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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进退两难,举步维艰”————他想起了带他看宅子的老太太————“对我们和对他们都一样。”

    未来的阴影投射到现在的时刻,像阳光穿过脉络丰富的透明葡萄叶,形成一些纵横交错的线,不构成任何图案。

    他们没有关上花房的门,这会儿音乐飘了进来。A.B.C., A.B.C., A.B.C.————有人在练习音阶。C.A.T. C.A.T. C.A.T……分开的字母合成一个单词“Cat”(猫)其他歌词也跟着出来了。那是一首简单的曲调,像一首童谣————

    国王在账房,

    数着他的钱币,

    王后在客厅,

    吃着面包和蜂蜜。

    他们聆听着。另一个声音,第三个声音,在说着什么简单的内容。他们坐在花房里的木板上,头顶是葡萄藤,听着不知道是拉特鲁布女士还是谁在那练音阶。

    老巴塞罗缪找不到他儿子,他们在人群中走散了,于是他离开谷仓,回到自己的房间,手里拿着雪茄烟,嘴里念念有词:

    噢,燕子妹妹,噢,燕子妹妹,

    你的心怎么能充满着春天的气息?

    “我的心怎么能充满着春天的气息?”他站在书架前大声地说。书籍是永生的灵魂所珍视的命脉,诗人是人类的立法者,毫无疑问,事实如此。但是贾尔斯不幸福。“我的心怎么,我的心怎么,”他重复着,又吸了一口雪茄,“在生活的炼狱里劳苦受刑,孑然一身、痛苦不幸……”他双手叉腰,站在他作为乡绅的私人藏书前:《加里波第》《威灵顿》《水利官员报告》,还有《希伯特之马的疾病论》。这些是思想上获得的伟大丰收,但是所有的这些和他的儿子比起来,就什么都不是了。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躺到椅子里自言自语,“噢,燕子妹妹,噢,燕子妹妹,唱着自己的歌儿又有什么用?”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猎犬,这会儿趴在他脚边的地板上,肚子一收一鼓,长鼻子搭在爪子上,鼻孔周围有一小片泡沫,它就趴在那儿,他的阿富汗猎犬,他所熟悉的勇猛精神。

    门摇晃了一下,打开了一半,这是露西进门的方式————好像不知道会发现屋里有什么一样。真的!这是她哥哥!和她哥哥的狗!她就像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因为她没有物化的身体吗?像一团空气一样处在云端,思维偶尔会因为震惊而碰触一下地面。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加在一个像贾尔斯这样的男人身上,让他脚踏实地。

    她像鸟儿飞往非洲之前栖息在电线上一样,只坐了椅子的边缘。

    “燕子,我妹妹,噢,燕子妹妹……”他喃喃地说。

    窗户开着,花园里飘来有人练音阶的声音。A.B.C. A.B.C. A.B.C.分开的字母形成了一个单词“Dog”(狗),然后是一个短语。那是一首简单的曲调,另一个声音在说:

    听,听,狗儿汪汪叫

    乞丐们进城来了……

    接下来的调子失去了活力,变得冗长,后来又变成了华尔兹。他们一边听一边朝花园看去,树儿轻轻摇晃,鸟儿旋转飞翔,好像在呼唤他们从私人生活中走出来,放下各自的嗜好,加入人群。

    爱的照射灯高高在上,

    照亮了黑暗的雪松林,

    爱的照射灯闪闪发光,

    清澈透亮如天边的星……

    老巴塞罗缪伴着音乐在膝盖上敲着手指。

    离开窗扉,来吧,小姐,

    我的爱至死不渝,

    他讽刺地看着露西,坐在椅子边缘上的她,心里想着她之前是如何生下孩子的?

    大家都在飞舞,退避和前进

    飞蛾和蜻蜓飞翔……

    他猜测她正在想,上帝是和平,上帝是爱。因为她是统一者,而他却是分裂者。

    然后那支似乎恒久不变的曲子开始变得甜蜜甘美,却仍了无生气。唱针似乎已经在唱片上碾了个孔出来,永远在同一个位置乞求人们持久的爱慕。他不懂音乐术语,但是曲调是不是转为小调了?

    这一天,这场舞蹈,这个欢欣、快乐的五月

    会结束(他用食指敲击膝盖)

    伴随着车轴草上剪下的插枝,在前进后退中

    雨燕似乎飞离了它们预定的轨道————

    会结束,结束,结束,

    冰层会迸射出冰雪碎片,冬天,

    噢,冬天,会让炉栅里填满灰烬,

    木柴上不再有任何光热,任何光热。

    他弹去了雪茄上的灰烬,站起身来。

    “我们得走了,”露西说。好像他已经大声说过了,“该走了。”

    观众们都在往回赶,音乐在召唤他们。小路上、草坪上,他们从各个方向奔涌而至。曼雷萨太太在队列前面引路,旁边跟着贾尔斯。她的围巾沿着肩膀,在她结实丰满的曲线上飘舞着。风变大了,她穿过草坪,往留声机播放音乐的方向走去,她看起来犹若女神,轻快活泼,丰盈富态,她的丰饶角也溢出来了。紧随其后的是巴塞罗缪,他赞美人类身体的力量让广袤大地果实累累。贾尔斯只要有她加重在身上就不会失去轨道,她甚至唤醒了他陈旧内心的一潭死水————那里埋葬着白骨。但是在曼雷萨太太穿过草坪往留声机播放音乐的方向前进时,有蜻蜓飞来掠去,青草微微颤抖。

    脚踩在碎石上,嘎吱嘎吱地响,各种声音喋喋不休。而另一个声音,即内心的声音,说:我们怎么能够否认这首从树林里飘出来的神勇音乐,表达了某种内在的和谐呢?“我们一醒来(有些人在想),这一天就狠狠地给我们当头一棒。”“办公室(有些人在想),是不平等出现的地方。四处奔波、精疲力竭、在铃声的召唤下跑来跑去。‘丁零零’电话响了。‘递送!’‘服务!’————那是商店发出的命令。”所以我们要回复,同时服从上级发布的这些糟糕透顶、需要很长时间去完成,并且永远没完没了的命令。“工作、服务、进取、奋斗、赚取工资————在这里花吗?哦,天啊,不是的。现在?不是,要到晚些时候。到人的耳朵听不到,心灵也干涸的时候再花。”

    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弯着腰————因为地上有朵花儿————他被人们从后面推着往前走。

    因为我听到了音乐,他们说,音乐唤醒了我们,音乐让我们看到隐藏的东西,让我们加入心力交瘁的人群。看吧,听吧,看花儿如何发出红色的、白色的、银色的和蓝色的光芒。听大树说出多种语言和多个音节,它们绿色和黄色的叶子推搡和拖曳着我们,像椋鸟和秃鼻乌鸦一样,命令我们聚集起来,聚到一块,来聊天作乐,与此同时,红母牛在往前移动而黑母牛站着一动不动。

    观众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有的坐下了,有的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看了一眼风景。舞台尚空,演员们还在灌木丛里换装。观众们转向彼此说起话来,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传到了拉特鲁布女士所在的位置,她手拿剧本,藏在树后。

    “他们还没准备好……我听到他们的笑声”(观众在说话),“……换装打扮,换装打扮,那是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天气很舒服,太阳没那么热了……这是战争带给我们唯一的好处————日子更长了……我们停在哪儿了?你记得吗?伊丽莎白女王的时代……如果她略去几个时代的话,或许要开始演现代了……你觉得人会变吗?他们的衣服当然会……但我是说我们自己……清理柜子时,我发现了父亲的旧大礼帽……但是我们自己————我们会变吗?”

    “我不信政客们的那一套,我有个朋友去过俄罗斯,他说……我女儿,刚从罗马回来,她说咖啡馆里的普通民众痛恨独裁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见解……”

    “你在报纸上看到了吗————那条关于狗的报道?你相信狗不能生小狗吗?……玛丽女王和温莎公爵在南部海岸地区?……你相信报纸上说的那些事吗?我问了屠夫和杂货商……斯特里特菲尔德过来了,拿着个栏杆……我说啊,他真是个好牧师,比所有人做的事情都多,拿的报酬却少……是太太们制造了麻烦……”

    “犹太人怎么样了?难民们……犹太人……像我们一样的人,重新开始生活……但是情况总是一样的……我的老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还能记得……是的,她还不需要戴眼镜阅读……真让人惊叹!他们不是说,八十岁以后……他们来了……没事儿,没关系……乱丢垃圾,要罚款。但是如我丈夫所说,谁来收罚金呢?……啊,她在那儿呢,拉特鲁布女士,在那边,那棵树后面……”

    而树后的拉特鲁布女士气得咬牙切齿,她把剧本揉成了一团,演员们耽误了时间。每次只要观众一拉动说话的套索,语言就被撕成了四处横飞的碎片。

    “音乐!”她发出信号,“音乐!”

    “‘耳朵里有个跳蚤(遭到拒绝,碰钉子)’这个表达的来源是什么?”一个声音说。

    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放下来,“音乐,音乐。”她做手势。

    留声机开始A.B.C., A.B.C.试音。

    国王在账房,

    数着他的钱币,

    王后在客厅,

    吃着面包和蜂蜜……

    拉特鲁布女士看着他们平静地沉浸到歌谣里,她看着他们双手交叉抱拢、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然后她用手势召唤,终于,梅布尔·霍普金斯最后一次抚弄了一下头饰(她的头饰先前一直给她制造麻烦),从林间大步走出来,站到了凸起的舞台上,面对观众。

    所有眼睛都聚集到她身上,就像鱼儿一齐游向水中的面包屑。她是谁?她代表什么?她挺漂亮————非常漂亮。她的脸颊上了粉,粉末之下的脸庞也同样容光焕发、皮肤晶莹透亮。灰色的缎子长裙(是个床罩)用别针扣在石块一样的褶皱里,使她看起来像雕像一样壮观。她随身携带一根权杖和一个小宝球。她是英格兰吗?是安妮女王吗?她是谁?一开始她说话的声音太小,他们听到的只有

    ……理性占据统治地位。

    老巴塞罗缪鼓起掌来。

    “听!听!”他大声说,“太棒了!太棒了!”

    这样一来更鼓励大胆地表达理性。

    时光,倚靠在月牙形的器物上,满脸惊愕。她把从丰饶角里交换来的物品倾倒出来,混合着不同类型的矿石。远处的矿井里野蛮人挥汗如雨,用不情愿的泥土制造彩色的陶器。按照我的命令,武装好的勇士把盾放在一边,异教徒离开圣坛,上面不洁净的祭祀品还冒着热气。裂开的大地上,紫罗兰和野蔷薇,它们的花儿相互缠绕。粗心的流浪者再也不惧怕毒蛇。黄色的蜜蜂在盔状花冠上酿造蜂蜜。

    她停了下来,一长队穿粗麻布衣的村民在她身后的树木间穿梭。

    “挖土、掘地、耕作、播种。”他们唱着,但是风儿把歌词吹散了。

    在我飘动衣裙的庇护之下(她继续唱道,伸出双手)产生了艺术。音乐为我展现了天国的和谐。按照我的命令,守财奴完好无损地上缴了财物;母亲平静地看着孩子们玩耍……孩子们玩耍……(她重复了一句,挥舞着权杖,有人从灌木丛里走出来。)

    当和风睡去,天国难以驾驭的部落承认我的统治时,就让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引领这场戏剧吧。

    留声机播放着一首欢快的老曲子。老巴塞罗缪把双手的指尖拢在一起,曼雷萨太太理了理膝盖周围的裙子。

    年轻的达蒙对辛西娅说,

    趁着现在黎明,赶紧出来,

    披上你天蓝色的披肩,

    放下你的忧虑和担心,

    和平已经来到了英格兰,

    现在理性占据统治地位。

    当白天蓝绿色光芒闪耀,

    梦境里还有什么乐趣?

    把忧虑担心抛到身后。

    夜晚过去,白天来了。

    “挖土、掘地,”村民们唱着,排成一条队伍在树木间穿梭,“大地总是一个样,夏天、冬天和春天;之后又是春天和冬天;耕作、播种,吃喝、生长,时间逝去……”

    风儿把歌词吹散了。

    舞蹈停止了,男孩女孩们退场了,理性独自占据舞台中央。她伸开双手,裙裾飞扬,手执权杖和宝球,梅布尔·霍普金斯傲慢地站着,从观众的头顶望过去。观众们注视着她,她却无视观众。然后在她放眼凝视的时候,灌木丛里的帮手们围着她摆放了像是一个房间的三面墙,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套瓷茶具。理性站在高位上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个室内的场景,接下来是一会儿停顿。

    “我想,这应该是另一场剧的一个场景吧。”埃尔姆赫斯特太太说着,看了一下她的节目单。为了使耳聋的丈夫听到,她大声地读了出来:“戏剧的名字叫《有遗嘱者事竟成》。演员包括……”她继续大声读道:“哈比·哈拉登女士,爱上了斯班尼尔·丽里利弗爵士,德布是哈拉登女士的女仆,弗拉文达是她侄女,爱上了瓦伦丁;斯班尼尔·丽里利弗爵士爱上了弗拉文达;斯莫金爵士,是个牧师;弗里保尔大人和夫人;瓦伦丁爱上了弗拉文达。对真人来说这都是些什么名字呀!看啊————他们来了!”

