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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鬼方考

    《左氏》僖公二十二年,“秦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三十三年,“遽興姜戎,敗秦師於殽。”襄公十四年,“將執戎子駒支,范宣子親數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於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荆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對曰:昔秦人負恃其衆,貪於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嶽之裔冑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嘷。我諸戎除翦其荆棘,驅其狐狸豺狼,以爲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於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於是乎有殽之師。晉禦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昭公九年,“周甘人與晉閻嘉争閻田。晉梁丙、張趯帥陰戎伐潁。王使詹桓伯辭於晉曰:先王居檮杌於四裔,以禦螭魅。故允姓之姦,居於瓜州。伯父惠公歸自秦,而誘以來。使偪我諸姬,入我郊甸,則戎焉取之。戎有中國,誰之咎也?”觀此諸文,陸渾之戎、姜戎、陰戎,異名同實,事至明白。駒支自稱四嶽之胄,而周人稱爲允姓之姦,則其人實有二姓。杜《注》謂四嶽之後皆姓姜,又别爲允姓者,説自不誤。惟謂瓜州即敦煌,襄十四、昭九年《注》兩言之。説出杜林,《漢書·地理志》:敦煌,杜林以爲古瓜州,地生美瓜。則不無可疑耳。

    河西四郡,乃漢武所開。春秋時,秦國疆域,蓋西不踰河,安得遠跡至敦煌哉?宋于庭謂《詩》“我征自西,至於艽野”之艽野,即“覃及鬼方”及《易》“高宗伐鬼方”之鬼方,又即《禮記·文王世子》“西方有九國焉”之九國。《史記·殷本紀》,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爲三公。《禮記·明堂位》:“脯鬼侯以享鄂侯。”《正義》曰:“鬼侯,《周本紀》作九侯。”蓋西方九國之諸侯,入爲殷之三公。《列子》稱“相馬者九方皋”,九方當即鬼方,以國爲氏。愚案《左氏》昭公二十二年,“晉籍談、荀躒帥九州之戎,以納王於王城。”下言前城人敗陸渾於社。則杜《注》謂九州戎即陸渾戎者不誤。九州即九國,亦即艽野、鬼方,蓋陸渾戎之故國;所謂瓜州,疑亦其地也。

    《漢書·賈捐之傳》:“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黄,西不過氐羌。”此以氐羌即武丁所伐之鬼方也。《文選·趙充國頌》李《注》引《世本注》:“鬼方,於漢則先零戎是也。”《潛夫論·邊議》篇論羌亂曰:“破滅三輔,覃及鬼方。”并以漢時之羌當古之鬼方。干寶《易注》,謂在北方,《周易集解》。蓋誤。

    氐羌者,《周書·王會解》:“氐羌以鸞鳥。”孔《注》:“氐地羌。羌不同,故謂之氐羌。今謂之氐矣。”蓋羌之一種也。《吕覽·義賞篇》高《注》,謂“氐與羌二種夷民”,蓋誤。案經典有但言羌者,《書·牧誓》“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是也。有兼言氐羌者:《詩·商頌》“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大戴記·五帝德》述舜所撫者,析支、渠搜、氐羌是也。羌爲大名,氐爲種别。但言羌者,辭略也。蓋亦指氐羌矣。

    《大戴記·帝繫》:“陸終氏娶於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氏。”陸終爲顓頊之後,則鬼方在古代,實與中國相昏姻。故武丁伐之,至於勞師三年;其後又入爲紂之三公也。宜武王以撫有之爲蘿祥矣。《詩》:“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既喪,人尚乎由行。内奰於中國,覃及鬼方。”《毛傳》僅訓鬼方爲遠方,未能實指其事。今知鬼方即鬼侯,則知“覃及鬼方”,正指脯鬼侯事也。女隤,《世本》及《風俗通》皆作嬇,《漢書·古今人表》作潰。鬼、貴同音,故餽字亦通作饋。則隤字疑即隗字。《春秋》狄人爲隗姓,戎狄固以方位言,非以種族言。遷古公於岐者,書傳皆稱狄,其地固在秦隴間也。漢隗囂,天水成紀人。魏隗禧,京兆人。秦始皇時有丞相隗狀,當亦秦人也。隗禧,見《三國·魏志·王肅傳》。《國語·鄭語》:史伯謂鄭桓公曰:“當成周者,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則東遷後猶資其翊衛,周大夫之行役艽野,固無足怪矣。《左》僖二十二年杜《注》,但云“允姓之戎居陸渾,在秦、晉西北”。

    《左》昭九年杜《注》:“允姓,陰戎之祖,與三苗俱放三危者。”蓋因陰戎、三苗皆姜姓云然。《禹貢疏》:“鄭玄引《地記書》云:三危之山,在鳥鼠之西,南當岷山。”《水經注》卷四十引《山海經》,亦云“在鳥鼠山西”。又云:“江水東過江陽縣,雒水從三危道廣魏雒縣南,東南注之。”雒縣,今廣漢也。然則三危之脈,實在隴蜀之間。《續書·郡國志》謂首陽有三危,三苗所處,雖不中,當不遠矣。孔晁謂“氐地羌謂之氐羌,今謂之氐”,則漢時所謂氐者,即古所謂氐羌。《漢書·西南夷傳》曰:“自莋以東北,君長以十數,冉駹最大。自駹以東北,君長以十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地理志》,隴西有氐道,廣漢有甸氐道、剛氐道。蜀郡有??氐道。古所謂鬼方者必去此不遠矣。

    陸渾之戎,杜《注》謂在當時之陸渾縣。僖二十二年。又有伊洛之戎,《注》謂雜戎居伊水、雒水之間者。僖十一年。《疏》引《釋例》:“河南雒陽縣西南有戎城。”又有蠻氏,《注》云:戎别種也。河南新城東南有蠻城。成公六年。案成公六年侵宋之役,《左氏》以伊雒之戎、陸渾、蠻氏并舉,則自繫三族。然秦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則實與伊雒之戎雜處。《左氏》之伊雒之戎,《春秋》但作雒戎,得毋雒戎在雒,陸渾之戎在伊川,云伊雒之戎者,實兩種既混合後之總稱與?哀公四年,蠻子赤奔晉陰地。陰地之命大夫士蔑,致九州之戎,將裂田以與蠻子而城之,且將爲之卜。蠻子聽卜,遂執之,與其五大夫,以畀楚師於三户。則蠻子所奔者,實陸渾之戎,陸渾以昭十七年爲晉所滅,然其部落自在,故二十二年,籍談、荀躒仍帥其衆以納王也。二者之關係亦極密。莊公二十八年,晉侯娶二女於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杜《注》謂“小戎,允姓之戎”,其言當有所據。獻公是時,未必越秦而遠婚於西垂。又僖二十二年《疏》云:“十一年《傳》稱伊洛之戎同伐京師,則伊洛先有戎矣。”疑允姓之戎,本有在伊洛之間者,惠公之處吾離,特使之從其類也。然則蠻氏之戎或亦氐羌之族矣。此皆鬼方之類,播遷而入中國者邪?

    氐羌之俗,有與中國類者。《左》莊二十一年,“王以后之鞶鑒與之”。杜《注》云:“鞶,帶而以鏡爲飾也。今西方羌胡猶然,古之遺服。”定六年“定之鞶鑒”《注》同。《詩》“在其板屋,亂我心曲”,《毛傳》曰:“西戎板屋。”《正義》:“《地理志》曰: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爲屋。故《秦詩》云在其板屋。然則秦之西垂,民亦板屋。”則衣服居處,西戎與中國,極相類矣。此皆其久相往來之徵,宜高宗之勤兵力於此也。《後漢書》謂巴俗喜歌舞。高祖觀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乃命樂人習之,所謂巴渝舞也。《尚書大傳》,稱武王伐紂之師,前歌後舞,所用者蓋即巴人?巴亦氐類也。殆果“終撫九國”歟?駒支謂“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左氏》襄公十四年。達亦通也,謂無使命往來,非謂其人不知華語也。不然,安能賦《青蠅》之詩邪?

    《三國志注》引《魏略》:“氐語不與中國同,及羌雜胡同。”胡者,匈奴。氐與習,故亦通其語。羌則其本語也。《荀子·大略》曰:“氐羌之虜也,不憂其係壘也,而憂其不焚也。”《注》:“氐羌之俗,死則焚其尸。”《吕覽·義賞》:“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係纍,而憂其死不焚也。”《後漢書》謂羌人死則燒其尸。皆氐、羌同族之證。

    《山海經·海内經》:“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龍,先龍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西岳疑四岳之誤。乞姓疑亦允姓之譌。又《海内南經》:“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爲人,人面而魚身,無足。”《大荒西經》:“有互人之國。炎帝之孫,名曰靈恝。靈恝生互人,是能上下於天。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爲魚,是爲魚婦顓頊。死即復蘇。”《圖讚》:“炎帝之苗,實生氐人。死則復蘇,厥身爲鱗。雲南疑當作雨。是託,浮游天津。”靈恝,《注》云:“音如券契之契。”與乞姓之乞,音同字異。《山海經》固不足信,亦氐羌姜姓之一佐證。頗疑姜、羌實一字也。

    鬼方所在,古人雖不審諦,率皆以爲在西。自《詩序》以《殷武》之詩爲祀高宗,《毛傳》以“撻彼殷武,奮伐荆楚”爲指武丁,乃有以鬼方爲在楚者。今本《竹書紀年》,“武丁三十有二祀,伐鬼方,次於荆”,即據此等説僞造。下又云“三十有四祀,王師克鬼方,氐羌來賓”,遂忘其自相矛盾也。近世鄒叔績,推波助瀾,又據紅巖摩崖石刻,謂鬼方在貴州,則去之愈遠矣。紅崖碑者,在“貴州永甯東六十里紅巖後山諸葛營旁。字大者周尺三四尺,小者尺餘。深五六寸許。共二十五字。土人以其在諸葛營旁,稱爲《諸葛碑》。又傳云:不知刻自何年。諸葛征南,營其下,讀而拜焉,使蠻人護之,故謂之《諸葛碑》。蠻人因歲祀之,以占夝雨瘴疫。其碑在巖上最高處,非緟木叠架,不能上拓。”以上據鄒氏《紅崖碑釋文》。其文詭異而初不古,不知何世好事者所爲。鄒氏一一鉤摹而强釋之,附會爲高宗征鬼方所刻,亦可謂好奇之過矣。鄒氏之説曰:“漢之先零羌,即今青海。漢代之羌,有今藏地喀木。故《前漢書·地理志》云:桓水南行羌中,入南海。桓水,即今瀾滄江也。案此説亦誤。羌之種落,又延蔓於武都,越巂,所謂參狼、白馬、旄牛諸羌是也。以《竹書》、《世本》、《後漢書》證之,鬼方即羌明甚。是則今青海,藏地喀木,及滇蜀之西徼,皆商代鬼方。故虞仲翔謂坤爲鬼方。坤西南,且好寇竊,亦同羌俗也。案虞《注》“襦有衣袽終日戒”云:“伐鬼方三年乃克,旅人愬勞。衣服皆敗,鬼方之民,猶或寇竊,故終日戒也。”今雲貴羅羅種,自謂其先出於旄牛,殆亦羌種?其俗有鬼主,見《唐書》、《宋史·南蠻傳》。愈以知羌即鬼方也。案羅羅乃古之濮人,予别有考。羌以父名母姓爲種號,所謂旄牛,或人名,如蒙古始祖孛兒帖赤那,譯言蒼狼之例,非必謂其先爲旄牛所生也。《三國志注》引《魏略》,謂“氐種非一,或號青氐,或號白氐,或號蚺氐,此蓋蟲之類,中國即其服色而名之”,蓋氐羌有圖騰之俗。又部落各别其衣色。青氐、白氐之稱,由衣色而生;旄牛、白馬、蚺氐之名,皆以圖騰而立。圖騰之制,部各不同,斷不能謂漢代之西羌,同於今日之羅羅也。至以鬼主附會鬼方,則尤爲曲説矣。高宗之伐鬼方也,自荆楚深入,始入其地,歷今黔滇審矣。三年克之而還,蓋仍從故道,會諸侯於南岳也。此則其東還過西方而刻石紀功之作。”案鄒氏以羌爲鬼方,是也。乃舉後世羌人所居之地,悉指爲殷時之鬼方,則近於兒戲矣。古者師行日三十里,六軍一萬五千人,如何歷湘、鄂、滇、黔以入青、藏邪?

    五二山戎考

    《管子·大匡》篇曰:“桓公遇南州侯於召陵,曰:狄爲無道,犯天子令,以伐小國。以天子之故,敬天之命,令以救伐。北州侯莫至,上不聽天子令,下無禮諸侯。寡人請誅於北州之侯。諸侯許諾。桓公乃北伐令支,下鳧之山,斬孤竹,遇山戎。”《小匡》篇曰:“北伐山戎,制泠支,斬孤竹,而九夷始聽。海濱諸侯,莫不來服。”又曰:“桓公曰:北至於孤竹、山戎、穢貉,拘秦夏。”《霸形》篇曰:“北伐孤竹,還存燕公。”《戒》篇曰:“北伐山戎,出冬蔥與戎菽,布之天下。”《輕重甲》篇曰:“桓公曰:天下之國,莫强於越。今寡人欲北舉事孤竹、離枝,恐越人之至,爲此有道乎?”“桓公終北舉事於孤竹、離枝,越人果至。”皆以山戎在北方,與燕及孤竹、令支相近。燕召公封地在今薊縣。《漢志》:遼西郡令支,有孤竹城,《注》引應劭曰:“古伯夷國。今有孤竹城。”則今遷安縣也。然《小問》篇曰:“桓公北伐孤竹,未至卑耳之谿十里。”《小匡》篇曰:“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於西河。方舟投柎,乘舟濟河。至於石沈,縣車束馬,踰大行與卑耳之貉。拘秦夏。”又曰:“北至於孤竹、山戎、穢貉,拘秦夏。”“卑耳之貉”之貉,當係谿字之誤。注隨文妄説爲“與卑耳之貉共拘秦夏之不服者”,誤也。穢貉初在今陝西北境,予别有考。然則卑耳之谿,實在西河、大行附近;與漢之令支縣,風馬牛不相及矣。《輕重戊》篇曰:“桓公問於管子曰:代國之出何有?管子對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貴買之。代民必去其本,而居山林之中。離枝聞之,必侵其北。”則離枝又在代北,亦非漢令支地也。《穀梁》謂齊桓“越千里之險,北伐山戎,爲燕辟地”,又曰:“燕,周之分子也,而貢職不至,山戎爲之伐矣。”莊三十年。其釋齊侯來獻戎捷曰:“軍得曰捷,戎,菽也。”三十一年。皆與《管子》合。《史記·匈奴列傳》謂“山戎越燕而伐齊”。又云:“山戎伐燕,燕告急於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亦以山戎在北方,與燕近。然《公羊》謂其“旗獲而過我”,《疏》云:“齊侯伐山戎而得過魯,則此山戎不在齊北可知。蓋戎之别種,居於諸夏之山,故謂之山戎耳。”自來説山戎者,多主《左》、《穀》,鮮措意《公羊》。然《左氏》於齊侯來獻戎捷,但云“諸侯不相遺俘”,無戎菽之説。其説公及齊侯遇於魯濟曰:“謀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雖似與《穀梁》合。然山戎果去齊千里,何爲與魯謀之?則其消息,反與《公羊》相通矣。《禮記·檀弓》:“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新序》亦記此事,而云“孔子北之山戎”。《論衡·遭虎》篇云:“孔子行魯林中。”《定賢》篇云:“魯林中哭婦。”俞氏正燮謂俱稱林中,殆齊配林之類。《癸巳存稿》。明山戎實在泰山附近,故齊伐之,得旗獲而過魯也。《管子》一書,述齊桓、管仲事,多不可據。即如一孤竹也,忽謂其在燕之外,忽焉伐孤竹所濟卑耳之谿,又近西河、大行,令人何所適從邪?蓋古書本多口耳相傳,齊人所知,則管仲、晏子而已,輾轉增飾,遂不覺其詞之侈也。然謂伐山戎而九夷始聽,則亦見山戎之在東而不在北矣。

