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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〇胡服考書後
古服上衣下裳，連衣裳而一之則曰深衣，無以袴爲外服者。此篇因謂袴褶之制，始於趙武靈王，其原出於胡服，似未必然也。康成説黻之緣起曰：“古者田漁而食，因衣其皮，先知蔽前，後知蔽後。後王易之以布帛，而獨存其蔽前者，不忘本也。”夫但知蔽前爲黻，兼知蔽後，則爲裳矣。朝祭之必裳，猶其存黻，皆不輕變古之意也。謂古人凡事因仍，不知改變，亦可。至就勞役，則有裈而不袴者，《淮南子·原道》：“短裷不袴，以便涉游”，司馬相如著犢鼻裈，與庸保雜作是也。有袴而不裳者，《禮記》“童子不衣裘裳”是也。勞役有之，戎事亦宜。然王氏謂《周禮·司服》鄭《注》云：“今伍伯緹衣。崔豹《古今注》云：今户伯絳幘纁衣。伍伯者，車前導引之卒，見《釋名》、《續漢志》、《古今注》。今傳世漢畫像車前之卒，皆短衣著褲，由伍佰之絳幘纁衣爲褲褶之服，知光武之絳衣赤幘，及赤幘大冠，不獨冠胡服之冠，亦服胡服之服矣。”又曰：“《漢書·匈奴傳》：中行説曰：其得漢絮繒，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弊，以視不如旃裘堅善也。中國古服如端衣深衣，袴皆在内，馳草棘中不得裂弊。袴而裂弊，是匈奴之服，袴外無表，即同於跗褶服也。”案：《司服》鄭《注》兼引《左氏》成公十六年“有靺韋之跗注”，杜《注》曰：“跗注，戎服，若袴而屬於跗。”鄭引此，蓋僅證其衣裳之同色。《疏》謂鄭以跗當爲幅者，非若袴而屬於跗，則與衣不連，其制蓋亦有踦。杜云：若袴而不逕云袴者，以袴不皆屬於跗也。此古戎服著袴之徵，不待胡也。《曲禮》：“童子不衣裘裳。”《玉藻》：“童子不裘不帛。”《内則》：“十年，衣不帛，襦袴。”“衣不帛”句，即《曲禮》所謂“童子不裘”，《玉藻》所謂“不裘不帛”也。不言裘者，與下文“二十而冠，可以衣裘帛”互相備也。“襦袴”，則《曲禮》所謂“童子不裳”也。所以不裳者，《曲禮》鄭《注》曰：“裘太温，消陰氣，使不堪，《正義》：使不堪苦者，熱消陰氣，則不堪苦使。不衣裘裳便易。”《疏》曰：“給役，則著裳不便，故童子并緇布襦袴。”初説不誤。《内則》《注》云：“不用帛爲襦袴，爲太温，傷陰氣。”正以“不用帛”句，恐人不知古人言語互相足之例，故備言之。《疏》云：“衣不帛襦袴者，謂不以帛爲襦袴”，則誤矣。童子之不裘不帛，固以太温，亦以不堪苦使，不裳則專爲便易，可見服勞者之必去裳矣。戴德喪服變除：“童子當室，謂十五至十九，爲父後，持宗廟之重者，其服深衣不裳。”《玉藻》：“童子無緦服，聽事不麻。”《注》：“雖不服緦，猶免，深衣，無麻，往給事也。”蓋喪祭不可以襦袴，故加之深衣。《曲禮》《疏》曰：“童子不衣裘裳，二十則可。故《内則》云：二十可以衣裘帛。”二十而後裘帛，則亦二十而後裳，不言者，與上文互相備故。《大戴》言：童子不裳，以十九爲限也。然則裳，冠者之服也，冠而不裳者，將責成人之禮焉。然則裳，禮服也，服勞役者，非童子則賤者，禮不下庶人，其不必裳明矣。故庶人但以深衣爲吉服，同於襦袴之童子也。《左氏》昭公二十五年：師已稱童謡曰：“鸜鵒跦跦，公在乾侯，徵褰與襦。”《説文》：“褰，袴也。”《方言》：“袴，齊魯之間謂之?。”蹇之言“袪也”，《曲禮》：“暑無褰裳”見《注》。舉也。褰裳，則利遐舉也。故《詩》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溱。”然則欲遠行者，亦必袴而不裳矣。《説文》：“襦，短衣也。”《方言》：“復襦，江、湘之間謂之??。”??從竪，竪者，童竪。《廣雅》：“儒，短也。”故短人稱侏儒。古有恒言：“寒者利短褐。”短褐者，襦之以褐爲之者也。然則古之賤貧人，殆無袴而不裳也。《玉藻》曰：“纊爲繭，緼爲袍，襌爲絅，帛爲褶。”《詩》：“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傳》：“袍，襺也，《釋言》文。《玉藻》云：纊爲襺，緼爲袍。《注》云：衣有著之異名也。緼謂今纊及舊絮也。然則純著新綿名爲襺，雜用舊絮名爲袍，雖著有異名，其制度是一；故云袍襺也。”《釋名》：“袍，丈夫著下至跗者也。袍，苞也，苞内衣也。”《周官·内司服》《注》謂王后六服，皆袍制，然則古惟賤貧人但有短褐，貴人衣裳之内，固有長袍，特外必加以衣裳，若深衣耳。去之則貴者長袍，賤者短褐，與今同矣，豈待胡服哉？《喪大紀》：“袍必有表。”《士喪禮》《疏》：“褖衣，連衣裳者，用以表袍。”王静庵此《胡服考》篇，考索之功深，而於事理未嘗深思也。
原刊《小雅》第五期，一九三一年出版
七一一論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之消長
抑文明民族見陵於野蠻民族，非獨中國也。印度之於西亞，希臘之於馬其頓，羅馬之於日爾曼，數者實如出一轍。然則武力之不競，乃文明民族之通病，非中國獨然也。欲求中國武力不競之原因，又非先求文明民族武力不競之原因不可矣。
論者多謂文明民族，好鬥之心，健鬥之力，遠非野蠻民族之比，是以每遇輒北。斯言似是而實不然。何者？果如所言，則必文明民族，真不能敵野蠻民族而後可，然考諸歷史，殊非事實也。五胡亂華之世，北方争鬥，蓋罕用漢族爲兵，即有之，亦不視爲精鋭，此非東晉後始然，後漢以來，久啓其端矣。此蓋由異族性質强武，故中國亦好用之，如張宗昌等之喜用白俄人也。然當高齊之初，高敖曹所將漢人，即視鮮卑并無遜色。而如東晉之末，宋武帝北伐之師，蕭梁之世，陳慶之送元顥北還之衆，其强悍善鬥，雖野蠻民族視之，猶愧弗及焉。此外如元兵之强，而完顔彝能屢勝之；清初起時之鋭，而袁崇焕能屢卻之，此等事不勝枚舉。故謂文明民族，戰鬥之力，不逮野蠻民族，乃從其勝負既定之後，辜較成敗爲之辭，而非真就每次争戰，詳察其實，而得此説也。夫其説既係事後辜較之談，則安知其勝負之原因，不别有所在，而果在兩軍之戰鬥力邪？夫就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全體衡之，其好鬥之心，與健鬥之力，誠皆非野蠻民族之敵，然以中國之大，豈待舉國尚武，而後足與蠻夷敵哉？賈生論匈奴之衆，不過漢一大縣。《史記》謂匈奴，自左右賢王至當户，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人，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則匈奴甲騎尚不足二十四萬，老弱同於壯丁，婦女同於男子，亦不過百萬耳，此豈待以舉國之衆以敵之哉？蘇軾謂全趙可以制匈奴，信不誣矣。夫必待舉國之衆，强悍善戰，而後足與野蠻民族敵，則文明民族，因其生事教化之殊異，誠不免爲一難題。若一兩縣尚武之衆，而謂中國無之，豈情實乎？況乎人之性質，可以訓練而成，舉全國之民，悉訓練之而臻於强悍，自非旦夕間事。若謂數十百萬之衆，不能訓練以躋於有成，則非情實也。況乎五方風俗之不齊，又有不待訓練，本已强悍者邪？然則謂文明民族之不敵野蠻民族，由其人民性質之柔弱者，非也。至於財力器械之不敵，則皆與遠西接觸後事，昔日之無此情形，更不俟論。然則中國不敵夷狄，其原因果安在哉？
孟子曰：“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文明民族之不敵野蠻民族，此蓋爲其真原因。古來第一漢姦，當推中行説。中行説論漢與匈奴之長短曰：匈奴約束輕，易行也。君臣簡易，一國之政，猶一身也。漢則禮義之敝，上下交怨。伊古以來，爲以等説者，不知凡幾。至於明清之際，亭林蒿目世變，痛心宗國之淪亡，而其論中國外夷强弱之原因，猶無以易此説也。然古來持以等議論者，皆以爲中國重滯，外夷逕捷。中國重滯，由於文繁，外夷逕捷，由於法簡，歸其原於政治之得失而已，而不知有分數則使衆如使寡。使衆如使寡，則用大猶用小也。而小敵之堅，大敵之禽，十則圍之，五則攻之，衆且大者之勢，卒非寡弱者所能與也。然則中國之不敵外夷，尚不在其政治之逕捷與重滯，而别有所在矣。嗟乎，孟子所謂天時地利，不如人和者邪！夫以中國之文明，用中國之衆且大，謂其不能有分數，使之如寡小者，不可得也。抑觀歷代之法令，雖不足以云逕捷，然如使其實而行之，雖稍重滯，謂政事軍事，必致於敗壞決裂，不可收拾，無是理也。所以敗壞決裂，不可收拾者，皆名實不符。覈其名猶是，而按其實則非，有以致之耳。所以名實不符者，則由其社會之積弊已深，私人之利益，與公衆相反者衆也。今請舉實事以明之，當日俄戰争之際，日本有所謂代耕之俗焉，一夫出征，則其所荒棄之田，由其鄰里代爲之耕，而凡征人之妻子，有所求於市，市人或廉其價，有疾，醫者或不取費，爲之療治。其事殊，其意一也，中國有之乎？夫士之臨陣而屢北，非果畏創夷，怯白刃也，其十八九，蓋亦由其後顧而不能無憂焉。管夷吾有老母在，則三戰而之北，古之人已然矣。然則如日本之士，與中國之士，使之陷陣卻敵，奮不顧身，孰爲有後顧憂，孰無之乎？人孰不好生而惡死，然所謂生者，非徒傀然七尺之軀，偷息於天地間云爾，固貴有生人之趣。今使戰敗而歸，父母不以爲子，妻不以爲夫，友朋不之齒，其生人之趣安在？安得不輕死傷，重降北，而如其輿論久背公黨私，雖爲降虜，爲敵間諜，甚者且爲之先驅，苟其富貴利達，父母妻子，宗族交遊，引以爲光寵如故也，洪承疇、吴三桂之徒，安得不接跡於世哉？況也，奪伯氏邑而無怨言，徙廖立而致其垂泣，管葛之用心無特法，其不可多得也久矣。世固有慷慨之士，本願效忠於國，其才亦有可用，徒以扼於權姦，不獲申理，遂不恤反顔事仇者，宋末之劉整、夏貴是也。其罪固通於天，然遏抑之者，亦寧能不分負其責哉？此等事悉數難終，要皆文明社會多，而野蠻社會少。文明社會有之，或冤沈海底，野蠻社會有之，必較易平反。故文明之人，非生而怯也，其社會固束縛之，馳驟之，使之不得不怯，甚至迫害之，使不得不從敵。野蠻社會之人，則皆反是。故文明人之見陵於野蠻人，非不幸也，優勝劣敗，理有固然。論者或以文明人之見陵於野蠻人，而歎福善禍淫之不足信，而不知此正福善禍淫之最可信者。何則？文明人雖文明，其社會組織固惡，野蠻人雖野蠻，其社會組織固善也。惟社會組織雖善，文明程度太低，則亦不足戰勝。歷代野蠻人所以受制於文明人者以此，然至其文明漸進，而足以與文明人爲敵，則文明人之厄運遂至。如鮮卑，其初屢見破於中國與匈奴，然至精金良鐵，多漏出塞，而鮮卑有其器，漢人逋逃，爲之謀主，而鮮卑有其法，檀石槐遂兼匈奴，擾漢邊，中國任名將，發大兵，三道出塞，一時敗績矣。然則今日之黄白人，雖若天之驕子乎？至於利器悉爲黑人之所有，以黑人健全之社會組織，用白人之利器，今之所謂文明人者，能否久居人上，或不免爲蒙古盛强時之中國人與西域人，猶未可知也。夫以今日之白人，其勢力誠如驕陽當天，未知時日之曷喪，然世事之變遷，寧可逆料，當唐天子稱天可汗，盡服從北夷時，安知室建河畔一小部落曰蒙兀者，乃能創建跨據歐亞之大業哉？
故民族强弱，究極言之，實與治化隆汙，息息相關，而治化之隆汙，其本原，實在社會組織，徒求之於政事之理亂，抑其末焉者也。此等究極之談，目前言之，誠若迂闊而遠於務。然如現在普通人之見解，以爲祇須訓練人民，使之健鬥，又或標榜一二民族英雄，資其矜式，便盡提倡民族主義之能事，則可謂膚淺之至。從古以來，人民無以一人之力，與異族鬥者，皆合若干人爲一團，以與異族鬥。合若干人爲一團，以與異族鬥，則此一團中人之和，與夫一團中人人之勇相較，而和之用實爲較大，何則？惟一團中人相與和，乃能致一團中人人之勇。否則雖有勇夫，不過仗劍死敵，以求其一心之安，於國事初無"毫裨益，其下焉者，或不免反顔事仇也。夫欲徹底改善社會組織，自非旦夕間事，然居今日而言提倡民族主義，亦不宜專從麤淺處著眼，羣之和，重於一夫之勇，雖不能徹底改革，亦不可不有事焉。具體言之，則如今日，能訓練人民，使之皆可爲戰士，故屬要著，然如何籌畫，乃可使出征之士，較少後顧之憂，乃可使爲國宣勞者，可爲公衆所愛慕，袖手旁觀，若臨陣奔北之士，可爲公衆所不齒，此等風氣之造成，較諸授人民以行陳擊刺之技，實尤要也。言不能悉，舉一端，他可類推。
昔時讀史者，多注重於個人之行爲，故多崇拜英雄，今日之眼光，則異於是。何者？知事之成敗，複雜萬端，成者不必有功，敗者不必有罪，謀勝者不必智，戰敗者不必怯也。生物界之情形，大抵中材多，極强極弱者少，惟人亦然，無時無地無英雄，亦無時無地無庸劣之士。羣之盛衰，非判之於其有材無才，乃判之於有材者能否居於有所作爲之地位，庸劣者能否退處不能爲害之地位耳。故望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君子道消，小人道長，言消長而不言有無，其意可深長思也，此義言故與學者，皆不可不知也。
七一二突厥與蒙古同祖
突厥原起，《北史》所載，凡有三説。一曰：“其先居西海之右，獨爲部落，蓋匈奴之别種也。姓阿史那氏。後爲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斷其臂，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餌之。及長，與狼交合，遂有孕焉。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使者見在狼側，并欲殺狼。於時若有神物，投狼於西海之東，落高昌國西北山。山有洞穴，内有平壤茂草，周迴數百里，《隋書》作地方二百餘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外託妻孕。其後各爲一姓，阿史那即其一也，最賢，遂爲君長。故牙門建狼頭纛，示不忘本也。漸至數百家。經數世，有阿賢設者，率部落出於穴中，臣於蠕蠕。”二曰：“突厥本平涼雜胡，姓阿史那氏。魏太武皇帝滅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蠕蠕。世居金山之陽，爲蠕蠕鐵工。金山形似兜鍪，俗號兜鍪爲突厥。因以爲號。”三曰：“突厥之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七十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阿謗步等性并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别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一變爲白鴻；其一國於阿輔水、劍水之間，號爲契骨；其一國於處折水；其一居跋斯處折施山，即其大兒也。山上仍有阿謗步種類，并多寒露。大兒爲出火温養之，咸得全濟。遂共奉大兒爲主，號爲突厥，即納都六設也。都六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都六死，十母子内欲擇立一人。乃相率於大樹下，共爲約曰：向樹跳躍，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年幼，而跳最高，諸子遂奉以爲主，號阿賢設。”又《元史譯文證補》譯拉施特《蒙古全史》，述蒙古緣起曰：“相傳古時蒙兀與他族戰，全軍覆没。僅遺男女各二人，遁入一山，斗絶險巇，惟一逕通出入。而山中壤地寬平，水草茂美，乃攜牲畜輜重往居，名其山曰阿兒格乃袞。二男：一名腦古，一名乞顔。乞顔，義爲奔瀑急流。以其膂力邁衆，一往無前，故以稱名。乞顔後裔繁盛，稱之曰乞要特。乞顔變音爲乞要，曰特者，統類之詞也。後世地狹人稠，乃謀出山，而舊逕蕪塞，且苦艱險。繼得鐵礦，洞穴深邃，爰伐木熾炭，篝火穴中。宰七十牛，剖革爲筒，鼓風助火，鐵石盡鎔，衢路遂闢。後裔於元旦鍛鐵於爐，君與宗親，次第捶之，著爲典禮。”與《北史》第一説絶相類。而鍛鐵之説，又足與第二説之世爲鐵工相印證。以風馬牛不相及之兩族，而其傳説之相似，至於如是，實可異也。土門求婚柔然，阿那瓌詈之曰：爾是我鐵奴，何敢發是言也。
