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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讲读王阳明心学最新章节!

    陆子曰:学者大约有四样,一虽知学路而恣情纵欲不肯为,一畏其事大且难而不为者,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谓能知。既辨术立志,则前二弊其庶免矣。然不得其路,或误认其路,终无以底于成,则志焉而不至者岂少也。述知本第三。

    切莫走闭眼路

    学问不得其纲,则是二君一民。(陆象山)

    大纲提掇来,细细理会去。(陆象山)

    或有讥先生之教人,专欲管归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陆象山)

    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王阳明)

    为学须得个头脑,功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王阳明)

    吾辈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己,无源者从物。(王阳明)

    问:“伊川存中应外、制外养中之学,以为内外交养,何如?”曰:“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叶自然畅茂。种种培壅灌溉、条枝剔叶,删去繁冗,皆只是养根之法。若既养其根,又从枝叶养将来,便是二本支离之学。”(王龙溪《留都会记》)

    立志既真,贵在发脚不差,发脚一差,终走罔路,徒自罢苦,终不能至。问:“安得不差?”先生震声曰:“切莫走闭眼路。”(徐鲁源,先生即钱德洪)

    启超谨案:以上所钞,皆发明知本之不容己。夫学者无志于求己之学,不必论矣。间或有之,而学焉不得其门,则苦其难而终无所入,卒以废弃耳。自宋儒提倡斯道,一时号称光大。其间最有力者尤莫如朱子。朱子之言曰:《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面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其所论与英儒培根之归纳论理学颇相似,以之为研究科学之一法门可也。虽然,科学之上,不可不更有身心之学以为之原。而朱子之所以教人者,则自以为身心之学而非科学也。更申言之,则属于德育之范围,而非属于智育之范围也。夫为学当日益,为道当日损,是则德育智育两者发脚点所攸判也。(为学即属智育范围,日益者以艺术增进为贵也。为道即属德育范围,日损者以结习销除为贵也。)今朱子以此教始学,其所谓一旦豁然者,虽未必无期,而所谓用力之久者,不知久至何时。人生百年,光阴能几?循此以行,则恐矻矻数十寒暑,发白齿堕,奄然澌灭,而一无所自得者,比比然矣!且科学者无穷尽者也,故以奈端之慧,其易箦时,乃言学问如洋海,吾所得者仅海岸之小砂小石,而其余不得不以俟诸后贤。即后贤有十奈端焉,百奈端焉,千万奈端焉,亦不过由海岸进而至距海岸数十里数百里止矣。欲以一人之精力,而总有洋海全部之智识,此固必不可得之数。庄子所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若是乎。由朱子之道,而欲求所谓众物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全体大用无不明者,其亦终不能至而已。朱子之大失,则误以智育之方法,为德育之方法,而不知两者之界说,适成反比例,而丝毫不容混也。

    故陆子规之曰:“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竞浮沉。”朱陆异同,此为界线。虽然,朱子他日固自悔曰:“多识前言往行,固君子所急。近因反求未得个安稳处,却始知前,此未免支离。”(《与何叔京书》)又曰:“某近日亦觉向来说话有太支离处,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与周叔谨书》)又曰:“年来觉得日前为学,不得要领,自身做主不起,反为文字夺却精神,不为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惧,且为朋友忧之。若只如此支离,漫无统纪,展转迷惑,无出头处。”(《答吕子约书》)由此观之,则朱子晚年,确有见于前此受病处。而学道之不可以不知本,章章明甚矣。故今先汇述先哲之言,以见支离之必无功,而简易之万不容己。若夫孔子之所谓一贯者何物?孟子所谓先立其大者何物?程子所谓约者何物?所谓着力得力者当由何道?陆子所谓大纲所谓一路者何物?庄渠所谓主宰者何物?白沙所谓把柄者何物?王子所谓这一件者何事?所谓头脑者何物?所谓木之根水之源者何指?徐氏所谓发脚何以能不差?千言万语,只是一事。吾今请述吾所信仰者以饷同志。