    他们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男人们穿着花背心、白背心和搭扣鞋;女人们穿着收紧的花纹织锦,带有金属环,披着布在身上。玻璃星星、蓝色丝带和仿制珠宝使他们看起来像极了贵族和贵族夫人的形象。

    埃尔姆赫斯特太太悄声在她丈夫耳边说,“第一幕是哈拉登女士的更衣室……就是她……”她指向演员,“我觉得是终点宅的奥特太太演的,但是她的妆化得很好。那个是她的女仆德布,我不知道她是谁。”

    “嘘,嘘,嘘。”有人抗议。

    埃尔姆赫斯特太太放下节目单。戏剧已经开始了。

    哈拉登女士走进她的更衣室,身后跟着女仆德布。

    哈比·哈拉登女士:……给我香盒,还有眼罩;把镜子给我,女孩;还有我的假发……见鬼了,这女孩子————怎么又走神了呢!

    德布:……我在想,夫人,那位男士在公园见到您的时候所说的话。

    哈比·哈拉登女士:(盯着镜子)所以呢,所以他说了什么?一些愚蠢的垃圾!丘比特之箭————哈哈!点亮他的蜡烛————呸————照亮我的眼睛……呸!那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但是现在————现在他会说我什么呢?(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是说,斯班尼尔·丽里利弗爵士……(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听!他的轻便马车到门口了。快去开门,别站着发呆了。

    德布:……(去往门口)我说呀?他会像个赌徒摇动盒子里的骰子一样绕舌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您。他会站在那儿,像只装在口袋里的猪……您的仆人,斯班尼尔爵士。

    (斯班尼尔爵士入场)

    斯班尼尔爵士:……你好呀,我美丽的圣人!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刚才沿着林荫路走的时候,我发现空气比平常更为新鲜明亮,原因是……维纳斯、阿芙罗狄忒必定都在你这个星系、这个星座,你就是那北极的光!而我只是个罪人。

    (他取下帽子)

    哈比·哈拉登女士:噢,马屁精,马屁精!我知道你那些伎俩。来吧,坐下……喝杯白兰地。坐这儿,斯班尼尔爵士。我有件很私密、很特别的事儿跟你说……收到我的信了吗,爵士?

    斯班尼尔爵士:……钉在我的心上了!

    (他拍打自己的胸脯)

    哈比·哈拉登女士:……我想请你帮个忙,爵士。

    斯班尼尔爵士:……(唱了起来)美丽的克洛伊需要帮助,达蒙怎么会不帮她呢?……没办法成韵了,韵律还在睡觉呢,用白话说吧。艾斯菲迪拉让她朴实的仆人丽里利弗做什么呢?说出来吧,夫人。难道要等到我们已经不在人世不能再讲明自己的想法了,再由一只鼻子上戴着指环的猿猴,或者一个年轻力壮的淘气鬼来代替我们讲吗?

    哈比·哈拉登女士:(挥动着她的扇子)呸,呸,斯班尼尔爵士,你说得我脸红了————真的,靠近一点儿。(她移动椅子以靠他更近)我可不想整个世界都听到我们的谈话。

    斯班尼尔爵士:(独白)靠近?见鬼了!那个老巫婆闻起来有股头朝下掉进沥青桶里的熏青鱼的恶臭味!(大声说)什么意思,夫人?你说什么?

    哈比·哈拉登女士:我有个侄女,斯班尼尔爵士,她叫弗拉文达。

    斯班尼尔爵士:(旁白)那就是我爱的那个女孩,肯定是的!(大声说)夫人,你有个侄女?我好像听说过这么回事儿,我听说她是你哥哥留下的独女,由你监护————你哥哥在海上遇难了。

    哈比·哈拉登女士:你说的完全正确,爵士。她现在年纪到了,可以婚嫁了。斯班尼尔爵士,我像看管象鼻虫一样紧紧地看着她,把她包裹在快要凋萎的处子之衣里。她身边只有女仆,除了男仆克拉特之外从未接触过男性,克拉特鼻子上有个疣,脸像一个核桃粉碎机。然而她喜欢上了一个蠢货、一只镀了金的苍蝇—— ——叫哈利、迪克,随便你怎么叫都行。

    斯班尼尔爵士:(旁白)我敢保证那是年轻的瓦伦丁,我碰到他们一起看戏剧。(大声说)是这样吗,女士?

    哈比·哈拉登女士:她并不是太难看,斯班尼尔爵士 ————我们家族出美女————但是一个像你这样有品位、出身高贵的绅士现在可能会同情她。

    斯班尼尔爵士:恕我冒昧,女士。见过阳光的眼睛不会这么轻易因为较弱的光线而目眩————比如仙后座、金牛座、大熊座等发出的光,跟太阳光比起来它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哈比·哈拉登女士:(向他抛了个媚眼)爵士,你是赞美我的理发师,还是我的耳环(她晃了晃头)。

    斯班尼尔爵士:(旁白)她说话的声音像一头集市上的母驴!她穿得像五朔节时理发店里的旋转招牌。(大声说)你有何吩咐,女士?

    哈比·哈拉登女士:爵士,是这样的,我哥哥是鲍勃爵士,因为我父亲是个朴素的乡绅,所以不会像那些外来人一样给我们起一些复杂的名字————我给自己起名艾斯菲迪拉,但是我的教名就是简单的苏————我刚跟你说的,我哥哥鲍勃逃到了海上,据他们说,他成了西印度群岛的君王。那儿的石头都是绿宝石,羊群都是红宝石。对于一个从没在那居住过的心地善良的人来说,他本会带一些财富回来接济家庭,爵士。但是他那艘双桅船还是护卫舰还是不知道什么类型的船————我不熟悉海上术语,是一个穿越壕沟之前都要先后退几步向上帝祈祷了才走的人————撞到了岩石上。鲸鱼把他给吃了,不过摇篮里的孩子却因为上天的眷顾被冲到了岸上,摇篮里是个女孩,就是现在的弗拉文达。更为重要的是,摇篮里装着遗嘱,安然无恙地包在羊皮纸里,那是鲍勃哥哥的遗嘱。德布!我叫你呢,德布!德布!

    (她大声叫德布)

    斯班尼尔爵士:(旁白)啊哈!我闻到了鼠辈小人的气味!一份遗嘱,真的啊!有遗嘱者事竟成。

    哈比·哈拉登女士:(大叫)遗嘱,德布!遗嘱!在窗户对面那个书桌右边的乌木盒子里……这女孩真是见鬼了!她一直心不在焉。这些浪漫情愫呀,斯班尼尔爵士————这些浪漫情愫啊。虽然看不见烛泪,但是那是她的心在融化,每次熄灭烛芯时,都必须默念丘比特日历上(也就是她喜欢过的)所有人的名字……

    (德布拿着羊皮纸进来了)

    哈比·哈拉登女士:好……就放这儿吧。遗嘱,鲍勃哥哥的遗嘱。(她冲着遗嘱低声咕哝了一句)

    哈比·哈拉登女士:长话短说吧,爵士,因为即使是生活在地球另一面的那些律师,说话也都是又长又臭————

    斯班尼尔爵士:因为要与他们的长耳朵匹配,女士————

    哈比·哈拉登女士: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长话短说吧,爵士,我哥哥鲍勃将他去世时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他的独女弗拉文达,但是有这样一个限制条款,你注意一下,那就是她必须嫁给一个令她姑姑满意的人。她姑姑,就是我。否则,这也注意一下,所有财富,即十蒲式耳钻石、大量的红宝石、两百平方英里的肥沃领地(界限从亚马孙河一直延伸到东北部)、他的鼻烟壶、他的六孔竖笛————鲍勃哥哥一直是个喜欢音律的人,爵士————还有六个金刚鹦鹉和他死时所拥有的众多妻妾————所有这些财产及其他不需要具体说明的没多少价值的物品,你注意一下,倘若她没能嫁给一个令她姑姑满意的人————也就是让我满意的人————那就用这些钱建一间小教堂,斯班尼尔爵士,让六个贫穷的贞女在教堂里唱着永恒的赞美诗,以使他的灵魂得到安眠————实话实说吧,斯班尼尔爵士,可怜的鲍勃哥哥很需要这些,因为他穿梭于墨西哥湾,且与妖女结交。你拿去,自己读读这份遗嘱吧,爵士。

    斯班尼尔爵士:“必须嫁给合姑姑心意的人。很清楚直白。”

    哈比·哈拉登女士:她姑姑,爵士,那就是我,很清楚直白。

    斯班尼尔爵士:(旁白)她说的是实话!(大声说)你想让我明白什么呢,女士?

    哈比·哈拉登女士:嘘!凑近点。让我在你耳边低语……你我长久以来对彼此都持有很高的评价,斯班尼尔爵士。我们在舞会上一起玩过,我曾用雏菊花环把我俩的手腕绑在一起过。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还叫我小新娘————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若是当时命运眷顾,我们或许还可能成为一对呢,斯班尼尔爵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爵士?

    斯班尼尔爵士:如果它是用金色的字母写下的,竖立五十英尺高,从圣保罗教堂庭院到佩卡姆的山羊座和指南针这些地方都能看得见,那就再明显不过了……嘘,我要小声说。我,斯班尼尔·丽里利弗爵士,在此承诺娶你————那个曾被冲到盖满海草的龙虾笼里的少女叫什么名字?弗拉文达,是吗?就是弗拉文达————为我合法的妻子……请律师把这一切都写下来!

    哈比·哈拉登女士:有个条件,斯班尼尔爵士。

    斯班尼尔爵士:有个条件,艾斯菲迪拉。

    (两人一起说)

    钱就归你我了。

    哈比·哈拉登女士:我们不需要律师来证明这一点!把你的手放在上面,斯班尼尔爵士!

    斯班尼尔爵士:您的双唇,女士!

    (他们拥抱)

    斯班尼尔爵士:呸!她真臭!

    “哈!哈!哈!”坐在轮椅里的原住民老太太大笑起来了。

    “理性,天哪!理性!”老巴塞罗缪大叫起来,看着他的儿子,好像在劝说他放弃那些女性化的抑郁心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贾尔斯像支标枪一样笔直地坐着,两腿蜷缩在椅子底下。

    曼雷萨太太拿出镜子和口红,涂抹嘴唇,抚弄鼻子。

    场景撤换的间隙,留声机温和地陈述着一些每个人都知道是绝对真实的故事。内容大概是说,伊芙是如何把长裙的下摆聚拢起来,极不情愿地站着一动不动,任由被露水打湿的披风掉下来的。留声机继续播放说,放牧的羊群在安静地休息,贫穷的牧羊人回到他的小屋,对热切的妻子和孩子讲述了他辛苦工作的简单故事:犁沟能够播种出什么样的果实,鸟窝里的鸟宝宝如何得以幸免没被拉犁的牛碰到,同时还有到处乱窜的小动物,带斑点的鸟蛋安静地躺在温暖的树洞里,与此同时贤良的妻子在餐桌上摆好了简单的饭菜。伴着从辛苦劳作中解放出来的牧羊人的笛声,男孩女孩们在草地上手牵手跳了起来。然后伊芙把暗棕色的披肩长发放下来,给村子、塔尖和草地等铺上一层光亮的面纱。之后这些内容又重复了一遍。

    现场的风景也以自己的方式呈现着与留声机里相似的内容。太阳下山了,各种颜色融合。风景也在诉说着人们如何在一天的辛苦劳作之后放下工作休息的。空气变得凉爽,理性获胜,从牛身上卸下犁后,邻居们在屋前的花园里掘土,或倚靠在院门上休息。

    一群母牛往前挪动了一步,然后站着一动不动,也在完美地诉说着同样的情景。

    笼罩在这三重的曲调中,观众们坐着凝视发呆,不带疑问的、温柔的、赞许的凝视,因为这一切看起来是不可逃避的。一棵种在绿桶里的黄杨树取代了刚才的女士更衣室,而在一面看起来像是墙的地方挂着一个很大的钟,指针指向七点差三分。

    埃尔姆赫斯特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看着她的节目单。

    “第二幕,林荫路。”她大声读道,“时间:大清早。弗拉文达入场。她走了过来!”

    米莉·罗德走上台来(她是服装商店“亨特和迪克森先生”的售货员),她穿着碎花的缎纹裙子,演的是弗拉文达。

    弗拉文达:他说七点,时钟也要到七点了。但是瓦伦丁————瓦伦丁在哪儿呢?啊呀!我的心跳得多快呀!我经常在日出之前来草地上散步,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看————打扮精致的人们来来往往!所有人都踮着脚尖,就像是开着屏的孔雀!我穿着裙子,从姑姑有裂缝的镜子里看起来它如此漂亮。哎呀,这是一块抹布……他们把头发盘起来,像一个插上蜡烛的生日蛋糕……那是一颗钻石————那是一颗红宝石……瓦伦丁在哪儿呢?他说,在林荫路的橘子树下。树————在那儿,瓦伦丁————不知在哪儿。我敢保证那是个朝臣,那只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的老狐狸,那是一个在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跑出来的侍女,那是一个拿扫帚清扫街道的人,这样女士们精美的荷叶边长裙就不会弄得太脏……啊呀!他们红色的脸颊!我敢保证他们在田野里从不会出现那样红色的脸颊!噢,不守信用的、残忍的、铁石心肠的瓦伦丁。瓦伦丁!瓦伦丁!

