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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抹黄油的一面朝下最新章节!

    这座城市(City)正在庆祝新年前夜。见到“城市”这个词这样拼写,首字母大写,你就知道它只能是指“纽约”。在“至新酒店”的“粉色喷泉大厅”里,这个节日代代相传、独特壮观的一切旧仪式和旧习俗都得到了严格的遵守,并且是以它们最初的特殊形式。那个蓄着“凡·戴克式”[1]胡须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个俄罗斯大公(他其实是个足科医生),用那个扮演女演员的女士(她其实是八楼施马乌斯女帽批发公司的女领班)的粉红缎子便鞋当酒杯,从鞋里喝香槟酒。角落里两个体面的已婚女士分别得到了丈夫的亲吻。大厅里有一位身材苗条的白衣女子,她长着一张清教徒似的脸,乌黑的头发从脑袋中间整齐地分开,梳成一个整洁的发髻,看上去十分端庄优雅。突然,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向大厅中央那座水声潺潺的粉色喷泉。她来到喷泉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浅浅的泉水出神,看上去如在梦中。然后,她缓缓抬起纤细的腿,优雅地迈过喷泉装饰着蕨类植物的水盆边缘,踏进冰冷刺骨的泉水中央,身后拖着白色的缎子和薄绸裙裾,将水盆里的金鱼吓得仓皇逃窜。见此情景,大厅里的人们不禁大声尖叫起来,叫得最响的是一个一头黄发、嘴唇微张的年轻人,他刚才跟人打赌,结果赌输了。那位身材高大的金发女士照例穿着一身布满褶裥的紫罗兰色礼服,跃跃欲试地想到桌子上去跳舞。她同伴的衣服上缀满了一层又一层、一道又一道松垂的薄纱,她知道所有的服务生的名字,坚持伴着管弦乐队唱歌,还用一个黑麦面包卷打拍子。玻璃杯的叮叮声甚至盖过了碗碟的碰撞声。

    粉色喷泉大厅后面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厨房,厨房里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格西·芬克小姐,平静、警觉、眼神傲慢,仿佛一尊司职裁判的“女神”。在“至新酒店”的薪资单上,格西·芬克小姐的职务是“厨房检验员”,不过她的正式工作是“当女神”。她的祭坛是这间忙碌的厨房角落里的一张高高的桌子,那是一个香气祭坛、一个燔祭品[2]祭坛、一个陈设饼[3]祭坛。芬克小姐跟古代女神一样铁面无私,但比古代女神严厉十倍。因为“至新酒店”有这样一条规定:未经格西·芬克小姐和她助手的审查,任何服务生不得将装有食物的托盘送往餐厅。每个托盘都必须平放到芬克小姐的桌子上,每个银质菜罩都必须揭开,每张餐巾都必须掀开,露出它们下面的宝贝,比如热气腾腾的玉米和热面包卷。袅袅的香气从格西·芬克小姐面前冉冉升起,她无动于衷地闻着食物的香味,平直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注视着各式各样的食物,不管是美味可口的烤童子鸡,还是精美可爱的冰激凌,是龙虾鸡尾酒还是葱头汤,是小牡蛎还是布里干酪,她都一视同仁、漠然视之。所有的食物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注视食物就是格西·芬克小姐的职业,看她注视一盘去骨乳鸽的样子,你准会认为她从来都不吃东西。

    尽管这个新年前夜要为很多(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食客准备食物,但这个忙碌的大厨房却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整齐、最闪亮、最洁净的地方。不过,这个洁净的大厨房里最整洁无瑕的却是格西·芬克。她身上有种东西能让你联想到田野里的雏菊,但愿你懂我的意思。那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而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也许是因为她的衣领高高的、紧紧的、而且很光滑;也许是因为她那贴身的白色袖子一直延伸到她那双漂亮的手上;也许是因为她那光亮的头发在额头上跳动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她那澄澈透明、滑如凝脂的娇嫩肌肤。不过,我个人认为,真正的原因是她穿衬衫的方式。格西·芬克小姐会在一件紧身冬装外套下面穿一件硬挺的白衬衫,脱去外套,右手食指摸着领口,左手大拇指摸着背后的腰带,向满怀崇敬的世人展示她那一尘不染、毫无褶皱的白衬衫,仿佛那是她那灵巧的双手刚从熨衣板上熨烫出来的。格西·芬克小姐的洁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洁净得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清丽脱俗,以至于————好了,这样的描写必须停止了。

