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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旅行在欧美已成风气,法国人对于这一点还算是比较后起的,但远没有到暑假时节,老早就甲问乙,乙问丙了:“你今年往什么地方过暑假?”被问的乙丙,也会即刻答得上来,说他今年往丽芒,往安纳西(2),或往蒲尔志(3)————除了这著名的三湖以外,还有往海边的,往外国的,甚至也有少数往极东的,或往北冰洋的。

    暑假旅行是为的避暑吗?那也不尽然。法国的一般气候,大概与中国的北部仿佛,即在盛暑,也不觉十分难受。而且有的人,竟从凉爽的地方,旅行到炎热的地方去,这又是为的什么?一个最简单而稳妥的答案是:为的旅行。

    自然,在暑假旅行中,旅行者也许增加了多少学问,也许证实了多少试验,也许完成了多少著作,至少,也许新交了多少朋友,发起了多少组织。但是,这种都是旅行的副产,主要的目的还是为的旅行。

    “暑假”两个字,在中国,是教员学生辈的专用名词。暑假者,教员学生暑中不上课之谓。但在西方,暑假是一切人暑中不作工之谓,或暑中旅行顺便作工之谓。以巴黎为例,许多店铺暑中都关门,连赛纳河(4)边的旧书肆也显着零落,这便是因为他们的掌柜和店员都到别地方过暑假去了。那么暑假中巴黎便很萧索了吗?不然!暑假中的巴黎,比平日只有热闹,因为巴黎也是别处暑假旅行者的目的地。

    暑假中工作最起劲的,要算是与旅行有关的各业。男人还穿着厚呢大氅,女人还围着狐皮的时候,便见街上满贴各旅行社的广告了。广告的内容很简单,一点也不啰唆,只是一幅极动人的风景画。下面注着:如愿去者可访问某某机关。说来奇怪:我们中国人来往欧洲常乘他的轮船的所谓“大法国火轮船公司”,负有运送法国帝国主义者往极东侵略的使命的,在这个暑假旅行的当儿也广贴风景画,劝人在暑假中往极东旅行,里面有一幅是中国的宫殿。

    在这样热闹的空气里,有的写信往甲地问那里的生活费用,又有的写信问朋友是否也愿同去乙地,火车、轮船、汽车、旅馆,甚至在风景地有余屋出租的房主,一天到晚忙碌的无非为着这件事。

    这便是暑假旅行已成一种风气。一句过于犀利的话是一个朋友说的:“即使不出去,也要在家中躲几天,表示这几天的确没有在巴黎,这是受着中产思想的支配而无钱或无暇旅行者的行事!”足见要违抗这种风气的不易了。

    但在我们中国人,对于这风气却另有一种态度。中国的士大夫阶级了解风景本比西洋人早过多年,对于风景地的点缀,能力也远出西方之上。游览山水,在西洋人是趋时,在中国读书人是本色。工作能力百不及人,游览兴趣从不让人,这是我自己对于暑假旅行的态度了。何况我在巴黎本是游客,大旅行中为什么不可有个趋时的小旅行呢?

    这样决定了我的丽芒湖之游。

    七月二十三日————初到

    也许比做旅行事业的人还赶早,曾觉之兄在春间便将丽芒湖介绍给我们而且约定暑中同去。不幸得很,觉之兄得到家中的电信,因为母亲重病不能不回去,比游湖更大些的计划也都只有暂时停顿着;我骤然失却一位指导一切的良师,不能同游丽芒的事倒反而觉着不值得惋惜了。

    觉之兄去年暑中住的是丽芒湖(Lac Lēman)畔圣祥哥尔夫(Saint Gingolph)村的贝格杭(Chalet Berguer-and)木屋。木屋是瑞士特色之一,因为山中多木材,屋内一切如门窗墙壁等无不用木材做成。觉之兄和贝格杭木屋的主人贝格杭先生、贝格杭太太都要好,本来去年便约定今年再去,但是不测的风云难用人力挽回,问我们弟兄也一时不能决定,于是在临走时他先将傅怒安兄介绍给贝格杭木屋主人。怒安兄在六月初旬便去了,因此他继觉之兄而为我们的丽芒湖边的向导。

    晚昨八时半在巴黎动身,与夏敬农兄口也不停地一直谈到开车。谈话的内容一大半是由中俄交涉引申出来的梦呓。说也奇怪,中国有一点点小事,立刻可以影响到我们游客或侨民的体面,比用科学方法制造出来的寒暑表还要准确。这个升降据说已经有好几次了:辛亥革命升,袁氏复古降,袁氏推倒升,军阀内战降,国民党北伐升,国民党腐化降。尤其是最末一次,国民党北伐胜利的时候,据说中国人在卢森堡公园散步,也曾无端有人来握手,并大赞许一顿中国有希望,而一到国民党腐化以后,他们,看见中国人便转过头去理也不理了,这一次升得特别高,降得也特别下。因为有这种易感性的寒暑表在,怪不得侨民或游客的爱国心连梦里也要油然而生了。这几天因为中俄的交涉,中国的态度居然有点强硬,引起了巴黎一个旧派报纸《人民之友》的称许,影响忽然及于法国的一般人。敬农兄到警察署去签“动身”,警官对他特别地敬礼,问他:“是不是要回国从军去了?这几天中俄的消息很紧张,我希望中国人打胜!”巴黎大学的俄国同学,路上碰见也要站下来谈一谈,说道:“我们现在是交战国了,但不妨趁大家没有上战场的时候,各人抛开了自己的国家观念谈一个畅快。”从公寓里往车站,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辆汽车里,汽车夫开车略微不谨慎了些,几乎与一辆从横路里出来的汽车相撞,那辆车里的车夫出言便不客气了,结论是:“你以为今天车里面坐了中国人便应该横冲直撞了么?”从这种零碎事实里,东引申西引申,像煞有介事的,完成了我们的中国独立梦。

    为了要做这个中国独立的梦,连战争也不觉得应该诅咒了,现在的俄国是不是旧皇时代的俄国,现在的中国是不是明治时代的日本,这些事实也顾不得了,人在做梦的夜里真不知道有过去的昨天和未来的明天的呵,我们的谈话真是梦呓!