    (她拧自己的双手,从一边走到另一边)

    因为害怕吵醒姑姑,我不是踮着脚尖像老鼠一样沿着壁板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的吗?我不是从她化妆盒里拿油脂滋润头发了吗?我不是已经洗干净脸蛋让它看起来靓丽光泽了吗?我不是躺在床上看星星爬上烟囱顶管吗?我不是把去年主显节教父藏在槲寄生上的那枚金几尼给了德布,这样她就不会告发我了吗?我不是给门锁的钥匙上了油,这样就不会吵醒姑姑,她也不会大声尖叫喊弗拉薇了吗?弗拉薇!瓦尔,我说瓦尔————他来了……不是他,哪怕是在一英里之外我也能辨认他走路像踏着波浪的样子,就像画册里的人物……那不是瓦尔……那是个城里人,那是个纨绔子弟,他拨了拨眼镜,就想占据我内心的一席……我要回家了……不,我不回……那岂不是又变回小姑娘了,回去刺绣……接下来这个米迦勒节我就成年了,不是吗?再过三个月我就要继承……那天一只球弹跳到姑姑存放衣裙边饰的古老箱子上,箱盖打开了,我不是读到遗嘱了吗?……“我死后所有的财产归我女儿……”我刚读到那儿老太太就像个小巷里的盲人一样慌乱地夺走了遗嘱……我不是被抛弃的孩子,我也有父母,爵士;我不是一条穿着海草衣服、长着鱼尾、任凭你摆布的美人鱼。我不比她们任何人差————不比那些与你调情嬉戏的黄毛丫头差,吩咐我在橘子树下见你而你却在她们的怀抱里睡去……呸,爵士!竟然与可怜的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是如此的……我不会哭,我发誓不哭。我不会为一个这样对我的人流一滴苦涩的泪水……但是仔细想想————猫儿到处乱窜的那一天,我们如何躲在乳牛场,如何在冬青树下共读浪漫的故事。啊呀!当公爵离开可怜的波莉的时候我哭得多伤心啊……姑姑发现我双眼红肿。“被什么螫伤了,侄女?”她问,并且大声叫道,“快点,德布,蓝色的袋子。”我告诉你们……啊呀,想想我从书上读到了这样的故事却为另一个真实的故事伤心哭泣!……嘘,树丛中是什么?一会儿有动静————一会儿又没了。是风吗?在荫蔽处————在阳光里……是瓦伦丁,我敢发誓!是他!快点,我要藏起来,躲到树后去!

    (弗拉文达躲到了树后)

    他来了……他转身……他到处寻找……他闻不到她留下的香味了……他盯着看————这边看,那边看……让他盯着那些漂亮的脸蛋看吧————品味她们,品尝她们,一边还说:“那是和我一起跳过舞的美丽女子……那个和我一起同寝过……那个我在槲寄生下亲吻过……”哈!他竟然对她们嗤之以鼻!勇敢的瓦伦丁!他的眼睛注视着地面!那眉头紧锁的样子才是他!“弗拉文达在哪儿呢?”他叹了口气,“我像热爱自己的心灵一样爱着她。”看,他拿出了自己的手表!“噢,不守信用的坏蛋!”他叹着气说。看他着急得跺脚呢!突然他转过身……他看到了我————不,太阳照在他的眼睛里,里面都是泪水……天啊,他伸手拿剑!他要像书中的公爵那样用剑刺穿自己的胸膛!……住手,爵士,住手!

    (她现身了)

    瓦伦丁:……噢,弗拉文达,噢!

    弗拉文达:……噢,瓦伦丁,噢!

    (他们拥抱)

    时间是九点整。

    “全是小题大做!”有个声音大声说。人们笑了,声音停止了。但是那个人看懂了,那个人也听懂了。在那个瞬间,树后的拉特鲁布女士倍感荣耀。接下来她转向那些穿梭于树木之间的村民,大叫道:

    “大声点!大声点!”

    因为舞台空着,而刚才的情绪必须延续下去,延续情绪的唯一方法是用歌曲,但是观众们却听不见歌词。

    “大声点!大声点!”她紧握拳头威胁他们。

    翻地挖土(他们唱道),栽树篱,开沟渠,我们度过……夏天和冬天,秋天和春天回归……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化……但是我们永远保持不变……(风儿吹得歌词断断续续的。)

    “大声点,大声点!”拉特鲁布女士大喊。

    宫殿倒塌(他们继续唱),巴比伦,尼尼微,特洛伊……还有恺撒的宫廷……全沦为一片废墟……鸻鸟在废弃的拱门上栖息筑巢……那是罗马人曾经践踏过的土地……翻地挖土,我们用犁头砸碎泥块……克吕泰墨斯特拉在那守望她的国王……看到了山顶上的明灯……而我们看到的只有土块……翻地挖土我们度过……女王和瞭望台倒台……因为阿伽门农骑马离去……而克吕泰墨斯特拉谁都不是了,只是个……

    歌词逐渐消失,只留下几个伟大的名字————巴比伦、尼尼微、克吕泰墨斯特拉、阿伽门农、特洛伊————漂浮穿越露天场所。接着风变大了,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即使那几个伟大的名字也听不到了,观众们坐在椅子上盯着那些张嘴的村民,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舞台空着。拉特鲁布女士倚靠在树上,瘫痪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幻想破灭了。“这是死亡,”她喃喃地说,“死亡。”

    随着幻想的逐渐破灭,突然间奶牛开始承受重担。一头奶牛丢失了牛犊,它这时候恰好睁着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抬起头,发出痛苦的咆哮。所有长着圆鼓鼓大眼睛的奶牛都向后甩头,它们一头接一头发出同样思念的咆哮,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无声的思念。那种原始的声音在现场观众的耳边非常响亮,然后整个牛群都被感染了,它们开始摆动它们脏得像拨火棒的尾巴,奶牛们把头甩得很高,又猛地低下头咆哮起来,好像厄洛斯(丘比特)之箭插入了它们的腹部,使得它们狂怒起来。牛群彻底填补了空隙,弥合了距离,填补了空虚,并延续着刚才的情绪。

    拉特鲁布女士欣喜地冲牛群挥手。

    “谢天谢地!”她大声说。

    突然牛群停止咆哮,低下头吃草了。同一时刻观众们也低下头看节目单。

    埃尔姆赫斯特太太为丈夫大声读出来:“制片人请求观众们原谅。由于时间关系一个场景被省略了,她恳请观众们想象,在幕间休息时,斯班尼尔·丽里利弗爵士与弗拉文达订立了婚约,正当弗拉文达要发誓的时候,躲在祖父时钟里的瓦伦丁走了出来,称弗拉文达是他的新娘,并揭露了哈比·哈拉登和斯班尼尔密谋夺取她遗产的诡计。在接下来的混乱中,这对恋人一起逃离,只剩下哈比女士和斯班尼尔爵士在一起。”

    “要我们想象这一切。”她说着,把眼镜取了下来。

    “这是聪明的做法。”曼雷萨太太对斯威森太太说,“如果她保留了这些,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待到午夜了。所以我们必须想象,斯威森太太。”她拍了拍老太太的膝盖。

    “想象?”斯威森太太说,“太对了!演员表现得太多了。要知道,在中国将一把匕首放在桌上就代表着一场战争。所以拉辛……”

    “是的,他们让人觉得很无聊。”曼雷萨太太打断了她,因为她觉察到斯威森太太的文化气息,她讨厌这种扼杀快乐情感的行为。“我侄子住在桑德赫斯特,是个快乐的小男孩,有一天我带他去看《嘭,黄鼠狼跑了》,你看过吗?”她转向贾尔斯。

    “在城里的路上蹦上蹦下。”他哼了这一句来回复她。

    “你的保姆会唱那个吗?!”曼雷萨太太大叫道,“我的保姆会唱,当她说‘嘭’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只软木塞从姜汁啤酒瓶被拔出来的声音。嘭!”

    她发出了那个声音。

    “嘘,嘘。”有人低声说。

    “我真淘气,吓到你姑姑了。”她说,“我们得听话,用心看戏。这是第三场,哈比·哈拉登女士的议事室,远处传来马蹄的声音。”

    马蹄声是由傻子艾伯特用木勺使劲敲盘子发出来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哈比·哈拉登女士:已经到格雷特纳格林的半路上了!哦,我的骗子侄女!我把你从海水里救起来,把你放在壁炉边时,你身上还滴着水呢!哦,那鲸鱼怎么没把你给生吞了!背信弃义的鼠海豚,哦!学校的教科书没有教你要尊敬你伟大的姑姑吗?你是怎么误读了书上的知识,学会了偷盗和欺骗,偷读旧箱子里的遗嘱,把流氓无赖藏在准确的大座钟里头,那个座钟自查理国王时期以来就没有走错过一秒钟!哦,弗拉文达!哦,鼠海豚,哦!

    斯班尼尔爵士:(设法穿上他的过膝长筒靴)老————老————老。他居然说我“老”————“躺到床上去喝热牛奶酒吧,老傻瓜!”

    哈比·哈拉登女士:她呢,在门口停下脚步,鄙视地指着我说“老女人”,爵士,爵士————我可正当壮年,并且还是位勋爵夫人呢!

    斯班尼尔爵士:(使劲拉他的靴子)但是我要报复他,我要控告他们!我终究会找到他们……

    (他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光着。)

    哈比·哈拉登女士:(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宽恕你的痛风吧,斯班尼尔爵士。好好想想,爵士————我们别生气了,我们还才五十出头呢。他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的年轻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就是一根被北风吹上天的鹅毛。你请坐,斯班尼尔爵士,让你的腿休息休息————这样……

    (她在他脚下垫了个垫子。)

    斯班尼尔爵士:他说我“老”……他像个小丑一样从大座钟里跳出来……而她,居然嘲笑我,指着我的腿大叫,“中了丘比特之箭,斯班尼尔爵士,中了丘比特之箭。”哦,我真想在研钵里把他们给炖了,然后热腾腾地端上祭坛————哦,我的痛风,哦,我的痛风!

    哈比·哈拉登女士:爵士,这些话可不是一个理性的人说出来的。想想吧,爵士,就在前几天你还在乞求神灵————呃哼————应该是星座。仙后座、金牛座、北极星……不可否认其中一个已经偏离了它的轨道。简单来说,她是突然与一团从大座钟里出来的东西私奔了,那可是祖父大座钟上唯一的钟摆。但是,斯班尼尔爵士,有些星星的位置是固定不变的,呃哼,所以简言之它们从不会像清冷早晨的煤火那样闪亮耀眼。

    斯班尼尔爵士:真希望我才二十五岁,身边也配有锋利的宝剑!

    哈比·哈拉登女士:(克制不笑)我知道你的意思,爵士。但还是嗤笑了————不可否认,我和你一样遗憾。但是年轻不是一切。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已经过了年岁的全盛时期了,已经年过半百了,但仍能整晚安眠,都不用翻身。大热天已经过去了……但是考虑一下吧,爵士。有遗嘱者事竟成。

    斯班尼尔爵士:对极了,女士……啊,我的脚像在燃烧,像魔鬼的煅炼炉里燃烧的马蹄铁,啊!————你是什么意思?

    哈比·哈拉登女士:意思,爵士?上帝啊,愿你得到平静。我必须放下谦逊,打开二十年前包裹在铅盒里,到现在还存放在薰衣草里的东西吗?简言之,爵士,弗拉文达逃跑了,笼子空了。但是我们曾用雏菊花环绑过手腕,现在我们可以结成更牢固的联结。过了关注饰品和身材的年纪,我在这儿,艾斯菲迪拉————但我简称苏。不论我的名字是什么————艾斯菲迪拉还是苏————我在这儿,身体硬朗且精神矍铄,听候你的吩咐。既然阴谋败露,鲍勃哥哥的财产必须归贞女们所有,简明易懂,这是可鲁律师的解释。“贞女……永远的贞女……为他的灵魂歌唱。”我向你保证,我哥哥需要这些……但是没有关系。尽管我们把那些扔到了大海,虽然它本可以为我们换来羊毛衫,但我不是乞丐,我有宅院、房屋、家用品、牲口、嫁妆,所有都列了清单。我这就给你看,包裹在羊皮纸里。我向你保证,这些财物足够维持我们体面的生活,在将来的日子里作为丈夫和妻子一起体面的生活。

    斯班尼尔爵士:丈夫和妻子!所以这就是你显而易见的真理!怎么说呢,夫人,我宁愿把自己绑在沥青桶里,在寒风凛冽的冬天被绑在荆棘树上。呸!

    哈比·哈拉登女士:沥青桶,真的!荆棘树————真的!你不是一直在那儿谈论星系和银河系吗!你不是发誓说我比她们所有人都更出色吗!该死的、背信弃义的家伙!坑蒙拐骗的家伙,你!你这个穿靴子的蛇蝎小人,你!所以你不要我?拒绝牵我的手,是吗?

    (她伸出手,他一把将其甩开)

    斯班尼尔爵士:把你的痛风石收起来!呸!我不需要它们!就算它们是钻石、纯钻石,就算你有半个适宜居住的地球,你有用线串在脖子上的成群妻妾,我也不稀罕……我都不需要。把手拿开,猫头鹰、巫婆、吸血鬼!让我走!

    哈比·哈拉登女士:所以你的甜言蜜语都是绑在圣诞爆竹上的金丝线!

    斯班尼尔爵士:驴脖子上挂的铃铛!理发店立柱上的纸玫瑰……哦,我的脚,我的脚……中了丘比特之箭,她嘲笑我……老,老,而他说我老……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哈比·哈拉登女士:(独自一人)都走了,都随风而去了。爵士走了,侄女走了,那个无赖把自己伪装成老座钟上的钟摆,把座钟弄坏了,现在那座钟是唯一停止不走的东西。该死的家伙们————把一个诚实女人的房子变成了妓院。本是北极星的我收缩成了一只沥青桶,本是仙后座的我变成了一头母驴。我转身张望,没有轻信别人的男人或女人,没有美好的言辞,也没有美丽的样貌。羊皮脱落了,毒蛇爬了出来。你到格雷特纳格林去吧,潜伏在湿草地里繁衍毒蛇。我的头眩晕……沥青桶,真的;仙后座……痛风石……仙女座……荆棘树……德布,喂,德布(她喂喂地叫)解开我的衣带,我要爆炸了……拿我那张铺绿呢台布的桌子来,把牌放好了……还有我镶毛边的拖鞋,德布,还要一碟巧克力……我要报复他们……我将比他们活得更长……德布,喂!德布!该死的女孩!她听不见我叫她吗?德布,喂,吉卜赛人的野种,你是我从树篱里救回来的,我还教你刺绣!德布!德布!