    像芬克小姐这样的女孩,你会乐意看到她站在你最喜爱的熟食店的柜台后面,知道她的手指碰过你星期天晚餐吃的牛舌片、瑞士干酪和火腿时自己不会厌恶地打哆嗦。倘若格西向一个女孩借用她的羚羊皮手套,那女孩做梦也不会想到要拒绝她。

    今天晚上芬克小姐十点才来上班,比平常足足晚了两个小时。她知道自己一直要工作到凌晨六点,这也许能解释她在脱去帽子和外套,将它们挂在桌子后面的挂钩上时为什么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书迷们所说的“活力”。我想,整整一个晚上、满满八个小时的工作预期也许能解释这一点。但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事实并非如此。现在你该认识一下亨尼了。亨尼,啊!他现在是“亨利”了。

    两个星期之前,亨利一直是“亨尼”,芬克小姐也一直是“小山羊”。当亨利还是“亨尼”的时候,他在厨房里当杂工,什么活儿都干,但他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总是落在格西·芬克小姐身上。后来,在一个疯狂的晚上,一个服务生罢工了————因为薪水、或者工时、或者小费,或者三者皆有。在接下来的混乱中,亨尼被迫接受了那个服务生的工作和一件被大幅截短了的外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完美地适应了这两样东西,证明服务生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造就的。服务生的那些标志性的小伎俩和小毛病似乎完美地包裹了他,仿佛一件“神仙服”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左胳膊下面夹着的餐巾完美到位,仿佛它生来就长在那里。那幽灵似的步法、疾走如飞的小跳步、半真半假的笑容、毕恭毕敬同时又略显傲慢的弯腰,服务生的特点他应有尽有;“是的,小姐。”和“好极了,先生!”这样的应答自然而然、准确无误地跳出他那未经训练的嘴唇。灰姑娘艳光四射地从柴灰遍布的火炉边站起来的景象,也不足以比拟亨利从“亨尼”到“亨利”的角色转变。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格西·芬克小姐被郁郁不乐地落在了她的桌子后面。

    对于抓住这样的事情说长道短,厨房跟客厅一样的动作敏捷。由于除了亨尼,格西·芬克小姐对厨房里的其他人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厨房更是迫不及待地充分利用了它的这点儿闲谈材料。每个人都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大谈特谈————其中包括无赖托尼,芬克小姐曾讥讽过他;开胃菜厨师弗朗索瓦,他常常忘记自己已是有妇之夫;吧台检验员斯威尼小姐,她嫉妒芬克小姐的肤色。芬克小姐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知道,在她下夜班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亲爱的人等着她了。此前的两个星期里,她都是夜里一点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独自一人回家。而在那之前,亨尼每天夜里都温柔地护送她回家。现在,没了亨尼的保护,她发现他每晚的护送只教会了她一件事:她对夜晚的街道产生了一种荒唐可笑的恐惧。以前,尽管从电车站到她和母亲一起居住的公寓只有短短的一段路,亨尼总是陪她一起步行回家。在她看来,那是一段壮丽辉煌、星光灿烂的时光,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时间太短了。如今,那段路成了一段漫长无比、心惊肉跳的煎熬,充满了颤抖和恐惧,尤其是卡西迪小卖部后面的巷子。以前,她和亨尼甚至曾有过一些关于未来的半认真、半玩笑的简短交谈,其中的一个话题是在一个理想的社区开一家小小的熟食店和餐馆,亨尼在厨房里忙活,某个干净整洁、身穿白衬衫的金发美女负责记账和照看前面的店铺。

    以前,每当芬克小姐下班回到家,她和母亲都要履行一个小小的程序。然而,如今她们早已放弃这个程序了。格西的母亲是一位真正的母亲————就是那种你回到家时会醒来的母亲。

    听到门锁上响起钥匙的声音,芬克妈妈会从她的卧室里喊:“是你吗,格西?”

    “是我,妈妈。”

    “亨尼送你回来的?”

    “当然。”芬克小姐会开心地回答。

    “还剩下一点儿香肠,还有一些馅饼,要是————”

    “噢,我不饿。我们在城里的乔伊快餐店喝了杯咖啡,吃了个火腿黑麦面包。你记得把奶瓶放到外面了吗?”

