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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倡中國文教最力,其於中國學術,實深入堂奥,非日本所及也。今世論民族者,以同化爲最高之義。若朝鮮者雖因言語不同,未能盡與華化。然其文教,則可謂與中國無殊矣。草尚之風必偃,士君子者,細民之率將,朝鮮今雖暫屈於强暴,然民心不死,國必不亡。復國之後,當與中國合爲聯邦也。

    七二八辰國

    《史記·朝鮮列傳》言:“真番旁衆國,欲上書見天子,又擁閼不通。”《漢書》作“真番、辰國”。案此當作真番旁辰國。《漢書》奪“旁”字,《史記》之“衆”字,則淺人臆改也。《三國志》云:韓“有三種:一曰馬韓,二曰辰韓,三曰弁韓。辰韓者,古之辰國也。”又云:“辰王治月支國。”又云:辰韓,“其耆老傳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來適韓國,馬韓割其東界地與之。……始有六國,稍分爲十二國。弁辰亦十二國。”又云:“弁、辰韓當作弁辰、辰韓,奪一辰字。合二十四國。其十二國屬辰王。辰王常用馬韓人作之,世世相繼。辰王當作辰韓。不得自立爲王。”《注》引《魏略》曰:明其爲流移之人,故爲馬韓所制。案既云辰韓者古之辰國矣,又云爲古之亡人;既云韓有三種矣,又云辰王常用馬韓人作之;未免自相矛盾。韓有三種之“種”,謂種姓。史於四裔言種姓,猶於中國言姓氏,乃指其王之氏族,非指其民之種類也。《後漢書》云:馬韓在西,五十四國,辰韓在東,十有二國,弁辰在辰韓之南,亦十有二國,凡七十八國,皆古之辰國也。馬韓最大,共立其種爲辰王,都目支國,盡王三韓之地,其諸國王先皆是馬韓種人焉。又云:“初,朝鮮王準爲衛滿所破,乃將其餘衆數千人走入海,攻馬韓,破之,自立爲韓王。準後滅絶,馬韓人復自立爲辰王。”其文較《國志》爲清晰。蓋在箕準攻破馬韓之先,自有所謂辰王者,爲馬韓種,都目支,即《國志》所謂月支,嘗盡王三韓之地,此古之辰國也。逮箕氏亡而馬韓復立,則僅有五十四國,而弁辰、辰韓亦各有十二國,此則所謂韓有三種者也。諸國王皆是馬韓種,指古之辰國言,或但指後來之馬韓五十四國;否則不得云韓有三種矣。韓之分而爲三,蓋在箕氏入據之後;其初則自爲一統,故《史記》但以辰國言之也。

    《後漢書》云:箕準自立爲韓王,《國志》亦謂侯淮,《注》引《魏略》亦作準,則此淮字誤。自號韓王。《後漢書》又謂準後滅絶,馬韓人復自立爲辰王;則辰爲韓人自稱之名,韓乃箕氏所立之號耳。弁韓亦稱弁辰,可見其舊無韓名也。衛滿既攘箕準,箕準即服馬韓,則《史》、《漢》所云“欲上書見天子者”,實即箕氏之後,乃稱爲辰國而不稱爲韓王,蓋以其舊名名之也。

    《詩·韓奕》“溥彼韓城,燕師所完。”鄭箋以韓即後來之韓原,釋燕師爲平安時衆民。王肅、孫毓非之,以燕爲北燕。見《釋文》。而肅以涿郡方城縣之寒號城爲韓侯城。見《水經·聖水注》。案《詩》明言韓姞,則燕師之燕,即係國名,亦屬南燕,肅及孫毓説殊非。然其説實本於王符。《潛夫論·志氏姓》曰:“昔周宣王亦有韓侯,其國也近燕。故《詩》云:溥彼韓城,燕師所完。其後韓西亦姓韓,爲衛滿所伐,遷居海中。”此韓侯所近者爲南燕抑北燕,《潛夫論》未嘗明言;則以寒號城爲韓侯,乃王肅之妄耳。爲衛滿所伐者亦姓韓,其説當有據,殊足考箕子之後自立爲韓王之所由也。蓋箕子之後,周時初不以箕爲氏。

    漢武帝之略朝鮮,以其地爲樂浪、臨屯、玄菟、真番四郡。樂浪,《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高驪都平壤城,本漢樂浪郡王險城。又古云朝鮮地也。”而《史記·朝鮮列傳》言衛滿“得兵威財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臨屯皆來服屬。”則樂浪乃朝鮮故土,爲衛滿所攘取者;真番、臨屯則其以兵威財物所侵降之小邑也。《後漢書·東沃沮傳》言:“武帝滅朝鮮,以沃沮地爲玄菟郡。後爲夷貉所侵,徙郡於高句驪西北,更以沃沮爲縣,屬樂浪東部都尉。”《濊傳》言:“元朔元年濊君南閭等畔右渠,率二十八萬口詣遼東内屬。武帝以其地爲蒼海郡,數年乃罷。蒼海郡之罷,《本紀》不載其事。據《公孫弘傳》則與罷西南夷同時。西南夷之罷,據《本紀》事在元朔三年。至元封三年,滅朝鮮,分置樂浪、臨屯、玄菟、真番四部。至昭帝始元五年,罷臨屯、真番以并樂浪、玄菟,玄菟復徙居句驪。自單單大領以東,沃沮、濊、貉悉屬樂浪;後以境土廣遠,復分嶺東七縣置樂浪東部都尉。”《三國志》言嶺東七縣皆以濊爲民,蓋即南閭故壤,史言其叛右渠來降,則其先亦屬衛氏。漢滅衛氏之時,末聞分兵略地,所置四郡不得出衛氏故封之外,而沃沮爲玄菟郡治,蓋亦先屬衛氏矣。然則自衛滿出塞以前,朝鮮、真番、臨屯、沃沮、濊、貉、辰國當各自分立,不相統屬;至衛氏興,朝鮮既爲所竊據;真番、臨屯、沃沮、濊、貉亦爲所羈制;惟辰國非其兵力財力所及,而又爲朝鮮所破壞。漢武滅衛氏,其所羈制之地,悉以之爲郡縣。後以夷貉强盛,漸次撤廢,而句驪始强。南方之地,箕氏雖旋絶,辰國亦不能復,遂裂爲三韓也。自戰國至漢,半島諸族興替之跡,略可睹矣。

    《三國志注》引“《魏略》曰:初,右渠未破時,朝鮮相歷溪卿以諫右渠不用,東之辰國,時民隨出居者二千餘户,亦與朝鮮、真番不相往來。至王莽地皇時,廉斯鑡爲辰韓右渠帥,聞樂浪土地美,人民饒樂,亡欲來降。出其邑落,見田中驅雀男子一人,其語非韓人。問之,男子曰:我等漢人,名户來,我等輩千五百人伐材木,爲韓所擊得,皆斷髮爲奴,積三年矣。鑡曰:我當降漢樂浪,汝欲去不?户來曰:可。鑡因將户來出詣含資縣,縣言郡,郡即以鑡爲譯,從芩中乘大船入辰韓,逆取户來降伴輩,尚得千人,其五百人已死。鑡時曉謂辰韓:汝還五百人。若不者,樂浪當遣萬兵乘船來擊汝。辰韓曰:五百人已死。我當出贖直耳。乃出辰韓萬五千人,弁韓布萬五千匹,鑡收取直還。郡表鑡功義,賜冠幘、田宅,子孫數世。至安帝延光四年時,故受復除。”觀此事,知辰國與其北方往來頗稀,故衛氏不能役屬之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出版

    七二九高麗遣人來學中國爲置博士

    《宋史·高麗傳》:徽宗時,其王顒卒,子俣嗣。貢使接踵,且令士子金瑞等五人入太學。朝廷爲置博士。《張根傳》:弟樸,爲太學博士。“改吏部員外郎。高麗遣子弟入學肄業,又兼博士”。蓋即其時事也。宋時,高麗人來學最誠。太宗初,其王伷,即命金行成入國子監。太平興國二年,賜進士第。遂仕中國。伷弟治,表乞放還,而行成不肯。淳化初,卒於安州通判,在中國凡十五年。治於雍熙三年,遣崔罕、王彬入國學。淳化三年,賜進士第,授官,遣還,在中國亦歷七年。而康戩,其父允,三世爲高麗兵部侍郎。開寶中,即遣戩隨賓貢肄業國學。太平興國五年,登進士第。歷仕中國,至景德三年乃卒,則在中國逾三十年。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行成等貪戀上國,遂忘首丘之思,似不免於忘本。其愛慕華風,可謂深矣。於其來學而特爲之置博士,蓋中國亦甚重其事矣。

    然有愛樂中國而來者,亦必有出於勉强者,此事理之自然也。《明史·朝鮮傳》:太祖即位之五年,高麗表請遣子弟入太學。帝曰:“入學固美事,但涉海遠,不欲者勿强。”蓋時高麗以遣子弟入學爲交際之策,帝有以燭其情也。胡惟庸反,日本與通。帝決意絶之,專以防海爲務。然其時王子滕祐壽來入國學,帝猶善待之。琉球中山生與山南生有非議詔書者,帝聞,置之死,而待其國如故。其人之來學者亦如故。帝固非拒外國來學之人也。宣宗宣德八年,朝鮮王李祹奏遣子弟詣太學或遼東學,帝仍不許,但賜《五經》、《四書》、《性理》、《通鑑綱目》諸書,亦必有所見。

    《陳書·儒林陸詡傳》言:“梁世,百濟國表求講《禮》博士。詔令詡行。”此又中國派遣博士至外國者。

    七三〇琉球來學

    外國遣人來學,以唐代爲最盛,爾後迄不能及。蓋外國初通中國時,文明程度,相去較遠,久之則漸近;而中國學校亦有名無實時多,故來者不勸也。東洋諸國,通於中國者,以琉球爲最晚,故其來學,在近世亦爲最勤。《明史·琉球傳》言:洪武時,中山嘗遣女官生二人先後來肄業,此爲自古所無之事,足見其向學之殷。清世遣陪臣子弟入學,始於康熙二十七年,同治間猶有至者,見《清史稿·選舉志》。《本紀》:二十三年六月,書“遣球請遣子弟入國子監讀書,許之。”二十七年不記此事,但書“琉球入貢”。蓋二十三年請而得許,至二十七年,乃遣隨貢使來也。又《紀》於康熙五十九年八月,書“琉球請令其陪臣子弟入國子監讀書,許之。”同治六年四月,書“允琉球國子弟入監讀書。”蓋每來輒奏請,而非循例派遣?然來者必不止此數也。來者稱爲官生,凡四人,見《屬國傳》。又《職官志》:琉球學,有漢教習一人,以貢生選充,後省。此在彼國,或亦成爲進取之一途,未必果爲學問,然其來究最久也。又《德宗紀》:光緒六年九月,“允朝鮮派工匠來天津學造器械。”此蓋新式兵器仿自西洋者,爲朝鮮所無,故又遣人來學也。

    七三一鄉校

    民國三十五年九月八日,上海《大公報》載徐頌九論移民實邊之文,述滇西之俗:謂其“村必有廟。廟皆有公倉,衆出穀以實之。廟門左右,必有小門,時曰茶鋪,衆所集會之地也。議公事,選舉鄉、保長,攤籌經費,辦理小學皆於此。婚、喪、祝壽等事,亦於此行之。故是廟也,非尋常佛寺、道院,耗民財以豢閒民者比也。村之議會也,公所也,學校也,禮堂也,殯儀館也,而亦即其俱樂部也”。予案此正古之學校也。《公羊解詁》述井田之制曰:“在田曰廬,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爲校室。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十月事訖,父老教於校室。八歲者學小學,十五者學大學。”宣公十五年。此與伏生《書傳》所云“大夫、士七十而致仕,老於鄉里。大夫爲父師,士爲少師。耰鉏已藏,祈樂已入,注:祈樂,當爲新穀。歲事已畢,餘子皆入學。十五始入小學,見小節,踐小義;十八入大學,見大節,踐大義焉。距冬至四十五日,始出學,傅農事”,正係一説。《左氏》襄公三十一年,“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産曰:毁鄉校何如?子産曰:何爲?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毁之?”惟僅冬日教學,餘時皆如議會、公所,亦如俱樂部,故人得朝夕游其間也,《新唐書·韋挺傳》:挺上疏言:“閭里細人,每有重喪,不即發問,先造邑社,待營辦具,乃始發哀。至假車乘、雇棺椁以榮送葬。既葬,鄰伍會集,相與酣醉,名曰出孝。”以是爲風俗之薄。其實,此亦猶今滇西行喪禮於廟也。貧家營葬且不易,乃能假車乘、雇棺椁以爲榮,蓋由同社者之相助。宜興童伯章斐嘗告予:“其邑之某某鄉,有喪者,弔客至,喪家之隣共飲食之,喪家不問也。”隣伍蓋皆弔者,豈可無以飲食之?所醉飽者,蓋亦出衆力,非必喪家所費也。假車乘、雇棺椁以爲榮,誠爲無謂。然不有多其車乘,美其棺椁以爲榮者,民又孰從而效之?所謂士大夫者,厚葬靡財以爲孝,而又禁民之厚葬,乃曰:以貴賤分厚薄,自然之等差也。制爲禮,强民守之。其所令,反其所好,民孰能從之哉?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七年第三期,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五日出版

    七三二宦學篇

    古以宦學連稱,亦以仕學并舉。《禮記》言“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禮記·曲禮》。《論語》言“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子張》。是也。宦者學習,仕者任事,《史記·留侯世家》言“良年少,未宦事韓。”事即仕也。然宦學二者,又自殊途,學於學校,宦於官署,所學各不相干。古學校不能謂無其物,然迄未聞有一人焉卒業於學校,進身於仕途,或則出其在校所學以致用者,由此。蓋古之學校,其初實神教之府。春秋教以禮樂,禮者,事神之儀;樂者,娱神之樂。冬夏教以詩書,詩者,樂之歌辭;書者,教中故籍也。故太學、清廟、明堂,異名同物。出征執有罪,反釋奠於學,非文事武事相干,釋奠於明堂之神也。尊師重道,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北面請益而弗臣,非知重學問,尊教中之老宿也。然則古學校中,初無致用之學,所有者,則幽深玄遠之哲學耳。《禮記·學記》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爲先。”又曰:“君子以大德不官,大道不器。”此即《漢志》所稱道家爲君人南面之學,其説略存於《老子》、《管子》書中,皆哲學與神教相雜者也。墨子最重實用,而辯學之剖析微芒者反存於《墨經》中,以其學出於史角,史角明於郊廟之禮故也。切於實用之學,則從官署之中,孕育而出。《漢志》所推九流之學,出於王官是也。九流之家,固多兼通古之神教哲學,然特以此潤飾其任事之術,其緣起固判然不同,任職官署之人,尤未必通知九流之學,觀九流爲私家之學,寖且爲始皇所禁,而令欲學法令者以吏爲師可知也。秦始皇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衆,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興太平指文學士言,此博士之流,始皇所與共圖天下者,然特謨議於廟堂之上而已。奉行法令者,不求其有所知也。降逮漢初猶是如此。

    行法者貴能通知法意,尤貴能得法外意。能知法意,則奉行可以盡善;能得法外意,則并可知法之弊而籌改革之方矣。欲通知法意,非深通其所事之科之學不可;欲能得法外意,則必兼通他科之學;故宦學合一,實學術之一進化,亦政治之一進化也。宦學之合一,其自漢置博士弟子許其入官始乎?史稱公卿大夫士吏,多文學彬彬之士,即美其非僅通當代法令而已也。中國歷代選舉之途甚多,政府之所最重者,爲學校科舉兩途,所可惜者,學校之所肄,科舉之所試,皆非當官之所務。致學校科舉出身之人,其習於事,反不如異途,而亦并不能通知其意耳。

    昔日之教育,皆所以教治人之人者也。而學校之所肄,科舉之所試,皆非當官之所務,何邪?此其故,一當求之法制之沿革,一則由於事實之遷流也。漢世博士弟子,其所學者,原不如法吏之切於用;然漢世去古近,儒家之學,可逕措之於事者;尚不乏焉,經義折獄,即其一端也。是時法次甚簡,折獄根據習慣若條理者頗多,經義亦習慣若條理之一端,非違法也。降逮後世,社會情形,去古愈遠,通經漸不能致用,而考試之法,則猶沿漢代諸生試家法之舊焉,後漢左雄所創。是爲唐時之明經。當時高才博學,足以經國理民者,本有秀才科可應,以其大難,能應者寡,後不復舉,而俗尚舞章,進士遂爲舉世所重焉。其科始創於隋,試詩賦,蓋煬帝好浮華爲之。然度煬帝初意,亦非謂工時賦者可以經國理民,非如漢靈帝之鴻都,集玩弄之臣,則如唐玄宗之翰林,求書記之選耳;而後遂以辨官才使膺民社,則法制之流失也。歷代法制,變遷而失初意者,固多如此。又儒術盛行之世,尊之者,信爲包羅事理,囊括古今,通於是者,即可以應付一切;而欲應付一切者,亦皆不可不通於是,此則學校科舉之偏重經義,始於宋,盛於元,而大成於明者之所由來也。一時代必有一時代所特尊之學,原不足追咎古人,惟通於其理者,亦必習於事而後可以應用。而向者學校科舉之所求,於能通其理外,事遂一無所習;而其所謂理者,亦實非其理,寖至自此出身之人,成爲一物不知之士,此又法制之流失,寖失其初意者也。

    清季有老於仕途者,嘗語人曰:官非予之所能爲,衙門之所爲也。人問其説,答曰:須策畫之事,則有幕友焉;循例而行之事,則有吏胥焉。予何爲哉,坐嘯畫諾而已矣!設無幕友吏胥,予固不能辦其事也。聞者笑其尸位,其實無足笑也。當官而行,不能不據法令;法令至繁,非專門肄習者,不能深悉。向者親民之官,莫如州縣,幕友則有刑名、錢穀之司,不能相攝;吏則如六部之分科焉,非好爲之,不得已也,所可詫者,則官之一無所知耳。論者深惡官場辦事,循名而不責實,一切集矢於吏,清季遂欲一舉而盡去之。殊不知循名而不責實,乃社會風氣,彼此以文法相誅,而不以真誠相見之咎,非行政事者之矢。苟政事而不循文法,民益將無所措手足矣,何則?今日如此者,明日可以如彼,甲地如此者,乙地可以如彼也。故鄉者幕友吏胥,各專其職,其事實不容已,亦不可非。所不足者,則幕友吏胥,皆無學問,又或父子相繼,或師友交私,朋比把持,使才智之士,無途以自奮,亦且明知其作姦犯科,欲去之而不得耳。