    杜預《釋例·土地名》,以北戎、山戎、無終三者爲一。昭元年《疏》。僖十年《注》曰:“北戎,山戎。”襄四年《注》曰:“無終,山戎國名。”昭元年《注》曰:“無終,山戎。”莊三十年《注》則曰“山戎,北狄”。《漢志》:“右北平,無終,故無終子國。”地在今薊縣。然襄四年,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請和諸戎。魏絳勸晉侯許之,曰:“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又曰:“邊鄙不聳,民狎其野,穡人成功。”則無終之地,必密邇晉。故昭元年,荀吴得敗無終及羣狄於太原。若謂在今薊縣,則又渺不相及矣。故《義疏》亦不信其説也。

    北戎之見於《春秋》者,僖十年:“齊侯、許男伐北戎。”其見於《左氏》者,隱九年北戎侵鄭;桓六年北戎伐齊。亦絶無近燕之跡。且隱九年鄭伯之患北戎,昭元年魏舒之策無終,皆云“彼徒我車”;而《小匡》篇亦以“北伐山戎,制泠支,斬孤竹,而九夷始聽”,與“中救晉公,禽狄王,敗胡貉,破屠何,而騎寇始服”對舉。胡者,匈奴東胡,貉即濊貉。屠何者,《墨子·非攻中篇》曰:“雖北者且不一著何,其所以亡於燕、代、胡、貉之間者,亦以攻戰也。”孫氏詒讓以且不一著何,當作且,不著何。“一”字疑衍。其言曰:“且,疑柤之借字。《國語·晉語》:獻公田,見翟柤之氛。韋《注》云:翟柤,國名是也。不著何,亦北胡國。《周書·王會》篇云:不屠何青熊。又《王會·伊尹獻令》,正北有且略、豹胡。且略即此且及《左傳》翟柤。豹胡,亦即不屠何。豹、不,胡、何,并一聲之轉。不屠何,漢爲徒何縣,屬遼西郡。故城在今奉天錦州府錦縣西北。柤,據《國語》,爲晉獻公所滅,所在無考。”案孫説近之。古代異族在北徼者多遊牧,雜居内地者則否。胡貉,屠何,爲騎寇,而山戎、令支、孤竹不然,又以知其非一族矣。

    戎之名,見於《春秋》者甚多。隱二年,“春,公會戎於潛。”“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於唐。”又是年,“無駭帥師入極。”《疏》云:“極,戎邑也。”七年,“冬,天王使凡伯來聘。戎伐凡伯於楚丘,以歸。”桓二年,“公及戎盟於唐。”莊十八年,“夏,公追戎於濟西。”二十四年,“冬,戎侵曹。”二十六年,“春,公伐戎。”其地皆在今山東境。雖不云山戎,亦近魯之地多戎之證也。竊疑山戎占地頗廣,次第爲諸國所并。至戰國時,惟近燕者尚存。後人追述管子之事,不知其時之山戎疆域與後來不同也,則以爲在燕北而已矣。記此事者獨《公羊》不誤,亦足雪口説流行之誣矣。

    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

    五三山戎考續篇

    讀史者多以戰國時之東胡爲春秋時之山戎,此誤也。推厥由來,實緣誤以齊桓公伐山戎所救之燕爲北燕,遂誤以北燕北之東胡與南燕北之山戎,合并爲一矣。

    《春秋》莊公三十年冬,公及齊侯遇於魯濟。齊人伐山戎。三十有一年六月,齊侯來獻戎捷。魯濟之會,《公》、《穀》皆不言其與燕有關,惟《左氏》曰:謀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伐山戎之齊人,《公》、《穀》皆以爲齊侯獻戎捷。《公羊》曰:威我也,旗獲而過我也。《穀梁》曰:軍得曰捷,戎菽也。案《説苑·權謀》曰:齊桓公將伐山戎、孤竹,使人請助於魯。魯君進羣臣而謀,皆曰:“師行數千(十)里,入蠻夷之地,必不反矣。”於是魯許助之而不行,齊已伐山戎、孤竹而欲移兵於魯。管仲曰:“不可。諸侯未親,今又伐遠而還誅近鄰,鄰國不親,非霸王之道。君之所得山戎之寶器者,中國之所鮮也,不可以不進周公之廟乎?”桓公乃分山戎之寶,獻之周公之廟。明年,起兵伐莒,魯下令丁男悉發,五尺童子皆至。孔子曰:“聖人轉禍爲福,報怨以德。”此之謂也。則齊桓之伐山戎,確曾與魯謀之,確係桓公親行,而其還亦確曾過魯。《左氏》及《公》、《穀》之言,皆非無據矣。夫魯在齊之南,而北燕在齊之北,山戎所病者,果爲北燕,何爲與魯謀之,而其還亦安得枉道而過魯邪?

    以桓公伐山戎,所救之燕爲北燕,始於《穀梁》而實不始於《穀梁》也。《穀梁》曰:燕,周之分子也。貢職不至,山戎爲之伐矣。《史記·齊大公世家》:山戎伐燕,燕告急於齊,齊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於孤竹而還,命燕君復脩召公之政,納貢於周,如成康之時。《燕召公世家》曰:山戎來侵我,齊桓公救燕,遂北伐山戎而還。使燕共貢天子,如成周時。三者如出一口。《穀梁》晚出之書,蓋據傳記,左右採獲,非真有所受之,其以齊侯所獻爲戎菽,實沿《管子·戒》篇“出冬蔥與戎菽,布之天下”之文,即其一證。觀《史記》齊燕世家之文,知以桓公所救之燕爲北燕,西漢初年已有此誤,《穀梁》之所採者,蓋亦此等書。然傳記之較古者,固猶未嘗以此燕爲北燕也。

    五四赤狄、白狄考

    狄之見於《春秋》者,或止稱狄,或稱赤狄、白狄。宣十五年:“六月癸卯,晉師滅赤狄潞氏。”《注》:“潞,赤狄之别種。”《疏》云:“狄有赤狄、白狄,就其赤白之間,各自别有種類。此潞是國名,赤狄之内别種一國。夷狄祖其雄豪者,子孫則稱豪名爲種,若中國之始封君也。謂之赤、白,其義未聞,蓋其俗尚赤衣白衣也。”案兩爨蠻亦稱烏白蠻。《唐書》謂“初裹五姓,皆烏蠻也。婦人衣黑繒。”“東欽蠻二姓,皆白蠻也。婦人衣白繒。”《疏》蓋據後世事推之。如《疏》意,則凡狄非屬於赤,即屬於白矣,竊謂不然。

    赤狄種類見於《春秋》者有三:潞氏及甲氏、留吁是也。宣十六年:“晉人滅赤狄甲氏及留吁。”《左氏》云:“晉士會帥師滅赤狄甲氏及留吁、鐸辰。”杜《注》“鐸辰不書,留吁之屬”,似以意言之。又成三年:“晉郤克、衛孫良夫伐廧咎如。”《左氏》曰:“討赤狄之餘焉。”是《左氏》所稱爲赤狄者,較《春秋》多一鐸辰、一廧咎如也。廧咎如,《公羊》作將咎如。至東山臯落氏,則《左氏》亦不言爲赤狄,杜《注》云:“赤狄别種也。”《史記·晉世家》:獻公“十七年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集解》:“賈逵曰:東山,赤狄别種。”《疏》云:“成十三年《傳》,晉侯使吕相絶秦,云白狄及君同州,則白狄與秦相近,當在晉西;此云東山,當在晉東。宣十五年,晉師滅赤狄潞氏,潞則上黨潞縣,在晉之東,此云伐東山臯落氏,知此亦在晉東,是赤狄别種也。”其説似屬牽强。

    白狄種類,《春秋》及《左氏》皆未明言。昭十二年,杜《注》曰:“鮮虞,白狄别種。”“肥,白狄也。”十五年,《注》又曰:“鼓,白狄之别。”《疏》云:“宣十五年,晉師滅赤狄潞氏,十六年,晉人滅赤狄甲氏及留吁,成三年,晉郤克、衛孫良夫伐廧咎如,《傳》曰:討赤狄之餘焉。是赤狄已滅盡矣;知鮮虞與肥,皆白狄之别種也。”其説之牽强,與前説同。

    案《春秋》、《左氏》言赤狄種類,雖似不同,然鐸辰之名,《春秋》無之。“討赤狄之餘焉”,語有兩解:劉炫以爲“廧咎如之國,即是赤狄之餘”。見《疏》。杜預則謂“宣十五年,晉滅赤狄潞氏,其餘民散入廧咎如,故討之”。揆以文義,杜説爲長。以《春秋》、《左氏》於潞氏、甲氏、留吁、鐸辰,皆明言爲赤狄,於廧咎如則不言也。然則《左氏》之意,蓋不以廧咎如爲赤狄。《左》不以廧咎如爲赤狄,而鐸辰爲《春秋》所無,則《春秋》、《左氏》言赤狄,初無歧異矣。然則赤狄自赤狄,白狄自白狄,但言狄者,自屬非赤非白之狄,安得謂凡狄皆可分屬赤狄白狄乎?杜説蓋失之也。

    予謂赤狄、白狄,乃狄之兩大部落。其但稱狄者,則其諸小部落。小部落時役屬於大部落則有之,若遂以赤白爲種類之名,謂凡狄皆可或屬諸赤,或屬諸白,則非也。《左》宣十一年云:“衆狄疾赤狄之役,遂服於晉。”必赤狄之名,不苞衆狄,乃得如此措辭。若衆狄亦屬赤狄,當云疾潞氏之役,安得云疾赤狄之役乎?此《春秋》及《左氏》凡言狄者,不得以爲赤狄或白狄之明徵也。

    然則赤狄、白狄,果在何方乎?曰:赤狄在河内,白狄在圁洛之間。何以知之?曰:以《史記·匈奴列傳》言“晉文公攘戎翟,居於河内、圁洛之間,號曰赤翟、白翟”知之也。居河内者蓋赤狄,居圁洛之間者蓋白狄也。曰:《史記》上云“攘戎翟”,而下云“號曰赤狄、白狄”,明赤狄、白狄爲兩種之總稱,所苞者廣矣。曰:《史記》之言,蓋舉其大者以概其餘,非謂凡狄皆可稱爲赤狄或白狄也。若謂凡狄皆可稱爲赤狄或白狄,則無解於《春秋》之或稱赤狄,或稱白狄,或但稱狄矣。蓋狄在《春秋》時,就大體言之,可區爲二:一在東方,一在西方。在東方者,侵軼於周、鄭、宋、衛、齊、魯之間,其地蓋跨今河北之保定、大名兩道,山西冀寧道之東境,河南之河北道,或且兼及河洛、開封道境。其中以居河内之赤狄爲最大。居西方者,其地蓋跨今山西冀寧道之西境及河東道,陝西之榆林道及關中道,其中以居圁洛之間之白狄爲最大,故史公特舉之也。言《春秋》時狄事者,莫詳於《左氏》,今請舉以爲證。

    狄之居東方者,莫張於莊、閔、僖之間。莊三十二年伐邢,閔二年入衛,以齊桓公之威,糾合諸侯,遷邢於夷儀,封衛於楚丘。然及僖十二年,諸侯復以狄難故,城衛楚丘之郛。其明年狄侵衛,又明年侵鄭,則其勢初未弱也。齊桓公之卒也,宋襄公伐齊而納孝公,雖曰定亂,實有伐喪之嫌,諸侯莫能正,惟狄人救之。僖十八年。是時邢附狄以伐衛,《左》“衛侯以國讓父兄子弟及朝衆曰:苟能治之,燬請從焉。衆不可,而從師於訾婁。狄師還。”可見是時狄勢之盛。至二十五年而爲衛所滅,狄雖不能救,然二十年嘗與齊盟於邢,《左氏》曰:爲邢謀衛難也。二十一年狄侵衛,三十一年又圍衛,衛爲之遷於帝丘,狄之勤亦至矣。先是僖公十年:“狄滅温。”温者,蘇子封邑,周初司寇蘇忿生之後也。見成十一年。十一年,王子帶召揚拒、泉皋、伊洛之戎以伐周,入王城,焚東門,秦、晉伐戎以救周。晉侯平戎於王。十二年,王討王子帶,王子帶奔齊。齊侯使管夷吾平戎於王,使隰朋平戎於晉。僖十四年秋,狄侵鄭,無傳。十六年:“王以戎難告於齊,齊徵諸侯而戍周。”此所謂戎,不知與狄有關否。然及僖二十四年,王以狄師伐鄭,冬,遂爲狄所伐,王出居於鄭。大叔以狄女居於温,則必即九年滅温之狄矣。晉文勤王,取大叔於温,殺之於隰城,王以温錫晉。三十二年:“狄有亂,衛人侵狄,狄請平焉。”其在河内者,至是當少衰。然三十年及文四年、九年、十一年迭侵齊,七年伐魯西鄙,十年侵宋,十三年又侵衛,則東方之狄,亦未嘗遂弱也。凡此者,《春秋》及《左氏》皆但稱爲狄,惟文七年侵魯之役,《左氏》云:“公使告於晉,趙宣子使因賈季問酆舒,且讓之。”酆舒、潞氏相似,其事由赤狄,然此祇可謂侵魯之狄役屬於赤狄,不能謂侵魯者,即赤狄也。

    赤狄見《春秋經》,始於宣公三年之侵齊。四年又侵齊;六年伐晉;七年又侵晉,取向陰之禾。十一年晉侯會狄於欑函,《左氏》云:“衆狄服也。”“衆狄疾赤狄之役,遂服於晉。”觀文七年,趙宣子之讓酆舒,則知赤狄是時所役屬之狄頗衆,故其勢驟張也。及是黨與攜離,勢漸弱矣。宣十三年雖伐晉及清,及十五年潞氏遂爲晉所滅,晉侯治兵於稷,以略狄土。明年滅甲氏、留吁及鐸辰,成三年又伐廧咎如,以討赤狄之餘焉。赤狄之名,自是不復見。蓋赤狄本居河内,是時强盛,故兼據潞氏、甲氏、留吁、鐸辰之地也。據《左氏》伯宗之言,則潞氏又奪黎侯之地。其本據地河内,未知滅亡或否,然縱幸存,其勢力亦無足觀矣。