民族繆悠之傳説，雖若爲情理所必無。然其中必有事實存焉。披沙揀金，往往見寶，正不容以言不雅馴，一筆抹殺也。今試先即《北史》所載三説觀之。案此三説雖相乖異，然其中仍有相同之處。突厥姓阿史那氏，一也；突厥有十姓，阿史那其一，二也；首出之主曰阿賢設，三也；突厥先世，嘗爲他族所破滅，四也。狼生十子，説極荒唐，然突厥後世，牙門實建有狼頭纛。又有所謂九姓部落者，於突厥爲最親。九姓之名：曰藥羅葛，曰胡咄葛，曰啒羅勿，曰貊歌息訖，曰阿勿嘀，曰葛薩，曰斛嗢素，曰藥勿葛，曰奚邪勿。見《唐書·回紇傳》。《突厥傳》述突厥之亡，謂後或朝貢，皆舊部九姓云。此謂阿史那氏既亡，其餘九姓，猶或來朝貢也。又《回紇傳》載九姓胡勸牟羽可汗入寇，宰相頓莫賀達干諫，不聽，怒，遂弑可汗。屠其支黨及九姓胡幾二千人。九姓胡先隨回紇入中國者聞之，因不敢歸。此爲九姓胡與回紇有别之證。九姓胡既與回紇較疏，則突厥之於九姓，必較回紇爲親。故《唐書》稱爲舊部。蓋回紇等皆後來服於突厥者，惟九姓則爲阿史那同族也。又突厥可汗，嘗歲率重臣，祭其先窟。而西突厥亦歲遣使臣，向其先世所居之窟致祭。則繆悠之傳説，實爲數典所不忘，斷不容指爲虚誣矣。據《元史譯文證補》，突厥最西之可薩部，實在裏海、黑海之濱。然則突厥先世，殆本居西海之右，迨爲他族所破，乃輾轉遁入阿爾泰之南山中，其地在高昌西北，其名則跋斯處折施邪？鍛鐵之業，發明頗難。鮮卑、契丹皆與漢人相習久而後能之。女真初起時，漢人有攜甲至其部者，尚率其下出重貲以市。突厥僻陋，未必有此。或沮渠亡後，敗逋北走者之所教與？
蒙古傳説，與突厥相類，洪氏疑蒙人襲突厥唾餘以叙先德。夫突厥之在當日，則亦敗亡奔北之餘耳，引爲同族，豈足爲榮？若謂傳述者語涉不經，載筆者意存毁謗，則拉施特身仕宗藩之朝，親見捶鐵典禮；又乞要特即奇渥温，爲有元帝室得氏之由，亦斷不容指爲虚構。拉施特之脩史也，其主盡出先時卷牘，以資考核；又命蒙古大臣，諳習掌故者，襄理其事；安得作此謂他人父之言？拉施特亦安敢億造異説，作爲謗書邪？然此説與《北史》第一説，相類太甚。又《蒙古祕史》，蒙古始祖名孛兒帖赤那，譯言蒼狼。帖赤那與阿史那、泥師都，似皆同音異譯；雖欲不謂爲一説而不得也。此又何故邪？予反覆思之，然後知蒙古爲韃靼、室韋雜種，韃靼爲靺鞨及沙陀突厥雜種，拉施特《蒙古全史》之説，確與《北史》第一説，同出一原也。
蒙古先世，《元史》不載。洪氏謂即《唐書》大室韋之蒙兀部，其説甚確。然蒙人實自稱韃靼。《祕史》即然。《祕史》作達達，即韃靼異譯也。順帝北遷，五傳而大汗統絶。其後裔仍自號韃靼可汗。此何説邪？《五代史》云：“韃靼，靺鞨之遺種。本在奚、契丹之東北。後爲契丹所攻，而部族分散。或屬契丹，或屬渤海。别部散居陰山者，自號韃靼。後從克用入關，破黄巢。由是居雲、代之間。”據《唐書》、《五代史》、《遼史》，渤海盛時，靺鞨悉役屬之。契丹太祖以前，并無攻破靺鞨之事。《滿洲源流考》引《册府元龜》：謂“黑水帥突地稽，隋時率部落千餘家内屬，處之營州。唐武德中，以其部落置燕州。《五代史》所謂爲契丹攻破者，實即此族。”其説是也。然此族實與室韋之蒙兀部風馬牛不相及，何緣以之自號乎？案彭大雅《黑韃事略》曰：“黑韃之國，號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韃語謂銀曰蒙古。女真名其國曰大金，故韃名其國曰銀。”黄震《古今紀要逸編》云：“韃靼與女真同種，皆靺鞨之後。其在混同江者曰女真。在陰山北者曰韃靼。韃靼之近漢者曰熟韃靼，遠漢者曰生韃靼。韃靼有二：曰黑，曰白，皆事女真。黑韃靼至忒没真叛之，自稱成吉思皇帝。又有蒙古國，在女真東北。我嘉定四年，韃靼始并其名號，稱大蒙古國。”孟珙《蒙韃備録》曰：“韃靼始起，地處契丹西北。族出於沙陀别種，故歷代無聞。其種有三：曰黑，曰白，曰生。案生、熟自以距漢遠近言，不得與黑白并列爲種别，此説蓋誤。所謂白韃靼者，顔貌稍細。所謂生韃靼者，甚貧，且拙，且無能爲，惟知乘馬隨衆而已。今成吉思皇帝及將相大臣，皆黑韃靼也。”據此三説，則韃靼及蒙古，自係二族。而韃靼之中，又有黑、白之别。族出於沙陀别種，蓋緣李克用敗亡，曾居其部，遺種與靺鞨相雜，遂生黑白之别，其無足怪。惟所謂蒙古國者，除室韋之蒙兀部，無可當之。二者相距甚遠，何由并合，爲可疑耳。案《蒙韃備録》又云：“韃人在本國時，金虜大定間，燕京及契丹地有謡言云：韃靼去，趕得官家没處去。虜酋雍宛轉聞之，驚曰：必是韃人，爲我國患。乃下令：極於窮荒，出兵剿之。每三歲，遣兵向北剿殺，謂之減丁。迄今中原盡能記之。韃人遁逃沙漠，怨入骨髓。至僞章宗明昌年間，不令殺戮。以是韃人稍稍還本國，添丁長育。”因童謡而出兵剿殺，語涉不經。然世宗初年，北邊曾有移刺窩斡之亂，牽動甚衆，仍歲興師，説非無據。韃靼之北走而與蒙兀合，蓋在此時也。然此以韃靼之部落言也。至於有元帝室，則其與蒙兀部落之牉合，尚别有一重因緣。《蒙古祕史》云：“自天而生之孛兒帖赤那，與其妻豁阿馬闌勒，同渡騰吉思水，東至斡難沐漣之源不兒罕哈勒敦。”孛兒帖赤那，譯言蒼狼。豁阿，女子美稱。馬闌勒，譯言慘白牝鹿。乃人以狼鹿名。《大典》本之譯述，意在考證蒙古語言，非以求其史實。故但旁注其爲狼鹿，而不復釋爲人名。輯《大典》本《祕史》者，但就其旁解之文鈔之，遂有狼鹿生人之譌也。此爲奇渥温氏徙居漠北之始。孛兒帖赤那生巴塔赤罕。巴塔赤罕生塔馬察。塔馬察生豁里察兒蔑兒干。豁里察兒蔑兒干生阿兀站孛羅温。阿兀站孛羅温生撒里合察兀。撒里合察兀生也客你敦。也客你敦生撏鎖赤。撏鎖赤生合兒出。合兒出生孛兒只吉歹蔑兒干。孛兒只吉歹蔑兒干之妻曰忙豁勒真豁阿。忙豁勒真，猶言蒙古部人。蓋孛兒帖赤那之後，至此娶蒙古部女，遂以蒙古爲部名。猶金始祖函普，娶完顔部女，子孫遂以完顔爲氏也。説本屠氏寄《蒙兀兒史記》。〇又案《蒙古源流考》云：“土伯特智固木贊博汗，爲姦臣隆納木所弑。三子皆出亡。季子布爾特齊諾，渡騰吉思海，東行，至拜噶所屬之布爾干哈勒圖納山下必塔地方，人衆尊爲君長。”布爾特齊諾即《祕史》之孛兒帖赤那也。或據此，謂有元先世，出自吐蕃王室。然《源流考》之作，意在闡揚喇嘛教，故援蒙古以入吐蕃。其説殊不足信。即如此處，以智固木贊博汗爲色哩特贊博汗之子。色哩特贊博汗者，尼雅特贊博汗之八世孫也。而下文又云：尼雅特贊博汗七世孫色哩特贊博汗，爲其臣隆納木所弑。又此處述智固木贊博汗，遠在名哩勒丹蘇隆贊之前。名哩勒丹蘇隆贊即《唐書》之棄宗弄讚，與太宗同時者也。其言尚可信乎？爲金守長城之部曰汪古。成吉思汗之侵金，汪古實假以牧地，爲之鄉導，故金人先失外險，猝不及防。乃蠻之伐蒙古，約汪古與俱。汪古以告成吉思，成吉思乃得先發制人。蓋汪古之於蒙古，論部酋，論部族，皆有同族之親；而減丁剿殺之舉，汪古雖力不能救，未嘗不心焉痛之；故於元爲特厚，而於金乃獨酷邪？納都六三字，與腦古音極相近。“設”爲突厥别部典兵者之稱。豈突厥先世，爲他族所破壞後，分爲二派：一爲腦古，即納都六設；一爲乞顔，即奇渥温氏之祖與？果然，則阿兒格乃袞之名，且足補突厥先窟稱名之闕矣。
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
七一三突厥渠帥凡五
隋文帝討沙鉢略之詔曰：“且彼渠帥，其數凡五。”五者，蓋謂沙鉢略一、菴羅二、阿波三、處羅侯四、貪汗五也。突厥之大，肇基葉護，《隋書》但云“當後魏之末，有伊利可汗，以兵擊鐵勒，大敗之，……遂求婚於茹茹”俱見《隋書·突厥傳》。而已。不言其與葉護世係也。《新唐書·西突厥傳》則云：“西突厥，其先訥都陸之孫吐務，號大葉護，長子曰土門伊利可汗，次子曰室點蜜，亦曰瑟帝米。即室點蜜異譯耳。《隋書·突厥傳》云：攝圖號伊利俱盧設莫何始波羅可汗，一號沙鉢略。下文沙鉢略致書隋文帝，自稱伊利俱盧設莫何始波羅可汗，而文帝報書稱爲伊利俱盧設莫何沙鉢略可汗，明沙鉢略即始波羅異譯也。瑟帝米之子曰達頭可汗……始與東突厥分烏孫故地有之。”則似當大葉護時，已有二子東西分治之制矣。《周書·突厥傳》云：“土門死，子科羅立。科羅號乙息記可汗。科羅死，弟俟斤立，號木汗可汗。”《隋書·突厥傳》云：“伊利可汗卒，弟逸可汗立。病且卒，捨其子攝圖，立其弟俟斗，當作俟斤，字之誤。稱爲木杆可汗。”《北史·突厥傳》云：“乙息記可汗且死，捨其子攝圖，立其弟俟斤，是爲木杆可汗。”明乙息記與逸可汗爲一人。後來攝圖捨其子雍虞閭，而立其弟處羅侯。雍虞閭使迎之，處羅侯曰：“我突厥自木杆可汗以來，多以弟代兄，以庶奪嫡，失先祖之法，不相敬畏。汝當嗣位，我不憚拜汝也。”《北史》、《隋書·突厥傳》。可見突厥弟兄相及，實始木杆矣。《周書·楊忠傳》：忠以保定三年與突厥伐齊，木汗可汗、控也頭可汗、步離可汗等以十萬騎來會。又《楊荐傳》：“孝閔帝踐阼，使突厥結婚。突厥可汗弟地頭可汗阿史那庫頭居東面，與齊通和，説其兄欲背先約。”地頭疑即也頭字之誤。木杆復捨其子大邏便，而立其弟，是爲佗鉢可汗。佗鉢以攝圖爲爾伏可汗，統其東面；又以其弟褥但可汗子爲步離可汗，居西方。見《北史》、《隋書·突厥傳》。然則步離殆爲居西方者之稱號，木杆時，也頭或地頭亦當統東面也。佗鉢且卒，謂其子菴羅避大邏便，而菴羅竟立。旋又讓於攝圖，是爲沙鉢略可汗、居都斤山，菴羅降居獨洛水，稱第二可汗。大邏便謂沙鉢略曰：“我與爾俱可汗子。爾今極尊，我獨無位，何也？”沙鉢略患之，以爲阿波可汗，還領所部。見《北史》、《隋書·突厥傳》。隋文帝討沙鉢略之役，沙鉢略率阿波、貪汗二可汗來拒戰。長孫晟使説阿波，阿波留塞上，使人隨晟入朝。攝圖聞其貳，乃掩北牙，盡獲其衆，而殺其母。事見《隋書·長孫晟傳》。云北牙，蓋對攝圖所遷爲南牙言之。然則《突厥傳》云阿波還領所部者，即謂還居木杆故地；還領所部者爲北，乃對攝圖所處爲南而言之也。晟之説文帝曰：“通使玷厥，説合阿波，則攝圖迴兵，自防右地。又引處羅，遣連奚霫，則攝圖分衆，還備左方。”《長孫晟傳》。明阿波在西，處羅在東。然阿波之爲右，特對處羅之在左言之。以言木杆分國之舊，則右方實當爲貪汗。故阿波、攝圖之釁既啓，攝圖以貪汗素睦於阿波，奪其衆而廢之，而貪汗亦亡奔達頭也。處羅侯之子啓民，染干。初號突利可汗，《突厥傳》以爲沙鉢略子，誤。長孫晟曾與相見，必不誤也。其後始畢之子什鉢，亦號突利可汗，居東方。然則居東方者，又嘗號突利。要之大可汗外，以一人分主東方，一人分主西方，殆爲突厥之定制。至沙鉢略時，既有一廢可汗之子，稱爲第二可汗，又有更前可汗之子，還據舊都，而與己相侔，以致與己而爲五，已足啓分崩之漸。
又案王孝傑在西域取四鎮後，尚有冷泉之捷，事在延載元年，見《新唐書·本紀》，其詳則見於《西突厥傳》。云：“西突厥部立阿史那俀子爲可汗，與吐蕃寇武威道。大總管王孝傑與戰冷泉、大領谷，破之。碎葉鎮守使韓思忠又破泥熟俟斤及突厥施質汗、胡禄等，因拔吐蕃泥熟没斯城。”《通鑑》則云：“武威道總管王孝傑破吐蕃勃論贊及突厥可汗俀子等於冷泉及大嶺，各三萬餘人。碎葉鎮守使韓思忠破泥熟俟斤等萬餘人。”《考異》曰：“此事諸書皆無，惟《統紀》有之。《統紀》又破吐蕃萬泥勳没馱城，此語不可曉，今删去。”案《新唐書》之文，與《統紀》大同小異，云惟《統紀》有之，蓋温公之偶疏。所删《統紀》之語，雖不甚可曉，要爲當時與蕃戰又一克捷。“泥熟没斯城”，蓋即泥熟俟斤所居，俟斤乃突厥官號。而云“吐蕃泥熟没斯城者”，蓋時泥熟俟斤服屬於吐蕃也。此役蓋吐蕃、突厥連兵而來，然卒爲孝傑等所破，可見吐蕃在西域兵力有限，此欽陵所由但以筆舌求之而終不能以兵力取之也。天寶後，河隴雖陷，而安西、北庭仍久之而後亡，竊疑其亦由於此。
七一四突厥之兵
《北史·高車傳》云：“爲性麤猛，黨類同心，至於寇難，翕然相依。鬬無行陳，頭别衝突，乍出乍入，不能堅戰。”《鐵勒傳》曰：“人性凶忍，善於騎射。貪婪尤甚，以寇抄爲生。”是其事也。社崙始立軍法：以千人爲軍，軍置將；百人爲幢，幢置帥。先登者賜以鹵獲，退懦者，以石擊首殺之，或臨時捶撻，見《北史·蠕蠕傳》。然收效蓋寡。楊忠與突厥伐齊，還，言於周武帝曰：“突厥甲兵惡，賞罰輕，首領多而無法令，何謂難制馭？”《北史·突厥傳》。頡利入寇，唐太宗謂突厥“衆而不整，君臣惟利是視。可汗在水西，而酋帥皆來謁我，我醉而縛之，其勢易甚”。《唐書·突厥傳》。可見自南北朝至隋、唐，其散漫情形，迄未嘗改。此其所以地雖廣，兵雖多，而終不競於中國歟？《北史·突厥傳》：“候月將滿，轉爲寇抄。”與匈奴同，蓋所以利夜行也。
七一五賨、叟、駱、蜀
《後漢書·劉表傳》：“初平元年，長沙太守孫堅殺荆州刺史王叡，詔書以表爲荆州刺史。時江南宗賊大盛。”亦見《三國志·劉表傳注》引司馬彪《戰略》，蓋《後漢書》所本。《注》云：“宗黨共爲賊。”何義門云：“宗恐與巴賨之賨同義，南蠻號也。”案何説是也。賨人，即《後漢書》所謂巴郡南郡蠻。《後漢書》云：“秦昭襄王時，有一白虎，嘗從羣虎數遊秦、蜀、巴、漢之境，傷害千餘人。昭王乃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金百鎰。時有巴郡閬中夷人，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樓射殺白虎。昭王嘉之，而以其夷人，不欲加封，乃刻石盟要，復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算，傷人者論，殺人者得以倓錢贖死。至高祖爲漢王，發夷人還伐三秦。秦地既定，乃遣還巴中，復其渠帥羅、朴、督、鄂、度、夕、龔七姓不輸租賦，餘户乃歲入賨錢，口四十。”《南蠻傳》。《晉書·李特載記》云：“秦并天下，以爲黔中郡，薄賦斂之，口歲出錢四十，巴人呼賦爲賨，因謂之賨人焉。”此説亦誤。《三國·蜀志·季漢輔臣贊》云：程季然，“劉璋時爲漢昌長。縣有賨人，種類剛猛，昔從高祖以定關中。”蓋因其人名賨，乃稱其所出之錢爲賨錢，非呼賦爲賨，而謂其人爲賨人也。
賨人當後漢末，蔓衍頗廣。《三國·吴志·孫策傳》曰：時，豫章上繚宗民萬餘家在江東，策勸廬江太守劉勳攻取之。《注》引《江表傳》曰：勳“乃遣從弟偕告糶於豫章太守華歆。歆郡素少穀，遣吏將偕就海昏上繚，使諸宗帥共出三萬斛米以與偕。偕往歷月，纔得數千斛。偕乃報勳，具説形狀，使勳來襲取之。勳得偕書，便潛軍到海昏邑下。宗帥知之，空壁逃匿，勳了無所得”。又《太史慈傳注》引《江表傳》曰：“慈見策曰：鄱陽民帥别立宗部，阻兵守界，不受子魚所遣長吏。海昏有上繚壁，有五六千家相結聚作宗伍，惟輸租布於郡耳，發召一人遂不可得。”又《孫輔傳注》引《江表傳》曰：“策既平定江東，逐袁胤。袁術深怨策，乃陰遣間使齎印綬與丹陽宗帥陵陽祖郎等，使激動山越，大合衆，圖共攻策。”則今江西、安徽均宗人所蔓衍矣。《後漢書·巴郡南郡蠻傳》云：“建武二十三年，南郡潳山蠻雷遷等始反叛。遣武威將軍劉尚討破之，徙其種人七千餘口，置江夏界中，今沔中蠻是也。和帝永元十三年，巫蠻許聖等以郡收税不均，懷怨恨，遂屯聚反叛。明年夏，遣使者督荆州諸郡兵討破之。聖等乞降，復悉徙置江夏。”末年蔓衍今皖贛之境者，蓋即當時所徙也。然屯聚者，仍當以漢人爲多，特與賨相依附耳。參看《山越》條。
近人游記云：“暹羅人民，舊分暹與狫二種。暹之故國，實在緬甸北境，與雲南鄰。分南北二區，各有土王。予游仰光，嘗至上緬甸，入其王居。狫亦有土王。最尊者在暹北青梅。”又云：“暹人實來自雲南大理一帶。旅暹蕭君佛成，謂雲南土人言數與暹羅同。予聽之，惟五讀如海，六讀如霍，稱十二曰十雙，餘皆與華同。雲君竹亭有友，能操暹語。而不能操華語。至廣西，遇土人，語竟相通云。”予案暹即賨也。《三國·吴志·士燮傳》：燮卒，孫權以交阯縣遠，乃分合浦以北爲廣州，吕岱爲刺史；交阯以南爲交州；戴良爲刺史。又遣陳時代燮爲交阯太守。岱留南海，良與時俱前。行到合浦，而燮子徽，自署交阯太守，發宗兵拒良，交阯桓鄰，燮舉吏也，叩頭諫徽。徽怒，笞殺鄰。鄰兄治子發，又合宗兵擊徽。此即宗人之在後印度者也。
又賨、叟亦係同音。《蜀志·諸葛亮傳注》引《漢晉春秋》載亮上言曰：“自臣到漢中，中間朞年耳，然喪趙雲、陽羣、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此皆數十年之内所糾合四方之精鋭，非一州之所有。”此特以大體言之，賨、叟未必不取自蜀。《後漢書·劉焉傳》：“馬騰與範劉焉第四子。謀誅李傕，焉遣叟兵五千助之。”《三國·蜀志·二牧傳》：“劉璋聞曹公征荆州，遣别駕從事蜀郡張肅送叟兵三百人。”則叟兵正出於蜀。《後漢書》《注》曰：“漢世謂蜀爲叟。孔安國注《尚書》云：蜀，叟也。”又《董卓傳》：“吕布軍有叟兵内反。”《注》亦曰：“叟兵，謂蜀兵也。”竊疑蜀與賨、叟仍係一語。古稱蜀，漢世則或稱賨或稱叟耳。孔明以賨、叟連稱，蓋所謂複語。或自巴以東稱賨，蜀稱叟，孔明之兵二者兼有，故并舉之邪？《後漢書·光武紀》：建武十九年，西南夷寇益州郡。《注》引《華陽國志》曰：“武帝元封二年，叟夷反。將軍郭昌討平之，因開爲益州郡。”《西南夷邛都夷傳》：越嶲太守“巴郡張翕，政化清平，得夷人和。在郡十七年卒，夷人愛慕如喪父母。蘇祈叟二百餘人，齎牛羊送喪至翕本縣安漢，起墳祭祀”。《三國·蜀志·李恢傳》：“遂以恢爲庲降都督，使持節領交州刺史，住平夷縣。先主薨，高定恣睢於越嶲，雍闓跋扈於建寧，朱褒反叛於牂牁。丞相亮南征，先由越嶲，而恢案道向建寧。諸縣大相糾合，圍恢軍於昆明。恢出擊，大破之。追奔逐北，南至槃江，東接牂牁，與亮聲勢相連。南土平定，恢軍功居多。後軍還，南夷復叛，殺害守將。恢身往撲討，鉏盡惡類，徙其豪帥於成都，賦出叟、濮耕牛戰馬金銀犀革，充繼軍資，於時費用不乏。”《張嶷傳》：“越嶲郡自丞相亮討高定之後，叟夷數反，殺太守龔禄、焦璜。”并今川、滇境夷人稱叟之證。