    七三三不樂仕進

    儒教行於中國二千餘年,所謂士君子者,皆自少即讀儒書,以其所言爲至當,而於其時社會之情形,大異於今日,曾不之察,其所主張之治法,遂無不生今反古矣,此其所以見目爲迂遠而闊於事情也。如論教學,皆以爲榮以仕進,人必競勸,即其一端。

    《漢書·循吏傳》云:“文翁,景帝末爲蜀郡守。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數歲,蜀生皆成就還歸,文翁以爲右職,用次察舉,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又脩起學官於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爲學官弟子,爲除更繇,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爲孝弟力田。常選學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使傳教令,出入閨閣。縣邑吏民,見而榮之。數年,争欲爲學官弟子,富人至出錢以求之。繇是大化。蜀地學於京師者,比齊、魯焉。”《新唐書·文藝·歐陽詹傳》云:“閩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魚,雖能通文書吏事,不肯北宦。及常袞罷宰相,爲觀察使,始擇縣鄉秀民能文辭者,與爲賓主,鈞禮,觀游饗集必與,里人矜耀,故其俗稍相勸仕。”觀此二事,似乎榮以仕進,人必競勸矣。然《宋史·地理志》言:川峽四路,“土植宜柘,繭絲織文纖麗者,窮於天下。地狹而腴,民勤耕作,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其所獲,多爲遨遊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焉,動至連月。好音樂,少愁苦,尚奢靡,性輕揚,喜虚稱。庠塾聚學者衆,然懷土,罕趨仕進。”則爲學者會不樂仕進也。抑又何也?人孰肯以虚名易實利?抑懷居人人所同。《潛書·養重》篇曰:“昔者蜀有二士:曰駱純,曰殷正,以文學稱。楊榮爲相,使使奉書幣二,而屬之於布政使,曰:駱、殷二子,蜀之雋士也,吾懷其人久矣,君其爲我致之來。於是駱子貧而無妻,教生徒於鄉里。殷子富有田園、畜牧、山林之饒。駱子受書幣,越三日而啓行。殷子辭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勸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楊公之賢,可與爲交,且力能進用我也。然富貴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車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禄,不如我歲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終身隱而不出焉。”然則文翁、常袞之所致,得無皆駱純之流乎?《宋史·張去華傳》:“父誼,好學,不事産業。既孤,諸父使督耕隴上。他日往視之,見閲書於樹下。怒其不親穡事,詬辱之。誼謂其兄曰:若不就學於外,素志無成矣。遂潛詣洛陽龍門書院。”《元史·王思誠傳》:“七歲從師,授《孝經》、《論語》,即能成誦。家本業農。其祖佑,詬家人曰:兒大不教力田,反教爲迂儒邪?”此二者,皆富人通有之見,雖殷正未能免焉者也。人孰肯以虚名易實利?抑誰無懷土之情?而可徒以仕進誘乎。

    然則人富其遂不可教乎?曰:否。不以虚名易實利,懷土不肯仕宦,多數人則然。然古人有不以飽暖逸居爲已足者。《宋史·孝義傳》:胡仲堯,洪州奉新人。“構學舍於華林山别墅,聚書萬卷,大設廚廩,以延四方游學之士。”陳昉,江州德安人。“建書樓於别墅,延四方之士。肄業者多依焉。”洪文撫,南康建昌人。“就所居雷湖北創書舍,招來學者。”彼獨非張誼之諸父、王思誠之大父之倫乎?而其所爲如是,然則世固有少數人不以飽暖逸居爲已足者也。此等人亦必先飽暖逸居而後能爲之,故言教必先言富,然亦非徒榮進所可誘致也。故徒執爵禄,而以爲無所求而不得者,終爲不察情實之談也。

    七三四入學之年

    《尚書大傳》言,古者十八而入大學。漢世太常補博士弟子,限年十八以上,蓋遵是説也。然其時入學者多遲。終軍年十八,選爲博士弟子,年數適符。軍固雋材。若蕭望之治《齊詩》,事同縣后蒼且十年,乃以令詣太常受業,則其年必非弱冠矣。詣博士者如此,事私師者亦然。公孫弘年四十餘,乃學《春秋》、《雜説》是也。翟方進年十二三,失父孤學,給事太守府爲小史,數爲掾史所詈辱。乃從汝南蔡父相,問己能所宜。辭其後母,欲西至京師受經。母憐其幼,隨之長安,織屨以給。方進是時雖云幼,距十八亦必不遠。史稱其積十餘年,經學明習,徒衆日廣,則必不止三十矣。先漢末年,情勢漸變,至後漢而益甚。魯恭年十五,即與弟丕俱居太學。張堪年十六,受業長安。張霸七歲通《春秋》。丁鴻,年十三,從桓榮受《歐陽尚書》,三年而明章句。杜安,年十三,入太學,號奇童。安,根父,見《後漢書·根傳》,此語係本《先賢行狀》,《三國志·杜襲傳注》引之,而作“號曰神童”。任延,年十二,爲諸生,學於長安,明《詩》、《易》、《春秋》,顯名太學,號爲任聖童。鍾會,四歲受《孝經》,七歲誦《論語》,八歲誦《詩》,十歲誦《尚書》,十一誦《易》,十二誦《春秋左氏傳》、《國語》,十三誦《周禮》、《禮記》,十四誦《成侯易記》,十五入太學,問四方奇文異訓。《三國志·會傳注》引其母傳。并有弱冠即事教授如梁竦者。竦,統子,見《後漢書·統傳》。世固有早慧之士,豈能如是比肩接踵?其爲務名而不務實無疑矣。魏、晉而後,此風彌盛。《宋書·范泰傳》:高祖受命,議建國學,以泰領國子祭酒。泰上表曰:“十五志學,誠有其文。若年降無幾,而深有志尚者,何必限以一格?”則其時功令,入學之年,已較漢世爲早,而時人猶以爲遲也。斯時入學之年見於史者:王錫,年十二,爲國學生。錫,份孫,見《梁書·份傳》。王承,七歲通《周易》,選補國子生,年十五,射策高第。蕭乾,年九歲,召補國子《周易》生,十五舉明經。張瓚,召補國子生,起家祕書郎,時年十七。實較後漢尤早。而許懋,十四入太學,受《毛詩》,旦領師説,晚而覆誦,坐下聽者,常數十百人,亦更甚於梁竦之弱冠即事教授者矣。蓋斯時學校,已成爲選舉之一途,貴族出仕皆早,故其入學亦隨之,全與學業無涉也。謝幾卿,年十二,召補國子生。齊文惠太子自臨策試,謂祭酒王儉曰:“幾卿本長玄理,今可以經義訪之。”儉承旨發問,幾卿隨事辨對,辭無滯者,文惠大稱賞焉。周弘正,年十歲,通《老子》、《周易》,十五召補國子生,仍於國學講《周易》,諸生傳習其義。以季春入學,孟冬應舉,學司以其日淺,弗許。博士到洽議曰:“周郎年未弱冠,便自講一經,雖曰諸生,實堪師表,無俟策試。”大同八年,梁武帝撰《孔子正言章句》,詔下國學宣制旨義。袁憲時年十四,被召爲國子《正言》生,謁祭酒到溉,溉目而送之,愛其神采。在學一歲,國子博士周弘正謂憲父君正曰:“賢子今兹欲策試否?”君正曰:“經義猶淺,未敢令試。”居數日,君正遣門下客岑文豪與憲候弘正。會弘正將登講坐,弟子畢集。乃延憲入室,授以麈尾,令憲樹義。時謝岐、何妥在坐,弘正謂曰:“二賢雖窮奥賾,得毋憚此後生邪?”何、謝於是遞起義端,深極理致。憲與往復數番,酬對閑敏。弘正謂妥曰:“恣卿所問,勿以童稚相期。”時學衆滿堂,觀者重沓,而憲神色自若,辯論有餘。弘正亦起數難,終不能屈,因告文豪曰:“卿還咨袁吴郡,此郎已堪見代爲博士矣。”時生徒對策,多行賄賂,文豪請具束脩。君正曰:“我豈能用錢爲兒買第邪?”學司銜之。及憲試,争起劇難。憲隨問抗答,剖析如流。到溉顧憲曰:“袁君正其有後矣。”及君正將之吴郡,溉祖道於征虜亭,謂君正曰:“昨策生,蕭敏孫、徐孝克非不解義,至於風神器局,去賢子遠矣。”尋舉高第。上下扶同,共爲欺罔,真堪浩歎;而其諂媚之態,尤令人作惡也。

    《宋書·隱逸傳》:周續之。豫章太守范寧,於郡立學,招集生徒,遠方至者甚衆。續之年十二,詣寧受業。居學數年,通五經并緯候,名冠同門,號曰顔子。風氣所漸,不徒京師,郡邑亦不免矣。然寧素好學,其所立學,考校亦必較核實。其徒尚浮名,或轉不如國學之甚也。

    七三五學校由行禮變爲治經

    古之言學校者,皆重行禮視化,非重讀書講學問也。漢武帝元朔五年之詔,猶曰:“導民以禮,風之以樂,今禮壞樂崩,朕甚愍焉。其令禮官勸學,舉遺興禮,以爲天下先。太常其議與博士弟子崇鄉黨之化。”而丞相與太常博士之議,亦曰:“聞三代之道,鄉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不曰古有辟雍、泮宫也。然則徒爲博士置弟子,而教不及於鄉里,殆非初意也。然此亦非但政府之咎,民間之風氣,實有使之然者。《後漢書·文苑傳》:劉梁除北新城長。大作講舍,延聚生徒數百人,身執經卷,試策殿最。《三國志·杜畿傳》言:畿守河東,冬月脩戎講武。又開學官,親自執經教授。《注》引《魏略》曰:博士樂詳,由畿而升。至今河東特多儒者,則畿之由矣。又《王肅傳注》引《魏略》,言賈洪歷守三縣令,所在輒開除廐舍,親授諸生。《管輅傳注》引《輅别傳》云:父爲琅邪即丘長,時年十五,來至官舍讀書。於時黌上有遠方及國内諸生四百餘人,皆服其才。此所治者,皆博士弟子之業,非所謂導民以禮,風之以樂,以崇鄉黨之化者也。此其故何哉?人亦孰不欲富貴?既設科射策,勸以官禄矣,孰肯舍是路而不由哉?《明史·選舉志》:“社學。自洪武八年,延師以教民間子弟,兼讀御製《大誥》及本朝律令。正統時,許補儒學生員。弘治十七年,令各府、州、縣建立社學,選擇明師。民間幼童十五以下者,送入讀書,講習冠、婚、喪、祭之禮。然其法久廢,寖不舉行。”讀《大誥》、律令,講習冠、婚、喪、祭之禮,猶古所謂導民以禮,風之以樂,所以求其馴擾易治者也。許補儒學生員,則使爲博士弟子,治治人之學矣。卒不能不許,而讀法、習禮,寖廢不行,足見入社學者之所求,與立社學者之所期不同也。亦猶漢世勸學,本欲以行禮視化,而其後來者,皆以讀書治學問爲務也。此等級之平夷爲之,以是爲病,則不免拘墟之見矣。

    七三六孔子廟

    《新唐書·劉禹錫傳》:“禹錫嘗歎天下學校之廢,乃奏記宰相曰:言者謂天下少士,而不知養材之道,鬱堙不揚,非天不生材也。是不耕而歎廩庾之無餘,可乎?貞觀時,學舍千二百區,生徒三千餘,外夷遣子弟入附者五國。今室廬圮廢,生徒衰少,非學官不振,病無貲以給也。凡學官,春秋釋奠於先師,斯止辟雍、泮宫,非及天下。今州縣咸以春秋上丁,有事孔子廟,其禮不應古,甚非孔子意。武德初,詔國學立周公、孔子廟,四時祭。貞觀中,詔脩孔子廟兗州。後許敬宗等奏天下州縣置三獻官,其他如立社。玄宗與儒臣議,罷釋奠牲牢,薦酒脯。時王孫林甫爲宰相,不涉學,使御史中丞王敬從以明衣牲牢著爲令,遂無有非之者。今夔四縣,歲釋奠費十六萬。禹錫時爲夔州刺史。舉天下州縣,歲凡費四千萬。適資三獻官飾衣裳、飴妻子,於學無補也。請下禮官博士議,罷天下州縣牲牢衣幣,春秋祭如開元時。籍其貲,半畀所隸州,使增學校,舉半歸太學,猶不下萬計,可以營學室,具器用,豐饌食,增掌故以備使令;儒官各加稍食;州縣進士,皆立程督;則貞觀之風,粲然可復。”其指陳利害,可謂深切著明矣。然《文獻通考·學校考》引歐陽修《襄州穀城縣夫子廟記》曰:“隋、唐之際,天下州縣,皆立學,置學官、生員,而釋奠之禮,遂以著令。其後州縣學廢,而釋奠之禮,吏以其著令故,得不廢。學廢矣,無所從祭,則皆廟而祭之。”馬君按云:“自唐以來,州縣莫不有學,則凡學莫不有先聖之廟矣。然考之前賢文集,如柳子厚《柳州文宣王廟碑》與歐公此記,及劉公是《新息縣鹽城縣夫子廟記》,皆言廟而不及學。蓋衰亂之後,荒陋之邦,往往庠序頽圮,教養廢弛,而文廟獨存。長官之有識者,以興學立教,其事重而費鉅;故姑葺文廟,俾不廢夫子之祠,所謂猶賢乎已。”然則有廟而無學,又非禹錫惜祭祀所費太多,而學校經費不足者比矣。其故何哉?二公所言,固爲當時實録,然若深求其故,則尚有不止乎此者在也。

    《齊書·江祏傳》:祏弟祀,爲南東海太守,治下有宣尼廟,久廢不脩,祀更開構建立。則有孔子廟者,久不止京師及魯國矣。先聖、先師,蓋釋奠時祀之於學,不别作廟。然《隋書·梁彦光傳》言:彦光爲相州刺史。滏陽人焦通,性酗酒,事親禮闕,爲從弟所訟。彦光將至州學,令觀於孔子廟。廟中有韓伯瑜母杖不痛,哀母力弱,對母悲泣之像。通遂感悟。則學中久有廟矣。《唐書·禮志》:貞觀四年,詔州縣學皆作孔子廟;咸亨元年,詔州縣皆營孔子廟;《舊唐書·高宗紀》:咸亨元年,五月,詔曰:“諸州縣孔子廟堂有破壞,并先來未造者,宜令所司,速事營造。”則營建更形普徧。《舊唐書·良吏傳》:韋機,顯慶中爲檀州刺史。邊州素無學校,機敦勸生徒,創立孔子廟。圖七十二子及自古賢達,皆爲之贊。其營建實以廟爲急。又《倪若水傳》:開元初,出爲汴州刺史。增脩孔子廟堂及州縣學舍,勸勵生徒,儒教甚盛。《曹華傳》:爲沂州刺史、沂海兗觀察使,移理於兗。春秋釋奠於孔子廟,立學講經。亦皆以廟、學并言。馬君謂自唐以來,州縣莫不有學,則凡學莫不有廟者,殆非虚語也。自宋以降,重廟更甚。《宋史·王承美傳》:爲豐州刺史,請於州城置孔子廟,詔可之。《田錫傳》:移睦州。睦州人舊阻禮教,錫建孔子廟,表請以經籍給諸生,詔賜九經,自是人知向學。《孝義傳》:胡仲容,建本縣孔子廟,頗爲宏敞。皆言廟而不及學。《龔鼎臣傳》:知渠州。渠故僻陋,無學者,鼎臣請於朝,建廟、學,選邑子爲生,日講説,立課肄法,人大勸。亦以廟、學并言。《外國·大理傳》:政和六年,使李紫琮來,過鼎州,求詣學瞻拜先聖像,徧謁見諸生。其意亦以瞻拜聖像爲重也。《遼史·能吏傳》:大公鼎,改良鄉令,建孔子廟學。《百官志》縣學下,則但云大公鼎爲良鄉縣尹,建孔子廟。其重廟而輕學可知。《金史·孔璠傳》。熙宗即位,興制度禮樂,立孔子廟於上京。蓋徒立廟。《章宗紀》:明昌元年,三月,詔脩曲阜孔子廟、學。泰和四年,二月,詔刺史:州郡無宣聖廟、學者,并增脩之。雖言學,意所重亦必在廟。《蒲察鄭留傳》:改順義軍節度使。西京人李安兄弟争財,府縣不能決,按察司移鄭留平理。月餘不問。會釋奠孔子廟,鄭留乃引安兄弟與諸生列坐會酒,陳説古之友悌數事。安兄弟感悟,相讓而歸。《任天寵傳》:遷威戎縣令。縣故堡塞,無文廟、學舍,天寵以廢署建。可見金時州縣,有學者亦皆有廟也。《元史·選舉志》:國初燕京始平,宣撫王楫,請以金樞密院爲宣聖廟。《世祖紀》:中統二年,八月,命開平守臣釋奠於宣聖廟。《哈剌哈孫傳》:爲左丞相,京師久闕孔子廟,而國學寓他署,乃奏建廟、學,選名儒爲學官,採近臣子弟入學。其重廟亦與金人等。《何伯祥傳》:子瑋。京師孔子廟成,瑋言唐、虞、三代,國都閭巷,莫不有學,今孔廟既成,宜建國學於其側。從之。是反以廟爲主,而以學從之也。《張柔傳》:移鎮保州,遷廟學於城東南,增其舊制。《嚴實傳》:子忠濟,襲東平路行軍萬户。東平廟學故隘陋,改卜高爽地於城東。《木華黎傳》:弟帶孫之後只必,襲父爲東平達魯花赤。嘗出家藏書二千餘卷置東平廟、學,使學徒講肄之。《趙良弼傳》:良弼别業在温縣,故有地三千畝。乃析爲二:六與懷州,四與孟州,皆永隸廟、學,以贍生徒。《段直傳》:爲澤州長官。大脩孔子廟。割田千畝,置書萬卷,迎儒士李俊民爲師,以招延四方來學者。不五六年,學之士子,以通經被選者百二十有二人。《白景亮傳》:特授衢州路總管。郡學之政久弛,從祀諸賢無塑像,諸生無廩膳,祭服、樂器有缺,景亮皆爲備之,儒風大振。《賽典赤贍思丁傳》:至元十一年,行省雲南。創建孔子廟、明倫堂,購經史,授學田,由是文風稍興。三子忽辛,大德時,改雲南行省右丞。贍思丁爲平章時,建孔子廟爲學校,撥田五頃,以供祭祀、教養。贍思丁卒,田爲大德寺所有,忽辛按廟學舊籍奪歸之。乃復下諸郡邑,徧立廟、學,選文學之士,爲之教官,文風大興。《張立道傳》:至元十五年,除忠慶路總管,佩虎符。先是雲南未知尊孔子,祀王逸少爲先師。立道首建孔子廟,置學舍,勸士人子弟以學,擇蜀士之賢者,迎以爲弟子師,歲時率諸生行釋奠禮,人習禮讓,風俗稍變矣。遷臨安廣西道軍民宣撫使,復創廟學於建水路。諸人於學皆極有功,然所脩飭必及於廟。蓋有有廟而無學者矣,未有立學而不先立廟者。甚有如《明史·忠義傳》所云:王愷,太祖克衢州,命總制軍民事,學校毁,與孔子家廟之在衢者并新之。視家廟與學校等重者矣。《錢唐傳》:洪武二年,詔孔廟春秋釋奠,止行於曲阜,天下不必通祀。唐伏闕上疏,言孔子垂教萬世,天下共遵其教,故天下得通祀孔子,報本之禮不可廢。侍郎程徐亦疏言:古今祀典,獨社稷、三皇與孔子,通祀天下。民非社稷、三皇則無以生,非孔子之道則無以立。孔子以道設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今使天下之人,讀其書,由其教,行其道,而不得舉其祀,非所以維人心,扶世教也。皆不聽。久之,乃用其言。二人之論,與劉禹錫適相反,以明太祖之剛愎而不能終違也,可以見輿情之所在矣。予猶及見清世所謂府、州、縣學者,人皆稱爲孔子廟,無或知爲學校者也。其故何哉?官府所設之學,學術久不存焉,而祭祀則人知嚴之,故其遷流所届如此也。《清史稿·世宗紀》:雍正二年,正月,“建孔子廟於歸化城。”《仁宗紀》:嘉慶元年,二月,“勅甘肅貴德廳建文廟。”亦徒云建廟。

