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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子以关尹子、壶丘子林、老商等为师,而三子之学俱由老子之学而出,则列子之为老子学派之后继者,自不待言。张处度序之曰:

    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化梦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身贵于肆任,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归同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与庄子相似。(按,张湛《列子序》)

    可谓能举是书之大体者矣。一言以蔽之,列子之根本思想不外袭老子之自然说、虚静说。然老子之自然说,非纯全之无为自然说也;其虚静说,非纯全之虚无寂静说也。绎其本旨所在,别有一种真面目之理想或主张。然列子之说则实取老子之自然说、虚静说,充之于极端之地,而于老子之隐微的积极的一面竟抹杀之,故面目似同实异。易言以明之,则列子之学说不过取老子之根本思想,以游戏的娱乐的扩充之,而其结果所在,遂与佛教之厌世的寂静说,与庄子无止无界之思想相近云尔。又,老子之书多以简洁有力之格言体发表其思想,而列子则多以叙事的寓言的表现之,是亦其相异之一端也。以下就列子若何袭老子之根本思想,又若何推之于极端之处,一详述之。

    列子于《天瑞》篇,先论天地之实体及其与万物之关系,曰: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此列子以生生化化之“现象”,与不自生生化化而为一切生生化化之根本之“实体”,区别为二也。至谓生生化化非有主宰者使然,乃实体所具之自然妙用使然,极与老子相似。其谓实体(可即彼之所谓“疑独”或“往复”看)之无终无际,与老子所谓“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殆若合符节已。列子以为万有者流转变化,而无已时,曰:“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可按,《天端》篇看)盖谓生生死死,虽无穷极,而实体之自身则毫无增减损益。非保此冥一常恒之实体,则亦不得为一切万有之根据也。

    列子进而论天地开辟之状况,与万物生成之次第,曰: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天瑞》篇)

    列子之所谓“太易”或“浑沦”,与《易·系辞》之“太极”,老子之“道”与“浑成”,实同一物,与前所谓“疑独”“往复”者,皆指天地万有之实体而言。即谓其为物:冥一而不变,不可以视,不可以名,不具形质,而浑然概括一切形质者是也。其论由“浑沦”而生万有之次第也(借斯宾塞[按,1820-1903,英国哲学家]之语表之,则由同质之状生异质之物是 ),则谓由“太易”而生“太初”,由“太初”而生“太始”,由“太始”而生“太素”,然后天地万有森然而生焉。列子于一实体与个个物体之间,置许多阶段,而说其发展之次第。此与《易》及老子之说、新柏拉图派之分出论的思想,恰同一辙。然尚有宜注意者,列子所指实体,全属于物质的,与老子之“道”之稍含精神的意义者不同,又与新柏拉图派之“神”之以睿智的精神的属性胜者亦不同,宁与希腊初代哲学家雅克讷希曼多罗(今译阿那克西曼德,公元前610年至前546年 )之“脱雅摆伦”(按,意为“无限定”,指不固定的、无限的物质 )相似。观于“太易者,未见气也”一语,则其物虽在浑然未剖之姿,然其不免为一物质的,则究不可争也。

    以上即列子之实体论及天地开辟论之一斑,毕竟取老子之思想而更详述之者,但其思索之法,较老子更合于论理的而已。而列子一切学说皆建设于此一种实体论、开辟论之上,亦与老子无异。详而言之,则所谓“道”,乃虚静自然而能生生一切之物之根本思想,亦为其人生观之中枢。彼以为色声香味等,有生者,即有生之者,而其生之者乃无声无色无味无臭者也。惟其无也,故为万变之主宰。《天瑞》篇曰: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观此,则列子思想之同于老子益信,但较之详明耳。其曰“无为之职”,与曰“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即老子所谓“无为之(有)为”耳。此外如————

    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黄帝》篇)

    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说符》篇)

    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仲尼》篇)

    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舍](与)也,失其所矣。胜(按,此字衍)事之破 ,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天瑞》篇)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常不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黄帝》篇)

    凡此者不过就“无为之有为”之一思想,以种种言语表之,置之老子书中,殆难以猝别也。但老、列二家大体之根本思想虽同,而其实尚有差别。老子虽说“无为之有为”,而仍注重于有为之一面(但与列子较则然;若与邹鲁学者较,则老子固置重无为者也 )。然列子则宁注重于无为之一面。此种差别,大而观之,殆不可得,然欲研究二家之学派,则此点最不可忽过也。老子说无为而常着眼于由无为而来之有为;列子亦说有为,而其说之所趋,竟全归于无为。老子于其无为自然说之中,尚寓积极的理想;而列子则消极的也,无理想的也。老子多忧时慨世之精神;列子多厌世遁俗之思想。故老子多说反言的真理,教人以处世之道;列子惟一意以求解脱而已。在老子,则现在社会尚为一关心之对境,其矫激之言,毕竟由以道济世之诚而出;而列子绝不注意于社会之救济问题,以现世为梦幻之一境,以解脱为惟一之目的而已。固知老子之思想中亦非无梦幻观、厌世观,然固不如列子之为甚也。要之,谓列子乃推衍老子之无为自然说,而达于极端者,此说殆不可争也。