    然而,在这两周里,这样的程序再也没有发生过。格西已经学会一回到家就悄悄爬上床睡觉,而她的母亲,作为一位母亲,也假装睡着了。

    今天晚上,格西·芬克小姐看上去更冷静,更独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雏菊。她仿佛看见,在她脑袋后面的某个地方,亨尼正在避开她的桌子,使用厨房另一头的那个检验员的服务。这种感觉像毒药一样侵蚀着她的内心。然而,即便是在这样心痛的时刻,她仍然严厉地用食指敲着面前的桌子,对无赖托尼说:

    “把你的托盘放到桌上,托尼————放平了。这个新年前夜也许有点儿忙,可你别想用你那些花招来蒙骗我。”因为托尼有一个隐藏1.25美元牛里脊肉的小花招,方法很简单:将一个大浅盘啪的一声拍在他的托盘下面,他那又长又瘦的手指张开来托住盘子,另一只手伸过来扶住托盘,手上飘拂的白餐巾的褶皱完全遮住了这个骗局。托尼的眼里闪过一丝凶光,干瘦的下巴恶狠狠地凸出来。

    “你真是只牙尖嘴利的‘小山羊’啊,”他嘲笑道,“不过别担心,休息时间我会逮到你的。”

    “总有一天,”芬克小姐一边检查牛排,一边慢吞吞地说,“酒店方面会知道你的花招的,到时候你就只能回你的煤车去了。我对你太了解了,这已经开始让我感到不舒服了。我讨厌背负犯罪的重担。”

    “你就是个怨妇,因为亨尼甩了你,现在————”

    “快给我走!”芬克小姐厉声说,“不然我就叫主管来跟你理论。也许他会有兴趣知道,你一直在计算你的日期和工号,好将它们添加到你的支票底下。”

    无赖托尼转过身,快步向餐厅走去,但对芬克小姐来说,胜利的滋味却是苦涩的。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粉色喷泉大厅那边传来的喧嚣声穿透了分隔餐厅和厨房的那扇衬着软垫的门。那声音升起来,盖过了管弦乐队响亮的音乐声。当数百人同时站起来时,他们的座椅吱吱嘎嘎地摩擦着大理石地板。一时间,玻璃杯撞击的叮当声听上去仿佛有一百个铃铛在齐鸣。接下来,大厅里传来热烈的鼓掌声、欢呼声和叫喊声。透过长长的走廊尽头的弹簧门,芬克小姐瞥见了绚丽的色彩、闪烁的礼服、举起来的光胳膊、鲜花、羽毛和珠宝,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涂上了那座著名的粉色喷泉投射出来的玫瑰色的光彩。有一次,她看见一个高高的青年伸出胳膊搂住邻桌一个美貌绝伦的姑娘,尽管大厅的弹簧门随即关上了,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他吻了她。

    然而,粉色喷泉大厅后面的厨房里却没有任何新年祝福。此时是这个忙碌的夜晚最忙碌的时刻。炉子散发出的热量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坐在远远的角落里的芬克小姐也感觉到了。餐厅和厨房之间的弹簧门一刻也没有闲着,服务生们流水似的奔向那些热气腾腾的桌子,桌子后面,一身白衣的大厨们正站在那里忙着盛菜、切肉、涂油、上菜、下命令、接待服务生。服务生们在检验桌前稍作停留,随即再次奔向餐厅。无赖托尼此时正在咒骂一个负责给菜肴装点蔬菜的波兰小女孩,因为她装点一盘沙拉时动作不够快,小女孩正用她的大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说:

    “噢,闭上你的嘴!”

    芬克小姐“砰!砰!”的检验章和着飞一般的脚步,然而,即便是在她那训练有素的眼睛扫过面前的托盘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服务员主管让亨利到她的桌子前检验,当时他正要前往那张较小的检验桌。在低垂的眼睑下面,她看见他过来了。今天晚上,亨利身上散发着一种光芒,一种令人激动的活力,看上去那么身手敏捷、那么精力充沛、那么生气勃勃。在格西·芬克眼里,一身服务生制服的亨利看上去帅得令人心碎————英俊、高贵、遥远、无比性感。但紧随其后的是托尼,他的眼里闪着复仇的火焰。

    平坦的桌面迎接了亨利的托盘。芬克小姐用冷漠无私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托盘。亨利将他的餐巾从左胳膊下面抽出来,开始动作敏捷地揭开一个个菜罩。第一个圆顶银菜罩揭开了。

    “珍珠鸡。”亨利说。

    “你上小帘蛤时我看见她在看你。”托尼说,仿佛在继续刚才的某个间歇时间开始的谈话,“她是一个可爱的美妞,相信我。”

    芬克小姐仔细审查着珍珠鸡,但看上去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她从手肘下方的盒子里取出正确的图章,砰!她面前的硬纸板上,亨利的工号后面出现了一个数字:$1.75。

    “你这样想?”亨利咧嘴一笑,揭开另一个菜罩。“糖制甜品。”

    “我敢说有一天我们会看见你上星期天的报纸,亨尼,”托尼继续说,“上面说一个英俊的服务生跟一个漂亮的富家女儿私奔了。说真的,你太完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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