚未重欤?汝等其破坏旧价值(道德) 而创作新价值,狮子乎?言乎破坏则足矣,言乎创作则未也。然使人有创作之自由者,非彼之力欤?汝等胡不为狮子?邦人兄弟,狮子之变为赤子也何故?狮子之所不能为,而赤子能之者何?赤子若狂也,若忘也,万事之源泉也,游戏之状态也,自转之轮也,第一之运动也,神圣之自尊也。邦人兄弟,灵魂之为骆驼,骆驼之变而为狮,狮之变而为赤子,余既诏汝矣。(英译《察拉图斯德拉》二十五至二十八页)

    其赤子之说,又使吾人回想叔本华之天才论曰: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至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即彼之知力之作用,远过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昔海尔台尔(Herder) 谓格代(Goethe) 曰:“巨孩。”音乐大家穆差德(Mozart)(今译莫扎特) 亦终生不脱孩气,休利希台额路尔谓彼曰:“彼于音乐,幼而惊其长老,然于一切他事,则壮而常有童心者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三册六十一页至六十三页)

    至尼采之说超人与众生之别,君主道德与奴隶道德之别,读者未有不惊其与叔氏伦理学上之平等博爱主义相反对者。然叔氏于其伦理学及形而上学所视为同一意志之发现者,于知识论及美学上,则分之为种种之阶级,故古今之崇拜天才者,殆未有如叔氏之甚者也。彼于其大著述第一书之补遗中,说知力上之贵族主义曰:

    知力之拙者,常也;其优者,变也;天才者,神之示现也。不然?则宁有以八百兆之人民,经六千年之岁月,而所待于后人之发明思索者,尚如斯其众耶!夫大智者,固天之所吝,天之所吝,人之幸也。何则?小智于极狭之范围内,测极简之关系,比大智之瞑想宇宙人生者,其事逸而且易。昆虫之在树也,其视盈尺以内,较吾人为精密,而不能见人于五步之外。故通常之知力,仅足以维持实际之生活耳。而对实际之生活,则通常之知力,固亦已胜任而愉快,若以天才处之,是犹用天文镜以观优,非徒无益,而又蔽之。故由知力上言之,人类真贵族的也,阶级的也。此知力之阶级,较贵贱贫富之阶级为尤著。其相似者,则民万而始有诸侯一,民兆而始有天子一,民京垓而始有天才一耳。故有天才者,往往不胜孤寂之感。白衣龙(Byron)(今译拜伦) 于其《唐旦之预言诗》中咏之曰:

    To feel me in the solitude of kings.

    Without the power that make them bear a crown.

    予岑寂而无友兮,羌独处乎帝之庭。冠玉冕之崔巍兮,夫固跼蹐而不能胜。(略译其大旨)

    此之谓也。(同前书,第二册三百四十二页)

    此知力的贵族与平民之区别外,更进而立大人与小人之区别曰:

    一切俗子因其知力为意志所束缚,故但适于一身之目的。由此目的出,于是有俗滥之画,冷淡之诗,阿世媚俗之哲学。何则?彼等自己之价值,但存于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于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价值,不存于实际,而存于理论,不存于主观,而存于客观,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现之。于是彼之价值,超乎个人之外,与人类自然之性质异。如彼者,果非自然的欤?宁超自然的也。而其人之所以大,亦即存乎此。故图画也,诗歌也,思索也,在彼则为目的,而在他人则为手段也。彼牺牲其一生之福祉,以殉其客观上之目的,虽欲少改焉而不能。何则?彼之真正之价值,实在此而不在彼故也。他人反是,故众人皆小,彼独大也。(前书第三册第一百四十九页至一百五十页)

    叔氏之崇拜天才也如是,由是对一切非天才而加以种种之恶谥:曰俗子(Philistine) ,曰庸夫(Populase) ,曰庶民(Mob) ,曰舆台(Rabble) ,曰合死者(Mortal) 。尼采则更进而谓之曰众生(Herd) ,曰众庶(Far-too-many) 。其所以异者,惟叔本华谓知力上之阶级惟由道德联结之,尼采则谓此阶级于知力道德皆绝对的,而不可调和者也。

    叔氏以持知力的贵族主义,故于其伦理学上虽奖卑屈(Humility) 之行,而于其美学上大非谦逊(Modesty) 之德曰:

    人之观物之浅深明暗之度不一,故诗人之阶级亦不一。当其描写所观也,人人殆自以为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矣。何则?彼于大诗人之诗中,不见其所描写者或逾于自己。非大诗人之诗之果然也,彼之肉眼之所及,实止于此,故其观美术也,亦如其观自然,不能越此一步也。惟大诗人见他人之见解之肤浅,而此外尚多描写之余地,始知己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而言人之所不能言。故彼之著作不足以悦时人,只以自赏而已。若以谦逊为教,则将并其自赏者而亦夺之乎。然人之有功绩者,不能揜其自知之明。譬诸高八尺者暂而过市,则肩背昂然齐于众人之首矣。千仞之山,自巅而视其麓也,与自麓而视其巅等。霍兰士(Horace) (今译贺拉斯) 、鲁克来鸠斯(Lucletius) 、屋维特(Ovid) (今译奥维德) 及一切古代之诗人,其自述也,莫不有矜贵之色。唐旦(Dante)(今译但丁) 然也,狭斯丕尔(Shakespeare)(今译莎士比亚) 然也,柏庚(Bacon)(今译培根) 亦然也。故大人而不自见其大者,殆采之有,惟细人者自顾其一生之空无所有,而聊托于谦逊以自慰,不然则彼惟有蹈海而死耳。某英人尝言曰:“功绩(Merit) 与谦逊(Modest) ,除二字之第一字母外,别无公共之点。”格代亦云:“惟一无所长者乃谦逊耳。”特如以谦逊教人责人者,则格代之言,尤不我欺也。(同前书第三册二百零二页)

    吾人且述尼采之《小人之德》一篇中之数节以比较之。其言曰:

    察拉图斯德拉远游而归,至于国门,则眇焉若狗窦匍匐而后能入。既而览乎民居,粲焉若傀儡之箱,鳞次而栉比,叹曰:“夫造物者,宁将以彼为此拘拘也。吾知之矣,使彼等藐焉若此者,非所谓德性之教耶?彼等好谦逊,好节制,何则?彼等乐其平易故也。夫以平易而言,则诚无以逾乎谦逊之德者矣。彼等尝学步矣,然非能步也, 也。彼且 且顾,且顾且轻 ,彼之足与目,不我欺也。彼等之小半能欲也,而其大半被欲也。其小半,本然之动作者也,其大半反是。彼等皆不随意之动作者也,无意识之动作者也,其能为自发之动作者希矣。其丈夫既藐焉若此,于是女子亦皆以男子自处。惟男子之得全其男子者,得使女子之位置复归于女子。其最不幸者,命令之君主,亦不得不从服役之奴隶之道德。“我役、汝役、彼役”,此道德之所命令者也。哀哉!乃使最高之君主,为最高之奴隶乎?哀哉!其仁愈大,其弱愈大;其义愈大,其弱愈大。此道德之根柢,可以一言蔽之曰:“毋害一人。”噫!道德乎?卑怯耳!然则彼等所视为道德者,即使彼等谦逊驯扰者也,是使狼为羊,使人为人之最驯之家畜者也。(《察拉图斯德拉》第二百四十八页至二百四十九页)

    尼采之恶谦逊也亦若此,其应用叔氏美学之说于伦理学上昭然可睹。夫叔氏由其形而上学之结论,而谓一切无生物生物,与吾人皆同一意志之发现。故其伦理学上之博爱主义,不推而放之于禽兽草木不止,然自知力上观之,不独禽兽与人异焉而已,即天才与众人间,男子与女子间,皆有 然不可逾之界限。但其与尼采异者,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又叔本华亦力攻基督教曰:“今日之基督教,非基督之本意,乃复活之犹太教耳。”其所以与尼采异者,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则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槃,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况其超人说之于天才说,又历历有模仿之迹乎。然则吾人之视尼采,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

    又叔本华与尼采二人之相似,非独学说而已,古今哲学家性行之相似,亦无若彼二人者。巴尔善之《伦理学系统》,与文特尔朋《哲学史》中,其述二人学说与性行之关系,甚有兴味。兹援以比较之。巴尔善曰:

    叔本华之学说,与其生活实无一调和之处。彼之学说,在脱屣世界与拒绝一切生活之意志,然其性行则不然。彼之生活,非婆罗门教、佛教之克己的,而宁伊壁鸠鲁之快乐的也。彼自离柏林后,权度一切之利害,而于法兰克福特及曼亨姆之间,定其隐居之地。彼虽于学说上深美悲悯之德,然彼自己则无之。古今之攻击学问上之敌者,殆未有酷于彼者也。虽彼之酷于攻击,或得以辩护真理自解乎。然何不观其对母与妹之关系也?彼之母、妹,斩焉陷于破产之境遇,而彼独保其自己之财产。彼终其身,惴惴焉惟恐分有他人之损失,及他人之苦痛。要之,彼之性行之冷酷,无可讳也,然则彼之人生观,果欺人之语欤?曰:“否。”彼虽不实践其理想上之生活,固深知此生活之价值者也。人性之二元中,理欲二者,为反对之两极,而二者以彼之一生为其激战之地。彼自其父遗传忧郁之性质,而其视物也,恒以小为大,以常为奇,方寸之心,充以弥天之欲,忧患、劳苦、损失、疾病迭起互伏,而为其恐怖之对象,其视天下人无一可信赖者。凡此数者,有一于此,固足以疲其生活而有余矣。此彼之生活之一方面也,其在他方面,则彼大知也,天才也,富于直观之力,而饶于知识之乐,视古之思想家,有过之无不及。当此时也,彼远离希望与恐怖,而追求其纯粹之思索,此彼之生活中最慰藉之顷也。逮其情欲再现,则畴昔之平和破,而其生活复以忧患恐惧充之。彼明知其失而无如之何,故彼每曰:“知意志之过失,而不能改之,此可疑而不可疑之事实也。”故彼之伦理说,实可谓其罪恶之自白也。(巴尔善《伦理学系统》第三百十一页至三百十二页)

    巴氏之说固自无误,然不悟其学说中于知力之元质外,尚有意志之元质(见下文) 。然其叙述叔氏知意之反对甚为有味。吾人更述文特尔朋之论尼采者比较之曰:

    彼之性质中争斗之二元质,尼采自谓之曰“地哇尼苏斯”(Dionysus) ,曰“亚波罗”(Apollo) 。前者主意论,后者主知论也。前者叔本华之意志,后者海额尔(今译黑格尔) 之理念也。彼之知力的修养与审美的创造力,皆达最高之程度,彼深观历史与人生,而以诗人之手腕再现之。然其性质之根柢,充以无疆之大欲,故科学与美术不足以拯之,其志则专制之君主也,其身则大学之教授也。于是彼之理想,实往复于知力之快乐与意志之势力之间,彼俄焉委其一身于审美的直观与艺术的制作,俄焉而欲展其意志、展其本能、展其情绪,举昔之所珍赏者一朝而舍之。夫由其人格之高尚纯洁观之,则耳目之欲于彼固一无价值也。彼所求之快乐,非知识的,即势力的也。彼之一生疲于二者之争斗,迨其暮年,知识美术道德等一切,非个人及超个人之价值不足以厌彼,彼翻然而欲于实践之生活中,发展其个人之无限之势力。于是此战争之胜利者,非亚波罗而地哇尼苏斯也,非过去之传说而未来之希望也。一言以蔽之:非理性而意志也。(文特尔朋《哲学史》第六百七十九页)

    由此观之,则二人之性行,何其相似之甚欤!其强于意志,相似也;其富知力,相似也;其喜自由,相似也。其所以不相似而相似,相似而又不相似者,何欤?

    呜呼!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蚩蚩之民,饥而食,渴而饮,老身长子,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彼之苦痛,生活之苦痛而已;彼之快乐,生活之快乐而已。过此以往,虽有大疑大患,不足以撄其心。人之永保此蚩蚩之状态者,固其人之福祉,而天之所独厚者也。若夫天才,彼之所缺陷者与人同,而独能洞见其缺陷之处。彼与蚩蚩者俱生,而独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与人同,而其以生活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之生于世界也与人同,而其以世界为一问题也与人异。然使此等问题,彼自命之,而自解之,则亦何不幸之有。然彼亦一人耳,志驰乎六合之外,而身扃乎七尺之内,因果之法则与空间时间之形式束缚其知力于外,无限之动机与民族之道德压迫其意志于内,而彼之知力意志非犹夫人之知力意志也?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然其被束缚压迫也与人同。夫天才之大小,与其知力意志之大小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而人世有限之快乐,其不足慰藉彼也明矣。于是彼之慰藉,不得不反而求诸自己。其视自己也,如君王,如帝天;其视他人也,如蝼蚁,如粪土。彼故自然之子也,而常欲为其母,又自然之奴隶也,而常欲为其主。举自然所以束缚彼之知意者,毁之、裂之、焚之、弃之、草薙而兽猕之。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诸人也,聊以自娱而已。何则?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