    八时半了!我和三弟在车上,敬农兄在站台上,三个人荡漾在中国独立的梦里,万分舍不得地分别了。

    八时半从巴黎动身,直到今晨七时,在车中整整一夜,或坐或站,或行走,或打盹。照例,三等车是八个人一间,这比中国三等车的长条板凳————有时竟连长条板凳也不可得者自然好得多了,但人心不知足,觉得没有卧车还是缺憾。同室临窗两个胖商人,当初是忽而饮酒,忽而把衣箱直竖起来当作打牌的桌子,忽而不打牌了,两个人向邻座道一声对不起,各脱了上衣,擦身子,换新衣,忽然起坐,忽再躺下,这样历历碌碌地闹了一夜,直到天明才下去。平心而论,胖子而略黏微汗在身,的确是十分难受的,我曾当几年胖子,这一点很了解,只可惜现在渐渐办着交卸,对于邻座二公的历碌颇有视同秦越之感了。只是对于没有卧车认为缺憾一节,倒还双方意见密会无间的。

    二公下去以后不久,七时余,车到贝勒加德(Bellegarde)了。这车是从巴黎直往日内瓦的,我们往圣祥哥尔夫的客人须在贝勒加德下车。自贝勒加德到圣祥哥尔夫,虽然只有九十六基罗米突(5),但车站倒有二十二个,而且是每站必停的。这些站当中,只有安纳马司(Annemasse)、多农(Thonon-les-Bains)、爱维昂(Evian-les-Bains)三个是大站,其中尤以爱维昂为最大,游客也最多,所以自巴黎到爱维昂有直达的头二等车,至于三等客,那只好多观光几个车站。

    贝勒加德四境荒凉,虽然火车站规模也尚不小,但因为一夜未得安眠,觉耳闻目见一无是处,荒凉者固然加倍荒凉,规模不小者亦似无可容足。三弟却有甚好兴致,他自幼便如此,即使在窘迫的境地里,也会设法自娱。今日便又是一例了。他主张在车站里吃东西。这在我是绝不需要的。我现在需要的是漱口,是洗手脸,是换衬衫裤,是找一个凉爽的地方酣睡。总括一句,我现在需要的是圣祥哥尔夫。然而这哪里谈得到呢?九十六基罗米突路,二十二个车站,如果你没有本领即刻生起翼子来,那只有贴贴服服地坐在贝勒加德车站里当“顺民”。至于吃东西,我是老早看见的了。月台上摆着桌子,上面整整齐齐的排着大碗,旁边是一把大咖啡壶。客人一下车来,便群聚到桌旁。真骇人,这样大碗原来是装咖啡和牛奶的,还加上大盘子的新月面包!“这里许是乡下风气了,所以人们的食量怎(6)大。”我这样想过便算了,并不起丝毫艳羡之意。然而三弟却主张与这些大盘大碗去发生关系。说也奇怪,大碗的咖啡牛奶虽然替代不了圣祥哥尔夫,然而喝下一碗以后,精神居然振作多了。于是把行李放在月台上较僻静处,两人随便在车站内外走走。贝勒加德虽是一个各路交叉的大站,然四面望去,无非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本地大抵没有什么工商业。这仿佛像中国的郑州,然而不,那到底还有裴度墓等三两古迹,这里却也没有。只是有一点,或者是我主观的,觉得渐渐有到沙维华(Savoie)的预感。虽然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头,难道也已经有沙维华的风度了吗?至于车站内,却照例贴有风景画,那却是一点不含糊的沙维华。我们在贝勒加德车站的一小时余,一半就在这风景画上消费去的。

    十时半到了爱维昂。现在可更久了,在贝勒加德只等了一小时余,这里却要等四小时,下午二时二十分才有车到圣祥哥尔夫去。我暗忖铁路公司的心理,以为从巴黎到沙维华一带来,爱维昂已经是尽头了,还要再往圣祥哥尔夫等处去,那是不在计算之内的了。而我们却偏偏做了他们计算以外的客人,于是有先看爱维昂的眼福。

    这时我所需要的依旧是圣祥哥尔夫,我们身边负担的依旧是重重的两件手提行李,然而爱维昂已在脚下,丽芒湖已在眼前了。其实丽芒湖早在眼前,车经多农以后,便一路沿湖而行,不过此刻坐在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四小时工夫尽着享用,赏鉴湖景比在车中时远远的畅快了。

    我们谈曾觉之兄。他是从前极爱西湖的,然而他说,丽芒比西湖好得多哩。比西湖好得多的丽芒现在是在眼前了,但从前极爱的西湖我们也还在心头,于是心头一幅西湖图,眼前一个丽芒湖,我们一样一样地比较去。