    七三七鄉飲射禮

    古代教育,重於行禮,六禮之中,鄉爲尤重,故鄉飲、鄉射,至漢世猶不絶焉。《史記·孔子世家》言:“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其盛況可想。《自序》言“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則史公并曾親與其事也。漢既崇儒,尤重其事。《漢書·成帝紀》:鴻嘉二年,三月,博士行飲酒禮。《漢紀》作鄉飲酒禮,《五行志》作大射禮,蓋射、鄉并行。《後漢書·伏湛傳》:建武三年,爲大司徒,奏行鄉飲酒禮。《續漢書·禮儀志》:明帝永平二年,三月,上始率羣臣,躬養三老、五更於辟雍,行大射之禮。郡、縣、道行鄉飲酒於學校。皆祀聖師周公、孔子,牲以犬。《注》引鄭玄注《鄉飲酒禮》曰:“今郡國十月行鄉飲酒禮。”《後漢書·儒林傳》:本初元年,梁太后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每歲輒於鄉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爲常。《注》引《漢官儀》曰:“春三月,秋九月,習鄉射禮,禮生皆使太學學生。”蓋在東京,飲射皆爲常典矣。韓延壽,所至必脩治學宫,春秋饗射,陳鐘鼓管絃,盛升降揖讓。李忠,遷丹陽太守。以越俗不好學,嫁娶禮儀,衰於中國,乃爲起學校,習禮容,春秋鄉飲。鮑永,拜魯郡太守。孔子闕里,無故荆棘自除,乃會人衆脩鄉射之禮,因以格殺彭豐。秦彭,遷丹陽太守。敦明庠序,每春秋饗射,輒脩升降揖讓之儀。皆良吏之欲以此化民者也。劉昆,王莽世,教授弟子五百餘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葉爲俎豆,桑弧蒿矢,以射菟首。每有行禮,縣宰輒率吏屬而觀之。則私家講習,亦甚重此矣。魏、晉而後,其事稍衰,然仍不絶。《晉書·隱逸·索襲傳》:敦煌太守陰澹,欲行鄉射之禮,請襲爲三老。《宋書·蔡廓傳》:子興宗,遷會稽太守。三吴舊有鄉射禮,久不復脩,興宗行之,禮儀甚整。是也。《唐書·太宗紀》:貞觀六年,七月,詔天下行鄉飲酒禮。則唐世又以爲常典。《李栖筠傳》:出爲常州刺史。大起學校,堂上畫孝友傳示諸生。爲鄉飲酒禮,登歌降飲,人人知勸。亦其能奉行者也。宋儒好復古,故宋後其禮又漸盛。《宋史·李沆傳》:弟維,知歙州。至郡,興學舍,歲時行鄉射之禮。《王沼傳》:降知滑州,徙成德軍。建學校,行鄉飲酒禮。《龔茂良傳》:爲廣東提刑。即番山之址建學,又置番禺、南海縣學。既成,釋奠,行鄉飲酒以落之。《儒林·魏了翁傳》:知眉州。朔望詣學宫,親爲講説。行鄉飲酒禮,以示教化。《元史·烏古孫澤傳》:行興化路總管府事。興學校,召長老及諸生,講肄經義,行鄉飲酒禮。《儒學·周仁榮傳》:署美化書院山長。美化在處州萬山中,人鮮知學。仁榮舉行鄉飲酒禮,士俗爲變。《明史·魏觀傳》:洪武五年,知蘇州府。前守陳寧苛刻,人呼陳烙鐵。觀盡改寧所爲,以明教化、正風俗爲治。建黌舍,行鄉飲酒禮,政化大行。皆其事之往往不絶者也。古去草昧之世近,其民好争鬥,故爲鄉飲酒之禮以教弟,爲鄉射之禮以示不争,後世風俗久變;素木瓠葉,桑弧蒿矢,亦與人生日用不切;而猶沿襲其事,欲以化民,可謂循名而不察實者矣。抑飲、射皆所以禁未然也,貴能使人感奮興起。而明世鄉飲酒之禮,顧使“凡有過犯之人,列於外坐,同類者成席,不許雜於善良之中。”洪武二十二年令。見《明史·禮志》。是會人衆以僇辱之也。將使强者忿戾,弱者自棄,曷若不使與於會聚之爲得哉?

    七三八束脩

    《論語·述而》:“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束脩二字,可有二解:一以脩爲贄,一束身脩行也。即以前説爲是,亦所以致其敬,而非曰利其物。然此乃古道,在後世,則教者必有所取,學者必有所與,而束脩二字,遂爲弟子奉其師以財利之名矣。

    然古道在後世,仍久而後湮。叔孫通之降漢,從弟子百餘人,及爲漢制朝儀,得賜金五百斤,皆以賜諸生。趙典,每得賞賜,輒分與諸生之貧者。包咸,顯宗以師傅舊恩,而素清苦,常特賞賜,奉禄增於諸卿;皆散與諸生之貧者。皆弟子無以奉其師,顧有取於其師者也。此猶曰貧者。若戴崇,每候張禹,常責師宜置酒設樂,與弟子相娱。則并非因其困乏矣。蓋古師弟子之倫,介乎君臣、朋友之間,君固當食其臣,朋友亦有通財之義,故其相處之道如此也。漢世於教授者多稱爲養徒,如《後漢書·來歙傳》,言其六世孫豔,“好學下士,開館養徒”是也,蓋由於此。此似爲高義,然社會之組織既變,古道終不可行,遂有“不行束脩,未嘗有所教誨”之劉焯矣。《隋書》本傳。然猶有不行束脩者,又可見古道之未盡泯也。《北齊書·儒林傳》:馮煒,“門徒束脩,一豪不受”,亦由於此。

    養徒之弊,有不免所識窮乏得我者,竇武得兩宫賞賜,悉散與太學諸生,及載肴糧於路,匄施貧民是也。此所施者,猶爲諸生及貧民。若竇瓌,周紆劾其“學無經術,而妄搆講舍,外招儒徒,實會姦黨”,《後漢書·酷吏傳》。則其弊有不可勝言者,宜乎其事之不可久也。

    《馮偉傳》言其“閉門不出,將三十年,不問生産”,蓋其家本饒足。又言其“耕而飯,蠶而衣,簞食瓢飲,不改其樂”,蓋其性實澹泊,儉於自奉,初不由於貧乏,故能無所取於學者。若乃家無儋石,藉勞力以自活,則既從事於教授,自不可無以代耕。邴原鄰舍之師,許不求資而徒相教,見《游學》條。此出特許,則其本必求資可知。蓋藉以餬口者。《漢書·藝文志》有閭里書師,蓋以教書故稱書師。邴原之師,原從之讀《孝經》、《論語》,可稱《孝經》、《論語》師,要皆閭里之師也。閭里之師,殆皆藉教授以餬口。至於傳經之大師,然後所取者多而且廣,可以有所取,亦可以有所與,乃得模擬古之士大夫,而以養徒爲名高矣。然氾毓不蓄門人,稱爲清静,亦見《游學》條。則蓄焉者可知。轉不如閭里之師,自食其力者之無愧於心矣。

    社會之組織既變,則人之所以自處及其相處之道,亦隨之而變,此勢之必不可免者也。一巨子多養徒衆之局既去,而人皆恃通工易事以爲生,師固不能無所取於弟子。此在漢世,亦業已如是。文翁選郡縣小吏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減省少府用度,買刀布蜀物,齎計吏以遺博士,即弟子必有以奉其師之一事也。《宋史·趙安仁傳》:孫君錫,爲宗正丞。時增諸宗院講書教授官,而逐院自備緡錢爲月餽,貧者或不能以時致,宗師輒移文督取。君錫言:國家養天下士於太學,尚不較其費,安有教育宗室,令自行束脩之理?詔悉從官給。《元史·李謙傳》:爲東平府教授,生徒四集。累官萬户府經歷。復教授東平。先時教授無俸,郡斂儒户銀百兩備束脩。謙辭曰:家幸非甚貧,豈可聚貨以自殖乎?此皆教師不能無禄之證。然無禄而有所取可也,元時國學,不聞無禄,而《孛术魯翀傳》言:舊制,弟子員初入學,以羊贄,所貳之品與羊等,則取之有傷於廉矣。吾少時所見清世之府、州、縣學,生員入學之初,尚必有以贄其師。應試時,本有廩膳生爲之保任,保其身家清白及非冒籍。及此,更由其與教官議贄幣多少,斤斤頗甚。議定,生員投贄一見其師,自此師生若路人矣。

    《元史·列女傳》:王德政妻郭氏。少孤,事母張氏孝謹,以女儀聞於鄉。及笄,富貴家慕之,争求聘。張氏不許。時德政教授里中,年四十餘,貌甚古陋。張氏以貧不能教二子,欲納德政爲壻,使教之。宗族皆不然。郭氏慨然,願順母志。既婚,與德政相敬如賓。屬教二弟有成。此亦師不能徒相教之一事。卒教其二子有成,亦爲不負託付,然終媿邴原之師矣。

    《元史·許有壬傳》:有壬之父熙載,仕長沙日,設義學訓諸生。既殁而諸生思之,爲立東岡書院。《明史·隱逸·楊恒傳》:諸暨人。外族方氏建義塾,館四方游學士。恒幼,往受諸經,輒領其旨要。曰義學,蓋不取其資者。孤寒向學之士,殆非此無以濟也。

    七三九論語、孝經

    漢人讀經,率先《論語》、《孝經》,此法相沿甚久。《顔氏家訓·勉學》篇云:“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又云:“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爲人師。”《魏書·外戚傳》:馮熙,生於長安,爲姚氏魏母所養。以叔父樂陵公邈因戰入蠕蠕,魏母攜熙逃避,至氐羌中撫育。年十二,好弓馬,有勇幹,氐羌皆歸附之。魏母見其如此,將還長安。始就博士學問,從師受《孝經》、《論語》。《周書·文閔明武宣諸子傳》:宋獻公震。年十歲,誦《孝經》、《論語》、《毛詩》,後與世宗俱受《禮記》、《尚書》於盧誕。《隋書·蔡王智積傳》:父景王整,高祖龍潛時與不睦;太妃尉氏,又與獨孤皇后不相諧;以是智積常懷危懼。有五男,止教讀《孝經》、《論語》而已,亦不令交通賓客。《韋師傳》:初就學,始讀《孝經》,捨書而歎曰:名教之極,其在兹乎?《文學傳》:王頍,少好游俠,年二十,尚不知書,爲兄顒所責怒,於是感激,始讀《孝經》、《論語》。《元史·王思誠傳》:七歲從師,授《孝經》、《論語》,即能成誦。《儒學傳》:陳櫟生三歲,祖母吴氏口授《孝經》、《論語》,輒成誦。又伯顔,六歲從里儒授《孝經》、《論語》,即成誦。蓋至朱子之學大行,入學者皆先誦《四書》,而先誦《論語》、《孝經》之法乃變。

    七四〇學校中體罰

    近世學校,禁用體罰,然中國自昔有之。《陳書·新安王伯固傳》:“爲國子祭酒。爲政嚴苛。國學有惰游不脩習者,重加檟檚,生徒懼焉。由是學業頗進。”此必國學中舊有此罰,伯固乃得施之也。《舊唐書·陽嶠傳》言:嶠“爲國子祭酒。學徒漸弛。嶠課率經業,稍行鞭箠。學生怨之,頗有喧謗,乃相率乘夜於街中毆之。上聞,而令所由杖殺無理者。由是始息”。學校中無可行鞭箠之理,蓋亦用夏楚,而史家措辭不審也。此皆國學,尚不免夏楚,而郡縣以下之學可知矣。《宋史·馬仁瑀傳》:“十餘歲時,父令就學,輒逃歸。又遣於鄉校習《孝經》,旬餘不識一字。博士笞之。仁瑀夜中獨往焚學堂,博士僅以身免。”此則私塾中習用體罰,由來舊矣。

    《宋史·宗室傳》:趙師??,知臨安府。“武學士柯子沖、盧宣德以事至府,師??擅撻遣之,衆盡喧,文武二學之士交投牒,師??乃罷免,與祠。”地方官擅責學生,近世爲法所不許。不論文武,學生未經斥革者,有犯祇能送學中覊禁。學中亦可用木板責打手心,所謂夏楚也,然久無其事矣。覊禁時,學中胥役,或亦小有求取,然較州縣衙門之胥役,則不可同日語矣。故健訟之地,視生員特重,以官威有所格,則可以有所恃,而干與訟事以牟利耳。

    《清史稿·德宗紀》:光緒三十三年,四月,“命衍聖公孔令貽稽察山東學務。”此人在當時,曾責打某校教師手心。論者頗不然之。以擅施體罰於學生,已爲其時所不許,乃施之教師也。封建在中國,久成虚名,乃忽焉任之以事,而其壞法亂紀即如此。除惡務盡,信哉!

    七四一鳴鼓衆質

    事莫惡於挾勢以相臨。挾貴,挾賢,挾長,挾有勳勞,挾故,見《孟子·盡心》上篇。挾故,趙《注》云:“與師有故舊之好。”此無可挾,疑非。故,事也。蓋謂挾一事足以相脅者。其實皆挾勢也。挾衆亦然。歷代講學,喜於衆屬耳目之地,以口舌争勝。使聽者而賢於我歟,我安可靦顔講説?使聽者而不如我歟,我顧因博其稱許,而不惜自衒粥,是無恥之甚者也。然猶有可恕者,曰:此等皆選耎不自樹立之徒,雖卑鄙,猶未至於暴戾也。若乃挾衆勢以攻一人,則更不可恕矣。《宋史·吴師禮傳》:“游太學。時兄師仁爲正,守《春秋》學。他學官有惡之者,條其疑問諸生。師禮悉以兄説對。學官怒,鳴鼓坐堂衆質之。師禮引據三傳,意氣自如。”此學官果自居何等邪?熙寧學校貢舉之法,平心論之,未爲非是,然法雖善而行之不善,亦有不能免於惡者。《石公弼傳》云:“三舍法行,士子計等第,頗事告訐。”虞蕃訟博士受賄,蓋即告訐之一事。見《蔡確傳》。其言或不免過甚。然株連衆而追求酷,則必非虚語也。《劉摯傳》云:“神宗更新學制,養士以千數,有司立爲約束,過於煩密。摯上疏哲宗時。曰:比以太學屢起獄訟,有司緣此,造爲法禁,煩苛愈於治獄,條目多於防盜,上下疑貳,以求苟免。甚可怪者,博士、諸生,禁不相見,教諭無所施,質問無所從,月巡所隸之齋而已。齋舍既不一,隨經分隸,則又《易》博士兼巡《禮》齋,《詩》博士兼巡《書》齋。所至備禮請問,相與揖諾;亦或不交一言而退,以防私請,以杜賄賂。學校如此,豈先帝所以造士之意哉?”豈不令人駭笑乎?《崔鶠傳》:“欽宗即位,上疏曰:諫議大夫馮澥近上章曰:士無異論,太學之盛也。澥尚敢爲此姦言乎?王安石除異己之人,著三經之説以取士,天下靡然雷同,陵夷至於大亂,此無異論之效也。蔡京又以學校之法馭士人,如軍法之馭卒伍,一有異論,累及學官。若蘇軾、黄庭堅之文,范鎮、沈括之雜説,悉以嚴刑重賞,禁其收藏,其苛錮多士,亦已密矣。而澥猶以爲太學之盛,欺罔不已甚乎?”鶠乃舊黨,所言必不免失中。然謂“紹述一道德而天下一於諂佞,紹述同風俗而天下同於欺罔”,則甚可痛而不可不深長思也。人固有所行者是,而其行之之心則非者。一時雖或有功,久必不勝其弊。昔賢所以貴“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也。

    《金史·選舉志》:章宗大定二十九年,上封事者乞興學校,推行三舍法。事下尚書省集百官議。户部尚書鄧儼等謂三舍法行,“多席勢力尚趨走之弊。故蘇軾有三舍既興、貨賂公行之語。臣等謂立法貴乎可久。彼三舍之法,委之學官選試,啓僥倖之門,不可爲法。”則熙、豐時太學有弊,自是事實。然此豈嚴刑密網所能治邪?入太學本爲官禄之勸,委學官選試,而望其無貨賂、告訐,豈可得哉?其關鍵在毋以選試之權,委之學官而已。此學校所以必與科舉并行也。

    宋理宗時,太學生林日養,受宦官之賂,上書攻謝方叔、洪天錫。學舍惡其黨姦,鳴鼓攻之,引見《學校風潮》條。《明史·王省傳》:“凡三爲教官,最後得濟陽。燕兵至,爲游兵所執。從容引譬,詞義慷慨。衆舍之。歸坐明倫堂,伐鼓聚諸生,謂曰:若等知此堂何名?今日君臣之義何如?因大哭。諸生亦哭。省以頭觸柱死。”伐鼓,蓋學中相傳聚衆之法也。或以教忠,或則挾衆以臨匹夫,以媚權貴而快私忿,人之度量相越,何其遠也!