    (她一把推开通往女仆小房间的门)

    空的!她也走了!……嘘,那张台子上是什么?

    (她拿起一张纸条读起来)

    “我稀罕你的鹅毛床吗?我和穿着破烂的吉卜赛人一起走了,哦!落款:黛博拉,你曾经的仆人。”所以,这个我拿自己餐桌上的苹果皮和面包屑喂养的女孩,这个我教她玩纸牌、做衬裙的女孩……她也走了。哦,忘恩负义,她的名字叫黛博拉!现在谁来洗碗,谁来给我取牛乳酒,谁来忍受我的脾气和帮我解开胸衣?……都走了,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没有侄女,没有恋人,也没有女仆。

    所以戏剧结束,它的寓意是:

    爱神喜欢玩各种戏法,

    他把爱神之箭插在脚里,

    但是遗嘱指明的道路很清晰,

    让圣洁的贞女唱永恒的赞歌:

    “有遗嘱者事竟成。”

    所有的好人们,永别了。

    (行了一个屈膝礼,哈比·哈拉登女士退下了)

    这场戏结束了。理性从她的宝座上走下来,她拢了拢裙子,冷静地鸣谢观众的掌声,她穿过舞台,佩戴着星星和勋章的勋爵和女贵族们跟在其后。斯班尼尔爵士一瘸一拐,陪同一脸假笑的哈拉登女士;瓦伦丁和弗拉文达手牵着手鞠躬和行屈膝礼。

    “上天的真理!”巴塞罗缪叫道,他受到了戏剧语言的感染,“也有一份给观众的寓意!”

    他躺倒在椅子里大笑起来,像马一样嘶鸣。

    寓意,什么寓意?贾尔斯认为是有遗嘱者事竟成。这话突然升腾起来,嘲讽地指向他。带着女孩逃到格雷特纳格林,故事结束,管它什么结果。

    “想去看花房吗?”他突然转向曼雷萨太太说。

    “十分乐意!”她大声回答,站起身来。

    有幕间休息吧?是的,节目单上说有。灌木丛里的留声机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接下来的一场是什么?

    “维多利亚时期,”埃尔姆赫斯特大声读出来。那么估计有时间绕花园走一圈,甚至能看看房子了。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感觉————没法描述的感觉————有点儿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不自在感,好像戏剧猛地把高尔夫球拉出了球洞,好像被称为自我的那个自己仍飘浮在空中,没有安定。他们觉得不舒服,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们太注重服装了吗?轻薄过时的纱裙、法兰绒裤子、巴拿马礼帽、那顶模仿阿斯科特公爵夫人帽子的样式,并带有一圈紫红色网罩的帽子,不知怎么看起来也显得有些轻薄。

    “服装很漂亮,”有人说,向消失的弗拉文达投去最后一眼。“非常合身。我希望……”

    噗、噗、噗,灌木丛中的留声机准确持续地发出声响。

    云层飘过天空,天气看起来有点儿不稳定。此时,霍格本的笨楼呈灰白色,太阳照射在伯尔耐大教堂的镀金风向标上。

    “天气看起来有点儿不稳定。”有人说。

    “起来吧……我们伸展一下双腿。”另一个声音说。很快草坪仿佛一个个由人们彩色的衣服构成的流动小岛,不过还是有些观众坐着没动。

    “梅修少校和夫人。”记者佩奇舔了舔他的铅笔记录道。至于戏剧,他会逮住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士,向她问个大概。但是拉特鲁布女士突然不见了。

    她在丛林间像个下层人一样工作。弗拉文达穿着裙子,理性把她的披风扔在圣洁的树篱上,斯班尼尔爵士在使劲拉他的靴子,拉特鲁布女士在四处寻找东西。

    “维多利亚时代带珠边的披风……那件鬼东西去哪儿了?把它扔这儿……还有络腮胡子……”

    在丛林里忙上忙下的间隙,她快速地看了一眼丛林外的观众。他们在走动,他们在踱来踱去。他们尊重传统,与更衣室保持着距离。但是万一他们走得太远,万一他们开始探索,从而越过宅子的范围,那么……噗、噗、噗,是留声机的声音。时间逝去,还能把他们聚在一起多久呢?这是一场赌博、一场风险……她精力充沛地四处走动,把衣服扔在草地上。

    从灌木丛顶上传来离散的声音,在她看来,那是没有身体的声音,象征性的声音,若隐若现的声音,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仍能感受到灌木丛上方有根看不见的丝线把没有身体的声音联结在一起。

    “天空黑下来了。”

    “没人想要这种天气————除了那些该死的德国人。”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

    “我想砍下这些树……”

    “他们是如何让玫瑰生长得这么好的!”

    “据说这个花园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

    “为什么即使是老格莱斯顿,说句公道话……”

    接下来是沉默。声音穿过灌木丛,树木沙沙作响,拉特鲁布女士知道很多眼睛都在看风景,因为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有吸附能力。用眼角的余光她就能看到霍格本的笨楼,以及伯尔耐教堂的风向标发出的闪光。

    “眼镜要掉了。”一个声音说。

    她能感受到他们一边看着风景,一边从她的指缝间溜走。

    “那个该死的女人,罗杰斯太太在哪里?谁见过罗杰斯太太?”她叫道,猛地抓起一件维多利亚时期的披风。

    无视传统,一个脑袋突然出现在颤抖的小树枝间:那是斯威森太太。

    “噢,拉特鲁布女士!”她大叫道,然后停顿下来,之后又开始说,“噢,拉特鲁布女士,我真的要恭喜你!”

    她开始吞吞吐吐,“你给了我……”她跳过了这些话,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从孩提时代起,我就觉得……”一层薄膜笼罩着她的双眼,将她与现在隔绝。她试图记起童年,然后又放弃,之后,她像请拉特鲁布女士帮助她一样挥了挥手,继续说:“这些每日例行的事情,像上楼梯下楼梯,像这些对白‘我要去拿什么?我的眼镜?架在鼻子上呢。’……”

    她以一种清澈的老年人的眼神凝视着拉特鲁布女士。她们四目交汇,想共同努力以达成一个共识,但是失败了。斯威森太太,不顾一切地表明她的意思,说:“我扮演的是多么小的一个角色啊!但是你却让我觉得我本来可以扮演……克里奥佩特拉!”

    拉特鲁布女士在颤动的灌木丛中点了点头,从容地走开了。

    村民们互换了眼色,“古怪”一词可以用来形容老福林西,她穿过了灌木丛。

    “我本可以是————克里奥佩特拉,”拉特鲁布女士重复道。“你唤醒了我内心没有饰演的角色。”应该是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现在试裙子,罗杰斯太太。”她说。

    罗杰斯太太穿着黑色的长筒袜站在那儿,看起来荒诞不经。拉特鲁布女士把镶有荷叶边的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裙子套到她头上,绑好了带子。“你拉动了那些无形的丝线。”这是那个老太太的意思,在所有人中偏偏选中的是克里奥佩特拉!这让她感到无比荣耀。但是她不仅仅拉动了无形的丝线,她还让漂泊的人体和浮动的声音沸腾起来了,从散乱的人群中重新创造了一个世界。她辉煌的时刻到来了————她的荣耀到来了。

    “好了!”她说,把黑色的缎带绑在罗杰斯太太的下巴上。“完成了!接下来是男士,哈蒙德!”

    她呼唤哈蒙德。哈蒙德羞怯地走上前来,任凭她往自己脸上贴络腮胡子。他眼睛半闭着,头往后仰,拉特鲁布女士心想,他看起来很像亚瑟王————高贵、神武、瘦削。

    “少校的旧双排扣长礼服在哪里?”她问道,她相信穿上那件礼服能够彻底改变他。

    滴答、滴答、滴答,留声机的响声还在继续。时间在逝去,观众们在漫游闲逛,分散开去。只有留声机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把他们聚在一起。看那儿,独自一人闲逛到远处花坛边的是逃离的贾尔斯太太。

    “播放曲子!”拉特鲁布女士命令道,“赶快!放曲子!下一首!第十首!”

    伊莎喃喃自语,挑了一朵玫瑰花:“我可以摘一朵吗,就一朵?白色还是粉色?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用力捻压……”

    她在经过的脸庞中搜寻着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的脸,有那么一秒钟她看到他了,但是他被人群围绕,没法接近。这会儿又看不到了。

    她扔下花儿,可是要捻压哪一片独自从树上掉落的叶子呢?没有,没有飘落的树叶掉在花坛边。她必须继续往前走,然后她转身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我闲逛去哪里?”她沉思自问,“走哪条通风的隧道?这盲目的风往哪儿刮?那边没有什么可供观赏的东西,没有玫瑰。去哪儿呢?在一片没有收获的、暗淡的田野里,没有夜幕降临,也没有太阳升起,那里一切都是平等的。那里的玫瑰不被风吹,也不会生长,没有任何变化,既不显得无常也不显得可爱,没有问候也没有分离,没有鬼鬼祟祟的发现和情感,那里一只手想拉住另一只手,而一双眼睛想要寻求另一双眼睛的庇护。”

    她来到了马厩所在的院子,院子里的狗都被拴在链子上,里面放着几个桶,一棵大梨树梯状的树枝延伸到了墙边。梨树的根长到了石板底下,树身承受着又硬又绿的梨子的重量。她用手摸了摸一个梨子,轻声说:“它们从地底获取的养料使我承受了多大的负重啊!诸多的记忆和财富,这是过去的岁月加在我身上的负担,像穿越沙漠的长长的商队里的最后一头毛驴。‘跪下,’过去说,‘用我们的果实装满你的驮篮。起来,毛驴,去你要去的地方,直到你的脚后跟长水疱、驴蹄开裂。’”

    梨子坚硬如石头。她低头看着开裂的石板,树根在其下生长延伸。她思忖着,“那是婴儿时期就加在我身上的沉重,在海浪的呢喃声中、在焦躁不安的榆树的呼吸里、在女声的低吟里。我们必须记住什么,我们应该忘记什么。”

    她抬起头来,钟表的镀金指针永远不变地指向离整点还差两分,时钟就要敲响了。

    “闪电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从灰蓝色的天空闪过。死者身上的皮带爆裂,我们的财物也不受限制了。”

    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人们经过院子,说着话。

    “今天天气很好,有些人说,我们好想脱光衣袍;另一些人说,好天气要结束了,他们看到了旅馆和旅馆老板,但是没有单个的说话声,也没有人的声音摆脱了那种老式的声带振动。我总是能听到堕落的咕哝声——黄金和金属的叮当声。疯狂的音乐……”

    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观众们一个个返回露台。伊莎努力打起精神,自我鼓励。“骑上小毛驴,步履蹒跚也要耐心向前。不要听那些领导者们狂躁的喊叫声,因为他们要设法抛弃我们;也不要听那些呆滞的、面无表情的脸庞发出的唠叨声。我宁愿聆听牧羊人在农家宅院墙边的咳嗽声,干枯的树木在骑马人疾驰而过时发出的叹息声,当他们剥光她的衣服时从营房里传出来的嚎叫厮打声,或者是在伦敦时当我猛地打开窗户听到有人哭喊着发出的喊叫声……”她从马厩出来,走上了那条经过花房的小路。有人踢开了院门,曼雷萨太太和贾尔斯走了出来。伊莎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穿过草坪回到前排的座位,没被他们发现。

    灌木丛里留声机噗噗的声音停止了。按照拉特鲁布女士的吩咐,留声机开始播放另一首曲子,十号曲目,被称为伦敦街上的叫喊声——“一首组合曲”。

    “薰衣草,甜甜的薰衣草,谁会买我香甜的薰衣草。”曲调清脆激昂却没法引导观众的情绪,有些人不予理会,有些人还在闲逛,还有些人停下脚步,直直地站着,有些人,像梅修上校和梅修太太,他们从没离开过座位,他们心里耿耿于怀,因为发给他们的节目单模糊不清。

    “19世纪。”梅修上校并不反对制作人在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里略过两百年,但是她对场景的选择让他困惑。

    “为什么排除英国军队?没有军队的历史算什么历史呢?”他思忖着。梅修太太把头凑向他提出了反对意见,毕竟一个人不应该要求太多。而且,很有可能最后的场景是环绕在英国国旗下的大集合。同时,还有风景呢,他们看着风景。

    “甜甜的薰衣草……甜甜的薰衣草……”哼着曲调,年老的林恩·琼斯太太(住在蒙特宅)把椅子向前推动了一下。“这儿,埃蒂。”她说,然后和埃蒂·斯普林格特一起颓然坐下,她俩共住一栋房子,因为她们现在都是寡妇。

    “我记得……”她伴着曲子有节奏的摇头晃脑,“你也记得————他们曾经如何沿街叫卖。”她们记得————窗帘拂动,那些男人们一边叫卖“一切都在拂动,一切都在生长”,一边拿着种在陶盆里的天竺葵和石竹沿街走来。

    “我记得是一把竖琴、一辆二轮双座小马车和一辆四轮马车。那时街道是如此安静,两便士就可以坐双轮马车,是吗?一便士可以坐四轮马车?艾伦戴着帽子,穿着围裙,在街上吹口哨?你记得吗?还有那些跑步的人,天啊,如果你从车站回你的林间小屋,他们会一路跟着你跑回去。”

    曲调变化了。“旧熨斗,有旧熨斗卖吗?”“你记得吗?那些男人在大雾里那样叫喊,他们来自七晷区,带红手帕的男人,勒杀抢劫的强盗,有人这样称呼他们?你不可以————哦,天啊,不————不可以看完戏后走路回家。摄政街、皮卡迪利广场、海德公园角、放荡的女人……排水沟里到处都是一条条的面包。考文特花园附近的爱尔兰人……从舞会回来,经过海德公园角的时钟时,你还记得白色手套的触摸吗?……我父亲记得公园里的老公爵,有两个那样的手指————他触摸了我父亲的帽子……我保留了母亲的相册,一个小湖和两个恋人,我觉得她悄悄地抄录了拜伦……”

    “那是什么?《把他们撞倒在旧肯特路上》,我记得那个凶暴的小青年吹着这首曲调。噢,亲爱的,那些佣人……老埃伦……一年十六英镑的工资……和那些热水罐!还有裙撑!还有胸衣!你还记得水晶宫和那些烟花吗?还记得米拉的拖鞋在泥地里弄丢了吗?”