    東方之狄,自晉滅赤狄後,不見於《春秋》及《左氏》者若干年。至昭、定以降,鮮虞、肥、鼓乃復與晉競。《左》昭十二年,晉荀吴僞會齊師者,假道於鮮虞,遂入昔陽。秋八月壬午,滅肥,以肥子緜臯歸。十三年,晉荀吴以上軍侵鮮虞及中人。十五年,荀吴伐鮮虞,圍鼓,以鼓子?鞮歸。既獻而反之,又叛於鮮虞。二十二年六月,荀吴滅之。定三年,鮮虞人敗晉師於平中,獲晉觀虎。四年,晉士鞅、衛孔圉伐鮮虞。五年冬,士鞅圍鮮虞,報觀虎之役也。哀元年,齊、衛會於乾侯,救范氏也。魯師及齊師、衛孔圉、鮮虞人伐晉,取棘蒲。三年,齊、衛圍戚,求援於中山。杜《注》:中山,鮮虞。四年十一月,邯鄲降,荀寅奔鮮虞。十二月,齊國夏會鮮虞,納荀寅於柏人。六年春,晉伐鮮虞,治范氏之亂也。鮮虞、肥、鼓地與潞氏、甲氏、留吁、鐸辰相近,與齊、晉、魯、衛皆有關係,其形勢正與自莊公至宣公時之狄同,《春秋》及《左氏》皆絶不言爲白狄,《穀》昭十二《注》:鮮虞,姬姓,白狄也。《釋》曰:《世本》文。不知杜氏何所見而云然。以予觀之,毋寧謂爲與赤狄相近之羣狄爲較當也。

    白狄本國蓋在圁洛之間。然西方之狄,跨據河之東西者亦甚衆,非止一白狄也。晉之建國也,籍談追述其事曰:“晉居深山之中,戎狄之與鄰,而遠於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昭十五年。是唐叔受封之時,已與此族爲鄰矣。二五之説晉獻公使重耳居蒲,夷吾居屈也,曰:“蒲與二屈,君之疆也。疆埸無主,則啓戎心。”又曰:“狄之廣莫,於晉爲都。晉之啓土,不亦宜乎?”莊二十八年。則蒲、屈所與爲界者,即狄人也。僖五年,晉侯使寺人披伐蒲,重耳奔狄。明年,賈華伐屈,夷吾將奔狄,郤芮曰:“後出同走,罪也。不如之梁,梁近秦而幸焉。”乃之梁。重耳、夷吾蓋皆欲借資於秦以復國,夷吾不果奔狄,仍奔近秦之梁,則狄之近秦可知也。晉文公讓寺人披之辭曰:“予從狄君,以田渭濱。”則晉文所奔、夷吾所欲奔而未果之狄,即與蒲、屈爲界之狄,其地自渭濱跨河而東界於蒲、屈也。《左》閔二年“虢公敗犬戎於渭汭”,雖未知即此狄否,然其地則相近矣。僖二年:“虢公敗戎於桑田。”《注》:“桑田,虢地,在弘農陝縣東北。”重耳之奔狄也,狄人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之公子。成十三年,吕相絶秦之辭曰:“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杜《注》:“季隗,廧咎如赤狄之女也。白狄伐而獲之,納諸文公。”杜氏此《注》,殊屬牽强,故《疏》亦游移其辭,不敢强申其説也。凡此等狄,其地皆與白狄近,然《春秋》及《左氏》皆不明言爲白狄,則亦西方之衆狄,與白狄相近者耳。僖八年:“晉里克帥師,梁由靡御,虢射爲右,以敗狄於採桑。梁由靡曰:狄無恥,從之,必大克。里克曰:懼之而已,無速衆狄。虢射曰:期年,狄必至;示之弱矣。夏,狄伐晉,報採桑之役也。復期月。”曰“無速衆狄”,明西方狄亦甚衆,如東方赤狄所役屬也。西方之狄,與晉相近,故争?箕,郤缺获白狄子。”曰获白狄子,而不言所败者即白狄,盖白狄与他狄俱来也。范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戰也有故,秦、狄、齊、楚皆强,不盡力,子孫將弱。”成十六年。以狄與秦、齊、楚并舉,可以見其强盛矣。襄二十六年:“子靈奔晉,晉人與之邢,以爲謀主,扞禦北狄。”此等狄人,東爲晉人所攘斥;又秦穆脩政,東境至河,《史記·六國表》。其在渭濱及河東之地,蓋皆日蹙。昭十三年,晉人執季孫意如,使狄人守之。定十四年,晉人圍朝歌。析成鮒、小王桃甲率狄師以襲晉,戰於絳中。蓋皆其服屬於晉者也。《史記》云:“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於秦。”此《匈奴列傳》文,《秦本紀》云:“益國十二,開地千里。”與《韓非子·十過》、《説苑·反質》篇同。《李斯傳》作“并國二十”,二十字疑倒。《漢書·韓安國傳》作“并國十四”,四亦疑二之誤。古文一二三四,皆積畫也。《鹽鐵論·論勇》:“秦穆公得百里奚、由余,西戎八國服。”與《匈奴列傳》同。穆公所服,蓋多岐以東之地,即太王所事之獯粥,文王所事之昆夷,及滅幽王之犬戎也。然則同、蒲間之狄,蓋盡爲秦、晉所并矣。白狄居誾洛之間,其地較僻,蓋至魏開河西、上郡而後亡?

    白狄之見《春秋》,始於宣公八年與晉伐秦,成九年與秦伐晉。十三年吕相絶秦之辭曰:“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敵。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於吏。君有二心於狄,曰晉將伐女,狄應且憎,是用告我。”《左氏》亦曰:“秦桓公既與晉厲公爲令狐之盟,而又召狄與楚欲道以伐晉。”白狄蓋叛服於秦、晉之間者也。《春秋》襄十八年春,“白狄來”。《左氏》云:“白狄始來。”蓋至是始通於魯。可見所謂白狄者,惟指誾洛間一族,若凡在西北者,皆可稱白狄,前此似不得迄無往來也。二十八年,白狄朝晉;昭元年,祁午稱趙文子服齊、狄;杜《注》謂指此事,其重視之可知。《管子·小匡》篇謂齊桓公“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於西河”。《小匡》述事,不甚可信,然白狄之在西河,則因此而得一左證也。《左》僖三十三年,杜《注》:“白狄,狄别種也。故西河郡有白部胡。”

    《左》襄四年:“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杜《注》謂無終,山戎國名。其《釋例》又謂山戎、北戎、無終三者是一。案山戎、北戎在東方,别見予所撰《山戎考》。杜氏之云,未知何據。昭元年之《疏》,亦不信之。觀魏絳勸晉侯和戎,謂“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又曰:“邊鄙不聳,民狎其野,穡人成功。”《左》襄公四年。則其地與晉密邇。昭元年:“晉荀吴帥師敗狄於大鹵。”《左氏》云:“敗無終及羣狄於太原。”則無終即在太原附近,疑亦西方之狄而能役屬羣狄者也。《左》襄五年:“王使王叔陳生愬戎於晉。”未知即四年所謂諸戎之一否。

    寫於一九三四年四月前

    五五以畜喻君

    《左氏》宣公四年:鄭子公欲弒靈公,子家曰:“畜老,猶憚殺之,而況君乎?”成公十七年:晉欒書、中行偃欲弒厲公,韓厥曰:“古人有言曰:殺老牛莫之敢尸,而況君乎?”以畜類喻君,人莫不以爲駭,其實無足駭也。畜者,養也。臣之於君,固有孝養之義。古人言養,亦恒以畜類爲喻,不以爲褻也。《論語·爲政》:“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别乎?”《坊記》:“子云:小人皆能養其親,君子不敬,何以辨?”孟子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悦。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萬章》下。又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盡心》上。雖不以爲然,然可見徒以養言,固恒以畜類爲喻。孟子又謂“理義之悦我心,猶芻豢之悦我口。”《告子》上。芻豢者,牛羊之食,亦未嘗不引伸爲凡食之稱,而以施諸人也。齊景公召太師曰:“爲我作君臣相悦之樂。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梁惠王》下,《孟子》此六字即係解釋《詩》義。《集註》謂臣能畜止其君之欲,乃是愛君,非也。《吕覽·適威》引《周書》曰:“民善之則畜也,不善則讎也。”高《注》:“畜,好。”芻豢爲人之所好,好之者必飲食之,故自養義引伸爲好也。固亦施之於君,且以爲歌頌之辭矣。

    《左氏》襄公二十一年:“齊莊公爲勇爵,殖綽、郭最欲與焉。州綽曰:二子者,譬於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意雖近於自誇,然未聞以其言爲狎侮,則古人之賤禽獸,固不若後世之甚也。

    五六餘祭之死

    餘祭之死,《春秋》在襄公二十九年,即餘祭之四年也。《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亦於是年書“守門閽殺餘祭,季札使諸侯”。於魯、齊、晉、鄭亦皆書季札來使事。《世家》則但記季札出使而無餘祭見殺之事。至十七年,乃書“餘祭卒,弟餘昧立”。卒、弑既異,先後又差十四年,疑《春秋》及《年表》是也。公子光之弑王僚也,乘蓋餘、燭庸之在楚,季札之使晉。光告專諸曰:“季子雖至,不吾廢也。”則季子在吴,未嘗不爲人所忌。餘祭之見弑,蓋亦乘季子出使而發。然餘祭雖死,而國不能定,故至十七年餘昧乃立也。春秋戰國時,君位曠廢歷年者甚多,周厲王、魯昭公、衛獻公乃其著者。《史記·燕世家》:惠公六年,欲去諸大夫而立寵姬宋,大夫共誅姬宋,惠公懼,奔齊,四年,齊高偃如晉,請共伐燕,入其君。晉平公許,與齊伐燕,入惠公,惠公至燕而死,燕立悼公。《年表》於六年書公出奔,歷七、八、九年,乃爲悼公元年,書惠公歸至卒,則君位曠者四年也。又《管蔡世家》:楚文王虜蔡哀侯以歸,哀侯留九歲,死於楚,凡立二十年,卒,蔡人立其子肸。《年表》見虜在十一年,至其二十一年,乃爲穆侯肸元年,則君位曠者九年矣。皆周厲王、魯昭公、衛獻公之倫也。春秋繫世之書,不記君之見弑,蓋亦習爲故常。《史記·吴世家》不記餘祭之弑,蓋其所本者如此,非漏落也。《禮記·明堂位》鄭《注》,以“君臣未嘗相弑”一語,深詆作者之誣。其實内大惡諱,乃當時史家成例,非孔子所創;而記人更非有意掩飾也。

    五七楚之四國

    《左氏》:昭公十一年,“楚子城陳、蔡、不羹,使棄疾爲蔡公。王問於申無宇曰:棄疾在蔡,何如?對曰:擇子莫如父,擇臣莫如君。鄭莊公城櫟而寘子元焉,使昭公不立。齊桓公城穀而寘管仲焉,至於今賴之。臣聞五大不在邊,五細不在庭;親不在外,覊不在内。今棄疾在外,鄭丹在内,君其少戒。王曰:國有大城,何如?對曰:鄭京、櫟實殺曼伯,宋蕭、亳實殺子游,齊渠丘實殺無知,衛蒲、戚實出獻公,若由是觀之,則害於國。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十二年,王謂子革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我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子與有勞焉,諸侯其畏我乎?對曰:畏君王哉!是四國者,專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賈子·大都》曰:“昔楚靈王問范無宇曰:我欲大城陳、蔡、葉與不羹,賦車各千乘焉,亦足以當晉矣;又加之以楚,諸侯其來朝乎?范無宇曰:不可。臣聞大都疑國,大臣疑主,亂之媒也。都疑則交争,臣疑則并令,禍之深者也。今大城陳、蔡、葉與不羹,或不充,不足以威晉;若充之以資財,實之以重禄之臣,是輕本而重末也。臣聞尾大不掉,末大必折,此豈不施威諸侯之心哉?然終爲楚國大患者,必此四城也。靈王弗聽。果城陳、蔡、葉與不羹,實之以兵車,充之以大臣。是歲也,諸侯果朝。居數年,陳、蔡、葉與不羹或奉公子棄疾内作難,楚國雲亂,王遂死於乾溪。”案《左氏》昭公十三年,亦言棄疾等帥陳、蔡、不羹、許、葉之師以入楚,則《賈子》是也。杜氏以不羹有東西二城,恐非。

    五八三王五霸

    三皇五帝,無定説也,三王五霸亦然。《白虎通義·號》篇引《春秋傳》曰:“王者受命而王,必擇天下之美號以自號。”釋夏、殷、周皆爲美稱。又云:“五帝德大能禪,成於天下,無爲立號。”又引或説,謂唐、虞、高辛、高陽、有熊皆號。則其所謂三王者,但指夏、殷、周言之,未嘗鑿指其人也。《風俗通義》引《禮號謚記》以夏禹、殷湯、周武王爲三王,又有據《詩》、《書》、《春秋》之説,以文易武者,應氏謂“俗儒新生,不能採綜,多其辨論,至於訟?”。然應氏力辨武之爲是,文之爲非,亦未有以見其必然也。五霸之説,尤爲紛繁。《白虎通義》第一説曰昆吾、大彭、豕韋、齊桓、晉文。《風俗通義》、《吕覽·先己》高《注》、《左氏》成公二年杜《注》及服虔《詩譜序疏》主之。第二説曰齊桓、晉文、秦繆、楚莊、吴闔閭,無同之者。第三説曰齊桓、晉文、秦繆、宋襄、楚莊,《孟子·告子》趙《注》、《吕覽·當務》高《注》主之。《荀子·王霸》篇曰:“齊桓、晉文、楚莊、吴闔閭、越句踐,是所謂信立而霸也。”則其説又異。《議兵》篇亦以齊桓、晉文、楚莊、吴闔閭、越句踐并舉。又《成相》篇謂穆公强配五霸,亦以穆公在五霸之外。案《國語·鄭語》,以昆吾爲夏霸,大彭、豕韋爲商霸。《穀梁》隱公八年云:“交質子不及二伯。”則第一説有據。《太史公自序》云:“幽厲之後,周室衰微,諸侯專政,五霸更盛衰。”則五霸必在東周之世,第二三説及《荀子》之説亦有據。《白虎通義》及《風俗通義》疏釋辨論之語,亦皆可通而皆未有以見必然。由其本無定説,故後人以意言之,其説皆有可取也。