    講學以口舌争勝,非争學術是非之流失,實由古人本有以口舌争勝之惡習,而貤及於學術耳。讀《抱朴子·疾謬》之篇而可知也。《後漢書·儒林傳》:戴憑,“年十六,郡舉明經,徵試博士,拜郎中。時詔公卿大會,羣臣皆就席,憑獨立。光武問其意。對曰:博士説經皆不如臣,而坐居臣上,是以不得就席。帝即召上殿,令與諸儒難説,憑多所解釋,帝善之,拜爲侍中。正旦朝賀,百僚畢會,帝令羣臣能説經者更相難詰,義有不通,輒奪其席以益通者,憑遂重坐五十餘席。”憑幼不遜悌,光武之用之,亦如其令優伶剽剥人耳。《陳書·儒林傳》:張譏,“天嘉中,遷國子助教。是時周弘正在國學,發《周易》題。弘正第四弟弘直,亦在講席。譏與弘正論議,弘正乃屈。弘直危坐厲聲,助其申理。譏乃正色謂弘直曰:今日義集,辯正名理,雖知兄弟急難,四公不得有助。弘直曰:僕助君師,何爲不可?舉坐以爲笑樂。”此亦如觀優戲耳。《隋書·儒林傳》:元善,“通博在何妥之下,然以風流醖藉,俯仰可觀,音韻清朗,聽者妄倦,由是爲後進所歸。妥每懷不平,心欲屈善。因善講《春秋》初發題,諸儒畢集。善私謂妥曰:名望已定,幸無相苦。妥然之。及就講肆,妥遂引古今滯義以難善,多不能對。善深銜之,二人由是有隙。”又劉焯,“因國子釋奠,與劉炫二人論義,深挫諸儒,咸懷妬恨,遂爲飛章所謗,除名爲民。”《新唐書·儒學·孔穎達傳》:“煬帝召天下儒官集東都,詔國子祕書學士與論議,穎達爲冠,又年最少,老師宿儒恥出其下,陰遣客刺之,匿楊玄感家得免。”其妬嫉賊害,至於如此,豈不可駭?《周書·儒林·熊安生傳》:“天和三年,齊請通好。兵部尹公正使焉,與齊人語,及《周禮》。齊人不能對。乃令安生至賓館與公正言。公正有口辯,安生語所未至者,便撮機要而驟問之。安生曰:禮義弘深,自有條貫。必欲升堂觀奥,寧可汨其先後?但能留意,當爲次第陳之。公正於是具問所疑,安生皆爲一一演説,咸究其根本,公正深所嗟服。”以口給禦人始,而以請益從善終,何其賢也!

    七四二學校風潮

    今世有所謂學校風潮者,其事實古已有之。學校風潮,乃一種羣衆運動。可以大聲疾呼,申明一事之是非曲直,而不能深謀遠慮,定措置之方。并不能洞燭隱微,知癥結所在。論者或以是爲學生運動病,此乃未知學生運動之性質者也。歷代之學校風潮,雖亦不盡純正,然其所蘄求指斥,合於義者究多。此可見羣衆之可欺以其實,而不可欺以其名也。進一步,使大多數人,皆知綜核名實之道,以羣衆運動,申明事之是非曲直,而更有切實而持久之辦法以繼之,則政治可以改觀矣。

    漢哀帝時,鮑宣爲司隸,鉤止丞相掾史,没入其車馬。事下御史中丞。侍御史至司隸官,欲捕從事,閉門不肯内。坐距閉使者,下廷尉獄。博士弟子濟南王咸舉旛太學下,曰:欲救鮑司隸者會此下。諸生會者千餘人。朝日,遮丞相孔光自言,丞相車不得行。又守闕上書。後漢光武帝時,歐陽歙徵爲大司徒,坐在汝南臧罪千餘萬發覺下獄。諸生守闕,爲歙求哀者千餘,至有自髠剔者。案宣本著高節。歙之被繫也,平原禮震,自繫上書,求代其死。高獲亦冠鐵冠,帶鈇鑕,詣闕請歙。見《後漢書·方術傳》。光武不赦,歙死獄中。歙掾陳元,又上書追訟之,言甚切至。帝乃賜以棺木,贈印綬,賻縑三千匹,子復并獲嗣爵。則歙獄蓋實寃,不然,以光武用法之嚴,未必肯輕於平反也。桓帝時,梁冀專朝,而帝無子,連歲饑荒,災異數見。劉陶游太學,乃上疏陳事。朱暉孫穆,以治宦者趙忠,輸作左校,陶等數千人,又詣闕上書訟之。桓帝覽其奏,爲之赦穆。時有上書言宜改鑄大錢者,事下四府羣僚及太學能言之士,陶上議沮之,帝竟不鑄錢。則陶實達於政事,非徒能鼓衆唱議。而桓帝之於諸生也,能用其言,又導之使言,實賢於光武之遂殺歐陽歙,哀帝之竟抵鮑宣罪者矣。靈帝時,皇甫規爲徐璜等所陷,下吏,論輸左校,諸公及太學生張鳳等三百餘人上書訟之。史云規會赦歸家,不云由鳳等之訟,則靈帝之聽言,亦不如桓帝。熹平元年,有何人書朱雀闕,言“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太后,侯覽多殺黨人,公卿皆尸禄,無有忠言者”。司隸校尉劉猛不肯急捕,月餘,主名不立。猛坐左轉,代以段熲,四出逐捕,及太學游生,繫者千餘人。見《後漢書·宦者傳》。《靈帝紀》云:宦官諷司隸校尉段熲捕繫太學諸生千餘人。則始公然與輿論爲敵矣。段熲武人,剿羌時恣意殺戮,又比宦者,捕繫平民,及於學生,罪不容於死矣。竇武難作,陳蕃將官屬諸生八十餘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門。則漢世儒生,不徒主持清議,并有能以身赴難者,要不失爲正氣所在也。

    晉世於太學外復立國子學。孝武帝用謝石之説,增置生員,造廟屋百五十五間,而學生頑嚚,因風放火,焚房百餘間。此爲歷代學校風潮中最無意識者,説見《國子太學》條。唐玄宗初,陽嶠入爲國子祭酒。時學徒漸弛,嶠課率經業,稍行鞭箠,學生怨之,頗有喧謗,乃相率乘夜於街中毆之。上聞,令所由杖殺,由是始息。此其輕俠,或非因風放火之倫,其頑不率教,則更甚矣。至於令所由杖殺,不亦酷哉?晉世國學固皆貴游,唐則并太學亦皆品官及勳封子弟,足見貴人之不可教矣。楊瑒遷國子祭酒,請明經習《左傳》者盡帖平文;通《周禮》、《儀禮》、《公羊》、《穀梁》者量加優奬。詔習此諸經者,出身免任散官,遂著於式。生徒爲瑒立頌學門外。歐陽詹舉進士,與韓愈聯第,又與愈善。詹先爲四門助教,率其徒伏闕舉愈博士。此等徒知干進,且或比周,亦殊愧士節。蓋唐代士風,本近嗜利,故其所爲如此也。其關涉政治者,惟德宗時之請留陽城。然城所因之得罪者薛約,實非佳士;留城之太學諸生,以何蕃爲首,亦矯僞之徒;則此舉亦黨争,非關政事得失也。柳宗元顧遺蕃等書,比之李膺、嵇康時太學生徒仰闕執訴,不亦輕於許可乎?

    以唐世之黨争與宋世之黨争較,則唐世徒爲私利,而宋世實有政見之不同,二者未可同日語也。學潮亦然。神宗時,太學盛而學風實壞,説見《鳴鼓衆質》條。然張商英罷而蔡京復用,太學諸生嘗訟其寃。何執中代京相,太學諸生陳朝老亦詣闕上書言之。鄧肅入太學,時東南貢花石綱,肅作詩十一章,言守令搜求擾民;用事者見之,屏出學。則雖用威脅利誘,并不能遂弭人言。陳公輔爲平江府教授,朱勔方嬖倖,當官者奴事之,公輔絶不與交;勔有兄喪,諸生欲往弔,公輔不與告。則郡縣教官,亦有毅然不可犯者矣。及金兵至,而陳東等代表民意,力主澄清政局,抗禦强敵,正氣大伸。東以欽宗即位後上書,數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李彦、朱勔之罪,謂之六賊。靖康元年二月,復及都民數萬人此據《欽宗紀》。《聶昌傳》云十餘萬人,恐失實。伏闕上書,請復用李綱及种師道,且言李邦彦等嫉綱,恐其成功,罷綱正墮金人之計。會邦彦入朝,《邦彦傳》云退朝。衆數其罪而駡。《邦彦傳》云:且欲毆之,邦彦疾馳得免。吴敏傳宣,衆不退,遂撾登聞鼓,山呼動地。殿帥王宗濋恐生變,奏上勉從之。遣耿南仲號於衆曰:已得旨宣綱矣。内侍朱珙之宣綱後期,衆臠而磔之,并殺内侍數十人。此純爲一羣衆運動。政府後雖從衆,初亦欲以兵力壓伏之。時與東俱上書者,尚有太學生高登。《登傳》云:“軍民不期而會者數萬,王時雍縱兵欲盡殲之,登與十人屹立不動。”可謂見危授命者矣。金兵解去,學官觀望時宰議,盡屏伏闕之士,自東始。時雍又欲盡置諸生於獄,人人惴恐。聶昌力言不可。乃用楊時爲祭酒,復東職,遣昌詣學撫諭,然後定。是時嬖臣多從上皇東下,惟宦者梁師成,當欽宗爲太子時,鄆王楷寵盛,有動摇東宫意,能力保護,以舊恩留京師。東又與布衣張炳俱疏其罪,其於一時之嬖幸,可謂無所寬假矣。明年,正月,欽宗如金軍。太學生徐揆,率諸生扣南薰門,以書抵二酋,請車駕還闕。二酋使以馬載揆至軍詰難,揆厲聲抗論,爲所殺。金人脅立異姓,衆如其意舉張邦昌。孫傅、張叔夜不署狀,金人執之,置軍中。王時雍時爲留守,再集百官詣祕書省。至即閉省門,以兵環之。俾范瓊諭衆以立邦昌。衆意唯唯。有太學生難之。瓊恐沮衆,厲聲折之,遣歸學舍。此時獨持異議,安得不爲徐揆之續?然則是時之太學生,實有見危授命之節,非客氣也。初吴敏欲弭謗議,奏補陳東官,賜第,除太學録。東又請誅蔡氏,且力辭官以歸,前後書凡五上。高宗即位,相李綱,召東赴行在。比至,綱已罷。東即上書乞留綱而罷黄潛善、汪伯彦。會崇仁布衣歐陽澈上書詆時事,語侵宫掖,帝謂其言不實,潛善乘間啓殺澈,遂并及東。《澈傳》云:金人大入,要盟而去。澈聞,輒語人曰:我能口伐金人,强於百萬之師,願殺身以安社稷。有如上書不見信,請質子女於朝,身使穹廬,御親王以歸。鄉人每笑其狂,止之,不可,乃徒步走行在。高宗即位南京,伏闕上封事,極詆用事大臣,遂見殺。澈蓋迂儒,無足憚,當局所憚者實東也。是時而猶殺言者,誠足使人流涕者矣。秦檜成和議,太學生張伯麟題壁曰:夫差,而忘越王殺而父乎?杖脊,刺配吉陽軍。其悖悍如此。然檜死,王十朋、馮方、胡憲、查籥、李浩相繼論事,太學生爲《五賢詩》述其事。周葵素與檜異,權禮部侍郎,兼國子祭酒,侍御史湯鵬舉乞罷之。太學生黄作、詹淵率諸生都堂留葵。翼日,博士何俌等言於朝,乞懲戒。詔作、淵皆送五百里外編管,葵出知信州。太學中之正氣,殊未泯也。孝宗隆興二年,十一月,甲午,以黄榜禁太學生伏闕。是日,太學生張觀等七十二人上書,請斬湯思退、王之望、尹穡,竄其黨洪适、晁公武,而用陳康伯、胡銓等,以濟大計。幾復見陳東、高登之慷慨矣。

    凡騖於名或激於意氣者,往往遇一事焉而隨之而動,己亦不知其所以然。此所謂役於氣而不能自主者也。一人如此,成衆自更然。光宗之不朝重華宫,此特一家之私事,於朝政無與也。君民之關係久疏,但使朝無覬覦之人,即植遺腹,朝委裘,天下亦自不亂。趙汝愚等之謀禪,蓋實有功名之心焉?人民何必附和?然紹熙五年,大學生汪安仁等二百餘人欲上書,而龔日章等百餘人以投匭上書爲緩,必欲伏闕,《宋史·楊大全傳》。是亦不可以已乎?及汝愚罷相,國子祭酒李祥、博士楊簡皆以爲言。侂胄党正言李沐劾罷之。侍講章潁亦以言汝愚罷。太學生楊宏中、周端朝、張衜、林仲麟、蔣傅、徐範留汝愚、穎及祥、簡,悉送五百里外編管。此亦參與黨争而已。然《宏中傳》云:祥、簡被斥,宏中曰:師儒能辨大臣之冤,而諸生不能留師儒之去,於義安乎?衆莫應。獨仲麟、範、衜、傅、端朝願與其議。《範傳》云:書已具,有閩士亦署名。忽夜傳韓侂胄將寘言者重辟,閩士怖,請削名。範之友亦勸止之。範慨然曰:業已書名,尚何變?其臨難毋苟免,亦無愧高登矣。

    開禧元年,四月,武學生華岳上書,諫朝廷不宜用兵,恐啓邊釁。以忤韓侂胄,送建寧府編管。書辭見本傳,論侂胄之專恣,政事之敗壞,武備之不脩,極伉直。《侂胄傳》云:乞斬侂胄、蘇師旦、周筠,以謝天下。書奏,侂胄大怒,下大理,貶建寧圜土中。侂胄誅,放還,復入學,登第,爲殿前司官屬,鬱不得志。謀去史彌遠,事覺,下臨安獄。獄具,坐議大臣當死。寧宗知岳名,欲生之,彌遠曰:是欲殺臣者。竟杖死東市。史言岳輕財好俠,蓋意氣用事者,然不肯以國事爲孤注,則非武夫寡慮者比也。先攻韓侂胄,後謀史彌遠,蓋極知權姦之誤國,内安爲外攘之本者,其識見頗與陳東類也。時太學博士錢廷玉,附會侂胄,言恢復之計,見《侂胄傳》。

    華岳不欲啓釁,以其無幸勝之理,非謂義不當謀恢復也,故事勢一有轉變,輿論亦即隨之。嘉定七年,十一月,遣聶子述使金賀正旦,刑部侍郎劉錀等及太學諸生上章言其不可;十二年,五月,太學生何處恬等伏闕上書,以工部尚書胡榘欲和金人,請誅之以謝天下,皆是。皆見《本紀》。

    争濟王之獄,與請朝重華宫不同。請朝重華宫,可以沽名,而無後患,争濟王之獄,則不然也。獄之起也,大學博士李韶上封事諫,且以書曉史彌遠,亦爲難得矣。

    宋之末葉,學潮頗牽涉黨争。其顯著者,一爲争史嵩之起復。事在淳祐四年。太學生百四十四人,武學生六十七人,京學生九十四人,宗學生三十四人,及建昌軍教授盧鉞,皆上書言其不可。《嵩之傳》。侍御史劉漢弼言願聽嵩之終喪,帝乃以范鍾、杜範并相。五年,正月,漢弼卒。太學生蔡德潤等百七十三人伏闕上書,以爲暴卒。《漢弼傳》。是年,四月,杜範卒;六月,兵部侍郎徐元杰卒,時亦謂非善終。程公許上書極言之。公許時爲起居郎,兼直學士院,權中書舍人。嵩之罷起復及相范鍾、杜範三制,皆其所草。先是嵩之從子璟卿,嘗以書諫嵩之,暴卒,相傳嵩之致毒。《嵩之傳》。然實皆莫須有之事也。讀《程公許傳》可見。

    一爲攻余晦之事。晦爲天錫從子。《宋史·程元鳳傳》云:“淳祐十二年,拜右正言,兼侍講。余晦恃恩妄作,三學諸生伏闕上書,白其罪狀,司業蔡抗又力言之,元鳳數其罪劾之。奏上,以晦爲大理少卿,抗爲宗正少卿。元鳳又上疏,請留抗而黜晦,以安士心。乃命抗仍兼司業,晦予郡。”晦時爲臨安尹。理宗生平,於援立之恩最惓惓,蓋不免放縱之也。