    “那是年轻的贾尔斯太太……我记得她妈妈,她在印度去世……我们那时候经常穿裙子。不卫生?我敢说是这样……看看我女儿,在右边,就在你身后,四十岁了,瘦得像根魔杖。每一间公寓都带有冰箱……我妈妈花了半个上午去订晚餐……我们有十一个人,再数数家里有多少个佣人,加起来总共有十八个人……现在他们只用给店铺打电话……那是贾尔斯来了,和曼雷萨太太一起。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可能不对……还有梅修上校,衣着一如既往的整洁帅气……还有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在那儿,在猴谜树下,人们很少能见到他……这就是这场露天剧的好处————它把人们聚集到一起。在这个年代,人们都这么忙,正需要这样的时机……节目单?你有吗?我们看看接下来演什么……19世纪……看,那是村民组成的合唱队,从树丛间走出来了。首先,有一个序幕……”

    一只大箱子,上面铺着一张红色的呢布,呢布边镶着金色的流苏,箱子被移到了舞台中央。接着是飒飒的衣服拖地的声音和移动椅子的声音。观众们心怀内疚,匆匆忙忙地坐好。拉特鲁布女士盯着他们,她给他们十秒钟调整表情。然后她轻轻挥了一下手,一支宏大的进行曲响了起来。“信心坚定慷慨激昂,无所畏惧果敢坚毅”,等等……又一个象征性的庞大身影从灌木丛里浮现。那是酒馆老板巴奇,他装扮得如此之好,即使是夜夜和他一起喝酒的好友们都没能认出他来,于是村民们就他的身份生出疑问,发出窃笑。他穿着一件长长的、有多层披肩的黑色斗篷,防水,且闪闪发光,看着像国会广场上的一尊雕像;戴的头盔表明他是一个警察,他胸前佩戴着一排勋章,右手伸展握着一根特殊的警棍(是找警察厅的威勒特先生借的)。正是从他厚厚的、用黑色棉毛做的胡子底下发出的沙哑锈蚀的声音出卖了他。

    “巴奇,巴奇,那是巴奇先生。”观众们低声说。

    巴奇伸直警棍说:

    在海德公园角指挥交通,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公交车和观光马车,一起在鹅卵石路上发出咔嗒声。靠右走,可以吗?那边,快停下来!

    (他挥舞着警棍)

    她过来了,拿着伞就要冲到马鼻子底下的老家伙。

    (警棍明显地指向斯威森太太)

    她举起瘦骨嶙峋的手好像真的一时冲动跳出了人行道,使得这位权威人士合乎情理地生气了。抓住她,贾尔斯心想,他与权威为伍,反对自己的姑姑。

    不管是雾天或晴天,我都履行职责。(巴奇继续说)在皮卡迪利广场、在海德公园角,为女王陛下的帝国指挥交通。波斯国王、摩洛哥国王,或者可能是女王陛下本人,或者是库克带领的游客们,黑人、白人,水手、士兵,漂洋过海来称颂她的帝国。他们都要遵守我警棍的规则。

    (他熟练地从右到左挥动着棍子)

    但是我的工作不止如此,我保护女王全部疆土上的所有仆从的纯洁和安全,坚决要求他们遵守上帝和人类的法律。

    上帝和人类的法律(他重复了一遍,看起来像在翻阅一本法令,然后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羊皮纸,那是他刚才小心翼翼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

    周日去教堂,周一九点整去赶开往城市的巴士,周二可能在市长官邸参加一个有关罪人救赎的会议,周三晚餐时参加另一个会议————有龟汤喝。爱尔兰可能有一些麻烦:有饥荒、芬尼亚运动,诸如此类的问题。周四是秘鲁的土著居民要求得到保护和纠正一些错误的会议,我们给予他们应得的。但是注意,我们的统治不只是如此。我们的帝国是一个信奉基督的国家,由穿白色婚纱的维多利亚女王统治。在思想和宗教、饮酒、穿着、举止,还有婚姻方面,我行使我的权利。我们知道,繁荣和尊重总是携手共进。一个帝国的管理者必须眼睛盯着婴儿床,监视厨房、客厅、书房、任何有一两个人聚集到一起的地方。纯洁是我们的口号,还有繁荣与尊重。如若不然,他们会衰败……

    (他停顿了一下————不,他没有忘词)

    在克里普门,在圣吉尔斯,在白教堂,在米洛里斯。让他们在矿井里挥汗,在织布机边咳嗽,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忍受自己的命运。那就是帝国的代价,是白人的负担。而我可以告诉你们,在海德公园角和皮卡迪利广场指挥交通秩序,是一份专业的、由白种人来做的工作。

    他停止说话,气势显赫,举重若轻,在底座上熠熠生辉。他有着很好的男性身材,这一点每个人都同意,他的警棍伸直,他的防水斗篷往下垂。只需要来一场倾盆大雨,来一群鸽子围着他的脖子飞翔,再加上圣保罗大教堂和威斯敏斯特教堂鸣响的钟声,就能把他变成一个和维多利亚时期的警察一模一样的形象,就能让这一切穿越到一个多雾的伦敦的下午,穿越到维多利亚的巅峰繁盛时期,耳畔响着卖松饼的小贩的摇铃声和教堂鸣响的钟声。

    舞台上出现了一会儿停顿,可以听到朝圣者在树丛间进进出出时发出的吟唱声,但是听不到歌词。观众们坐着等待。

    “嘘、嘘、嘘,”林恩·琼斯太太抗议说,“他们当中也有地位显赫的人……”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觉得有人在嘲笑她的父亲,因为这也是在嘲笑她。

    埃蒂·斯普林格特也发出嘘声抗议。但是,确实有孩子在矿井里拉过车,那个是地下室,而爸爸晚饭后会大声读沃尔特·斯科特,法庭不接待离婚的女士,从这些零散的场景很难得出任何结论!她希望他们赶紧演完下一场,她喜欢离开剧场时确切地知道那部剧是什么意思。当然这只是一部乡村剧……他们在布置下一个场景,围绕那个铺着红色桌布的箱子进行。她从节目单上大声读道:

    “野餐会。约在1860年。场景:湖畔,角色————”

    她停下不读了。一大张纸在露台上铺开来,很显然那是个湖,上面粗略画上的涟漪代表湖水,那些绿色的根茎是芦苇,真实的燕子从纸面上掠过,实乃美景。

    “看啊,米妮!”她大声叫道,“这些是真燕子!”

    “嘘,嘘。”有人责备她,因为这一幕已经开始了。一个身穿上宽下窄裤子、蓄络腮胡子的年轻男人,手持一根锥形棒出现在湖边。

    埃德加·索罗尔德:……我来帮您吧,哈德卡斯尔小姐!好了!

    (他帮助埃莉诺·哈德卡斯尔小姐,一位穿着裙撑,带着蘑菇帽的年轻贵族小姐上到山顶。他们微微喘着气站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的风景)

    埃莉诺:教堂在树丛中显得多么渺小啊!

    埃德加:……所以这就是流浪者之泉,约会的圣地了。

    埃莉诺:……索罗尔德先生,请在别人到来之前说完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你说,“我们的人生目标……”

    埃德加:……应该是帮助我们的同胞们。

    埃莉诺:(深深叹了口气)真是这样————确确实实是这样!

    埃德加:……为什么叹气呢,哈德卡斯尔小姐?你没有什么需要责备自己的地方,你一生都在为他人服务。我是在说我自己,我已经不年轻了,二十四岁,人生最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我的生命就像(他将一颗卵石扔到湖面上)这水中的涟漪。

    埃莉诺:噢,索罗尔德先生,你不了解我。我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我也————

    埃德加:……别告诉我,哈德卡斯尔小姐————不,我不能相信————你怀疑?

    埃莉诺:哦,天啊!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但是像我这样被人很好地呵护着、总是安全地待在家里、总是被人保护着的人,如你所见,如你所想。噢,我在说些什么?不过,是的,在妈妈到来之前我要说实话。我也渴望劝异教徒皈依!

    埃德加:……哈德卡斯尔小姐……埃莉诺……你引诱我!我能问问你吗?不————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纯洁。我恳请你好好考虑再回答。

    埃莉诺:……我已经考虑过了————我发誓!

    埃德加:(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那么……我母亲临死前嘱托我只能把这枚戒指给这样一个人,对那个人来说和非洲沙漠里的异教徒度过一生是————

    埃莉诺:(接过戒指)极好的幸福!但是嘘!(她把戒指塞进口袋)妈妈来了!(他们开始分离)

    (哈德卡斯尔太太入场了,她是一位胖胖的、穿黑色斜纹绸布衣服的女士,骑着一头驴,陪同她的是一位带猎鹿帽的老年绅士)

    哈德卡斯尔太太:……所以你们抢在我们之前了,年轻人。之前有一个时期,约翰爵士,我们总是第一个爬上山顶。但现在……

    (他帮她从驴身上跳下来。孩子们、年轻的男士们、年轻的女士们都到了,一些人拿着食物篮,一些人拿着捉蝴蝶的网,一些人带着望远镜,还有一些人拿着有植物图案的锡罐。一张地毯已经在湖边的位置铺好了,哈德卡斯尔太太和约翰爵士在折凳上坐好。)

    哈德卡斯尔太太:……现在谁来给水壶装水?谁来捡树枝?阿尔弗雷德(她对一个小男孩说),别到处乱跑追蝴蝶,否则你会生病的……我和约翰爵士要把篮子里的食物拿出来,这块被烧坏的草地就是我们去年野餐的地方。

    (年轻人往不同方向分散开去,哈德卡斯尔和约翰爵士开始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哈德卡斯尔太太:……去年可怜的比奇先生还和我们在一起,那是一种可喜的解脱(她拿出一块带黑边的手帕抹了抹眼睛),每年我们都要失去一个人。那是火腿……那是松鸡肉……那儿,那个包里是野味肉馅饼……(她把能吃的东西展开放在草地上)在我说可怜的比奇先生的时候……我真的希望奶油没有凝结。哈德卡斯尔先生会带红葡萄酒来,我总是让他带红酒。只有当哈德卡斯尔先生和皮戈特先生开始谈论罗马人的时候……去年他们差点儿就争论起来了……但是绅士们有爱好是一件好事,即使他们收集的确实都是一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像那些颅骨和其他类似的东西……但是我那会儿说————可怜的比奇先生……作为我们家的一个朋友,我想要问你(她放低了声音)一些关于新牧师的事情————他们听不到我们说什么,是不是?听不到,他们捡木棍去了……去年真让人失望。刚把东西拿出来……就下雨了。但是我想要问你关于新牧师的事儿,他接替了亲爱的比奇先生,据说他的名字叫西布索普。当然我希望我没有记错,因为我有个堂兄弟娶了一个叫同样名字的女孩,作为我们家的朋友,我们无须拘于礼节……当一个人有几个女儿的时候————毫无疑问我很羡慕你,你只有一个女儿,约翰爵士,而我有四个!所以我请你私下告诉我,与这个年轻的————如果那是他的名字的话————西布索普有关的一些事儿,因为我必须告诉你前天我们的波茨太太恰巧说,她拿着给我们洗好的衣服经过牧师住宅的时候,他们正在搬家具。她在衣橱顶上看到了什么?一个茶壶保温套!当然她可能弄错了……但是我突然想私下问问你,因为你是我们家的朋友,西布索普先生结婚了吗?

    这时,一个由穿维多利亚式斗篷、蓄络腮胡子、戴大礼帽的村民组成的合唱团一齐演唱:

    噢,西布索普先生结婚了吗?噢,西布索普先生结婚了吗?那是个大问题,禁不住让人胡思乱想,那才是打开软木塞的螺旋起子和钻孔器,它像漩涡一样不停地旋转,永远是做母亲的心里最关注的问题。因为作为一个母亲,如果她有女儿,而且是在有着四个大柱子的羽毛软床上生下了她们,她就必须要问,噢,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有拿出祈祷书和牧师领饰、长袍和手杖、鱼竿和钓鱼线、家庭相册和手枪吗?他的茶桌上有展示什么婚姻的信物吗,比如说一个茶壶保暖套,上面有凸起的金银花图案?西布索普先生结婚了吗?噢,西布索普先生结婚了吗?