    我们现在算是坐在“西园”里喝茶。和西湖的龙井茶一样闻名世界的,是这里爱维昂的矿泉水。但是我们桌子上并没有,因为这是在全法国无论什么地方都喝得到的,正不必急急然一到爱维昂便喝。我们桌上有的依旧是啤酒和汽水,却外加一张丽芒湖的地图。现在按着地图隔湖望去,对岸迷迷濛濛中似乎极繁华的,相当于西湖蚕桑学校的地位,这是瑞士的名城洛沙纳(Lausanne)。因为丽芒湖的两岸是分属两国的,靠旗下的一岸是属法,对面蚕桑学校等的一岸是属瑞,所以洛沙纳是瑞士的名城,正如此岸爱维昂是法国的名城一样。洛沙纳这个字是近于原音的,这地方前几年开过一个国际会议,在中国报上看见的地名却是“洛桑”两个字,好像他们预先知道我今天要用洛沙纳来比西湖的蚕桑学校,所以特别将“沙纳”二音写成“桑”字来迁就我的比喻似的。

    坐在西园里,擎起左手来,一直指过去,远远的,远远的,那不是净慈寺雷峰塔的一只角上吗?不,也许还要远些,一直在南山的山岙,桂花丛的中心,又有一个瑞士的,甚至世界的名城,这就是日内瓦。它是卢梭(J.J.Rousseau)的故乡。它也是世界最大装饰品的所在地。装饰品?那不是说巴黎的著名香料铺胡愎刚(Houbigant)吗?是的,但那是女子的装饰品,这是男子的装饰品,国家的装饰品————国际联盟!

    右手斜对岸,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楼阁玲珑的,不是国立艺术院么?不错,一点也不模糊,在丽芒湖里照样有一个,是西蓉古堡(Château chillon)。

    现在回过来看旗下这一岸,法国方面除了爱维昂之外还有什么大城吗?有的,是多农。这是在爱维昂的左首,相当于钱王祠的处所,我们来时火车经过的。至于右首钱塘门的傍近,那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了。

    丽芒大势,已在指掌,而时间却还不过正午。山德维支(7),权当午餐,盘子已经空了;不空的却是摆着空盘和空瓶的桌子和我们的肚子。四周的景物人事,可以看的都看厌了。甚至望着对面车站门口,旅馆的接客汽车一辆辆地开到,一辆辆里跑下接客的人来,衣冠挺肃的,眼光注着车站出口,车站出口一个个的跑出客人,一个个的对着汽车视若无睹,于是汽车夫一个个的都懊丧,一辆辆的汽车又重行开走。他们是懊丧,我们坐在西园咖啡馆里是厌倦,于是也趁着他们开走的当儿,将两件行李付托西园的女侍暂时收存,我们却到湖边去闲逛。

    刚才从咖啡馆远望各旅馆的接客者,于懊丧之余,解开了挺肃的厚呢制服,知道我们此刻是在阴地里,而且饮下了如许冰水,倘在太阳光下,气候是颇炎热的。我们虽然已经休息了久久,已经吃过了早午餐的代替品,到底一夜未得安眠的事实依然存在,一身的微汗依然无法摆脱,所以走出旅馆来,仍不敢多向太阳光下去跑路。好在爱维昂有的是树荫,菩提树呀,洋梧桐呀,盖满了到处。爱维昂是一个山城,靠山面水有着许多条路,这条车站门前的大路刚在高下适中之处,上面是别墅住宅的区域,下面是商店街市的中心。贯串上下的,小路固然甚多,但重要的则有一条上山电车(funicnlaire)。我们心中念念不忘我们的目的地圣祥哥尔夫,不愿细看爱维昂,所以上山电车既没有去乘,十余矿泉中最有名的一个嘉夏泉(Source Cachat)走过也没有去饮。打了一个圈子以后知道本地的名产是珍珠,以及螺钿的各种小器具,我们坐下的咖啡馆旁边便是一个珍珠厂,其他便毫无所得了。回到车站附近,坐梧桐荫下,再饮冰水,然后提出行李上车。

    三时,我们到了圣祥哥尔夫。

    七月二十四日————圣祥哥尔夫

    想望了许久的圣祥哥尔夫居然在抱了。昨日下午三时,一下车来,它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极好。它是十足的乡下气。如果仍以西湖来比丽芒,那么圣祥哥尔夫之与爱维昂,确像钱塘门之与西园。

    真是乡下了,在车站里一问贝格杭木屋便知道,站员即刻指示我们去向,而且对我们说,行李不妨寄存在这里,等一忽儿给我们送来。

    与在爱维昂一样,出车站门便是一条大路,而且出车站门第一样看见的也就是从爱维昂一直伴我们来到此地的丽芒。只是,所谓大路者,是圣祥哥尔夫惟一的大路,而且,因为圣祥哥尔夫是法瑞交界的乡村,圣祥哥尔夫既有半村属法,半村属瑞,于是这条大路也跟着半条属法,半条属瑞。

    我们正在大路上行走的时候,巧遇了傅怒安兄。虽然我们昨天有电报给他,但两方都算不准爱维昂到圣祥哥尔夫的路程,所以只好在路上巧遇。他穿了一套轻快的夏服,这在巴黎是极难看到的,首先令人觉到现在真是暑期了。他是到湖中去洗澡的,既然巧遇了我们,便先做我们的向导。

    “圣祥哥尔夫半村属法半村属瑞我们是知道的了,但我们住的究竟是法半村呢,瑞半村呢?”我先问他。

    “是瑞半村。”

    “那么以前我们在巴黎与你通信,都作本国信寄,倒不算欠资吗?”三弟问他。

    “所以,有许多地方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村子,不能不通融了。村里有两个邮局,法半村里一个法邮局,瑞半村里一个瑞邮局。法邮局接到法国境内各处寄给瑞半村的信,理好打一包封,交由瑞邮局分送。瑞邮局也同样办理。大家都不算欠资。”怒安兄答。

    “那么寄出去呢?”我又问他,“你就牺牲一点脚步,寄法国的交法邮局,寄瑞士的交瑞邮局?”