    【案语】南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4月朱熹、陆九渊、吕祖谦三家在信州(今属江西上饶)铅山鹅湖寺举行的一次就“为学之方”的论辩之会。淳熙二年初夏,吕祖谦访朱熹后归家,朱熹送至信州(今江西上饶)铅山鹅湖寺。吕祖谦即约请陆九渊及其五兄陆九龄前来相会。会上朱、陆二人就治学或道德修养方法进行了辩论。朱熹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陆九渊之意则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会上,双方各执己见,互相攻击,没有达到“会归于一”的目标,只是使两派观点进一步明确化,而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发展。这场争论主要集中在修养方法上“道学问”和“尊德性”之争。朱熹主张“格物穷理”,即通过读圣贤书,模仿圣人言行,不断沟通心理与物理,经日积月累的格物过程,达到“豁然贯通”、心物合一境界,而认识天理,还要不断涵养,才能达于圣贤。这就是“道学问”的路线。陆九渊主张本心即是天理,为学和修养首要在“自存本心”,也就是立本,根本确立,切己自反,不假外求,即可达于圣贤。主张用静坐冥思,闭门“剥落”的简易方法认识本心,修养德行,这就是“尊德性”的方法。陆九渊攻击朱熹的方法繁琐、支离,舍本求末,认为不从立本上下功夫,心地不纯正,读书穷理有害无益,如同“假寇兵、资盗粮”。如能知本,则“六经皆我注脚”,不读书照样可成圣贤。朱熹批评陆九渊为“顿悟之禅宗”,是不怕天地的“胡叫胡喊”,不肯切实作功夫。二陆以诗的形式表述自己的观点并攻击朱熹,陆九龄作诗曰:“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留情传注翻蓁塞,着意精微转陆沉。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语录》上)陆九龄认为发明“本心”是根基,留情“传注”是棘途,与陆九渊观点相同,故朱熹说“子寿早已上了子静船了也”(同上),很感失望。但陆九渊认为此诗第二句“微有未安”。因为在他看来,“人皆有是心”,非只“古圣”为然,故又作诗补充道:“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积至沧溟沉,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辩只今。”(《鹅湖和教授兄韵》)此首诗中的“浮沉”“支离”均是陆九渊对朱熹的方法论繁琐破碎的讥讽,这使朱熹大为不悦,遂与二陆进行了诘辩,讥讽陆学“不信古今”是学术空疏、师心自用的表现。并作“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之诗加以反驳。强调学问要靠逐渐积累,逐步绵密深沉,应从泛观博览和对外物的考察来启发内心潜在的知识,反对九渊所提倡的易简功夫。这场论战一直持续了三天,非但没有统一学术观点,反而更明确了分歧之所在。与会的还有刘子澄、赵景明、朱亨道、潘叔昌等多人。吕祖谦基本上立于朱熹一方,然亦颇有调和之意。在理学发展史上,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相会。一方面,它使理学与心学的不同点更明确地展现出来;另一方面,它也促使思想家们更深层次地思考问题,探究真谛。对明清时期唯物主义哲学家批判“理学”和“心学”有一定启发作用。

    启超又案:吾今语此,非欲为前此争朱学王学者增一重公案也。吾虽服膺王学,而于朱子万不敢菲薄。盖朱子所言,有益于学者修养之用者。滋多矣。未敢有门户之见存也。独至本章。以王子之言为主者,非徒素所师仰云尔。诚以吾侪生于今日,社会事物,日以复杂;各种科学,皆有为吾侪所万不可不从事者。然则此有限之日力,其能划取之以为学道之用者,校诸古人,抑已寡矣。今若不为简易直切之法门以导之,无论学者厌其难而不肯从事也。即勉而循焉,正恐其太废科学,而阔于世用,反为不学者所借口。故窃以为惟王学为今日学界独一无二之良药。本章之特提之,正以此也。

    王学为今日独一无二之良药

    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得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也。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王阳明)

    启超谨案:子王子提出致良知为唯一之头脑,是千古学脉,超凡入圣、不二法门。

    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此便是致知的实功。(王阳明)

    启超谨案:此示致良知之功夫也。人谁不有良知?良知谁不自知?只要不欺良知一语,便终身受用不尽,何等简易直捷!

    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王阳明)

    启超谨案:此申言致良知功夫,绝无繁难。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则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王阳明)

    黄梨洲曰:此是先生渐教,顿不废渐。启超谨案:此是彻上彻下法门,虽大贤亦只是如此用功,虽不识一字亦只是如此用功,亦可谓顿之至矣。不然,我辈何有学圣之路?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功夫又自不难。(王阳明)

    启超谨案:《朱子语类》云:“今学者多来求病根,某向他说,头痛灸头,脚痛灸脚,病在这上,只治这上便了,更别讨甚病根?”(《潘时举记》)此朱子之大误处,所谓支离者此也。头痛灸头,脚痛灸脚,终日忙个不了,疲精敝神,治于此仍发于彼,奈何?万一头、脚、耳、目、手、心、腹、肾、肠同时皆痛,又将如何?天下良医,断无如此治病法。专治病根,方一了百了。王子所谓“见得良知亲切,功夫不难”者,只要抱定不欺良知为宗旨,而私欲之萌,遂若洪炉点雪也,何难之与有?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王阳明)