至於僚，《晉書·李勢載記》：“李奕自晉壽舉兵反之。初，蜀土無僚，至此始從山而出，北至犍爲、梓潼，布在山谷十餘萬落，不可禁制，大爲百姓之患。勢既驕吝，而性愛財色，荒淫不恤國事。夷僚叛亂，軍守離缺，境宇日蹙。”《苻堅載記》：堅遣王統、朱彤寇蜀，晉梁州刺史楊亮率巴僚萬餘拒之。益州陷後，蜀人張育、楊光等起兵與巴僚相應，以叛於堅。育自號蜀王，與巴僚酋帥張重、尹萬等進圍成都。《殷仲堪傳》：仲堪奏言：“巴、宕二郡，爲羣僚所覆，城邑空虚，士庶流亡，要害膏腴，皆爲僚有。”此所謂僚，并在巴、氐之地。《三國·蜀志·張嶷傳注》引《益部耆舊傳》，謂“牂牁、興古僚種復反”。《晉書·武帝紀》：太康四年，“牂牁僚二千餘落内屬。”則漢世夜郎之地，亦有僚矣。僚之名，漢世不見，非不見也，漢所謂甌駱者，即僚也。《史記·南越列傳》曰：“以兵威邊，財物賂遺閩越、西甌駱，役屬焉。”其謝文帝書云：“其西甌駱裸國亦稱王。”《傳》又云：“越桂林監居翁諭甌駱屬漢。”“其西甌駱”，《漢書》作“西有西甌”。而《史記·東越列傳》：惠帝三年，“立摇爲東海王，都東甌，世俗號爲東甌王。”《南越傳》《索隱》：“姚氏案：《廣州記》云：交趾有駱田，仰潮水上下，人食其田，名爲駱人，有駱王、駱侯。諸縣自名爲駱將，銅印青綬，即今之令長也。後蜀王子將兵討駱侯，自稱爲安陽王，治封溪縣。後南越王尉佗攻破安陽王，令二使典主交趾、九真二郡。”即駱越也。蓋單呼曰甌，曰駱，累呼則兼言甌駱，二字本雙聲。晉以後所謂僚，後漢時所謂哀牢，《三國志·霍峻傳》：“時永昌郡夷僚恃險不賓，數爲寇害。”此僚即哀牢之證。今日所謂仡佬，皆同音異字。而《廣州記》所謂蜀王子，亦即叟人，以蜀伐駱，即是以叟伐僚。以今日之語言之，則以暹伐佬耳。《廣州記》所載駱、蜀相争之事，《水經·葉榆水注》引《交州外域記》，言之尤詳。其言曰：“交趾昔未有郡縣之時，土地有雒田，其田從潮水上下。民墾食其田，因名爲雒民。設雒王、雒侯，主諸郡縣。縣多爲雒將，雒將銅印青綬。後蜀王子將兵三萬來討雒王、雒侯，服諸雒將，蜀王子因稱爲安陽王。後南越王尉佗舉衆攻安陽王。安陽王有神人，名皋通，下輔佐，爲安陽王治神弩一張，一發殺三百人。南越王知不可戰，卻軍住武寧縣；越遣太子名始，降服安陽王，稱臣事之。安陽王不知通神人，遇之無道。通便去，語王曰：能持此弩王天下，不能持此弩者亡天下。通去。安陽王有女名曰媚珠，見始端正，珠與始交通。始問珠，令取父弩視之。始見弩，便盜以鋸截弩，訖，便逃歸，報南越王。南越進兵攻之。安陽王發弩，弩折，遂敗。安陽王下船，逕出於海，越遂服諸雒將。”又曰：“越王令二使者典主交趾、九真二郡民。後漢遣伏波將軍路博德討越王。路將軍到合浦，越王令二使者齎牛百頭酒千鍾及二郡民户口簿詣路將軍，乃拜二使者爲交趾、九真太守。諸雒將主民如故。後朱?雒將子名詩，索??泠雒將女名徵側爲妻。側爲人有膽勇，將詩起賊，攻破州郡，服諸雒將，皆屬。徵側爲王，治??泠縣，復交趾、九真二郡民二歲調賦。後漢遣伏波將軍馬援將兵討側，詩走入金溪究，三歲乃得。爾時西蜀并遣兵共討側等，悉定郡縣，爲令長也。”《舊唐書·地理志》引《南越志》云：“交趾之地，最爲膏腴，舊有君長日雄王，其佐日雄侯。後蜀王將兵三萬討雄王，滅之。蜀以其子爲安陽王，治交趾。尉佗在番禺，遣兵攻之。王有神弩，一發殺越軍萬人，趙佗乃與之和，以其子始爲質。安陽王以媚珠妻之。子始得弩，毁之。越兵至，乃殺安陽王，兼其地。”此所謂日雄王、日雄侯乃“曰雒王、曰雒侯”之誤。下文雄王，亦雒王之誤。《後漢書·臧宫傳》：“建武十一年，將兵至中盧，屯駱越。”《注》：“中盧，縣名，屬南郡。蓋駱越人徙於此，因以爲名。”此駱越其本必在巴、氐之地，尤顯而易見也。
叟之所居，與氐密邇，故二字亦連稱。《李特載記》曰：辛冉“遣人分牓通逵，購募特兄弟，許以重賞。特見，大懼，悉取以歸，與驤改其購云：能送六郡之豪李、任、閻、趙、楊、上官及氐叟侯王一首，賞百匹。”此氐叟二字，亦複語耳。其北出者多稱氐，亦或稱叟。《懷帝紀》：永嘉三年七月，“平陽人劉芒蕩自稱漢後，誑誘羌戎，僭帝號於馬蘭山。支胡五斗叟郝索聚衆數千爲亂，屯新豐，與芒蕩合黨。”《高密孝王略傳》：“京兆流人王逌與叟人郝洛聚衆數千，屯於冠軍。”此所謂叟，即北朝時所謂“蜀與汾胡結不解緣”者也，在晉世亦或稱蜀。《孝武帝紀》：太元十八年九月，“楊佺期擊氐帥楊佛嵩於潼谷，敗之。”《姚萇載記》云：“楊佛嵩帥胡蜀三千餘户降於萇，晉將楊佺期、趙睦追之。”《載記》之蜀，即《本紀》之氐也。
南北朝之世，賨、叟之名罕見，皆稱爲蜀。《宋書·孔覬傳》：“阮佃夫募得蜀人數百，多壯勇便戰，皆著犀皮鎧，執短兵。本應就佃夫向晉陵，未發，會農夫須人，分以配之。及戰，每先登，東人并畏憚。又怪其形飾殊異，舊傳狐獠食人，每見之輒奔走。”《五行志》：“晉元帝永昌元年，寧州刺史王遜遣子澄入質，將渝、濮雜夷數百入京邑。民忽訛言寧州人大食人家小兒。親有見其蒸煮滿釜甑中者。又云失兒皆有主名，婦人尋道，拊心而哭。於是百姓各禁録小兒，不得出門。尋又言已得食人之主，官當大航頭大杖考竟。而日有四五百人晨聚航頭，以待觀行刑。朝廷之士相問者，皆曰信然。或言郡縣文書已上。王澄大懼，檢測之，事了無形，民家亦未嘗有失小兒者；然後知其訛言也。”此事蓋即所謂舊傳狐獠食人者，蜀之即僚可知矣。其在北者，以河東爲大宗；在河東者，又以薛氏爲大。《魏書·太祖紀》：天興元年，河東蜀薛榆、氐帥符興各率其種内附。二年，蜀帥韓礱内附。《太宗紀》：永興三年河東蜀民黄思、郭綜等率營部七百餘家内屬。泰常三年，河東胡、蜀五千餘家相率内屬。八年，河東蜀薛定、薛輔率五千餘家内屬。《世祖紀》：太平真君六年，河東蜀薛永宗舉兵與蓋吴相應。明年爲魏所破，永宗男女無少長皆赴汾水死。《薛辯傳》曰：“其先自蜀徙於河東之汾陰，因家焉。祖陶《北史》作濤。與薛祖、薛落等分統部衆，世號三薛。父彊《北史》作强。復代領部落，而祖、落子孫微劣，彊遂總攝三營。歷石虎、苻堅，常馮河自固。仕姚興爲鎮東將軍，入爲尚書。彊卒，辯復襲統其營。劉裕平姚泓，辯舉營降裕。及裕失長安，辯來歸國。子謹隨裕渡江。辯將歸國，密使報謹，遂自彭城來奔。”其後世仕魏。蓋吴、薛永宗舉兵時，謹子洪祚世祖賜名初古拔。受詔糾合宗鄉，壁於河際，以斷其往來之路。蓋其黨類猶在也。《北史·辯傳》云：强字威明，與王猛友善。“桓温入關中，猛以巾褐謁之。温曰：江東無卿比也。秦國定多奇士，如生輩尚有幾人？吾欲與之俱南。猛曰：公求可與撥亂濟時者，友人薛威明其人也。温曰：聞之久矣。方致朝命。强聞之，自商山來謁。與猛皆署軍謀祭酒。强察温有大志而無成功，乃勸猛止。俄而温敗。乃苻堅立，猛見委任。其平陽公融爲書，將以車馬聘强，猛以爲不可屈，乃止。及堅如河東伐張平，自與數百騎馳至强壘下，求與相見。强使主簿責之。因慷慨宣言曰：此城終無生降之臣，但有死節之將耳。堅諸將請攻之。堅曰：須吾平晉，自當面縛。捨之以勸事君者。後堅伐晉，軍敗，强遂總宗室强兵，威振河輔。强卒，辯襲統其營。”蓋諸薛之在汾陰，根柢深固，不肯捨之而去。其不屈於苻堅，與其不肯隨桓温而南，用意正同，非果能豫燭温之喪敗也。諸薛雖仕於魏，而河東之蜀，黨類迄未嘗涣，延及秦、隴，亦多聲氣相通，迄周、齊之世猶然。《魏書·文成五王傳》：河間王琛以討汾晉胡、蜀，卒於軍。長孫道生曾孫稚，正平郡蜀反，假鎮西將軍、討蜀都督討之。《魏書·長孫道生傳》。時則建興蜀亦反，源賀孫子恭與稚合勢進討，大破之。《魏書·源賀傳》。孝昌二年，絳蜀反，費于之孫穆討平之。《魏書·費于傳》。《傅豎眼傳》：爲益州刺史。及高肇伐蜀，假豎眼征虜將軍、持節，領步兵三萬先討北巴。蕭衍遣寧州刺史任太洪從陰平入益州北境，欲擾動氐蜀，以絶運道。氐蜀翕然從之。太洪率氐蜀數千圍逼關城，豎眼遣寧朔將軍成興孫討之。太洪遣軍主邊昭等率氐蜀三千攻逼興孫栅。《尒朱兆傳》：兆將入洛陽，招齊獻武王，獻武辭以山蜀未平，今方攻討。《北齊書·神武紀》云：辭以絳蜀、汾胡數反。《尒朱天光傳》：天光爲雍州刺史，以討万俟醜奴，赤水蜀賊斷路，天光擊破之。此事亦見《周書》賀拔岳寇洛，《李弼》、《侯莫陳悦傳》皆云討赤水蜀。《自序》云：子建除東益州刺史。“正光五年，南、北二秦城人莫折念生、韓祖香、張長命相繼構逆，僉以州城之人莫不勁勇，同類悉反，宜先收其器械。子建以爲城人數當行陳，盡皆驍果，安之足以爲用，急之腹背爲憂，乃悉召居城老壯曉示之。并上言：諸城人本非罪坐而來者，悉求聽免。肅宗優詔從之。子建漸分其父兄子弟外居郡戍，内外相顧，終獲保全。及唐永代之，羣氐慕戀，相率斷道。慰譬旬日，方得前行。東益氐、蜀尋反，攻逼唐永，永棄城而走。”《北齊書·封隆之傳》：子子繪，爲平陽太守，“大軍討復東雍，平柴壁及喬山、紫谷絳蜀等，子繪恒以太守前驅慰勞。”此所謂蜀，并即巴氐。《魏書·董紹傳》云：“蕭寶夤反長安也，紹上書求擊之，云：臣當出瞎巴三千，生噉蜀子。肅宗謂黄門徐紇曰：此巴真瞎也？紇曰：此是紹之壯辭，云巴人勁勇，見敵無所畏懼，非實瞎也。”其明證也。《周書·異域傳》云：“世宗時，興州人段吒及下辯、柏樹二縣民反，氐酋姜多復率廚中氐、蜀攻陷落叢郡以應之。”姜爲羌姓，而姜多復爲氐帥，則氐、羌族類相近耳。
《魏書·自序》謂東益州城人莫不勁勇；徐紇亦謂巴人勁勇，見敵無所畏懼；則巴氐北遷之後，剽悍之性，初未失墜。《北史》載：魏孝文與朝臣論海内姓地人物，“戲謂薛謹孫聰曰：世人謂卿諸薛是蜀人，定是蜀人不？聰對曰：臣遠祖廣德，世仕漢朝，時人呼爲漢臣。九世祖永隨劉備入蜀，時人呼爲蜀臣。今事陛下，是虜，非蜀也。帝撫掌笑曰：卿幸可自明非蜀，何乃遂復苦朕？”孝文雖虜，頗即華風，非苦人如唐太宗者；以蜀戲聰，明聰非蜀。然洪祚族叔安都實勁勇有氣力，不下於楊大眼，久與之居，故當習而自化耳。
《後漢書·板楯蠻傳》云：“閬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俗喜歌舞，高祖觀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乃命樂人習之，所謂《巴渝舞》也。”漢初雅樂，實未淪亡，高帝之言，必有所據。乃晉以後所謂僚者，幾於一無所知，何哉？夫巴在春秋時，久與楚有交涉，非固陋之國也。秦滅巴、蜀，疑尚有待於戰國之時，豈有武王伐紂，乃能用劍閣以南之衆？竊疑《牧誓》所謂庸蜀等，并不在後世之地。巴氐亦然，其與僚實同類而異種。氐處水濱，僚居山谷，氐人北徙，僚乃乘虚出居平地，寖至蔓延，盡由李勢之失政也。率賨人從漢高定三秦者，名范因。秦中既定，封爲閬中侯，前後《漢書》皆不載，見《晉書·樂志》。
原刊《雲南旅滬學會會刊》第二期，一九三五年四月三十日出版
七一六丁令
洪氏鈞《元史譯文證補》，謂：今日葱嶺西北西南諸部，我國統稱之曰回，西人則稱爲突厥。回紇之盛，威令未行於鹹海、裏海之間；其衰，播遷未越於葱嶺、金山以外。突厥盛時，東自遼海以西至西海，萬里；南自沙漠以北至北海，五六千里。極西之部可薩，亦曰曷薩。西國古籍，載此部名哈薩克，即曷薩轉音；亦曰喀薩克，即可薩轉音。裏海、黑海之北，皆其種落屯集。又東羅馬古書，載與突厥通使。東羅馬即《唐書》之拂菻國也。種落繁多，幅員遼闊，匈奴而後，實惟突厥。而散居西土，亦惟突厥舊部爲多。回紇、突厥之稱，誠不敢謂己是而人非。予案洪氏此言，乃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也。若舉强部以概其餘，則西人與突厥之交涉多，而在東土，則回紇爲後亡，彼我所稱，均未爲失。若原其朔，則此族當正稱曰丁令。突厥、回紇皆其分部之後起者耳。我之稱回紇固非，彼之稱突厥，亦未是也。
丁令之名，昉見於漢。《山海經·海内經》：“有釘靈之國，其民從膝以下有毛，馬蹏，善走。”《山海經》僞書，此條乃據後世史志所造。其來歷見《三國志》注引《魏略》。又黄佐《六藝流别》卷十七《五行篇》引《尚書大傳》：“北方之極，自丁令北至積雪之野，帝顓頊神玄冥司之。”陳氏壽祺《尚書大傳輯校》採之。亦作丁零，丁靈。異譯作勑勒，又作鐵勒。中夏稱爲高車。《北史》分高車、鐵勒爲二傳，乃就其服於魏與未服於魏者分之，似無所據。《唐書》以回紇初與鐵勒諸部并屬突厥，仍列爲鐵勒十五部之一，而於突厥别爲一傳，不復著其爲鐵勒，亦未安也。
何以知突厥、回紇皆鐵勒之分部也？曰：言語相同，爲種族相同之鐵證。洪氏於突厥、回紇言語之相同者，歷舉凡如干事，則二者必爲同族無疑。《唐書》回紇本列爲鐵勒十五部之一。回紇又作袁紇。《魏書·高車傳》，其種有表紇氏。表紇即袁紇之譌。又《北史·鐵勒傳》：獨洛河北有韋紇。韋紇亦回紇之異譯也。回紇之爲鐵勒，明白無疑，而突厥言語，與之相同，安得不爲鐵勒哉？又突厥興於金山，金山固鐵勒之地也。《北史》述突厥緣起，其一説曰：突厥之先，“伊折泥師都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一國於阿輔水、劍水之間，號爲契骨。”契骨者，《唐書》所謂黠戞斯，古堅昆國。或曰居勿，曰結骨，其種雜丁令者也。又《魏書·高車傳》云：“或云：其先，匈奴之甥也。俗云：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皆以爲神。單于曰：我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於國北無人之地築高臺，置二女其上。曰：請天自迎之。經三年，其母欲迎之。單于曰：不可，未徹之間耳。復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臺嘷呼，因穿臺下爲空穴，經時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於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將下就之。其姊大驚，曰：此是畜生，無乃辱父母也。妹不從，下爲狼妻而産子。後遂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嘷。”此説謂鐵勒之先，出於匈奴單于之二女，與伊質泥師都娶二妻之説，頗有類似之處。又《北史》述突厥原起第一説，亦以突厥爲狼種。突厥姓阿史那氏，以予考之，即《元祕史》帖赤那三字之異譯，義謂狼也。見《突厥與蒙古同祖》條。然則突厥、鐵勒，其謬悠傳説，亦實不可分也。
《魏書》云：“高車，蓋古赤狄之餘種也。初號爲狄歷，北方以爲勑勒，諸夏以爲高車、丁零。其語略與匈奴同，而時有小異。”赤狄餘種，不知何所據而云然。徵諸史傳，鐵勒之語亦無與匈奴類者。豈丁令種落有與匈奴近者，其種遂相雜，故其語多同，吾國人因别稱之曰高車以與其餘之丁零别與？赤狄餘種之説，似又因其語與匈奴同而附會，以古以匈奴即狄也。高車傳説既自託於匈奴之甥；又謂其先祖母，匈奴單于寘之國北無人之地；則高車故地，必在匈奴之北。謂其與匈奴相近，或不誣邪？《魏書》述高車之稱所由來，謂其“車輪高大，輻數至多”。阿卜而嘎錫則謂古時其部侵掠他族，鹵獲至多，騎不勝負。有部人能製車，車高大，勝重載，乃盡取鹵獲以返，故以高車名其部。見《元史譯文證補·康里補傳》。鐵勒種類，程度至低。能製車之部落，或亦其與匈奴近者與？推測之説，雖若可通，終未敢遂以爲信已。或云古代匈奴，實與漢族雜居大河流域。北荒之地，不得無人。今據《魏書》，則丁令、鐵勒、實爲狄歷異譯。狄歷疊韻，簡稱之，固可但作一狄字。豈古稱北族爲狄，其原實指此族言之邪？此説於音譯雖近，然丁令古代與漢族有交接之證據太乏，亦未敢遂以爲信也。〇日本高桑駒吉曰：康里二字Kankey乃突厥語，謂車也。
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
七一七丁令居地
鐵勒諸族，大者曰突厥，曰薛延陀，曰回紇。突厥至南北朝之末始盛；延陀、回紇之强，則當唐世矣。然其種落散布朔垂，實由來已久。突厥疆域之廣，實由於此，非其力征經營，果有以超匈奴而幾蒙古也。今就諸史所載鐵勒居地，略爲考索如下。