    “那自然!一封信里要便宜两封信的邮资,谁也愿意牺牲一点脚步的!”

    “如果有一个人寄情书,一心只在情人上,这样复杂的门槛倘一忽略了,倒是要受罚的————受罚自然是甘愿,只是信要压迟一班了。”

    “伏老又来了!其实这种小村子里,几天住下来,便满眼都是熟人,即使真的糊涂到这样,邮局也会送回来让你贴好了再寄,甚至会代你送到另半村的邮局去的。”

    怒安兄从邮局又讲到税关。国界上的税关最注意两国价格不同的东西。瑞士禁酒,人民团体与政府机关协同办理,所以捐税极重;而法国是一个酒国,法国人管理小孩子别的都极严紧,而对于饮酒的放任却认为理所当然。因为两国风气如此不同,所以瑞半村的税关最注意法半村里的酒,但同是一种风气,瑞半村禁酒决不会影响到法半村来,法半村饮酒倒极会影响到瑞半村去。于是住在瑞半村里饮酒的人便苦极了。

    “曾经有过一个故事的,”怒安兄说,“有一个人住在瑞半村里,从法半村买酒回家,被税关搜出了,捐得极苛;第二天他背了一张桌子,放在法半村的边界上,坐起来大喝特喝;喝罢回家,拍着肚子对税关人员说,酒在这里,你还捐不捐呢?”

    说到这里,我们三个人真走到法瑞两国的边界上了。割开一个乡村而定为两国的国界,初听似乎好不自然,其实也有它自然的界限,这是两山之间的一条小溪。溪上架一条石桥,就把两条大路连而为一。桥左是法国税关,边界上站着四个税吏,桥右是瑞士税关,边界上也站着四个税吏。两方都恭恭敬敬地静听着桥下两国共有的潺潺的水声。

    对于法国方面,我们要出境,不必费什么手续的。入瑞士境的时候,税吏以外还站着一个国家宪兵的兵官。这似乎两国是同一制度,法国也这样,无论如何的穷乡僻壤,必有数名国家宪兵驻扎着。有时只有一名,兵也是他,官也是他。这站在瑞半村里既高又大,似乎要和我们为难的大概就是这一类了。但是奇怪,傅怒安兄跑到他面前,把我们介绍给他说:“这就是我常同你说起的两位朋友,现在来了。他们大抵不会住久,两三礼拜便回巴黎去的,你也不必验他们的护照了。”他毫无异议,我们便容容易易地做了瑞士人了。

    于是接谈我们的税关。法国方面的四个税吏注意的是什么呢?是烟、钟表和巧克力糖。烟在法国是国营的,价比别国都贵,外国烟尤其贵。美国的吉士牌烟卷,在上海值小洋两角的小包,在法国值六法郎,合中国小洋八角。和瑞士比,相差虽然没有这样远,但已和瑞士特产的钟表和巧克力糖有同样被注意的价值了。

    税关之外,还有铁路也是如此。我们从贝勒加德来的车,是一直通到瑞士去的,但在圣祥哥尔夫有两个车站,我们刚才下车来的是法国站,现在步行要经过它门口的是瑞士站。也和在大路上步行一样,乘火车越过国界,须受税关的检查。

    铁路之外,还有轮船也是如此。丽芒湖上有一种轮渡,从日内瓦起,走着“之”字的路线,左岸停一埠,就到右岸去,右岸停一埠,又到左岸来,一直走到圣祥哥尔夫,再走着“之”字向日内瓦。轮船大小约如南京渡江的“澄平”,但共有二十艘,船名都用与丽芒有关的一切,如“丽芒”“日内瓦”“洛沙纳”“沙维华”等等。这可以说是丽芒与西湖不同的地方。西湖有四千号“划子”,数目固然可惊,然如跑到葛岭上面一看,好像一片桑叶上的蚕蛹,满湖几全是这种一条条灰白色的东西。丽芒有二十艘大轮船,但我们所看得到的,常常是全无影踪,至多有一艘两艘经过。至于税关的问题,轮船倒是没有,只是在船头和船尾插两张国旗,表示它来往于两国公共的湖上便了。不过乘客须随身携带护照,虽然未必会验,如爱维昂洛沙纳间的对渡,却不像在圣祥哥尔夫来往于法半村与瑞半村那样简单,总须有一本小书模样的东西在手(甚至不是护照!)才妥当。