    启超谨案:此言良知之应用,其详见《应用第六》。

    何为致良知之旨

    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虽千魔万怪,眩瞀变幻于前,自当触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阳一出,而魑魅魍魉,自无所逃其形矣。(王阳明)

    某近来却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简易。朝夕与朋辈讲习,只是发挥此两字不出。缘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两字,穷劫不能尽。世儒尚有致疑于此,谓未足以尽道者,只是未尝实见得耳。(王阳明)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突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王阳明)

    启超谨案:此三条,皆赞致良知之宗旨圆满无遗憾,以坚学者之信,当时先生初倡此义,举天下群起而非难之,故不厌反复辨明也。

    近时同志亦已无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能于此实用功者绝少,皆缘见得良知未真,又将致字看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处。

    读此则后此末流猖狂之失,先生固已知之。其言将致字看太易了,直是一针见血也。

    致知之说,本于《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良知之说,本于《孟子》,“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子王子沟合此二语,以立一学鹄。其致知而必加一“良”字者,所以指其本体。夫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固也,但我辈受过去社会种种遗传性,及现在社会种种感化力,其知之昏谬,往往而有,然此不过其后起者耳。若返诸最初之一念,则真是真非,未有不能知者。即如我辈生于学绝道丧之今日,为结习熏染,可谓至极。然苟肯返诸最初之一念,则真是真非,卒亦未尝不有一隙之明,即此所谓良也。苟言致知而不指定此一隙,则或有就其后起昏谬者而扩充之,则谬以千里矣。此王子所以以《孟子》释《大学》也。言良知而必加一“致”字者,所以实其功夫。良知尽人所固有,固也,然天下无无代价之物。若曰:吾有是而既足矣,则盈天下皆现成的圣人,何必更讲学?此王子所以又以《大学》释《孟子》也。“致良知”三字,真是呕心呕血研究出来,增减不得。虽有博辩敏给目空一切之夫,律以此义,当下失其依据;虽有至顽下愚不识一字之人,授以此义,当下便有把柄。真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徐横山(名爱,字曰仁。最初从学先生者也)跋《传习录》云:“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诚哉然矣!先生自叙得力云:“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薾,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居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所谓恍若有悟者,即悟出“致良知”三字,为学之头脑也。其得之之难也若此,故其门人黄洛村(弘纲)亦云:“先师之学,虽顿悟于居常之日,而历艰备险,动心忍性,积诸岁月,验诸事履,乃始脱然有悟于良知。虽至易至简,而心则独苦矣!何学者闻之之易而信之之难耶?盖言之有余慨焉。”我辈生后先生数百年,中间复经贱儒伪学,盗憎主人;摧锄道脉,不遗余力;微言大义,流风余韵,澌灭以尽;人欲横流,举国禽兽。而近者复有翻译泰西首尾不完字句不明之学说输入,学者益得假以自文,欲举我神明千圣之学,一旦而摧弃之,而更何有于先生?虽然,先生之精神,亿劫不灭;先生之教指,百世如新。中国竟亡则已,苟其不亡,则入虞渊而捧日以升者,其必在受先生之感化之人,无可疑也。呜呼!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其亦有闻而兴者乎?非我辈之责而谁责也?

    启超又案:致良知之旨,先生发之殆无余蕴。其门下之解释,亦有大相发明者。今诠于下方,以坚同志信仰之诚。

    良知在人,本无污坏。虽昏蔽之极,苟能一念自反,即得本心。譬之日月之明,偶为云雾之翳,谓之晦耳,云雾一开,明体即见,原未尝有所伤也。此原是人人见在具足、不犯做手本领功夫,人之可以为尧舜、小人之可使为君子,舍此更无从入之路、可变之几。(王龙溪)

    当万欲腾沸之中,若肯返诸一念良知,其真是真非,炯然未尝不明,只此便是天命不容灭息所在,便是人心不容蔽昧所在。此是千古入贤入圣真正路头。(王龙溪)

    夫良知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故虽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者,其见君子而厌然,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虽常人恕己则昏者,其责人则明,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苟能不欺其知,去其不善者以归于善,勿以所恶于人者施之于人,则亦是致知诚意之功。即此一念,可以不异于圣人。(欧阳德)

    良知乃本心之真诚恻怛,人为私意所杂,不能念念皆此真诚恻怛,故须用致知之功。致知云者,去其私意之杂,使念念皆真诚恻怛,而无有亏欠耳。孟子言孩提知爱知敬,亦是指本心真诚恻怛、自然发见者,使人达此于天下念念真诚恻怛,即是念念致其良知矣。故某尝言一切应物处事,只要是良知。(欧阳德)

