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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一韓起辭玉

    《左氏》昭公十六年:韓宣子聘於鄭。宣子有環,其一在鄭商。宣子謁諸鄭伯,子産弗與。乃買諸賈人,既成賈矣。商人曰:必告君大夫。韓子請諸子産,子産又拒之。韓子遂辭玉。他日,又私覲於子産,以玉與焉。曰:子命起舍夫玉,是賜我玉而免吾死也,敢藉手以拜。讀者於此,徒善子産能知禮,宣子能改過耳。杜《注》語。

    然觀子産報宣子之辭曰:“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强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恃此質誓,故能相保,以至於今。今吾子以好來辱,而謂敝邑,强奪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則宣子之謁諸鄭伯,蓋正欲使之强賈匄奪。其後雖云成賈,或仍爲虚辭,商人出其玉而價不可得;或雖得之而不免後禍,故必欲告諸君大夫也。《潜夫論·斷訟篇》謂當時貴戚豪富,高負千萬,不肯償責,小民守門,號哭啼呼,曾無怵惕慚怍哀矜之意。漢世如此,春秋時可知,況又以大國之卿,而臨小國乎?《左氏》一書,皆出士大夫之手。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凡人於其黨之惡,固未有能深知之者。抑其書多晉人語,於其君大夫之惡,亦不敢質言也。觀此,知《公羊》所謂定、哀多微辭者,事勢使然,毫不足異。《左氏》此事,不知本諸何人,其辭則婉而彰矣。書貴善讀,徒觀其表,而善韓子之改過,安知古人之深意乎?然通觀全書,當時士大夫出使之暴横,猶有可見者。楚公子圍聘於鄭,且取於公孫段氏,伍舉爲介。將入館,鄭人惡之,使行人子羽與之言,乃館於外。既聘,將以衆逆,子産患之,又使子羽辭,伍舉知其有備也,乃請垂櫜而入。昭公元年。公子棄疾如晉,過鄭,禁刍牧採樵不入田,不樵樹,不採藝,不抽屋,不强匄。誓曰:有犯命者,君子廢,小人降,舍不爲暴,主不慁賓,往來如是。則“鄭三卿皆知其將爲王。”昭公六年。合此兩事觀之,當時使者之横暴,可以想見。戎伐凡伯於楚丘。隱公七年。楚子使道朔將巴客以聘於鄧,鄧南鄙鄾人,攻而奪之幣,殺道朔及巴行人,桓公九年。亦未必其罪之果在攻伐者矣。

    巫臣之通吴也,以兩之一卒適吴,舍偏兩之一焉。《疏》引沈氏云:“聘使未有將兵車者,今此特將兵車,爲方欲教吴戰陳,故與常不同。”成公七年。案當時諸侯爲會,尚有不以兵車者,聘使自無將兵車之理。然君行師從,卿行旅從,謂其毫無兵衛,則又不然也。晉之以邾愬而討魯也,叔孫婼如晉,晉人執之,韓宣子使邾人聚其衆,將以叔孫與之,叔孫聞之,去衆與兵而朝,昭公二十三年。則其衆固亦有兵。棄疾之所禁,正此曹也。然從者肆暴猶可;宣子乃身欲强奪,一之爲甚,而至於再,不亦難乎?

    一〇二封地大小

    今文言五等之封:大國方百里,次國七十里,小國五十里;而《周官》大司徒: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諸侯四百里,諸伯三百里,諸子二百里,諸男百里。大小不同者何?曰:《王制》、《周官》等言封國大小,若九州封國之數,皆學者虚設之辭,非謂當時實有此事,自不能斠若畫一;然謂其虚設之辭,絶無事實若成法以爲依據,則又不然也。大抵列國疆域,愈古愈小,愈至後世愈大。事實如此,而制度因之,學者虚設之辭又因之,此今古文之説不同之所由也。曷言之?《吕覽·慎勢》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海上有十里之諸侯。”羅泌《路史》謂此制在神農時未必然,然其爲遠古之制,則有徵矣。《易·訟卦》:“九二不克訟,歸而逋其邑,人三百户無眚。”《疏》云:“三百户者,鄭注《禮記》云:小國下大夫之制。又鄭注《周禮》小司徒云:方十里爲成,九百夫之地,溝渠城郭道路三分去其一,餘六百夫,又以田有不易,有一易,有再易,定受田三百家,即同則。此三百户者,一成之地也。”案此則夏少康所謂“有田一成有衆一旅”者。《左氏》哀公元年。古以之建國,而春秋時則僅以爲下大夫之封矣,《論語》“奪伯氏駢邑三百”是也。《憲問》。孟子曰“今滕絶長補短將五十里”也,《滕文公》上。是今文家所言小國之地也。《漢書·百官公卿表》曰:縣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則減,稀則曠。鄉亭亦如之,皆秦制也。秦、漢之縣,多古國名。蓋皆古國爲大國所滅者。楚縣尹稱公,其所治之地,固與前此之大國侔。抑陳、蔡、葉、不羹等,亦皆舊國也。此今文家所言大國之地也。孟子之告慎子曰:“今魯方百里者五。”《告子》下。《禮記·明堂位》曰:“成王封周公於曲阜,地方七百里。”《管子·輕重丁》:“管子問於桓公曰:敢問齊方幾何里?桓公曰:方五百里。”《史記·漢興以來諸侯年表》曰:“周封伯禽、康叔於魯、衛,地各四百里,太公於齊兼五侯地。”《漢書》:“周公、康叔建於魯、衛,各數百里。太公於齊,亦五侯九伯之地。”則《周官》公侯之封也。孟子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梁惠王》上。子産曰:“今大國地多數圻矣。”《左氏》襄公二十五年。此古之王畿,春秋戰國時最大之國,其國已不受號令於人,故言裂土分封規模未有能如是者。《周官》乃戰國時書;戰國時次於七國者爲魯、衛等國。列國之臣受封地稱君者,蓋最小亦當如古之大國,故《周官》所擬之制度因之也。足見制度因於事實,學説依於事實及制度矣。漢初封國,大者或五六郡,連城數十,則過於魯、衛,擬於齊、楚矣。

    古之封國小,後世之封國大,非無土以爲封也。古者曠土固多矣,然其封國大者止於百里,小且至於十里者,其人民之數止於如是,則其封土亦不得不止於如是也。《穀梁》曰:“古者天子封諸侯,其地足以容其民,其民足以滿城而自守也。”襄公二十九年。民固寡也,而多與之土,徒擁其名何益?《管子·事語》曰:“天子之制壤方千里,齊諸侯方百里負海,子七十里,男五十里。”《輕重乙》曰:“天子中立,地方千里,《小問》同。兼霸之壤三百有餘里,佌諸侯度百里負海,子男者度七十里。”此即《吕覽》彌近彌大彌遠彌小之説,非徒曰“如胸之使臂,臂之使指”,《輕重乙》篇語。取其“本大而末小”也。《左氏》桓公二年:師服曰:“吾聞國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中原地闢而民聚,負海土曠而人希,夫固不得不然。孟子曰:“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於魯,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告子》下。事勢固有使之欲大不能欲小不可者也。

    一〇三巡守朝聘

    巡守者,古果有之乎?謂其有之,以古者交通之不便,道路之多虞,君行師從,日不過三十里,安能一歲之中,東西南北,馳驅數千里乎?《書疏》云:“鄭玄以爲每岳禮畢而歸,仲月乃復更去。若如鄭言,當於東巡之下,即言歸格,後以如初包之,何當北巡之後,始言歸乎?且若來而復去,計程不得周徧,此事不必然也。”不必然,《校勘記》引盧文弨云“當作必不然”,是也。北巡之後,始言歸格,是否足證中未嘗歸,姑弗深論;若以程途計,豈不歸遂往,便可周徧乎?經生家言,此等處最可笑。謂其無之,經傳何以言之鑿鑿也?曰:此王仲任所謂語增者也。謂其無之固不可,謂其有之又不可也。巡守者,古固有其事,特如後世諸侯行邑,方伯行國之類耳。至於合九州之土,以爲封域,謂岱宗爲今太山,南嶽爲今衡、霍,西嶽爲陝西之華山,北嶽爲河北之恒山,而謂天子能越五歲若十二歲,一馳驅於其間,則固必無之事。此蓋後世疆域既擴,而言治制者,猶欲以古者行於百里之國若一州之地之法,推而致之,遂不覺其扞格而不可通也。然其説之有所依據,則固可以微窺。《白虎通義·巡狩》篇曰:“天道時有所生,歲有所成。三年一閏,天道小備,五歲再閏,天道大備,故五年一巡守。三年,二伯出述職黜陟;一年,物有所終始,歲有所成,方伯行國,時有所生,諸侯行邑。”案孟子述晏子之言曰:“天子適諸侯曰巡守;巡守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爲諸侯度。”《梁惠王》下。《告子》下篇亦曰:“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此即所謂“時有所生,諸侯行邑”者。蓋古之天子,原不過後世之諸侯;而當時之諸侯,則後世之邑大夫耳。此巡守之制之最早者也。其後邦畿稍廓,而至於千里,則當略如春秋時之晉、楚、齊、秦。斯時之天子,巡行其境内,固猶非不可行。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脩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梁惠王》下。則齊之先君,固有行是者矣。晉、楚、齊、秦之君,雖無天子之號,論其實,固古者邦畿千里之天子也。《左氏》昭公五年:蘧啓强曰:“小有述職,大有巡守。”本兼該凡大小言之,不專指天子諸侯也。封域更廣,則有并此而不能行者,周初周、召之分陝是也。周、召之分陝,蓋在文王化行江、漢之後,周南、召南之地,皆歸於周。周君不能徧行,乃不得不屬其事於介弟,此猶蒙古憲宗命忽必烈治漠南,阿里不哥治漠北耳。蒙古自成吉思汗西征以後,地跨歐、亞,謂其大汗,猶能隔若干年,則一巡視其全境,事豈能行?然當其僅有斡難河源若漠北之地,而謂其酋長,不能以歲時巡歷所部,可乎?故以古者有巡守之制,而謂後世猶能行之;與以後世之不可行,而疑古者并無其事,皆非也。天子之能躬自巡守,蓋迄於邦畿千里之時。過此以往,則事不可行,而亦本無其事。故《堯典》五載一巡守、《周官》十有二歲王巡守殷國之説,徒聞其言,書傳未有載其事者。《史記·五帝本紀》云:黄帝東至於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於空桐,登雞頭;南至於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其所至之地,不得如注家所言之遠,然已逾於《禹貢》一州之封域矣。此由黄帝尚在遊牧之世,故能馳驅如是之遠,後世即不能行矣。别有考。

    凡羣經之所言之制度,所以按之事實而格不相入者,皆由其以千里若數百里之國之制,而欲推之於提封萬里之世也。《公羊解詁》曰“古者諸侯非朝時不得踰竟”,隱公二年。蓋以“出入無度,禍亂姦宄,多在不虞”;隱公四年。故“君出疆,以三年之戒,以椑從。君、大夫、士一節也”;《禮記·曾子問》。“世子率輿守國,次宜爲君者,持棺絮從”。昭公二十年《解詁》。《穀梁》曰“知者慮,義者行,仁者守,有此三者,然後可以出會”;《穀梁》隱公二年。又桓公十八年。《荀子·大略》篇曰:“諸侯相見,卿爲介,以其教出畢行,使仁居守。”案教出,當作教士。其難之也如是,安得僕僕道途,五年一朝乎?《左氏》曰“凡君即位,卿出并聘”;文公元年。又曰:“凡諸侯即位,小國朝之,大國聘焉。”襄公元年。蓋事勢之所能行者,不過如此。而凡違禮而送葬,《公羊》之義:天子崩,諸侯奔喪會葬;諸侯薨,有服者奔喪,無服者會葬。夫人亦然。見文公六年、定公十五年《解詁》。此亦古制,行於寰内者也。畿外勢不可行。春秋時,如叔孫得臣之葬襄王,叔鞅之葬景王,皆無所脅,協於事勢者也。如成公之葬晉景公,襄公之葬楚康王,則脅於威,不得已而爲之者矣。非時而徵朝,《左氏》襄公二十二年:晉人徵朝於鄭。皆春秋以降之相脅以威,而非其朔也。觀子家與趙宣子之書,《左氏》文公十七年。公孫僑對晉人徵朝之辭,則知當時之小國,深以是爲苦矣。《左氏》莊公二十一年,王巡虢守;而鄭武公、莊公亦再世爲王卿士,《左氏》隱公三年。凡巡守述職之能行者,皆近畿之地也。近畿之地,事本未嘗不行;遠畿之地,雖欲行之,勢固有所不可。巡守朝覲如是,職貢亦然。《禮記·月令》:季冬之月,“乃命大史,次諸侯之列,賦之犧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饗。乃命同姓之邦,共寢廟之芻豢。命宰歷卿大夫至於庶民土田之數,而賦犧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此即《周官》大行人所謂“侯服歲一見,其貢祀物”者,蓋皆行之寰内諸侯耳。於此可悟凡《月令》等所謂諸侯者,大抵皆指寰内諸侯言之。《月令》:季秋之月,“合諸侯,制百縣,爲來歲受朔日。與諸侯所税於民輕重之法,貢職之數,以遠近土地所宜爲度,以給郊廟之事,無有所私。”此等政令,亦止能行於寰内。經傳言天子諸侯之關係,若以爲在數百千里之内,則無不可通。若以爲言邦畿以外,九州以内之諸侯,則無一可通者矣。故知按諸事實而格不相入者,非制度與事實本相齟齬,乃由學者皆欲以邦畿千里之制,推之於九域一家之日也。

    一〇四霸國貢賦

    春秋之世,霸國之誅求,亦可謂無藝矣。鄭子産曰:“小適大有五惡:説其罪戾,請其不足,行其政事,共其職貢,從其時命。不然,則重其幣帛,以賀其福而弔其凶,皆小國之禍也。”《左氏》襄公二十八年。今案當時職貢之數,皆大國制之,而小國聽焉。《左氏》文公四年:“曹伯如晉會正。”《注》:“會受貢賦之政也。”襄公四年:“公如晉聽政。”八年:“公如晉朝,且聽朝聘之數。”五月,“會於邢丘,以命朝聘之數,使諸侯之大夫聽命。”是其事也。貢賦之多少,視其國之大小,亦視所貢之國之大小。襄公十一年:“季武子將作三軍。叔孫穆子曰:政將及子,子必不能。”《注》:“政者,霸國之政令。《禮》:大國三軍。魯次國,而爲大國之制,貢賦必重,故憂不能堪。”二十七年弭兵之盟,“季武子使謂叔孫以公命,曰:視邾、滕。”《注》:“兩事晉、楚則貢賦重,故欲比小國。”此貢賦多少,隨其國之大小之説也。哀公十三年,黄池之會,“吴人將以公見晉侯,子服景伯對使者曰:王合諸侯,則伯帥侯牧以見於王;伯合諸侯,則侯帥子、男以見於伯。自王以下,朝聘玉帛不同,故敝邑之職貢於吴,有豐於晉,無不及焉,以爲伯也。今諸侯會,而君將以寡君見晉君,則晉成爲伯矣,敝邑將改職貢。”此貢賦多少,視所貢之國大小之説也。然霸國之制,多從其重,故平丘之盟,子産争承,曰:“昔天子班貢,輕重以列;列尊貢重,周之制也。卑而貢重者,甸服也。鄭,伯男也,而使從公侯之貢,懼弗給也。”昭公十三年。卑而貢重者,豈獨一鄭,無子産以争之,則不競亦陵矣。當時貢賦之法,不可詳知,然罔不用幣。昭公十年:鄭子皮如晉葬平公,將以幣行。子産曰:喪焉用幣?用幣必百兩,百兩必千人。幾千人而國不亡?子皮固請以行。既葬,諸侯之大夫欲因見新君。叔向辭之,子皮果盡用其幣。夫因送葬以見新君,非禮也,諸侯之大夫,寧不之知?然而皆欲行之者,蓋亦以道路煩費,憚於再役也。而晉人卒不之許,求省而反益費,亦可見事大國之難矣。用幣之費如此,其他可以類推,安得不疾首?頞,視之爲禍乎?春秋時,列國用幣,頗爲煩費。故晉人輕魯幣而益敬其使,《左氏》以爲美談。范宣子重幣而鄭以爲静,趙文子薄幣而諸侯以爲説也。見襄公十四、二十四、二十五年。又齊桓之霸,亦薄諸侯之幣。詳見《管子書》。《皮幣》一條引之,可以參看。況乎其又有出於職貢之外者也。平丘之盟,子産争承之辭又曰:“行理之命,無月不至。”叔侯亦言:“魯之於晉也,職貢不乏,玩好時至,公卿大夫相繼於朝,史不絶書,府無虚月。”襄公二十九年。此即所謂從其時命者也。成公六年:晉遷於新田,季文子如晉賀。昭公八年,叔弓如晉賀虒祁,游吉亦相鄭伯以如晉。“史趙見子大叔曰:甚哉,其相蒙也!可弔也,而又賀之?子大叔曰:若何弔也?其非惟我賀,將天下實賀。”昭公三年,子大叔言:“昔文、襄之霸也,君薨,大夫弔,卿共葬事;夫人,士弔,大夫送葬。”三十年,游吉言:“先王之制:諸侯之喪,士弔,大夫送葬;惟嘉好聘享三軍之事,於是乎使卿。”《公羊》言弔喪之法,與《左氏》異,乃古法行諸鄰國者也。春秋時,所交者廣,則如文、襄之制,諸侯已疲於奔命矣。參看《巡守朝聘》條。然是年游吉之葬晉頃公,以非卿爲晉人所詰。晉人之言曰:“悼公之喪,子西弔,子蟜送葬。”而游吉對曰:“晉之喪事,敝邑之間,先君有所助執紼矣。”晉景公之喪,魯成公親弔,晉人止之,使送葬。成公十年。楚康王之喪,襄公及陳侯、鄭伯、許男皆送葬。襄公二十九年。甚有如昭公三年,游吉如晉葬少姜者。此所謂“重其幣帛,以賀其福而弔其災”者也。春秋時,又有問疾之舉。《左氏》昭公元年:晉侯有疾,鄭伯使公孫僑如晉聘,且問疾。二十年: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亦弔災之類也。吴之入楚也,胡子盡俘楚邑之近胡者。楚既定,胡子豹又不事楚,曰:存亡有命,事楚何爲?多取費焉。遂爲楚所滅。定公十五年。據《左氏》所記,一似胡子無禮以自取戾者。然多費非小國所堪,亦情實也。凡春秋時,所謂恃某國而不事某國,以致於亡者,蓋皆此類矣。如江、黄等。哀哀小國,復何以自處哉?