    我们三个人一边谈话,一边鉴赏着圣祥哥尔夫的风景:前面是丽芒湖,不必说了,后面却是高山,参差错落,与湖滨其他各埠迥然不同。圣祥哥尔夫不及其他各埠的繁华,也许以此,它能够保持它的乡下气,令人觉得比其他各埠更可爱者也是以此。就在这高山的脚下,怒安兄指点给我们:仿佛在一张绿色的桌毯上,摆着一件象牙的雕刻,工作是细致而又质朴的,那便是贝格杭木屋。木屋造成还不很久,而且主人爱素淡,所以未加油漆,木材的本色用山景衬托出来,造成这样惊人的美丽。可惜他们的余屋已经答应了一家朋友,所以怒安兄给我们预定了别一处,是德立发夫人(Mme Derivaz)家。我们便跑去见德立发夫人,但两间屋只有一张床,于是我先住下。不久车站里的行李送来了,我们便尽量地把夏衣换上,但叫人佩服的是送行李来者原来就是刚才的站员自己。

    昨夜怒安兄归贝格杭木屋,我住德立发夫人家,三弟到美景旅馆暂住一夜,三人约定今早相见,同去游湖。

    今早三人在美景旅馆里相见,我把怒安兄当作圣祥哥尔夫的主人,向他盛夸昨晚气候的凉爽。这仿佛像前年我从武汉跑上庐山一样,初秋盖了薄棉被还嫌太冷,现在而且是盛夏。三弟则除了觉得凉爽以外,又听了一夜的水声,因为美景旅馆正在法瑞两国交界的溪旁,溪水就从他房间的窗外流过。

    “丽芒的可爱不仅是这些哩。今天上午我们一同钓鱼去。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将钓鱼的器具放在船上了。”我们于是依了怒安兄的提议,三人一同走出美景旅馆,到了湖边停船的处所。船的模样,也仿佛就是西湖的划子,不过江浙人皮肤娇嫩,划子上必用遮阳,这里却是没有的。所谓停船的处所者,如在爱维昂那种大埠,几十条船由一个人经管,你选定了哪一条船以后,便由他给你解缆,约定几小时以后还他。圣祥哥尔夫村子较小,游人不多,所以怒安兄熟识的那一个埠头,虽然也有十几条船,却值不得由一个人经管,租船时须自己跑到市上一家咖啡馆去接头,解缆系缆都由租船者自己担任,回来时自己跑到咖啡馆去付船租。这与西湖的每一条划子有一个船夫的情形大不相同。

    我们三人便上了船。照这里的办法,所谓三人乘船者,这三个人当然既是乘客,也是船夫。但他们两位是丽芒式的,我却是西湖式的;丽芒式的人跑到西湖去,垂拱而天下平的事是谁也会干的,我一个西湖式的人跑上丽芒来却束手无策了。恰好怒安兄忽然敬老起来,我便划了船头一席地作养老院,两位少年桨手都非常努力,我趁着便宜一路顺风地同他们驶向目的地去了。

    “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你的钓竿呢,”养老院里的老人照例是多嘴的,“你所谓钓鱼器具放在船上,到底放到哪一条船上去了?”

    “说来话长哩,器具在这里!”怒安兄此时从船板底下摸出一个白铁罐来,罐里头一束线,线头上亮光光的一个白铁钩。

    “没有别的了?”我们出惊地问他。

    “都在这里了!”怒安兄用法语回答。

    “那么引饵呢?”三弟总有点疑惑。

    “那是没有的。钓鱼本来须领照会,与巴黎塞纳河(Seine)上钓鱼的办法一样。但照会只限于有钓竿的人,不用钓竿可以省六法郎的照会费。至于引饵,那是随便的;我因为小鱼之类都脏得很,而且听本地一个小孩子说,只是亮光光的一个钩子荡在水中,鱼倒会来吞,有了引饵它反不会来吞了。我试了几次,果然。”

    “但我总替你担心呢,这似乎是一注买空卖空的生意经!”

    “你老先生还是躺着罢,我们预算今天中饭够三个人吃的鱼呢。”少年的勇敢的态度,可爱的少年的勇敢的态度。

    目的地是离圣祥哥尔夫二里许一个临湖的庄子的树荫下。“这是伯尔尼(瑞士京城)一个大商人的别墅,只有盛暑来住一月的,平时都空着。”怒安兄说。

    太阳光下两里路的生活,养老院里的我都觉着真是盛暑了,何况在手不停桨的两位少年。现在树荫下正好是休息的机会。照法国老辈的说法,这样的一暴一寒是于身体有损无益的,所以从太阳光下到室内,最好是先在屋檐下半阳半阴的地方站立几分钟,免得到室内骤然接触冷空气。但这里是树荫,刚刚合于这种哲学。太阳光依旧继续地照下来,但被树枝树叶筛成零零碎碎的小块。它透过树枝,先照着我们,使我们不致受寒。再照到水面,水面受微风吹动,金光闪烁,与树影织成透明的锦被。再透过锦被,照入水中,使我们看见我们的敌人的一举一动,还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的背景的湖底。鱼也许和我们一样,觉得太阳下太暖,阴地里又太寒,所以群聚到这树阴里窜来窜去的罢?还是舍不得这明媚的湖光,不忍让远客独享,必亲身加入,而为美景中的一部演员,然后这美景才算尽美呢?还是它们已经窥破了远客的心事,早已成竹在胸,所以毫无畏惧的神气呢?