    良知无方无体,变动不居,故有昨以为是而今觉其非,有己以为是而因人觉其为非,亦有自见未当,必考证讲求而后停妥。皆良知自然如此。故致知亦当如此。然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本无今昨、人己、内外之分也。(欧阳德)

    知得良知是一个头脑,虽在千百人中,功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功夫亦只在一念微处。(钱绪山)

    启超谨案:以上数条,解释致良知之旨,最为确实。其余尚多,今不具引。

    说个“仁”字,沿习既久,一时未易觉悟;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有归着。(王龙溪)

    阳明本旨,大抵以诚意为主意,以致良知为功夫之则。盖曰诚意无功夫,功夫只在致知。然则致知功夫,不是另一项,仍只就诚意中看出。如离却意根一步,亦更无致知可言。(刘蕺山)

    启超谨案:此两条,言王子所以专标致良知之故。凡讲学标宗旨者,皆务约之使其在我而已。其实学问只有一件事,或标彼两三字,或标此两三字,原只是这一件而已,王子又尝语学者云,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当下便有用功实地,即是此意。

    启超又案:致良知之教,本已盛水不漏,而学者受之,亦往往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故王子既没,而门下支派生焉。纷纷论辩,几成聚讼。语其大别,不出两派:一曰趋重本体者(即注重“良”字),王龙溪王心斋一派是也。一曰趋重功夫者(即注重“致”字),聂双江罗念庵一派是也。要之皆王子之教也。吾辈后学,苟所志既真,则亦因其性之所近,无论从何门人,而皆可以至道。(若启超则服膺双江念庵派者,然不敢以强人。人各有机缘,或以龙溪心斋派而得度,亦一而已矣。本书中间有左右袒之言,究非敢有所轩轾于昔贤也。)故今择录两派之要语,使学者自择之。其辨难之说,徙乱人意,则不如其已也。

    一信良知之教,便得入圣之路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先师谓象山之学,得力全在积累。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不由积累而成者也。(王龙溪)

    启超谨案:此即顿教,佛门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也。虽有至愚顽之人,一信良知之教,便得入圣之路。有寻常儒者苦心苦行十年无所入,而彼以言下得之者矣,故曰不由积累而成也。爱父母妻子之良知,即爱国之良知,即爱众生之良知。故曰涓流即沧海,拳石即泰山也。

    良知广大高明,原无妄念可去。才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却广大高明之体矣。今只提醒本体,群妄自消。(钱绪山)

    启超谨案:提醒本体,群妄自消,此所以异于头痛灸头、脚痛灸脚也,所谓愈简易愈真切也。

    涵养功夫,如鸡抱卵,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成。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毈卵。学者须识得真阳种子,方不枉费功夫。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阳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种了全在卵上,全体精神,只是保护得,非能以其精神帮助之也。(王龙溪)

    启超谨案:一点灵明,即知之良者也。

    圣贤之学,惟自信得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遁世不见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此方是毋自欺,何等简易直截。(王龙溪)

    启超谨案:此是学王学者最受用处。真有得于王学者,其自信力必甚大且坚。

    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大道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王艮)

    启超谨案:黄梨洲著《明儒学案》,以心斋一派别为《泰州学案》,若外之于姚江者然,心斋实王门龙象也。其学以乐为本体,《论语》所谓好之不如乐之,《孟子》所谓自得之则左右逢源。故气象之光明俊伟,王门罕其伦匹。

    性之灵明曰良知。良知自能应感,自能约心思而酬酢万变。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一毫不劳勉强扭捏,而用知者多事也。(王东崖襞)

    启超谨案:东崖,心斋之子也。其专挈本体,纯任自然,自是心斋衣钵。

    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气力,有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大道,功夫难到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功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一大快事也哉!(罗近溪)

    启超谨案:以上,王门下提挈本体说之一斑也。昔禅宗五祖将传衣钵,令及门自言得力。首座神秀说偈曰:心似菩提树,意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未契,六祖乃说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遂受衣钵。今略比附之,则双江念庵一派,时时勤拂拭之说也;龙溪心斋一派,本来无一物之说也。如近溪所谓以不屑凑泊为功夫,以不依畔岸为胸次,是可谓禅宗之尽头语矣。上等根器人,得此把柄入手,真能无罢碍无恐怖,任天下之大,若行所无事。吾师南海康先生最崇拜心斋近溪者以此。虽然非诚自得于己,或窃其口头语作光景玩弄,亦最易导人入伪。故刘蕺山以王门有龙溪为斯文之厄,黄梨洲亦谓王学有龙溪泰州而失其真也。然《龙溪集》又云:此件事不是说了便休,须时时有用力处,时时有过可改,消除习气,抵于光明,方是缉熙之学。然则龙溪亦曷尝薄拂拭之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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