    一爲攻宦官盧允升、董宋臣。寶祐三年,監察御史洪天錫疏論二人,留中不下,而御筆授天錫大理少卿。太學生池元堅論擊允升、宋臣。讒者以天錫之論,爲時相謝方叔意;及天錫去,亦曰:方叔意也。方叔上疏自解。監察御史朱應元攻方叔罷相。允升、宋臣猶以爲未快,厚賂太學生林日養,上書力詆天錫、方叔。且曰:乞誅方叔,使天下明知宰相、臺諫之去,出自獨斷,於内侍初無預焉。書既上,學舍惡自養黨姦,相與鳴鼓攻之,上書以聲其罪。自有學潮以來,太學中人,以此次爲最不一致矣。

    一爲攻丁大全之事。大全迫逐董槐,事在寶祐四年六月,三學生屢上書以爲言。詔以槐爲觀文殿大學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宫。十一月,以監察御史吴衍、翁應弼劾太學、武學生劉黻等八人不率,詔拘管江西、湖南州軍。宗學生與伯等七人并削籍,拘管外宗正司。是時太學生獲罪者六人:劉黻外爲陳宗、黄鏞、曾唯、陳宜中、林則祖。《大全》及《宜中傳》。司業率十二齋生冠帶送之橋門之外。大全益怒,立碑三學,誡諸生毋妄議國政,且令自後有上書者,前廊生看詳,以牒報檢院。士論翕然,稱六人爲六君子。而宗學諭馮去非,亦不肯書名石碑下,諸生下獄,去非復調護宗學生之就逮者焉。《宜中》、《去非傳》。大全貶,劉黻還太學。侍御史陳垓劾程公許,右正言蔡滎劾黄之純,去職,黻又率諸生上書争之。《黻傳》,亦見《公許傳》。

    《賈似道傳》云:“似道既專恣日甚,畏人議己,務以權術駕馭。不愛官爵,牢籠一時名士。又加太學餐錢,寬科場恩例,以小利啗之。由是言路斷絶,威福肆行。”然景定五年,太學生蕭規、葉李等上書言似道專政,似道命京尹劉良貴招摭以罪,悉黥配之。是役也,《食貨志》云:三學六館皆上書;《元史·葉李傳》云:伏闕者凡八十三人;而良貴之陷李,亦誣其僭用金飾齋扁,未敢以攻執政爲其罪;則初未能以一手掩天下目也。李亦可謂能持正論者。其後受虜命北上,至晚節不終,則聲華之爲累耳。故明夷利貞也。

    陳宜中初本攻人者,後乃爲人所攻。丁大全之敗也,丞相吴潛奏還宜中。賈似道入相,復爲之請,有詔六人皆免省試,令赴景定三年廷試,而宜中中第二人。宜中於似道,蓋實不免比周。似道督師江上,以國事付王爚、章鑑及宜中,蓋取其素與己。爚、宜中於其既出,稍欲自異,及聞其敗,乘勢蹙之。既而二人自爲矛盾。爚子乃嗾京學生劉九臯等伏闕上書,攻宜中擅權,黨似道。時爲德祐元年七月,宜中遂逕去,遣使召之,不至。其後罷爚,命臨安府捕逮京學生,召之,亦不至。蓋知國危,借此脱身也,亦云巧矣。然其後奔走朔方,身死異域,卒未肯屈節北廷,則曾讀詩書者,雖傾危之士,亦終知顧惜名義也。

    宋末,學生忠貞不屈者頗多。淳祐七年,十二月,詔太學生程九萬自北脱身來歸,且條上邊事,賜迪功郎。德祐二年,正月,三學生誓死不去,特與放釋褐出身。俱見《宋史·本紀》。此足媿當時儒生如許衡輩之屈節外族,及朝臣之紛紛遁去者矣。《元史·世祖紀》:至元十三年,二月,甲子,董文炳、唆都發宋隨朝文士劉褎然及三學諸生赴京師。太學生徐應鑣父子四人同赴井死。五月,壬寅,宋三學生四十六人至京師。九月,庚子,命姚樞、王磬選宋三學生之有實學者留京師,餘聽還家。三學生之爲北廷所羈縶者,蓋甚少也。

    金、元以外族入據中國,自無爲之盡忠者。《金史·僕散端傳》:“貞祐二年五月,判南京留守,與河南統軍使長壽、按察轉運使王質表請南遷,凡三奏,宣宗意乃決。百官士庶皆言其不可。太學生趙昉等四百人上書極論利害,宣宗慰遣之。”金之危亡,學生有所建白者,惟此而已。《元史·王思誠傳》:“國子監諸生相率爲鬨,復命爲司業。思誠召諸生立堂下,黜其首爲鬨者五人,罰而降齋者七十人,勤者升,惰者黜,於是更相勉勵。”此鬨不知其爲何事,然必無甚關係也。

    至於明世,而學生之崇尚氣節者又多。王省死建文之難,引見《鳴鼓衆質》條。又陳思賢,洪武末爲漳州教授,以忠孝大義勗諸生。燕王登極詔至,慟哭曰:明倫之義,正在今日。堅卧不迎詔。率其徒吴性原、陳應宗、林珏、鄒君默、曾廷瑞、吕賢六人,即明倫堂爲舊君位,哭臨如禮。有司執之送京師,思賢及六生皆死。高賢寧,濟陽儒學生。嘗受學於王省,以節義相砥礪。建文中,貢入太學。燕兵圍濟南,賢寧在圍中。王射書城中諭降,賢寧作《周公輔成王論》射城外。王悦其言,爲緩攻。王即位後,賢寧被執入見。成祖曰:此作論秀才耶?秀才好人,予一官。賢寧固辭。錦衣衛指揮紀綱,故劣行被黜生也,素與賢寧善,勸就職。賢寧曰:君爲學校所棄,固應爾,我食廩有年,義不可,且嘗辱王先生之教矣。綱爲言於帝,竟得歸。然則紀綱亦非怙惡不悛者也。明有天下日淺,太祖又暴戾,無足爲效死,而其臣之忠於建文如此。蓋自宋以來,君臣之義久著,元時潛伏無所用之,至此又勃然而興也。高瑶,由鄉舉爲荆門州學訓導。成化三年,抗疏陳十事。其一請追加郕王廟號。憲宗雖不用,然久之,竟復郕王帝號。又有虎臣者,成化中貢入太學。孝宗踐阼,將建棕棚萬歲山,備登眺。臣抗疏切諫。祭酒費誾懼禍及,鋃鐺縶臣堂樹下。俄官校宣臣至左順門,傳旨慰諭曰:若言是,棕棚已毁矣。誾大慚。此皆能責難於君者也。李時勉,正統六年,爲國子祭酒。初,時勉請改建國學,帝命王振往視,時勉待振無加禮。振銜之,廉其短,無所得。時勉嘗芟彝倫堂樹旁枝,振遂言時勉擅伐官樹入家,取中旨,與司業趙琬、掌饌金鑑并枷國子監前。方盛暑,枷三日不解。監生李貴等千餘人詣闕乞貸。有石大用者,上章願以身代。諸生圜集朝門,呼聲徹殿庭。振聞諸生不平,恐激變。及通政司奏大用章,振内慚。助教李繼,請解於太后父會昌侯孫忠。太后言之帝。帝初不知也,立釋之。大用樸魯,初不爲六館所知,及是,名動京師。時王驥攻麓川,會川衛訓導詹英抗疏劾之,辭極切至。見《驥傳》。蓋一時教官、學生,與權奄之搏鬭烈矣。楊守阯,守陳弟,附《守陳傳》。成化初鄉試第一。祭酒邢讓下獄,率六館生伏闕訟寃。《讓傳》云:讓以用會饌錢事,與後祭酒陳鑑、司業張業、典籍王允等俱得罪,坐死。用饌錢似屬不合,然在當時,似已成陋規,取陋規未必有罪,即有罪亦不至死。《讓傳》又言讓負才狹中,意所輕重,輒形於詞色,名位相軋者多忌之,則其獄或實寃,在諸生亦非阿私所好也。李夢陽爲江西提學副使,與同列相訐,羈廣信獄,諸生萬餘爲訟寃。夢陽非君子,與相訐者亦非正人,其事無足深論。劉大夏戍肅州,諸司憚劉瑾,絶饋問,儒學生徒傳食之,則公道究存於學校中矣。楊漣劾魏忠賢,得嚴旨,蔡毅中領祭酒事,率屬抗疏争之,尤爲大義懍然。

    學校中人,亦有不顧廉恥,干犯名義者。如林日養、費誾是也。尚不止此。魏忠賢之建生祠也,監生陸萬齡,至謂孔子作《春秋》,忠賢作《要典》;孔子誅少正卯,忠賢誅東林;宜建祠國學西,與先聖并尊。司業朱之俊,輒爲舉行。會熹宗崩,乃止。見《明史·閹黨·閻鳴泰傳》。此真匪夷所思者矣。然有羣衆運動,即有其蟊賊,亦不足怪也。

    七四三武舉

    武舉起於唐世,所試者長垛、馬槍、翹關、負重等,皆膂力之事也,至宋以後乃漸變。《宋史·選舉志》:“孝宗隆興元年,殿中侍御史胡沂言:唐郭子儀以武舉異等,初補右衛長史,歷振遠、横塞、天德軍使。國初,試中武藝人,并赴陝西任使。又武舉中選者,或除京東捉賊;或三路沿邊,試其效用;或經略司教押軍隊,準備差使。今率授以榷酤之事,是所取非所用,所用非所學也。請取近歲中選人數,量其材品考任,授以軍職,使之習練邊事,諳曉軍旅,實選用之初意也。乾道二年,中書舍人蔣芾亦以爲言,請以武舉登第者,悉處之軍中。帝以問洪适。适對曰:武舉人以文墨進,雜於卒伍,非便也。帝曰:累經任使,可以將佐處之。”觀此,知武舉出身者,與卒伍絶非同類矣。用兵固非文墨之事,然忠義及智謀,皆自文墨而出,亦豈可舍之不務邪?黄梨洲以從毅宗死者皆文臣,建義於郡縣者,皆文臣及儒生,而武人之爲大帥者,無不乘時易幟,謂觀於此,然後知承平時待以徒隸者之未爲非。《明夷待訪録·兵制》二。其言或不免少激,然執干戈者不可不受教育,則理無可疑也。《元史·世祖紀》:至元十三年,“帝既平宋,召宋諸將問曰:爾等何降之易邪?對曰:宋有强臣賈似道,擅國柄,每優禮文士,而獨輕武官。臣等久積不平,心離體解,所以望風而送款也。帝命董文忠答之曰:借使似道實輕汝曹,特似道一人之過耳。且汝主何負焉?正如所言,則似道之輕汝也固宜。”其言頗足與梨洲之言相發明。元主而能知此者,此固事理之當然,不待智者而後知之也。而叛國之武臣,不得以憃愚爲解也審矣。

    從來言教育者,皆詳於文而幾不及武。惟南北朝時,頗有異於是者。《齊書·崔祖思傳》:祖思啓陳政事,謂宜於太廟之南,引脩文序,司農以北,廣開武校是也。《魏書·韋閬傳》:族子彧,爲東豫州刺史。以蠻俗荒梗,不識禮儀,表立太學,魏世州郡之學,對縣以下之學,稱爲太學。《李平傳》言:平在相州,脩飾太學。《高祐傳》言:祐爲兗州刺史,鎮滑臺。以郡國雖有太學,縣黨宜有黌序,乃縣立講學,黨立教學,村立小學。《崔挺傳》:挺族子纂之從祖弟遊,轉河東太守。太學舊在城内,遊移置城南閑敞之處,親自説經。《北史·酈道元傳》:道元試守魯陽,表立黌序。詔曰:魯陽本以蠻人,不立大學,今可聽之,以成良守文翁之化。皆是。又成人之學,對童稚之學言之,亦曰大學。《景穆十二王傳》:南安王楨之子英,奏言太學之館久置於下國,四門之教方構於京瀍,是也。又於城北置崇武館以習武,則并曾試行之矣。《宋書·周朗傳》:世祖即位,普責百官讜言。朗上書,言“宜二十五家選一長,百家置一師。男子十三至十七,皆令學經;十八至二十,盡使脩武。習經者五年有立,則言之司徒;用武者三年善藝,亦升之司馬。”則人人當文武兼脩,其用意尤爲周至。蓋由競争烈而其所責望於民者深也。别見《周朗》條。

    七四四春秋史記皆史籍通稱

    《公羊》莊公七年,“《不脩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脩之曰:星霣如雨。”《解詁》曰:“《不脩春秋》,史記也。古者謂史記爲《春秋》。”此言漢時所謂史記,與古之《春秋》,異名同實也。案孟子曰:“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離婁》下。是《春秋》爲魯史專名。然墨子云吾見百國《春秋》,李德林答魏收書,見《隋書》本傳。案《史通六家》篇,亦有此語。則已爲史籍通名矣。《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曰:“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爲楚威王傅,爲王不能盡觀春秋,採取成敗,卒四十章,爲《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採《春秋》,下觀近世,亦著八篇,爲《虞氏春秋》。吕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爲《八覽》、《六論》、《十二紀》,爲《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諸家採摭,非徒魯史,皆稱《春秋》;而孔子之《春秋》,稱爲史記;此《春秋》、史記,異名同實之徵也。《十二諸侯年表》,非史遷元文,當經《左氏》既出後人脩改,疑爲東西漢間人語。《六國表》曰:“太史公讀《秦記》”,又曰:“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爲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又曰:“余於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後,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迄二世。”或曰記,或曰史記,辭有單複,其實一也。《漢書·楚元王傳》:劉向言:“漢之入秦,五星聚於東井,得天下之象也。孝惠時,有雨血,日食於衝,滅光星見之異。孝昭時,有泰山卧石自立,上林僵柳復起,大星如月西行,衆星隨之,此爲特異,孝宣興起之表。天狗夾漢而西,久陰不雨者二十餘日,昌邑不終之異也。皆著於漢紀。”紀記同字,其後荀悦著書稱《漢紀》,亦猶太史公稱秦史爲《秦記》也。

    《六國表》云因《秦記》,必多秦史原文。其體例皆如《春秋》。《秦始皇本紀》末重叙秦之先君立年及葬處,《索隱》云:皆當據《秦紀》爲説。其體例亦與《春秋》同。而墨子書所引《春秋》,體例顧與《春秋》異;見《明鬼下篇》。又《賈子·胎教》引青史氏之記,乃典志之倫,而亦稱爲記,則《春秋》與史記,并爲史籍之通名舊矣。竊疑通稱史籍爲《春秋》者,乃魯人之辭。蓋以本國之史,爲凡史籍之通名。而通稱史籍爲記,其由來實更古。何者?記、志一字。孔子言“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禮記·禮運》。莊子亦稱“《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天下》。皆即漢人之所謂記。其稱史記,則易單辭爲複語耳。

    以史記爲史籍通稱,南北朝時,仍有此語。《周官·都宗人注》:“都或有山川及因國無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疏》云:“按史記,伏羲以前,九皇、六十四民,并是上古無名號之君,絶世無後,今宜主祭之也。”此史記即史籍通稱,不專指一書。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四五記府

    《史記·蒙恬列傳》:恬曰:“昔周成王初立,未離繦緥,周公旦負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於河,曰:王未有識,是旦執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書而藏之記府;可謂信矣。及王能治國,有賊臣,言周公旦欲爲亂久矣,王若不備,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於楚。成王觀於記府,得周公旦沈書,乃流涕曰:孰謂周公旦欲爲亂乎?殺言之者,而反周公旦。”秦、漢間人,通稱史籍爲史記,亦曰記;記府,謂藏史記之府也。恬述周初事雖不必實;然戰國之世,秦必有專藏史記之府矣,《秦始皇本紀》所謂“史官非秦記皆燒之”者也。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四六空籍五歲

    《史記·陳杞世家》:“惠公立,探續哀公卒時年而爲元,空籍五歲矣。”《索隱》:“惠公探取哀公死,楚、陳滅之後爲元年,故今空經年籍五歲矣;一云:籍,借也,爲借失國之後年爲五年。”説不甚明,疑文有譌奪。《史記》之意,蓋謂自哀公死至惠公復立之時,其間凡五年,無史籍以記事,故惠公事之可紀者,當自其六年始也。此可見至春秋時,史官已逐年有事可紀,且頗致謹於記年。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四七本紀世家皆史記前已有

    《史記·管蔡世家》之末,總叙周文王之後曰:“伯邑考,其後不知所封。武王發,其後爲周,有本紀言。管叔鮮,作亂誅死,無後。周公旦,其後爲魯,有世家言。蔡叔度,其後爲蔡,有世家言。曹叔振鐸,其後爲曹,有世家言。成叔武,其後世無所見。霍叔處,其後晉獻公時滅霍。康叔封,其後爲衛,有世家言。冉季載,其後世無所見。”此所謂有本紀言、有世家言者,并指舊史言之。其贊曰:“管叔作亂,無足載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賴同母之弟成叔、冉季之屬十人爲輔拂,是以諸侯卒宗周,故附之世家言。”則自言其所編次之世家言者也。《衛世家贊》:“太史公曰:余讀世家言,至於宣公之太子以婦見誅,弟壽争死以相讓”云云,亦指舊有之世家言。