    《穀梁》莊公三十二年:“宋公、齊侯遇於梁丘。梁丘在曹、邾之間,去齊八百里,非不能從諸侯而往也。辭所遇,遇所不遇,大齊桓也。”此言齊桓之身勤諸侯,而不煩諸侯以自助也。然自齊桓而外,能行之者蓋寡矣。凡霸國之征戍,無不牽率列國者,孟子所謂“摟諸侯以伐諸侯”也。《告子》下。又有役使之事,如齊之城鄫,《左氏》僖公十六年。晉之城杞,襄公二十九年。晉强諸侯輸王粟具戍人以納王,昭公二十五年。而城成周,定公元年。諸侯皆有違言。蓋霸國尸其名,諸侯盡其力,宜其嘖有煩言矣。況又有大煩諸侯,而霸國之大夫,顧求賂而罷,若召陵之會者乎!定公四年。此皆子産所謂“行其政事”者也。鄭伯之請衛侯而歸也,使子西如晉聘,辭曰:“寡君來煩執事,懼不免於戾,使夏謝不敏。”君子曰:“善事大國。”襄公二十六年。此所謂“説其罪戾”者也。桓公二年:“七月,杞侯來朝,不敬。杞侯歸,乃謀伐之。”“九月,入杞,討不敬也。”小國?事大國,反以賈禍如此。哀公七年:“公會吴於鄫。吴來徵百牢,子服景伯對曰:先王未之有也。吴人曰:宋百牢我,魯不可以後宋。且魯牢晉大夫過十,吴王百牢,不亦可乎?景伯曰:晉范鞅貪而棄禮,以大國懼敝邑,故敝邑十一牢之。君若以禮命於諸侯,則有數矣。若亦棄禮,則有淫者矣。周之王也,制禮,上物不過十二,以爲天子之大數也。今棄周禮,而曰必百牢,亦惟執事。”此所謂“請其不足”者也,而卒不見聽於吴。子産所謂五禍,豈虚也哉?

    襄公四年之如晉聽政也,“晉侯享公。公請屬鄫,晉侯不許。孟獻子曰:以寡君之密邇於九讎,而願固事君,無失官命。鄫無賦於司馬。爲執事朝夕之命敝邑,敝邑褊小,闕而爲罪,寡君是以願借助焉。晉侯許之。”五年:“穆叔覿鄫大子於晉,以成屬鄫。”“九月,盟於戚。穆叔以屬鄫爲不利,使鄫大夫聽命於會。”六年:“莒人滅鄫,鄫恃賂也。”“晉人以鄫故來討,曰:何故亡鄫?季武子如晉見,且聽命。”二十七年:弭兵之會,“季武子使謂叔孫以公命,曰:視邾、滕。既而齊人請邾,宋人請滕,皆不與盟。叔孫曰:邾、滕,人之私也。我列國也,何故視之?宋、衛,吾匹也。乃盟。”定公元年:城成周,“宋仲幾不受功,曰:滕、薛、郳,吾役也。薛宰曰:宋爲無道,絶我小國於周,以我適楚,故我常從宋。晉文公爲踐土之盟,曰:凡我同盟,各復舊職。若從踐土,若從宋,亦唯命。仲幾曰:踐土固然。薛宰曰: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爲夏車正。奚仲遷於邳,仲虺居薛,以爲湯左相。若復舊職,將承王官,何故以役諸侯?仲幾曰:三代各異物,薛焉得有舊?爲宋役,亦其職也。”蓋春秋之時,小國屬於大國者,則不列於會盟;見霸主,必由所屬之國爲介。輸之賦,助之役,而屬之之國,亦當保護之,使不受兵。此當時之公法也。襄公十四年,戎子駒支對晉人之辭曰:“殽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於時,以從執政,猶殽志也,豈敢離逷?”又曰:“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爲?”夫春秋時,以夷而通上國者多矣,蓋其民雖爲夷,其君與大夫,固神明之胄也。戎何獨不然。則其不通於諸侯,亦晉人爲之耳,此亦猶宋之於薛也。然真能保護之者實少,雖齊、晉之於江、黄猶然。蓋越國而鄙遠固難,千里而救亂,亦非易事也。許暱楚而不事鄭,而楚遷之於城父,又遷之於白羽;昭公九年、十八年。蔡從吴而不事楚,吴遷之於州來;哀公二年。亦以此。夫以楚之力威鄭,宜若有餘矣,而春秋時許屢見阨於鄭。夫差之强,亦豈不足以庇蔡,乃至以兵劫遷之。則知當時之大國,多不肯爲小國自勤其民也。魯之於鄫,亦以懼晉討,故以屬之爲不利耳。否則納其貢賦,坐視其亡而不恤矣,哀哀小國,復何所託命哉?黄池之會,子服景伯謂吴人曰:“魯賦於吴八百乘,若爲子男,則將半邾以屬於吴,而如邾以事晉。”哀公七年:邾茅夷鴻請救於吴,曰:“魯賦八百乘,君之貳也。邾賦六百乘,君之私也。”可見邾人所賦於吴者甚重。

    一〇五五侯九伯

    有一州之伯,有分陝之伯。《王制》曰:“千里之外設方伯,五國以爲屬,屬有長;十國以爲連,連有帥;三十國以爲卒,卒有正;二百一十國以爲州,州有伯。”此一州之伯也。又曰:“八州、八伯、五十六正、百六十八帥、三百三十六長。八伯各以其屬,屬於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爲左右,曰二伯。”此分陝之伯也。其實分陝之伯,亦自一州之伯來。蓋古之王者,邦畿千里;其有會盟征伐,亦及於千里之内,而猶未足稱王者,則謂之爲伯。昆吾爲夏伯,大彭、豕韋爲商伯,所由來舊矣。周人興於雍州,而王季、文王皆稱西伯,《詩·大雅·旱麓箋》:“殷王帝乙之時,王季爲西伯。”《疏》引《孔叢》:“羊容問子思曰:古之帝王,中分天下,而二公治之,謂之二伯。周自后稷封,爲王者之後,至大王、王季、文王,此爲諸侯矣,奚得爲西伯乎?子思曰:吾聞諸子夏曰:殷王帝乙之時,王季以九命作伯於西,受圭瓚秬鬯之賜,故文王因之,得專征伐。此諸侯爲伯,猶周、召分陝,亦以周、召之君爲伯乎?”《疏》云:“鄭不見《孔叢》之書,其言帝乙之時,或當别有所據,故《譜》亦然。《尚書·西伯戡黎注》云:文王爲雍州之伯,在西,故謂之西伯。則以文王爲州牧。”案《孔叢》牽合《周官》,自不足據,然謂帝乙之時,王季作伯於西,則當有所本。故鄭與之不同也。此猶晉人雖霸中原,秦繆仍爲西戎之長,其與東方大彭、豕韋,亦各不相妨,無所謂東西分霸之制。王肅《孔叢》以西伯爲二伯之伯,自不如鄭氏以爲一州之牧也。見《書·西伯戡黎疏》。東西二伯之興,其當殷之末世乎?當文王與紂之事邪?蓋自南郡南陽之間,《水經注·江水》引韓嬰叙《詩》云:“其地在南郡南陽之間,即所謂周南也。”皆歸文王之化;而周之所長率者,非復一州之地矣,蓋倍於其初興之時矣,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二也。《論語·泰伯疏》引鄭説:以爲“雍、梁、荆、豫、徐、揚歸文王,其餘冀、青、兗屬紂”。説似精確,實於史事不合。蓋古之所以天子者,所治之地,略方千里,伯主亦然,王、伯特異其名耳。周興雍州,其所長率已略與王者邦畿相當,及服荆州,則二千里矣。較之殷紂,不啻倍之。以殷周之地相衡,是文王三分有二,而紂有其一也。淮夷、徐戎助武庚以抗周,曷嘗歸文王;豫州歸周,亦無確據。武王伐紂,庸、蜀、??、髳從焉。其國是時,亦不必在梁州之域。予别有考。故鄭説實似是而非也。於是一伯不能專制,乃使周公、召公分治之,此猶蒙古憲宗命世祖主漠南,阿里不哥主漠北也。自是以降,言伯者多雜二制言之。《禮記·曲禮》曰:“五官之長曰伯,是職方。”此分陝之伯也。《公羊》隱公五年:“天子三公稱公,王者之後稱公,其餘大國稱侯,小國稱伯、子、男。天子三公者何?天子之相也。天子之相,則何以三?自陝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陝而西者,召公主之;一相處乎内。”與《曲禮》“五官之長曰伯”、“於外曰公”、“九州之長,入天子之國曰牧”、“於外曰侯”、“其在東夷北狄西戎南蠻,雖大曰子”之説合,蓋皆周制也。鄭主《周官》,凡不合《周官》者,輒目爲殷制,大非。五官之長,即《公羊》所謂“一相處乎内”者。分陝之職雖廢,相之在内而職方者則如故。猶行中書省雖廢,中書省自在也。故二相爲增設之内官,非外官。又曰“九州之長,入天子之國曰牧”,此一州之長也。牧爲所受於天子之職,非其本名。猶後漢光武以莎車王賢爲西域都護也。《堯典》曰:“乃日觀四岳羣牧。”又曰:“咨十有二牧。”《左氏》宣公三年,王孫滿曰:“昔夏之方有德也,貢金九牧。”可見一州之長,自天子之國言之皆曰牧。蓋自其長諸侯言之則曰伯,自其所受於天子之職言之則曰牧。牧與伯名異而實同。《楚辭·天問》云:“伯昌號衰,秉鞭作牧。”王逸《注》云:文王爲雍州伯,《詩疏》引此,以申鄭説,是也。《史記·五帝本紀》謂黄帝“置左右大監,監於萬國”,似二伯之制,古已有之;其實黄帝時事,所傳未必能如是之詳,亦後人推周制言之耳。《王制》之文,亦猶是也。周衰,令不行於畿外,豐鎬舊都,亦鞠爲茂草,分陝之職,自是而廢。而一州之伯,則猶時有受命爲之者。《史記·楚世家》:成王“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此即命爲荆州之伯也。下文又云:“於是楚地千里。”可見當時所謂州牧,亦即所謂伯主者,其所長之地,略同於王畿也。其後齊桓、晉文之受策命,亦不過如是,特其所摟而伐者更廣耳。齊桓、晉文所受命,與齊太公、楚成王無以異。其所長之諸侯,實不止一州之地,則世變爲之也。《史記·越王句踐世家》曰:“句踐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爲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吴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横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此猶齊桓、晉文之業。《秦本紀》曰:獻公“二十一年,與晉戰於石門,斬首六萬,天子賀以黼黻。”又云:“孝公元年,河山以東强國六,淮泗之間,小國十餘。周室微,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則猶之僅伯西戎也。

    《左氏》僖公四年:管仲對楚使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此亦一州之長也。而服虔云:五侯,公、侯、伯、子、男。九伯,九州之長。大公爲王官之伯,掌司馬職,以九伐之法,征討邦國,故得征之。見《詩·旄丘序箋》。杜預亦主其説。鄭玄又謂“五侯,侯爲州牧也;九伯,伯爲州伯也;一州一牧,二伯佐之。太公爲王官之伯,二人共分陝而治,自陝以東,當四侯半,一侯不可分,故言五侯九伯”。則誠如《左氏疏》所譏,事無所出,且校數煩碎,非復人情,宜乎先儒無用之者矣。然《毛詩·旄丘序疏》申鄭,譏服説無異天子,何夾輔之有,亦不能謂其無理。推服、鄭之意,蓋謂五侯九伯,如即釋爲五等之爵之侯伯,則太公所長,不過一州,無緣得涉南海而問罪於楚,故必爲是曲説。而不知太公受命,征討所及,不過南至穆陵,管仲已自言之也。經生家言,多以碎義逃難,而失人情;服、鄭惟均,亦不必彼此相譏也。

    一〇六姬姓日也,異姓月也

    《左氏》成公十六年:“吕錡夢射月,中之。占之,曰: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必楚王也。”此周人之妄自尊大也。蓋古以日爲君象,月爲臣象。自黄帝戰勝炎帝以來,爲天子者皆姬姓,故遂妄自尊大也。隱公十一年:“滕侯薛侯來朝,尊長。滕侯曰:薛庶姓也,我不可以後之。公亦使羽父請於薛侯曰:周之宗盟,異姓爲後。君若辱貺寡人,則願以滕君爲請。”定公四年:衛子魚述踐土之盟曰:“其載書云:王若曰:晉重、魯申、衛武、蔡甲午、鄭捷、齊潘、宋王臣、莒期。”齊、宋大國,齊大師之後,宋先代之後,猶後於鄭、蔡,可見周人之薄待異姓。襄公二十九年:“知悼子合諸侯之大夫以城杞,子大叔見大叔文子,與之語。文子曰:甚乎其城杞也。子大叔曰:若之何哉?晉國不恤周宗之闕,而夏肄是屏,其棄諸姬,亦可知也已。諸姬是棄,其誰歸之。吉也聞之,棄同即異,是謂離德。《詩》曰:協比其鄰,昏姻孔云。晉不鄰矣。其誰云之?”城濮之戰,晉文公曰:“若楚惠何?”欒貞子曰:“漢陽諸姬,楚實盡之。思小惠而忘大恥,不如戰也。”僖公二十八年。吴之入郢也,鬥辛與其弟巢以王奔隨,吴人從之,謂隨人曰:“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實盡之,天誘其衷,致罰於楚,而君又竄之,周室何罪?”定公四年。然則凡諸姬之子孫,互爲朋黨,坐視他姓之禍患而不顧,有是理乎?楚靈王謂子革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吕級、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子革曰:“齊王舅也,晉及魯、衛,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左氏》昭公十二年。《周官·秋官》司儀:“詔王儀,南鄉見諸侯,土揖庶姓,時揖異姓,天揖同姓。”《周官》雖戰國時書,然以《周官》爲名,則周之遺制也。《注》曰:“庶姓,無親者也。異姓,昏姻也。”蓋薛與楚,皆周之所謂庶姓者也。“周之東遷,晉、鄭焉依。”似同姓能屏藩王室矣;然秦文公收岐以東之地,猶獻之周。啓南陽使周之封畿日蹙者,晉也。射王中肩者,鄭也。齊,昏姻也;五霸桓公爲盛,而首止之盟,王使周公召鄭伯,曰:“吾輔女以從楚,輔之以晉,可以少安。”僖公五年。其後襄王又出狄師以代鄭。僖公二十四年。鞍之戰,“晉侯使鞏朔獻齊捷於周。王弗見,使單襄公辭焉,曰:夫齊,甥舅之國也,而大師之後也。寧不亦淫從其欲,以怒叔父?抑豈不可諫誨?”《左氏》成公二年。其意又右齊而左晉,蓋終逼周者,兄弟甥舅也,非庶姓無親者也。“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孔子譏其不廣,況乎以一姓壅天下之利哉?然而大人世及以爲禮,則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其所由來者亦舊矣。漢高後内任外戚,外封建同姓,卒之安劉氏者,平、勃也;戡七國之亂者,亞夫也;庶姓亦何負於有天下者哉?