    《史記·商君列傳》曰:“孝公既見衛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以讓衛鞅。衛鞅曰:吾説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後五日,復求見鞅。鞅復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讓景監。景監亦讓鞅。鞅曰:吾説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見鞅。鞅復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説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見我,我知之矣。衛鞅復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於席也。語數日不厭。景監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説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國之術説君,君大説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設此説者,蓋謂秦之爲治,又下於五霸一等也。《白虎通義》曰:“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又引《禮記·謚法》曰:“德象天地稱帝,仁義所生稱王。”《管子·禁藏》曰:“以情伐者帝,以事伐者王,以政伐者霸。”《霸言》曰:“得天下之衆者王,得其半者霸。”《兵法》曰:“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吕覽·應同》曰:“同氣賢於同義,同義賢於同力,同力賢於同居。帝者同氣,王者同義,霸者同力。”《先己》曰:“五帝先道而後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德而後事,故功莫大焉。五伯先事而後兵,故兵莫强焉。”晁錯曰:“五帝神聖,其臣莫能及。”“三王臣主俱賢。”“五伯不及其臣。”《漢書·晁錯傳》。《淮南·泰族》曰:“同氣者帝,同義者王,同力者霸。”《公羊》何休曰:“德合元者稱皇”,“德合天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公羊》成公八年《解詁》。桓譚《新論》曰:“三皇以道治,五帝用德化,三王由仁義,五霸以權智。其説之曰:無制令刑罰謂之皇,有制令而無刑罰謂之帝,賞善誅惡,諸侯朝事謂之王,興兵約盟,以信義矯世謂之霸。”《御覽·皇王部》引。凡此皆設爲優劣,以明治道之升降,意本不主於人也。

    《左氏》成公二年“四王之王也”,《注》曰:“禹、湯、文、武。”案三王之説,初僅掍言其爲夏、殷、周,逮進而鑿求其人,則夏禹,殷湯,均無疑義,惟周則爲文爲武,皆有可通,應劭所辨,即在於此。《左氏》文字,予嘗疑其多出傳者之潤飾,此四王,殆即主張以文、武并稱者,所以調和三王爲文爲武之争與?然必非舊説也。《學記》曰:“三王四代惟其師。”《明堂位》曰:“四代之樂器。”注皆曰虞,夏,殷,周。皆言四代而不言四王。何則?稱名必循衆所習知,古固無稱舜爲王者也。《表記》:子曰:“虞夏之道,寡怨於民,殷周之道,不勝其敝。”又曰:“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皆以四代并論。《檀弓》:哀公問於周豐曰:“有虞氏未施信於民,而民信之,夏后氏未施敬於民,而民敬之。”豐對曰:“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會而民始疑。”亦以四代并論。然又曰:“子言之曰:後世雖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仍稱舜爲帝,不稱爲王也。或曰:古三、四字皆積畫,《左氏》之四王,乃三王傳寫之誤。説亦可通。然傳寫似誤四爲三者多,誤三爲四者少也。

    《左氏》稱悼公復霸,成公十八年。《國語》亦然。《晉語》。《左氏疏》曰:“鄭玄云:天子衰,諸侯興,故曰霸。夏有昆吾,商有豕韋、大彭,周有齊桓、晉文,此最强者也。故書傳通謂彼五人爲五霸耳。但霸是强國爲之,天子既衰,諸侯無主,若有强者,即營霸業,其數無定限也。而何休以霸不過五,不許悼公爲霸,以鄉曲之學,足以忿人。傳稱文、襄之伯,襄承文後,紹繼其業,以後漸弱,至悼乃强,故云復霸。”案以曾爲諸侯之長言之,霸自不止於五,豈惟晉悼,楚靈、齊景,亦可稱霸也。若就五霸説之,晉悼自不得與,此猶共工氏霸九州而不列於五帝也。義各有當,遽以鄉曲之學,横肆詆諆,過矣。

    五霸雖多異説,然推創此説者之意,必指東周後之强國言之。何則?五帝不興於三皇之時,三王不起於五帝之世,爲皇帝王霸之説者,原取明世運之遞降,安得五霸之云,獨錯出於三王之代乎?《孟子》曰:“五霸,桓公爲盛。”《告子》下。此乃與晉文以下比較言之,猶孔子言“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也。《論語·憲問》。夏殷史事,傳者已略,何由知昆吾、大彭、豕韋與齊桓孰盛哉?然則《白虎通》之正説,必《左氏》既出後之説,其爲元文與否,頗可疑也。《穀梁》獨稱二伯,《穀梁》亦古文家言也。

    董子《繁露》,以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後以小國,存二王之後以大國,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周人之王,尚推神農爲九皇,絀虞而號舜曰帝,《三代改制質文》。此《春秋》昭五端、通三統之義。諸家之稱三王,不知義同儒家以否,然曰三曰五,義必有取,則可知也。司馬相如《難蜀父老》:“上咸五,下登三。”《史記》本傳。蓋即此義。《集解》引韋昭曰:“咸同於五帝,登三王之上。”《索隱》云:“李奇曰:五帝之德,漢比爲減,三王之德,漢出其上,故云減五登三。此説非也。虞喜《志林》云:相如欲減五帝之一,以漢盈之。然以漢爲五帝之數,自然是登於三王之上也。今本減或作咸,是與韋昭之説符也。”其所謂今本者,蓋後人依韋昭之説改之,李奇、虞喜解并誤,然所據本,固皆作減也。

    五九中山

    中山者,春秋戰國間之大國也。《左氏》載中山與晉相競,始於昭公之十二年,而迄於哀公之六年,其間凡四十二年。其後八十二年,而魏文侯滅中山,使太子擊守之。魏文侯十七年。見《史記·魏世家》。其後中山復國。見《樂毅列傳》。自魏文侯滅中山之後三十一年,爲趙敬侯十年,趙與中山戰於房子;其明年,伐中山,又戰於中人。見《趙世家》。越三十四年,而中山君爲魏惠王相。見《六國年表》,在魏惠王二十九年。《魏世家》作二十八年。此時中山雖爲魏弱,然趙武靈王之告公子成曰:“先時中山負齊之强兵,侵暴吾地,係累吾民,引水圍鄗,微社稷之神靈,則鄗幾於不守也。先王醜之,而怨未能報也。”見《趙世家》。則其力猶足與趙爲敵,春秋末葉連齊以掎晉之志,未嘗衰也。中山君相魏惠王之後三十五年,爲趙武靈王之十九年,始胡服騎射,以必取胡地、中山爲志。其明年,略中山地,至寧葭。又明年攻中山,中山獻四邑請和。王許之,罷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六年,復攻之。二十七年,傳國於惠文王。惠文王三年,乃滅中山,遷其王於膚施。均見《趙世家》。自魯昭公十二年至此,凡二百三十五年,中山之與晉相抗,可謂久矣。

    中山之亡,《趙世家》在惠文王三年,而《六國年表》在四年。《表》云:“與齊、燕共滅中山。”《燕世家》及《表》皆不載此事,《齊世家》及《表》,皆係湣王二十九年,與《表》作惠文王四年者合。蓋遷其君在三年,而盡服其衆而定其地,實在四年也。趙惠文王四年,爲秦昭王十二年,而《秦本紀》昭王八年,“趙破中山,其君亡,竟死齊。”或以此疑《秦紀》及《六國表》相齟齬。案此不徒與惠文王四年中山滅非一事,即與三年中山君之遷,亦非一事。故《秦紀》昭王十一年,中山尚與齊、韓、魏、趙、宋共攻秦。《史記·秦紀》云:“齊、韓、魏、趙、宋、中山五國共攻秦。”《正義》云:“蓋中山此時屬趙,故云五國也。”案中山苟爲趙私屬,即不必特舉其名,蓋或五字誤,或衍他字也。《正義》説未安。明其亡竟死齊之後,尚有一君,蓋即遷於膚施者也。

    《六國表》云齊湣王佐趙滅中山,《樂毅列傳》亦云齊湣王助趙滅中山;《范雎列傳》:説秦王曰:“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則湣王之佐趙,乃燭之武所謂“亡鄭以倍隣”者耳。夫中山去趙近,而去齊遠,其於趙,腹心之患也;武靈王告樓緩曰:“今中山在我腹心。”則趙之於中山,亦腹心之患也。連齊以拒趙,在中山策固宜然;撫中山以拒晉,於齊計亦良得。昭、定、哀間之已事及圍鄗之役,資中山以强兵,蓋齊之素計,非漫然而爲之也。棄累世之遺策,滅與國以資隣敵,湣王之所爲若此,欲以求伯,不亦難乎?燕是時亦助趙者。昭王方欲報齊,蓋以此結歡於趙,非徒爲趙用也,與齊湣王之勞民助敵者不同。

    范雎云:中山“地方五百里”。中山與燕、趙爲王,齊閉關不通中山之使,其言曰:“我,萬乘之國也;中山,千乘之國也。”見《中山策》。然則中山之爲國,蓋魯、衛之倫也。方五百里,在周初爲大國,至春秋以降,則不足數矣。而中山獨累世雄張,爲齊、燕、趙、魏所重,蓋以其地險故。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取中山,非謂中山亦林胡、樓煩之倫,將以輕騎與之馳逐於原野,乃欲以是深入其阻耳。武靈王之告公子成曰:“今吾國東有河、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同之,無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黨,東有燕、東胡之境而西有樓煩、秦、韓之邊;今無騎射之備,故寡人無舟楫之用,夾水居之,民將何以守河、薄洛之水?變服騎射,以備燕、三胡、秦、韓之邊。”是趙與中山角逐,仍重在平地,其胡服騎射則所以防燕、三胡、秦、韓也。然又曰“今騎射之備,近可以便上黨之形而遠可以報中山之怨”,則以中山地險,惟騎兵乃能深入其阻,一舉而兩利存焉。然其本意,固以備燕、三胡、秦、韓,非以爲中山也。胡服騎射之後,明年而有事於中山,史記其事云:“略中山地,至寧葭。”略者師速而疾,蓋猶僅拂其境。是年,使代相趙固主胡,致其兵。明年,又攻中山,趙袑爲右軍,許鈞爲左軍,公子章爲中軍,王并將之;牛翦將車騎,趙希并將胡、代、趙,與之陘;合軍曲陽,攻取丹邱、華陽、鴟之塞,王軍取鄗、石邑、封龍、東垣。中山獻四邑請和。均見《趙世家》。四邑,蓋即鄗、石邑、封龍、東垣。是役也,以趙固有之軍爲三軍,王并將之,以攻中山之邑,而以新練之騎兵,牛翦所將。與所致胡、代之兵,趙希所將。云并將胡、代、趙者,趙爲主軍,胡、代爲客軍,并將是三國之兵也。與之陘,徐廣曰“一作陸”,竊疑作陘爲是。陘者,山絶之名,所謂塞者,蓋在於是。豫許趙希攻下,即以之爲賞也。趙希,或致胡兵之趙固之父兄子弟。攻中山之塞,始深入其阻矣。其後之攻中山,當仍祖是策,故不數年而中山遂亡。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於西河而致其兵。明年,遂滅中山。致樓煩之兵,蓋亦所以攻中山也。

    《中山策》曰:“樂羊爲魏將攻中山,其子時在中山,中山君烹之作羹,致於樂羊,樂羊食之。古今稱之。”甘茂謂秦武王曰:“魏文侯令樂羊將而伐中山,三年而拔之。樂羊返而論功,文侯示之謗書一篋。”《史記》本傳,亦見《秦策》。中山之難攻可知,蓋以其險也。《中山策》又曰:“魏文侯欲殘中山,常莊談謂趙襄子曰:魏并中山,必無趙矣。公何不請公子傾以爲正妻,因封之中山,是中山復立也。”據《六國表》,襄子之卒,在魏文侯元年前一年。文侯之欲殘中山,得無惡其險,故欲破壞之,使之不復能立邪?樂羊之滅中山,文侯封之以靈壽。樂羊死,葬於靈壽。《史記·樂毅列傳》。則文侯固嘗拔其地以封有功之將,而樂羊亦能撫其封邑之民。然中山無幾卒復國,又百餘年而後亡,則甚矣滅國之不易,而險之果足恃也?吴起曰:“在德不在險”,固也,然此亦爲大無道者言之耳,若得中主,恃險固亦足以延命矣。《史記·穰侯列傳》,須賈説穰侯曰:“宋、中山數伐割地,而國隨以亡。”四邑之獻,即中山好割地之一證。然僅此一事,不得云數,其前此如是者,蓋多矣。地數割,而猶後亡,亦地險使之也。

    趙獻侯十年,中山武公初立。此事既見《趙世家》,又見《六國趙表》。其立也,蓋趙立之也。是年,爲魏文侯十一年,又五年而獻侯卒。其明年,魏遂使太子伐中山,蓋聞趙之喪也。此事亦記於《趙世家》及《六國表》趙下,蓋循趙史記之舊,可見趙視中山之重。

    中山武公,徐廣曰:定王之孫,西周桓公之子。而《索隱》以《世本》不言誰之子孫,疑徐廣之言爲無據。然徐廣不得鑿空,蓋自有所據,而小司馬時已無考也。

    中山嘗築長城,事在趙成侯六年,亦見《趙世家》。古長城之築,多文明之國,以此防野蠻部族之侵擾,故疑中山亦林胡、樓煩之類者,非也。趙主父使李疵視中山可攻不也,李疵告主父曰:“中山之君見好巖穴之士,所傾蓋與車以見窮閭隘巷之士以十數,伉禮下布衣之士以百數矣。”《韓非子·外儲説左上》。案亦見《中山策》。是好文之主也。《説苑·權謀》曰:“中山之俗,以晝爲夜,以夜繼日,男女切踦,固無休息,淫昏康樂,歌謳好悲。”是其憙音沈湎,亦文明之國之流矣,非穹廬之君,?裘之民,所能有也。故以中山爲林胡、樓煩之倫者,非也。諸侯失地名滅同姓名,中山與趙,厥罪惟鈞,而引夷狄以伐中國,則武靈王有罪焉爾矣。

    六〇皇帝説探源

    《莊子·天運》:“子貢(見老聃)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爲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爲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爲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爲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注》曰:“子貢本謂老子獨絶三王,故欲同三王於五帝耳。今又見老子通毁五帝,上及三皇,則失其所以爲談矣。”《釋文》云:“三王,本或作三皇,依《注》作王是也。餘皆作三皇。”案子貢言禹、湯、文、武而上及堯、舜,老子更上溯及於黄帝,皆在三王五帝之中,未嘗及三皇也。《注》意蓋謂老子通毁五帝,則其所取,必在三皇,亦未嘗謂老子曾舉三皇之名也。此節中三皇字,蓋皆當作三王,而爲後人妄改;然陸德明所見本,已如此矣。上文又載師金之言曰:“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此節意與下節同。獨舉周公以爲言,亦其所議者爲三王而非三皇之證。疑此節三皇本亦作三王,而爲妄人所改也。