    “照平常,这许多工夫,已经几十条都钓起来了,而且平常还没有这样多的鱼。”怒安兄一边牵着钓丝,一边这样的叹息。

    “也许你平常是在阴地里,它们看不清楚,今天在太阳光上,明明垂着一个亮光光的白铁钩,它们岂肯来上这个当呢!”三弟帮着牵动钓丝,这样答他。

    怒安兄看着表:“现在已经十一点一刻,今天午饭看去吃不成鱼了。再等他五分钟,如果再没有来的话,我们也该动身回去吃饭了。”

    “在我倒觉着观鱼也有意思,钓得钓不得反若不关紧要似的。如果要吃鱼,等一会到美景旅馆叫一个吃不是一样吗?”

    “二哥真是东方思想得利害!”

    午饭我们果然在美景旅馆里吃鱼。美景旅馆门口一个临湖的院子,上面密密地盖着菩提树的枝叶,树下参差地摆着几十张餐桌,是一块午餐最适宜的地方。本来吃饭的时候最忌吹风,法国人尤其视为一种真理,因为是屡试不爽的。所以在家庭里吃饭,如果女仆上菜时双手托了盘子,逢开了一忽儿门,老太太们便万分着急:“玛利!玛利!快快快!关门关门!”但这所谓风者,一定是指两头窗门,或一头窗门一头门同时开着的流动空气而言,倘只开一头,便没有什么忌讳了。火车里,电车里,有的不懂法国风气的外国人,开了两头窗门往往会受责问的。但索性在整个儿空旷的地方,便又不怕了。盛夏,也是不怕的。现在美景旅馆门口,当着这样的盛夏,对着这样的美景,吃着虽然不是自己钓来而其味当然一般美的鱼,微风拂拂地扑上身来,我们自然只有好感,不会畏惧的了。

    饭后三人分散各睡午觉,到三时再约齐了同到湖上去洗澡。怒安兄已经有了一帮洗澡朋友,每天下午不是他去约他们,便是他们来约他。我和三弟虽同他们一起去,但都没有洗,却坐在一块岩石上看风景,谈闲天。

    晚饭我们学瑞士风气,只吃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没有其他荤食和咸食。怒安兄说:“我当初也吃不惯,一次两次以后就不觉得什么了。”我说:“这可动不得,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以后便继续上天下地地乱谈。但我总觉得有一件事没有做似的;拿起烟斗,抽了几口,也不自在;这才觉悟到千不是万不是还是因为晚饭没有吃咸食。但是此刻还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丽芒换了西湖,那么跑到“碧梧轩”,叫上一碟“鲞品鸡”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只要继续上天下地地乱谈便好了吗?即使不往碧梧轩,在自己家里做一碗蛋炒饭,不也就是咸食了吗?但在饭食如此有规定时间的西洋,不单是不能如此实行,就算是如此空想也会被人看成疯子的。此刻是什么时候?是午夜十一点钟了。除非在巴黎,那还可有半夜饭吃,但这里是圣祥哥尔夫。固然德立发夫人家里的锅灶可以借用,但此刻去借用锅灶不是叫人笑话吗?而窗外是大风忽起,雷电交作,雨点像乱石般地向窗上掷来了。幸而三弟记得,我们行李里头还有罐头带着,开了一小罐鹅肝,空口吃完才算了事。

    幼年听大人们的教训,小孩子不要太安逸惯了。安逸惯了会吃不起苦的,长毛时候是连想吃一碗白饭都得不到呵!唉,现在国内又在那里过长毛时代了!

    怒安兄直到雷雨完了才回贝格杭木屋去。

    七月二十七日————丽芒湖上

    前天自溪流回来,又下大雨。昨天上午有小雨,我们只在湖边走走。圣祥哥尔夫这条大路,其实是沿湖国道,一边达瑞士的蒲佛孩(8)(Bouveret),一边经梅叶离(Meillerie)、都红特(Tourronde)而达爱维昂。小雨不足畏,我们便一直向着梅叶离走去。梅叶离是一个渔户和石匠的村子,摆仑(9)(Byron)游丽芒时在这里遇大风的。但是天气变动得太快,小雨忽然大起来了,大雨停止忽然又出太阳了,天空的云块飞快地来来往往了。大雨时我们跑下大路去,在紧靠湖边一所新造别墅的廊下躲着,太阳出来了便在水边劈石子。这种天气很像江南的桂花鸟,春夏之交例有一个黄梅时节,这却是秋夏之交黄梅时节了。既不觉着炎热,也不觉着凉爽,但觉略有运动以后,遍身发出一阵微汗,这微汗使人疲倦,使人消极,使人不愿意有任何动作。我们望着前途,虽然圣祥哥尔夫到梅叶离只有七基罗米突路,虽然已经走了一半以上了,但那小半的路上如果没有这样一所别墅,下起大雨来将怎么好呢?“摆仑呵,我们今天不能看梅叶离了。”

    回到家里三人自己弄午饭。

    下午计划今天游湖的事。茶叶鸡蛋便于携带,先放在家里煮,这是主要粮食。我们再出去买点心之类,却见法界咖啡馆的门口群聚着小孩。我们挤在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游行音乐家在咖啡馆里演奏。我们也就占据着一席坐下了。各人都叫了一杯屈波纳(10)(dubounet)。音乐家举起杯来向众客人招呼:“这是人生呵,美酒妇人和音乐。”大家饮了一口酒,音乐家便续续地将《浮士德》《斩龙记》等名曲一出一出地弹去。每弹完一曲,各桌上的客人都送过一点钱去到他面前,有一法郎的,有半法郎的,也有二十五生丁的。照例他自己可以来收,但他是没有了一条腿的,而且从他的领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大战时代的伤兵。法国电车、地道车、公共汽车里都贴着一种条告:“切莫忘记:标着号码的几个坐位是留给大战时代的伤兵的。”但是他们数目到底不多,所以平时客人拥挤的时候,这每辆车里的四个座位也常有客人坐着,只是一边留心,见有伤兵领徽的人来便让他。这是他们敬重伤兵的习惯,今天每桌上的客人都送钱到音乐家面前去也是这个意思。