鐵勒古稱丁令，其名首見於《史記·匈奴列傳》。《匈奴列傳》云：冒頓“北服渾庾、屈射、丁靈、鬲昆、薪犂之國”。。《漢書》渾庾作渾窳，丁靈作丁零，鬲昆作隔昆，薪犂作新?。新?上又衍一龍字。《漢書·匈奴列傳》云：郅支“北擊烏揭，烏揭降。發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三國志注》引《魏略》云：“呼得國在蔥嶺北，烏孫西北，康居東北，勝兵萬餘人。堅昆國在康居西北，勝兵三萬人。丁令國在康居北，勝兵六萬人。此上三國，堅昆中央，俱去匈奴單于庭安習水七千里，《史記·索隱》亦引此語，而誤作接習水。南去車師六國五千里，西南去康居界三千里，西去康居王治八千里。或以爲此丁令即匈奴北丁令也，而北丁令在烏孫西，似其種别也。又匈奴北有渾窳國，有屈射國，有丁令國，有隔昆國，有新棃國，明北海之南自復有丁令，非此烏孫之西丁令也。”案匈奴徙蘇武北海上，丁令盜武牛羊，見《漢書·李廣蘇建傳》。北海，今拜喀勒湖，而此與堅昆、呼得接壤之丁令，則實在今西伯利亞西南境。隔昆、堅昆，一音之轉，即唐時之黠戛斯。《唐書·回鶻傳》：“黠戛斯，古堅昆國也。或曰居勿，曰結骨。其種雜丁令，乃匈奴西鄙也。其君曰阿熱。阿熱駐牙青山。青山之東，有水曰劍河。”劍河即後世之謙河，在今唐努烏梁海境内。見《元史譯文證補·謙河考》。安習水，今額爾齊斯河。烏孫，今伊犂。康居之地，起今伊犂之西，西訖裏海，北抵鹹海附近。《元史譯文證補·西域古地考康居奄蔡》。然則此三國之地，實在今西伯利亞境内，唐努烏梁海之西北，額爾齊斯河之東南，略當今吐魯番諸縣之正北。《魏略》云堅昆中央，而《漢書》云，郅支降烏揭後，西破堅昆，北降丁令，則烏揭在堅昆之東，丁令在堅昆之西北。其去北海，蓋千里而遥。故《三國志注》諍其非一，然按諸後世史傳，則丁令居地，實尚不止此也。《北史》述鐵勒諸部，勝兵最多者，不過三萬，且皆已合若干部落。而《魏略》謂丁令勝兵六萬，亦必合多部言之。
《北史·鐵勒傳》云：“鐵勒種類最多。自西海之東，依山據谷，往往不絶。獨洛河北，有僕骨、同羅、韋紇、拔也古、覆羅，并號俟斤，蒙陳、吐如紇、斯結、渾、斛薛等諸姓，勝兵可二萬。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則有契苾、薄落職、乙咥、蘇婆、那曷、烏護、紇骨、也咥、於尼護等，勝兵可二萬。金山西南，有薛延陁、咥勒兒、十槃、達契等，一萬餘兵。康國北，傍阿得水，則有訶咥、曷截、撥忽、比干、具海、曷比悉、何嵯蘇、拔也末、謁達等，有三萬許兵。得嶷海東西，有蘇路羯、三素咽、篾促、薩忽等諸姓，八千餘。拂菻東，則有恩屈、阿蘭、北褥、九離、伏嗢昏等，近二萬人。北海南，則都波等。雖姓氏各别，總謂爲鐵勒。”案以上諸部名，多不可句讀，然其地則大略可徵：西海，蓋今裏海。獨洛河，今土拉河。伊吾，今新疆哈密縣。焉耆，今新疆焉耆縣。白山在其北。金山，今阿爾泰山。康國，今撒馬兒干。得嶷海，疑今鹹海。拂菻，則羅馬也。
《新唐書》：鐵勒，凡十五部：曰袁紇，即回紇，居薛延陀北娑陵水上。曰拔野古，漫散磧北，地千里，直僕骨東，鄰於靺鞨。曰僕骨，在多覽葛之東，地最北。曰同羅，在薛延陀北，多覽葛之東，距京師七千里而贏。曰渾，在諸部最南。曰契苾，在焉耆西北鷹娑川，多覽葛之南。曰多覽葛，在薛延陀東，濱同羅水。曰都播，北瀕小海，西堅昆，南回紇。曰骨利幹，處瀚海北。其地北距海，去京師最遠，又北度海，則晝長夜短，日入烹羊胛，熟，東方已明。曰白霫，居鮮卑故地，直京師東北五千里，與同羅、僕骨接。避薛延陀，保奥支水、冷陘山，南契丹，北烏羅渾，東靺鞨，西拔野古，地圓袤二千里，山繚其外。曰斛薛，處多覽葛北。曰奚結，處同羅北。曰思結，在延陀故牙。回紇在薛延陀北娑陵水，則延陀故牙，在娑陵水南。娑陵水，今色楞格河。《唐書》異譯，亦作仙娥。同羅水，亦今土拉河。都播北瀕小海，蓋今庫蘇古爾。骨利幹北距海，仍即今拜喀勒湖。《地理志》：骨利幹西十三日至都播，又北六七日至堅昆，道里符合。惟謂骨利幹、都播二部落北有小海，冰堅時馬行八日可度，一似骨利幹、都播共瀕一小海者然，則語欠分析。馬行八日可度，自指拜喀勒湖，庫蘇古爾無此大。若謂都播亦瀕拜喀勒，則道里不合。且北海自古不稱小海，必《地理志》誤。至《北史》云北海南則都播等者，以北海爲大水，故舉以爲言；且言“等”，則非指都播一部也。鮮卑故地，當在今東北、蒙古之間。云圓袤二千里，山繚其外，則包今嫩江流域矣。
此族居地，蓋自貝加爾湖西附金山之陰；又西，當庫里鄂模，伊犂河所注泊，今圖作巴勒哈什。鹹海、裏海之北，直抵黑海。東西緜亘，成一直綫。南北朝以前，據漠南北之地者，爲匈奴、鮮卑。其西則中國、匈奴狎主齊盟之城郭三十六國也。又其西，則烏孫也，大宛也，大月氏也。繼大月氏而起者，則嚈噠也。皆强國也。故此族無由南牧。迨鮮卑漸次南遷，此族乃踵之而入色楞格、土拉二河流域，且東取鮮卑故地。其爲魏所破，而遷諸漠南者，則史所謂高車也。留居漠北，爲柔然所撫用者，則史所謂鐵勒也。至南北朝之末，而此族之中，自有一强部起，則突厥是也。突厥之興，適當柔然、嚈噠之衰，一舉而皆爲所破。散處之鐵勒靡不臣之。而其疆域，遂大莫與京矣。延陀、回紇之盛，雖未能踵武突厥，摶東西爲一體，然其種人之散布各地者固自若。此其所以自唐以後，仍爲中西亞及東歐之一大族也。
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
七一八丁令宗教
丁令諸族敬天地、日月、先祖，亦與匈奴同。《隋書·突厥傳》：“五月中，多殺羊馬以祭天。”《北史·突厥傳》：“以五月中旬，集他人水拜祭天神。於都斤西五百里，有高山逈出，上無草樹，謂之勃登凝棃，夏言地神也。”此可見“因高祀高”之禮，意登封所由昉也。又云：“可汗恒處於都斤山。牙帳東開，蓋敬日之所出也。此類烏桓。每歲率諸貴人，祭其先窟。”西突厥亦“歲使重臣向其先世所居之窟致祭焉”。又曰：“以五月、八月聚祭神。”《高車傳》：“時有震死及疫癘，則爲之祈福。若安全無他，則爲之報賽。多殺雜畜，燒骨以燎，走馬遶旋，多者數百匝。男女無大小皆集會。”又曰：“文成時，五部高車合聚祭天，衆至數萬，大會走馬，殺牲游遶，歌吟忻忻。其俗稱自前世以來，無盛於此會。”此即匈奴蹛林之俗也。亦重休咎徵。木杆可汗與周武帝約昏，武帝使逆女，突厥貳於齊，會有雷風之變，乃許使者以后歸。《周書·皇后傳》。隋文帝之罪狀突厥也，曰：“彼地咎徵妖作，年將一紀。乃獸爲人語，人作神言，云其國亡，訖而不見。”《隋書·突厥傳》。文帝固好禨祥，然唐太宗亦謂突厥“盛夏而霜，五日并出，三月連明，赤氣滿野”，《唐書·突厥傳》。則必彼中先有此等妖祥之説，然後中國從而摭拾之矣。又其見於《唐書》者：武德元年，始畢牙帳自破，明年而始畢死。天雨血三日，國中羣犬夜號，求之不見，而處羅死。均見《突厥傳》。“延陀將滅，有丐食於其部者，延客帳下，妻視客，人而狼首，主不覺，客已食，妻語部人共追之。至鬱督軍山，見二人焉，曰：我神也，薛延陀且滅。追者懼，卻走，遂失之。果敗此山下。”《回鶻傳》。又回紇人自述其亡國之事云：“唐以金蓮公主憲宗女太和公主，穆宗時，下嫁登囉羽録没密施句主毗伽可汗。又三傳而爲黠戛斯所破。女回紇葛勵的斤。别建牙於和林之别力跛力答，言婦所居山也。又有山曰天哥里于答哈，言天靈山也。南有石山曰胡力答哈，言福山也。唐使與相地者至其國，曰：和林之盛强，以有此山也。盍壞之以弱其國？乃詭語葛勵曰：既爲昏姻，將有求於爾，其與之乎？福山之石，於上國無所用，而唐人願見。葛勵與之。石大不能動，唐人烈而焚之，沃以醇酢，石碎，輦去，國中鳥獸爲之悲號。後七日，葛勵卒。自是災異屢見，民弗安居。傳位者又數亡，乃遷於西州。”語出虞集《高昌王世勳碑》，《元史·亦都護傳》採之，而誤西州爲交州。於内憂多患，一無所憶，而轉傳此荒誕不經之語，亦可以見其程度矣。《北史·高車傳》：“俗不清潔，喜致震霆。每震，則叫呼射天而棄之，移去。來歲，秋，馬肥，復相率候於震所，埋羖羊，然火拔刀，女巫祝説，似如中國祓除，而羣隊馳馬，旋繞百匝，乃止。人持一束柳桋回，竪之，以乳酪灌焉。”一震霆之微，亦以爲祥而禳之。可謂甚矣。
《唐書·黠戛斯傳》，謂其呼巫爲甘。黠戛斯雖白種，亦雜丁令，其語言多同回紇，此殆丁令語邪？柔然末主阿那瓌，兄曰醜奴。醜奴父曰伏圖，伏圖父曰那蓋。那蓋，可汗豆崙之叔父也。豆崙時，高車副伏羅部叛，部長阿伏至羅與從弟窮奇走車師之北，自立。豆崙與那蓋分兩道擊之，豆崙數敗，而那蓋累捷。國人咸以那蓋爲天所助，殺豆崙而立之。卒，伏圖立。時窮奇已爲嚈噠所殺，虜其子彌俄突等。阿伏至羅亦以殘暴，爲其下所殺。立其宗人跋利延。嚈噠將納彌俄突，國人殺跋利延迎立之。伏圖擊彌俄突，敗死於蒲類海北。醜奴立，壯健善用兵，西擊高車，大破之，禽殺彌俄突，盡并叛者，柔然復盛，實中興之主也，而以信巫亡其國。初，伏圖納豆崙之妻候吕陵氏，生醜奴、阿那瓌等六人。醜奴立後，忽亡一子，字祖惠，求募不能得。副升牟妻是豆渾地萬，年二十許，爲醫巫。言此兒今在天上，我能呼得之。醜奴母子欣悦。後歲仲秋，在大澤中施帳幄，齋潔七日，祈請天神。經一宿，祖惠忽在帳中，自云恒在天上。醜奴母子抱之悲喜，大會國人，號地萬爲聖女，納爲可賀敦，授夫副升牟爵位，賜牛馬羊三千頭。地萬既挾左道，亦有姿色，醜奴甚加寵愛，信用其言，亂其國政。如是積歲，祖惠年長，其母問之，祖惠言我恒在地萬家，不曾上天；上天者，地萬教也。其母以告醜奴，醜奴言地萬懸鑒遠事，不可不信，勿用讒言也。既而地萬恐懼，??祖惠於醜奴，醜奴陰殺之。魏明帝正光初，醜奴母遣莫何去汾李具列等絞殺地萬。醜奴怒，欲誅具列等。會阿至羅未詳何人。侵醜奴，醜奴擊之，軍敗，還，爲母與其大臣所殺。立阿那瓌。十日，其族兄俟力發示發伐之，阿那瓌戰敗，南走歸魏。阿那瓌母及其二弟，尋爲示發所殺。見《北史·蠕蠕》、《高車傳》。案阿那瓌自降魏後、遂居漠南。北方諸部，非復威力所及，突厥遂以此時大張。向使仍居漠北，挾積世之聲威，以攝服諸部，突厥之興，或不至如是其速也。地萬雖以色寵，其始實由巫進，亦可見巫風之足以亡人國矣。僕固懷恩之挾回紇入寇也，回紇有二巫，言此行必不戰，當見大人而還。及與郭子儀盟，相顧笑曰：巫不吾欺也。其出兵必以巫卜可知。又其巫自謂能致風雨，亦常用之於行軍。見《唐書·回鶻傳》。《南史·蠕蠕傳》：“其國能以術祭天而致風雪，前對皎日，後則泥潦横流。故其戰敗，莫能追及。或於中夏爲之，則不能雨。問其故，蓋以暖云。”薛延陀之敗，會雨雪，衆皸踣，死者十八。《唐書》謂“始延陀能以術禬神致雪，冀困勣師，及是反自敝”云。此即《悦般傳》所謂“術人能作霖雨盲風大雪及行潦”者，《北史·西域傳》。蓋北族之舊俗也。《北史·突厥傳》：可汗初立，近侍重臣等輿之以氈。隨日轉九回。每回，臣下皆拜。拜訖，乃扶令乘馬，以帛絞其頸，使纔不至絶，然後釋而急問之，曰：你能作幾年可汗？其主既神情瞀亂，不能詳定多少，臣下等隨其所言，以驗脩短之數。
七一九奚
奚衆當唐時，未嘗犯邊，有勞征討，致遭破壞；然其後反弱於契丹，豈以宴安致然邪？抑其衆本寡弱也？南北朝時，奚分五部：曰辱紇主，曰莫賀弗，曰契箇，曰木昆，曰室得。有阿會氏，五部中最盛，諸部皆歸之。見《北史·奚傳》。唐時，五部：曰阿會，曰處和，曰奥失，曰度稽，曰元俟折。見《新唐書·奚傳》。五代時五部：曰阿薈，曰啜米，曰粤質，曰奴皆，曰黑訖支，《新五代史·奚傳》。蓋即唐五部異譯。居幽州東北數百里之琵琶川。契丹太祖强，奚服屬之，常爲之守界上。契丹苛虐，奚王去諸怨叛，以别部西徙嬀州，依北山射獵。嬀州北之山。常採北山麝香、人參賂劉守光以自託。其族至數千帳，始分爲東西奚。去諸卒，子掃剌立。莊宗破劉守光，賜掃剌姓李，更其名曰紹威。紹威卒，子拽剌立。初，紹威娶契丹女舍利逐不魯之姊爲妻。後逐不魯叛，亡入西奚，紹威納之。及幽、薊十六州割，紹威與逐不魯皆已死。契丹太宗北還，拽剌迎謁。太宗曰：“非爾罪也；負我者，掃剌與逐不魯爾。”乃發其墓，粉其骨而颺之。後太宗滅晉，拽剌常以兵從。其後不復見於中國。蓋奚至是始盡入契丹。見《新五代史·奚傳》。然奚在契丹中，尚爲大部族。遼之亡，奚王回離保猶能擁衆自立云。奚之名，見於《遼史·屬國表》者，西奚、東奚之外，又有烏馬山奚。
七二〇幽都
《書》：“流共工于幽洲”，《淮南子》作幽都，《史記》作幽陵，三者蓋一地。《正義》引《括地志》云：“故龔城在檀州燕樂縣界，故老傳云舜流共工幽州，居此城。”案此在約略之詞。《山海經·海内經》：“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淮南·墜形訓》：“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門。”高誘《注》：“幽，闔；都，聚也。”則幽都蓋以山爲名，以闔、聚爲義。《後漢書·烏桓傳》：“俗貴兵死，斂尸以棺，有哭泣之哀；至葬，則歌舞相送。肥養一犬，以彩繩纓牽，并取死者所乘馬衣物，皆燒而送之；言以屬累犬，使護死神靈歸赤山。赤山在遼東西北數千里，如中國人死者魂神歸岱山也。”《三國志·烏丸傳注》：“至葬日，夜聚親舊員坐，牽犬馬歷位，或歌哭者，擲肉與之，使二人口誦咒文，使死者魂神逕至，歷險阻，勿令横鬼遮護，達其赤山，然後殺犬馬衣物燒之。”
《遼史·禮志》：歲時雜儀：“冬至日，國俗，屠白羊、白馬、白雁，各取血和酒，天子望拜黑山。黑山在境北，俗謂國人魂魄，其神司之，猶中國之岱宗云。每歲是日，五京進紙造人馬萬餘事，祭山而焚之。俗甚嚴畏，非祭不敢近山。”契丹，鮮卑後。鮮卑與烏桓同種。赤山、黑山名雖異，二史俱謂人死後魂魄所歸，當即一地，與闔聚之義正合。凡後世史籍所載諸四裔，有爲古代聲教所及者，有不然者。其爲古代聲教所及者，禮俗亦往往與中國古代相類，如匈奴、鮮卑等是也。别有考。
赤山、黑山之傳説，亦必有所受之。契丹故地在木葉山潢河、土河合流處，見《遼史·地理志》。此爲契丹人自述，其史實校他史所述出於漢人之記載者爲確。其北正在遼東西北數千里，地望亦符；惟自中國言之，當云正北。故《史記》亦云以變北狄。與《淮南》於西北方之説，頗似牴牾。然古人言山，所包甚廣，非如今世但指一邱一壑言之；今熱河道北方之山，與漠北大幹氣脈，固亦相接；則古所云幽都之山者，或竟統括今金山、杭愛之脈，亦未可知；果如是，則言北、言西北，均無不可矣。然則古所謂幽州，實包今内外蒙古及西伯利亞南境，故拓跋氏世處北荒，亦云受封中國也。
七二一蠻夷滑夏由傳漢人文化
漢靈帝時，議擊鮮卑。蔡邕謂“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爲賊有；漢人逋逃，爲之謀主，兵利馬疾，過於匈奴。”《後漢書·鮮卑傳》。又《三國志》稱軻比能：“自袁紹據河北，中國人多亡叛歸之，教作兵器鎧楯，頗學文字。故其勒御部衆，擬則中國。出入弋獵，建立旌麾，以鼓節爲進退。”《後漢書》謂烏桓：“婦人能刺韋作文繡，織氀毼。男子能作弓矢鞍勒，鍛金鐵爲兵器。”疑皆中國人所教也。
契丹既與中國交通，其文明程度頗有進。契丹太祖之興也，史稱劉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機又間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縣置城以居之。其後自爲一部，治漢城。其地可植五穀，阿保機率漢人耕種，爲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漢人安之，不復思歸。又謂阿保機之久專旗鼓而不肯受代，實出漢人之教。《新五代史·契丹傳》。此雖未必然，然其自爲一部，所用實係漢人，則彰彰矣。契丹隋世十部，兵多者不過三千，少者千餘。大賀氏八部，勝兵合四萬三千。阿保機會李克用於雲中，乃以兵三十萬；伐代北，兵四十萬。天祐二年。親征幽州，旌旗相望數百里。此如林之旅，果何自來哉？契丹建國，誠以部族爲爪牙。阿保機北討南征，所俘降游牧之民亦不少。然《遼史》稱其析本部迭剌部。爲五院六院，宫衛缺然，乃分州縣，析部族，以立宫衛軍；述律后居守之際，又摘蕃、漢精騎爲屬珊軍；凡三十萬。則其兵實有漢人，漢人有造於契丹亦大矣。《魏書·蠕蠕傳》：道武帝謂崔宏：“蠕蠕之人，昔來號爲頑嚚，每來抄掠，駕牸牛奔遁，驅犍牛隨之。牸牛伏不能前，異部人有教其以犍牛易之者，蠕蠕曰：其母尚不能行，而況其子！終於不易，遂爲敵所虜。今社崙學中國，立法置戰陳，卒成邊害。道家言聖人生，大盜起，信矣。”
七二二以結昏姻求和親