    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之烈也,由宗法之嚴始也。宗法莫嚴於周人,故其歧視異姓亦最甚。公山不狃謂叔孫輒曰:“今子以小惡而欲覆宗國,不亦難乎?”哀公八年。子贛謂公孫成曰:“利不可得,而喪宗國,將焉用之?”哀公十五年。皆是物也。然而虞公亦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已。僖公五年。

    一〇七屬人

    《左氏》昭公二十一年:“翟僂新居於新里,既戰,説甲於公而歸。華妵居於公里,亦如之。”《注》謂翟僂新“居華氏地而助公戰,妵華氏族,故助華氏。《傳》言古之爲軍,不呰小忿。”蓋古人視此爲當然之道,故無所用其忿也。此今政治學所謂屬人者也。

    一〇八古人不重生日

    《禮記·内則》記子生之禮曰:“三月之末,擇日,妻以子見於父。父執子之右手,咳而名之。夫告宰名。宰辯告諸男名。書曰:某年某月某日某生,而藏之。宰告閭史。閭史書爲二,其一藏諸閭府,其一獻諸州史。州史獻諸州伯。州伯命藏諸州府。”此古言記人生日之始。《春秋》桓公六年,書“九月丁卯,子同生”,亦是物也。然《左氏》昭公二十九年曰:“公衍、公爲之生也,其母偕出。公衍先生。公爲之母曰:相與偕出,請相與偕告。三日,公爲生,其母先以告。公爲爲兄。”是古人於子之生,徒據其入告之先後,以定其長幼,而不復究其生於何日,又何其疏也?邃古之時,候草木榮落以紀歲時,視月之盈缺而知晦朔,既未定四時而成歲,又無紀年之法,自無所謂某年某月某日。絳縣人之自言其年也,曰:“臣小人也,不知紀年。臣生之歲,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左氏》襄公三十年。不言年,亦不言月,而徒以所積甲子計,蓋古之遺俗,非故爲是以惑人也。率是俗者,又安能知人生於某年某月某日乎?《内則》之所記,《春秋》之所書,蓋後來之事,亦惟貴族能行之,古人不重生日,蓋由此也。

    《史記·孟嘗君列傳》曰:“初,田嬰有子四十餘人,其賤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嬰告其母曰:勿舉也。其母竊舉生之。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文於田嬰。”是古貴族之家,妾媵竊舉一子,至於既長,而其君猶不能知,其隔絶可謂已甚,無怪庶孽之生,不能確知其日矣。案《内則》云:“妻將生子,及月辰,居側室,夫使人日再問之。作而自問之。妻不敢見,使姆衣服而對。至於子生,夫復使人日再問之。夫齊,則不入側室之門。三月之末,妻以子見於父,妻遂適寢。”妾亦生子三月,然後入御。“庶人無側室者,及月辰,夫出居羣室。”蓋古者婦人産乳,與其夫隔絶頗嚴,故其夫不易知其子之生日。貴族之家,妾媵衆多,虚僞尤甚,自更易蒙蔽矣。

    《章實齋文集·節鈔王鳳文雲龍記略》有云:“不知歲月,耕種皆視花鳥。梅花歲一開,以紀年。野靛花十二年一開,以紀星次。竹花六十年一開,以紀甲子。名杜鵑花爲催工,開則宜耕。擺夷興自阿苗,計其世,當東周之末。十一月梅開賀新年,疑周正也。及明初,段保爲長,始教人識字。如借貸書契,必曰:限至某花開時,或曰:限至某鳥鳴時,其舊俗也。”如此等人,能確言某事在某年某月某日乎?遊歷家言:印第安人不知以年計人之長幼。有所謂級友者,視爲長幼同,不過約計而已。《禮記·曲禮》曰:“問天子之年,對曰:聞之始服衣若干尺矣。問國君之年,長,曰:能從宗廟社稷之事矣;幼,曰:未能從宗廟社稷之事也。問大夫之子,長,曰:能御矣;幼,曰:未能御也。問士之子,長,曰:能典謁矣;幼,曰:未能典謁也。問庶人之子,長,曰:能負薪矣;幼,曰:未能負薪也。”此等辭令,後世言禮之家,必以爲不敢斥言,故依違以對,其實正是古者不知紀年之遺俗。《論語》言“可以託六尺之孤”,《泰伯》。而《周官》鄉大夫之職,言“國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計庶民之長幼,與國君之子同辭,即其誠證。《史記·秦始皇本紀》:十六年,“南陽假守騰,初令男子書年”,前此之不書年,亦率舊俗,而非政令之寬嚴有異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十期,一九三七年六月三日出版

    一〇九古人周歲增年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絳縣人七十三年》條云:“絳縣人生於文公十一年,至襄公三十年,當爲七十四年,而《傳》稱七十三年者,古人以周一歲爲一年,絳縣人生正月甲子朔,於周正爲三月,至是年周正二月癸未,尚未及夏正月朔故也。仲尼生於襄廿一年,至哀十六年卒,亦是七十四年,而賈逵《注》云七十三年,正以未周歲故,與絳縣人記年一例。《史記·倉公傳》:臣意年盡三年,年三十九歲也,蓋倉公生於冬末。”又《孔子生年月日》條云:“《史記》謂(孔子)生於襄廿二年,年七十三,則以相距之歲計之。”近錢穆撰《孔子卒年考》云:“狄子奇云:周歲增年之説,似未可泥。魯襄公生於成公十六年,至九年爲十二歲,是不以周歲增年也。絳縣老人生於魯文公十一年,至襄公三十年,計當七十四歲,而師曠止云七十三年,是以周歲增年也。狄氏論魯襄,確矣。至絳縣老人,師曠曰: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於承匡之歲也,七十三年矣。謂是歲距前七十三年,非謂老人七十三歲。《春秋》昭二十四年,仲孫貜卒,服虔引賈逵云:是歲孟僖子卒,屬其子使事仲尼,仲尼時年三十五。以周歲增年計,自魯襄二十一年至此,僅得三十四,則賈氏亦以相距之歲計。竊疑賈逵以《公穀》載孔子生而《左氏》無之,故據《公穀》爲説;而云年七十三,則本之《史記》,未曾細覈。《左》昭二十年《疏》:服虔云:孔子是時四十一。四乃三字之誤,則服虔亦自以相距之歲計。狄氏又謂《孔子世家索隱》云:孔子以魯襄二十一年生,至哀十六年爲七十三,若襄公二十二年生,則孔子年七十二,是以周歲增年也。然《索隱》之説,遠在賈後,安知其不誤據賈?烏從據《索隱》而逆定賈氏以周歲增年?又惡從據賈氏而逆定古人以周歲增年哉?”愚案:以周歲增年,或以相距之歲計,古人蓋自有此兩法,錯雜用之,至勞後人之推校也。晉吏之與絳縣人疑年也,絳縣人曰:“臣小人也,不知紀年。臣生之歲,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於今,三之一也。”非故爲是難曉之語以惑人,蓋當曆法未明時,從候草木之榮枯以紀歲,斯時之人,蓋不知某年以某日始,以某日終,而以甲子紀日之法,則已知之,故於人之生,不能紀其歲,而徒累其日以爲計。此自太古時事,春秋時非復如此,然習俗每沿之甚久,故絳縣人猶不知紀年也。吏不知而問諸朝,則以是時朝市中人,已習用紀年之法,不復能據日數以推知其年之故。士文伯曰“然則二萬六千六百有六旬”,此語不必牽涉曆法,但以六十因四百四十五,得二萬七千,其最後一甲子,尚僅歷三之一,減去四十日,則爲二萬六千六百六十日矣。史趙曰“亥有二首六身”,亥疑傳寫之誤。故書當係一算式:二首即二萬,六身即六千;下二如身,謂其下二位亦爲六,猶今作二六六六耳。《左氏》之記是事,蓋以見鄉僻之人,猶有率古俗而與朝市中人不相中者。然此俗實非僅春秋時,至漢世猶有之。倉公言三十九歲,必盡三年,是其證。漢光武起兵時年二十八,崩年當六十三,而《紀》云六十二,二若非三之誤,則亦猶沿古俗也。此法計算殊爲不便,故曆法通行後稍棄之,皆以相距之年計矣。

    古人計數之法,有并本與除本之不同,亦足使後人疑不得實。《詩·天作箋》云:“居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三年五倍其初。”《疏》云:“鄭注《禹貢》,以爲堯之時土廣五千里,禹弼成五服,土廣萬里。王肅難鄭云:禹之時土廣三倍於堯。計萬里爲方五千里者四,而肅謂三倍,則除本而三。此云五倍,蓋亦除本而五,并本爲六也。”案《禮記·曲禮》:“生與來日,死與往日。”《注》:“與,猶數也。生數來日,謂成服杖以死明日數也。死數往日,謂殯斂以死日數也。”《儀禮·士喪禮》“三日成服”《注》引《曲禮》“生與來日”,《疏》云:“《喪大記》云三日不食,謂通死日不數成服日,故云三日不食。《孝經》三日而食者,是除死日數,故云三日而食也。”與來日即除本計,與往日即并本計也。古上溯高祖下逮玄孫爲九世,是并本計。然《檀弓》“叔孫武叔之母死”《注》云“武叔,公子牙之六世孫”,《疏》引《世本》云“桓公生僖叔牙,牙生戴伯兹,兹生莊叔得臣,臣生穆叔豹,豹生昭子婼,婼生成子不敢,敢生武叔州仇”,則亦除本計矣。《史記》謂孔子生於襄公二十二年,而與賈逵據《公羊》生於襄公二十一年者,同云年七十三,疑亦并本、除本,計法不同也。

    《左氏》昭公元年,祁午謂趙文子曰:“子相晉國,以爲盟主,於今七年矣。”《注》云:“襄二十五年始爲政,以春言,故云七年。”《疏》云:“殷周雖改正朔,常以夏正爲言,此春正月,故爲七年,年末醫和則云八年。”案此但援今人所謂足七年之例釋之可耳,亦不必牽涉曆法。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十期,一九三七年六月三日出版

    一一〇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德義

    社會學家言:淺演之世,無所謂夫婦。男女妃耦,惟論行輩。同輩之男,皆其女之夫;同輩之女,皆其男之妻。我國古代似亦如此。《大傳》:“同姓從宗合族屬,異姓主名治際會。名著而男女有别。其夫屬於父道者,妻皆母道也。其夫屬於子道者,妻皆婦道也。謂弟之妻爲婦者,是嫂亦可謂之母乎?名者,人治之大者也。可無慎乎?”曰“男女有别”,曰“人治之大”,而所致謹者不過輩行,《注》:“異姓,謂來嫁者也。主於母與婦之名耳。”可見古者無後世所謂夫婦矣。蓋一夫一妻,起於人類妒忌專有之私。人之性,固有愛一人而終身不變者,亦有不必然者。故以一男而拘多女,以一女而畜衆男,已不能答,而又禁其更求匹耦,則害於義。若其隨遇而合,不專於一;於甲固愛矣,於乙亦無惡,則亦猶友朋之好,并時可有多人耳;古未爲惡德也。職是故,古人於男女配合,最致謹於其年。《禮運》曰:“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德。”《荀子》曰:“婦人莫不願得以爲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爲士。”《荀子·非相》。“老婦士夫”,“老夫女妻”,則《易》譬諸“枯楊生華”,“枯楊生稊”,言其鮮也。夫合男女而惟致謹於其年,而不必嚴一夫一妻妃合之制,則同輩皆可爲婚矣。《釋親》:“長婦謂稚婦爲娣婦,娣婦謂長婦爲姒婦。”此兄弟之妻相謂之辭也。又云:“女子同出,謂先生爲姒,後生爲娣。”孫炎云:“同出,謂俱嫁事一夫者也。同適一夫之婦,其相謂乃與昆弟之妻之相謂同。”可見古者無後世所謂夫婦矣,娣姒之稱,或謂據夫年長幼,或謂據身年長幼,迄無定論。實緣兩義各有所主。據夫年長幼者,昆弟之妻相謂之辭也。據身年長幼者,同出者相謂之辭也。古無後世所謂夫婦,則亦無昆弟之妻相謂之辭矣。古之淫於親屬者,曰烝,日報《漢律》:“淫季父之妻曰報”,見《詩·雄雉序疏》。皆輩行不合之稱。其輩行相合者,則無專名,曰淫,曰通而已。淫者,放濫之詞。好色而過其節,雖於妻妾亦曰淫,不必他人之妻妾也。通者,《曲禮》曰:“嫂叔不通問。”又曰:“内言不出於梱,外言不入於梱。”内言而出焉,外言而入焉,則所謂通也。《内則》曰:“禮始於謹夫婦。爲宫室,辨内外,深宫固門,閽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自爲宫室辨内外以來,乃有所謂通,前此無有也。《匈奴列傳》曰:“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父死妻其後母,不知中國古俗亦然否。妾皆幼小。則父之妾,或與子之行輩相當也。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則亦必如是矣。象以舜爲已死,而曰“二嫂使治朕棲”是也。父子聚麀,《禮記》所戒。新臺有泚,詩人刺焉。至衛君之弟,欲與宣夫人同庖,則齊兄弟皆欲與之,《柏舟》之詩是也。然則上淫下淫,古人所深疾;旁淫則不如是之甚。所以者何?一當其年,一不當其年也。夫婦之制既立矣,而其刺旁淫,猶不如上下淫之甚,則古無後世所謂夫婦,男女耦合,但論行輩之徵也。今貴州仲家苗,女有淫者,父母伯叔皆不問;惟昆弟見之,非毆則殺;故仲家女最畏其昆弟云。亦婚姻但論行輩之遺俗也。

    合男女貴當其年乎?不貴當其年乎?則必曰貴當其年矣。自夫婦之制立,而後男女妃合,有不當其年者,此則後人之罪也。俞理初有《釋小篇》,論妾之名義,皆取於幼小,其説甚博,猶有未備者。《易·説卦》:兑爲少女,爲妾。《内則》:“妾將御者,齊漱澣,慎衣服。櫛縱,笄總,拂髦。”髦者,事父母之飾,惟小時有之,亦妾年小之徵。《曲禮》:“諸侯之妻曰夫人,大夫曰孺人。”鄭《注》:孺,屬也,《書·梓材》“至於屬婦”,僞孔訓爲妾婦,蓋本下妻之稱。故韓非以貴夫人與愛孺子對舉也。《八姦》。古者諸侯娶,二國往媵,皆有侄娣。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待年父母國,不與嫡俱行,明其年小於嫡。諸侯正妻之外,又有孺子。大夫則無有,故逕號其妻曰孺人。諸侯妻之外又有妾,皆由其據高位,故得恣意漁少艾也。《詩》曰:“婉兮孌兮,季女斯飢。”言季不言孟;妙之本字爲眇,由眇小引申爲美妙;皆古人好少女之證。男子之性,蓋無不好少女者。率其意而莫之制,而世之以老夫拘女妻者多矣。《祭統》曰:“祭有昭穆。”“凡賜爵,昭爲一,穆爲一。昭與昭齒,穆與穆齒。”此亦古人重行輩之徵。《公羊》僖二十五年《解詁》曰:“齊魯之間,名結婚姻爲兄弟。”《曾子問》婿之伯父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喪,不得嗣爲兄弟是也。結婚姻稱兄弟,亦其行輩相當之徵。