    《陳杞世家》末,“舜之後,周武王封之陳,至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禹之後,周武王封之杞,楚惠王滅之,有世家言。契之後爲殷,殷有本紀言。殷破,周封其後於宋,齊湣王滅之,有世家言。后稷之後爲周,秦昭王滅之,有本紀言。皋陶之後,或封英、六,楚穆王滅之,無譜。伯夷之後,至周武王,復封於齊,曰太公望,陳氏滅之,有世家言。伯翳之後,至周平王時封爲秦,項羽滅之,有本紀言。垂、益、夔、龍,其後不知所封,不見也。右十一人者,皆唐、虞之際名有功德臣也。其五人之後皆至帝王,餘乃爲顯諸侯。滕、薛、騶、夏、殷、周之閒封也,小,不足齒列,弗論也。周武王時,侯伯尚千餘人,及幽、厲之後,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屬,不可勝數,故弗採著於傳上。”殿本《考證》:張照云:“按上當是云字之譌,各本皆同,故弗改。”此節總論唐、虞之際有功德之臣,其後有無可考,與《管蔡世家》末總論周文王之後同,而皋陶之後,獨云無譜,則知本紀、世家言,與譜係屬兩物。本紀、世家言,蓋據譜而作,故有本紀、世家言者,不必復計譜之有無;然無本紀、世家言者,不必其遂無譜也。有本紀、世家言者,譜亦不必皆具,如周及越,其先世次,并有奪佚。此與《管蔡世家》末節,疑并非史公之辭,乃舊史本有此語,而史公録之。然則滕、薛、騶弗論,江、黄、胡、沈之屬弗著,亦皆非史公語矣。史公之作《史記》,於舊有之本紀、世家言,當無所棄取也。

    《大宛列傳》:“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案《山海經》,《漢書·藝文志》著録於形法家,蓋古度地居民之遺法,所謂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宫舍者,非今之《山海經》。今之《山海經》,所載亦多古語,然其名爲《山海經》,事必較晚,或尚非劉歆所知。此篇論贊,斷非史公元文,然《禹本紀》則無害其爲古書;即謂其出較晚,其名亦必有所本,必非襲《太史公書》也。此亦本紀之名,太史公前已有之徵也。

    《燕世家》云:“孝王三年卒,子今王喜立。”可見作此世家者爲王喜時人。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四八史記於衆所習知之事皆弗論

    《史記·管晏列傳》:“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老莊申韓列傳》曰:“申子、韓子,皆著書傳於後世,學者多有。余獨悲韓子爲《説難》而不能自脱耳。”篇中獨頗載《説難》之辭,餘皆不及焉。《司馬穰苴列傳》曰:“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孫子吴起列傳》:“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商君列傳》:“太史公曰: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傳中亦不及其書,是書爲世所多有者,皆弗論也。《孟子荀卿列傳》曰:“自如孟子至於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云。”“其傳云”上疑奪一“論”字。然《管晏傳贊》又曰:“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爲無勇者邪?至其諫説,犯君之顔,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諫説犯君之言,庸或即在《晏子春秋》中,伏莊公尸哭之成禮,則真晏子之行事也,而傳中亦不之及。又《楚元王世家》:“太史公曰: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國之將亡,賢人隱,亂臣貴。使楚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趙任防與先生;豈有篡殺之謀,爲天下僇哉?”《索隱》云:“此及《漢書》雖不見趙不用防與公,蓋當時猶知事跡,或别有所見,故太史公明引以結其贊。”然則行事之爲衆所習知者,史公亦多弗論也。《管晏列傳》云傳其軼事,蓋謂此也。此蓋古人著書,但求大意得,不以詳密爲貴;抑其時簡策繁重,縑帛賈貴,不如後世楮墨之便易,勢亦不得不然也。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四九太史公書採戰國策

    《史記·吕不韋傳》:“吕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索隱》:“《戰國策》以不韋爲濮陽人,又記其事跡,亦多與此傳不同。班固雖云太史公據《戰國策》,然爲此傳,當别有所聞見,故不全依彼説。或者劉向定《戰國策》時,以己異聞,改易彼書,遂令不與史遷記合也。”今案班固之論,蓋本於其父彪,然《漢書·司馬遷傳贊》,與《後漢書·彪傳》所載彪之《略論》,顯有異同。《遷傳贊》曰:“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爲之傳。又籑異同爲《國語》。又有《世本》,録黄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後,七國并争,秦兼諸侯,有《戰國策》。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故司馬遷據《左氏》、《國語》,採《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訖於大漢。”《彪傳》所載彪《略論》則曰:“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於諸侯,國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檮杌》、晉之《乘》、魯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間,魯君子左丘明論集其文,作《左氏傳》三十篇。又撰異同,號曰《國語》,二十一篇。由是《乘》、《檮杌》之事遂闇,而《左氏》、《國語》獨章。又有記録黄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卿大夫,號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後,七國并争,秦并諸侯,則有《戰國策》三十三篇。漢興定天下,太中大夫陸賈記録時功,作《楚漢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馬遷,採《左氏》、《國語》,删《世本》、《戰國策》,據楚、漢列國時事,上自黄帝,下訖獲麟,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傳贊》言《左氏》、《國語》、《世本》、《楚漢春秋》,皆無篇數;而《略論》有之。且《傳贊》亦不言《楚漢春秋》爲陸賈作;云“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云“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頗似“楚漢春秋”四字,爲秦、漢間紀事之書之總稱,而非專指一書言之者。然則其所謂採《戰國策》者,是否指後來三十三篇之《國策》言!亦自有可疑也。何也?以凡世所傳古書,有劉向之叙者,多不可信也。

    裴駰《集解序》:“班固有言曰:司馬遷據《左氏》、《國語》,採《世本》、《戰國策》。”《索隱》:“《戰國策》,高誘云:六國時縱横之説也,一曰《短長書》,亦曰《國事》。劉向撰爲三十三篇,名曰《戰國策》,按此是班固取其後名而書之,非遷時已名《戰國策》。”案《戰國策》本縱横家言,後人視爲史籍,本屬非是。漢時爲縱横家言者,尚不乏人,其所傳,自不能與劉向所撰,絶無異同。且今之《戰國策》是否劉向所撰,亦有可疑。

    古人著書,文辭非其所重,故其有所依據者,大抵直録前人之辭,不加更定。今《左氏》所載,事跡誠多與《史記》相同,辭句則皆大異。何史公於此,忽破成例乎?故謂今之《左氏》曾爲史公所見者必誣。即《世本》,世所傳者,亦未必盡與史公所據相合,以二者相校,其間亦有異同也。

    七五〇路史

    太史公謂百家之言黄帝者,其文不雅馴,因之言五帝惟取古《繫世》及《尚書》家言。古説流傳,看似荒唐,中實苞含史實,因此而失傳者,蓋不知凡幾矣。後來緯候之作,雖妖妄不經,所苞古説仍甚多;設使不雜之以讖,由西漢人之手悉如其原狀而傳之,其有裨史學者必不少,亦可惜矣。然言古史,最爲後人所稱道者,莫如馬驌,實亦抱此等見解者也。惟《路史》最爲卓絶,所蒐異説極多;排比雖或失當,然考證論斷,多有特識,亦非規規於世俗之繩墨者,所能望其項背也。韋曜《洞紀》曰:“天地剖判,君世宰人,可得而言者:惟庖犧畫卦,神農作稼,黄帝輿服,最爲昭顯;其餘非書紀所述,難可紀焉。”《御覽皇王部一》知曜亦規規於世俗之繩墨而不敢取異説者。語曰:彼自有解,汝不解耳。惜乎世之知信其所解者甚多,肯寶其所不解者甚少也。

    七五一史家講書法之原

    史家講書法,起於歐陽公之脩《五代史》,而大成於朱子之脩《綱目》;然其由來實甚早。《漢書·文帝紀》:十年,“將軍薄昭死。”《注》引鄭氏曰:“有罪,故言死。”後元年,“孝惠皇后張氏薨。”《注》引張晏曰:“后黨於吕氏,廢處北宫,故不曰崩。”姑無論作《漢書》者有此意與否,而注家則確已有借書法以爲褒貶之意矣。

    七五二六經皆史之蔽

    章實齋六經皆史之説,特有鑒於作史之道宜然,借是以發之而已。必如近人託古改制之説,謂其明知古事之不然,而姑爲是言以自重,昔人誠未必然。然古事傳者麤略;昔人又有一崇古之成見,心所跂慕之境,誤會爲古實如是,則其事極易。此猶今人憤國事之不淑,動輒曰東西列强如何如何,列强果如所言乎?無亦十九皆想象之聲乎!然謂其有意欺人,固不可也;然遂以其所言者爲實然,則尤不可。且如古者文書簡易,而其時簡策繁重,文書欲不簡易,亦不可得。章氏乃謂周代掌故,皆六倍其文而庋之諸司,此豈近情理哉?《隋書·劉炫傳》:牛弘問炫曰:“《周禮》士多而府史少,今令史百倍於前,判官減則不濟,其故何也?”炫答曰:“古人委任責成,歲終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恒慮覆治,鍛鍊若其不密,萬里追證百年舊案,故諺曰‘老吏抱案死’。古今不同,若此之相懸也,事繁政弊,職此之由。”士多而府史少一語,足破古代文書繁重之惑。

    《周書·高昌傳》,述其設官,頗爲委曲;而又曰:“其大事決之於王,小事則世子及二公(王子爲之)隨狀斷決,平章録記,事訖即除。籍書之外,無久掌之文桉。官人雖有列位,并無曹府,惟每旦集於牙門,評議衆事。”官無曹府,此古之明堂所以於政事無所不苞也;作《周官》者所據之國,固非高昌之比,然謂其能容更繁於後世之文書,得乎?

    原刊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五日《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七五三崔浩魏記

    崔浩之死,非以史事,而浩書亦未嘗廢。見《崔浩論》條。然《李彪傳》,彪表求脩史,言“自成帝已來,至於太和,崔浩、高允,著述國書,編年序録,爲《春秋》之體,遺録時事,三無一存”。則高允所記,雖云續浩,而浩書之見刊落者,亦不少矣。此何故歟?《浩傳》言浩書“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石銘顯在衢路,往來行者咸以爲言”。此語最可注意。野蠻部族,史事流傳,悉由十口,《魏書·序紀》謂其“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記録”。《序紀》固矯誣之物,而拓跋先世事跡,有由故老相傳者,則必不誣。《奚斤傳》言:斤聰辯强識,善於談論,遠説先朝故事,雖未皆是,時有所得,聽者歎美焉。《北史·魏諸宗室傳》云:“(東陽王)丕聲氣高朗,博記國事,饗宴之際,恒居坐端,必抗音大言,叙列既往成敗”,皆其徵也。十口流傳,安有故書爲證,好奇愛博,過而存之,則所謂備而不典者矣。南北朝時,視史記爲褒貶所寓,欲以是榮其先世,其有過惡,引爲深玷,務求毁滅之者甚多。觀魏收作史,諸家子孫,陳訴不絶,雖齊文宣袒收,訴者反致獲罪,而仍不能止可知。然則當時於浩,多有不滿,致魏朝得借以爲浩罪狀者,其流謗之人可知也。然拓跋氏之史跡,因此而見刊落喪失者,必不少矣,豈不惜哉!

    或云:崔光既志在覆魏,而又斤斤爲之存其史跡,何也?曰:史也者,天下之公,不徒非一人一家之私,抑亦非一部一族之私也。況我既見侮於魏矣,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可不詳魏之行事,以資我之鑒戒歟?盡力於魏之史記者,前有李彪,後有崔光。光之還領著作也,史言其年耆多務,疾病稍增,而自强不已,及疾甚,敕子侄等,猶以史功不成,殁有遺恨。臨殁,又言弟子鴻於肅宗,鴻即撰《十六國春秋》者也。其作《十六國春秋》也,史言其二世仕江左,故不録僭晉、劉、蕭之書。又恐識者責之,未敢出之於外。世宗聞其撰録,遣散騎常侍趙邕,詔其隨成者送呈。鴻以其書有與國初相涉,言多失體,且既未訖,迄不奏聞。後典起居注,乃妄載其表,謂謹以所訖者附臣邕呈奏云云。又云,鴻自正光以前,不敢顯行其書,自後,以其伯光貴重當朝,知時人未能發明其事,乃頗相傳讀,亦以光故,執事者遂不論之。子子元,永安中乃奏其父書。夫曰涉魏初者言多失體,則鴻之書必義正辭嚴,抑十六國事與魏相涉,因此與晉、宋相涉者,必也多存其真,而非如今《魏書》之矯誣諱飾。其亡也,實與崔浩之書所謂備而不典者,同其可惜矣。始祕其書,而正光已後,稍稍出之於外者,以其時魏政已亂,不暇更興文字之獄,亦非徒以光之庇之也。意雖疾魏,而猶妄言曾經呈奏者,蓋以如是,則可云其書曾經進御,而致攻擊之者,或以是而少息其心焉。永安之時,魏朝業幾不國,而子元猶欲奏其父書,則以時人率重金匱石室之藏,如是則其書易行也,凡欲以存史事而已,豈其有愛於魏歟?《魏書·自序》云:“世宗時,命邢巒追撰《高祖起居注》。書至太和十四年,又令崔鴻、王遵業補續焉。下訖肅宗,事甚委悉。”則鴻於魏史,亦曾竭力。以鴻之明於逆順,而其盡力於魏史如是,而光之心從可知,而浩之心亦從可知矣。豈其有愛於虜歟?

    魏收撰《魏書》,時人稱爲穢史。其後北齊後主,曾於武平四年,詔史官更撰《魏書》,而其事未有成。隋文帝詔魏澹别成《魏史》,《隋書·澹傳》云“時稱簡正”。與其後煬帝又詔楊素更撰《魏書》,以素薨而止。事見《隋書·潘徽傳》,則澹之書必仍有不滿人意者在也。《北史·崔光傳》云:光子劼,常恨魏收書,欲更作編年紀。使其成之,必有足觀,而竟不能就,豈不重可惜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七月二日《東南日報》副刊“文史”第四十八期

    七五四吴均齊春秋

    《梁書·文學·吴均傳》云:“均表求撰《齊春秋》,書成奏之,高祖以其書不實,使中書舍人劉之遴詰問數條,竟支離無對,敕付省焚之,坐免職。”《南史》云:“均將著史以自名,欲撰齊書,求借齊起居注及羣臣行狀,武帝不許,遂私撰《齊春秋》奏之。書稱帝爲齊明帝佐命,帝惡其實録,以其書不實,使中書舍人劉之遴詰問數十條,竟支離無對,敕付省焚之,坐免職。”《史通·古今正史》篇曰:均乞給起居注并羣臣行狀,有詔:“齊氏故事,布在流俗,聞見既多,可自搜訪也。”詔辭不容僞造,則《南史》之説是也。流俗傳説,往往能知事之内情,而於其外表則不能皆確,如時、月、日、地名、官名等是也。既靳起居注及羣臣行狀不與,而復以不實爲之罪,可謂巧於立説矣。

    《南史·梁書·帝紀》云:“初,皇考(梁武帝蕭衍父順之)之薨,不得志,事見《齊魚復侯傳》。至是,鬱林失德,齊明帝作輔,將爲廢立計,帝欲助齊明,傾齊武之嗣,以雪心恥,齊明亦知之,每與帝謀。”此即所謂帝爲齊明佐命者也。復讎在當時,不徒不以爲諱,且以爲榮,梁武未必惡吴均之實録。然順之之殺魚復侯,亦本非美事,《齊書》亦不著其事。梁武蓋爲其父諱,故不欲著其實也。然均書竟不能絶,亦何益耶?《梁書》、《南史》,叙均所著書,皆有《齊春秋》,《隋志》亦著録。《史通》云:其私本竟能與蕭氏所撰并傳於後,蓋所焚者特其進呈之本而已。善乎孟子之言之也,曰:“暴其民甚,則身弑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天下之公,固終不容以一人一家之私掩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七月二日《東南日報》副刊“文史”第四十八期

    七五五江淹齊史

    《齊書·文學·檀超傳》云:“建元二年,初置史官,以超與江淹掌史職。超史功未就,卒官,江淹撰成之,猶不備也。”《南史》不云卒官。云徙交州,於路見殺,餘語同。《梁書·江淹傳》云:“凡所著述百餘篇,自撰爲前後集,并《齊史》十志,并行於世。”《南史》云:“淹任性文雅,不以著述在懷,所撰十三篇,竟無次序。”又云:“凡所著述,自撰爲前後集,并《齊史》傳志,并行於世。”《隋書·經籍志》史部正史類,梁有江淹《齊史》十三卷亡。《史通·古今正史》篇云:“淹始受詔著述,以爲史之所難,無出於志,故先著十志,以見其才。”云先著,後來當續有所撰。然則《隋志》之十三卷,當係十卷爲志,三卷爲傳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東南日報》副刊“文史”第四十六期

    七五六沈約宋書

    趙甌北《廿二史劄記》謂沈約《宋書》,多取徐爰舊本,舉其革易之際,爲宋諱者反甚於爲齊爲證,可謂卓識。然謂“約於永明五年奉敕,次年二月即告成,共紀、志、列傳一百卷,古來脩史,未有若此之速者。”則其説未審。《十七史商榷》云:“約表云:本紀、列傳,繕寫已畢,合志、表七十卷,臣今奏呈,所撰諸志,須成續上。今約書,紀十卷,傳六十卷,適七十卷,外有志三十卷而無表,與《梁書》本傳云著《宋書》百卷適合,則表中志表二字乃衍文。”其説是也。然期月而成紀傳七十卷,亦非仍舊貫不爲功矣。宋史始於何承天,草立紀傳,止於武帝功臣,所撰志惟天文、律歷,亦見約上書表。《宋書》元本,實大成於徐爰,《郡齋讀書志》謂約書以何承天書爲本,旁採徐爰之説,則大誤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四月二日《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七五七唐以前無斷代史