以女之於外國求和親也，統一之後，自婁敬之建策始也。蓋古列國間之爲是者多矣，故敬初不以是爲辱。然“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絶物也。’涕出而女於吴”。則古固有迫而出此者矣。《唐書·新羅傳》：“貞觀五年，獻女樂二。太宗曰：‘比林邑獻鸚鵡，言思鄉，丐還，況於人乎？’《林邑傳》：獻五色鸚鵡、白鸚鵡，數訴寒，有詔還之。付使者歸之。”《高麗傳》：“其王藏遣使者，上方物，且謝罪，獻二姝口。帝敕還之，謂使者曰：‘色者人所重，然愍其去親戚以傷乃心，我不取也。’”又玄宗開元中“獻二女，帝曰：‘女皆王姑姊妹，違本俗，别所親，朕不忍留。’厚賜還之。”可謂盛德矣。及中宗以雍王守禮女爲金城公主，妻吐蕃，念其年幼，“賜錦繒别數萬，雜伎諸工悉從，給龜兹樂……帝爲幸始平，帳飲，引羣臣及虜使者宴酒所，帝悲涕嘘唏，爲赦始平縣，罪死皆免，賜民繇賦一年，改縣爲金城，鄉曰鳳池，里曰愴别。”肅宗以幼女寧國公主下嫁回紇，“帝餞公主，因幸咸陽，數慰勉。主泣曰：‘國方多事，死不恨。’”此所謂念其遠也，亦哀之矣。然卒不能庇而使之，違本俗，别所親，豈不哀哉？寧國之下嫁也，漢中郡王瑀攝御史大夫，爲册命使，可汗“引瑀入，瑀不拜。可汗曰：‘見國君，禮無不拜。’瑀曰：‘天子顧可汗有功，以愛女結好。比中國與夷狄昏，皆宗室子。今寧國乃帝玉女，有德容，萬里來降，可汗天子婿，當以禮見，安踞受詔邪？’可汗慚，乃起奉詔，拜受册。翼日，尊主爲可敦。”案淮陽壯王道玄。弟道明送弘化公主於吐谷渾，坐漏言非帝女，奪王。而吐蕃言公主非帝女，我亦知之。則唐世公主下嫁，雖宗室子，皆冒稱帝女，而瑀乃明言之，何邪？
七二三貉族考
序云：少時讀《周書·王會篇》，見其所列多漢世遠國，以爲漢以後人僞爲之，不之信也。稍長，讀義疏，見《王制疏》引李巡注《爾雅》，釋九夷、八蠻、六戎、五狄，雜舉漢後郡縣夷狄之名，尤一笑置之。近考貉族事，見夫餘、句麗開國傳説，乃與淮泗間之徐偃王同，更上溯之秦、楚、殷、周，亦無不相類者，乃恍然於種落遷徙不恒厥居，古者對内之夷未嘗不可播遷於塞外，而郡縣建置亦多因部落舊名，《周書》及李巡之言，固皆非無據也。讀書不能深思博考，而率爾致疑，亦繆矣。夫知種落遷徙，一部族之名先後相睽，可以至於數百千里，持是以讀古書，可以發前人所未發者，豈獨《周書》與《爾雅注》兩事。今亦未暇博考，姑舉一二事言之。漢世大夏在嬀水之濱，嬀水今阿母河也。以西史證中籍，大夏即Bactria安息即Parthia，明白無疑。安息之名，蓋Aisakidal之音譯，大夏則爲中國舊名。《史記》言齊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秦始皇帝二十六年《琅邪刻石》言：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户，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今案：《禮記·王制》言四海之内，東不盡東海，西不盡流沙，南不盡衡山，北不盡恒山；則北户在衡山之南，大夏亦在恒山之北耳。夫安得在嬀水之濱？然《史》、《漢》於大夏皆不著其非先秦舊國，又不言稱名之由來，何哉？讀《周書·王會》暨《伊尹獻令》，北方咸有大夏，而《獻令》又有莎車，然後知漢世西域諸國，多本處内地，後乃遠徙，出於玉門、陽關，而接乎葱嶺也。《漢書·西域傳》云：“自且末以往，皆種五穀，土地草木，畜産作兵，略與漢同，有異乃記云。”今讀諸國傳，記其事者少，不記者多。又漢言諸國種，有塞、有氐羌；然明言其爲塞若氐羌，或據其俗，可見其爲塞若氐羌者亦少。則知三十六國，固多中原移殖之民。抑氐羌亦秦、隴、楚、蜀間民族也。漢族與氐羌可以西徙，何獨至於莎車、大夏而疑之？然則嬀水之濱大夏，殆即殷、周之世列於四門之國所移殖。雖史無可徵，而種族法俗咸有可考，故史不明言也。不特此也，丁零、堅昆，亦漢後之遠國也。《漢書·蘇武傳》言武居北海濱，丁零盜武牛羊。北海者，今貝加爾湖，而《三國志注》引《魏略》言堅昆在康居西北，丁零在康居北，并去匈奴單于庭安習水七千里，則在今額爾齊斯河之表矣。然《漢書》言冒頓北服渾窳、屈射、丁零、隔昆、龍、新犂之國，而《王會》正北有??犂、其龍。??犂、其龍即龍、新犂，新犂亦即李斯《諫逐客書》所謂乘纖離之馬者。秦人得乘其馬，其距秦必不甚遠，然則丁零、堅昆，始亦當近中國，後乃隨匈奴之遠徙而北走也。大地之表，寒燠不同，肥磽亦異。文明之啓，勢不能不視其所處之境，故民族進化，遲速不同，後進之族，必藉先進之誘掖。夫以行事觀之，則蔥嶺之東，北海之南，南海之北，殆無非我所教導者，先知先覺之稱，我民族殆無愧矣。古之人所由“以東漸西，被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自誇歟？然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我國民以文教之昌，武備遂落人後。今日者，我夙所啓發之地，無不爲他人所覬覦，浸至邱墓廬舍，遊釣之鄉，亦岌岌不自保，豈不哀哉！作貉族考，亦欲我國民思先烈而克自振拔也。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四月二十六日，武進吕思勉自序。
古所謂四裔者，程度莫高於東夷，此讀經、子者所共喻；而謂東夷之程度，高於三方，求諸後世之史籍，厥惟貉族足以當之，此又讀史者所無異辭也。貉族名國，著稱史籍者，曰夫餘，曰高句麗，曰百濟。又有不成爲國，惟有若干邑落者，時曰沃沮，曰濊。麗、濟同出夫餘。夫餘，《三國志》本傳曰：“其印文言濊王之印，國有故城名濊城。”沃沮分爲南北，言語法俗，大抵與句麗同。南沃沮即漢樂浪東部都尉所主嶺東七縣之地，《三國志》謂其“皆以濊爲民”；《志》又云：“其耆老舊謂與句麗同種。”種者，種姓。史於四夷言種姓，猶於中國言姓氏，可見夫餘與濊，君長亦係同族。其所出布名貉布。然則夫餘、句麗、百濟、沃沮及濊，皆古所謂濊貉也。
此族在東北，實爲文化之先驅。所謂東北者，以地理言之，實在興安嶺之東南，渤海灣之東北，既異蒙古之沙磧，復殊西伯利亞之苦寒。而遼東，朝鮮兩半島，眣出南方，尤得海上交通之便。日本三島，以地理形勢論，亦當屬此區。此區中之文化，貉族實爲之師長。日本之開化，由於朝鮮，人所共知。滿族開化，始於渤海；繼渤海而起者爲金，繼金而起者爲清。渤海大氏，本臣屬句麗。句麗滅，遷於營州。後因契丹李盡忠之亂東走。唐師追之，大氏因句麗、靺鞨之衆以拒，乃克自立。金始祖函普，實高麗人。清人自神其種姓，託之天女所生。實據近人所考，其始受明建州衛指揮使之職者曰猛哥帖木兒，嘗入侍朝鮮，受其官職，見日本稻葉君山《清朝全史》，及近人孟森《心史史料》。則亦朝鮮之臣僕耳。蓋東北諸族，其開化，無非貉族所牖啓者。諸族爲我再傳弟子，貉族則我之高第弟子也。
貉族之文化，何自來乎？然謂古代之朝鮮，即在後世朝鮮之地，終覺其説之難通。詳見予所撰《朝鮮東遷之跡》條。古皆謂其出於箕子。《漢書·地理志》：“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相殺以當時償殺；相傷以穀償；相盜者，男没入爲其家奴，女子爲婢；欲自贖者，人五十萬，雖免爲民，俗猶羞之，嫁娶無所讎；是以其民終不相盜，無門户之閉，婦人貞信不淫辟。可貴哉，仁賢之化也。”今觀夫餘，在國衣尚白，祭天以殷正月，見《三國志》。其説誠有不盡誣者。古有所謂肅慎者，即後世之挹婁、靺鞨也。知挹婁、靺鞨必爲古之肅慎者，以楛矢石砮，至後世猶存；且《三國志》、《晉書》本傳及《史記·夏本紀索隱》引《括地志》，皆謂其長尺有咫，與《國語》、《史記》、《説苑》、《家語》合也。據《晉書》，此族當魏景元末，及晉元帝中興時，皆嘗以楛矢石砮來貢；而據《宋書》及《南史》，宋大明中，高句麗又嘗貢之；則其物得諸目擊，非苟襲舊文者比矣。〇又此族，《後漢書》、《三國志》皆稱挹婁，而《晉書》仍稱肅慎，云一名挹婁，此必其人仍以肅慎之名自通，不則當云挹婁古肅慎矣。《魏書·勿吉傳》：“舊肅慎國也。”舊字蓋指晉時言之，若指三代以前，亦當用古字也。而《左氏》昭公九年詹桓伯讓晉之辭，以之與燕、亳并列，爲周之北土，與魏、駘、芮、岐、畢爲西土，蒲姑、商奄爲東土，巴、濮、楚、鄧爲南土者同科。此濮在今河南、湖北之間，《國語》楚蚡冒始啓濮，韋《注》謂爲南陽之國；又《左氏》杜《注》，謂庸亦百濮夷是也。又此時之楚，尚在丹、淅二水之間，見《過庭録·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考》。若謂古代肅慎，即在後世挹婁、靺鞨之地，則今松花江上游，周初視之，已與河南北、山東西、陝西、湖北相等，此爲情理所必無。然則肅慎殆亦始鄰燕、亳，後乃播遷於今之吉林者也。肅慎如是，朝鮮何獨不然？然則箕子封地，雖不可考，以理度之，恐不能在渝關之外也。朝鮮初封之地，雖不可考，而其播遷之跡，則略有可稽。《史記·蘇秦列傳》載秦説燕文侯之辭曰：“燕東有朝鮮、遼東”，此時朝鮮似尚在遼東之内。其後燕將秦開襲破東胡，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朝鮮蓋以此時，播越塞表。肅慎、濊貉之北徙，當在是時。詳見《朝鮮東遷之跡》。《三國志·辰韓傳》云：“其耆老傳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來適韓國。”《夫餘傳》亦云：“國之耆老，自説古之亡人。”十口相傳，歷時不能甚久。其相傳甚久者，往往爲荒唐之辭，如神話等。以辰韓證夫餘，亦可知其東走，不過在戰國之世也。
然則濊貉東徙之跡，尚有可考者乎？曰：有。今欲考其播遷之時，必先稽其故居之地。古書言濊貉者，始於《管子》。《小匡》篇云：“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於西河，方舟投柎，乘桴濟河，至於石沈。縣車束馬，踰太行與卑耳之貉，拘秦、夏。”卑耳之貉，當作卑耳之谿。《小問》篇曰：“桓公北伐孤竹，未至卑耳之谿”；《説苑·辨物》篇，亦謂桓公北征孤竹，未至卑耳谿，見知道之神，從之而太行，踰之正入西河也。《荀子·彊國》謂秦北與胡、貉爲鄰；《墨子·兼愛》以燕、代、胡、貉、西河之民并舉；而《史記·封禪書》，桓公謂“寡人北伐山戎，過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縣車束馬，上卑耳之山”；可見胡、貉、秦、夏，四者相次。以大較言之：踰太行，濟卑耳，則涉西河，接胡、貉；益西爲秦；自秦而西爲夏；過大夏則入流沙。桓公兵力，未必至是，蓋齊人侈言之。然諸國之地望必不誤，此猶作寓言者，其事雖子虚，其名物必不妄也。獨山戎，《左氏》謂其病燕；而《穀梁》曰：“燕，周之分子也，貢職不至，山戎爲之伐矣。”莊三十年。則其地近於薊；孤竹，《漢志》謂在遼西令支，今河北遷安縣也；其地若不相及者。然《管子·輕重甲》曰：“今寡人欲北舉事孤竹、離枝。”《輕重戊》曰：“桓公問於管子曰：代國之出何有？管子對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貴買之。代民必去其本，而居山林之中。離枝聞之，必侵其北。”離枝即令支。孤竹、令支，當時皆近代；其地在北方，不在東北，故《孟子》言“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也。《離婁》上。《公羊》謂齊侯伐山戎，旗獲而過我；《檀弓》謂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新序》亦記此事，而云孔子北之山戎；《論衡·遭虎》篇云孔子行魯林中，《定賢》篇云魯林中哭婦；則山戎實在泰山附近，其所病者，恐爲南燕而非北燕。魯濟之遇，《左氏》曰：“謀山戎也。”《説苑·權謀》亦曰：“齊侯將伐山戎、孤竹，使人請助於魯。”果在北燕之表，請助於魯何爲？而其還，亦安得旗獲而過魯邪？杜預《釋例·土地名》，以北戎、山戎、無終三者爲一，昭公元年《疏》。説蓋有所受之。北戎見於《春秋》者：僖公十年，齊侯、許男伐北戎，其見於《左氏》者：隱公九年侵鄭，桓公六年伐齊。無終見於《左氏》者：襄公四年，遣使如晉，請和諸戎，魏絳勸晉侯許之，曰：“戎狄荐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又曰：“邊鄙不聳，民狎其野，穡人成功。”則其地必密邇晉。昭公元年，荀吴敗無終及羣狄太原，蓋亦即晉陽之地耳。然則山戎在齊、晉、鄭、許之間；孤竹在其北，近代；濊貉則在其西，近西河，與胡雜處，而鄰於秦也。《韓奕》之詩曰：“王錫韓侯，其追其貉。”此韓侯，鄭以爲即後來韓原之地，故謂梁山在左馮翊西北；而釋“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之燕師爲平安時衆民。王肅、孫毓，不滿其説，乃以燕爲北燕；《釋文》。而以涿郡方城縣之寒號城爲韓侯城；《水經·聖水注》：方城，今河北固安縣。後儒亦有主其説者；皆由誤以燕爲北燕，謂驅薊丘之衆，於役韓原，爲不可通耳。而不知《詩》明言韓姞，其爲南燕而非北燕彰彰也。俞理初説，見《癸巳類稿》。知燕之爲南燕，則韓之在韓原無可疑，而追、貉爲王畿北面之國，亦無可疑矣。陳碩甫《毛詩傳疏》，謂追、濊聲相近，疑追貉即濊貉，徒據音讀推測，更無他證。然以情事揆之，説亦可立。何者？《史記·趙世家》，載山陽侯朱書曰：“余將賜女林胡之地，至於後世，且有伉王，奄有河宗，至於休溷諸貉。”所謂伉王，蓋指武靈。此乃武靈王既闢西河之後，史氏造作此言，可見其時西河之地，仍有貉族居之，蓋即《詩》之所謂追貉，《管子》之所謂濊貉也。鄭《箋》又云：“其後追也、貉也，爲玁狁所逼，稍稍東遷。”此言未知所本。然觀武靈王時，荐居西河者，實以林胡、樓煩爲大，而濊貉無聞焉；又孤竹、離枝等，故近代者，咸有東徙之跡，則鄭説疑亦有據。濊貉故處西河，後乃日徙而東北，其留者，蓋僅如南山之小月氏矣。然西河故濊貉之所處，故言西河者猶舉其名，而征略則不之及也。自此濊貉遂近北燕。《史記·燕世家》謂“燕北迫蠻貉”，《貨殖列傳》謂“燕東綰濊貉、朝鮮、真番之利”是也。自五郡開，乃益被逐東北走。《漢書·武帝紀》：元朔元年，“東夷薉君南閭等口二十八萬人降，爲蒼海郡。”此即《食貨志》所謂“彭吴穿濊貉、朝鮮，置滄海郡”者，曰穿，則地必在朝鮮之表，《史記·平準書》作“彭吴賈滅朝鮮，置滄海之郡。”彭吴賈與彭吴，未知孰是。言滅朝鮮，則《史記》似誤，以是時朝鮮尚未滅也。蓋即後來嶺東七縣之地。然其部落，仍有留居北燕附近者。《高帝紀》：四年，“北貉、燕人，來致梟騎助漢”是也。濊貉東北徙之遺跡，可考見者如此。《水經注》：清漳逾章武故城西，故濊邑也。枝瀆出焉，謂之濊水。章武今河北大城、滄兩縣之地。此亦濊之近於北燕者。
然當時之播越東北者，正不獨濊貉一族也。《三國志·夫餘傳》云：“國之耆老，自説古之亡人。”“其印文言濊王之印，國有故城名濊城。蓋本濊貉之地，而夫餘王其中，自謂亡人，抑有似也。”何以知夫餘非即濊貉，而謂其王濊貉中？故老傳言，當必有據。然謂夫餘、濊貉，截然異族，則又不可。何者？果其君民異族，則其文化之間，彼此必有差異，然夫餘與出於夫餘之句麗、百濟，其文化固與沃沮及濊大同也。《晉書·夫餘傳》，言“其國殷富，自先世以來，未嘗被破”，此亦非以同族入主者不能。然則夫餘、麗、濟之與濊貉，乃同民族而異其部落者耳。彼又何自來邪？曰：蓋古之九夷也。
古釋九夷者有二説：一《後漢書·東夷傳》，所謂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一李巡注《爾雅》，所謂一曰玄菟、二曰樂浪、三曰高驪、四曰滿餙、五曰鳧臾、六曰索家、七曰東屠、八曰倭人、九曰天鄙者也。《禮記·王制孔疏》。《後漢書》之説，出於《竹書紀年》，見《注》。李巡之説，玄菟、樂浪，皆漢郡名；高驪即高句麗，鳧臾即夫餘，與倭人并漢世東北遠國；以釋古之九夷，毋乃不類？其餘名目，尤雅記無徵。故説經者多不之信也。然郡縣名之不可爲夷狄名；漢世之夫餘、句麗與倭，其地與古之九夷不相及；李巡即固陋，豈不之知？又豈有僞造書史無徵之名，而可以欺人者乎？古來作僞者多矣，有如是其拙者乎？然則李巡之説，殆有所本，特後人不之知耳。