    一一一娶於異姓所以附遠厚别義

    《郊特牲》曰:“娶於異性,所以附遠厚别也。”此古同姓之所以不昏也。《左氏》載鄭叔詹之言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子産之言曰:“内官不及同姓。美先盡矣,則相生疾。”後人恒以爲是爲同姓不昏之由。然據今之治遺傳學者言,則謂近親婚姻,初不能致子孫於不肖。所慮者,男女體質相類,苟有不善之質,亦必彼此相同,子姓兼受父母之性,其不善之質,益易顯耳。若其男女二者,本無不善之質,則亦初無可慮。其同善質者,子姓之善性,亦將因之而益顯也。至於致疾之説,則猶待研究,醫學家未有言之者也。然則古人之言,何以來邪?其出於迷信邪?抑亦有事實爲據邪?謂其出於迷信。其言固以子姓蕃殖與否及疾病爲據,擬有事實可徵也。謂有事實爲徵,則“晉公子,姬出也,而至於今”一語,已足破叔詹之説矣。然則古人之言,果何自來邪?同姓爲昏之禁,何由持之甚嚴邪?予謂古者同姓不昏,實如《郊特牲》所言,以附遠厚别爲義;而其生不蕃,則相生疾諸説,則後來所附益也。何則?羣之患莫大乎争,争則亂。妃色,人所欲也。争色,致亂之由也。同姓爲昏則必争,争則戈干起於骨肉間矣。《晉語》:“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同志雖遠,男女不相及;畏黷故也。黷則生怨,怨亂毓災,災毓滅姓。是故娶妻避同姓,畏亂災也。”此爲同姓不昏最重之義。古人所以謹男女之别於家庭之中者以此。《坊記》:“孔子曰:男女授受不親。御婦人則進左手。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男子不與同席而坐。寡婦不夜哭。婦人疾,問之,不問其疾。以此坊民,民猶淫佚而亂於族。”亂於族,則《晉語》所謂黷也。古者防範甚嚴,淫於他族本不易。有之,雖國君往往見殺。如陳佗、齊莊是也。鄧扈樂淫於魯宫中,則以其爲力人也。又曰:“禮,非祭男女不交爵。以此坊民,陽侯猶殺繆侯而竊其夫人。”陽侯、繆侯,固同姓也,此亂於族之禍也。蓋同姓之争色致亂如此。大爲之坊猶然,而況乎黷乎?此古人所以嚴同姓爲昏之禁也。同姓不昏,則必昏於異姓。昏於異姓,既可坊同姓之黷,又可收親附異姓之功,此則一舉而兩得矣。此附遠厚别,所以爲同姓不昏之真實義也。然則其生不蕃,則相生疾之説,果何自來哉?曰:子孫之盛昌,人之所欲也。凋落,人之所惡也。身,人之所愛也。疾,人之所懼也。以其所甚惡、甚懼,奪其所甚欲,此主同姓不昏之説者之苦心。抑同姓爲昏之禁,傳之既久,求其説而不得,乃附會於此,亦未可知也。《月令》:仲春之月,“先雷三日,奮木鐸以令兆民,曰:雷將發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凶災。”生子不備,猶云其生不蕃;必有凶災,猶云則相生疾;皆以是恐其民也。楚子反將取夏姬。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弑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子反乃止。《左傳》成公二年。蓋愛身之情,足以奪其好色之心如此。叔向之母妒,叔虎之母美而不使。其子皆諫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美,余懼其生龍蛇以禍汝。汝敝族也,國多大寵,不仁人間之,不亦難乎?余何愛焉?《左傳》襄公二十二年。蓋古人懼遺傳之不善,足以爲禍又如此。此其生不蕃,則相生疾諸説,所以能奪人好色之心,而禁其亂於族也邪?抑子孫之蕃衍,恃乎宗族之盛昌。宗族之盛昌,恃乎族人之輯睦。因争致亂,夫固足以召亡。又娶於異姓,則一人不能致多女。古惟諸侯娶一國,二國往滕。納女於天子,乃曰備百姓。管氏有三歸,則孔子譏其不儉矣。淫於同族,則可致多女。致多女,固可以致疾,晉平公其一也。其致疾之由在淫,不在所淫者之爲同姓也。然兩事既相附,因誤以由於此者爲由於彼,亦有所恒有也。

    一一二昏年考

    古書言昏年者:《書傳》、《禮記》、《公羊》、《穀梁》、《周官》,皆以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墨子》、《節用》。《韓非》《外儲説右下》。則謂丈夫二十,婦人十五。《大戴》又謂大古五十而室,三十而嫁。中古三十而娶,二十而嫁。《本命》。《異義》:《大戴禮》説,三十而室,二十而嫁,天子庶人同禮。《左氏》説,天子十五而生子;三十而娶,庶人禮也。案國君十五而生子,見《左》襄九年。諸説紛紛者何?曰:女子十四、五可嫁,男子十五、六可娶,生理然也。果何時娶,何時嫁,則隨時代而不同。大率古人晚,後世較早?則生計之舒蹙爲之也。《家語》:“哀公曰: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則可以生民矣。而禮,男必三十而有室,女必二十而有夫也,豈不晚哉?孔子曰:夫禮言其極,不是過也。男子二十而冠,有爲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許嫁,有適人之道。於此而往,則是婚矣。”《本命解》。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説與《素問》合。何君《公羊解詁》曰:“婦人八歲備數,十五從嫡,二十承事君子。”《隱公七年》。八歲者,齔之翌年。十五者,化之明歲。准是以言,則二十當云二十二。而云二十者,舉成數也。許慎曰:“姪娣十五以上,能共事君子,可以往。二十而御。”《穀梁》隱公七年《注》。説亦與何君同。王肅述毛,謂男自二十以及三十,女自十五以及二十,皆得嫁娶,《摽有梅·疏》。其説是也。王肅又謂“男年二十以後,女年十五以後,隨任所當,嘉好則成。不必以十五六女,妃二十一二男。雖二十女配二十男,三十男妃十五女,亦可。”亦通論也。王肅又引禮子不殤父,而男子長殤,止於十九,女子十五許嫁不爲殤,證亦極確。毛謂“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禮未備則不待禮,會而行之,所以蕃育人民也。”亦以三十、二十爲極。王肅述毛,得毛意也。然則古者以蕃育人民爲急。越王勾踐,棲於會稽,而謀生聚,至令男二十不娶,女十七不嫁,罪其父母。而其著爲禮,不以精通能化之年;顧曰二十、三十,太古且至三十、五十者,何也?曰:蕃民,古人之所願也。然精通而取,始化而嫁,爲古人財力所不逮,是以民間恒緩其年。此爲法令所無可如何。然曰二十、三十,曰三十、五十,則固已爲之極矣。爲之極,則不可過,猶蕃民之意也。何以知其然也?《説苑》曰:“桓公至平陵,見年老而自養者,問其故。對曰:吾有子九人,家貧,無以妻之,吾使傭而未返也。桓公取外御者五人妻之。管仲入見,曰:公之施惠,不亦小矣?公曰:何也?對曰:公待所見而施惠焉,則齊國之有妻者少矣。公曰:若何?管仲曰:令國丈夫三十而室,女子十五而嫁。”《貴德》。蓋古者嫁取以儷皮爲禮。儷皮者兩麋鹿皮也。《聘禮注》。漢武帝時,嘗以白鹿皮爲幣,值四十萬。白鹿皮固非凡鹿皮比;古時鹿皮,亦不必如漢代之貴。又漢武之爲皮幣,使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薦璧乃得行,則亦强名其值,猶今紙幣之署若干萬耳;尤非民間用之比。又用儷皮爲士禮,未知庶人以下亦然否?然古皮幣亦諸侯聘享所用,價不能甚賤。假不用之者,《曲禮》言取妻者“爲酒食以召鄉黨僚友”,亦民間所不可少矣。“古者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膢腊祭祀無酒肉。賓婚相召,則豆羹白飯,綦膾熟肉”,《鹽鐵論·散不足篇》。已不易辦矣。管仲非桓公以御女賜平陵之民,而謂施惠當限嫁娶之年,豈有是一令,民間即饒於財哉?有是令,則不可過,不可過,則雖殺禮而莫之非也。《周官》: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罪之。”仲春則奔者不禁者,古以九月至正月爲婚期;仲春而猶不克昏,則其乏於財可知;乏於財,故許其殺禮。奔者,對聘而言。不聘即許其殺禮,非謂淫奔也。無故而不用令者,謂非無財,亦奔而不聘也。所謂聘者,則下文云:“入幣純帛無過五兩”是也。大司徒荒政十有二,十曰多昏,《注》:“不備禮。”亦此意也。賈生曰:“秦人家貧子壯則出贅。”諸書或言貧不能嫁。皆嫁娶不易之徵。太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中古則三十、二十。《論衡》曰:“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法制雖設,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令不奉行也。”《齊世篇》。曹大家十四而適人,則漢世嫁取,早於古人矣。故漢惠帝令女子十五不嫁五算也。然則世愈降,則昏年愈早。蓋民生降而益舒,故禮易行也。然墨子謂聖王之法,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聖王既殁,民欲蚤處家者,有所二十處家;其欲晚處家者,有所四十處家。以其早與晚相踐,後聖王之法十年。此爲三十有室,二十而嫁,知古人制禮,必因習俗,非苟爲也。則後世嫁娶,反視古人爲晚。豈古者質樸,禮簡,嫁取易;後世迎婦送女愈侈,故難辦邪?非也。墨子背周道,用夏政;其所述者,蓋亦蕃育人民之法,禹遭洪水行之。猶勾踐棲於會稽,而謀生聚耳,非經制也。若其述當時之俗,民之蚤晚處家者,有二十年之差。民之貧富固不齊,就其晚者,固猶視三十有室之年爲遲矣。國君十五而生子,亦以饒於財,得蚤娶也。故曰:婚年之蚤晚,以民之財力而異也。《漢書·王吉傳》:“以爲世俗聘妻送女無節,則貧人不及,故不舉子。”則後世昏年之早,亦竭蹶赴之,不必其財力果視古代爲饒也。但以大體言之,則後人生計程度,總視古人爲高耳。

    蚤昏善邪?晚昏善邪?《尚書大傳》謂“男三十而取,女二十而嫁,通於織絍紡績之事,黼黻文章之美。不若是,則上無以孝於舅姑,而下無以事夫養子。”王吉亦謂“世俗嫁取大早,未知爲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今學術日進,人之畢業大學者,非二十四五不可;教子養子之道,亦愈難明;則是嫁取愈當晚也。然人之知妃色,亦在二七二八之年。强之晚昏。或至傷身而敗行。若謂不知爲父母之道,則將來兒童,必歸公育。今人一聞兒童公育之論,無不色然駭者。以爲“愛他人之子,必不如其愛己之子;而父母愛子之心,出於自然;母尤甚;强使不得養其子,是使爲父母者無所用其愛也”。是亦不然。今者教育之責,父母多不自尸而委諸師,豈師之愛其弟子,逾於父母之愛其子?而爲父母者,欲其子之善,不若欲其子之壯佼之切乎?教育亦專門之學,非盡人的能通;又繁瑣之事,非盡人所克任故也。然則育子亦專門之業,亦繁瑣之事,其非盡人所能通,所克任,而當委諸專司其事之人,將毋同?父母之愛其子,與凡仁愛之心,非有異也,視所直而異其施耳。今之世,委赤子於途,則莫或字之,或且戕賊之,父母之卵翼之,宜也。世界大同,人人不獨子其子。今日爲父母之愛,安知不可移諸他途?豈慮其無所用而戕其身邪?

    嫁娶之時:《繁露》云:“霜降逆女,冰泮殺内。”《循天之道篇》。《荀子》同。《大略篇》。王肅謂自九月至正月,引《綢繆》三星之象爲證,見《疏》。其説是也。所以然者,“霜降而婦功成,冰泮而農業起”。亦王肅説。古人冬則居邑,春即居野,秋冬嫁取,於事最便,所謂循天之道也。《周官》仲春“奔者不禁”,乃貧不能具禮者,許其殺禮。王肅以爲蕃育法,亦是也。《毛傳》於《東門之楊》,言“男女失時,不逮秋冬”,則其意亦同董、荀。王肅述毛,得毛意也。鄭玄好主《周官》而不諦,誤其失時殺禮之法爲正法,并《邶》詩“士如歸妻,迨冰未泮”語意明白者,而亦曲釋之,非也。

    一一三釋夫婦

    夫婦二字,習用之。詁曰:“夫,扶也。”“婦,服也。”其義甚不平等,然非夫婦二字之初詁也。夫婦之本義,蓋爲“抱負”,其後引伸爲“伴侣”。何以言之?《史》、《漢·高帝紀》有武負,《陳丞相世家》有張負。如淳曰:“俗謂老大母爲阿負。”司馬貞曰:“負是婦人老宿之稱。”然《高帝紀》以王媪、武負并言,則負必小於媪。師古曰:“劉向《列女傳》云:魏曲沃負者,魏大夫如耳之母也。此則古語謂老母爲負耳。王媪,王家之媪也。武負,武家之母也。”予謂媪爲老婦之稱;母不必老,凡主婦皆可稱之,猶男子之稱父也。然則王媪爲老婦;武負、張負,特其家之主婦耳。正婦字之轉音也。今用婆字,亦具二義。俗稱老婦爲老太婆,即如淳所謂老大母。吴俗稱妻曰家主婆,則古書皆作家主婦也。《爾雅·釋魚》:“鱊鮬,鱖婦。”王氏筠曰:“今稱爲鱖婆。”知二字之相淆久矣。古以南爲陽,北爲陰。亦以人身之胸腹爲陽,背爲陰。故南鄉而立,則曰:“左聖,鄉仁,右義,背藏。”《禮記·鄉飲酒義》。南訓任,男亦訓任。北訓背,負亦訓背,《秦策注》。可知婦、背本一字。《方言》:“抱,耦也。”則抱有夫義。抱、負雙聲,《淮南·説林注》:“背,抱也。”夫婦亦雙聲,夫婦抱負,正一語也。《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負陰而抱陽,猶言婦陰而夫陽。沖氣以爲和,則夫婦合而生一子矣。古言抱負,猶今言正負。正負各得其體之半,故孳乳爲半字。《儀禮》:“夫妻牉合”,正言其爲一體也。物之正負,不能相離,故又孳乳爲伴字。《説文》:“?,并行也。”讀若伴侣之伴。《説文》無侣字,伴訓大,讀若當出後人沾注。然其語自有所本。?蓋伴侣之伴之正字也。《漢書·天文志》:“晷:長爲潦,短爲旱,奢爲扶。”《注》:“鄭氏曰:扶當爲蟠,齊魯之間聲如酺。晉灼曰:扶,附也。小人佞媚,附近君子之側也。”《通卦驗》:“晷,進爲贏,退爲縮,稽爲扶。扶者,諛臣進,忠臣退。”鄭《注》:“扶亦作?。”《集韻》亦云:“古扶字作?。”并文音義,多同本文,可知夫?實一字。故訓夫之言扶,猶曰夫之言?耳。諸侯之妻曰夫人,亦此義。不然,豈凡婦皆待其夫扶之,獨諸侯則當待其婦扶之乎?物之正負,既不可離,即恒相依附。故負訓恃,亦訓依。夫訓附,亦訓傅。《詩》:“夫也不良。”毛《傳》:“夫,傅相也。”《郊特牲》:“夫也者,夫也。”《注》:“夫或爲傅。”《方言》:“北燕朝鮮冽水之間,謂伏雞曰抱。”皆附著之意也。

    一一四原妾

    社會學家言畜妾之由:曰女多男少也。曰男子好色之性,不以一女子爲已足也。曰男子之性,好多漁婦女也。曰女子姿色易衰,其閉房亦較男子爲早也。曰求子姓之衆多也。曰女子可從事操作,利其力也。曰野蠻之世,以致多女爲榮也。徵諸我國書傳,亦多可見之。《周官》:職方氏,揚州,其民二男五女。荆州,一男二女。豫州,二男三女。青州,二男二女。兖州,二男三女。雍州,三男二女。幽州,一男三女。冀州,五男三女。并州,二男三女。其數未必可信。然據生物學家言:民之生,本男多於女。而其死者亦衆。故逮其成立,則女多於男。脱有戰争,則男女之相差尤甚。吾謂戰争而外,力役甚者,亦足殺人。又女子恒處家,希觸法網。刑戮所及,亦恒少於男。天災流行,捍之者多死,亦戰争類也。古代女子皆能勞作,非若後世待豢於人。溺女等風,古必無有。試觀古書多言生子不舉,未嘗偏在於女,可知也。然則男少女多,古代亦必不免矣。惟男女雖有多少,初不得謂當藉畜妾以調劑之。古代人畜妾,亦未必有調劑男女多少之意,只是以快淫欲耳。《墨子》謂“當今之君,大國拘女累千,小國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無妻,女多拘無夫。”齊宣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告以“大王好色”,“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皆以怨、曠并言。則當時之民,怨女固多,曠夫亦不少矣。拿破侖曰:“一男子但有一女子則不足,以其有姅乳時也。”《内則》:妻將生子,及月辰,居側室。三月之末,見子於父,乃後適寢。妾亦三月見子,而後入御。《漢律》:姅變者不得侍祠。《説文解字》。即拿破侖之説也。班氏《女誡》謂“陽以博施爲貴,陰以不專爲美。”此男權盛時,好漁色之男子所創之義也。《素問》謂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而天癸竭。丈夫二八天癸至,七八天癸竭。《上古天真論》。則女子閉房之歲,早於丈夫者殆十年。韓非曰:“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死,見疏賤,而子疑不爲後。此後妃夫人,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韓非子·備内》。古制三十而娶,二十而嫁,女小於男者十年,殆以此歟?然三十而美色衰,五十而好色未解,雖小十年,終不相副。況三十二十,特辜較言之,課其實,男女之年,未必相差至是。此亦男子之所以好廣漁色邪?若夫求子姓之多,則詩人以則百斯男頌文王其事也。古重傳統,統系在男,則無子者不得不許其畜妾,不許畜妾,則不得不許其棄妻更取,而無子爲七出之一矣。《詩》又曰:“摻摻女手,可以縫裳。”毛《傳》:“婦人三月廟見,然後執婦功。”《箋》曰:“未三月,未成爲婦。裳,男子之下服。賤,又未可使縫。魏俗使未三月婦縫裳,利其事也。”然則坐男立女之風,正不待盛唐詩人而後興歎矣。多妻淫佚,義士所羞。此非流俗所知。流俗方以是爲美談耳。西南之夷,有八百媳婦者,傳言其酋有妻八百,與《周官》之侈言女御,何以異邪?然則社會學家所言畜妾之由,征諸吾國,靡不具之。人類之所爲,何其異時異地而同揆也?

