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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牟子最新章节!

    牟子既修经传诸子,书无大小,靡不好之,虽不乐兵法,然犹读焉。虽读神仙不死之书,抑而不信,以为虚诞。是时灵帝崩后,天下扰乱,独交州差安,北方异人咸来在焉,多为神仙辟谷长生之术,时人多有学者。牟子常以五经难之,道家术士莫敢对焉。比之于孟轲距杨朱、墨翟。先是,时牟子将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归苍梧娶妻,太守闻其守学,谒请署吏。时年方盛,志精于学,又见世乱,无仕宦意,竟遂不就。是时诸州郡相疑,隔塞不通。太守以其博学多识,使致敬荆州。牟子以为荣爵易让,使命难辞,遂严当行。会被州牧优文处士辟之,复称疾不起。牧弟为豫章太守,为中郎将笮融所杀,时牧遣骑都尉刘彦,将兵赴之。恐外界相疑,兵不得进。牧乃请牟子曰:“弟为逆贼所害,骨肉之痛愤发肝心,当遣刘都尉行,恐外界疑难,行人不通。君文武兼备,有专对才。今欲相屈之,零陵桂阳,假涂于通路。何如?”牟子曰:“被秣伏枥,见遇日久;列士忘身,期必骋效。”遂严当发,会其母卒亡,遂不果行。久之退念:以辩达之故,辄见使命,方世扰攘,非显己之秋也。乃叹曰:“老子绝圣弃智,修身保真,万物不干其志,天下不易其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可贵也。”于是锐志于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含玄妙为酒浆,玩五经为琴簧。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为背五经而向异道。欲争则非道,欲默则不能,遂以笔墨之间,略引圣贤之言证解之。名曰《牟子理惑》云。

    或问曰:“佛从何出生。宁有先祖及国邑不?皆何施行?状何类乎?”牟子曰:“富哉问也!请以不敏,略说其要。盖闻佛化之为状也,积累道德,数千亿载不可纪记。然临得佛时,生于天竺,假形于白净王夫人,昼寝梦乘白象,身有六牙,欣然悦之,遂感而孕。以四月八日,从母右胁而生。堕地行七步,举右手曰:‘天上天下,靡有逾我者也。’时天地大动,宫中皆明。其日王家青衣复产一儿,厩中白马亦乳白驹。奴字车匿,马曰揵陟,王常使随太子。太子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身长丈六,体皆金色,顶有肉髻,颊车如师子,舌自覆面,手把千辐轮,项光照万里。此略说其相。年十七,王为纳妃,邻国女也。太子坐则迁座,寝则异床,天道孔明,阴阳而通。遂怀一男,六年乃生。父王珍伟太子,为兴宫观。妓女宝玩,并列于前。太子不贪世乐,意存道德。年十九,四月八日,夜半呼车匿勒揵陟跨之,鬼神扶举,飞而出宫。明日,廓然不知所在。王及吏民莫不歔欷。追之及田,王曰:‘未有尔时,祷请神祇;今既有尔,如玉如圭。当续禄位,而去何为?’太子曰:‘万物无常,有存当亡;今欲学道,度脱十方。’王知其弥坚,遂起而还。太子径去,思道六年,遂成佛焉。所以孟夏之月,生者不寒不热,草木华英,释狐裘、衣??绤,中吕之时也。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处其中和也。所著经凡有十二部,合八亿四千万卷。其大卷万言以下,小卷千言已上;佛授教天下,度脱人民。因以二月十五日,泥洹而去。其经戒续存,履能行之,亦得无为,福流后世。持五戒者,一月六斋,斋之日专心一意,悔过自新。沙门持二百五十戒,日日斋,其戒非优婆塞所得闻也。威仪进止与古之典礼无异,终日竟夜讲道诵经,不预世事。老子曰:‘孔德之容,唯道是从。’其斯之谓也。”

    问曰:“何以正言佛?佛为何谓乎?”牟子曰:“佛者,谥号也。犹名三皇神、五帝圣也。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污不辱,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

    问曰:“何谓之为道?道何类也?”牟子曰:“道之言导也。导人致于无为,牵之无前,引之无后;举之无上,抑之无下;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四表为大,蜿蜒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故谓之道。”

    问曰:“孔子以五经为道教,可拱而诵履而行。今子说道虚无恍惚,不见其意,不指其事,何与圣人言异乎?”牟子曰:“不可以所习为重,所希为轻。或于外类,失于中情。立事不失道德,犹调弦不失宫商。天道法四时,人道法五常。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之为物,居家可以事亲,宰国可以治民,独立可以治身;履而行之充乎天地,废而不用消而不离。子不解之,何异之有乎?’