    正史自班氏而降,皆斷代爲書,頗爲論者所訾議。然史之斷代,乃成於事之偶然;初未有人謂理當如是,此至唐世猶然也。何以言之?《史通·古今正史》篇云:“太宗以梁、陳及齊、周、隋氏,并未有書,乃命學士分脩,仍使祕書監魏徵總知其務,合爲《五代紀傳》,并目録凡二百五十二卷。書成,下於史閣。惟有十志,斷爲三十卷,尋擬續奏,未有其文。又詔左僕射于志寧、太史令李淳風、著作郎韋安仁、符璽郎李延壽同撰;其先撰史人,惟令狐德棻重預其事。太宗崩後,刊勒始成。其篇第雖編入《隋書》,其實别行,俗呼爲《五代史志》。”云“合爲《五代紀傳》”,則梁、陳、齊、周、隋之史,未嘗各别爲書可知。五代既合爲一書,十志自無編入《隋書》之理。所謂“編入《隋書》”者,蓋篇第之偶誤。然篇第雖誤,而書仍别行,可見十志未與《隋書》合,亦即可證《隋書》未與《梁》、《陳》、《齊》、《周書》分也。《梁》、《陳》、《齊》、《周》、《隋》既合爲一;《宋》、《齊》、《魏》何緣獨分?李延壽作《南北史》,實合八代爲一編,延壽亦嘗與官脩,觀私書之體例,自可推見官書之本意。隋爲一統之世,可繼《宋》、《齊》、《梁》、《陳》、《魏》、《齊》、《周》之後;《晉》又何不可冠《宋》、《齊》、《梁》、《陳》、《魏》、《齊》、《周》之前?更自此而上推,曹魏以前之史,又何不可合而爲一?《南北史·序傳》,自言以擬《史記》,則其明徵矣。然當時史家,意雖主合,而後人仍以斷代視之者,則緣纂脩之時,實係各爲起訖,體例既不畫一,前後銜接之間,又不免複緟矛盾,未免離之兩美,合之兩傷耳。

    繼《太史公書》之後,最有意於貫穿古今者,自當推梁武帝之《通史》。《史通》云:“其書自秦以上,皆以《史記》爲本,而别採他説,以廣異聞。至兩漢以還,則全録當時紀傳,而上下通達,臭味相依。又吴、蜀二主皆入世家,五胡及拓跋氏列於《夷狄傳》。大抵其體皆如《史記》,所異者無表而已。”“上下通達,臭味相依”,蓋謂其體例,去其複緟矛盾,必如是,乃覺血脈相貫,而可合爲一編也。“别採他説,以廣異聞”,意蓋主於求備,於《史記》如是,《漢書》已下自亦不至有所刊落。故梁武帝語蕭子顯,謂此書若成,衆史可廢。其無表者,蓋析其事以入紀傳,而非逕行芟削也。《齊書·檀超傳》:超掌史職,上表立條例,即謂封爵各詳本傳,無假年表。此書《梁書·本紀》云六百卷,《史通》云六百二十卷。《本紀》或以成數言之,《隋志》作四百八十卷,自係有所闕佚;然《梁書·吴均傳》言書起三皇迄齊代,而《隋志》云起三皇迄梁,則後人或就原書有所增益;《梁紀》卷數減於《史通》,亦不能斷爲係舉成數矣。以梁事續蕭齊,則又時人作史不主斷代之明徵也。《周書·明帝紀》言:“帝集公卿以下有文學者八十餘人,於麟趾殿刊校經史,又捃采衆書,自羲、農以來,訖於魏末,叙爲世譜,凡五百卷。”《陳書·陸瓊傳》:瓊子從典,陳亡後入隋,楊素奏使續《史記》,迄於隋,其書未就。二書體例,蓋與梁武帝之《通史》同。元暉《科録》,《隋志》入之子部雜家,意蓋以爲類書;《史通》叙於《古今正史》之篇,則意亦以爲通史。《魏書·儒林·平恒傳》云:“自周以降,暨於魏世,帝王傳代之由,貴臣升降之緒,皆撰録品第,商略是非,號曰《略注》,合百餘篇”,意亦似與《科録》相類。《隋志》云,雜史類:“自後漢以來,學者多鈔撮舊史,自爲一書,或起自人皇,或斷之近代。”雖斷限有遠近之殊,取材有多寡之異,其意亦并主於通貫也。《宋書·江夏王義恭傳》:嘗撰《要記》五卷,起前漢,訖晉太元。所苞者廣,而卷帙甚少。《陳書·顧野王傳》:撰《通史要略》一百卷。則其卷帙頗巨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七五八讀洞冥記

    少讀《史記》,言李少君、欒大事,心嘗怪之,以爲其惑人之術何淺,而人亦何以竟爲所惑也。及讀《抱朴子·祛惑》篇,言古强自云曾見堯、舜、禹、湯、孔子,凡人皆信其言。及病死黄整家,整猶疑其化去。蔡誕自言爲老君守龍不謹,責付崑崙,崑崙去天不過數十丈,聞者亦多信之。項曼都自言乘龍升天,謁拜天帝,失儀見斥,河東因號爲斥仙人。稚川云:“予昔數見雜散道士輩,走貴人之門,專令從者作爲空名,云其已四五百歲矣。人適問之年紀,佯不聞也,含笑俯仰,云八九十。須臾自言:我曾在華陰山斷穀五十年,復於嵩山少室四十年,復在泰山六十年,復與某人在箕山五十年,爲同人徧説所歷。正爾,欲令人計合之,已數百歲人也。”此其術真不可以欺孺子,而亦能令人煙起霧合。然後知恒人之所信,不過如此,文成、五利之能惑人,無足怪也。

    稚川言古强“曾略涉書記,頗知故事”,此道家之書每多附會史事之由。其所附會,亦多淺陋可笑。予昔亦讀而疑之,今乃知其不足怪。其出之於口者如是,其筆之於書者,自亦不過如是也。其實《史記·封禪書》載公孫卿言黄帝事,即係如此,不過時代較早,且載諸正史,人不但不知其繆,且有援之以言古史者矣。

    《洞冥記》載李充自言三百歲,孟岐年可七百歲。語及周初事,了然如目前。嘗侍周公升壇,以手摩成王足;周公與之玉笏。黄安懷荆讀書,畫地記數,日久地成池。坐一神龜,廣二尺。人問子坐此龜幾年矣?對曰:昔伏羲始造網罟,獲此龜,以授吾,吾坐龜背已平矣。此蟲畏日月之光,二千歲即一出頭,吾坐此龜,已見五出頭矣。皆古强之類也。

    歐洲文字有陰陽性之别,雖無生命之物,無形體之事,亦莫不然。予初聞怪之,繼而思之,古言干將、莫邪,以爲劍有雌雄,則歐人以無生命之物,亦有雌雄,亦不足怪也。蓋邃初之人,固不知生物與無生物之别也。《洞冥記》言漢武帝解鳴鴻之刀,以賜東方朔,朔曰:此刀黄帝採首山之銅鑄之,雄已飛去,雌者猶存,亦干將、莫邪之類也。

    七五九神異經

    秦、漢間方士,多好求仙採藥於窮荒之地,故於域外地理,頗有所知。傳述既廣,即未嘗親歷者,亦摭拾其辭以欺世,故其書多荒怪之談。然輾轉傳譌,自有所本,理而董之,亦或可考見其朔也。

    《神異經》云:“東方荒外,有豫章焉。樹主一州。其高千丈,圍百丈,本上三百丈。本如有條枝,敷張如帳。上有玄狐黑猿。樹主人,爲南北列,并面向西南。有九力士,操斧伐之,以占九州吉凶。斫復,其州有福;遲者,州伯有病;積歲不復者,其州滅亡。”據此,豫章在古亦爲神木,與扶桑等同。

    又云:“荒外有大山,其中生不盡之木。晝夜火然。得暴風不猛,猛雨不滅。”又云:“不盡木,火中有鼠,重千斤。毛長二尺餘,細如絲。恒居火中,洞赤。時時出外而毛白。以水逐而沃之,即死。取紡績其毛,織以爲布。用之若有垢涴,以火燒之則浄也。”又云:“南荒之外有火山。晝夜火然。火中有鼠重百斤。毛長二尺餘,細如絲,可以作布。恒居火中,時時出外而白。以水逐而沃之,乃死。取其毛,緝織以爲布。”又云:“東海之外,荒海中有山,焦炎而峙,高深莫測,蓋稟至陽之爲質也。海水激浪投其上,噏然而盡。計其晝夜,噏攝無極。若熬鼎,受其灑汗耳。”此皆因火山及火浣布而附會者也。《述異記》云:“南方有災火山。四月生火,十二月火滅。火滅之後,草木皆生枝條。至火生,草木葉落,如中國寒時也。取此木以爲薪,然之不燼。以其皮績之,爲火浣布。”與《神異經》同一附會。

    又云:“南方山有邯??之林,其高百丈,圍三尺八寸。促節多汁,甜如蜜。咋嚙其汁,令人潤澤。可以節蚘蟲。人腹中蚘蟲,其狀如蚓,此消穀蟲也;多則傷人,少則穀不消。是甘蔗能滅多益少。凡蔗亦然。”觀此,則中國人早知有蔗,特未能製以爲餳耳。邯??,舊刻下注甘蔗二字,邯爲借字,??則特造之字也。

    又云:“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岸深五丈餘,恒冰,惟夏至左右五六十日解耳。有横公魚,長七八尺,形如鯉而目赤。晝在湖中,夜化爲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烏梅二枚煮之則熟。食之可止邪病。”此似今西伯利亞之湖。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六〇博物志

    古人多有隨意鈔録之作,此書亦其一也。其題署何人,全不足據。書亦絶無體例,蓋鄉曲陋儒之所爲。古類書弘博者甚多,皆不傳,而此等書獨有傳於後者,卷帙少則迻録易;且不知體例之人所爲,正爲不知體例之人所悦。通知著述體例之士少,不知著述體例之人多,而此等書遂傳之寖廣,不易湮滅矣。

    然其爲物既古,則作者雖陋,而仍時有可採。以其與他古籍間有異同,足資參證,又或足補他書之所不備也。如云:“泰山,一曰天孫,言爲天帝孫也。主召人魂魄。東方萬物始成,知人生命之長短。”案《後漢書·烏桓傳》曰:“俗貴兵死,斂尸以棺,有哭泣之哀;至葬,則歌舞相送。肥養一犬,以彩繩纓牽,并取死者所乘馬衣物,皆燒而送之,言以屬累犬,使護死者神靈歸赤山。赤山,在遼東西北數千里。如中國人死者魂神歸岱山也。”《注》即引此書爲説。又《風俗通義》云:“俗説岱宗上有金篋玉策,能知人年壽脩短。武帝探策得十八,因讀曰八十,其後果用耆長。”泰山知人生死,其説蓋甚古,傳於今者鮮矣,賴有此書及《後漢書》、《風俗通》,可以相證也。又云:“太行北去,不知山所限極,亦如東海,不知所窮盡也。漠北廣遠,中國人鮮有至北海者。漢使票騎將軍霍去病北伐單于,至瀚海而還,有北海明矣。”可見古人於北方地理,甚爲茫昧也。

    古書述事多荒誕,然細加推勘,皆可知其致誤之由,雖荒誕,非虚搆也;然其或見信或不見信,則仍視其傳之之書。此書云:“有一國,在海中,純女無男。又説得一布衣,從海浮出,其身如中國人衣,兩袖長二丈。又得一破船,隨波出在海岸邊。有一人,項中復有面,生得,與語不相通,不食而死。其地皆在沃沮東大海中。”此事亦見《三國志·東夷傳》,蓋當時傳聞,實有此辭,抑且有事實爲據,非虚搆也,然使不見《國志》,惟載是書,人亦將視爲東野人之語矣。

    又云:“禹平天下,會諸侯會稽之野,防風氏後到,殺之。夏德之盛,二龍降之。禹使范成光御之行域外,既周而還。至南海,經防風。防風氏之二臣,以塗山之戮,見禹便怒而射之。迅風雷雨,二龍升去。二臣恐,以刃自貫其心而死。禹哀之,乃拔其刃,療以不死之藥,是爲穿胸民。”又云:“交趾民,在穿胸東。”説雖荒誕,然防風之族,及其所在,藉可推測。穿胸蓋文身之民,刻畫其胸以爲飾也。

    又云:“荆州極西南界至蜀,諸民曰獠子。婦人姙娠,七月而産。臨水生兒,便置水中,浮則取養之,沈便棄之。然千百多浮。既長,皆拔去上齒牙各一,以爲身飾。”獠人能没水捕魚,觀此,可知其習之之夙矣。

    又云:“交州夷名曰俚子。俚子弓長數尺,箭長(尺)餘,以燋銅爲鏑,塗毒藥於鏑鋒,中人即死。不時斂藏,即膨張沸爛,須臾燋煎都盡,惟骨耳。”説似過甚,然夷人有毒矢,則必不誣也。《後漢書·南蠻傳》: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蠻里張游,率種人慕化内屬,封爲歸漢里君。注:“里,蠻之别號,今呼爲俚人。”知俚之稱,實起於交域也。《志》又言:“西方之人高鼻深目,多毛。南方之人大口。”西方人蓋白種,南方人則馬來族,固皆實録也。

    古人本好附會,不求其實。此等短書,其荒陋,自更出於意計之外,然其附會之由,亦間有可考者。如云:“堯以天下讓於虞,三苗之君非之,帝殺有苗;有苗之民,浮入南海,爲三苗國。”案鄭注《甫刑》,以苗民爲貶辭,其説蓋是。然高注《淮南子》,已别列一説,謂竄三苗國民於三危矣。郭注《山海經》亦云:“堯以天下讓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殺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爲三苗國。”與《博物志》同,蓋因民字而附會。《志》又言:“漢武帝時,弱水西國,有人乘毛車渡弱水來獻。”蓋因弱字而附會也。又云:“齊桓公與管仲自敦煌西涉流沙。沙石千餘里,無水。時則有沃流處,人莫能知。皆乘橐駞,橐駞知水脈,遇其處,輒停,以足蹋地。人於其蹋處闕之,輒得水。”此釋流沙,其荒甚矣,然古文家以居延澤當之,庸愈乎?

    最可笑者,謂魏武帝伐冒頓,遇物如狸,能殺師子,竟不知冒頓在漢初也。此等處幸而傳者亦皆淺陋,故能存其真,否則一經校改,轉無由知其本不可信矣。

    《志》云:“《周書》曰:西域獻火浣布,昆吾氏獻切玉刀。火浣布汙則燒之,則潔。刀切玉如臈。布,漢世有獻者,刀則未聞。”此所云《周書》,未知爲何書。《志》又曰:“《莊子》曰:地三年種蜀黍,其後七年多蛇。”案《釋文》謂《莊子》“言多詭誕,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衆家并同,自餘或有外而無雜。惟郭子玄所注,特會莊生之旨,故爲世所貴”。《莊子》五十二篇,今本惟三十三篇,蓋非其全。此所引蓋在逸篇中。然則其云《周書》,亦必有據也。

    《志》云:“《老子》云:萬民皆附西王母,惟王、聖人、真人、仙人、道人之命,上屬九天君耳。”此方士壽命之説。又云:“《神仙傳》曰:食者,百病妖邪之所鍾。”又曰:“所食逾少,心愈開,(年)愈益。所食愈多,心愈塞,年愈損。”此方士攝養之方。其言壽命,妖妄不經;言攝養,頗有至理也。

    《志》云:“舊説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於槎上,多齎糧,乘槎而去。十餘日中,猶觀日月星辰,自後茫茫忽忽,亦不覺晝夜。去十餘日,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遥望宫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説來意,并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問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觀此,知古人謂水與天接。

    《志》云:“人有山行墮深澗者,無出路,饑餓欲死。左右見龜蛇甚多,朝暮引頸向東方。人因伏地學之,遂不餓。體殊輕便,能登巖岸。經數年後,竦身舉臂,遂超山澗上,即得還家。顔色悦懌,頗更黠慧勝故。還食穀,啖滋味,百餘日中,復本質。”案人不火食,即身輕能超越,野史中數見之。清末,似係光緒三十三年丁未。《時報》尚載有瑞典、那威人如此,蓋非虚語。人不食不能生,此人或亦以不火食而身輕;學龜蛇呼吸,則方士附會之辭也。

    語有傳之甚久者。余小時,先母嘗語予曰:“行霧中必飽食,飲酒尤佳。昔有三人,曉行遇霧,一無恙,一病,一死。無恙者飲酒,病者飽食,死者空腹。”先母云聞諸故老,不云見於書史也。余後讀方書見之,亦不云説有所本。然是書已載之。

    《志》云:“人藉帶眠則夢蛇。”與今心理學家之説合。

    《志》云:“燒白石作白灰,既訖,積著地,經日俱冷,遇雨及水澆,即便然,煙焰起。”此事今人無不知之者矣,然此書鄭重而道之,以爲戲術,可見其時知者尚少,更無論資以爲用也。

    《志》云:“居無近絶溪羣冢,狐蟲之所近,此則死氣陰匿之處也。”其説無稽。然絶溪羣冢,易以致疾,而非尊生者之所居,則實矣。又云:“山居之民,多癭腫疾,由於飲泉之不流者,今荆南諸山郡多此疾。瘇由踐土之無鹵者,今江外諸山縣,偏多此病。”言醫理未然,然言何地多何病,亦足備醫史之甄采也。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六一拾遺記

    此書爲道家之書,其附會之跡,顯然可見,然亦有間存古説者。

    《記》云:“帝嚳之妃,鄒屠氏之女也。軒轅去蚩尤之凶,遷其民善者於鄒屠之地,遷惡者於有北之鄉。其先以地命族,後分爲鄒氏、屠氏。女行不踐地,常履風雲,游於伊洛。帝乃期焉,納以爲妃。”案顓頊取於蜀山氏,爲蚩尤之族,予别有考。今觀此説,則帝嚳亦取於蚩尤,無怪秦、楚等南方之族,皆以帝嚳爲祖也。

    《記》云:“堯命夏鯀治水,九載無績。鯀自沈於羽淵,化爲玄魚,時揚鬚振鱗,横脩波之上;見者謂爲河精。羽淵與河、海通源也。海民於羽山之中,脩立鯀廟,四時以致祭祀。常見玄魚與蛟龍,跳躍而出,觀者驚而畏矣。鯀之靈化,其事互説。神變猶一,而色狀不同。玄魚黄熊,四音相亂。傳寫流文,鯀字或魚邊玄也。羣疑衆説,并略記焉。”案以鯀化爲玄魚,似據字形傅會。然《尚書》亦言禹錫玄圭,何爲而必錫玄圭乎?殷起東南,而契稱玄王;鯀、禹治水,亦在東南,而鯀化玄魚,禹錫玄圭。又古東南之族稱黎,黎即黑也。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日昏,戎事乘驪,牲用玄。然則古東南之族,殆以黑爲徽號,而殷人尚白,乃其遷殷後事,封商時初不然也。