    一一五飲食進化之序

    野蠻之人,多好肉食,然後卒改食植物者,實由人民衆多,禽獸不足之故。《禮運》曰:昔者先王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疏曰:“雖食鳥獸之肉,若不能飽者,則茹食其毛,以助飽也。若漢時蘇武,以雪雜羊毛而食之,是其類也。”茹毛飲血四字,讀書者往往隨意讀過,不加細想,一經研究,實有飲食進化之理存焉。

    《詩·豳風》:“九月築場圃。”箋云:“耕治之以種菜茹。”疏曰:“茹者,咀嚼之名。以爲菜之别稱,故書傳謂菜如茹。”案:毛言茹,菜亦言茹,則古人之食菜,乃所以代茹毛也。《墨子·辭過》曰:“古之民未知爲飲食時,素食而分處。故聖人作誨,男耕稼樹藝,以爲民食。其爲食也,足以增氣充虚,强體適腹而已矣。”孫氏閒詁曰:“素食,謂食草木。《管子·七臣七主》曰:‘果蓏素食當十石。’素,疏之叚字。《淮南子·主術訓》云:‘夏取果蓏,秋畜疏食。’疏,俗作蔬。《月令》:‘取疏食。’鄭注云:‘草木之實爲疏食。’《禮運》説上古,云:‘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即此素食也。”愚案《周官·太宰》“九職”:“八曰臣妾,聚斂疏材。”注:“疏材,百草根實可食者。”委人:“掌斂野之賦”,“凡疏材木材,凡畜聚之物。”《管子》謂“萬家以下,則就山澤。”《八觀》。可見疏食之利之溥矣。疏,本訓草木之實,草木之實,較之穀食爲麤,故引申爲麤疏。凡穀之不精者,亦以疏食稱之。《雜記》:“孔子曰:吾食於少施氏而飽,少施氏食我以禮。吾祭,作而辭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飧,作而辭曰:‘疏食也,不足以傷吾子。’”疏曰:“疏麤之食,不可强飽。以致傷害”是也。《吕覽·審時》曰:“得時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氣章。百日食之,耳目聰明,心意睿智,四衛變强。”注:“四衛,四枝也。”“凶氣不入,身無苛殃。黄帝曰:‘四時之不正也,正五穀而已矣。’”穀食精者之勝麤,猶其麤者之勝疏食,亦猶疏食之勝鳥獸之毛也,此飲食進化之由也。

    原刊《社會期刊》創刊號,一九二九年出版

    一一六古代貴族飲食之侈

    古代貴族平民,生活程度,相去頗遠。今先就飲食一端論之。《左傳》莊公十年:“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杜《注》曰:“肉食,在位者。”《正義》曰:“昭四年《傳》説頒冰之法,云:食肉之禄,冰皆與焉。大夫命婦,喪浴用冰。蓋位爲大夫,乃得食肉也。”《詩》:“牧人乃夢,衆維魚矣。”“大人占之,衆維魚矣,實維豐年。”《箋》曰:“魚者,庶人之所以養也。今人衆相與捕魚,則是歲熟相供養之祥。”故《孟子》以“不違農時,五穀不可勝食”,“數罟不入污池,魚鱉不可勝食”并言也。《王制》言“六十非肉不飽”,《孟子》言“七十可以食肉。”然孔子告子路:“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養”,則亦非貧者所能必得矣。平民與士大夫之食,禮之所定,相去如此。然論其實,則尚有不止此者。

    《墨子·辭過》曰:“古之民,未知爲飲食時,素食而分處。故聖人作,誨男耕稼樹藝,以爲民食。其爲食也,足以增氣充虚,强體適腹而已矣。故其用財節,其自養儉,民富國治。今則不然,厚斂於百姓,以爲美食刍豢,蒸炙魚鱉。大國累百器,小國累十器,前方丈,《孟子·盡心》:“食前方丈。”趙注:“極五味之饌,食列於前,方一丈。”目不能徧視,手不能徧操,口不能徧味。冬則凍冰,夏則飾饐。人君爲飲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貴者奢侈,孤寡者凍餒,雖欲無亂,不可得也。”

    今案人君之食,《周官》膳夫舉其凡,曰:“凡王之饋:食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醬用百有二十甕。”食醫職云:“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饍、百羞、百醬、八珍之齊。”

    六穀者:稌、黍、稷、粱、麥、苽,皆嘉穀也。《内則》:“飯:黍、稷、稻、粱、白黍、黄粱、稰穛。”下言白黍,則上謂黄黍。下言黄粱,則上謂白粱也。孰穫曰稰,生穫曰穛。《正義》曰:“《玉藻》:諸侯朔食四簋:黍、稷、稻、粱。此則據諸侯,其天子則加以麥、苽爲六。”

    六牲者:馬、牛、羊、犬、豕、雞。

    六清者:水、漿、醴、涼、醫、酏。鄭《注》:據漿人也,酒正無水涼二物。鄭云:“無厚薄之齊,故酒正不辨矣。”《内則》:“飲:重醴、稻醴清糟、黍醴清糟、粱醴清糟,或以酏爲醴、黍酏、漿、水、醷、濫。”疏:“稻、粱、黍之醴,各有清糟,皆相配重設,故曰重醴。”《周官》:漿人共王之六飲無糟,而共後夫人致飲於賓客有之。蓋亦該於醴中也。“或以酏爲醴”《注》云:“釀粥爲醴”,即《周官》之醫。“黍酏”,即《周官》之酏。“漿”,即《周官》之漿。“水”,即《周官》之水,“濫”《注》云:“以諸和水也,以《周禮》六飲校之,則濫,涼也。”《疏》云:“漿人《注》涼,今寒粥,若糗飯雜水也。則此以諸和水,謂以諸若糗飯之屬和水也。諸者,衆雜之辭。”《釋文》曰:“乾桃乾梅皆曰諸”,疑《釋文》是也。酏爲《周官》所無,司農以爲即醫,鄭《注》曰梅漿。

    羞即庶羞,出於牲及禽獸,以備滋味。鄭《注》云:“《公食大夫禮》、《内則》:下大夫十六,上大夫二十,其物數備焉。天子諸侯,有其數,而物未得盡聞。”《疏》云:“此經云百有二十者,是天子有其數。掌客云上公食四十,侯伯三十二,子男二十四,是諸侯有其數也。”今案《内則》云:“膳、膷、臛牛。醢、臛羊。膮、臛豕。醢、鄭云:衍字。牛炙醢、熊氏云:豕、牛、羊之下,即其肉之醢。牛胾醢、牛膾、羊炙、羊胾醢、豕炙醢、豕胾、芥醬、魚膾、雉、兔、鶉、鷃。”《公食大夫禮》:作??。自魚膾以上十六豆,爲下大夫之禮。雉、兔、鶉、鷃,則上大夫所加,此公食大夫所設也。《内則》又云:“牛脩一,鹿脯二,田豕脯三,麋脯四,麕脯五,麋六,鹿七,田豕八,麕九,皆有軒,雉十,兔十一,皆有筆,爵十二,鷃十三,蜩蟬也。十四,範蜂也。十五,芝栭十六,庾蔚曰:無華葉而生者曰芝栭。蔆十七,椇十八,棗十九,栗二十,榛二十一,柿二十二,瓜二十三,桃二十四,李二十五,梅二十六,杏二十七,柤梨之不臧者。二十八,梨二十九,薑三十,桂三十一。”鄭云:三十一物,皆人君食燕所加也。《内則》又云:食:《注》:“目,人君燕食所用也。”皇氏云:蝸一,苽食二,雉羹三,麥食四,脯羹五,雉羹六,析稌細析稻米爲飯。七,犬羹八,兔羹九,和糝不蓼,《注》:“凡羹齊宜,五味之和,米屑之糝,蓼則不矣。”《疏》:“此等之羹,宜以五味調和,米屑爲糝,不須加蓼。”濡豚十,包苦實蓼,《注》:“凡濡,謂烹之,以汁和也。苦,苦荼也,以包豚,殺其氣。”濡雞十一,醢醬實蓼,濡魚十二,卵醬實蓼,《注》:“卵讀爲鯤,鯤,魚子。”濡鱉十三,醢醬實蓼,腶脩十四,蚳醢十五,《注》:“蚳,蚍蜉子也。”《釋文》:“蚳,蟻子也。”脯羹重出,兔醢十六,麋膚十七,魚醢十八,魚膾十九,芥醬二十,麋腥二十一,腥,生肉,上麋層謂熟也。醢二十二,醬二十三,桃諸二十四,梅諸二十五,卵鹽二十六。大鹽。鄭云:“二十六物,似皆人君燕所食也。《疏》云:按《周禮·掌客》云:諸侯相食,皆鼎簋十有二,其正饌與此不同。其食臣下,則《公食大夫禮》,具有其文,與此又異,故疑是人君燕食也。”《周官》百有二十品,雖不得盡聞,亦可以見其概矣。

    珍,鄭《注》云:“淳熬,淳母,炮豚,泡牂,搗珍,漬,熬,肝?。”亦見《内則》。

    醬,鄭云:“醯醢。”即醢人職云:“王舉則共醢六十瓮。以五齊、七醢、七菹、三臡實之”,醯人云:“王舉則共齊、菹、醯物六十瓮”者也。五齊者:昌本、昌蒲根,切之四寸爲菹。脾析、牛百葉。蜃、大蛤。豚拍、鄭大夫、杜子春皆以拍爲膊,謂脅也;或曰:豚,拍,肩也。深蒲、鄭司農云:薄蒻入水深,故曰深蒲。或曰:桑耳。七醢:、蠃、螔蝓。蠯、小蛤。蚳、蛾子。魚、兔、雁。七菹:韭、菁、茆、鳧葵。葵、芹、菭、荀。三臡:麋、鹿、麇。“凡醯醬所和,細切爲虀,全物若?爲菹。菜肉通。”“作醢及臡者,必先膊乾其肉,乃後莝之,雜以粱曲及鹽,漬以美酒,涂置甀中百日,則成矣。”此與八珍,作之皆極費時者也。

    王日一舉,《注》:以朝食。燕食奉朝之餘饍。燕食,謂日中及夕食也。《注》又云:後與王同庖。《疏》云:“不言世子,則世子與王别牲。”鼎十有二物,皆有俎。《疏》云:“趙商問:王日一舉,鼎十有二,是爲三牲備焉。商案《玉藻》:天子日食少牢,朔月太牢,禮數不同,請聞其説。鄭答云:《禮記》後人所集,據時而言,或以諸侯同天子,或以天子與諸侯等。禮數不同,難以據也。王制之法,與禮違者多,當以經爲正。”案《周官》六國時書,《玉藻》所述蓋較古,愈近愈侈也。

    齊則日三舉。有小事而飲酒,謂之稍事,此康成説。司農以爲非日中大舉時而間食。設薦脯醢。其内羞,則醢人所供四籩之實,醢人所供四豆之食也。朝事之籩八:曰麷、熬麥也。曰??、麻子也。曰白、熬稻米也。曰黑、熬黍米也。曰形鹽、司農曰:築鹽爲虎形。康成曰:鹽之似虎者。曰膴、?生魚肉爲大臠。曰鮑、曰鱐。乾魚也。饋食之籩:曰棗、曰栗、曰桃、曰乾?、曰榛實。乾?即乾梅,《疏》云:當别有乾桃。濕梅、棗亦宜有乾者,凡八也。加籩,以蓤、芡、栗、脯四物爲八籩。司農云:栗當爲脩,司農之。意以栗與饋食之籩同也。羞籩二:曰糗餌、曰粉餈、見《内則》。朝事之豆八:曰韭菹、曰醢醓、曰昌本、曰麋臡,曰菁菹、曰鹿臡、曰茆菹、曰麇臡。饋食豆八:曰葵菹、曰蠃醢、曰脾析,蠯醢、曰蜃、曰蚳醢、曰豚拍、曰魚醢。加豆之實八:曰芹菹、曰兔醢、曰深蒲、曰醓醢、曰箈菹、曰雁醢、曰笋菹、曰魚醢。羞豆之實二:曰酏食、日糝。亦見《内則》。

    “列之方丈,目不能徧視,手不能徧操,口不能徧味。冬則凍冰,夏則飾饐”,信矣。

    案《王制》曰:“羹食,自諸侯以下,至於庶人,無等。”《注》曰:“羹食,食之主也,庶羞乃異耳。”《疏》曰:“此謂每日常食。”《左傳》隱公元年:穎考叔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杜《注》曰:“宋華元殺羊爲羹享士,蓋古賜賤官之常。”《疏》曰:“《禮》公食大夫,及《曲禮》所記大夫士與客燕食,皆有牲體殽胾,非徒設羹而已。此與華元享士,惟言有羹,故疑是賜賤官之常。”愚案孔子稱顔回“一簞食,一瓢飲。”其自述則曰:“飯疏食,飲水。”《鄉黨》記孔子之行,則曰:“雖疏食菜羹,必祭。”《孟子》言:“簞食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檀弓》言:“黔敖左奉食,右執飲。”墨子稱堯,“黍稷不二,羹胾不重,飯於土塯,啜於土形。”《節用中》。《韓非子·十過》:“堯飯於土簋,飲於土鉶。”《史記·李斯傳》:“二世曰:堯飯土匭,啜土鉶。”《韓詩外傳》:“舜飯乎土簋,啜乎土型。”《史記·自序》:墨家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凡古人之言食,無不以羹食并舉者,元凱之言,雖億度,固事實也。《曲禮》曰:“凡進食之禮:左肴右胾,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膾炙處外,醯醬處内。葱?處末,酒漿處右。以脯脩置者,左朐右末。”《管子·弟子職》曰:“凡彼置食:鳥獸魚鱉,必先菜羹。羹胾中列,胾在醬前。其設要方。飯是爲卒,左酒右醬。”《曲禮》所加,不過肴胾、膾炙、醯醬、葱?、酒漿。《弟子職》所加不過酒、醬及肉。一爲大夫、士與賓客燕食之禮,一爲養老之禮矣。食以羹食爲主,信不誣也。《弟子職》謂:“凡彼置食,其設要方。”蓋古人設食之禮如所云,設之方不數尺耳。而當時之王公大人,設食至於方丈,其侈固可見矣。《内則》又曰:“大夫,燕食,有膾無脯,有脯無膾,士不貳羹胾。”《疏》曰:“謂士燕食也。若朝夕常食則下云:羹食,自諸侯以下,至於庶人,無等。”