    问曰:“夫至实不华,至辞不饰,言约而至者丽,事寡而达者明。故珠玉少而贵,瓦砾多而贱。圣人制七经之本,不过三万言,众事备焉。今佛经卷以万计,言以亿数,非一人力所能堪也。仆以为烦而不要矣。”牟子曰:“江海所以异于行潦者,以其深广也;五岳所以别于丘陵者,以其高大也。若高不绝山阜,跛羊凌其巅;深不绝涓流,孺子浴其渊。骐骥不处苑囿之中,吞舟之鱼不游数仞之溪。剖三寸之蚌,求明月之珠;探枳棘之巢,求凤皇之雏,必难获也。何者?小不能容大也。佛经前说亿载之事,却道万世之耍。太素未起,太始未生,乾坤肇兴,其微不可握,其纤不可入,佛悉弥纶其广大之外,剖折其窈妙之内,靡不纪之。故其经卷以万计,言以亿数,多多益具,众众益富。何不要之有?虽非一人所堪,譬若临河饮水,饱而自足,焉知其馀哉?”

    问曰:“佛经众多,欲得其要而弃其馀,直说其实而除其华。”牟子曰:“否。夫日月俱明,各有所照;二十八宿,各有所主;百药并生,各有所愈。狐裘备寒,??绤御暑;舟舆异路,俱致行旅。孔子不以五经之备,复作《春秋》《孝经》者,欲博道术,恣人意耳。佛经虽多,其归为一也。犹七典虽异,其贵道德,仁义亦一也。孝所以说多者,随人行而与之。若子张子游,俱问一孝,而仲尼答之各异。攻其短也。何弃之有哉?”

    问曰:“佛道至尊至大,尧、舜、周、孔曷不修之乎?七经之中,不见其辞。子既耽《诗》《书》悦《礼》《乐》,奚为复好佛道喜异术?岂能逾经传、美圣业哉?窃为吾子不取也。”牟子曰:“书不必孔丘之言,药不必扁鹊之方;合义者从,愈病者良。君子博取众善,以辅其身。子贡云:‘夫子何常师子有乎?’尧事尹寿,舜事务成,旦学吕望,丘学老聃,亦俱不见于七经也。四师虽圣,比之于佛,犹白鹿之与麒麟,燕鸟之与凤凰也。尧舜周孔且犹学之,况佛身相好,变化神力无方,焉能舍而不学乎?五经事义,或有所阙;佛不见记,何足怪疑哉?”

    问曰:“云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何其异于人之甚也?殆富耳之语,非实之云也。”牟子曰:“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骆驼言马肿背。尧眉八彩,舜目重瞳,皋陶乌喙,文王四乳,禹耳参漏,周公背偻,伏羲龙鼻,仲尼反宇;老子日角目玄、鼻有双柱、手把十文、足蹈二五。此非异于人乎?佛之相好,奚足疑哉!”

    问曰:“《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曾子临没,启予手、启予足。今沙门剃头,何其违圣人之语,不合孝子之道也。吾子常好论是非、平曲直,而反善之乎?”牟子曰:“夫讪圣贤不仁,平不中不智也。不仁不智,何以树德?德将不树,顽嚚之俦也。论何容易乎!昔齐人乘舡渡江,其父堕水,其子攘臂捽头,颠倒使水从口出,而父命得苏。夫捽头颠倒,不孝莫大;然以全父之身,若拱手修孝子之常,父命绝于水矣。孔子曰:‘可与适道,未可与权。’所谓时宜施者也。且《孝经》曰:‘先王有至德要道,而泰伯祝发文身,自从吴越之俗,违于身体发肤之义,然孔子称之:其可谓至德矣。’仲尼不以其祝发毁之也。由是而观,苟有大德,不拘于小。沙门捐家财、弃妻子,不听音视色,可谓让之至也。何违圣语不合孝乎?豫让吞炭漆身,聂政皮刂面自刑,伯姬蹈火高行截容。君子以为勇而死义,不闻讥其自毁没也。沙门剔除须发,而比之于四人,不已远乎?”

    问曰:“夫福莫逾于继嗣,不孝莫过于无后。沙门弃妻子、捐财货,或终身不娶,何其违福孝之行也!自苦而无奇,自极而无异矣。”牟子曰:“夫长左者必短右,大前者必狭后。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妻子、财物,世之馀也。清躬、无为,道之妙也。老子曰:‘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又曰:‘观三代之遗风,览乎儒墨之道术,诵诗书、修礼节、崇仁义、视清洁,乡人传业,名誉洋溢。此中士所施行,恬惔者所不恤。故前有随珠,后有虓虎,见之走而不敢取,何也?先其命而后其利也。’许由栖巢木,夷齐饿首阳,舜、孔称其贤曰:‘求仁得仁者也。’不闻讥其无后无货也。沙门修道德,以易游世之乐;反淑贤,以背妻子之欢。是不为奇,孰与为奇?是不为异,孰与为异哉?”