    《史記·殷本紀》:“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湯而無由,乃爲有莘氏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説湯,致於王道。或曰: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後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後説與《孟子》合,蓋儒家言也。《集解》:劉向别録曰:“九主者:有法君、專君、授君、勞君、等君、寄君、破君、國君、三歲社君,凡九品,圖畫其形。”《索隱》謂“所稱九主,載之《七録》,名稱則奇,不知所憑據耳”。案此蓋釋古法戒之圖象,與《史記》所言九主無涉。《索隱》又引或説云:“九主,謂九皇也。”以儒家言釋儒家言,庶幾近之。《漢書郊祀志》:“天子既聞公孫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禪,皆致怪物,與神通,欲放黄帝,以接神人蓬萊,高世,比德於九皇。”則九皇之説,神仙家亦有之,匪獨儒家;蓋古固有是名也。張晏曰:“三皇之前,有人皇,九首。”韋昭曰:“上古有人皇者九人。”并據讖緯爲説,恐非武帝時所有。人皇九頭,見司馬貞《補三皇本紀》。《注》云:“出《河圖》及《三五曆》,”案所謂天皇地皇者,當出《三五曆》;人皇當出《河圖》;説見《古史紀年》。《管子·輕重戊》:“桓公問於管子曰:輕重安施?管子對曰:自理國。虙戲以來,未有不以輕重而能成其王者也。公曰:何謂?管子對曰:虙戲作,造六峜以迎陰陽,作九九之數以合天道,而天下化之。神農作,樹五穀淇山之陽,九州之民乃知穀食,而天下化之。黄帝作,鑽燧生火以熟葷臊,民食之,無兹??之病,而天下化之。”黄帝蓋燧人之誤。下文又言“黄帝之王,童山竭澤”可知也。《揆度》:“齊桓公問於管子曰:自燧人以來,其大會可得而聞乎?管子對曰:燧人以來,未有不以輕重爲天下也。”《輕重戊》列舉古帝,而首虙戲、神農、燧人;《揆度》言自燧人以來;則以三皇爲始王天下,燧人又居三皇之首。亦古本有是説,而非儒家之私言也。

    然皇帝二名,雖出先秦之世,究爲後起之説。古者一部族之主謂之君,爲若干部族之共主者謂之王。尊至於王而止矣,不能更有所加也。天下歸往謂之王,此特侈言之,實則各王一域,春秋吴楚并時稱王其證。王與王之間,因彼此關係較疏,其上更無共主,自不能别有名稱。戰國之世,列國皆稱王,關涉較多,强弱漸判,乃謀立一更尊於王之號。於是借天神之名而稱之曰帝,齊、秦并稱東西帝,魏使辛垣衍説趙尊秦爲帝是也。時人之見解如是,於是論古史者,亦於三王之前,更立五帝之號焉。夫尊至侔於天神,亦止矣,不能更有所加矣。然論古史者,猶不以是爲已足也。乃不從尊卑著想,而從先後立義,據始王天下之義,造一皇字,而三皇之名立焉。皇王形異而聲同,可知雖制殊文,實非二語也。太史公論秦始皇,謂其自謂“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此非億度之辭,乃屬當時實事。始皇詔丞相、御史曰“其議帝號”,則業以帝者自居,而猶欲更議其號,即所謂羞與之侔也。帝且不嗛,何有於王?丞相等議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内爲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爲泰皇。”亦以其功過五帝,而别覓一名以尊之也。始皇曰“去泰著皇,採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者,一以帝爲戰國以來最尊之號,衆所共喻,著之以適時俗;一亦以皇之與王,文雖殊而義則一,稱皇,自不知文字者聞之,一若名號未更者。故必著帝以異於先古之王,又必著王以異於戰國以來之所謂帝也。尊莊襄王曰太上皇,不曰太上皇帝者,以其不君天下。然則帝者諦也,取其審諦以治天下,猶上帝之居高而臨下土耳。張晏曰:“五帝自以德不及三皇,故自去其皇號。三王又以德不及五帝,自損稱王。秦自以德襃二行,故兼稱之。”《漢書·百官公卿表注》引。一若皇帝二名,古固有之者,真億説也。

    原刊《古史辨》第七册,一九四一年六月出版

    六一管子論王霸

    《管子·霸言》曰:“强國衆,合强以攻弱以圖霸;强國少,合小以攻大以圖王。强國衆而言王勢者,愚人之智也;强國少而施霸道者,敗事之謀也。”又曰:“强國衆,先舉者危,後舉者利;强國少,先舉者王,後舉者亡。戰國衆,後舉可以霸;戰國少,先舉可以王。”此殷周之所以成王業,而齊桓、晉文止於稱霸也。蓋强國少,則服一强而號令已施於天下。强國多,不可勝誅;戰雖勝,猶慮有畜全力以乘吾後者;則不得不善藏其鋒。强國少,衆小國皆可脅而服焉。强國多,地醜德齊,齊盟且思狎主,況欲南面而朝之乎?晉不能於齊,楚不能於秦,晉、楚之力,豈讓殷周,終不能代周而興者,世異而所直之敵不同也。然此爲春秋以前言之也。戰國之世,衆小國稍盡,大國壤地相接,惟以吞噬爲事,秦始皇卒并六國爲一,又非作《管子》書者所逆睹矣。

    六二中國未經游牧之世

    言社會演進者,多謂人之求口實,必自漁獵進於游牧,自游牧更進於農耕。其實不然。自漁獵徑進於農耕者,蓋不少矣,中國即其一也。

    謂中國曾經游牧之世者,多以伏羲氏爲牧民之君長,此爲劉歆、鄭玄、皇甫謐所誤也。《易·繫辭傳》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爲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經典釋文》云:“包,本又作庖。鄭云取也。孟、京作伏。犧,鄭云:鳥獸全具曰犧。孟、京作戲,云伏服也,戲化也。”案《白虎通義·號篇》云:“下伏而化之,故謂之伏羲也。”《風俗通義》引《含文嘉》云:“伏者,别也,變也。戲者,獻也,法也。伏戲始别八卦,以變化天下,天下法則,咸伏貢獻,故曰伏戲也。”蓋今文舊説,孟、京所用。《漢書·律曆志》曰:“作網罟以田漁取犧牲,故天下號曰炮犧氏。”蓋鄭説所本。《易》但言田漁,歆妄益取犧牲三字,實非也。《禮記·月令正義》引《帝王世紀》曰:“取犧牲以共庖廚,食天下,故號曰庖犧氏。”則又以庖字之義,附會庖廚,失之彌遠矣。《太平御覽》引《詩緯含神霧》曰:“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伏羲。”《易·繫辭傳疏》引《帝王世紀》曰:“有大人跡,出於雷澤,華胥履之,而生包犧。”《淮南子·地形》曰:“雷澤有神,龍身人頭,鼓其腹而熙。”《山海經·海内東經》曰:“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作“鼓其腹則雷”。在吴西。”此吴即虞字,可見雷澤即舜所漁也。《魯靈光殿賦》曰:“伏羲鱗身,女媧蛇軀。”李善《注》引《列子》曰:“伏羲、女媧,蛇身而人面。”又引《玄中記》曰:“伏羲龍身,女媧蛇軀。”古者工用高曾之規矩,殿壁畫像,亦必有所受之,則古神話以伏羲在沼澤之區不疑也。《管子·輕重戊》曰:“伏羲作九九之數,以合天道。”八卦益以中宫,是爲九宫。明堂九室,取象於是。明堂之制,四面環水,蓋湖居之遺制。伏羲之社會,從可推想矣。伏羲所重,蓋在於漁,故《易》稱其作結繩而爲網罟。網以取魚,罟則并舉以浹句耳。尸子云:“燧人之世,天下多水,故教民以漁;宓犧氏之世,天下多獸,故教民以獵。”似不甚合,然亦不云其曾事牧也。作結繩爲網罟,疑即一事。説者以結繩爲未有文字時記事之法亦非。又有以黄帝爲游牧之世之君長者,以《史記·五帝本紀》有“教熊、羆、貔貅、貙、虎”之語也。此亦本非畜牧之事。然其上文不言其“治五氣藝五種”乎?又以其言黄帝“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爲營衛”也,然其上文不又言其“邑於涿鹿之阿”乎?古人隨意衍説,其辭多不審諦,要在參稽互證,博觀約取,安可據彼單辭,視爲定論也?

    中國與游牧民族遇,蓋起戰國之世。春秋時侵齊、魯又侵鄭者有山戎,亦曰北戎;侵晉者有赤、白狄;皆在今河南、北及山東境。其在今陝、甘境者,則《史記》所謂“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豲之戎;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者也。《史記》將此等盡入之《匈奴傳》中,後人遂皆視爲匈奴之倫,此實大誤。匈奴乃騎寇,此則所謂山戎。山戎猶後世言山胡、山越,乃諸部之通稱,非一族之專號。山戎之與我遇也,皆彼徒我車,與後世西南諸族,則頗相似矣,於匈奴乎何與?騎寇之名,昉見《管子·小匡篇》,此篇雖述管子事,實戰國時人作也。篇中言桓公破屠何。孫詒讓《墨子間詁》謂即《周書·王會》之不屠何。《非攻》云:且不一著何亡於燕、代、胡、貉之間。且當作祖,不一著何,則不屠何之衍誤,後爲遼西之徒河縣。其説似之。綿亘燕、代、胡、貉之間,蓋當時一大族矣。自此以西爲林胡、樓煩,後爲趙所懾服。又其表則爲匈奴,趙徒攘斥之,而未能懾服之,至秦、漢世,遂收率游牧之族,大爲北邊之患焉。《史記》云:“燕有賢將秦開,爲質於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餘里。燕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五郡之表,不得皆爲東胡。東胡,漢初居匈奴東,冒頓襲破之。其後匈奴單于庭直代、雲中,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上谷似即東胡舊地也。此等皆戰國時北方騎寇。古所謂大行之脈,起今河南、北、山西三省之交,東北行,蔽河北省之北垂,至於海,蓋皆山戎之所居,爲中國與北方游牧民之介,山戎之居,地險不易入,其民貧,亦無可略。斯時游牧之族,部落尚小,亦無力逾山而南。中國之文明,實在此和平安静之區,涵育壯大也。

    或曰:子言騎寇雖見管子書,實説戰國時事,似矣。然孔子稱管仲之功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何也?《論語·憲問》。曰:安見《論語》中遂無戰國時人語邪?不特此也。中庸:“子路問强。子曰: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與?抑而强與?”“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所説亦戰國後情形也。又曰:“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則彌可見爲秦始皇一統後語矣。《國語·齊語》謂齊桓公築五鹿、中牟、蓋與、牡丘,以衛諸夏之地,所拒者亦不過山戎、衆翟而已。韋《注》説。《左氏》謂齊侯伐山戎,以其病燕,所病者南燕,非北燕也。别有考。

    亞里士多德謂人之謀生,不外畜牧、耕稼、劫掠、捕魚、田獵五者。見所著《政治論》第一編第八章。吴頌皋、吴旭初譯本。劫掠之技,起自田獵之世,蓋以施諸物者移而施諸人也。然田獵之世,口實實少,不能合大羣,故其侵略之力不强,至游牧之世,則異是矣。中國自秦、漢以後,屢爲異族所苦,實以居其朔垂者爲游牧之民故也。然中國可謂善禦游牧民者矣。夫西洋之有希臘、羅馬,猶東洋之有中國也。今西方之希臘、羅馬安在哉?其在東方,則中國猶是中國人之中國也。此文明之扞城也。豈易也哉?或曰:中國當皇古之世,亦嘗有牧人征服漁人之事。觀古代牛、羊、犬、豕爲貴者之食,魚鱉爲賤者之食可知。此説蓋是?但其爲時甚早,其事跡,書傳已無可考矣。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八年第一期,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五日出版

    六三農業始於女子

    今社會學家言:農業始於女子。求諸吾國古籍,亦有可徵者焉。《周官·天官》内宰:“上春,詔王后帥六宫之人,而生穜稜之種。”《注》:“古者使后宫藏種。”是藏種職之女子也。《穀梁》桓公十四年:“曰:甸粟而内之三宫,三宫米而藏之御廪。”文公十三年:“宗廟之禮,君親割,夫人親舂。”《國語·楚語》曰:“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牛,刲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周官·地官》:舂人有女舂抌。藳人有女藳。《秋官》司厲:“其奴,男子入於罪隸,女子入於舂藳。”是粟米之成,又由於女子也。《天官》九嬪:“凡祭祀,贊玉齍。《注》:“玉敦,受黍稷器。”贊后薦徹豆籩。”世婦:“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帥女官而濯摡,爲齍盛。及祭之日,涖陳女宫之具。凡内羞之物。”《春官》内宗:“掌宗廟之祭祀,薦加豆籩。及以樂徹,則佐傳豆籩。賓客之饗食亦如之。”大宗伯:“凡大祭祀,王后不與,則攝。薦豆籩,徹。”《禮記·郊特牲》曰:“鼎俎奇而籩豆偶,陰陽之義也。”《禮·有司徹》曰:“宰夫羞房中之羞於尸侑主人主婦,皆右之。司士羞庶羞於尸侑主人主婦,皆左之。”《注》曰:“房中之羞,其籩則糗餌粉糍,其豆則酏食糝食。庶羞,羊臐豕膮,皆有胾醢。房中之羞,内羞也。内羞在右,陰也。庶羞在左,陽也。”《聘禮》:“醯醢百瓮,夾碑十以爲列,醯在東。”《注》:“醯谷,陽也。醢肉,陰也。”《疏》:“醯是釀穀爲之,酒之類,在人消散,故云陽。醢是釀肉爲之,在人沉重,故云陰也。大宗伯云:天産作陰德,地産作陽德。《注》云:天産六牲之屬,地産九穀之屬,以六牲之陽,九穀爲陰,與此醯是穀物爲陽違者,物各有所對。六牲動物,行蟲也,故九穀爲陰。《郊特牲》云:鼎俎奇而籩豆偶,陰陽之義也,又以籩豆醯醢等爲陰,鼎俎肉物揔爲陽者,亦各有所對。以鼎俎之實,以骨爲主,故爲陽;籩豆穀物,故爲陰也。《有司徹注》,又以庶羞爲陽,内羞爲陰者,亦羞中自相對。内羞雖有糝食是肉物,其中有糗餌粉糍食物,故爲陰,庶羞肉物,故爲陽也。”案醯爲陽,肉爲陰,即“凡飲養陽氣,凡食養陰氣”之義。《疏》以消散沉重爲説,是也。是古之祭饗,男子所共皆肉食,女子所共皆穀食疏食也。《祭統》曰:“祭也者,必夫婦親之,所以備外内之官也。官備則具備。水草之菹,陸産之醢,小物備矣。三牲之俎,八簋之實,美物備矣。昆蟲之異,草木之實,陰陽之物備矣。凡天之所生,地之所長,苟可薦者,莫不咸在,示盡物也。”蓋古者男女分業,非夫婦親之,則不能備物,此其所以“既内自盡,又外求助”也。《左氏》隱公三年曰:“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關雎》之詩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毛《傳》曰:“后妃有關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采蘩傳》曰:“公侯夫人執蘩菜以助祭。神響德與信,不求備焉,沼沚溪澗之草,猶可以薦。王后則荇菜也。”蘋蘩蕰藻,乃水處之民所食,而亦其所以祭也。《禮記·昏義》曰:“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毁,教於公宫,祖廟既毁,教於宗室。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公羊》哀公六年:“陳乞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是古獵爲男子之業,耕漁皆女子之事也。獵以習戰鬥,則禮尚焉;耕漁較和平,則賤之而人君弗親;見《左氏》隱公五年臧哀伯諫觀魚。蓋人之好殺伐久矣。

    《曲禮下》曰:“凡摯:天子鬯,諸侯圭,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摯匹。《注》:“説者以匹爲騖。”婦人之摯,椇、榛、脯、脩、棗、栗。”《公羊》莊公二十四年:“大夫宗婦覿用幣。用者,不宜用也。然則曷用?棗栗云乎,腶脩云乎。”《左氏》亦載御孫之言曰:“男贄,大者玉帛,小者禽鳥,以章物也。女贄,不過棗栗脯脩,以告虔也。”夫“居山以魚鱉爲禮,居澤以鹿豕爲禮,君子謂之不知禮”,《禮記·禮運》。則贄必各用其所有。而男贄以禽鳥,女贄以椇榛棗栗,可見其一事獵,一事農矣。女贄亦以腶脩者,腶脩女子所制,非其從事於田牧也。又古者五母雞,二母彘,爲田家之畜;又家從豭省聲。鄉飲酒之禮用犬;而昏禮,舅姑入室,婦以特豚饋;知田家孳畜,亦女子所有事,而男子主行獵,故與犬特親也。夫獵物者莫猛於犬;而人類殺伐之技,亦無不自弋獵禽獸來。當草昧之世,人與犬實相親也。曾幾何時,而人以屠狗爲業矣。而人與人且相戕相賊矣。“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也”,豈徒施於人者爲然哉?横渠曰:“民吾同包,物吾與也。”世豈有殺朋友以食弟昆,而可稱爲仁人者乎?抑豈有不反戕其弟昆者乎?大雄氏之戒殺,有旨哉!