    听罢音乐,买了零碎东西,回家打算今天的路程。

    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靠近日内瓦的一角,相当于西湖小南湖的地方,湖面忽然收小,这是小湖。其余便是大湖。但丽芒与西湖的成因很不相同。西湖是山水注入,蓄而为湖,形如蛛网。但因地势较高,须筑闸以防之,而昭庆寺一角上,仍终日有水溢出。丽芒却是一条大河(名Rhône)中间的一段,好像水蛇吞了癞虾蟆,一时不得消化,因而成了鼓起的大肚子。相当于昭庆寺的处所,恰恰与西湖相反,夹于蒲佛孩与维尔纳夫(Villeneuve)两村之间,是丽芒湖水的入口。一边日内瓦则是丽芒湖水的出口。出口以下,入口以上,一般的都叫何纳河。我们今天打算游的是大湖的靠近入口一角的各埠;就是说,从钱塘门起,到苏小墓附近为止的各处。

    我们的房东德立发先生是输渡的驾驶员,我们恰好请教他一切。他说这样最好是先乘船到维尔纳夫,然后一处一处地游过去,到西蓉古堡,到蒙德欧(Montreux),到克拉杭(Clarens),至多到佛佛(Vevey),便可以乘船回来,这几处已经够一天玩的了。而且他今天早上正要去上工,于是陪了我们一同到船上。也是他通知我们,这些村子是真的瑞士了,不比圣祥哥尔夫的瑞半村了,我们须将法国钱换成瑞士钱。瑞士的法郎就是法国战前的法郎,比现在法国的法郎贵五倍。我们从圣祥哥尔夫到维尔纳夫的船价是八十生丁,就等于法国的四法郎。

    上船以后我们便与德立发先生分手了,我们站在舱面上自看风景。我们回看圣祥哥尔夫。我们平日自以为村后高山在湖上要算最高的,不错,离开圣祥哥尔夫一看,依然是全湖的最高山。只是圣祥哥尔夫的全村,却出人意外地微小了。圣祥哥尔夫与蒲佛孩两村相距只有五基罗米突,我们在湖上远看去,两村益发宛如一村。所以圣祥哥尔夫高山,也就是蒲佛孩的高山,更分不出什么彼此。只是这带高山完了以后,那边维尔纳夫方面的高山还没有起头,中间却显然的现出一大个空缺,即刻令人看见两高山间大块的天空,这便是丽芒的起点,何纳河流向丽芒的入口。远远地望去,看到丽芒在这角上是黄色的,而且水声都似乎听得见。黄色一角的两旁,是一片丛树,尤以白杨为最多。这一片丛树的地方,未必尽是河流,在地图上也看得出,不但没有高山,连小丘陵也没有,这是洼地,何纳水涨的时候难免要淹没的罢。

    当着这个入口上,有一个再小也没有的小岛(lle de Peilz)曾经摆仑描写过的。我们从前以为三潭印月不算小,阮公墩总要算天下最小的岛了,哪知与这个小岛一比,阮公墩也许还是大洲呢。我们虽然没有上去,因为轮船是不停的,但远远地望去,岛上只有两棵树,岛外只有三五只白鹅,我想第三棵树固然未必种得下,这几只白鹅也许因为岛上无可容足才浮到水面上来的吧。

    船靠维尔纳夫的岸了。这里也像法国岸的圣祥哥尔夫一样,是瑞士岸的终点,所以没有多少人下去。在下去的客人中间,我却是最先的一个。我看见轮船码头上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船员,并不注意他,一心只顾着岸上的一切。他忽然朝我招呼了一下,又伸出一只右手来,我心里想,瑞士人是招呼游客惯了的,看见外国人,所以来拉手罢,便也伸出一只手去和他一拉。谁知拉完以后,他的手还没有缩回去,我便觉得有些奇了。只听他很和蔼的说:“票子,先生。”我才恍然大悟他原来是轮船公司收票的,我未免太糊涂了。三人对着大笑一阵。此时还只早上八点余钟,我们反正准备畅游这一天,不妨先去一探何纳河之源,乃一直向何纳河入口走去。谁知走了二三十分钟,觉瑞士街道清静整饬固远出法国之上,而何纳河之源到底没有希望,不如改日再作计较,只在维尔纳夫船坞旁徘徊了一下,便折向摆仑大旅馆这边比较热闹的处所走来,各人都买了一点小纪念品,我是一只角质酒杯,刻有维尔纳夫字样的。