    飲食愈後則愈侈。墨子用夏政,孔子言“禹菲飲食”,而墨子亦病時人之侈於食,可見夏時之儉。《内則》曰:“大夫無秩饍。大夫七十而有閣。天子之閣,左達五,右達五。公侯伯於房中五。大夫於閣三。士於坫一。”《注》曰:“秩,常也。”“五十始命,未甚老”,故必七十而後有秩饍也。“閣,以板爲之,庋食物。”五者:“三牲之肉及魚臘。”此則較常人少侈耳,尚未至食前方丈也。

    古代外交之禮,亦可見其飲食之侈。據《聘禮》,客始至,則設飧。飪謂孰。一牢,在西,鼎九,牛、羊、豕、魚臘、腸、胃、膚、鮮魚、鮮臘。膚,豕肉也。羞鼎三,膷、臐、膮,即陪鼎。腥,一牢,在東,鼎七,無鮮魚鮮臘。此中庭之饌也。其堂上之饌八:八豆、醠醢、昌本、麋臡、菁菹、鹿臡、葵菹、蝸醢、韭菹。八簋。黍、稷。六鉶、牛、羊、豕。兩簠、粱、稻。八壺。稻酒、粱酒。西夾六:六豆,六簋,四鈃,兩簠,六壺。六豆無葵菹、蝸醢、餘實與前同。門外,米禾皆二十車,薪刍倍禾。上介,飪,一牢,在西,鼎七,羞鼎三,堂上之饌六,西夾無。門外,米禾皆十車,薪刍倍禾。衆介,皆少牢,鼎五。羊、豕、腸、胃、魚臘。堂上之饌:四豆,四簋,兩鈃,四壺,無簠。既見而歸瓮餼。牲:殺曰饔,生曰餼。《周官·司儀注》:“小禮曰飱,大禮曰饔餼。”則五牢,飪,一牢,鼎九,腥,二牢,鼎七。堂上:八豆,八簋,六鉶,兩簠,八壺。西夾:六豆,六簋,四鉶,兩簠,六壺。饌於東方,亦如之。東夾室。醯醢百甕,甕受斗二升。餼二牢,米百筥。黍、粱、稻、稷。門外,米三十車,車秉有五籔,凡二十四斛。禾三十車,車三秅,凡千二百秉。薪刍倍禾。上介三牢,飪、一牢,鼎七,羞鼎三,腥一牢,鼎七。堂上之饌六,西夾亦如之。筥及甕如上賓。餼,一牢。門外米禾視死牢。牢十車。薪刍倍木。士介四人,皆餼大牢,米百筥。夫人歸禮。堂上籩豆六,脯醢。筥黍清皆兩壺。稻、黍、粱、酒,皆有清白,筥言白,清指粱,各舉一也。大夫餼賓,大牢,米八筐。黍粱各二,稷四。筐,五斛。上介亦如之。衆介,皆少牢,米六筐。公於賓,一食再饗,燕與羞雁鶩之屬。俶獻始獻四時新物,《聘義》所謂時賜,無常數。上介,一食一饗。大夫於賓,一饗一食。上介,若食若饗。既致饔,旬而稍。謂廪食也。行聘禮一旬之後,或逢凶變,或主人留之,不得時反,即有稍禮。宰夫始歸乘禽,雁鶩之屬,日如其饔餼之數。士,中日則二雙。《周官·掌客》:王合諸侯而饗禮,公、侯、伯、子、男盡在,兼享之則具十有二牢,庶具百物備。王巡守殷國,國君饍以牲犢。令百官,百牲皆具。從者:三公視上公,鄉視侯伯,大夫視子男,士視諸侯之卿,庶子視大夫。凡諸侯之禮,諸侯自相待,天子待諸侯亦同。上公五積,侯伯四,子男三,皆視飱牽,謂所共如飱,而牽牲以往,不殺也。一積視一飱,飱五牢,五積則二十五牢。又云視飱,則有刍薪禾米等。三問皆脩,侯伯再,子男一。羣介、行人、宰、史,皆有牢。飱五牢,侯伯四,子男三。食四十,庶羞器。侯伯三十二,子男二十四。簠十,稻粱器。侯伯八,子男六。豆四十,菹醢器。侯伯三十二,子男二十四。鉶四十有二,羹器,鄭云:宜爲三十八。侯伯二十八,子男十八。壺四十,酒器。侯伯三十二,子男二十四。鼎、牲器。簋黍稷器。十有二,侯伯子男同。牲三十有六,鄭云:牲當爲腥。侯伯二十七,子男十八。饔餼:九牢,侯伯七,子男五,其死牢如飱之陳。牽四牢,侯伯三,子男二。米百有二十筥,侯伯百,子男八十。醯醢百有二十罋,侯伯百,子男八十。車米視牲牢,牢十車,車秉有五籔,侯伯三十車,子男二十。車禾視死牢,牢十車,車三秅,侯伯四十車,子男三十。刍薪倍禾。乘禽日九十雙,侯伯七十,子男五十。殷膳中膳。致太牢,以及歸,三饗,三食、三燕,侯伯再,子男一。凡介、行人、宰、史,皆有飱饔餼,以其爵等,爲之牢禮之陳數。惟上介有禽獻。夫人致禮。八壺、八豆、八籩,侯伯同,子男六。膳大牢,致饗大牢,子男不饗。食大牢,卿皆見以羔。膳大牢,侯伯特牛。侯伯子男,各有差等。卿大夫士,不從君而來聘者,如其介之禮待之。大行人:上公之禮,禮九牢,《注》:“禮,大禮,饔餼也,三牲備爲一牢。”侯伯七,子男五。三享,王禮,再祼,《注》再飲公也。侯伯子男同。而酢,《注》報飲王也。子男不酢。饗禮九獻,侯伯七,子男五。食禮九舉。司農云:舉,舉樂也。後鄭曰:舉牲體九飯也。《疏》云:此經食禮九舉與饗禮九獻相連,故以爲舉牲體,其實舉中,可以兼樂。侯伯七,子男五。出入五積,《注》:謂饋之刍米也。侯伯四,子男三。《疏》云:在路供賓,來去皆五積。三問,三勞,《注》問,問不恙也。勞,苦倦之也。皆有禮,以幣致之。侯伯再,子男一。侯伯子男,亦各有差等。蓋其一食之費,足當平民終歲之飽矣。《聘義》曰:“古之用財者,不能均如此。然而用財如此其厚者,言盡之於禮也。盡之於禮,則内君臣不相陵,而外不相侵。故天子制之,而諸侯務焉耳。”此固然。然其時王公大人之食用,與平民相去之遠,則可見矣。

    《玉藻》:天子“皮弁,以日視朝,遂以食,日中而餕。《注》:餕,朝食之餘也。奏而食。《注》:奏,奏樂也。日少牢,朔月大牢。五飲:上水、漿、酒、醴、酏”。諸侯“朝服,以日視朝於内朝,……退適路寢聽政。使人視大夫,大夫退,然後適小寢。釋服。又朝服以食,特牲三俎,祭肺。《注》:食必復朝服,所以敬養身也。三俎:豕、魚、臘。夕深衣,祭牢肉。《注》:祭牢肉,異於始殺也。天子言日中,諸侯言夕,天子言餕,諸侯言祭牢肉,互相挾。朔月少牢五俎、四簋。《注》:五俎,加羊與其腸胃也。朔月四簋,則日食粱稻各一簋而已。子卯,稷食菜羹。《注》:忌日貶也。夫人與君同庖。《注》:不特殺也。《疏》:舉諸侯,天子可知。君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注》:故,謂祭祀之屬。《疏》:言祭祀之屬者,若待賓客饗食,亦在其中。案此三語,亦見《王制》。又曰:無故不食珍,庶羞不逾牲。君子遠庖廚,凡有血氣之類,弗身踐也”。《注》:踐當爲翦,翦猶殺也。所言與《周官》大同小異。如《周官》天子日食大牢,則無故得殺牛矣。

    《玉藻》又曰:“年不順成,則天子素服,乘素車,食無樂。”又言諸侯之禮曰:“至於八月不雨,君不舉。年不順成,君衣布搢本,關梁不租,山澤列而不賦,土功不興,大夫不得造車馬。”《王制》曰:“以三十年之通,雖有凶旱水溢,民無菜色,然後天子食,日舉,以樂。”《曲禮》曰:“歲凶,年穀不登,君膳不祭肺,馬不食穀,馳道不除,祭事不縣,大夫不食粱,士飲酒不樂。”此蓋隆古共産社會,同甘共苦之遺制。三代制禮,猶有存者,特不能盡守耳。後世去古愈遠,遺意寖淪。“朱門飽粱肉,路有凍死骨”,視爲固然,曾無愧惻。不惟大同之世之人,所夢想不到;即視三代守禮之貴族,亦有愧色矣。

    原刊《社會期刊》創刊號,一九二九年出版

    一一七原酒

    《史記》謂紂以酒爲池。《正義》引《六韜》,云:“紂爲酒池,回船糟丘而牛飲者,三千餘人爲輩。”此其池當大幾何,其酒當得幾許,不問而知其誕謾矣。然其説亦有所本。《禮運》述太古之俗,“污尊而抔飲”。鄭《注》云:污尊,鑿地爲尊也;抔飲,手掬之也。《周官》萍氏:“掌國之水禁,几酒《注》:苛察沽買過多及非時者。謹酒《注》:使民節用酒也。禁川游者。”夫鑿地而飲,則所飲者水也。几酒、謹酒與掌水禁同官,尤邃初酒與水無别之明證。蓋大上僅飲水,後乃易之以酒也。何以知其然也?古之飲者必以羣。《酒誥》曰:“羣飲,女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夫當酒禁甚嚴之世,寧不可杜門獨酌,以遠罪戾,而必羣飲以遭執殺之刑哉?則習之不可驟改也。《禮器》:“周禮其猶醵與。”《注》:王居明堂之禮,仲秋乃命國醵。《周官》酒正:“掌酒之政令,以式法授酒材,凡爲公酒者亦如之。”《注》謂鄉射飲酒,酒正授以式法及酒材,使自釀之。族師:“春秋祭酺。”《注》謂:族長無飲酒之禮,因祭酺,而與其民以長幼相獻酬焉。《疏》曰:知因祭酺有飲酒之禮者,鄭據《禮器》、《明堂禮》,皆有醵法。然則醵之由來尚矣。蓋部落共産之世,合食之遺俗也。夫當部落共産之世,其尚不能造酒,而惟飲水也審矣。斯時之聚食,蓋或就水邊,或則鑿地取水。至後世猶襲其風,羣飲者必在水邊。其初鑿地取水後雖易以酒,亦或鑿地盛之。故几酒與掌水禁同官,而紂亦作大池,以示其侈也。云牛飲者三千人爲輩,固《論衡》所謂語增之流;然其説固有所本,非盡子虚也。《易·序卦》言“飲食必有訟”,蓋由羣飲沈湎,以致争鬥,非争食也。漢世賜民牛酒,蓋實授以酒,古給公酒之遺。其賜民酺,則聽其合錢聚飲,古所謂醵也。

    或曰:焉知酒之興,必後於部落共産之世乎?曰:有徵焉。《禮運》言“汙尊抔飲”與“燔黍捭豚”、“蕢桴土鼓”并舉。又曰:昔者先王未有火化,食鳥獸之肉,飲其血,菇其毛。後聖有作,然後脩火之利。以炮,以燔,以亨,以炙,爲醴酪。《疏》曰:“未有火化,據伏羲以前。以燔捭豚,即是有火。燔黍捭豚,汙尊捭飲,指神農,以《明堂位》云,土鼓葦籥,伊耆氏之樂。《郊特牲》曰:伊耆氏始爲蜡,焉説以伊耆氏爲神農。今此云蕢桴土鼓,故知謂神農也。”《士昏禮疏》云:汙尊抔飲,謂神農時,雖有黍稷,未有酒醴。後聖有作,以爲醴酪,據黄帝以後。案《禮運》言“汙尊抔飲”與“以爲醴酪”對舉,此疏是。《禮運·疏》謂:汙尊,乃鑿池汙下而盛酒,恐非。然亦可證後來有鑿池盛酒之事。然則酒醴之作,蓋在黄帝以後也。凡酒,稻爲上,黍次之,粟次之。《聘禮注》。五齊三酒,俱用秫、稻、曲、蘖、鬯酒用黑黍《周官》酒正《疏》。皆有資於農産。神農時,農事初興,農産未盛,未必能以之爲酒。謂酒起黄帝以後,近於實也。

    《戰國策》曰: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而絶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則夏時酒尚不甚通行。《明堂位》曰:“夏后氏尚明水,殷尚醴,周尚酒。”《注》:此皆其時之用耳,言尚非。案《禮器》、《郊特牲》,皆言“玄酒之尚”,《郊特牲》作“玄酒明水之尚。”《士昏禮疏》曰:“相對,玄酒與明水别。通而言之,明水亦名玄酒。”《玉藻》曰:“凡尊,必尚玄酒。惟君面尊,惟饗野人皆酒。”《注》蜡飲不備禮。《疏》:饗野人,謂蜡祭時也。野人賤,不得比士,又無德,又可飽食,則宜貪味,故惟酒而無水也。案如予説,玄酒所以和酒而飲。饗野人之酒蓋不多,故無待於和也。見下。則古祭祀飲食,皆尚玄酒。《士昏禮》:酌玄酒。三屬於尊。《疏》云:“明水,若生人相禮,不忘本,亦得用。”康成所知者,作記者無由不知。則所謂尚者,正即康成所謂用耳。《疏》云:《儀禮》設酒尚玄酒,是周家亦尚明水也。《禮運》云:澄酒在下,則周世不尚酒。

    《周官》酒正,有五齊、三酒、四飲。五齊者:泛齊、醴齊、盎齊、緹齊、沈齊。《注》云:自醴以上尤濁,盎以下差清。三酒者:一曰事酒,《注》云:即今醳酒。《疏》云:冬釀春成。二曰昔酒,《注》云:今之酋久白酒,所謂舊醳。《疏》云:久釀乃熟,故以昔酒爲名。對事酒爲清,對清酒爲白。三曰清酒。《注》:今中山冬釀接夏而成。《疏》云:此酒更久於昔,故以清爲號。四飲者:一曰清,即漿人醴清。二曰醫,即《内則》所謂或以酏爲醴,謂釀粥爲醴。三曰漿,四曰酏。鄭曰:“五齊之中,醴恬,與酒味異。”《疏》曰:“恬於餘齊,與酒味稍殊,故取入六飲。其餘四齊,味皆似酒。”蓋四飲最薄,五齊次之,三酒最厚。《疏》云:五齊對三酒。酒與齊異,通而言之,五齊亦曰酒。四飲去水最近。五齊醴以上近水,盎以下近酒。而古人以五齊祭,三酒飲。《周官·酒正》、《疏》:“五齊味薄,所以祭;三酒味厚,人所飲。”其陳之也:則玄酒爲上,醴酒次之,三酒在下。《禮運》:“玄酒在室,醴醆在户,粢醍在堂,沈酒在下。”《坊記》:“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醴即醴齊,醆即盎齊,粢醍即緹齊,澄即沈齊,酒即三酒。《玉藻》:“五飲:上水,漿、酒、醴、酏。”《注》:“上水,水爲上,餘其次之。”可見酒味之日趨於厚矣。

    知酒味之日趨於厚,則知古人初飲酒時,其酒實去水無幾。酒之厚者,或和水而飲之,未可知也。《周官》漿人六飲有涼。司農曰:“涼,以水和酒也。”康成不從,未知何故。《疏》謂“和水非人所飲”,則以後世事度古人矣。果古無和水而飲者,司農豈得億爲之説耶?