    六四古代商業情形

    商業之始,其起於各部落之間乎?孟子之詰彭更曰:“子不通工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其詰陳相曰“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備,如必自爲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孟子·滕文公下》。此爲商業之所由起。然古代部落,率皆共産,力之出不爲己,貨之藏不於己。取公有之物而用之,以己所有之物資人,皆無所謂交易也。惟共産限於部落之内,與他部落固不然,有求於他,勢不能無以爲易,而交易之事起矣。往來日數,交易日多,則敦樸日漓,嗜欲日啓,而私産之習漸萌。私産行,則人與人之相資,亦必有以爲易,此則商業之所由廣也。

    老子曰:“郅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鹽鐵論》曰:“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求,足以相更,故農民不離畎畝而足乎田器,工人不斬伐而足乎陶冶,不耕而足乎粟米。”《水旱》。《管子》曰:“市不成肆,家用足也。”《權修》。可見古者一部落之中,及此部落與他部之間,交易皆極少,然生事愈進,則分工愈密。分工愈密,則彼此之相資益深,而交易遂不期其盛而自盛,故《管子》又謂“聚者有市,無市則民乏”矣。《乘馬》。《管子·乘馬》曰:“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

    陳相曰:“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二,國中無僞,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孟子·滕文公上》。不論精麤但論多少。戰國時人,斷無從發此奇想。蓋古自有此俗,而農家稱頌之。許行治農家言,因亦從而主張之也。交易之初,情狀奚若,據此可以想見矣。

    《易·繫辭傳》謂“日中爲市”,“交易而退”,此蓋擇定時定地爲之,今之所謂作集也,斯時交易,蓋盛於農隙之時,《酒誥》曰:“妹土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肇牽車牛,遠服賈。”僞《孔傳》曰:“農功既畢,始牽車牛,載其所有,求易所無”,故《郊特牲》謂“四方年不順成,八蜡不通”,“順成之方,其蜡乃通”也。稍進,乃有常設之市,在於野田墟落之間,《公羊》何《注》所謂“因井田而爲市”,宣十五年。《陔餘叢考·市井》曰:“市井二字,習爲常談莫知所出。《孟子》在國曰市井之臣,注疏亦未見分析。《風俗通》曰:市亦謂之市井,言人至市有粥賣者。必先於井上洗濯香潔,然後入市也。顔師古曰:市,交易之處;井,共汲之所,總言之也。按《後漢書·循吏傳》:白首不入市井。《注》引《春秋》井田記云,因井爲市,交易而退,故稱市井。此説較爲有據。”愚謂此説與《公羊》何《注》蓋係一説。市之設,所以便農民,而設市之處,則因衆所共汲之井,顔説亦此意也。管子所謂“聚而有市”者也。孟子曰:“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公孫丑下》。《注》:“龍斷堁斷而高者也。”明其貿易行之野田墟落之間,所居高則易望見人,人亦易望見之,故一市之利爲所罔矣。更進,乃有設肆於國中者。《管子》曰:“百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十里。一日定慮,二日定載,三日出竟,五日而反,百乘之制輕重,毋過五日。百乘爲耕,田萬頃爲户,萬户爲開,口十萬人,爲分者萬人,爲輕車百乘,爲馬四百匹。千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百五十餘里,二日定慮,三日定載,五日出竟,十日而反,千乘之制,輕重毋過一旬,千乘爲耕,田十萬頃爲户,十萬户爲開,口百萬人,爲當分者十萬人,爲輕車千乘,爲馬四千匹。萬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百里。三日定慮,五日定載,十日出竟,二十日而反。萬乘之制,輕重毋過二旬,萬乘爲耕,田百萬頃爲户,百萬户爲開,口千萬人,爲當分者百萬人,爲輕車萬乘,爲馬四萬匹。”《揆度》。此雖辜較之言,然其所規畫,欲以一國之人,則審矣。古者建都,必中四境之内,曰中國,而立市即在國都之中,《考工記》所謂“匠人營國,面朝後市”者,此物也。故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也。《萬章下》。市井二字,初蓋指野田墟落間之市。後乃以爲市之通稱。

    古代之商,非若後世之易爲也。古代生計,率由自給,生事所須,不資異國,其有求於異國者,必其遭遇災禍,以致空無,庚財不聞,乞粜莫與,交易所得,資以續命,匪徒曰不得不可以爲悦而已,而其時之貿易,不如今日之流通。我所求者,何方有之,何方較賤,所持以爲易者,何方有之,何方較貴,非若今日安坐可知,憶度可得,皆有待於定慮之豫,決機之果者也。故白圭曰:“吾治生産,猶伊尹、吕尚之謀,孫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足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史記·貨殖列傳》。然則豪商駔賈其有才智,不始晚近,自古昔則然矣。故曰:“商之爲言章”也《白虎通》、《漢書·食貨志》“大司農中丞耿壽昌,以善爲算,能商功利,得幸於上”。師古曰“商,度也。”鄭商人弦高,能矯命以卻秦師,《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其賈於楚者,又密慮欲出荀瑩,《左傳》成公三年。其明徵矣。子産之告韓宣子曰:“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藿,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强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弗與知。”《左傳》昭公十六年。所以重商如此。其甚者以肇造之國,貨財或有闕乏,必恃商人致之也。衛國破壞,文公通商,卒致殷賑,亦同此理。《左傳》閔公二年。

    曷言古者生事所須,不資異國也?《史記·貨殖列傳》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粜。”又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己。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刍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執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户説以眇論,終不能化。”“夫山西饒材、竹、穀、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枬、梓、薑、桂、金、錫、連、丹沙、犀、瑇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謡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此亦其所喜好而已,謂必待以奉生送死,非情也。《周書》曰:“商不出則三寶絶。”三言其多,曰寶則亦非生活所必資矣。聲子之説子木也,曰:“晉卿不如楚,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左傳》襄公五年。杞、梓、皮革,固非宫室器用所必資,亦其所喜好而已。當時商人所販粥者如此,故多與王公貴人爲緣,故子貢“廢作鬻財,”“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莫不分庭,與之抗禮。”《史記·貨殖列傳》。晁錯論漢之商人,猶謂其“交通王侯,力過吏勢”,《漢書·食貨志》。夫固有以中其所欲,非獨以其富厚也。然生事日進,分工愈密,交易愈盛,則其所恃以牟利者,不必皆王公貴人,而顧在於平民。其術一時穀物之輕重而廢居焉,一備百物以待取求。《管子》曰:“歲有四秋,農事作爲春之秋。絲纊作爲夏之秋,五穀會爲秋之秋。紡績緝縷作爲冬之秋。見《管子·輕重乙》。物之輕重,相什而相伯。”又曰:“君朝令而求夕具,有者出其財,無有者賣其衣屨”是也。《輕重甲》。故曰:“君躬犁墾田,耕發草土,得其穀矣。民人之食,有人若干步畝之數,然而有餓餒於衢閭者,穀有所藏也。君鑄錢立幣,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數,然而民有賣子者,何也?財有所并也。”《輕重甲》。管子所欲摧抑者,正此等人。故曰:“歲有凶禳,故穀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賈游市,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强者能守;分財若一,智其能收。智者有什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賡本之事。然而人君不能調,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夫民富則不可以禄使也,貧則不可以罰威也。法令之不行,萬民之不治,貧富之不齊也。”故曰:“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鍾之藏,藏襁千萬。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鍾之藏,藏襁百萬。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器械,種饢糧食,畢取贍於君。故大賈蓄家,不得豪奪吾民矣。”《國蓄》。漢代之抑商,蓋由此也。

    計然曰:“夫粜,二十病農,九十病末。末病則財不出,農病則草不闢矣。上不過八十,下不過三十,則農末俱利。”《史記·貨殖列傳》。然則斯時粜價,輕重相去,蓋四而又半之焉。而李悝爲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農民之生穀,石以三十錢計,然則農夫所得,最下之價耳,上此則利皆入於商人矣。此農家則流,所以欲重農而抑商耶,亦勢有所激也。古農家言,非徒道耕稼之事。許行爲神農之言,而譏切時政,其明徵矣。《管子》書最雜,昔人隸之道家或法家,實可入雜家。《輕重》諸篇亦皆農家言也。

    上所言乃古代之豪商駔儈,其尋常者初不能然,古者行曰商,處曰賈。商須周知四方物産登耗,又周行異國,多歷情僞,其才智自高。賈即不能然,然猶有廛市以處。至求壟斷之賤丈夫,則又其下焉者矣。《周官》有販夫販婦,蓋亦此曹也。又廛人掌斂總布,杜子春云:“總當爲儳,謂無市立持者之税也。”鄭玄不從,而注肆長叙其總布取之,又《詩有瞽箋》:“簫,編小竹管,如今賣餳者所吹也。”《疏》:“《史記》稱伍子胥鼓腹吹簫,乞食吴市,亦爲自表異也。”此即《説文》所謂“衒,行且賣”也。此并壟斷而不能得,又下之者矣。

    原刊《光華大學經濟雜志》創刊號,一九三○年一月出版

    六五讀馬爾薩斯人口論

    《論語》:孔子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曰“丘聞”,則是古語,而孔子引之也。歐洲自希臘時,已有憂人庶而地不足以容之者。馬爾薩斯之人口論,成於近世,實原於古昔也。中國自古無以此爲慮者。中國人好言井田。行井田,田不給授,尤爲巨患,而言治者訖亦慮不及此,何哉?曰:患必迫於目前,而後人以爲憂。中國井田之制,蓋行於古代,其時方患土滿。至後世,人滿之患,或見於一隅,然所謂計口授田者,徒有其名而已,人滿之患,不易徵實;且合全國而言之,固未嘗無調劑之方,患不切,故慮有所不及也。曷言乎古以土滿爲患也?且井田之制,至春秋戰國時,固已不可問矣。然其時患土滿者,猶比比也。《韓非子》曰:“今人有五子不爲多。子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衆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徧檢書傳,以人滿爲患者,惟此而已。外此則皆以土滿爲患者也,則以韓地“險惡山居”故也。古之用兵,不守關隘;《春秋大事表》有此論。越國鄙遠,習爲恒事,《癸巳類稿·越國鄙遠義》。皆土曠人希之證。邲之戰,在鄭之郊,而樂伯致師,麋興於前;趙旃見逐,棄車走林。《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知列國都邑,多在山林之間也。且韓子所謂事力勞而供養薄者,渠必由於民之庶哉?“齊桓公之平陵,見年老而自養者。問其故。對曰:吾有子九人。家貧無以妻之。吾使傭而未反也。桓公取外御者五人妻之。”《説苑·貴德》。知古之患貧者,在人少,無以力作,不在人多,無以爲食。韓子所謂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者,使有制民之産之君,授之以田宅,皆給足之民也。故《墨子·非攻》,極言土地所有餘,人民所不足,以攻戰爲不利也。夫人事不善,皆可救正。人庶而地不足以容,則限於天而無如何。實人患之最深者也。古之人慮不及此,不亦淺乎?曰今有人焉,五色以盲其目,五音以聾其耳,五味以爽其口,馳騁田獵以狂其心;而憂百齡之後目不明,耳不聰,口不知味,心不睿聖也,可謂知乎?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日争奪相殺之不暇,安能至於人庶而地不足以容?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四卷第四期,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

    六六管子輕重一

    世皆以《管子·輕重》,徒爲富國之謀,甚者以爲損下益上之計,其實非也。《輕重》諸篇,皆言平均之道。蓋古者財利之分賦,其權本操之人君;其後王公大人,日以淫侈,寖至不能舉其職,而駔儈之勢日張;人君既不克裁制,而淫侈愈甚,患貧亦愈甚,轉致寬假於駔儈,而益虐取於下民,民生遂蹙焉不可終日。《輕重》諸篇,亦相時勢之所宜,欲使分財布利之權,復歸於上,以拯救煢獨,裁抑富人耳。故曰:“天以時爲權,地以財爲權,人以力爲權,君以令爲權。”《山權數》。《揆度》:“五穀者,民之司命也;刀幣者,溝瀆也;號令者,徐疾也。”此與《禮記》“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之言合。正同政。《禮運》。今之言生計者,以租庸贏爲利之本,古之言生計者,以時財力爲利之本,其説亦頗相類。而古必兼政令言之,則不徒致謹於其生,亦且致謹於其分。使歐人而知此義,則不致舉國之利,皆入於駔儈,而重煩言羣學者之勞心焦思矣。

    《國蓄》曰:“人君挾其食,守其用,據有餘而制不足。”《揆度》曰:“民重則君輕,民輕則君重,此乃財餘以滿不足之數也。”又曰:“富能奪,貧能予,乃可以爲天下。”又述《神農》之教曰:“無食者予之陳,無種者貸之新,故無什倍之賈,無倍稱之民。”《輕重甲》曰:“今欲調高下,分并財,散積聚。不然,則世且兼并而無止,蓄餘藏羨而不息,貧賤鰥寡獨老,不與得焉。”其意在均平,躍然可見。《輕重乙》曰:“奪然後予。”蓋天下之財,必賴天下之力生之;若待人君耕而食之,織而衣之,則惟日不足矣。然則當財利分賦,既已不均之後,而欲有所予者,其勢固不能不先有所奪。故如《輕重》諸篇之言,非武健嚴酷也,更非損下以益上也,乃謀財有餘以滿不足也。《易》曰:“地中有山謙,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輕重之家有焉。