    《記》云:“禹鑿龍關之山,亦謂之龍門。至一空巖,深數十里,幽暗不可復行,禹乃負火而進。有獸,狀如豕,銜夜明之珠,其光如燭。又有青犬,行吠於前。禹計可十里,迷於晝夜。既覺,漸明,見向來豕犬,變爲人形,皆著玄衣。又見一神,虵身人面。禹因與語,神即示禹八卦之圖,列於金板之上。又有八神侍側。禹曰:華胥生聖子,是汝邪?答曰:華胥是九河神女,以生余也。乃探玉簡授禹,長一尺二寸,以合十二時之數,使量度天地。禹即執持此簡,以平水土。蛇身之神,即羲皇也。”此説亦以豕犬之神爲玄衣,又以華胥爲九河神女,以羲皇爲蛇身,并足見吾族起於江海之會。

    《記》云:“(周)昭王二十四年,塗脩國獻青鳳、丹鵲,各一雌一雄。孟夏之時,鳳、鵲皆脱易毛羽,聚鵲翅以爲扇,緝鳳羽以飾車蓋也。扇:一名遊飄,二名條翮,三名虧光,四名仄影。時東甌獻二女:一名延娟,二名延娱。使二人更摇此扇,侍於王側,輕風四散,泠然自涼。此二人,辯口麗辭,巧善歌笑;步塵上無跡,行日中無影。及昭王淪於漢水,二女與王乘舟,夾擁王身,同溺於水。故江漢之人,到今思之,立祀於江湄。數十年間,人於江漢之上,猶見王與二女,乘舟戲於水際。至暮春上巳之日,禊集祠間,或以時鮮甘味,采蘭杜苞裹,以沈水中,或結五色紗囊盛食,或用金鐵之器,并沈水中,以驚蛟龍水蟲,使畏之,不侵此食也。”此與帝之二女傳説相涉,所沈之食,又與角黍相類也。

    《記》云:燕昭王九年,“思諸神異。有谷將子,學道之人也,言於王曰:西王母將來遊,必語虚無之術。不踰一年,王母果至,與昭王遊於燧林之下,説炎帝鑽火之術。”又云:“秦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沈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淪波舟。其國人長十丈,編鳥獸之毛以蔽形。始皇與之語,及天地初開之時,了如親覩。曰:臣少時,躡虚卻行,日遊萬里。及其老朽也,坐見天地之外事。臣國在咸池,日没之所,九萬里,以萬歲爲一日。俗多陰霧,遇其晴日,則天豁然雲裂,耿若江漢,則有玄龍、黑鳳,翻翔而下。及夜,燃石以繼日光。此石出燃山,其土石皆自光澈,叩之則碎,狀如粟,一粒輝映一堂。昔炎帝始變生食,用此火也。”古書皆以爲燧人鑽木取火,此獨以爲炎帝,顧名思義亦通,蓋亦有所本。

    《記》云:“(漢)孝惠帝二年,四方咸稱車書同文軌,天下太平,干戈偃息,遠國殊鄉,重譯來貢。時有道士,姓韓,名稚,則韓終之胤也,越海而來,云是東海神使,聞聖德洽乎區宇,故悦服而來庭。時有東極,出扶桑之外,有泥離之國來朝。其人長四尺,兩角如蠒,牙出於脣,自乳以來,有靈毛自蔽,居於深穴,其壽不可測也。帝云方士韓稚,解絶國人言。令問人壽幾何?經見幾代之事?答曰:五運相承,迭生迭死,如飛塵細雨,存殁不可論算。問女媧以前可聞乎?對曰:虵身已上,八風均,四時序,不以威悦,攬乎精運。又問燧人以前,答曰:自鑽火變腥以來,父老而慈,子壽而孝。自軒皇以來,屑屑焉以相誅滅,浮靡囂動,淫於禮,亂於樂,世德澆譌,淳風墜矣。”此以燧人爲變腥,與前説異,蓋各有所本。以女媧爲虵身,亦舊説也。

    《記》云:“晉太始元年,魏帝爲陳留王之歲,有頻斯國人來朝,以五色玉爲衣,如今之鎧。其使不食中國滋味,自齎金壺,壺中有漿,凝如脂,嘗一滴則壽千歲。其國有大楓木,成林,高六七十里,善算者以里計之,雷電常出樹之半。其枝交蔭於上,蔽不見日月之光,其下平浄掃灑,雨霧不能入焉。樹東有大石室,可容萬人坐,壁上刻爲三皇之像,天皇十三頭,地皇十一頭,人皇九頭,皆龍身。亦有膏燭之處,緝石爲牀,牀上有膝痕,深三寸。牀前有竹簡,長尺二寸,書大篆之文,皆言開闢以來事,人莫能識。或言伏羲畫卦之時有此書,或言是蒼頡造書之處。傍有丹石井,非人之所鑿,下及漏泉,水常沸湧,諸仙欲飲之時,以長綆引汲也。”此言三皇,襲緯書之文,云皆龍身,亦依附舊説。

    《記》云:“石季倫愛婢名翔風,魏末於胡中得之,年始十歲,使房内養之;至十五,無有比其容貌。特以姿態見美,妙别玉聲,巧觀金色。石氏之富,方比王家,驕侈當世,珍寶奇異,視如瓦礫,積如糞土,皆殊方異國所得,莫有辨識其出處者。乃使翔風别其聲色,悉知其處。”是時胡人來者多賈客,所市率珍異之物,觀此等傳説,實隱見當時西域商業情形也。

    《記》云:“瀛洲,一名魂洲,亦曰環洲。東有淵洞,有魚,長千丈,色斑,鼻端有角,時鼓舞羣戲。遠望水間有五色雲,就視,乃此魚噴水爲雲,如慶雲之麗,無以加也。”此即今之鯨。可見説雖荒怪,自有所本。

    此《記》附會,有極可笑者。如以鯀字亦作鮌,乃謂其化爲玄魚;長安城北有司寒之館,則謂爲漢惠帝祠韓終之所,改其字爲祠韓;因人家元日,刻木鑄金或畫雞於牖上,乃以爲堯時秖支所獻重明之鳥;皆是也。其云:“傅説賃爲赭衣者舂於深巖以自給,夢乘雲繞日而行,筮得利建侯之卦,歲餘,湯以玉帛聘爲阿衡。”則并誤傅説與伊尹爲一人矣,真可發一噱。

    《山海經·海外南經》有岐舌國。郭《注》云:“其人舌皆岐,或云支舌也。”郝《疏》云:“支舌即岐舌。《爾雅·釋地》云:枳首蛇,即岐首蛇,岐一作枝,枝支古字通也。又支與反字形相近,《淮南·墜形訓》有反舌民。高誘《注》云:語不可知,而自相曉。又注《吕氏春秋·功名》篇云:一説南方有反舌國,舌本在前,末倒向喉,故曰反舌。是支舌,古本作反舌也。《藝文類聚》十七卷引此經作反舌國,其人反舌。《太平御覽》三百六十七卷亦引此經同,而云一曰交。案交蓋支字之譌也。二書所引經文作反舌,與古本正合。”案《類聚》、《御覽》皆出郭《注》後,不應二書不誤,而郭《注》反誤。今觀此《記》云:“西方有因霄之國,人皆善嘯。丈夫嘯聞百里,婦人嘯聞五十里,如笙竽之音。秋冬則聲清亮,春夏則聲沈下。人舌尖處倒向喉内;亦曰兩舌重沓,以爪徐刮之,則嘯聲愈遠。故《吕氏春秋》云反舌殊鄉之國,即此謂也。”然則郭《注》所引者,即此等道士造作之説耳。

    《記》又云:“太初二年,大月氏國貢雙頭雞,四足一尾,鳴則俱鳴。武帝置於甘泉故館,更以餘雞混之,得其種類,而不能鳴。諫者曰:《詩》云:牝雞無晨。一云: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雄類不鳴,非吉祥也。帝乃送還西域。行至西關,雞反顧,望漢宫而哀鳴。故謡言曰:三七末世,雞不鳴,犬不吠,宫中荆棘亂相係,當有九虎争爲帝。至王莽篡位,將軍有九虎之號。其後喪亂彌多,宫掖中生蒿棘,家無雞鳴犬吠。”案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見僞《古文尚書》,此書引之,而又誤《書》爲《詩》,方士之荒陋,固如是也,然其時代之晚,亦可見矣。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七六二述異記

    此書雖亦小説之類,然中存古説頗多,較之輾轉改飾者,頗有區别。盤古古説,實賴此書以存,予别有考。今再略舉數事如下。

    《記》云:“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産天地。鬼一産十鬼,朝産之,暮食之。今蒼梧有鬼姑神是也。虎頭龍足,蟒目蛟眉。《注》:蟒虵目圓,蛟眉連生。今吴、越間防風廟土木作其形,龍首牛耳,連眉一目。”案虞山即吴山,此可證吴之名或原於南方。鬼母能産天地,則宇宙原始,實由女神,較之《山海經》以羲和、常儀爲帝俊之妻,其思想更古矣。朝生子而暮食之,其性質頗爲酷虐,野蠻人固多畏惡神也。抑此亦古之寓言,以釋萬物之生死者與?其形狀類龍虵,可見其説起於海濱。而吴、越間防風廟土木作其形,又可見吴、越與南越,民族關係頗切也。抑其所謂龍首牛耳者,牛耳或牛角之傳譌,則又與蚩尤有關係矣。見下。

    《記》又云:“昔禹會塗山,執玉帛者萬國。防風氏後至,禹誅之。其長三丈;其骨,頭專車。今南中民有姓防風氏,即其後也,皆長大。越俗祭防風神,奏防風古樂,截竹長三尺,吹之如嗥,三人披髮而舞。”禹會諸侯,恐不能至越地。防風氏事,非禹後播遷南方者傳述而誤其地,則其人自與土著之越相争鬭,而傅諸禹也。然南方民有姓防風者,則可見防風氏之實有其國。抑“伏羲鱗身,女媧虵軀”,見《魯靈光殿賦》。而傳亦謂爲風姓;又北方實有房國,房即防也;得毋始皆在南,後乃稍徙而北歟?《記》又云:“南康郡有君山,高秀重疊,有類臺榭,名曰女媧宫。”則女媧之傳説,固亦有在南方者矣。

    《記》又云:“軒轅之初立也,有蚩尤氏,兄弟七十二人,銅頭鐵額,食鐵石。軒轅誅之於涿鹿之野。蚩尤能作雲霧。涿鹿,今在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今冀州人掘地,得髑髏如銅鐵者,即蚩尤之骨也。今有蚩尤齒,長二寸,堅不可碎。秦、漢間説:蚩尤氏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鬭,以角觝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兩兩三三,頭戴牛角而相觝。漢造角觝戲,蓋其遺製也。”又云:“太原村落間祭蚩尤神,不用牛頭。今冀州有蚩尤川,即涿鹿之野。漢武時,太原有蚩尤神晝見,龜足虵首,首疫,其俗遂爲立祠。”案銅頭鐵額,骨如銅鐵,皆因蚩尤造兵而傅會。古蓋以蚩尤之族,多力如牛,故涿鹿之戰,有教熊、羆、貔貅、貙、虎之説也。吴、越間防風廟鬼姑神,蓋亦牛首,故其像猶作牛耳;抑牛耳或亦牛角之譌也?角觝之戲盛於秦,秦爲飛廉後,固亦東南之族。《秦本紀》特記豐大特之神,亦可見其族之重牛矣。太原蚩尤神,龜足虵首,則其族本起濱海之徵也。《易·繫辭傳疏》引《帝王世紀》:炎帝人身牛首。《海外北經》:共工之臣相柳氏。相柳之所抵,厥爲津谿,疑亦謂其牛首有角。

    蒼頡,古説皆以爲帝王,無以爲黄帝史者,其廟碑云:“天生德於大聖,四目靈光,爲百王作憲。”《春秋元命苞》云:“倉頡四目,是謂并明。”《路史》言:廬陵縣化仁山舊祠,有倉頡像,四目龍袞。蓋亦傳之自古。而蚩尤俗傳亦云四目,則倉頡亦南方之族矣。然則中國文字,實始於南也。

    《記》又云:“堯使鯀治洪水,不勝其任,遂誅鯀於羽山,化爲黄能,入於羽泉。今會稽祭禹廟不用熊,曰:黄能即黄熊也。陸居曰熊,水居曰能。昉按今江、淮中有名熊。熊虵之精,至冬化爲雉,至夏復爲虵。今吴中不食雉,毒故也。”此可見鯀之傳説,亦與南方有關。《月令》言“爵入大水爲蛤”,知古謂飛潛可以相化,龍特其尤神者耳。此亦水濱之民之思想也。堯使鯀治水時,蓋仍在東方,未遷西北。

    《記》又云:“饒州,俗傳軒轅氏鑄鏡於湖邊。今有軒轅磨鏡石。石上常潔,不生蔓草。”案軒轅蹤跡,不得至饒州,然亦可見南方鑄冶之早。

    《漢書·地理志》云:“粤地,牽牛婺女之分野也。今之蒼梧、鬱林、合浦、交阯、九真、南海、日南,皆粤分也。其君禹後,帝少康之庶子云,封於會稽。”臣瓚曰:“自交阯至會稽,七八千里。百粤雜處,各有種姓,不得盡云少康之後也。”案《漢書》之意,本指封於會稽者言之,臣瓚實誤駁。然會稽之越而外,其君固亦未必無禹後也。《述異記》云:“吴既滅越,棲句踐於會稽之上,地方千里。句踐得范蠡之謀,乃示民以耕桑。延四方之士,作臺於外,而館賢士。今會稽山有越王臺。今交州麻林,一名紵林,句踐種麻,將以弦弓。交州糠頭山,句踐貯米,於其上舂,積糠爲山。今會稽之上,有越王鑄劍洲、箭鏃洲。往往有得古箭鏃。”又云:“廣州東界,有大夫文種之墓。墓下有石,有華表柱,石鶴一隻。種即越王句踐之謀臣也。”又云:“洞庭湖中有釣洲。昔范蠡乘扁舟至此,遇風,止釣於洲上,刻石記焉。有一陂,陂中有范蠡魚。昔范蠡釣得大魚,烹食之,小者放於陂中。陂邊有范蠡石牀、石硯、鈷?。范蠡宅在湖中。”洞庭有范蠡遺跡,殊不足信。交、廣之域,秦、漢後始開闢,豈有能傅會句踐、文種者?然亦有其遺跡,則必會稽之越亡後,遺族濱於江南海上者,傳其先世之事跡而弗審其地,致有此誤也。

    古人於植物多有迷信。其最顯而易見者爲桃。君臨臣喪,以巫祝桃茢執戈;桃弧棘矢,以共禦王事是也。羿死桃棓,蓋亦由是。《述異記》云:“南中有楓子鬼。楓木之老者爲人形,亦呼爲靈楓。”又云:“後漢季子長爲政,欲知囚情,以梧桐木爲之,象囚形。穿地爲坎,卧木囚於其中,祝之,罪正者不動,寃者木囚動出,時以爲精誠所應。子長時爲大理卿。”又云:“秦繆公時,陳倉人掘地得物,若羊非羊,似豬非豬。繆公道中逢二童子,曰:此名蝹,在地中,食死人腦。若以松柏穿其首,則死。故今種柏在墓上,以防其害也。”此皆謂草木自有精靈,蓋所謂物魅也。

    《述異記》云:“袁紹在冀州時,滿市黄金,而無斗粟,餓者相食。人爲之語曰:虎豹之口,不如饑人。劉備在荆州時,粟與金同價。”又云:“永嘉之亂,洛中饑荒。懷帝遣人觀市,珠玉金銀,闐委市中,而無粟麥。袁宏表云:田畝由是丘虚,都市化爲珠玉是也。”又云:“漢末大饑,江淮間童謡云:太岳如市,人死如林。持金易粟,貴於黄金。”又云:“洛中童謡曰:雖有千黄金,無如我斗粟。斗粟自可飽,千金何所直?”觀此,知珠玉金銀,久爲市易所資,非徒以供玩飾矣。又云:“漢世古諺曰:雖有神藥,不如少年;雖有珠玉,不如金錢。”觀此,又知泉貨之早以金錢爲主也。

    《唐書》云:“日本,古倭奴也。”又云:“後稍習夏音,惡倭名,更號日本。使者自言國近日所出,以爲名。或云:日本乃小國,爲倭所并,故冒其號,使者不以情,故疑焉。”《唐書》此語,繫咸亨元年遣使賀平高麗後,則自咸亨以前,猶以倭之名自通也。《述異記》云:“磅磄山,去扶桑五萬里,日所不及,其地甚寒。有桃樹,千圍,萬年一實。一説:日本國有金桃,其實重一斤。”一説之辭,必後人所附益矣。《記》又云:“大食王國在西海中。有一方石,石上多樹,幹赤葉青。枝上總生小兒,長六七寸。見人皆笑,動其手足。頭著樹枝,使摘一枝,小兒便死。”大食之名,亦非梁世所有也。

    《記》又云:“殷紂時,大龜生毛而兔生角,是甲兵將興之兆。”龜毛兔角,古無此語,此必佛教入中國後附會之辭也。但任昉時已可有,不必後人竄亂耳。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原題《書觀堂集林胡服考後》。

    曾改題爲《四裔傳漢人文化》。

    曾改題爲《高麗遣人來學》。

    附《燕石札記》自序

    予小時讀書即有札記,迄於今未廢,閲時既久,積稿頗多。每思改定,依經子史分爲三編,以就正於有道。皮骨奔走,卒卒寡閑。僅因友人主編雜志索稿,或學校生徒質問,發篋整理,間或成篇而已。念全書殺青無期,乃謀陸續刊佈,總名之曰燕石札記。俟積稿清釐略竟,然後分類編次焉。學問之道無窮,淺陋如予,所述寧足觀采。惟半生精力所在,不忍棄擲。千慮一得,冀或爲并世學人效土壤細流之助而已。儻蒙進而教之,俾愚夫不至終寶其燕石則所深幸也。二十五年十月六日,武進吕思勉自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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