    案古人飲酒之器:《韓詩》説:“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觶,四升曰角,五升曰散。觥亦五升。”《古周禮》説:“爵一升,觚三升。獻以爵而酬以觚,一獻而三酬,則一豆矣。”亦見《考工記·梓人》。《毛詩》説:“金罍大一石,觥大七升。”許慎云:“一獻三酬當一豆。若觚二升,不滿一豆。觥罰有過。一飲而盡七升過多。”鄭駁之云:“觶字角旁氏、汝、穎之間師讀所作。今禮角旁單。古書或作角旁氐,角旁氐,則與觚字相近。學者多聞觚,寡聞抵。寫此書亂之而作觚耳。又南郡太守馬季長説:一獻而三酬則一豆。豆當爲斗,與一爵三觶相應。”《禮器》:“宗廟之祭,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尊者舉觶,卑者舉角。五獻之尊。門外缶,門内壺。君尊瓦甒。”鄭《注》爵、散、觶、角與《詩》同。《注》又曰:“壺大一石,瓦甒五斗,缶大小未聞也。”《正義》:“壺大一石,瓦甒五斗者,《漢禮器制度》文。此瓦甒即燕禮公尊瓦大也。《禮圖》:瓦大受五斗,口逕尺,頸高二寸;逕尺,大中,身鋭,下平。瓦甒與瓦大同,以小爲貴,近者小則遠者大。缶在門外,則大於壺矣。”《周官》、《疏》引《漢禮器制度》亦云:“觚大二升,觶大三升。”《詩·疏》引《禮圖》:“罍大一斛,觥大七升。”古十斗爲斛,即漢所謂一石。然則古酒器大小,惟觥未能定;缶不可知;自爵至罍,《韓詩》、《毛詩》、《周禮》、《禮圖》、《禮器制度》略同。《論語》:“觚不觚。”馬曰:“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亦同。據器之大小,可以考古人飲酒之多寡矣。《韓詩》説諸爵名之義曰:“觚,寡也,飲當寡少。觶,適也,飲當自適也。角,觸也,不能自適,觸罪過也。散,訕也,飲不能自節,爲人所謗訕也。”又曰:“觚、觶、角、散,總名曰爵。其實曰觴,觴者餉也。觥亦五升,所以罰不敬。觥、廓也,所以著明之貌。君子有過,廓然明著。非所以餉,不得名觴。”《玉藻》曰:“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三爵而油油以退。”然則古人飲酒,不過三爵。過三爵,則不能自持矣。古權量於今不逮三之一,其飲酒之多寡,略與今人等也。乃《考工記》曰:“食一豆肉,飲一豆酒,中人之食。”淳于髠之説齊王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雖諷諫之辭,不必盡實,亦不容大遠於情。知必有和水飲之之法,故能如是也。

    《射義》曰:“酒者,所以養老也,所以養病也,求中以辭爵者,辭,養也。”孟子謂曾子養曾晳,曾元養曾子,必有酒肉。《曲禮》曰:“五十不致毁,六十不毁,七十惟衰麻在身,飲酒食肉處於内。”《周官》酒正:“凡饗士庶子,饗耆老孤子,皆共其酒,無酌數。”《注》:“要以醉爲度。”“凡有秩酒者,以書契受之。”《注》:“所秩者,謂老臣。”《王制》曰:“九十日有秩。”此所謂所以養老也。《曲禮》又曰:“居喪之禮:頭有創則沐,身有瘍則浴,有疾則飲食肉。”《檀弓》曰:“曾子曰:喪有疾,食肉飲酒,必有草木之滋焉,以爲薑桂之謂也。”《周官·疾醫》:“以五味、五穀、五藥養其病。”《瘍醫》亦曰:“以五味節之。”《注》:五味:醯、酒、飴、蜜、薑、鹽之屬。《酒正》:“辨四飲之物,二曰醫。”《注》:“醫,《内則》所謂或以酏爲醴,凡醴濁,釀酏爲之,則少清矣。”醫字從毆從酉,疑正指其以酒爲養。此所謂所以養病也。酒者,興奮之劑,古人以爲可以養神。《郊特牲》曰:“凡飲,養陽氣也。”又曰:“凡食,養陰氣也。”《疏》曰:“飲是清虚,食是體質。”《周官·酒正·注》曰:“王致酒,後致飲,夫婦之義。”飲較酒興奮之用少也。射與角抵等事,其初不必如後來之有禮,敗者或致創夷,故宜以是飲之。《投壺》曰:“當飲者皆跪。奉觴曰賜灌,勝者跪曰敬養。”此所謂所以辭養也。夫以酒養人,厚薄必適如其量。不然,是困之已。人之飲酒,多寡不同。而相餉之爵,大小若一,明亦必和水飲之,而後其禮可行也。

    以酒爲養生之物,則宜有以勝争飲者,古蓋亦有此俗。《戰國策》陳軫曰:有遺其舍人一巵酒。舍人相謂曰:數人飲此不足,請遂畫地爲蛇,蛇先成者獨飲之。此以勝争飲者也。禮戒争而教讓,故以飲敗者爲常耳。又酒以爲養,而又以爲罰不敬之具者,所以愧恥之也。此亦可見古人之貴禮而賤財,厚厲人之節,而重加之以罰矣。此文成後,讀《觀堂集林》卷三,有《説盉》一篇,明玄酒所以和酒,古人之酒,皆和水而飲,足與鄙説相發明。惟多引骨甲文,不佞甚不信之耳。

    原刊《社會期刊》創刊號,一九二九年出版

    一一八衣服之法

    《大戴記》曰:“端衣玄裳,冕而乘路者,志不在乎食葷;斬衰簡屨,杖而歠粥者,志不在於飲食。”《哀公問五義》。此言服其服可以作其志也,文生情者也。《小戴記》曰:“君子衰绖則有哀色,端冕則有敬色,甲胄則有不可辱之色。”《表記》。此其有其德斯可以稱其服也,情生文者也。情生文必積而致,文生情當勉而爲,故衣服不可以無法。

    衣服之法如之何?曰:不離其本而已矣。《墨子》曰:“聖人之爲衣服,適身體和肌膚而足矣。非榮耳目而觀愚民也。當是之時,堅車良馬,不知貴也,刻鏤文采,不知喜也。……故民衣食之財,家足以待水旱凶飢者何也,得其所以自養之情,而不感於外也。是以其民儉而易治,其君用財節而易贍也……當今之主……其爲衣服,非爲身體,皆爲觀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難治,其君奢侈而難諫也。”《辭過》。得其自養之情而不感於外,此養生之精義也。故九流之論,無不相通者。

    一一九諒闇

    子張曰:“高宗諒闇,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論語·憲問》。案《喪服大記》曰:“父母之喪,居倚廬,非喪事不言。既葬,與人立,君言王事,不言國事。大夫士言公事,不言家事。君既葬,王政入於國。既卒哭而服王事。大夫士既葬,公政入於家。既卒哭,弁絰帶,金革之事無辟也。既練,居堊室,不與人居。君謀國政,大夫士謀家事。”蓋古之居喪者,於凡事皆無所與。古者君與民相去近,而國事亦簡,是以能守其舊俗也。臣有大喪,君三年不呼其門,《公羊》宣公元年。亦以此。至於後世,則金革之事有不暇辟者也,禮從俗而變,亦事之不得不然。正不必譏後人之短喪也。

    一二〇冰鑒

    今人入夏率以冰藏食物,此古人久有之。《周官》天官有凌人,掌冰。正歲十有二月,令斬冰,春始治鑒,凡内外饔之膳羞鑒焉,凡酒漿之酒醴亦如之,祭祀共冰鑒,賓客共冰。《注》曰:鑒如甀,大口,以盛冰,置食物於中,以御温氣。《疏》曰:漢時名爲甀,即今之甕是也。此即今之冰箱也。

    然其取之甚虐。《豳風》曰: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左傳》昭公四年:申豐曰:古者日在北陸而藏冰,西陸朝覿而出之。其藏之也,深山窮谷,固陰沍寒,於是乎取之。其出之也,朝之禄位,賓食喪祭,於是乎用之。食肉之禄,冰皆與焉。大夫命婦,喪浴用冰。祭寒而藏之,獻羔而啓之,公始用之,火出而畢賦,自命夫命婦,至於老疾,無不受冰。山人取之,縣人傳之,輿人納之,隸人藏之。今藏川池之冰,棄而不用云云。然則古之取冰,必竭民力以求之深山窮谷,又必窮其力以傳之、納之、藏之。至春秋時,乃徒取之於川池。此世運之漸進,虐政之漸減,民困之稍抒;而申豐反以爲致雹之由,而稱《七月》之卒章爲藏冰之道,亦可謂傎矣。

    用冰之始,蓋當漁獵之世,藏生物於深山窮谷固陰沍寒之地,則不變壞。故其後雖不居山谷,猶勞民力以致之。因此并推之人體,故凌人大喪共夷槃冰,命夫命婦喪浴用冰也。然孔子不云乎:桓司馬自爲石椁,三年而不成,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爲愈也。然則竭民力以取冰,而傳之、而納之、而藏之,亦不如速朽之爲愈矣;況乎爲冰鑒以縱口腹之欲乎?

    原刊《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一九八三年二月出版

    一二一墳墓

    顧亭林曰:古王者之葬,稱墓而已。春秋以降,乃有稱丘者。趙肅侯、秦惠文、悼武、孝文三王始稱陵,至漢則無帝不稱陵矣。《日知録·陵》。案古之葬,蓋本有二法:《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繫辭傳》。此葬於平地者也。《孟子》言:“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乃歸,“反虆梩而掩之”。《滕文公》上。此葬於山中者也。《淮南子》言:禹之時,“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要略》。況上古之世,奉生送死,又不如禹之時之美備者乎?農耕者葬於中田,游獵者葬於山壑,亦固其所。《檀弓》曰“易墓非古也”;又言“季子臯葬其妻,犯人之禾”;成子高曰“我死,則擇不食之地而葬我焉”;此皆葬於中田者。公叔文子升於瑕丘,曰:“樂哉斯丘也,死則我欲葬焉。”則擇丘陵之地以營葬矣。《注》言“刺其欲害人良田”,非也。《吕覽》曰:“葬淺則狐狸抇之,深則及於山泉。故凡葬必於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溼。”《節喪》。則古之葬者,實以丘陵爲安,然非凡人之力所及,故不得不就近地而營葬焉。《吕覽》又言:“古之人有藏於廣野深山而安者。”可見其葬原有兩法也。

    言葬者既以高陵爲安,故公置之墓地,多在於是。“晉卿大夫之墓地在九原”。《檀弓》“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注》。又云:“京蓋字之誤,當爲原。”案下文“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經》文亦作原,而此節《釋文》云:“京音原。下同。下亦作原字。”《疏》云:“知京當爲原者,案《韓詩外傳》云:晉趙武與叔向觀於九原。”則下節《經》文,本亦作京而或依鄭《注》改之。德明所見本,猶未盡改,《義疏》所據,亦爲未改之本;否則《經》文下節可據,不待引《韓詩》爲證矣。《新序·雜事》:“晉平公過九原而歎。”亦作原。《左氏》襄公二十五年:楚蔿掩“辨京陵”。杜《注》曰“别之以爲冢墓之地”是也。人君所葬,或本非丘陵;或雖因丘陵,而猶以爲未高大,則以人力增築之事起,踵事增華,遂有如吴闔閭,秦始皇帝之所爲者矣。

    上古之不封不樹,非徒制度之簡陋,亦以葬地距所居本近,不待識别也;不然,封樹不甚勞人,豈古之人所不能爲哉?“孔子既得合葬於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於是封之,崇四尺。”《檀弓》。墨子制葬埋之法,曰:“壟足以期其所。”《節葬》。皆是物也。《吕覽》言:“葬於山林,則合乎山林,葬於阪隰,則同乎阪隰。”《安死》。蓋就不封不樹之俗推言之。後世士大夫之墓,蓋無不封樹者。故《禮記·月令》:孟冬,“飭喪紀,辨衣裳,審棺槨之厚薄,塋丘壟之大小高卑厚薄之度,貴賤之等級。”《周官·春官》冢人,亦“以爵等爲丘封之度,與其樹數”也,秦穆公之距蹇叔也,曰:“中壽,爾墓之木拱矣。”《左氏》僖公三十二年。伍子胥之將死也,曰:“樹吾墓檟。檟可材也,吴其亡乎!”《左氏》哀公十一年。亦卿大夫之墓無不封樹之一證也。《詩·小弁》曰:“行有死人,尚或墐之。”《毛傳》曰:“墐,路冢也”,路人而猶爲之冢,亦取其可識也。《周官·秋官》蜡氏:“若有死於道路者,則令埋而置楬焉。”其用意與爲冢同。

    一二二桐棺三寸非禹制

    《墨子·節用》曰:“古者聖王制爲節葬之法,曰:衣三領,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堀穴深不通於泉流,不發洩畢氏云:“流疑當爲氣。”則止。”《節葬》曰:“古聖王制爲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下毋及泉,上毋通臭;壟若參耕之畝則止矣。”又曰:“禹葬會稽之山,衣衾三領,桐棺三寸;土地之深,下毋及泉,上毋通臭;既葬,收餘壤其上,壟若參耕之畝則止矣。”又曰:“子墨子制爲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骨;衣三領,足以朽肉;掘地之深,下無菹漏,氣無發洩於上;壟足以期其所則止矣。”今案此葬埋之法,蓋墨子斟酌時俗所制;云古聖王所制,又云禹之行事如此,皆託辭也。《禮記·檀弓》曰:“有虞氏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棺椁。”鄭《注》言:有虞氏始不用薪,上陶;火熟曰堲,燒土冶以周於棺,或謂之土周,由是也;椁,大也,以木爲之。《淮南·氾論》曰:“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椁。”高《注》言:“禹世無棺椁,以瓦廣二尺,長四尺,側身累之以蔽土,曰堲周。”如鄭意,夏后氏有棺,堲周所以爲椁;如高意;夏后氏無棺,堲周即所以爲棺。今案《檀弓》言“殷人棺椁”,明以木爲棺椁,并始於殷;《淮南》言“殷人用椁”,則以虞夏雖未以木爲棺,已有瓦棺、堲周之制,惟椁實始於殷,故主椁言之,非謂夏后氏以木爲棺;二説自當以高爲是也。或曰:《檀弓》又曰:“周人以殷人之棺椁葬長殤,以夏后氏之堲周葬中殤下殤,以有虞氏之瓦棺葬無服之殤。”《曾子問》曰:“下殤,土周葬於園。”此鄭以土周即堲周所本也。然則瓦棺而無椁,無服之殤之葬也;木以爲棺,堲周以爲椁,中殤下殤之葬也;棺椁皆以木爲之,則長殤之葬也。等級分明,隆殺以辨,安得謂堲周之制,更無木制之棺與?不知周承殷之後,而以燒土爲椁,夏當殷之前,即以燒土爲棺,事不相妨;正不必因周用堲周之有棺,而疑夏之堲周必爲椁也。部族長技,各有不同。虞夏蓋專尚陶,用木爲棺椁,實始於殷;不然,既以木爲之棺,何不遂爲之椁,而又必燒土以周之也?此又以理推之,而見高説之可信者也。然則夏時實未能以木爲棺,安有桐棺三寸之事?趙鞅之誓衆也,曰:“若其有罪,絞縊以戮;桐棺三寸,不設屬辟。”《左氏》哀公二年。延陵季子之葬其子也,“其坎深,不至於泉”。《檀弓》。然則墨子所據,自是當時觳薄之制,既背周道而用夏政,遂乃傅之於禹耳。其實禹時養生送死之制,較墨子所制,爲更薄陋也。

    《郊特牲》曰:“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祝史之事也。故其數可陳也,其義雖知也。知其義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其説則美矣,然禮家所言之義,未必皆禮之初意也,《檀弓》曰:“孔子曰: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爲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爲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斵,琴瑟張而不平,竽笙備而不和,有鐘磬而無簨虡。其曰明器,神明之也。”又曰:“孔子謂爲明器者,知喪道矣,備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於用殉乎哉?塗車芻靈,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孔子謂爲芻靈者善,謂爲俑者不仁,不殆於用人乎哉?”《孟子》亦曰:“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爲其象人而用之也。”《梁惠王》上。《淮南子》曰:“魯以偶人葬而孔子歎。”《繆稱》。又見《説山》。《荀子》亦曰:“卒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始卒,沐浴鬠體飯晗,象生執也。不沐則濡櫛,三律而止;不浴則濡巾,三式而止。充耳而設瑱,飯以生稻,唅以槁骨,反生術矣。設褻衣,襲三稱,搢紳而無鉤帶矣。設掩面儇目,鬠而不冠笄矣。書其名,置於其重,則銘不見而柩獨明矣。薦器則冠有鍪而無縱,甕廡虚而不實,有簟席而無牀笫,木器不成斵,陶器不成物,薄器不成内,笙竽具而不和,琴瑟張而不均,輿藏而馬反,告不用也。具生器以適墓,象徙道也。略而不盡,?而不功。趨輿而藏之,金革轡靷而不入,明不用也。象徙道,又明不用也。是皆所以重哀也,故生器文而不功,明器?而不用。”《禮論》。一似古人之制禮,真有深意存乎其間者。然既曰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矣,又何惜乎器而必文而不功,?而不用也?既惜其器,則不如無器之爲愈也。然則所謂文而不功,?而不用者,亦古者技藝未精,所制之器,本不過如此。後世生人所用之器,雖日益美備,而事死之禮,則相沿莫之敢變,正如祭之尚玄酒大羹,路車越席耳。既拘於舊俗而莫敢廢,又沿襲舊器而莫敢革,因生致死不仁、致生不知之説,坊民之倍死忘生,而亦以儆夫以死傷生者也。其説則美矣,然豈禮之初意哉?塗車摶土而俑刻木,竊疑一與瓦棺堲周并行,一與棺椁并起,固由時代不同,亦虞夏與殷,制器各有專長也。