    沿湖步行了二十分钟,到西蓉古堡。这原先是一个十二世纪的建筑,因为十六世纪初年在这里监禁过一个为争日内瓦的独立而得罪于沙维华公爵的牧师(Bonivard),十九世纪初年又经过摆仑的歌咏(The Prisoner of Chillon),所以如此闻名世界。上次我们在爱维昂的咖啡馆里远远望过来,说它似在山脚下,似在水中央,现在知道它既在山脚下,也在水中央————钓桥放下时,古堡与陆地相通,是在山脚下了;钓桥收起时,古堡四面环水,又在水中央了。我们在钓桥边买了一本摆仑的诗,拿在手里,便经过钓桥走到堡中去。进门第一层里,最重要的便是监狱。幽暗阴沉,与其他古堡一样,心上受着一种重压,令人喘不过气来。因为现在古堡已成为博物馆性质,故愈加陈设得惟妙惟肖,只恨不能起波尼伐于地下而请他重入一次地狱,乃在波尼伐曾被拴的一支柱上特别加以说明,并在柱旁悬一幅大画,画中背景就是这间监狱,丝毫没有差异,只在柱上加拴了一个正气凛然的波尼伐,使观者觉得所游并非博物馆,却明明是十六世纪初年的西蓉便了。第二三层里重要的有餐厅、法庭、武士住室、公爵夫人卧房等。餐厅食具及炉旁烧烤锅叉,后者铁制,前者锡制,都是十五世纪时物。法庭内且有十五世纪时的木质浮雕天花板。其余武士室,公爵夫人卧室中,其陈设除旧有者一概照原位置外,新添的也特别模仿到古气盎然。至于全堡,自远处望来,如一座石英结晶体,棱角玲珑的,那是它的瞭望塔。塔中窗户,仅像门缝那样一线,大队游客,登临极感不便。幸向导的小姑娘处处照顾,我们得了便宜不少。此种小姑娘,大抵十八九岁模样,口头讲得流利的英法、德语,因为她所带领的游客中,世界各国人都有,所以匆匆忙忙地讲完一口话,即刻又讲第二口,当然在我们以为是流利可喜,在她自己一定以为刻板可厌的了。

    出了西蓉古堡,我们又在它的旁近徘徊久之。我们不禁想到了中国。古堡建筑的时代,正当中国南宋,西湖也正出着风头。但那时有谁歌咏丽芒呢,看古堡的遗迹,沙维华公爵所豢养的,武士以外还轮不到诗人。而他们毕竟脱出了中古黑暗的时代,古堡只供后人的赏玩了,中国即使早把西湖歌咏到烂熟,现代文明的曙光始终未见奈何!

    我们乘电车到蒙德欧。蒙德欧的夜景,我们在圣祥哥尔夫的轮船码头上,是天天望见的。江南的夏夜,老农叹息着,星辰这样多,这样明,明天一定要更热了:蒙德欧的电灯仿佛似之。不过这样明而且密的星辰,我在中国北方及巴黎都很少看见,所以我特别回忆着江南。现在我们到了江南的天上了。这样清静、整洁而又繁华的城市,我在法国几乎没有见过。甚而至于我们不敢拿出茶叶蛋等东西来,怕吃完了以后没有地方放蛋壳。但是事有凑巧,湖边凳上坐着一对美国人模样的男女,已经打开了食物包,而且我们自己也发现了每隔一二十步路有一个字纸篓,虽然十分清洁,里面并没有看见字纸,但是我们用报纸包了蛋壳,不也是字纸一类东西吗,于是决定另找一凳坐下吃了。

    蒙德欧第一可看的东西是古蒙德欧博物院。然而我们踌躇。如果我们是住在蒙德欧的,那么走进古蒙德欧博物院去,看见如此清静、整洁而且繁华的城市,万千年前不过如此如此,好像住在巴黎时走去参观贾那华勒博物院,一定是很有意思的。然而我们对于眼前的蒙德欧还没有研究,只有一个囫囵的赞美,即使参观古蒙德欧博物院的结果,其能把古蒙德欧的印象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了,趣味又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一边吃茶叶蛋一边商量,结果是舍去古蒙德欧博物院而另提第二个可看的东西,这便是曾觉之兄指示给我们的湖边垂柳。垂柳在西洋是极少见的,诗人缪塞(Alfred Musset)因为爱柳,所以有人到他的坟上去种了一棵,这也许是我们在巴黎看见的惟一垂柳了。垂柳而在湖边,凡是中国人谁不神往呢?所以一提出来三人即刻同意,决定吃完茶叶蛋便去访柳。

    蒙德欧现在繁华了,所以范围扩大,与邻近四五村房屋都连接起来,克拉杭也是这样的一村。严格地说,蒙德欧自蒙德欧,克拉杭自克拉杭。若论事实,蒙德欧左边确已并合了德利德(Territet)、柏浪墟(Planches)等三四村,左边也包括了克拉杭,甚至有渐向佛佛的趋势。这克拉杭和佛佛,都经卢梭在小说《La Nouvelle Héloise》里描写过的。尤其是克拉杭收获葡萄的几页,极用力地寄托他那大自然中的家庭理想。今天我们去访的垂柳,便在自蒙德欧到克拉杭去的湖滨一带。

    垂柳不是成行的,先看见两三棵,再看见一两棵,这于我们的步行很有用处。我们在柳阴下坐了许久,照着相,谈着天,忆念着中国风景,然而时间难免不够了,正是舍不得走的时候,前面又来了三五棵,于是我们舍此就彼,这样一路的过去,直到克拉杭。

    克拉杭浮面一看,无非是蒙德欧的缩小。现在要找葡萄园,恐怕难了。此外,这里有几个名人墓,我们也无心去看。我们把克拉杭只看作访柳的终点,终于硬起心肠,登上电车,向着佛佛的方向去了。

    佛佛的交通很繁盛,又因为对湖是梅叶离而愈加得名。卢梭、摆仑曾经描绘的痕迹,至今游客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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