且巡所舉九夷之名，固不盡無徵也。《周書·王會》：北方臺正東有高夷，其西有屠州。西面者，正北方有良夷。高夷蓋即高句麗，高句麗但言高，《三國志·高句麗傳》云：“漢時賜鼓吹技人，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後稍驕恣，不復詣郡，於東界築小城，置朝服衣幘其中，歲時來取之，今胡猶名此城爲幘溝婁。溝婁者，句麗名城也。”《周書》云：“自號曰高句麗，仍以高爲氏。”此言實誤。句麗，溝婁，同音異譯。實緣其王氏高，故國號高句麗，猶華言高氏城耳。良夷蓋即樂浪。高句麗爲種落名，又爲漢縣名，事極明白。然則樂浪、玄菟，事同一律，非李巡妄以漢郡縣名爲九夷之名，乃漢郡縣固以種落名，而其種落，實有古之九夷在其中耳。屠州疑即東屠。州蓋聚落之稱，初但稱屠，後或分爲東西也。滿餙疑即所謂滿潘汗者。《魏略》云滿潘汗，而漢有潘汗縣，蓋滿與潘汗爲二也。倭人，蓋亦即漢世之倭。晚周之世，海道交通頗盛，中國東方之夷，能浮海而至日本，其無足怪。惟天鄙不可考。至於索家，則予又因此而得妙悟焉。
《後漢書·夫餘傳》云：“初，北夷索離國王出行，其侍兒於後姙身。王還，欲殺之。侍兒曰：前見天上有氣，大如雞子，來降我，因以有身。王囚之，後遂生男。王令置於豕牢，豕以口氣嘘之，不死。復徙於馬蘭，馬亦如之。王以爲神，乃聽母收養，名曰東明。東明長而善射，王忌其猛，復欲殺之。東明奔走，南至掩?水，以弓擊水，魚龞皆聚浮水上，東明乘之得度，因至夫餘而王之焉。”此事亦見《論衡·吉驗》篇，索離作橐離；《後漢書注》亦云：“索或作橐，音度洛反。”《三國志注》引《魏略》則作稾離，記事并大同。《梁書·高句麗傳》，則謂句麗出自東明，東明本北夷櫜離王之子。其下記事，亦與《後漢書》、《魏略》、《論衡》不異。稾離，櫜離，并即高麗，顯而易見，蓋億謂夫餘之類惟有高麗而改之。然諸書皆言高麗出自夫餘，不言夫餘出自高麗，億改者實誤，索離，蓋即索家也。
因此神話，又可推見古代貉族分布之廣。《魏書·高句麗傳》曰：“高句麗者，出自夫餘。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爲夫餘王閉於室中，爲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餘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之於路，牛馬避之；後棄之野，衆鳥以毛茹之。夫餘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於暖處。有一男，破殻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餘人以朱蒙非人所生，將有異志，請除之。王不聽，命之養馬。朱蒙每私試，知有善惡，駿者減食令瘦，駑者善養令肥。夫餘王以肥者自乘，以瘦者給朱蒙。後狩於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雖矢少，殪獸甚多。夫餘之臣，又謀殺之。朱蒙母陰知，告朱蒙曰：國將害汝，以汝才略，宜遠適四方。朱蒙乃與烏引、烏違等二人棄夫餘東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濟無梁。夫餘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濟？於是魚龞并浮，爲之成橋，朱蒙得渡，魚龞乃解，追騎不得渡。朱蒙遂至普述水，遇見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與朱蒙至紇升骨城，遂居焉。”其説與《後漢書》、《魏略》、《論衡》小異，而與《好大王碑》大同。《好大王碑》曰：“惟昔始祖鄒牟王之創基也，出自北夫餘，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又曰：命駕巡東南下，路由夫餘奄利大水。王臨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爲我連??浮龜。應聲即爲連??浮龜，然後造渡。於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〇《北史》同《魏書》，《周書》辭少略，惟其所本與《魏書》同則無疑。惟碑又謂“黄龍來下，王於忽本東岡負龍，上升天”，爲《魏書》所未及耳。今案《博物志》述徐偃王之事曰：“徐君宫人，娠而生卵，以爲不祥，棄之水濱。獨孤母有犬，名鵠倉，獵於水濱，得所棄卵，銜以來歸。獨孤母以爲異，覆煖之，遂??成兒。生時正偃，故以爲名。徐君宫中聞之，乃更録取。長而仁智，襲徐君國。後鵠倉臨死，生角而九尾，實黄龍也。偃王令葬之徐界中，今見狗壟。”此説與《魏書》、《好大王碑》之説，相似已極，謂非同出一原不可也。然則徐與夫餘、句麗，關係必極密矣。
昔人説貉，或以爲在北方，《孟子·告子》下趙《注》，《周官》職方鄭《注》，《説文·豸部》貉字下。或以爲在東北方，《周官·秋官》貉隸鄭《注》，《詩》、《周官正義》引《鄭志》，《説文·羊部》羌字下。無以爲在南方者。《魯頌》有“淮夷蠻貉”之文，《論語》有“蠻貉之邦”之語，《衛靈公》。咸以爲汎指異族之辭耳。夷、蠻、戎、狄等名，其初或有所專屬，其後遂變爲通稱，此誠習見不足疑。然細考之，亦有不盡然者。四字之中，惟夷與其餘三字，均可相屬。戎狄二字，亦可連言。若蠻與戎狄，則從無舉者。惟貉亦然。有夷貉，有蠻貉，無戎貉、狄貉也。然則汎指異族之辭者，仍與方位略有關係，貉不與戎狄相屬，而與夷蠻相屬，可知其初本在東南矣。《魯頌·閟宫》之詩曰：“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於海邦，淮夷來同。”又曰：“保有鳧、嶧，遂荒徐宅，至於海邦，淮夷、蠻貉。”皆以淮夷與徐、貉同稱。《公羊》僖公十四年，“諸侯城緣陵，孰城之？城杞也。曷爲城杞？滅也。孰滅之？蓋徐、莒脅之。”《左氏》則曰：“會於鹹，淮夷病杞故。”十四年，“諸侯城緣陵而遷杞焉。”此爲徐即淮夷之證。《左氏》昭公元年：“周有徐、奄。”杜注：“二國皆嬴姓。《書序》曰：成王伐淮夷，遂踐奄。徐即淮夷。”蓋以其地言之，則曰淮夷；以其族言之則曰貉；以其中之名國言之，則曰徐耳。孫仲容《墨子閒詁》引李巡之説而辨之曰：“《王制疏》所云，皆海外遠夷之種别，此九夷與吴、楚相近，蓋即淮夷，非海外東夷也。《書叙》云：成王伐淮夷，遂踐奄。《韓非子·説林上篇》云：周公旦攻九夷而商葢服。商葢即商奄，則九夷亦即淮夷。故《吕氏春秋·古樂》篇云：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商人服象，爲虐於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於江南。又《樂成》篇云：猶尚有管叔、蔡叔之事，與東夷八國不聽之謀。高《注》云：東夷八國附從二叔，不聽王命。周公居攝，三年伐奄，八國之中最大，著在《尚書》。餘七國小，又先服，故不載於經也。案東夷八國，亦即九夷也。春秋以後，蓋臣屬楚、吴、越三國；戰國時，又專屬楚。《説苑·君道》篇，説越王句踐與吴戰，大敗之，兼有九夷。《淮南子·齊俗訓》云：越王句踐霸天下，泗上十二諸侯，皆率九夷以朝。《戰國策·秦策》云：楚苞九夷，方千里。《魏策》云：張儀曰：楚破南陽九夷，内沛，許、鄢陵危。《文選》李斯《上秦始皇書》，説秦伐楚，苞九夷，制鄢、郢。李《注》云：九夷屬楚。若然，九夷實在淮、泗之間，北與齊、魯接壤。故《論語》子欲居九夷。參互校覈，其疆域固可考矣。”《非攻中》。案孫説九夷之地是也，必謂其非海外東夷，則猶昧於種落遷徙之事。蓋自商、周之間，至於秦、漢之世，其爲時亦久遠矣。後世種落遷徙，有數十百年之間而大異於其故者，何獨至於三代、秦、漢之世而疑之乎？古書皆但言夷、蠻、戎、狄，《周官》獨益之以閩、貉，職方氏。《禮記》、《明堂位》。《論語》、《子罕》。《爾雅》，皆言九夷，《周書·伊尹朝獻》：正東九夷。《墨子·節葬下》：禹東教乎九夷。《周官》獨有所謂九貉，知此九種者，以地言之則曰夷，以族言之則曰貉，《周官》之别九貉於四夷，蓋以其在東夷中爲最大耳。然則古所謂夷貉、蠻貉，固有所專指，而非盡汎稱矣。
抑貉族之分布，尚有不止於此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懲。”所謂戎者，蓋指徐言之。徐之國雖在南，而其兵力嘗及西北，故亦可稱戎。見予《江漢常武》條。《費誓》曰“徂兹淮夷，徐戎并興”是也。狄則足句辭耳。《閟宫》之詩，皆頌魯平淮、徐之功，而必兼及荆、舒，則荆、舒之與淮、徐，必有關係可知。今案《史記·楚世家》云：“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爲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吴回爲重黎後，復居火正，爲祝融。吴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産焉。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芈姓，楚其後也。”坼剖而産，《集解》引譙周、干寶，皆以爲疑，而引脩己背坼而生禹，簡狄胸剖而生契；魏黄初五年，汝南屈雍妻王氏生男，從右胳下出，以爲之解，殆失《史記》之意。坼剖而産，蓋亦謂始生爲卵，後乃破殻而出耳。《史記》之文，與《大戴禮記·帝繫》篇，大同小異。《帝繫》篇云：“陸終氏娶於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氏，産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啓其左脅，六人出焉。其一曰樊，是爲昆吾；其二曰惠連，是爲參胡；其三曰籛，是爲彭祖；其四曰萊言，是爲云鄶人；其五曰安，是爲曹姓；其六曰季連，是爲芈姓。”《史記索隱》引《世本》同。惟籛作籛鏗，萊言作求言，云鄶人作鄶人耳。《集解》又引《世本》曰：“昆吾者，衛是也；參胡者，韓是也；彭祖者，彭城是也；會人者，鄭是也；曹姓者，邾是也；季連者，楚是也。”《戴記》、《世本》之文，較《史記》爲具。然啓左脅而六人出，恐係後人以附會之辭改竄，非元文。《大戴記》無傳授，昔人即不盡信也。《太平御覽》引《帝繫》此文，作“啓其左脅三人出，右脅三人出”。是楚與徐之神話，極相類也。舒當春秋時有舒庸、舒蓼、舒鳩、舒龍、舒鮑、舒龔，皆偃姓。《左氏》文公十二年《正義》引《世本》。偃姓臯陶後，與秦同祖；而秦楚之關係，又有極密者。《秦本紀》曰：“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是秦所祖與楚同，而其神話亦極相類也。又曰：“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費爲輔。帝舜曰：咨爾費，贊禹功，其賜爾皁游，爾後嗣將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費拜受。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爲柏翳，舜賜姓嬴氏。”《索隱》曰：“尋檢《史記》上下諸文，伯翳與伯益是一人不疑，而《陳杞系家》，即叙伯翳與伯益爲二，未知太史公疑而未決邪？抑亦謬誤爾。”案《陳杞世家》之文，實漏彭祖而重出一益，予别有考。翳、益之爲一人，則無可疑。此秦與舒同祖也。《左氏》文公五年：“臧文仲聞六與蓼滅，曰：臯陶、庭堅不祀，忽諸！”《注》：“蓼與六，皆臯陶後。”此蓼當即舒蓼。此云蓼滅，而宣公八年又云“楚爲衆舒叛故，伐舒蓼滅之”者，春秋時國滅而復建者多矣，如舒鳩，於襄公二十五年，爲楚所滅，而定公二年，吴子又使舒鳩氏誘楚人，亦其一例也。其同類又有六；而徐與奄又皆嬴姓，《左》昭元年杜《注》，見前引。《正義》云：《世本》文。與秦同；然則秦與淮、徐、荆、舒，皆同出一祖矣。
更由此而上推，則商周先世之神話，亦有與此類者。《商頌》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鄭《箋》謂“鳦遺卵，娀氏之女簡狄吞之而生契”，《史記·殷本紀》及《三代世表》褚先生引《詩傳》説同。説既極與徐楚類。而《生民》之詩，詠后稷生於姜嫄之事曰：“不坼不副，無災無害。”鄭《箋》於此無説。毛《傳》乃云：“凡人在母，母則病；生則拆副，菑害其母。”此必妄爲之説。毛《傳》不取緯候，後人或以此多之，其實古説自係如此，適見其爲無本之學耳。詩又云：“延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置之平林，會伐平林。誕置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竊疑坼副狀卵之破；不坼不副，言其卵未嘗自破；無災無害，蓋亦如《魏書》之説，謂割剖等不能傷；鳥去而后稷呱，則亦如《魏書》、《博物志》之言，謂以煖孚之，乃破殻而出耳。此説而確，則商周先世之神話，實與徐、楚、夫餘、句麗大同。所謂剖左脅而出，以及坼背、剖胸，全係後人不解坼副字義，而妄行穿鑿矣。《蜀本紀》云：“禹坼副而生。”而其地有刳兒坪，《路史》引。亦此説之一證也。《論衡·奇怪》篇引儒者之説曰：“禹、卨逆生，闓母背而出，后稷順生，不坼不副，不感動母體。”説與《蜀本紀》岐異。蓋《蜀本紀》爲舊説，《論衡》所引，則附會之説也。徐與句麗神話皆託之於龍，似起於近海之處，正是九夷之地。吾國開化，肇自羲、農，地皆在今山東，實與九夷相接。黄帝之族，起自河北，兵力雖視羲、農之族爲强，開化實較羲、農之族爲晚。凡後起之國，往往蹈襲先進之族之文化。殷周皆黄帝後，得毋其神話，實竊之於東方近海之國歟？遐哉尚矣，弗可得而質矣，然其事則殊可深長思也。