    《檀弓》又曰:“仲憲言於曾子曰:夏后氏用明器,示民無知也。殷人用祭器,示民有知也。周人兼用之,示民疑也。曾子曰:其不然乎?其不然乎!夫明器,鬼器也;祭器,人器也。夫古之人,胡爲而死其親乎?”其實示民疑者,即致死不仁、致生不知之説,曾子意存於厚,然其言,殊不如仲憲得孔子之意也。夏后氏用明器,殷人用祭器,周人兼用之,亦見喪禮前後相因,并日趨於美備。

    《荀子》又曰:“禮者,謹於吉凶,不相厭者也。紸纊聽息之時,忠臣孝子,亦知其閔已,然而殯斂之具未有求也。垂涕恐懼,然而幸生之心未已,持生之事未輟也。卒矣,然後作具之,故雖備,家必踰日,然後能殯,三日而成服。然後告遠者出矣,備物者作矣。故殯久不過七十日,速不損五十日。是何也?曰:遠者可以至矣,百求可以得矣,百事可以成矣。其忠至矣,其節大矣,其文備矣。然後月朝卜日,月夕卜宅,然後葬也。”《禮論》。然則殯葬之期,亦度其事之宜耳。離乎事而言禮者,未之有也。《左氏》隱公元年:“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踰月,外姻至。贈死不及尸,弔生不及哀。豫凶事,非禮也。”此即《荀子》遠者可以至,吉凶不相厭之説也。《淮南·齊俗》曰:“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則凶荒之時,不能備禮,戚友亦莫相弔贈,亦有不拘以時者,古人所以有報葬及久而不葬者也。報葬及久而不葬,皆見《禮記·喪服小記》。報,《注》云:“讀爲赴疾之赴。”案《公羊》隱公三年,稱不及時之葬爲渴葬。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八期,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日出版

    一二三墓祭

    禮家言古不祭墓,謂葬埋所以藏其形,祭祀所以事其神也。《荀子·禮論》:“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祀其神也;銘誄繫世,敬傳其名也。”夫不以形魄爲重,則可戢厚葬之風,不至殫財幣以送死,而反使死者遭發掘之慘,其意則誠善矣,然謂古不祭墓,則非其實也。《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繫辭傳》。此蓋農耕之民,即其所耕作之地以爲葬,猶《禮記·曾子問》言下殤葬於園耳。其距所居蓋甚近,祭於墓與祭於家,無甚區别,故古無祭墓廬墓之事,而非其不重形魄,以形魄爲無知也。户口漸繁,耕地漸虞不足,度地居民之法亦稍詳,則民居與墓地,不得不離,而祭墓廬墓之事,稍以起矣。

    《禮記·檀弓》曰:“延陵季子適齊,於其反也,其長子死,葬於嬴博之間。既封,左袒,右還其封,且號者三,曰:骨肉歸復於土,命也;若魂氣,則無不之也。”劉向言嬴博去吴,千有餘里,季子不歸葬,《漢書》本傳。似古人之於形魄,誠以爲無足重輕矣。然《禮記·檀弓》又曰:“太公封於營丘,比及五世,皆反葬於周。君子曰: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則又何也?《曲禮》曰:“國君去其國,止之曰:奈何去社稷也?大夫曰:奈何去宗廟也?士曰:奈何去墳墓也?”觀此知士不必有廟。《檀弓》曰:“子路去魯,謂顔淵曰:何以贈我?曰:吾聞之也:去國則哭於墓而後行;反其國不哭,展墓而入。”《史記·范雎列傳》:雎責須賈曰:“昔申包胥爲楚卻吴軍,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辭不受,爲丘墓之寄於荆也。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雎爲有外心於齊而惡雎於魏齊,公之罪一也。”《田單列傳》:“單縱反間曰: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爲寒心。燕軍盡掘壟墓,燒死人。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俱欲出戰,怒自十倍。”古人之重丘墓如此。“曾子問曰:宗子去在他國,庶子無爵而居者,可以祭乎?孔子曰:祭哉。請問其祭如之何?孔子曰:望墓而爲壇,以時祭。若宗子死,告於墓,而後祭於家。”《禮記·曾子問》。奔喪者不及殯,先之墓。《禮記·奔喪》。謂古人以神不棲於丘墓,徒爲無知之形魄所寄,可乎?麗姬之欲陷申生也,“謂君曰:吾夜者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畏,胡不使大夫將衛士而衛冢乎?公曰:孰可使?曰:臣莫尊於世子,則世子可。故君謂世子曰:麗姬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畏,女其將衛士而往衛冢乎?世子曰:敬諾。築宫。宫成,麗姬又曰:吾夜者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飢。世子之宫已成,則何爲不使祠也?”《穀梁》僖公十年。曰苦畏而使士衛其冢,則古人謂神依於墓之證也。所築之宫,蓋即漢世之園寢。《吕覽》言:“世之爲丘壟也,其高大若山,樹之若林,其設闕庭,爲宫室,造賓阼也若都邑。”《安死》。其所由來者舊矣。《史記·孔子世家》言:“孔子葬魯城北泗上。”“故所居堂,弟子内,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時奉祠孔子冢。”蓋即於是,非真祭於丘墓之間也。然其不能爲廟者,則不得不祭於丘墓之間矣。伊川之被髮而祭於野,《左氏》僖公二十二年。齊人之祭於東郭墦間《孟子·離婁》下。是也。《論衡·四諱》曰:“古禮廟祭,今俗墓祀。”蓋謂此也。其《薄葬》又曰:世俗“閔死獨葬,魂孤無副,丘墓閉藏,穀物乏匱,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俑與遣奠,固皆古禮。然則謂魂無不之,而棄其形魄於遠,乃古人無可如何之事,而非其謂神之必不棲於是也。《韓詩外傳》曰:“曾子曰:椎牛而祭墓,不如雞豚之逮親存也。”夫能椎牛,其祭亦不菲矣,猶有祭於墓者,則知祭墓非古俗所無。《周官·春官》冢人“祭墓爲尸”,固不必六國時俗矣。

    苦畏而將士以衛其冢,此廬墓之禮所由起也。孔子之葬也,弟子皆畢心喪三年,然後去,子貢廬於冢上,凡六年。《史記·孔子世家》。案亦見《孟子·滕文公》上。無衛士又無弟子者,即不得不作偶人以爲之侍;以偶人爲未足而加隆焉,則廬墓之事起矣。廬墓盛於漢世,固不免於矯詐而沽名,然謂其俗不原於古,固不可也。

    然古人雖重視形魄,欲敬藏之,而當其臨利害之際,則亦有卓然不惑者。楚昭王之失國而秦救之至也,“吴師居麇。子期將焚之,子西曰:父兄親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子期曰:國亡矣,死者若有知也,可以歆舊祀,豈憚焚之?焚之而又戰,吴師敗,吴子乃歸。”《左氏》定公五年。此與延陵季子之事,可以參觀。古人雖兼重形魄,然及其不能兩全之際,其重神,固尤甚於其重形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八期,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日出版

    一二四死於兵者不入兆域

    《周官·春官》冢人:“凡死於兵者,不入兆域。”《注》曰:“戰敗無勇,投諸塋外以罰之。”觀下文“凡有功者居前”之文,其説似當矣。然《左氏》襄公二十九年,“齊人葬莊公於北郭。”杜《注》:“兵死不入兆域,故葬北郭。”君豈以戰陳爲勇乎?且莊公死於弑逆,非戰敗也。戚之戰,趙鞅誓於師曰:“若其有罪,絞縊以戮,桐棺三寸,不設屬辟,素車樸馬,無入於兆。”《左氏》哀公二年。雖曰戰敗,其人仍死於刑戮也。邲之役,楚莊王“欲還,嬖人伍參欲戰。令尹孫叔敖弗欲,曰:戰而不捷,參之肉其足食乎?參曰:若事之捷,孫叔爲無謀矣;不捷,參之肉將在晉軍,可得食乎?”《左氏》宣公十二年。戰而死於兵,非無勇也,較諸奔北者如何?《論衡·四諱》曰:俗諱被刑爲徒,不上丘墓。父母死,不送葬;若至墓側,不敢臨葬。甚失至於不行弔,傷見他人之柩者。仲任云:“不能知其不可之意。”然所諱者被刑,非戰敗也。康成之言,於是爲億測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八期,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日出版

    一二五厚葬

    墨家言薄葬,然儒家亦非主厚葬也。《禮記·檀弓》曰:“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爲石槨,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爲愈也。”又曰:“后木曰:喪,吾聞諸縣子曰:夫喪,不可不深長思也,買棺外内易。我死則亦然。”《注》曰“此孝子之事,非所託”,蓋譏之也。然而卒不能止厚葬之俗者,何也?則當時之制度,牽於流俗,以厚葬爲榮,薄葬爲辱;而儒者又狃於當時之制度,未能一舉而正之也。《檀弓》又曰:“君即位而爲椑,歲一漆之,藏焉。”此與漢天子即位而爲陵;句驪婚嫁畢,便稍營送終之具者何異?蓋流俗之情,雖亦以爲魂升魄降,《禮運》:孔子言禮之初曰:“及其死也,升屋而號,告曰皋某復,然後飯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體魄則降,知氣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鄉,皆從其初。”離魂與魄而二之,固野蠻人之思想也。而又不敢決形魄之無知,迷信之情愈澹,則愈懷疑於鬼神,而愈重視形魄。則恒思有以厚之,其不能遂者,限於力耳。力所能及,則無弗爲矣。變本加厲,遂有以此眩耀生人,而轉忘其本意者。《吕覽》曰:“今世俗大亂之主,愈侈其葬,非爲乎死者慮也,生者以相矜尚也。侈靡者以爲榮,儉節者以爲陋。”《節喪》。其極言厚葬之禍也,曰:“民之於利也,犯流矢,蹈白刃,涉血盩肝以求之。雖聖人猶不能禁。”況於“死者彌久,生者彌疏;生者彌疏,守者彌怠”;同上。又況“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安死》。此非難明之理,而亦著見之事也,然而卒莫能戢其觀世示富之心。豈不哀哉!

    語曰:矯枉者必過其直。過其直,猶恐枉之不見矯也;況於不及其直也?《荀子》曰:“天子棺椁十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數,皆有翣菨文章之等,以敬飾之。天子之喪,動四海,屬諸侯;諸侯之喪,動通國,屬大夫;大夫之喪,動一國,屬脩士;脩士之喪,動一鄉,屬朋友;庶人之喪,合族黨,動州里。刑餘罪人之喪,不得合族黨,獨屬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領;不得飾棺,不得晝行,以昏殣;凡緣而往埋之。反,無哭泣之節,無衰麻之服,無親疏月數之等;各反其平,各復其始;已葬埋,若無喪者而止。夫是之謂至辱。”《禮論》。晉趙鞅之誓師也,曰:“若其有罪,絞縊以戮,桐棺三寸,不設屬辟,素車樸馬,無入於兆。”《左氏》哀公二年。其以厚葬爲榮,薄葬爲辱如是,民安得不踰侈以相高也?流之不可止者,必由於不能塞其原。故曰:儒家非厚葬而終不能止厚葬之俗者,以其狃於當時之制度,未能一舉而正之也。

    然則儒家之制非,而墨家之法善與?是亦不然。夫積古相沿之俗,非一朝之所能革也審矣。峻其法以禁之,革其事,不能革其心也。不能革其心,則督責之力一衰,其事且將變本而加厲。故儒家貴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而不貴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厚葬雖非義乎,不强人以所難從,先爲之禮,去其泰甚,正其事而徐俟其心之自變焉,固亦未爲非計。然而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矣。“夫子制於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亦見《檀弓》。“顔淵死,顔路請子之車以爲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椁,吾不徒行以爲之椁。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論語·先進》。然則夫子之所以送其子者,不及其所定之制也。“顔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亦見《先進》。距顔路而顔路不敢非,責門人而門人莫敢懟,其所以自處者,固有以大服乎人心也。墨者夷之,葬其親厚,而猶欲以墨之道易天下,則必不行矣。《孟子·滕文公》上。夫夷子豈以爲非是而不貴也,然而葬其親厚,則墨子之道,流俗之情,必有交戰於中而不能自決者矣。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論語·里仁》。“程子曰:君子常失於厚,小人常失於薄;君子過於愛,小人過於忍。”《集注》。人子而不忍儉其親,未爲大惡也,而民之從其意不從其令者,未嘗以是恕也。況夫情無以異於流俗,徒欲責人之守法,而己顧以踰侈爲快者乎?

    《墨子·節葬》,《吕覽·安死》,言古之薄葬者,皆稱堯、舜、禹。劉向諫起昌陵,更列黄帝、殷湯、文、武、周公、秦穆公、樗里子、孔子、延陵季子。《漢書》本傳。其盡信與否不可知,然宋文公卒,始厚葬,而君子譏華元、樂舉之不臣,《左氏》成公二年。《史記·宋世家》亦云:“君子譏華元不臣。”則春秋以前,敢於違禮厚葬者,蓋亦寡矣。禮制未亡,而人莫敢自恣也。及戰國之世,則有難言者矣。然其甚者,尤莫過於吴闔閭、秦惠文、武、昭、嚴襄五王,則又何也?曰:儉,德之共;侈,惡之大;必嘗學問、積經歷而後知之,否則徒知以侈爲貴耳。是固流俗之情也。吴與秦,皆儉陋之邦也。以儉陋之邦,接富厚之國,而無嘗學問,積經歷之人,則必以富厚相高,以儉陋爲媿矣。則必以侈靡踰制者,奉其所尊,厚其徒黨矣。商鞅以大築冀闕、營如魯衛驕趙良,《史記》本傳。其務飾外觀可見。《吕覽》之言,蓋爲秦人發也。然而不韋賓客之爲秦謀,則可謂忠矣。蘇秦通於燕易王母,恐誅,乃説燕王,詳爲得罪於燕而亡走齊,説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齊而爲燕。《史記》本傳。安知當時諸侯賓客,不有欲禍吴、秦者,而以是破敝之也?然而燭客之姦,亦必資於嘗學問、積經歷,固非吴、秦之臣所及矣。

    《荀子》書晚出,論多偏激不中理,其言厚葬亦是也。《荀子》之言曰:“世俗之爲説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領,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亂今厚葬飾棺,故抇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於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盜也,必以有爲;不以備不足,則以重有餘也。而聖王之生民也,皆使當厚,優猶知足,而不得以有餘過度,故盜不竊,賊不刺;狗豕吐菽粟,而農賈皆能以貨財讓。風俗之美,男女自不取於途,而百姓羞拾遺。雖珠玉滿體,文繡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青,犀象以爲樹,琅玕、龍兹、華覲以爲實,人猶且莫之抇也。亂今然後反是。上以無法使,下以無度行。若是,則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廢,財物詘,而禍亂起。王公則病不足於上,庶人則凍餒羸瘠於下。於是焉桀紂羣居,而盜賊擊奪以危上矣。雖此倮而薶之,猶且必抇也,安得葬薶哉?”《正論》。其言似辯矣,獨不知珠玉滿體,文繡充棺者,何以使民知足也?《老子》曰:“民之飢,以其上食税之多。”何謂飢,蓋難言之矣。有多食税者以與之相形,民未有不自以爲飢者也。《孟子》曰:“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爲不多矣。苟爲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梁惠王》上。有萬焉,未有以千自足者也;有千焉,未有以百自足者也。然而世皆以厚葬爲能尊其所尊,親其所親,是則宦官宫妾之見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八期,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日出版

    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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