    列子于知识论上抱一种怀疑论,而以一种巧妙之笔,抹杀万物之差别,与《庄子·齐物论》同。彼以为物之有大小、巨细、长短、迟速者,以吾人随意立为标准,与以制限,是人为之差别,非物之本有差别也。《汤问》篇曰:

    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发](按,此字衍)北之北,有漠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江浦之间生么虫,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于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眥,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 俞、师旷方夜擿耳,俯首而听之,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

    此即谓小者不必小,大者不必大,短者不必短,长者不必长。其有大小长短之别者,由吾人与以随意之限制,又持一不自然之标准而比较之耳。去此随意之限制与不自然之标准,则小亦为无限之大,大亦为无限之小,巨细长短相杀,荡荡然入于无差别之域矣。吾人之知识究不能识万物大小长短之别,故吾人不可不舍此无用之辨也。

    列子更以此种怀疑论推之于伦理道德,欲举是非善恶之差别而悉灭之。以为是非善恶之辨,皆出于人心之迷,即不过持一人之私见造此无用之名词者耳,非有客观的根据存乎其间也。故曰:“心将迷者,先识是非。”(《仲尼》篇 )虽然,是非同一迷矣,而是非之辨实际对立于世间者,何也?从列子意,则由迷之多寡而生,众寡相倾,则是非之辨成矣。《周穆王》篇曰: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

    观此寓言,则虽谓列子意中,谓真理之根据乃从多数以为决者,可也。即谓一切真理非有所以为真理之客观的根据,究令有之,亦不能以吾人之知识决之,是即于知识论上取一种怀疑说之见地者也。其曰:“吾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云云,则于怀疑说之论理的结论,已不惮明言以揭之矣。夫绝对的怀疑说,不能不终于自杀,对一切而怀疑矣,则此所怀之疑,亦遂失其成立之根据,列子于知识论上正陷于此自杀的怀疑论者之地位者也。而吾人于此,益见列子之说,实一面发展老子之根本思想,而得其当然之论理的结果,又一面超过老子之外,而具一种特殊之面目焉(前述之寓言乃列子假托老子之口,而自表其思想者也 )。固知老子之思想中亦有关于知识论者,其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者,是即谓世间仁义是非之名目或知识,究不能得道之真相也。谓此与知识论上之怀疑论相近,亦何不可?惟是老子虽疑世俗所谓是非善恶之根据,欲举一切人为者不自然者而泯灭之,然一面亦超越此等差别,而认识其知识之对象。何者?“道”或“自然”是也。彼纵以世俗之是非善恶之知识为迷罔,为无根据,然彼之视“道”,则惟一而真实之知识也,善也。欲排斥世间一切知识,毕竟为欲立一真知识耳。由此言之,则老子之于知识论上自非绝对的怀疑论者,宁唱道真实之知识者耳。吾人故曰:列、老二家,其关于知识论之思想,虽大致略同,然其于结论上固明明相异也。

    列子于知识论上既取绝对的怀疑说矣,则彼之于人生观,其带一种厌世的倾向,而近于佛教,亦奚足怪?若老子,虽亦有厌世的思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是亦其厌世思想之一斑也 ),然固不若列子之为甚矣。列子之厌世思想,于其死生观最足见之。其书说死生之处,不一而足,试备引之:

    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于昔之生乎?……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睪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者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天瑞》篇,“孔子”、“子贡”、“晏子”,皆假托之词)

    观此则列子之炽于厌世思想,实远过于老氏,而与佛家之寂灭为乐说,其意相近,无待论也。吾人谓列子承老子之思想而更推而极之,至具一特殊之面目者,此非其一证欤?

    具此厌世思想之列子,其不置重于社会国家之救济,而宁置重于个人之安心或解脱,斯固自然之倾向耳。个人的解脱之思想,在老子似亦未尝无之,然至列子,则更推之于极端。似以为得解脱者有一种神通力。《黄帝》篇曰: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芿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此等怪诞之例所引尚多。然则列子意中殆亦信解脱之极,真能有此神通自在之一境欤?至吾人如何而得此神通自在之力,列子亦说及之,彼归之于无心自在之德。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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