    叔本华与尼采,所谓旷世之天才非欤?二人者,知力之伟大相似,意志之强烈相似。以极强烈之意志,而辅以极伟大之知力,其高掌远蹠于精神界,固秦皇、汉武之所北面,而成吉思汗、拿破仑之所望而却走者也。九万里之地球与六千年之文化,举不足以厌其无疆之欲。其在叔本华,则幸而有汗德者为其陈胜、吴广,为其李密、窦建德,以先驱属路。于是于世界现象之方面,则穷汗德之知识论之结论,而曰“世界者,吾之观念也”。于本体之方面,则曰“世界万物,其本体皆与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与世界万物,皆同一意志之发见也”。自他方面言之:“世界万物之意志,皆吾之意志也。”于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现象之方面而扩于本体之方面,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扩于意志之方面。然彼犹以有今日之世界为不足,更进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说虽以灭绝意志为归,而于其大著第四篇之末,仍反覆灭不终灭、寂不终寂之说。彼之说“博爱”也,非爱世界也,爱其自己之世界而已。其说“灭绝”也,非真欲灭绝也,不满足于今日之世界而已。由彼之说,岂独如释迦所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而已哉”,必谓“天上地下,惟我独存而后快”。当是时,彼之自视,若担荷大地之阿德拉斯(Atlas) 也,孕育宇宙之婆罗麦(Brahma) 也。彼之形而上学之需要在此,终身之慰藉在此,故古今之主张意志者,殆未有过于叔氏者也,不过于其美学之天才论中,偶露其真面目之说耳。若夫尼采,以奉实证哲学,故不满于形而上学之空想。而其势力炎炎之欲,失之于彼岸者,欲恢复之于此岸;失之于精神者,欲恢复之于物质。于是叔本华之美学,占领其第一期之思想者,至其暮年,不识不知,而为其伦理学之模范。彼效叔本华之天才而说超人,效叔本华之放弃充足理由之原则而放弃道德,高视阔步而恣其意志之游戏。宇宙之内有知意之优于彼,或足以束缚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执无神论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论同也。譬之一树,叔本华之说,其根柢之盘错于地下,而尼采之说,则其枝叶之干青云而直上者也。尼采之说,如太华三峰,高与天际,而叔本华之说,则其山麓之花冈石也;其所趋虽殊,而性质则一。彼等所以为此说者,无他,亦聊以自慰而已。

    要之,叔本华之自慰藉之道,不独存于其美学,而亦存于其形而上学。彼于此学中,发见其意志之无乎不在,而不惜以其七尺之我,殉其宇宙之我,故与古代之道德尚无矛盾之处。而其个人主义之失之于枝叶者,于根柢取偿之。何则?以世界之意志,皆彼之意志故也。若推意志同一之说,而谓世界之知力皆彼之知力,则反以俗人知力上之缺点加诸天才,则非彼之光荣,而宁彼之耻辱也,非彼之慰藉,而宁彼之苦痛也。其于知力上所以持贵族主义,而与其伦理学相矛盾者以此。《列子》曰: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吟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觉则复役。(《周穆王》篇)

    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其役夫之昼也;美学上之贵族主义,与形而上学之意志同一论,其国君之夜也。尼采则不然。彼有叔本华之天才,而无其形而上学之信仰,昼亦一役夫,夜亦一役夫,醒亦一役夫,梦亦一役夫,于是不得不弛其负担,而图一切价值之颠覆。举叔氏梦中所以自慰者,而欲于昼日实现之,此叔本华之说所以尚不反于普通之道德,而尼采则肆其叛逆而不惮者也。此无他,彼之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者,故特举其相似之点及其所以相似而不相似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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