    當時所謂兼并者,蓋以商賈之人爲多;積聚則卿大夫之家爲多。《國蓄》曰:“君引錣量用,耕田發草,上得其數矣;民人所食,人有若干步畝之數矣,計本量委則足矣;然而民有飢餓不食者何也?穀有所藏也。人君鑄錢立幣,民庶之通施也,人有若干百千之數矣;然而人事不及,用不足者何也?利有所并藏也。”藏字疑衍。《輕重甲》:“今君躬犂墾田,耕發草土,得其穀矣。民人之食,有人若干步畝之數,然而有餓餒於衢閭者,何也?穀有所藏也。今君鑄錢立幣,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數,然而民有賣子者,何也?財有所并也。”即言兼并積聚之害也。

    《山權數》言“丁氏之家粟,可食三軍之師”,而《輕重丁》言“大夫多并其財而不出,腐朽五穀而不散”,此并兼積聚之在於封君者也。并其財而不出,蓋謂積幣而不散。“財幣欲其行如流水”,積而不散,本無利可圖,然能使民間錢幣之數減少,亦有害也。治之之策:一以寶爲質而假其邑粟,《山權數》所言是也;一則滅其位,杜其門,迫之使不得不散,《輕重丁》所言是也。《輕重甲》曰:“君請縞素而就士室,朝功臣世家遷封食邑積餘藏羨跱蓄之家曰:城脆致衝,無委致圍,天下有慮,齊獨不與其謀。子大夫有五穀菽粟者勿敢左右,請以平賈取之子。與之定其券契之齒,釜鏂之數,不得爲侈弇焉。困窮之民,聞而糴之,釜鏂無止,遠通不推,國粟之賈坐長而四十倍。君出四十倍之粟以振孤寡,牧貧病,視獨老。窮而無子者,靡得相鬻而養之,勿使赴於溝澮之中。若此,則士争前戰爲顔行,不偷而爲用。輿死扶傷,死者過半。”此則官立法,强積聚之家以平賈糶其粟也。

    封君之積聚,亦徒爲積聚耳,商賈則操奇計贏,資本隨周轉而增殖,其剥民尤甚。《國蓄》曰:“歲有凶穰,故穀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七臣七主》曰:“政有緩急,故物有輕重;歲有敗凶,故民有義當作羨。不足;時有春秋,故穀有貴賤。”此物賈升降之原也,而其利皆入於商賈。《輕重乙》曰:“歲有四秋。物之輕重相什而相伯。”《山國軌》曰:“泰春,泰夏,泰秋,泰冬,此物之高下之時也;此民之所以相并兼之時也。”《揆度》曰:“今天下起兵加我,民棄其耒耜,出持戈於外,然則國不得耕,此非天凶也,此人凶也。君朝令而夕求具,民肆其財物與其五穀爲讎,厭而去,賈人受而廩之;然則國財之一分在賈人。師罷,民反其事,萬物反其重,賈人出其財物,國幣之少分廩於賈人。若此,則幣重三分,財物之輕重三分,賈人市於三分之間,國之財物盡在賈人,而君無筴焉。民更相制,君無有事焉。”所言即其事也,三分,謂君民與賈人也。《輕重甲》曰:“今君之籍取以正,同政。萬物之賈,輕去其分,皆入於商賈,此中一國而二君二王也。”其權力之大可想。《輕重丁》曰:“桓公曰:四郊之民貧,商賈之民富,寡人欲殺商賈之民,以益四郊之民,爲之奈何?”可見商人之兼并農人,由來舊矣。

    《國蓄》曰:“利出於一孔者,其國無敵;出二孔者,其兵不詘;出三孔者,不可以舉兵;出四孔者,其國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養,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此等議論,皆後人所目爲武健嚴酷,而訾其損下益上者也。殊不知當時事勢,人民之利害,實與國君合,而與豪暴背馳。封建之所以卒廢,商賈所以世爲人之所賤者以此。先秦諸子,固無欲芻狗其民,以媚説其君者也。

    《輕重丁》言:“城陽大夫,嬖寵被絺紘,鵝鶩含餘秣;齊鐘鼓之聲,吹笙箎,同姓不入,伯叔父母遠近兄弟皆寒而不得衣,飢而不得食。及滅其位,杜其門而不出,則功臣之家,皆争發其積藏,出其資財,以予其遠近兄弟;以爲未足,又收國中之貧病孤獨老不能自食之萌,皆與得焉。故桓公推仁立義,功臣之家,兄弟相戚,骨肉相親,國無飢民。此之謂繆數。”蓋老有所終,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大同之世,本有此制,小康之世,猶沿襲焉。至於亂世,君卿大夫日以淫侈,然後其遺規寖以廢墜也。此亦民失其養之一大端。效晏子惠流三黨,見稱百世;即陳氏厚施,民亦未嘗不蒙其利也。

    六七管子輕重二

    凡理天下之財者,必能通天下之有無。有無之差,一以時,一以地,商人之獲利,即由此也。《輕重乙》:“桓公問於管子曰:衡有數乎?管子對曰:衡無數也。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桓公曰:然則衡數不可調邪?管子對曰:不可調。調則澄,澄則常,常則高下不貳,高下不貳,則萬物不可得而使固。”此言物賈之變動,乃事勢之自然也。又曰:“歲有四秋。物之輕重相什而相伯。”此物賈之異以其時者也。又曰:“昔狄諸侯,畝鍾之國也,故粟十鍾而錙金;程諸侯,山諸侯之國也,故粟五釜而輜金。”此物賈之異以其地者也,善爲天下者,必合異時異地而劑其平。使豐饒者不至有餘,空無者不至不足;樂歲不至狼戾,而凶年不至流離也,然則物不可調而可調也。此則以人事彌天行之闕,而民養生送死無憾矣。

    《王制》曰:“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雖有凶旱水溢,民無菜色,然後天子食,日舉以樂。”此即所謂合異時而劑其平者也。輕重之家,亦知此義。《管子·國蓄》曰:“歲適美,則市糶無予而狗彘食人食;歲適凶,則市糴釜十繦而道有餓民。然則豈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贍也哉?夫往歲之糶賤,狗彘食人食,故來歲之民不足也。”可謂言之深切著明矣。交易未興之世,無由合異地以相劑,惟有自營積貯,以備緩急,故有耕九餘三之制。交易既興,則不然矣。故《管子》又曰:“物適賤,則半力而無予,力當作?,十一也。民事不償其本;物適貴,則什倍而不可得,民失其用。然則豈財物固寡而本委不足也哉?夫民利之時失,而物利之不平也。故善者委施於民之所不足,操事於民之所有餘。夫民有餘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斂積之以輕,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什倍之利,而財之櫎可得而平也。”蓋交易既興,則積貯之制雖廢,而商人之買賤賣貴,已不翅爲酌盈劑虚之謀。特其挹彼注兹,乃爲牟利起見,故凡民之受其害者,無以異於天災,或且加烈焉。言輕重者,知通工易事之既興,必不能返諸自爲而後用之之世也,則與其遏其貿易,迫其積貯,《郊特牲》曰:“四方年不順成,八蠟不通,以謹民財也。順成之方,其蠟乃通,以移民也。”蓋古者農家交易,多以穀粟。用有餘,食將不足,故年不順成,則禁其通商也。移,鄭讀爲羨,實即《管子》通移之移,不改字,義亦可通。毋寧即其貿易之間,爲之酌盈劑虚,損有餘以補不足焉,是則輕重家之旨也。故輕重者,交易既興後之積貯;積貯者,交易未興時之輕重。其爲法雖異,而其用意則同,皆所以馭天行之無常,而使之有常者也。

    《山權數》曰:“王者歲守十分之參,三年與少半成歲。三十一年而藏十一年與少半。藏參之一不足以傷民,而農夫敬事力作。故天毁埊凶旱水泆,民無入於溝壑乞請者也。此守時以待天權之道也。”《揆度》曰:“一歲耕五歲食,粟賈五倍。一歲耕六歲食,粟賈六倍。二年耕而十一年食。”《事語》曰:“歲藏一,十年而十也。歲藏二,五年而十也。穀十而守五,綈素滿之,五在上。故視歲而藏,縣時積歲,國有十年之蓄。富勝貧,勇勝怯,智勝愚,微勝不微,有義勝無義,練士勝敺衆,凡十勝者盡有之。故發如風雨,動如雷霆,獨出獨入,莫之能禁止,不待權輿。”皆合異時而劑其豐歉,與耕九餘三之意同。

    欲調劑各地之盈虚者,必先明於一地之盈虚。《山國軌》、《山至數》之所言,則其事也,《山國軌》欲考各縣各鄉之田若干,餘食若干,女工若干,餘衣若干,山田間田不足者若干。有餘者置公幣以糴其餘,不足者置公幣以滿其准。《山至數》言一縣必有一縣中田之筴,一鄉必有一鄉中田之筴,一家必有一家直人之用。又言幣乘馬之法:以方六里爲一區,而計其田之美惡。穀之多寡貴賤,及其用幣之數,穀與幣相當之數。此皆欲明各地方之情形,以爲酌劑之本者也,蓋耕九餘三之制,藏有餘以待不足,善矣,然物不産於其地者,終不能得其用;而磽確之地,雖勤力而猶不能自活者,遂不可以居人,合各地而劑其盈虚,則無此患矣。《山至數》言:“有山處之國,有氾下多水之國,有山地分之國,有水泆之國,有漏壤之國。山處之國,常藏穀三分之一;氾下多水之國,常操國穀三分之一;山地分之國,常操國穀十分之三;水泉之所傷,水泆之國,常操十分之二;漏壤之國,謹下諸侯之五穀,與工雕文梓器以下天下之五穀。”《輕重乙》言:“畝鍾之國,粟十鍾而輜金;山諸侯之國,粟五釜而輜金。”皆因地利之不同,知其所産之多寡,以謀調劑之方者也。夫能合各地方而劑其盈虚,則真爲普天之下所仰賴,而不愧爲天下之主矣。古之所謂王道者如此。

    合各地方以謀相贍,亦自古有之,庚財、乞糶是也;特其事不可常恃,故貿易之事,必繼之而起。《山權數》曰:“湯七年旱,禹五年水。湯以莊山之金、禹以歷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賣子者。”《國蓄》曰:“玉起於禺氏,金起於汝漢,珠起於赤野,東西南北距周七八千里;水絶壤斷,舟車不能通。先王爲其途之遠,其至之難,故託用於其重,以珠玉爲上幣,以黄金爲中幣,以刀布爲下幣。三幣,握之則非有補於煖也,食之則非有補於飽也,先王以守財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知合各地方以酌盈劑虚,由來舊矣。惜乎乘時御宇之君,莫能行輕重斂散之事,使其權盡操於駔??,而無??賣子者,受人禍或轉烈於天行耳。此則每讀《管子》之書,不禁掩卷而三歏者也。

    六八管子輕重三

    《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漢書·食貨志》曰:“食,謂農殖嘉穀可食之物;貨,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龜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蓋民以食爲天,在古代必出於自給,而其餘百物,則或仰給於外來,故總稱爲貨,與食對舉也。《管子·輕重》亦然。《揆度》曰:“五穀者,民之司命也;刀幣者,溝洫也。”《國蓄》曰:“五穀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幣,民之通施也。”《輕重乙》曰:“五穀粟米者,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布者,民之通貨也。”《國蓄》又曰:“凡五穀者,萬物之主也。穀貴則萬物必賤,穀賤則萬物必貴。兩者爲敵,則不俱平。”《輕重甲》曰:“粟重黄金輕,黄金重而粟輕,兩者不衡立。”《乙》曰:“粟重而萬物輕,粟輕而萬物重,兩者不衡立。”皆是。

    是故當時之貿易,實爲以穀與萬物相易;而泉幣之初興,尤依附於穀粟,故《山國軌》言“幣若干而中用,穀若干而中幣”;又欲令“貲家假幣,皆以穀准幣,直幣而庚之”。《山至數》亦言“以幣准穀而授禄”也。

    斯時民間之爲用,亦錢穀并行。故《國蓄》言“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鍾之藏,藏繦千萬;使千室之都,必有千鍾之藏,藏繦百萬”,《輕重丁》亦言“凡稱貸之家,出泉三千萬,出粟數千萬鍾”也。布帛之爲用亦甚多,故《輕重甲》言:“君朝令一怒,布帛流越而之天下。”

    穀與萬物,相爲輕重,而時人之見解,則多重穀而輕他物,故《山至數》言:“彼守國者,守穀而已矣。”因欲貯穀於國中,而徠諸侯之穀,其言曰:“彼諸侯之穀十,使吾國穀二十,則諸侯穀歸吾國矣;諸侯穀二十,吾國穀十,則吾國穀歸於諸侯矣。故善爲天下者,謹守重流,而天下不吾洩矣。”《輕重乙》言:“昔者紀氏之國,强本節用者,其五穀豐滿而不能理也,四流而歸於天下,適足爲天下虜。”又言:“滕魯之粟釜百,則使吾國之粟釜千,滕魯之粟,四流而歸我。”《輕重丁》言:“昔者癸度居人之國,必四面望於天下。天下高亦高。天下高,我獨下,必失其國於天下。”凡以戒粟之外流也。《輕重乙》又曰:“桓公曰:皮幹筋角竹箭羽毛齒革不足,爲此有道乎?管子曰:惟曲衡之數爲可耳。桓公曰:行事奈何?管子對曰:請以令爲諸侯之商賈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芻菽,五乘者有伍養,天下之商賈,歸齊若流水。”可見其視穀粟以外之物,不妨仰給於國外也。《輕重戊》言魯、梁、萊、莒、楚、衡山之事皆寓言,亦皆重粟之理。

    《輕重乙》曰:桓公曰:“吾欲殺正商賈之利,而益農夫之事,爲此有道乎?”管子請重粟之賈,釜三百,“若是,則田野大辟,而農夫勸其事矣。”桓公曰:“重之有道乎?”管子對曰:“請以令與大夫城藏,使卿諸侯藏千鍾,令大夫藏五百鍾,列大夫藏百鍾,富商蓄賈藏五十鍾,内可以爲國委,外可以益農夫之事。”《輕重丁》曰:“桓公曰:糶賤,寡人恐五穀之歸於諸侯。寡人欲爲百姓萬民藏之,爲此有道乎?管子曰:今者夷吾過市,有新成囷京者二家,君請式璧而聘之。桓公曰:諾。行令半歲,萬民聞之,舍其作業而爲囷京以藏菽粟五穀者過半。”此鼂錯貴粟之論所本也。

    當時民間相易,蓋多以穀粟布帛,而泉幣則上之所爲,故上得挾此以御輕重。《國蓄》言“穀賤則以幣予食,布帛賤則以幣予衣,視物之輕重而御之以准”是也。以珠玉爲上幣,以黄金爲中幣,以刀布爲下幣。珠玉金銅,皆非凡民所有,故制幣之權,操之於君。《山國軌》曰:“斂萬物,應之以幣,幣在下,萬物皆在上。”《山至數》曰:“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幣。以幣准穀而授禄,故國穀斯在上。”又曰:“士受貲以幣,大夫受邑以幣,人馬受食以幣,則一國之穀資在上,幣資在下。”皆推行錢幣之策也。