抑古之所謂東夷及嬴姓、芈姓之族，其與西北民族争鬥之跡，則通古史，猶有可考見者焉。《國語·鄭語》：史伯述祝融之後凡八姓：曰己、曰董、曰彭、曰秃、曰妘、曰曹、曰斟、曰芈。夏之霸曰昆吾，商之伯曰大彭、豕韋。昆吾，己姓；大彭，彭姓；豕韋，彭姓之别也。韋《注》。史伯言斟姓無後，然夏之亡於寒浞，實依斟灌及斟尋，則斟雖無後於周時，初非無國於夏代。以斟灌、斟尋爲夏同姓之國者蓋非。桀之亡也，昆吾實與之俱。而湯於伐昆吾之先，又嘗伐韋、顧，《詩·商頌》。夏師敗績，湯遂伐三?；《史記·殷本紀》。鬷夷氏則董姓也。《左氏》載椒舉之言曰：“夏桀爲仍之會，有緡叛之；商紂爲黎之蒐，東夷叛之。”昭公四年。〇《韓非子·十過》：“紂爲黎丘之盟，而東夷叛之。”又載叔向之言，謂“桀克有緡以喪其國，紂克東夷而隕其身。”昭公十一年。緡者，有仍之姓。《史記·吴世家集解》引賈逵説。帝相之滅，后緡方娠，逃出自竇，歸於有仍。《左氏》哀公元年。以患難相依、昏姻之國而至於叛離，桀之亡蓋有由矣。《説苑·權謀》篇曰：“湯欲伐桀。伊尹曰：請阻乏貢職，以觀其動。桀怒，起九夷之師以伐之。伊尹曰：未可。彼尚能起九夷之師，是罪在我也。湯乃謝罪請服，復入貢職。明年，又不供貢職。桀怒，起九夷之師。九夷之師不起。伊尹曰：可矣。湯乃興師伐桀而殘之。”案《春秋》桓公五年，“仍叔之子來聘”，《穀梁》作任叔，則仍、任二字古通，古之有仍，即春秋之任國，實亦東夷之地。有緡之叛，與九夷之不起，事正相因。此可見夏與祝融之後及東夷，關係之密也。大彭，即春秋時彭城，正東夷形勝之地，而殷之末世滅之，《楚世家》。似乎自翦其羽翼者。楚莊王謂“紂之百克，而卒無後”，《左氏》宣公十二年。合諸叔向之言，又似紂之兵力甚强，特疲敝於東，致爲西方之周所乘者。書缺有間，難以質言。然紂之亡也以妲己，妲己不知果有逸德，足以亡殷與否，而己姓於殷爲昏姻之國，則信而有徵矣。而嬴姓之奄與淮夷、徐戎，尤爲殷之强輔。《孟子》言：“周公伐奄，三年討其君。”《滕文公》下。《墨子》亦言：“周公旦非關叔，辭三公，東處於商葢。”《耕柱》。商葢，即商奄也。王懷祖云：“葢字古與盇通。盇奄草書相似，故奄譌作盇，又譌作葢。《韓子·説林》：周公旦已勝殷，將攻商奄，今本奄作葢，誤與此同。昭二十七年《左傳》吴公子掩餘，《史記·吴世家》、《刺客傳》并作葢餘，亦其類也。”孫仲容《閒詁》曰：“王説是也。”《史記·秦本紀》云：“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并以材力事紂。周武王之伐紂，并殺惡來。是時蜚廉爲紂石北方，還，無所報，爲壇霍太山而報，得石棺。銘曰：帝令處父，不與殷亂，賜爾石棺以華氏。死，遂葬於霍太山。”與《孟子》言“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滕文公》下。不合。竊疑《秦紀》之言，有所諱飾，然其言不與殷亂則真矣。蓋禄父叛周之時，又起而佐之，以致爲周所戮。竊疑伐奄三年討其君，與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正是一事，飛廉即奄君也。奄之地在魯，《左昭》九年《疏》引服虔。《説文·邑部》：“?，周公所誅?國在魯。”又《史記·周本紀集解》引鄭：“奄國，在淮夷之北。”其南爲大彭故墟，又其西則徐。《漢志》臨淮郡，治徐縣，春秋時徐子國，今安徽盱眙縣也。案徐疆域頗廣。《説文·邑部》：“?，邾下邑地，魯東有徐戎。”《史記·魯世家》：頃公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徐廣曰：“徐州，在魯東，今薛縣。”《索隱》引《郡國志》曰：“六國時曰徐州。”此今山東滕縣地。蓋徐盛時，疆域嘗至此。奄之抗周也，淮夷、徐戎并興，魯公伯禽實征之。見《書·費誓》。奄既亡，以其餘民封伯禽於少皥之虚。《左氏》定公四年。淮夷、徐戎蓋未嘗大破，故數傳之後，徐偃王復乘繆王之好遊，起而自王焉。詳見予《江漢常武》條。是役也，蜚廉之後造父實助穆王，東歸平亂，見《史記·秦本紀》。《趙世家》云：“造父爲繆王御，長驅歸周，一日千里。”自係傳説非實。然造父之黨於周，必不虚也。由是獲封於趙城，雖趙氏之族，由此而大，然忘親事讎，實媿見蜚廉於地下矣。偃王稍後而楚始强。《楚世家》言熊渠當夷王時。熊渠封長子康爲句亶王，中子紅爲鄂王，少子執疵爲越章王。越章，即豫章，地在今安徽當塗，見《楚鬻融封丹陽武王徙郢考》。九夷之服屬於楚，當始於是。及齊桓稱霸，與楚争九夷甚烈。僖公四年，桓公伐楚，“還而齊人執陳轅濤塗。濤塗謂桓公曰：君既服南夷矣，何不還師濱海而東，服東夷且歸？桓公曰：諾。於是還師濱海而東，大陷於沛澤之中，顧而執濤塗。”《公羊》僖公四年。《左氏》曰：“陳轅濤塗謂鄭申侯曰：師出於陳、鄭之間，國必甚病；若出於東方，觀兵於東夷，循海而歸，其可也。申侯曰：善。濤塗以告，齊侯許之。申侯見，曰：師老矣，若出於東方而遇敵，懼不可用也；若出於陳、鄭之間，共其資糧屝屨，其可也。齊侯説，與之虎牢，執轅濤塗。”一似齊桓聞申侯之言而悟，遂未嘗東略者。蓋其叙事有漏，正無妨虎牢之賞，爲既陷沛澤後追思之舉也。《左氏》本出《國語》，多記士大夫言行，叙軍國之事轉略，觀邲之戰可見。是役蓋攻東夷而敗。然十五年，楚人伐徐，《左氏》曰：“徐即諸夏故也。”則桓公之經略，頗有成績矣。是時，助桓公經略淮、徐者爲魯，《魯頌》盛誇其功伐；而黨於淮、徐者鄒、莒，緣陵之役，已見前。僖公十六年，有淮之會，《左氏》曰：“謀鄫，且東略也。”二十一年，邾人滅須句。二十二年，僖公伐而復之，旋復有升陘之敗。《檀弓》曰：“邾婁復之以矢，蓋自戰於升陘始也。”可見邾婁風氣之强悍，及其讐魯之深。鄒、莒則出自祝融之曹姓之後也。《管子》誇齊桓“北伐山戎，制令支，斬孤竹，而九夷始聽。”《小匡》。宰孔之告晉侯曰：“齊侯不務德而勤遠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爲此會也。東略之不知，西則否矣。”《左氏》僖公九年。可見齊桓東略之勤。當時争霸，實在中原之地，而勤於東略如此，蓋楚之强，實以九夷爲之輔，故欲披其黨而分其勢也。齊桓既亡，宋襄繼起圖霸，使邾文公用鄫子於次睢之社，欲以屬東夷。《左氏》僖公十九年。齊、魯謀鄫以拒邾，宋襄所爲，適與相反，蓋兵力不足，故以此示招懷，其意蓋亦欲攜之於楚，然此等詐謀，卒無所用，而有泓之敗。自是楚勢大張，魯且析而入之，而以其師伐齊焉。晉文崛起，運其譎而不正之智，齊、秦與宋，皆爲之輔，乃獲助楚於城濮。然至文公九年，晉君少，不在諸侯，楚公子朱遂自東夷伐陳。此可見楚之有資於東夷。晉雖合北方之諸侯，力終不足服楚，乃有通吴以撓楚之舉。《左氏》成公六年。其謀發自巫臣，而巫臣之有憾於楚，實以夏姬之故。《左氏》成公二年。其事殊詼詭可喜，然恐傳説非實。傳説之事，往往以一婦人爲之經緯，如《蒙古源流》書中如夏之妺喜，殷之妲己，周之褒姒，楚之夏姬，吴之西施，實皆此種性質。吴之先，“斷髮文身，臝以爲飾”；《左氏》哀公七年。乘車、射御、戰陳，皆有待於巫臣之教而後能；其文明程度，實遠較淮、徐之夷爲低，而晉人不恤屈己以通之；而吴自是亦遂世睦於晉以謀楚。雖曰遠交近攻，外交之策宜然，得毋以其同爲姬姓故，其情易親歟？而吴、越世讎，其相齮齕尤甚。夫夫差之於句踐，固有殺父之仇；句踐之於夫差，亦有滅國之怨。然自闔廬以上，其相齮齕，又何爲哉？《國語》、《世本》，皆云越爲芈姓，得毋越之讎吴，正猶吴之親晉，皆由種姓同異使之然歟？詳見《越之姓》條。吴、越皆斷髮文身，九夷則初無此俗。《左氏》昭公三十年，“吴滅徐，徐子章禹斷其髮，攜其夫人，以逆吴子”，蓋從其俗以示服。杜《注》謂“自刑示懼”，非也。楚成王之使獻天子也，天子賜之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楚世家》。《荀子》亦曰：“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勸學》。以夷與越分言，其確爲兩族可知。《春秋》昭公五年，楚子、蔡侯、陳侯、許男、頓子、沈子、徐人、越人伐吴。《左氏》云：“楚子以諸侯及東夷伐吴。”諸侯指蔡、陳、許、頓、沈五國，東夷指徐、越也。越與吴同俗，而與徐同稱東夷，此亦越之君與楚相近之一證。夫以吴之强，能溝通江、淮，且遣偏師入海以伐齊，寧不能溯江以攻楚？然而入郢之役，必有待於大隧、直轅、冥阨之開，則以東夷大抵從楚也。巫臣之通吴也，《左氏》言“蠻夷屬於楚者，吴盡取之”，此所謂蠻夷，蓋即羣舒之類，實當吴沿江上溯之路者也。然嗣後吴楚之争，大抵在南巢以下，可見吴實未大得志。哀公十九年春，“越人侵楚，以誤吴也。”“秋，楚沈諸梁伐東夷。三夷男女及楚師盟於敖。”三夷，蓋即越之所侵，可見入郢之後，東夷仍多屬楚。不特此也，秦除繆公之世嘗一與晉親外，率皆助楚以掎晉。昭王之出走，惟秦人不憚遠役，以卻吴師；亦惟越人批亢搗虚，以躡吴後。則民族之親疏同異，又有隱然可見者。太公初封，萊夷即與之争國；晉居深山之中，戎狄之與鄰，而遠於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以視秦雜戎狄之俗；楚篳路藍縷，崎嶇山林之間者，又何以異？而秦自繆公脩政，東境至河，宗周故壤，悉爲所據，其視東方，亦何多讓？楚之久儕於聲明文物之國，與晉狎主齊盟者，更無論矣。然山東諸國，率皆以夷狄遇之，得毋非盡文野之殊，亦有民族異同之見歟？遐哉尚矣，弗可得而質矣，然其事則殊可深長思也。
孟子之難白圭也，曰：“子之道，貉道也。”又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宫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告子》下。此蓋指南方之貉言之。若北方之濊貉，東北徙而爲夫餘、句麗、百濟者，則固有城郭宫室宗廟祭祀之禮；有諸侯幣帛饔飱；有百官有司矣。然則北方之貉，文明程度，實較南方爲高。然孟子又曰：“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此語亦見《書·大傳》及《公羊》，宣公十五年。蓋儒家所常道。然則貉與中國所異者，征斂輕重之間耳，其立法固相類矣。在四夷之中，實惟貉差堪與中國比擬也。此子所以欲居九夷歟？
《生民》之詩曰：“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傳》、《箋》皆以爲高禖之祀。高禖之祀，以燕至之月，可見其與殷之神話相關，而其禮實著於《月令》。《月令》者，古明堂行政之典，然授朔以九月，武職以尉名，則其篇籍實傳自秦。《秦始皇本紀》曰：“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爲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而《封禪書》言：“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於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鳥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於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爲年首，色尚黑。”案授朔以九月，則秦之以十月爲歲首，所由來者舊矣。《封禪書》又曰：“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採用之。”恐未必然也。《三國志》言夫餘以殷正月祭天，而句麗及濊，皆以十月。蓋貉族舊有二法，夫餘同於殷，句麗及濊，則同於秦也。《封禪書》又言：“秦以冬十月爲歲首，故常以十月上宿郊見，通權火，拜於咸陽之旁，而衣尚白。”則其後來雖尚黑，其舊俗實有同於殷者，亦可見諸族關係之密矣。《封禪書》：“秦襄公始作西畤，祠白帝；宣公作密畤，祭青帝；靈公作吴陽上畤，祭黄帝；下畤，祭炎帝；而獨不聞有黑帝之祠。高帝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説。”竊疑秦以黑帝爲感生帝，祠之特異於四帝，非無祠也。
劉申叔嘗言：“八卦五行，各爲一教。周信八卦，殷信五行。有扈氏居西方，而夏啓征之，以威侮五行爲其罪狀，蓋八卦之教行於西，五行之教行於東。武王雖問《洪範》於箕子，蓋未嘗用其説也。”案周人果背五行與否，難定；夏、殷之信五行，則彰彰矣。九疇錫於夏后，《洪範》傳自胥餘，則其徵也。《史記》謂匈奴出於夏桀，説實不誣，予别有考。見《匈奴爲夏后氏苗裔》條。而匈奴之於五行，即極尊信。日上戊己，祭天神以戊日。其圍高帝於平城也，其騎：西方盡白，東方盡駹，北方盡驪，南方盡騂。此其久知十千及方色之徵，斷不能謂爲偶合也。貉族諸國亦然。《周書·百濟傳》謂“其王以四仲之月祭天及五帝之神”，又謂其“都下有萬家，分爲五部：曰上部、前部、中部、下部、後部。城之内外民庶，及餘小城，皆分隸焉。”此即《三國志》所謂“諸加别主四出道”者，亦五官之制也。朱蒙與烏引、烏違同行，其後又遇三人，亦適合五官之數。
貉族又有浮海而東者，時曰扶桑。扶桑之地，以予考之，實當在美洲，而希勒格氏著書，謂在堪察加半島，見近人馮承鈞譯《中國史乘中未詳諸國考證》。姑勿具論，其爲貉族之分支，則章章也。國王名乙祁，貴人稱對盧，皆句麗語。又句麗，其昏姻，方語已定，女家作小屋於大屋後，名壻屋。壻暮至女家户外，自名跪拜，乞得就女宿。如是者再三，女父母乃聽，使就小屋中宿。至生子已長大，乃將婦歸家。而扶桑，其昏姻，壻往女家門外作屋，晨夕灑掃。經年而女不悦，即驅之；相悦，乃成昏。其俗亦相類。扶桑之俗，衣色隨年改易。甲乙年青，丙丁年赤，戊己年黄，庚辛年白，壬癸年黑，雖與《月令》之隨時改易不同，然其原實出於一，則亦不容疑也。
《三國志·高句麗傳》謂：“其國東有大穴，名隧穴，十月國中大會，迎隧神還於國東上祭之，置木隧於神坐。”此制於中國無徵，然亦合因地事地之義。又《濊傳》，言其俗“祭虎以爲神”。案《左氏》言楚子文之生，“?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子田，見之，懼而歸，以告，遂使收之。”宣公四年。?固祝融之後；而此説與夫餘王之棄朱蒙，亦極相類，似非偶然。又《周書·高麗傳》，謂其“有神廟二所：一曰夫餘神，刻木作婦人之象；一曰登高神，云是其始祖夫餘神之子。并置官司，遣人守護，蓋河伯女與朱蒙云。”此亦猶周人特立姜嫄之廟也。
《書》曰：“高宗諒闇，三年不言。”而廢立之事，惟伊尹嘗一行之，蓋其君權故輕也。《宋書·扶桑傳》，謂其“嗣王立，三年不親國事”；而《三國志·夫餘傳》，謂“舊夫餘俗，水旱不調，五穀不熟，輒歸咎於王，或言當易，或言當殺”，豈猶有殷之遺風歟？
貉族之俗，與中國類者，莫如喪禮。案《禮記·雜記》載孔子之言曰：“少連、大連善居喪，三日不怠，三月不懈，期悲哀，三年憂，東夷之子也。”此則淮泗之夷，其俗亦與北方之貉類。又夫餘，殺人殉葬，多者百數，而諸國皆好厚葬，其俗亦頗類於秦。
貉族用刑，最爲嚴急。《三國志·夫餘傳》云：“殺人者死，没其家人爲奴婢。竊盜者一責十二。男女淫，婦人妒，皆殺之。尤憎妒，已殺，尸之國南山上，至腐爛。女家欲得，輸牛馬，乃與之。”《周書·高麗傳》：“其刑法：謀反及叛者，先以火焚爇，然後斬首，籍没其家。盜者，十餘倍徵臧，若貧不能備，及負公私債者，皆聽評其子女爲奴婢以償之。”案《韓非》言：“殷之法，刑棄灰於街者。”《内儲説》。又曰：“一曰：殷之法，棄灰於道者斷其手。”得毋用法之峻，亦有由來邪？觀前所引《漢書·地理志》之文，亦可見殷人用法之峻。
原刊《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創刊號，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出版
七二四貉族發現西半球説
近人《法顯發見西半球説》云：“《法顯佛國記》云：弘始二年，歲在己亥，與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尋求戒律。初發長安，六年，到中印國。停經六年，到師子國。同行紛披，或留或亡。即載商人大舶上，可有二百餘人。得好信風。東下。三日，便直大風，舶漏水入。商人大怖，命在須臾。如是大風，晝夜十三日，到一島邊。潮退之後，見船漏處，即補塞之。於是復前。大海彌漫無邊，不識東西；惟望日月星宿而進。若陰雨時，爲逐風去，亦無所準。當夜暗時，但見大浪相搏，恍若火色。商人荒遽，不知那向。海深無底，又無下石住處。至天明已，乃知東西，還復望正而進。若直伏日，則無活路。如是九十許日，乃到一國，名耶婆提，其國外道婆羅門興盛，佛法無足言。停此國五月日，復隨他商人大船，亦二百許人；賫五十日糧。以四月十六日發，東北行趣廣州。一月餘日，夜鼓二時，遇黑風暴雨，於是天多連陰，海師相望僻誤，遂經七十餘日。即便西北行求岸。晝夜十二日，到長廣郡界牢山南岸。得好水菜，知是漢地。或言未至廣州，或言已過，莫知所定。即乘小舶，入浦覓人，得兩臘人，即將歸；今法顯譯語問之，答言此是青州長廣郡界，統屬晉家。是歲晉義熙十二年矣。案師子國，即今錫蘭。本欲自錫蘭東歸廣州，乃反爲風所播，東向耶婆提國。耶婆提者，以今對音擬之，即南美耶科陁尒國；直墨西哥南，而東濱太平洋。科音作婆者，六代人婆、和兩音多相混。如婆藪槃豆，一譯作和脩槃頭，是其證。耶婆提，正音作耶和提，明即耶科陀爾矣。世傳墨西哥舊爲大國，幅員至廣，則耶科陁爾，當時爲墨西哥屬地無疑。所以知耶科提必在美洲，非南洋羣島者，自師子國還向廣州，爲期不過四十六日。據《唐書·地理志》。故法顯失道，商舶亦齎五十日糧。今遭大風，晝夜十三日，始至一島，又九十日而至一國，合前三日計之，已得一百六日；是東行倍程可知。況南洋師子國，途次悉有洲島；當時帆船，皆傍海而行，未有直放大洋者。今言海深無底，不可下石，而九十日中，又不見附海島嶼，明陷入太平洋中，非南洋羣島。逮至耶婆提國，猶不知爲西半球，復向東北取道；又行百餘日，始折而西。夫自美洲東行，又百許日，則還繞大西洋而歸矣。當時海師，不了地體渾圓，惟向東方求逕，還繞太西，進行既久，乃軼青州海岸之東，始向西北折行，十二日方達牢山。是顯非特發見美洲，又還繞地球一周也。然據《佛國記》言：耶婆提國，已先有婆羅門，特無佛法。則法顯以前，必有印度人遇風漂播至此者，故婆羅門教得傳其地。又觀美洲山脈，横貫南北者，在北美曰落迦，南美曰昂底斯。落迦本印度稱山之語，如補陀落迦，咀落迦，彈落迦，竭地落迦是也。落迦岡底斯爲西藏大山，即葱嶺所自起。美之山脈，莫長於昂底斯，正與葱嶺等，明昂底斯亦即岡底斯音轉。斯皆以梵語命山，益明婆羅門曾先至美洲，特以姓名不著，而尸其名者獨在法顯，斯可爲梵國前哲悲，亦爲漢土尊宿幸矣。”予案觀《宋書·四裔傳》，則知印人浮海而東者，自古即極多。婆羅門之先至美洲，非必如原文所云，出於遇風漂播，特其與貉族之至美洲，熟爲先後，則尚不可知耳。