    问曰:“黄帝垂衣裳、制服饰;箕子陈《洪范》,貌为五事首;孔子作《孝经》,服为三德始。又曰: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原宪虽贫,不离华冠;子路遇难,不忘结缨。今沙门剃头发,披赤布,见人无跪起之礼仪,无盘旋之容止,何其违貌服之制,乖搢绅之饰也。”牟子曰:“老子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三皇之时,食肉衣皮,巢居穴处以崇质朴;岂复须章甫之冠,曲裘之饰哉?然其人称有德而敦庞,允信而无为。沙门之行,有似之矣。”

    或曰:“如子之言,则黄帝、尧、舜、周、孔之俦,弃而不足法也。”牟子曰:“夫见博则不迷,听聪则不惑,尧、舜、周、孔修世事也。佛与老子,无为志也。仲尼栖栖七十馀国,许由闻禅洗耳于渊。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不溢其情,不淫其性。故其道为贵在乎所用,何弃之有乎?”

    问曰:“佛道言:人死当复更生。仆不信此之审也。”牟子曰:“人临死,其家上屋呼之。死已,复呼谁?”或曰:“呼其魂魄。”牟子曰:“神还则生,不还,神何之乎?”曰:“成鬼神。”牟子曰:“是也。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得道身灭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无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或曰:“为道亦死,不为亦死,有何异乎?”牟子曰:“所谓无一日之善,而问终身之誉者也。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愚夫暗于成事,贤智豫于未萌。道与不道,如金比草;善之与福,如白方黑。焉得不异,而言何异乎?”

    问曰:“孔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圣人之所纪也。今佛家辄说生死之事,鬼神之务,此殆非圣哲之语也。夫履道者,当虚无澹泊,归志质朴。何为乃道生死以乱志,说鬼神之馀事乎?”牟子曰:“若子之言,所谓见外未识内者也。孔子疾不问子路不问本末,以此抑之耳。《孝经》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又曰:‘生事爱敬,死事哀戚。’岂不教人事鬼神,知生死哉!周公为武王请命曰:‘旦多才多艺,能事鬼神。’夫何为也!佛经所说生死之趣,非此类乎?老子曰:‘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又曰:‘用其光复其明,无遗身殃。’此道生死之所趣,吉凶之所住。至道之要,实贵寂寞,佛家岂好言乎?来问不得不对耳!锺鼓岂有自鸣者?捊加而有声矣。”

    问曰:“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孟子讥陈相,更学许行之术曰:‘吾闻用夏变夷,未闻用夷变夏者也。’吾子弱冠学尧、舜、周、孔之道,而今舍之,更学夷狄之术,不已惑乎?”牟子曰:“此吾未解大道时之馀语耳。若子可谓见礼制之华,而暗道德之实;窥炬烛之明,未睹天庭之日也。孔子所言,矫世法矣。孟轲所云,疾专一耳。昔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及仲尼不容于鲁卫,孟轲不用于齐梁,岂复仕于夷狄乎?禹出西羌而圣哲,瞽叟生舜而顽嚚,由馀产狄国而霸秦,管蔡自河洛而流言。《传》曰:‘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观之,汉地未必为天中也。佛经所说,上下周极,含血之类物,皆属佛焉。是以吾复尊而学之,何为当舍尧舜周孔之道?金玉不相伤,随璧不相妨,谓人为惑,时自惑乎?”

    问曰:“盖以父之财乞路人,不可谓惠;二亲尚存,杀己代人,不可谓仁。今佛经云:太子须大,以父之财,施与远人;国之宝象,以赐怨家;妻子丐与他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须大不孝不仁,而佛家尊之,岂不异哉!”牟子曰:“五经之义,立嫡以长。文王见昌之志,转季为嫡,遂成周业,以致太平。娶妻之义,必告父母;舜不告而娶,以成大伦。贞士须聘请,贤臣待征召;伊尹负鼎干汤,宁戚叩角要齐;汤以致王,齐以之霸。《礼》:‘男女不亲授,嫂溺则授之以手。’权其急也。苟见其大,不拘于小,大人岂拘常也!须大睹世之无常,财货非己宝故,恣意布施,以成大道。父国受其祚,怨家不得入;至于成佛,父母兄弟皆得度世。是不为孝,是不为仁,孰为仁孝哉?”

    问曰:“佛道重无为,乐施与持戒,兢兢如临深渊者。今沙门耽好酒浆,或畜妻子,取贱卖贵,专行诈绐,此乃世之大伪,而佛道谓之无为耶?”牟子曰:“工输能与人斧斤绳墨,而不能使人功;圣人能授人道,不能使履而行之也。皋陶能罪盗人,不能使贪夫为夷齐;五刑能诛无状,不能使恶子为曾闵。尧不能化丹朱,周公不能训管蔡,岂唐教之不著,周道之不备哉?然无如恶人,何也?譬之世人,学通七经,而迷于财色,可谓六艺之邪淫乎?河伯虽神,不溺陆地人;飘风虽疾,不能使湛水扬尘。当患人不能行,岂可谓佛道有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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