    合唱团演唱的时候,户外用餐的人集合完毕,嘭嘭的开瓶声,松鸡肉、火腿和鸡肉都切成了片儿,用力咀嚼的嘴唇,一饮而尽的酒杯,除了咀嚼声和碰杯的叮当声之外,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们真的吃了。”林恩·琼斯太太低声对斯普林格特太太说,“是真的,吃得太多对他们不好,我敢说。”

    哈德卡斯尔先生:……(擦去胡子上的肉渣)现在……

    “现在什么?”斯普林格特太太小声说,她预计会有更多拙劣的表演。

    既然我们已经满足了食欲,现在让我们来满足精神的需求。我要求我们当中一位年轻女士来唱一首歌。

    年轻的女士们一起唱:……噢,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不能……不,你这个残忍的家伙,你知道我嗓子哑了……没有乐器我唱不了歌……等等,等等。

    年轻的男士们一起唱:噢,胡说!我们想听《夏日最后一朵玫瑰》,我们想听《我从来没爱过一只可爱的羚羊》。

    哈德卡斯尔太太:(命令式地)现在将由埃莉诺和米尔德丽德演唱《我愿做一只蝴蝶》。

    (埃莉诺和米尔德丽德顺从地站起来唱二重唱《我愿做一只蝴蝶》。)

    哈德卡斯尔太太:非常感谢,亲爱的孩子们。现在男士们,来一曲《我们的祖国》!

    (亚瑟和埃德加唱《统治大不列颠》)

    哈德卡斯尔太太:……非常感谢你们。哈德卡斯尔先生————

    哈德卡斯尔先生:(站起身,紧握手中的化石)我们祈祷吧。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斯普林格特太太抗议说。

    哈德卡斯尔先生:……万能的上帝,所有美好事物的赐予者,我们感谢您,给予我们食物和饮料,给予我们美丽的自然景色,给予我们理解,继而让我们得到启迪(他摸索着手中的化石)。也感谢您给予我们的伟大礼物————和平,准许我们做您在地球上的仆人,准许我们传播您的光……

    这时,由傻子艾伯特扮演的驴子的后腿抽动起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看那头驴子!看那头驴子!”一阵窃笑淹没了哈德卡斯尔先生的祈祷。后来观众只听到他说:

    ……快乐归家,身体因为您的赠予焕然一新,思想受到您智慧的激励,阿门。

    把化石紧握在身前,哈德卡斯尔先生退场了。驴子被抓住了,篮子也收拾好了,野餐者们形成一个队列后,开始越过山峰,消失在视野里。

    埃德加:(和埃莉诺一起走在队列的最后面)使异教徒皈依!

    埃莉诺:帮助我们的同胞!

    (演员们消失在灌木丛里。)

    巴奇:……时间到了,绅士们、女士们,是时候收拾行李离开了。我手拿警棍站在这儿守护繁荣和我们应得的尊重,以及维多利亚领土的纯洁,我看到眼前————(他指向波因茨宅,那儿白嘴鸦尖叫,炊烟袅袅升起)

    家,甜蜜的家。

    留声机开始播放这首曲子:历经欢欣,看尽宫殿,没有哪个地方像家一样温馨。

    巴奇:……家,绅士们;家,女士们,是时候打包行李回家了。我不是看到火(他指向那个方向:一个窗户闪耀着红色火光)烧得越来越旺了吗?在厨房、育儿室、客厅和书房?那是家里的火。看啊!我们的简把茶端来了。孩子们,玩具在哪儿呢?妈妈,你的针织品,快。因为(他挥动警棍指向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养家糊口的人回来了,从城里回到家,从柜台回到家,从商店回到家。“妈妈,端杯茶过来。”“孩子们,到我的膝下来,我来读故事,哪个故事呢?《航海家辛巴德》?还是《圣经》里的小故事?给你们看插图?没有插图啊?那我们出去搭积木吧。让我们搭建一个暖房?实验室?技工学院?或者搭建一座塔楼,把我们的旗帜插在上面,这样我们寡居的女王就可以在喝完茶后,呼唤皇家的孤儿们到她的膝下?因为这就是家,女士们;家,男士们。即使再简陋,也没有哪个地方像家一样温馨。”

    留声机用颤音播放着“家,甜蜜的家”,而巴奇,稍微摇晃了一下就从箱子上跳下来,跟着队列离开了舞台。

    幕间休息。

    “噢,这一切多么美好啊。”林恩·琼斯太太断言。她指的是家,灯光明亮的房间,里面有深红色的窗帘和大声读故事的爸爸。

    他们卷起湖面,拔出芦苇。这会儿真正的燕子掠过的是真正的草地。但是她还看见了那个家。

    “那是……”她重复说,指的还是家。

    “要我说是质量低劣,令人不快。”埃蒂·斯普林格特恶声恶气地说,她指的是戏剧,她还恶狠狠地瞪着道奇的绿裤子、黄色波点的领带和敞开的马甲。

    但是林恩·琼斯太太看到的仍然是家。巴奇刚站过的那个铺着红呢面的箱子被滚下舞台时,她还在思考,是不是家里也可能有什么东西————不能说是不纯洁,不能用这个词————或许“不卫生”呢?比如说一些变馊的肉,就像仆人们说的那样长毛了?或者为什么这样的家消亡了?时间像厨房时钟的指针不停地流逝。(灌木丛中的留声机噗噗作响。)如果它们没有受到阻碍,她思索着,没有什么地方出错,它们会一直这样一圈、一圈、一圈地走下去。那个家应该就会得以保存。爸爸的胡子,她想着,会一直长长。妈妈的针织品————她拿她的针织品做什么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她自言自语,不然爸爸的胡子和妈妈的针织品会增长很多。比如说现在,她女婿脸上的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她女儿有冰箱……天啊,我这信马由缰的思绪啊,她克制住自己。她想说的是,除非一切完美,否则变化必定会发生。如若真有完美,她猜想那是因为他们能抵抗住时间的流逝。天堂就有永恒不变的完美。

    “他们是那样的吗?”伊莎突然问道。她看着斯威森太太,像看一头恐龙或者一头非常小型的猛犸象。她肯定已经“灭绝”了,因为她生活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

    滴答、滴答、滴答,灌木丛中的留声机不停地响着。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斯威森太太若有所思,她面带奇怪的笑容说,“我不相信曾经真有这样的人。只有像你、我和威廉这样的人,不过穿着不一样而已。”

    “你不相信历史。”威廉说。

    舞台仍然空着。牛群在地里走动。树底下的影子变深了。

    斯威森太太抚摸着她的十字架。她茫然地注视着周围的景色。她离开了,他们猜想,她踏上了一场想象力的巡回旅行————所有皆为一体。羊群、牛群、青草、树木、我们————都成了一体。如果不一致,那就制作和声————如果不是为我们,那就为一颗巨大头颅上长着的巨大的耳朵。因此————她亲切地微笑着————特定的某只羊、某头牛或某个人的痛苦是必须的,于是————她像天使般面带笑容望着远处的镀金风向标————我们达成结论,一切都是和声,我们能够听到吗?我们会听到的。她的眼睛这会儿停落在一朵白云的峰顶上。如果遐想带给她安慰,威廉和伊莎隔着她会心一笑,那就让她遐想吧。

    滴答、滴答、滴答,留声机重复地响着。

    “你明白她的意思吗?”斯威森太太突然从云层降落下来,“拉特鲁布女士的意思?”

    伊莎的眼睛正到处游荡,她摇了摇头。

    “但是你也可以说不明白莎士比亚的意思。”斯威森太太说。

    “莎士比亚和玻璃碗琴!”曼雷萨太太插话说,“天啊,你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野蛮人!”

    她转向贾尔斯,乞求他帮助自己对抗这种对人类快乐心灵的打击。

    “胡说八道。”贾尔斯咕哝了一句。

    舞台上什么也没有出现。

    曼雷萨太太手指上的戒指闪烁着一道道红色和绿色的光芒。他从这些光看向露西姑姑,又从露西姑姑看向威廉·道奇,再从威廉·道奇看向伊莎,而伊莎拒绝与他四目相对。于是他低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网球鞋。

    他说(并没有说出来):“我真他妈的不幸福。”

    “我也是。”道奇产生了共鸣。

    “还有我。”伊莎心想。

    他们都如同囚犯,困在笼中观看一场表演,但是什么都没有上演。留声机的滴答声让人发狂。

    “噢,小毛驴,”伊莎低声说,“穿越沙漠……承受着重担……”

    她感觉到她嘴唇嚅动时道奇的眼睛在看着她,总是有冰冷的目光像冬天的绿头苍蝇一样冷不丁地爬到脸上!她弹走了他的眼神。

    “时间真长啊!”她焦躁地说。

    “另一个幕间休息。”道奇看着节目单读出声来。

    “那之后是什么?”露西问道。

    “此时此刻,我们自己。”他读道。

    “让我们祈祷那就是结尾吧。”贾尔斯粗声粗气地说。

    “你真是淘气了。”曼雷萨太太责备她的小男孩、她闷闷不乐的英雄。

    没有人动。他们就坐在那儿,面对着空荡荡的舞台、牛群、草地和风景,而那台留声机还在灌木丛里滴答作响。

    “这场演出的目的是什么?”巴塞罗缪问道,他突然打起了精神。

    “演出的收益,”伊莎从她变得模糊的节目单上读道,“捐给为教堂安装电灯的基金项目。”

    “我们村里所有的演出活动最后都会以筹款结束。”奥利弗先生哼了一声转向曼雷萨太太说。

    “当然,当然。”她咕哝着,不赞成他的严厉,而且她珍珠袋子里的硬币开始叮当作响。

    “在英国做什么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老人继续说。曼雷萨太太反对这一说法。或许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来说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对我们来说肯定不对吧?她真的相信我们都公正无私吗?奥利弗先生想知道。

    “噢,你不了解我丈夫!”狂野的孩子大声说道,装腔作势。

    令人钦佩的女人!可以相信她会像闹钟一样每一次时钟敲响都会欢叫,而当铃声响起时又会像一匹拉车的老马一样停下来。奥利弗什么都没说,曼雷萨太太拿出镜子整理起仪容来。

    所有人都心烦意乱,他们坐在露天的草地上。留声机滴答作响,没有音乐,只能够听见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以及树木的飒飒声。他们既不是此也不是彼,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也不是他们自己。一切像是突然停滞了,没有存在感,茫然无措。滴答、滴答、滴答,留声机响着。

    伊莎坐立不安了,开始左顾右盼。

    “二十四只黑色的鸟,被串在一根绳子上。”她嘀咕着。

    “一只鸵鸟、一只老鹰和一个死刑行刑者过来了,‘你们哪一个成熟了,’他问,‘可以加在我的馅饼里一起烤?你们哪一个成熟了,你们哪一个准备好了,来吧,我帅气的男士们,来吧,我漂亮的女士们’……”

    拉特鲁布女士打算让他们等多久呢?“此时此刻,我们自己。”节目单上这样写着,然后他们继续读后面的文字:“演出的收益将捐给为教堂安装电灯的基金项目。”教堂在哪里?那边,你可以看到树丛里的那个尖顶。

    “我们自己……”他们又回到节目单。但是她对于我们自己又了解什么呢?对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真的了解;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可能了解;但是对我们自己,于1939年6月的一天坐在这儿的我们自己————简直荒谬。“我自己”————不可能。别人,或许吧……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少校、老巴塞罗缪、斯威森太太————他们,也许吧。但是她不会了解我————不,不了解我。观众们坐立不安了。灌木丛里传出阵阵笑声,但是没有任何人或物品出现在舞台上。

    “她让我们等什么呢?”梅修上校急躁地问道,“如果是演此时此刻,他们就不需要穿特殊服装了。”

    梅修太太表示同意,除非她是要以一个大集合来结束戏剧。陆军、海军、英国国旗,在这些之后也许————梅修太太描述了倘若这是她的表演,她会如何来安排————有一个用纸板做成的教堂。教堂有一扇窗,朝东,采光非常好,它象征着————时机一到她就会明白了。

    “她在那儿,在那棵树后面。”她小声说,指向拉特鲁布女士。

    拉特鲁布女士站在那儿,看着她的剧本。“维多利亚之后,”上面写着,“试试十分钟当下。燕子、牛群等。”她想要暴露他们,事实上是用当下的现实去冲洗他们,但是尝试出了点问题。“现实太强烈。”她轻声抱怨,“诅咒他们!”她感受到了他们感受到的一切。观众是魔鬼。噢,若是可以写一本没有观众的剧本————真正的剧本。但是这会儿她正面对着观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拉动套索。她的小把戏出错了,若是有一块背景幕布悬挂在树间————可以挡住牛群、燕子和当下的时刻该有多好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她已经停止播放音乐,她一边用手指摩擦着树皮,一边诅咒观众。她吓得惊慌失措,血液好像要从鞋底喷涌而出。当幻觉不起作用了,她在思维的边缘注意到,这是死亡、死亡、死亡。她站在那面对着观众,手都抬不起来了。

    突然下起了阵雨,未曾预见,雨尽情地倾泻。

    没有人看到云层飘过来,就在他们头顶上,黑压压、阴沉沉的。阵雨倾泻下来,就像全世界的人在一起哭泣。眼泪,眼泪,眼泪。

    “噢,希望我们人类的痛苦可以就此结束了!”伊莎低语着。她抬起头,两大滴雨落在她的脸上,它们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就像是她自己的眼泪。然而它们是所有人的眼泪,是为所有人而流。观众们都抬起了手,零零散散地有太阳伞撑了起来。雨来得急下得大,一会儿就停了,草地上升起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