    人君挾幣以御萬物,其所重者仍在穀。故《山至數》言“穀十藏於上,三游於下”;又欲“國穀三分,二分在上”。

    珠玉黄金,皆非平民所能有,而挾之可以御輕重者,以當時之封君,藏粟甚多故也。《山權數》言以寶爲質,而假丁氏之粟即其事。當時商人,所以能交通王侯、力過吏勢者以此。子貢貨殖,所以所至國君,無不與之分庭抗禮也。

    後世之言理財者,每好言藏富於民,而實不得其解。藏富於民之語,昉見《管子》。《管子·山至數》曰:“王者藏於民,霸者藏於大夫,殘國亡家藏於篋。桓公曰:何謂藏於民?請散:棧臺之錢,散諸城陽;鹿臺之布,散諸濟陰。君下令於百姓曰:民富君無與貧,民貧君無與富。故賦無錢布,府無藏財,貲藏於民。歲豐,五穀登,五穀大輕,穀賈去上歲之分,以幣據之。穀爲君,幣爲下。國幣盡在下,幣輕,穀重上分。上歲之二分在下,下歲之二分在上,則二歲者四分在上;則國穀之一分在下,穀三倍重。邦布之籍,終歲十錢。人家受食,十畝加十,是一家十户也。出於國穀筴而藏於幣者也。以國幣之分,復布百姓,四減國穀,三在上,一在下,復筴也。”然則藏富於民,乃謂散幣以聚穀,非謂上於人民之生計,一無所知,徒以寡取爲仁,而聽其自相兼并也。苟一無所知而聽其自相兼并也,則所謂“民知而君愚,下貧而君富”者也。見《山權數》。

    六九管子輕重四

    《管子》輕重之筴,意蓋欲以輕税斂也。當時正税之外,有所取於民,皆謂之籍。故《山至數》言“輕賦税則倉廩虚,肥籍斂則械器不奉”;《輕重甲》:“不籍吾民,何以奉車革?不籍吾民,何以待鄰國?”又言:“皮幹筋角之徵甚重。重籍於民而貴市之。”又言:“弓弩多匡?者,而重籍於民。”《輕重丁》言“寡人多務,欲衡籍富商蓄賈稱貸之家,以利貧萌”也。《國蓄》曰:“租籍者,所以强求也;租税者,所慮而請也。”蓋經常之税,謂之租税;按田而别有所取,謂之租籍。下文又云:“以室廡籍,謂之毁成;以六畜籍,謂之止生;以田畝籍,謂之禁耕;以正人籍,謂之離情;以正户籍,謂之養贏。”《輕重甲》:“桓公曰:寡人欲籍於室屋。管子對曰:不可。是毁成也。欲籍於萬民。管子對曰:不可。是隱情也。欲籍於六畜。管子對曰:不可。是殺生也。欲籍於樹木。管子對曰:不可。是伐生也。”以田畝籍,蓋即所謂租籍。正人正户之正,與直通。《山至數》:“一縣必有一縣中田之筴,一鄉必有一鄉中田之筴,一家必有一家直人之用。”直人即正人,蓋謂中人,故有征役者。《輕重甲》:“民無以與正籍者,與之長假。”不與正籍,蓋不役之人也。以正人籍,口數將有蔽匿,故曰隱情;以正户籍,則重取於有役之家,無役者顧邀寬免,故曰養贏也。或曰:“贏當作羸,謂疲弱者獲免,而正户益困。”義亦可通。〇《輕重乙》:“租税者,君之所宜得;正籍者,君之所强求。”此正字别是一義,與正人正户之正不同。

    以室廡、六畜、田畝、正人、正户籍,蓋謂以是爲民貧富之准而斂之,猶後世以丁貲定户等矣。其政甚苛,故管子欲有國者取贍於物價輕重之間,而減廢此等苛税也。《國蓄》所謂“人君御穀物之秩相勝,而操事於其不平之間,故萬民無籍而國利歸於君”也。又曰:“天子籍於幣,諸侯籍於食。中歲之穀,糶石十錢。大男食四石,月有四十之籍。大女食三石,月有三十之籍。吾子食二石,月有二十之籍。歲凶穀貴,糶石二十錢,則大男有八十之籍,大女有六十之籍,吾子有四十之籍。是人君非發號令收嗇而户籍也。彼人君守其本委謹,而男女諸君吾子,無不服籍者也。”此言穀由官賣,凡食穀者,即不翅人人納税也,蓋租税之取民也顯,則民怨之;官賣穀之取利也隱,則民不覺;所謂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此爲政之微權也。

    《地數》曰:“武王立重泉之戍,令曰:民自有百鼓之粟者不行。民舉所最粟以避重泉之戍,而國穀二十倍,巨橋之粟亦二十倍。武王以巨橋之粟二什倍而市繒帛,軍五歲毋籍衣於民;以巨橋之粟二什倍而衡黄金百萬,終身無籍於民。准衡之數也。”此言以官粟市雜物,而免賦斂也。《山國軌》曰:“有莞蒲之壤,有竹箭檀柘之壤,有氾下漸澤之壤,有水潦魚鼈之壤。今四壤之數,君皆善官而守之,則籍於財物,不籍於人。”此言凡共用之物,皆設官治理,則不待賦斂於民也。此所謂不籍而富國也。

    粟爲民之所有,取之雖多,猶可竭蹶以應上之求;非凡民所能自爲者,則不得不求之商賈,而商人因以剥削農人矣。《揆度》曰:“君朝令而夕求具,國之財物,盡在賈人。”是大事也。《國蓄》曰:“今人君籍求於民,令曰十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九。先王知其然,故不求於萬民,而籍於號令也。”籍於號令,則所謂操重斂散之權者也。故輕重家言,不過欲奪商賈之利,歸之農夫而已矣,其意實在重農也,故吾疑爲農家言也。

    官買物未嘗不可求之商人,然商人仍取之於平民;而其取之也,必乘其急,而抑其賈;如此,則利盡歸於商賈矣。故寧以穀易他物,使穀有所渫,而其賈亦昂也。《輕重丁》言:“君幣籍而務,則賈人獨操國趣;君穀籍而務,則農人獨操國固。”此之謂也。

    籍字本義,蓋爲凡取民之稱。《孟子》言“助者藉也”,亦即此字。其初所取,蓋僅穀粟,故殷人田税,以此爲名。其後取於民之物日多,乃又以與賦税對舉也。《山至數》言:“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財物,苟合於國器君用者,皆有矩券於上。”可見其取民之苛矣。

    七〇讀商君書

    井田之廢,昔人皆蔽罪於商鞅,此謬也。商君一人,安能盡壞三代之成法?且秦之法,鞅壞之矣,六國之法,壞之者誰乎?此弗思之甚者也。朱子言開爲破壞鏟削之意,而非創置建立之名。又謂阡陌之地,切近民田,必有陰據以自私,而税不入於公上者。是以《秦紀》、《鞅傳》皆云爲“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税平。”蔡澤亦曰:“決裂阡陌,以静生民之業而一其俗。”以見商君之開阡陌,實爲救時之政。善矣。然於六國之井田,何以破壞,不能言也。予謂井田之廢,實由地狹人稠,而田不給於授。何也?人口之增,數十百年則自倍。戰争雖酷,所以奉生者雖觳,皆不足以沮之。此徵諸已事而可知者也。三代建國,近者數百年,遠者千餘歲。邦域之中,安能無地狹人稠之患?《商君書》曰:“地方百里者,山陵處什一,藪澤處什一,溪谷流水處什一,都邑蹊道處什一,惡田處什二,良田處什四,以此食作夫五萬。其山陵,藪澤,溪谷可以給其材。都邑、蹊道足以處其民。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也。今秦之地,方千里者五,而穀土不能處二。田數不滿百萬。其藪澤溪谷、名山、大川之材物貨寶,又不盡爲用。此人不稱土也。秦之所與鄰者三晉也。所欲用兵者韓魏也。彼土狹而民衆。其宅參居而并處。其寡萌賈息,民上無通名,下無田宅,而恃奸務末作以處。人之復陰陽澤水者過半。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過秦民之不足以實其土也。”《徠民》。當時列國衆寡不均之形可見。人情安土而重遷,《論語》:“小人懷土。”孔曰:“重遷。”寧尺寸墾闢於故鄉,而不肯移殖新地,蓋自古如此。且欲遷移,必有道路之費,室廬之築,口實播種之資,小民亦不足以語此。道遠既不能自達,達焉亦無以爲衛。有土之君,又域民而不欲其去。則惟有鏟削阡陌,填塞溝洫矣。朱子謂井田之制,水陸占地,不得爲田者頗多。商君惜地利之有遺,是以奮然不顧,悉行墾闢。予謂墾闢之舉,不足於食之民,必能自爲之;墾田多則賦税廣,有土之君,亦必利而陰許之。或且倡率之;正不待商君也。特前此非法所許。至商君,乃公許之;且覈其陰據自私者,以入於上耳。孟子謂“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夫固出於自利之私,亦或因民欲田宅而不得,坐視其破壞而不能禁也。

    然就一國言之,井田之破壞,庸或出於不得已;而合全局言之,則當日神州,仍以土滿爲患。謂必鏟削阡陌,填塞溝洫,而後耕地可以給足,又不然之論也。古代議論,無不以土滿爲患也。古人患土滿之論甚多,試略舉數事爲徵。《論語》:“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此與子胥論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同意。必先有其民,然後治與教有所施。故孟子謂“雞鳴狗吠相聞,達乎四竟,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闢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説,遠者來。”其答樊遲,謂好禮,好義,好信,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孟子説齊宣王:謂“王發政施仁,則耕者皆欲臧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者皆欲出於王之塗。”《管子》謂“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廪。國多財則遠者來,地闢舉則民留處。”皆以徠民爲急。梁惠王糜爛其民而戰之,然謂“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大有悵恨之意焉。知寡弱爲列國之公患也。《吕覽》曰:“吴起謂荆王曰:荆所有餘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餘,臣不得而爲也。於是令貴人往實廣虚之地。皆甚苦之。荆王薨,貴人皆來,尸在堂上。貴人相與射吴起。”《貴卒》。吴起之死,與商君同一可哀。微此篇,無以知其見嫉於貴人之故矣。此可見移民之難。此耕地之所以不足,而井田之所以破壞也。非真合中國計之,而田猶不給於授也。

    “寡萌賈息”,孫詒讓謂當作“賓萌貸息”。賓萌即客民,對下民爲土著之民也。《吕覽·高義》:墨子曰: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於賓萌。高《注》曰:賓,客也。萌,民也。貸息,謂以泉穀貸與貧民而取息。言韓魏國貧,有餘資貸息者,皆外來之客民;其土著之民,則皆上無通名,下無田宅,而恃奸務末作以處。明客民富而土著貧也。朱師轍曰:“《左氏》:寡我襄公。《注》:寡,弱也。謂小民無地可耕,多事商賈,以求利息。孫校非。”予案此解自以朱説爲直捷。然客民富而土著貧,戰國時確有其事。韓非謂“公家虚而大臣實,正户貧而寄寓富,耕戰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是也。《亡征》。商君欲以故秦事敵,而使新民作本。又曰:“今王發明惠,諸侯之士來歸義者,今使復之。三世無知軍事。秦四竟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於律也,足以造作夫百萬。”可見當時待新民之優。故民既乏田宅,又從征戍,此其所以貧歟?觀商君之欲厚待新民,而知徠民之不易矣。此井田所由破壞與?“復陰陽澤水”之復,即《詩》“陶復陶穴”之復。言爲復於山之南北,及澤水之地也。嚴可均疑其有誤,殊疏,朱師轍曰:“處”,斷絶也。復,借爲癁。癁,病也。言民上不能通名於朝,下無田宅,而恃奸務末作,爲人治疾病,相陰陽澤水,猶今醫卜星相之流。治病未聞稱處,巫醫在古國賤業,亦未聞稱末作。相陰陽,觀流泉,乃司空之職,《漢·志》刑法之學,豈得謂之奸務?其曲解甚矣。三晉地狹人稠,至於如此,而《商君書》猶以民之不西爲慮,亦可見徠民之難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四卷第四期,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

    七一買田宅、請田宅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括之母上書言括不可使將,曰:始妾事其父時,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與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爲將,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又《蕭相國世家》曰: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爲。客有説相國曰:上所爲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相國從其計。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賤彊買民田宅數千萬。言田宅皆曰買,是田宅已屬私家。又《白起王翦列傳》言:始皇起翦攻荆,自送至灞上,翦行請美田宅園池甚衆。既至關,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曰請,是田宅猶屬公家也。《趙世家》: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烈侯曰:夫鄭歌者槍、石二人,吾賜之田,人萬畝。亦見公家有田之多。此等固皆傳者之辭,未必當時實事;然傳者之辭,亦必依附實事,但皆務爲夸侈耳。觀此諸文,可見當時田宅之分屬公私也。

    《荀子·議兵篇》言魏氏之取武卒,“中試則復其户,利其田宅。是數年而衰,而未可奪也。”可見是時,田宅與奪,尚有由公家者。

    七二買道而葬

    《禮記·檀弓》:“季子皋葬其妻,犯人之禾。申詳以告,曰:請庚之。子皋曰:孟氏不以是罪予,朋友不以是棄予,以吾爲邑長於斯也,買道而葬,後難繼也。”舊説以子皋爲倚勢虐民,非也。此事可見井田廢、阡陌開之漸。夫使阡陌完整,營葬者安得犯人之禾?營葬而犯人之禾,蓋以阡陌剗削,喪車不能通行故耳。開阡陌乃違法之事,當時依法整頓,勢蓋已不能行,然猶難公然許爲合法。邑長犯人之禾而庚之,則許爲合法矣。關涉土地之案件,又將如何辦理,故曰後難繼也。“以吾爲邑長於斯也”,乃讀而非句。言以吾爲邑長於斯,買道而葬,後難爲繼,故孟氏不以是罪予,朋友不以是棄予;非謂爲邑長可倚勢虐民也。

    七三古振貸一

    大同之世,人無所謂饥寒也。何也?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故遭凶荒,舉族困於飢寒者有之矣;滿堂而飲酒,一人鄉隅而飲泣,則未之前聞。至於貨力爲己,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之世,斯不然矣。而人有待於振濟矣。

    然振濟之始,仍是屬之於族。《管子·問》篇:“問國之棄人,何族之子弟也?”“問鄉之貧人,何族之别也?”“問宗子之收昆弟者,以貧從昆弟者幾何家?”《入國》篇九惠之教,孤子不能自生者,屬之其鄉黨知識故人。士民死上事,死戰事者,亦使其知識故人受資於上而祠之。《禮記·檀弓》曰:“未仕者不敢税人,如税人,則以父兄之命。”《注》曰:“不專家財也。”《論語·先進》:“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包氏釋以“振窮救乏之事”,蓋以此也。何者?振救人者以其族之財,而族之財則其父兄主之故也。《左氏》言陳氏厚施,凡公子、公孫之無禄者,私分之邑。昭公十年。有邑,斯其族之人皆獲振救矣。此興滅國、繼絶世之所以爲美談也。

    世運愈降,族不必皆有資財;有資財者,亦或爲其長所專有;乃有待振救於族外者。《論語》:“原思爲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雍也》。是其事也。斯時能振救人者,仍多有土之君。《説苑·臣術》: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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