近人《異聞録》云：“《山海經·海外東經》：言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淮南子·天文訓》：言日出於湯谷，浴於咸池，拂於扶桑。此皆悠謬之談。然《梁書》確有扶桑國。齊永元元年，其國有沙門慧深，來至荆州。云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餘里。近西人諾哀曼（Nenmann），推度其地，謂即美洲墨西哥。此説未知確否。特墨西哥建國甚早。與閩粤沿海諸地，同一緯綫，中隔太平洋，在齊梁時，非不能與中華交通。《梁書》言扶桑國多扶桑，故以爲名。扶桑葉似桐，而初生如筍。績其皮爲布，以爲衣，亦以爲棉。其文字以扶桑皮爲紙。今考墨西哥特産之植物，則有摩伽（Magney）。其學名曰Agave Americana。土人亦名百歲花，謂經百歲始一花。其物多纖維。古時墨西哥象形文字，皆書於摩伽葉。此猶印度之貝葉，埃及之巴比利葉。若遽謂摩伽即梁時之扶桑，恐亦近於附會。但齊、梁時由中國東行二萬餘里，果有文物之國，則除墨西哥外，實無地以當之。此諾哀曼氏所以疑扶桑爲墨西哥也。近世落花生，本來自南美之巴西，而《福清縣志》言僧應元往扶桑覓種寄回，似亦以南美爲扶桑。或者古人知中國極東有美洲，因附會《山海經》，名曰扶桑也。”又三十年代初，外交部嘗咨教育部云：“據駐紐約總領事張祥麟呈稱：准美國亞拉斯加省前任總督函稱：本省前年掘土，發現古物二件：一係陶器，一係銅器。如能證明確係中國古物，則可證實華人曾經發見美洲。乞查明示覆等因。并附發現古物拍照四紙前來。職領檢閲《金石索》，内載形似泉幣一圖，其形恰與美人所發現之銅器相同；正面反面之摹本，亦無差異。該書注云：係唐代孫思邈《入山符》。惟未能釋明所載符文，係何意義。此地書籍不備，無從研究。至所發現之陶器，因物未目睹，亦無從查考。兹特將照片四紙，隨呈附送。可否咨行教育部，將符文意義，查明見覆，以憑轉覆等情。相應檢同原送照片二紙，咨行貴部，查照核覆，以憑轉知可也。”教育部覆文云：“查該項銅器，確係我國厭勝錢幣。《西清古鑒圖》録是錢，以其面有符文，定名爲符印錢，且謂文與孫思邈《入山符》略髣髴。《金石索》及《吉金所見録》等錢譜，均沿襲其説，而未詳其製作年代及符文意義。本部辨其形制、圖像、筆意，當屬宋代道家作品。又查各項厭勝錢文，皆祈福避凶之作。是錢符文，意義要不外此。一俟本部考有確證，再行詳覆。至陶器形制，甚似我國宋、元時磁洗。惟有無磁釉，質地及色澤若何，該總領事既未目睹原器，原文亦未經注明，本部自未便臆斷爲何時器物也”云云。觀此，知華人至美洲，雖或在印度人後，亦必在歐人之先矣。
七二五唐宋暨以前之中日交際
日本與中國之交際，前後不同：自漢至唐，以國家之往還爲主，宋以後，則以人民之往還爲主矣。而國家之往還，亦前後不同：南北朝以前，日本甘心臣服中國，隋以後始欲以敵國自居，然中國迄未嘗以敵國之禮待之。
漢、魏時中日交際已見《卑彌呼》條。晉泰始初，日本又重譯入貢，其後與北朝無交涉，與南朝則往還頗繁，具見《宋書·夷蠻傳》、《南史·夷貉傳》。倭王及世子之名，可考者凡五，據近代史家所考，則倭王讚爲仁德天皇，讚弟珍爲反正天皇，倭王濟爲允恭天皇，濟世子興爲安康天皇，興弟武爲雄略天皇。其時日本表文，恒自稱使持節、都督倭百濟新羅任那秦韓慕韓即馬韓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國王。中國但去百濟二字，餘即如其所稱以授之。蓋百濟、日本，同受封於中國，不當使日本督百濟也。木官泰彦《中日交通史》謂《日本書紀》，實係鈔録中國史，而於《宋書》中所載倭事，悉屏不録，蓋以稱臣奉表爲辱國之事故。唐代詔書，日史不載，亦係此意。案源光國所作《大日本史》，青山延光所作《日史紀事本末》。亦均謂通使始隋，於南北朝前事皆不載。然亦謂此事爲掌書記之漢人所爲，其王室初不之知，終未免辭遁矣。
蘇因高之來，挾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没處天子之書，是爲彼欲與我亢禮之始。貞觀四年，日本始通使於唐，唐使新州刺史高表仁此從《舊唐書》，與日本史合，《新唐書》作高仁表。送之，至都，與争禮不平，不肯宣天子詔，可見日人之倨傲。《日本國志·鄰交志》謂新舊《唐書》，不載日人一表，桓武天皇延曆二十三年，唐德宗貞元二年，葛野麻吕使唐，遇風，飄至福州長谿縣，州吏訝其無國書，入船檢察，葛野麻吕命學僧空海致書觀察使云：“竹符銅契，本防姦僞。誠實無詐，何事文契？敝邑使人，已無詐託，信物亦不用璽印，建中以前，舊典如此。今以無國書見責，事與昔乖，願顧鄰誼。”黄氏謂：“據此，則當時使臣皆不齎表文，蓋不臣則我所不受，稱臣則彼所不甘；而彼國有所需求，不能停使，故爲此權宜之策耳。”又日本孝謙天皇天平勝寶二年，唐玄宗天寶九年也，遣藤原清河等於唐，既至，正月朔，玄宗受諸蕃使朝賀於含元殿，叙新羅使東，班在大食上；清河等西，班在吐蕃下，日本留學生阿部仲麻吕以爲不宜班後新羅，爲之請，將軍吴懷寶，乃引清河與新羅使易位。黄氏謂：“其在中國列之於新羅、大食之下，未嘗待以鄰交；而其在日本，遣使則不齎表文，迎客則不居臣禮，以小事大則有之，以臣事君則未也。”黄氏之書，意欲藥當時中國自大之病，故多鍼砭之辭。其謂日人未嘗肯臣中國，固係實情；然中國不以鄰敵之禮待之，日亦未能顯拒，則亦不可不知也。小野妹子即蘇因高之來也，隋使裴世清送之。《中日交通史》云：“妹子歸，奏稱煬帝報書，在百濟見掠，本居宣長馭戎慨言曰：“隋帝之書，甚爲倨敖，故妹子僞稱被掠，不以上聞。”至裴世清所齎之書，則載於《日本書紀》，首云“皇帝問倭皇”，下又有“知皇介居海表，撫寧民庶，境内安樂，風俗融和”等語，而《經籍後傳記》則云：“其書曰皇帝問倭王。聖德太子惡其黜天子之號爲王，不賞其使。”木宫泰彦謂《書紀》改王爲皇，其説是也。日本之遣使於唐，自舒明天皇二年始，貞觀四年。而終於仁明天皇承和五年，唐文宗開成三年。尋常以爲終於宇多天皇寬平六年，即唐昭宗乾寧元年，然是年使實未行。前後二百有八年，遣使者十九。唐惟代宗大曆十四年，曾遣中使趙寶英送其使歸國，溺於海。其僚屬孫興進、秦衍期以明年至日。日史亦謂有國書。黄氏謂寶英乃中使，有無國書，已有可疑，即有之，亦不當在僚屬手。宋徽宗政和六年，中國商人齎牒至日。牒云：“矧爾東夷之長，實惟日本之邦。曩脩方貢，歸順明時，隔闊彌年，久闕來王之義；遭逢熙旦，宜敦事大之誠。”日本鳥羽天皇下百官議，置不答。菅原在良之議曰：“推古天皇十六年，隋煬帝書曰皇帝問倭皇；天智天皇十年，大唐郭務悰來聘，書曰大唐帝敬問日本天皇；天武天皇元年，郭務悰來，書函題曰大唐皇帝敬問倭王，又大唐皇帝勑日本國衛尉寺少卿大分書曰：皇帝敬致書於日本國王；古式如此。”隋煬帝書辭之不實，説已見前，黄氏云：“考郭務悰乃劉仁軌所遣使，當時以係私使，不令入京，而此云有國書，疑失實。”予案唐與日本書函往來，宜有定式，不應忽稱日本，忽稱倭；忽稱天皇，忽稱王，忽稱國王。《唐書》云：“日本，古倭奴也。”又云：“後稍習夏音，惡倭名，更號日本。使者自言國近日所出，以爲名。或云：日本乃小國，爲倭所并，故冒其號，使者不以情，故疑焉。”《唐書》此語，繫咸亨元年遣使賀平高麗後，則自咸亨以前，猶以倭之名自通，天智十年，猶在咸亨之前，安得有問日本天皇語？則在良之議，信否又甚可疑矣。唐開元二十四年賜日本勑書云：“勑日本國王主明樂美銜德。”黄氏云：主，《唐書》作王，當從《文苑英華》；銜，《文苑英華》作御，當從《唐書》。黄氏謂此六字實日本天皇二字譯音，蓋中國問其國王之名，而日使詭辭以對。然則安敢以天皇二字，自通於唐？而唐勑書亦安得有敬問日本天皇之語歟？且日於當時，亦未聞拒唐勑書不受也。又宋神宗時，日僧成壽弟子歸國，神宗託致日皇御筆文書金泥《法華經》及錦，日人以書中有迴賜日本國之語，會議當受與否，歷三年不決，然終以書物爲報。亦見《中日交通史》。此則其不願稱臣於我；然亦我以上邦自居，彼未能堅拒之明徵也。宋朝與日本往還，惟神宗、徽宗二次，此外日史所謂大宋牒文狀，皆明州刺史書，日亦以太宰府之名報之。然南宋乾道八年，明州刺史贈方物，牒文有賜日本國王語，日人大譁，平清盛不顧衆議，卒作報書，則日本武人之甘心屈節，由來已舊，正不必獨咎後來之足利氏也。明太祖洪武元年，使至日本、安南、占城、高麗告建國；二年，又使至日本責以倭寇事，皆爲日人所拒；三年，使趙秩往，日人乃遣使偕來。《明史》謂日奉表稱臣，則《明史》之誤。然中國當是時，必不必得一日本之稱臣爲榮，《明史》亦未必致誤。諉爲僧人所爲，則又以南北朝對我之稱臣，諉諸漢人掌書記者之故智也。豈有此等事而執筆者敢擅專之理歟？足利義留受封於明，其子義持不以爲然，後遂與明絶，然其初立時，明人封册之，義持亦遣使謝恩也。
七二六朝鮮東徙之跡
武王封箕子於朝鮮，昔人皆以爲即後世朝鮮之地。夫如是，則自周以前，遼東西非久經開闢不可。然謂遼東西久經開闢，書傳無徵也。昔人有青州越海之説，蓋由《堯典》之暘谷，緯候謂在遼西而然。然《尚書大傳》：“元祀岱大山”，“中祀大交霍山”，“秋祀柳谷華山”，“幽都弘山祀”。《注》云：“弘山，恒山也。”則羲和四子之所宅，即四時巡守之所至；以暘谷爲在遼西，乃緯候侈大之辭，實不足據矣。暘谷在遼西之説破，則青州越海之説，殊不足憑。遼東西之開闢，恐不能在燕置五郡以前。謂箕子所封，即後世朝鮮之地，乃事理所必無矣。
朝鮮古地雖不可考，然《管子·輕重甲》曰：“吴、越不朝，珠象而以爲幣乎？發、朝鮮不朝，請文皮??服而以爲幣乎？禺氏不朝，請以白璧爲幣乎？崑崙之虚不朝，請以璆琳琅玕爲幣乎？故夫握而不見於手，含而不見於口，而闢千金者珠也，然後八千里之吴、越，可得而朝也。一豹之皮，容金而金也，然後八千里之發、朝鮮，可得而朝也。懷而不見於抱，挾而不見於掖，而闢千金者，白璧也，然後八千里之禺氏，可得而朝也。簪珥而闢千金者，璆琳琅玕也，然後八千里之崑崙之虚，可得而朝也。”其視朝鮮，與其視吴、越等耳，可證其不甚遠也。發亦北方古國，别見《發北發》條。
《山海經》一書，言朝鮮者二：《海内北經》云：“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列陽屬燕”，列陽者，列水之陽。《漢志》：樂浪郡吞列縣，《注》云：“分黎山，列水所出，西至粘蟬入海，行八百二十里。”蓋即今臨津江。列陽在其北，朝鮮在列陽之東，蓋即漢樂浪郡之朝鮮縣。此朝鮮既東徙後之地。《海内經》：“東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或古箕子之所封歟？然其所在，不可得而確考矣。
朝鮮遷徙之跡，史亦無徵。然反復推校，尚有隱約可見者。《史記·蘇秦列傳》載秦説燕文侯之辭曰：“燕東有朝鮮、遼東。”古書叙述地名，大率近者居前，則爲此辭者之意，似尚謂遼東在朝鮮之表。《燕世家》及《六國表》蘇秦之説，均在文侯二十八年。《三國志·注》引《魏略》曰：“昔箕子之後朝鮮侯，見周衰，燕尊爲王，欲東略地，朝鮮侯亦自稱爲王，欲興兵逆擊燕，以尊周室。其大夫禮諫之，乃止。使禮西説燕，燕止之，“之”字疑衍。不攻。後子孫稍驕虐，燕乃遣將秦開攻其西方，取地二千餘里，至滿番汗爲界。”案《史記·匈奴列傳》言燕將秦開爲質於胡，歸而襲破東胡，東胡卻千餘里。燕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鹽鐵論·伐功篇》亦曰：“燕襲走東胡，闢地千里，度遼東而攻朝鮮。”似燕所開之五郡，皆取之於胡，而朝鮮是時，已在遼東之表者。然東胡之後爲烏桓、鮮卑，其所分保之二山，似不能越今蘇克蘇魯、索岳爾濟一帶。謂燕人開置以前，五郡之地悉爲所有，似不近情。竊疑秦漢之世，東北種落，朝鮮、夫餘、肅慎等，其初并處塞内，至燕開五郡時，乃移居塞外也。漢遼東郡有番汗縣，疑即滿番汗之地。《注》云：“沛水出塞外。”番、沛同音，非水以種落名，則種落以水名也。
《朝鮮列傳》言自始全燕時，嘗略屬真番、朝鮮，爲置吏，築鄣塞。秦滅燕，屬遼東外徼。漢興，爲其遠，難守，復修遼東故塞，至次水爲界，屬燕。燕王盧綰反，入匈奴。滿亡命，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命者王之，都王險。自序：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番，葆塞爲外臣。所謂上下鄣，蓋即燕所築鄣塞也。燕初與朝鮮以滿番汗爲界，後竟略屬之，則秦開攻朝鮮之後，燕嘗又拓一境，朝鮮至北遂夷爲臣僕矣。然其封爵自在，至秦世猶然。《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地東至海，暨朝鮮”，此秦東界仍燕之舊之證。朝鮮亦在封内，《朝鮮列傳》所謂“屬遼東外徼”者也。《魏略》言：“及秦并天下，使蒙恬築長城，到遼東。時朝鮮王否立，畏秦襲之，略服屬秦，不肯朝會。”此其封爵仍存之證也。秦長城東端在樂浪郡遂成縣，見《晉書·地理志》。蓋自襄平以西之長城，爲燕拒胡所築；自此東至遂城，則蒙恬所爲也。然鄣塞即長城之類，燕既略屬真番、朝鮮，自襄平以東，不得毫無防衛，蒙恬蓋亦因燕之舊而脩之耳。
《漢武帝紀·注》臣瓚引《茂陵書》：臨屯縣治東暆縣，去長安六千一百三十八里；真番郡治霅縣，去長安七千六百四十里。《續書·郡國志》朝鮮去洛陽五千里。則臨屯在朝鮮之表，真番又在臨屯之表也。然《史記》言全燕時，嘗略屬真番、朝鮮；又言衛滿稍役屬真番、朝鮮；皆先真番而後朝鮮。惟《貨殖列傳》言：燕鄰烏桓、夫餘，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朝鮮次真番之前。又言“滿得兵威財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臨屯皆未服屬。”亦先真番而後臨屯。豈其叙次皆自遠而近哉？非也。上云“稍役屬真番、朝鮮”者，指真番、朝鮮之民；下云“真番、臨屯皆來服屬”者，指真番、臨屯之邑。真番之邑，後來雖在臨屯之表；竊疑其民，其初更在朝鮮之裏；故并舉二國者，皆以真番次前；其後雖越臨屯而作邑，而其民猶有與朝鮮雜處，而爲衛滿所役屬者也。然則戰國、秦、漢之間，東北種落之遷移，亦云亟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出版
七二七朝鮮終不用清年號
東洋諸國，漸漬中國文教最深者，莫如朝鮮，故其仇視清人亦最甚。《春在堂隨筆》云：“《玉吾集》十八卷，朝鮮人宋相琦字玉汝者所撰。玉吾其别號也，詩文皆有可觀，末卷附神道碑銘及謚狀。稱公於崇禎丁酉十一月二十日卯時生，癸卯六月一日卒，春秋六十有七。考明崇禎十七年中無丁酉，疑有舛誤。及讀卷末附其孫名載禧者跋語，稱崇禎三庚辰十月，乃知彼國在定鼎之初，雖奉大清年號，而仍以崇禎紀年。其生於崇禎丁酉，實順治十四年。卒於癸卯，實雍正元年。其孫所稱崇禎三庚辰，實乾隆二十五年，蓋以崇禎十三年歲在庚辰，至此凡三歷庚辰耳。夫清朝龍興之始，朝鮮沿襲亡明年號，或尚可附於洪範十有三祀之義，至乾隆中葉，彼國久列藩封，世膺封號，乃尚以崇禎紀年，不亦傎乎！”夫以文明事野蠻，猶之以大事小，尺蠖之屈，事非得已。若如曲園之言，一膺封號，即當心悦誠服，然則宋高宗亦當傾心以奉金虜乎？是非傎倒之譏，不知其果當誰屬矣。終朝鮮之世，未嘗奉清年號，至其亡猶然，此金于霖先生親爲余言之者。
匹夫時有義舉，國家則無之，以合人而成羣，其程度恒低於其羣中人之高者也。專制之世，舉國惟一人之命是聽，義師轉時或有之，明神宗之援朝鮮是矣，故朝鮮人甚德之。明亡後乃爲大報壇以祀之，然朝鮮之傾心中國，亦不徒以神宗之救援朝鮮。在句麗之世，猾夏最甚。蓋當其爲中國郡縣時，頗受抑厭使然，及王氏時，則頗歸心於宋而敵視遼金元矣。宋亡之後，王氏嗣君多取元女。元人又或置行省於其國，剃髮易服，胡化大行，然乃其梟獍之媚外者爲之，非其民心之所欲也。朝鮮太祖本以攘斥胡虜興，終李氏之朝，提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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