    “下完了。”拉特鲁布女士叹了口气,擦去脸上的雨滴。大自然又一次参演,她冒着风险在户外演出也算是事出有因了。她挥舞着剧本,音乐开始了————A.B.C.————A.B.C.,曲调再简单不过了。但是鉴于刚下了阵雨,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诉说着,这个声音不是任何个人的声音,它为人类无穷无尽的痛苦而倾诉:

    国王在账房,

    数着他的钱币,

    王后在客厅……

    “噢,我的生活可以就此结束了。”伊莎喃喃自语(小心翼翼不动嘴唇)。她愿意把自己所有的财富都给这个声音,只要这样做可以不再落泪。这个小小的、扭曲的声音占据了她的全部。在雨水浸湿的大地的祭坛上,她奉上了她的祭品……

    “噢,快看啊!”她大声叫道。

    那是一架梯子,而那块粗略涂了点颜色的布是一堵墙,还有一个背上背了一个灰浆桶的男人。那个记者佩奇先生,舔着铅笔,记录说:“仅用了可供她支配的非常有限的资源,拉特鲁布女士就向观众表达了文明(那面墙)已经破败不堪,却在人类的努力下重建。看那个背灰浆桶的男人,再看那个递砖头的女人,他们都是证明,任何傻子都能理解。现在出现的是一个带绒毛假发的黑人,还有一个和他相似的、肤色是咖啡色、戴着银色头巾的人。他们代表的估计是某个联盟……”

    这是对我们自己的称颂,得到了观众们热烈的掌声,粗糙是当然的,但是她必须控制开支。一块涂上了颜色的布必须表达————《泰晤士报》和《每日电讯报》两家报纸同一天早上的头条所表述过的内容。

    曲调哼唱的内容是:

    国王在账房,

    数着他的钱币,

    王后在客厅,

    吃着……

    曲子突然停止了,曲调变了,是华尔兹吗?听的人一知半解。燕子们跟着曲子跳起舞来,环绕旋转,来来回回飞掠而过。是真正的燕子,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前进。而树木,噢,那些树木,多么严肃镇定啊,就像市政委员会里的议员,或者像某个大教堂里间隔开来的石柱……是的,它们挡住了音乐,把乐声集聚和储藏起来,防止流动的音乐溢出。燕子们————或者它们应该是圣马丁鸟?————这些喜欢绕寺庙飞翔的圣马丁鸟会来这儿,每年都会来这儿……是的,它们栖息在墙上,好像在预言昨天《泰晤士报》里报道的新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家园会被建成,每一间公寓都会有冰箱,嵌入墙体里。我们每个人都将是自由之人,盘子将由机器来刷洗,不会有飞机来烦我们,所有人都解放了,成为一个整体……

    曲调变化了,咔嚓一声、破碎声、缺口声,是狐步舞曲吗?还是爵士乐?不管怎样,音乐的节奏在一阵拳打脚踢中展开了,腾空跳跃,突然停止。一阵丁零当啷吵人的声响!然而,可供她支配的资源有限,你也不能要求太多。多么吵人的嘈杂声!什么都没有结束。如此突然,道德败坏。这么让人义愤填膺,这样的侮辱,还不是显而易见的,非常紧跟时代,几乎跟当下的情况一模一样。她玩什么花招?扰乱人心?按部就班?抽搐傻笑?挖鼻孔?斜着眼睛窥探?踮着脚监视?噢,这一代人的不敬只是短暂的————感谢上帝————这“年轻的一代”。年轻人,不创造,只打破,他们把旧观念打成碎片,把整体击得粉碎。只听到一阵刺耳的丁零当啷,哐啷哐啷,和一只绿啄木鸟的叫声————也就是他们平常所说的啄木鸟,一种喜欢从一棵树飞掠到另一棵树,而且喜欢笑的鸟。

    看啊!他们从灌木丛中出来了————一群乌合之众。孩子?小恶魔————小精灵————恶魔,拿着什么?锡罐?卧室烛台?旧瓶子?哦,那是牧师住宅里的穿衣镜!那个镜子————是我借给她的,是我母亲的镜子,还有裂缝。这是打算干什么?任何能够照得见人影的东西都拿上台来了,可能是要展现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我们自己!

    他们跳跃、摇晃、蹦跳着出场了,闪烁、耀眼、舞动、跳跃。现在是老巴特……出现在镜子里,这会儿是曼雷萨,这儿是一只鼻子……那儿是一条裙子……然后只有裤子……这时或许是一张脸……我们自己?但是那好残酷,映照出我们本来的面目,不给我们任何时间去假装……而且也只是部分呈现……这就显得我们如此扭曲,让人心烦意乱,而且一点都不公平。

    擦拭、修剪、摇晃、镜子一闪而过,在场的观众暴露无遗。坐后几排的人站起来看热闹,马上又坐下来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他们自己……多么可怕的露面!即使对那些已不再关注自己面容的老人来说也还是很可怕……上帝啊!这丁零当啷的喧闹声!牛群也加入进来了,它们冲过来,晃动着尾巴,自然的沉默被打破了,将人类主人和牲畜隔开的屏障消失了。然后很多狗也加入进来,受到这一阵吵闹的刺激,它们忧心忡忡地向这边跑过来!快看它们!还有那只猎犬,那只阿富汗猎犬……快看它!

    喧闹声到这个时候早已失去了控制,树后面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女士再一次从树丛中召唤————或者是他们自己跑出来的————女王贝丝、女王安妮、林荫路上的那个女孩、成年的理性,还有交通警察巴奇,他们来了。还有那些朝圣者,还有那对恋人,还有祖父的时钟,以及那个留胡子的老人,他们都出现了。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说着自己角色里的某个词语或片段……我的思维(有个人说)不在最好的状态……另一个说,我是理性……我?我是那顶老式大礼帽……猎人回家了,从山上回来……家?矿工们为其流汗,而少女的信仰被粗暴地践踏……甜蜜温柔,甜蜜温柔的是来自西边大海的风……在我眼前的那是一把匕首吗?……猫头鹰呜呜乱叫,常春藤轻声敲打在窗玻璃上……小姐我的爱至死不渝,离开房间出来吧……房间里昆虫在编织裹尸布……我愿做一只蝴蝶,我愿做一只蝴蝶……你的遗嘱里是我们的宁静……这儿,爸爸,拿上书大声读……听,听,那些狗的确在叫,而乞丐……

    那块穿衣镜真的太重了,年轻的邦索普虽长得健硕却再也拉不动这个该死的东西。他停了下来,所以他们都停了下来————有柄镜、锡罐、碗碟储藏室里的镜子碎片,马具间里的镜子,以及带有很多装饰图案的银镜————都停了下来。于是观众们看到了他们自己,无论如何并不是完整的自己,但是他们至少坐着不动了。

    时钟的指针停在了目前这一时刻,就是现在,我们自己。

    所以那就是她的伎俩!把我们本来的面目呈现在舞台上,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开始挪动、整理形象、矫揉造作起来。手抬了起来,腿移动开来,即使巴特和露西也都转过脸去,所有人都在逃避或挡住自己————除了曼雷萨太太,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把它当成化妆镜来用了。她又拿出自己的镜子,在鼻子上施了些粉,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卷发拨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真了不起!”老巴塞罗缪大喊,就她一个人坦然地保持着她的身份,而且面对自己眼都不眨一下,平静地在嘴唇上抹口红。

    拿镜子的人蹲下了,处心积虑、敏锐地观察着,等待着机会,充当解说员。

    “那就是他们。”后面几排的人嗤嗤地偷笑。“我们必须要被动地接受这种恶意的侮辱吗?”前排的人问道。每个人表面上都在跟旁边的人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每个人都设法移动一两英尺去躲避那只好奇无礼的眼睛,有些人甚至想要离开。

    “我看戏剧已经结束了。”梅修上校低声说着,取回帽子,“是时候……”

    但是他们还没有达成任何共同的结论,一个声音果断地说起话来。那是谁的声音没人知道,声音来自灌木丛————不知是谁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大声地宣布着什么。那个声音说:

    我们离开之前,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走之前……(站起来的人又坐下了)……让我们用简单的单音节词来说话,不说无用的话,不说言不由衷的话。让我们打破韵律,忘记韵律,冷静地思考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有些骨瘦如柴,有些丰腴圆润,(镜子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大部分人都是骗子,也是小偷。(镜子对此不做评论)穷人和富人一样坏,或许更坏。别躲在破衣服里,或者让衣服来保护我们;或者为了躲避而谈论书本知识,或者钢琴练习技巧,或者油画知识;或者认为童年具有纯真,想想羊吧;或者相信爱情,想想狗吧;或者那些有白头发的人就有德行,想想那些凶杀犯和在这里或那里投放炸弹的人,他们公然地做着我们暗地里做的事情。比如说(这会儿用扩音器说话的人采用了一种口语和会话式的语调)M先生的平房,是一道永远被抹杀的风景。那是谋杀……或者E太太的口红和血红色指甲……记住,专横的人是半个奴隶。作家H.先生的虚荣心,为了廉价的名声奋力挤入一堆脏东西之中……接下来就是庄园女主人温和却傲慢的态度————上层阶级的态度。在市场上买入股份再卖出去……噢,我们都一样。比如说我现在,身处灌木丛有树叶遮盖,我就可以假装愤怒逃脱斥责吗?有一段韵文能说明这一切,尽管有人会抗议甚至有人想杀我,我也受到过一些所谓的教育……看着我们自己,女士们,先生们!再看这堵墙,问问这堵文明之墙,被我们称之为伟大的墙,或许我说的不对,它是如何由像我们自己一样的剩菜、残屑和碎片建成的(说到这儿镜子出现一阵摇动和闪烁)?

    尽管如此我要变换(通过韵律的方式,你们听)一首更高尚的曲子————包含有以下内容:我们对猫儿的善举,还有今天的报纸上“他妻子深深地爱着他”,以及驱使我们————注意,是没人看着的时候————半夜去窗边闻豆子气味的冲动。或者一个穿着凉鞋,长着丘疹,浑身脏兮兮的小人物坚决拒绝出卖自己的灵魂。存在灵魂这样的东西————你不能否认。什么?你看不见它?你能看到的关于你们自己的所有就是残羹、冷炙和碎屑吗?那么听留声机的证实吧……

    出了点小故障,各种唱片混到一块了:有《狐步舞曲》《香甜的薰衣草》《家,甜蜜的家》和《统治大不列颠》。负责播放音乐的吉米急得浑身直冒汗,赶紧把这些唱片扔到一边,找到了正确的那张————是巴赫、亨德尔、贝多芬、莫扎特或者没什么名气的人的音乐呢?还是就是一首简单的传统乐曲?不管怎样,感谢上苍,在不知名的人用恶魔般的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声音之后终于有正常人说话了。

    像滑落的水银、磁化的锉屑,注意力分散的人又被团结起来了。曲调播放,第一个音符带出第二个,第二个带出第三个,然后底下一股对立的力量生成,接着另一股力量生成。在不同的层次上它们分道扬镳,在不同的层次上我们自己往前走。有些人表面上在采集花朵,其他人则降低层次纠结它的意图。但是所有人都在领会,所有人都在积极参与。所有具有不可估量的思维、有深度的人蜂拥而至,他们是不受保护,没经过苦难的人。旭日初升,黎明破晓,从一片刺耳的嘈杂喧闹声中冉冉升起一片蔚蓝。然而不是仅有表层声音的旋律就控制了局面,还有敌对的、久经沙场的战士们正拉紧分崩离析的绳索:要分开?不。他们在地平线的尽头突然醒悟,在可怕裂缝的边缘听到召唤,他们跌跌撞撞,解决问题,重新团结。有些人放松了他们的手指,其他人分开了交叉的双腿。

    那个声音是我们自己吗?冷炙、残羹、碎屑,我们也是这样吗?声音消失了。

    随着波浪退去、薄雾散开,一切显露出来。于是人们抬起眼睛(曼雷萨太太的双眼湿润了,有一瞬间眼泪破坏了她的妆容),如同雨水退去后视野里呈现出一只流浪者的旧靴子,他们看到一个戴着牧师领带的人偷偷站上了一个肥皂盒。

    “那是尊敬的G.W.斯特里特菲尔德,”记者舔了舔他的铅笔记录道,“他开始说话……”

    所有人都盯着他。他肯定是经历着难以忍受的紧压感、紧迫感,从而屈就这种简单荒谬的行为!在所有不和谐的情景中,一个牧师穿着牧师服不得不走上台去做总结是最荒诞不经的场面。他张开嘴,噢,上帝,请保护我们远离亵渎的言语和不纯洁的言语!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词语来提醒自己呢?难道我必须是托马斯,而你必须是简吗?

    像一只乌鸦不经意间跳到一棵突出的树的光树枝上,他摸了摸衣领,清了清一开始有点沙哑的嗓子。一个事实减轻了观众们的恐惧:他的食指被烟渍染黄了,以其惯有的方式抬着。他并不是多么坏的一个人,这位G.W.斯特里特菲尔德牧师,他就像教堂里的一件传统家具,一个角落里的橱柜,或者一张门的顶梁,由村里一代代的木匠按照某个年代久远的模型制作而成。

    他看着观众,然后抬头望望天空。他们所有人,乡绅们和村民们,都觉得尴尬,为他,也为他们自己。他站在那儿,作为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的象征,就是他们自己。像一个笑柄、一个笨蛋,被镜子嘲笑,被牛群忽略,被云层谴责,而云层还在继续重新构造天上的风景这项巨大的工程。他像一个叉状的树桩,与这宁静的夏日世界里的流畅自然和庄严雄伟毫无关系。

    他开场的话(风变大了,树叶沙沙作响)观众们听不到,然后观众们听到他说“什么”,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个词儿“信息”,最终一个完整的句子形成了,难以理解,却能够听得见。“什么信息?”看起来他是在问,“我们的露天表演想要表达什么信息呢?”

    他们以传统的方式交叉着双手坐着,像坐在教堂里一样。

    “我一直在自问”————前面的话重复出现————“这个露天表演试图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义,或者说信息?”

    他自称为尊敬的牧师,还是个文学硕士,如果他都不知道,谁还能知道呢?

    “作为观众中的一员,”他继续说(他的话开始有些意义了),“因为我不是批评家,我将粗陋地给出”————他用黄色的食指摸了摸围在脖子上的白色衣领————“我的解释。不,解释这个词太大胆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女士……”他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到拉特鲁布女士。他继续说,“仅作为一个观众来说,我承认我感到困惑,我想知道,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这些场景呢?简言之,没错,今天下午我们可用的资源是有限的,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不同的群体上台表演。我们还是看到,除非我弄错了,有新的努力和尝试。有一些人被选中上台,还有很多人只是充当背景,这些我们肯定都看到了。但是话说回来,我们不知道这些吗————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我是不是像天使一样行事,而实际上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傻子?至少对我来说它表明我们各自互为成员,每个人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是的,作为观众坐在你们当中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一点。难道我没有发觉哈德卡斯尔先生”(他指向那个人)“的祖先曾经是一个维京人(海盗),而在哈里登女士身上————如果说错名字了请原谅我————是不是有坎特伯雷朝圣者的影子?我们演出不同的角色,但是又都一样,这一点我就讲到这儿。然后随着戏剧或者表演的继续,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或他用黄色的食指摸了摸围在脖子上的白色衣领————“我的解释。不,解释这个词太大胆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女士……”他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到拉特鲁布女士。他继续说,“仅作为一个观众来说,我承认我感到困惑,我想知道,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这些场景呢?简言之,没错,今天下午我们可用的资源是有限的,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不同的群体上台表演。我们还是看到,除非我弄错了,有新的努力和尝试。有一些人被选中上台,还有很多人只是充当背景,这些我们肯定都看到了。但是话说回来,我们不知道这些吗————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我是不是像天使一样行事,而实际上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傻子?至少对我来说它表明我们各自互为成员,每个人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是的,作为观众坐在你们当中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一点。难道我没有发觉哈德卡斯尔先生”(他指向那个人)“的祖先曾经是一个维京人(海盗),而在哈里登女士身上————如果说错名字了请原谅我————是不是有坎特伯雷朝圣者的影子?我们演出不同的角色,但是又都一样,这一点我就讲到这儿。然后随着戏剧或者表演的继续,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或许那也是制作人的一部分意图?我认为大自然也参演了。我问自己,我们敢把生命局限为我们自己吗?难道我们不能相信有一种精神在鼓舞着我们,四处渗透……”(燕子们围着他旋转,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后又飞出了人们的视线)“这一点我也留给大家自己思考。我不是来解释的,我也没有被指派这样的任务。我只是作为观众的一员发言,我们自己当中的一员。我也看到自己照在镜子里,就像自己照镜子时一样……”(笑声)“冷炙、残羹和碎屑!毫无疑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团结?”

    “但是,”(“但是”开启了新的一段)“我还为履行另一个职责而发言,作为基金项目的财务主管,在这个职责范围内,”(他翻阅了一张纸)“我很高兴地告诉大家,通过今天下午的活动,我们已经筹得了总计三十六镑十先令八便士,而我们的目的是为我们亲爱的老教堂提供照明。”

    “掌声。”记者报道说。

    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停下来,他倾听,他听到远处有音乐声传来吗?

    他继续说:“但是还差”(他看了一下纸)“一百七十五镑多一点,所以我们每个欣赏这场表演的人仍有机……”这个词被切成了两半。一阵隆隆声切断了它,十二架排着完美队形的飞机像一群野鸭子飞到了他们头顶。那就是他之前听到的音乐,观众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飞机,观众们失神凝视着,隆隆声变成了嗡嗡声,飞机飞走了。

    “……机会,”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继续说,“捐款。”他做了个手势。马上筹款箱就行动起来了,从镜子后边冒了出来。铜币的嘎噔声,银币的叮当声,噢,多可惜啊————多让人惊悚啊!那个傻子艾伯特来了,摇晃着他的筹款箱————一只没有盖的铝制炖锅。你没法拒绝他,可怜的人儿,一些先令扔了进来,他摇动箱子,暗自窃喜,叽里咕噜,喋喋不休。帕克太太捐款的时候————有两先令六便士之多呢————她呼吁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驱逐这个祸害,以扩大他作为牧师的保护范围。

    这个善良的人亲切地注视着傻子艾伯特,他表明自己的信仰里有艾伯特的空间,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看起来好像在说他也是我们的一部分。然而不是我们愿意承认的那部分,斯普林格特太太无声地补充说,她也捐了六便士。

    因为注视着傻子艾伯特,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记不起自己说到哪儿了,他对于语言的掌控不见了。他摆弄着手链上的十字架,然后他又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寻找,他偷偷地取出一个小银盒(是个打火机),很明显一个自然之人的自然欲望战胜了他,他已经没话可说了。

    “现在,”他继续说,打火机紧握在他手心里,“是我的职责中最让我愉快的一部分了,我提议鼓掌感谢这位才华横溢的女士……”他四下寻找那个他的描述所指的人,但却找不到。“……看来她不想让自己公之于众。”他停顿了,“那么……”他又停顿了。

    这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如何结尾?感谢谁?自然界的每一个声音都听得非常清楚:树木的飒飒声、奶牛的呼吸声,甚至燕子们掠过草地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但是没人说话。他们该让谁来承担责任呢?他们可以感谢谁给他们提供这次演出呢?没有人吗?

    然后灌木丛后发出一阵混乱声,一开始是先兆性的刮擦声,是针头刮破唱片的声音,噗噗,噗噗,噗噗,针头终于找到凹痕,一阵滚动和颤动预示着上帝……(他们都站起身来)保佑国王(《天佑国王》)。

    观众们站着,面对演员,演员们也站着,握着筹款箱不动。他们的镜子藏了起来,他们扮演不同角色时身上穿的长袍也垂下来了,一动不动了。

    幸福荣光好,

    统治万年长,

    天佑吾国王。

    音调逐渐消失了。

    这就结束了吗?演员们不想走。他们徘徊着,相互交流着。那是交警巴奇在和女王贝丝交谈,成年理性在和驴子前半身的扮演者亲切交流,哈德卡斯尔小姐抚平了裙撑上的褶皱;小英格兰,还是个孩子,吮吸着一块从袋子里拿出来的薄荷糖。每一个演员都还在扮演他们的服装赐予他们的那些未演完的角色。美就在他们身上,美让他们得以显露。是灯光的作用吗?是不是那纤弱、暗淡、不善问询但却锐利的夜晚的灯光,能够揭示水的深度,甚至能让红色的砖房熠熠生辉?

    “看,”观众小声说,“噢,看啊,看啊,看啊。————”他们再一次鼓掌。演员们手牵手鞠躬。

    老林恩·琼斯太太,摸索着她的手袋,叹气说,“多可惜啊————他们必须换衣服吗?”

    然而是时候收拾东西离开了。

    “回家,男士们;回家,女士们。是时候收拾东西离开了。”记者吹起了口哨,猛地拉上他的笔记本的绑带。而帕克太太正弯着腰。

    “恐怕我的手套掉了,很抱歉麻烦你,在那下面,两个座位之间……”

    留声机用曲调证实演出确实结束了,它欢欣鼓舞却是告别式地唱着:我们解散了,我们刚才还聚集在一起。但是,留声机强调:让我们保持任何产生那份和谐的东西吧。

    噢,让我们,观众们重复着(弯腰、凝视、摸索),保持团结。因为当中有乐趣,甜蜜的乐趣。

    我们解散了,留声机重复说。

    观众转身看到灯火通明的窗户,每一个都像被金黄的太阳涂上了颜色,他们低声说:“家,男士们,甜蜜的……”然而又耽搁了一会儿,透过那片金色的光辉看过去,或许能看到锅炉上有个裂缝,或许能看到地毯上有个破洞,或许听到了每日必有的账单投入信箱的声音。

    我们解散了,留声机通知他们,遣散他们回家。于是,最后一次伸展身体后,每个人都伸手拿东西,可能是一顶帽子,或者是一根拐杖,或者是一双羊皮手套。他们最后一次为巴奇和女王贝丝鼓掌,为那些树,为白色的公路,为伯尔耐大教堂,也为那栋笨楼。人们互相打招呼,然后解散,穿过草坪,走上小路,经过宅子,来到铺满碎石的新月标志处,汽车和自行车密密麻麻地停在那儿。

    朋友们经过时互相打招呼。

    “我真的认为,”有人说,“那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士本应该出面,而不是交给牧师……毕竟,是她写的剧本……我认为剧本很精彩……噢,天啊,我认为就是一派胡言。你理解她的意思吗?他说她的意图是我们都参演所有的角色……他还说,如果我听懂了的话,大自然也参演了……然后还有那个傻子……而且,如我丈夫所言,如果是历史剧的话,为什么没有军队呢?如果一个灵魂可以触动所有人的灵魂,那飞机又是怎么回事?……哎呀,但是你这也太苛刻了。毕竟,这只是一场乡村戏剧……对我而言,我觉得他们应该感谢场地的主人。我们每次有露天表演的时候,草地要到秋天才能恢复过来……后来我们搭了帐篷……就是那个人,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他种的花赢得了所有花展中的所有奖项。我个人并不喜欢得奖的花儿,或者是得奖的狗……”

    我们解散了,留声机里愉悦地唱着,然而接下来是哀伤,我们解散了……

    “但是别忘了,”老年密友们聊着天,“他们得少花钱多办事啊。每年的这个时候很难让人去排练节目,他们有收割回来的干草要处理,更别提还有电影要看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集中点,一件将我们聚集起来的事情……不管怎样,布鲁克斯一家已经去意大利了。十分匆忙?……如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我们希望不会————他们会租一架飞机的,他们是这样说的……把我逗乐的是老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摸索着找他的烟袋的样子。我喜欢表现自然的人,不要总是难以靠近……还有那些从灌木丛里发出来的声音……那是神谕吗?……你是指古希腊人的神谕吗?那些神谕,希望我没有太无礼,是我们宗教的一种征兆吗?征兆是什么?是橡胶鞋底?很耐用……它们穿的时间更长而且能保护足部……但是我是说基督教信仰能不能做出改变,适应变化?在像这样的时代……已经没有人去教堂了……那儿有狗,那儿有电影……他们告诉我说,很奇怪现在科学正制造出(可以说是)精神更加高尚的东西……最新的观念,我听说是,没有什么东西是可靠的……看那儿,你能在树木间瞥见教堂……”

    “安菲尔比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一定要来家里吃饭……哎呀,不了,我们要回城里了。议院要开会……我刚告诉他们,布鲁克斯一家去意大利了。他们看到火山了,非常壮观,他们说————他们很幸运————刚好碰到爆发。我同意————欧洲大陆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想想吧,如果他们想要侵略我们,会采取什么途径?我当时没有说,但是刚才那些飞机让人想到……不,我觉得那也太好战了。就拿那个傻子来说,这么说吧,她是想表达一些隐含的意义,就是他们所谓的潜意识?但是为什么总是要把性爱扯进来……没错,我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所有人都还是野蛮人,那些涂着鲜红指甲的女人,那样的穿着打扮————那是什么?我觉得像未开化的老年野蛮人……铃响了,叮当,叮……有点破裂的旧铃铛……还有镜子!照着我们……我认为很残忍,让人觉得我像个傻瓜,不受保护……我看那是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打算去做晚礼拜。他得赶快了,要不然没时间换衣服了……他说她的意思是我们都参演了,就算是吧,然而我们演的是谁的戏剧呢?啊,就是这个问题!如果最后我们还要问问题,这对于一部戏剧来说不是一个失败吗?我得说如果去剧院,我喜欢确定自己领会了它的意思……或者,那或许就是她的意图?……叮当,叮……如果我们不妄下结论,如果你思考,我也思考,或许有一天,各种想法都有了,我们会想到一块去?”

    “那是亲爱的卡法克斯老先生……我们可以载你一程吗,如果你不介意挤在我们中间的话?我们正在互相询问一些关于戏剧的问题,卡法克斯先生。现在到镜子了————他们是想说镜像就是梦境吗?而那首曲子————是巴赫、亨德尔,或者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人的曲子————是真相,或者应该反过来?”

    “哎呀,多乱啊!好像没人能区分自己的汽车,所以我挂了一个吉祥物,一只猴子……但是我看不见它了……等会儿吧,来说说,下阵雨的时候你感觉是有人在为我们所有人哭泣吗?有一首诗,眼泪,眼泪,眼泪,这是开始。然后继续:噢,像决堤的海洋……但是我不记得剩下的部分了。”

    “然后当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说一个灵魂触动所有人的灵魂时————飞机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室外演出最糟糕的地方……当然除非她正想把那部分加进去……天啊,这停车场安排得可真是不够宽敞……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希斯巴诺-苏莎……那是一辆劳斯莱斯……那是一辆宾利……那是一辆新型福特……回到戏剧的意义上去————机器是魔鬼吗?或者是它们带来了不和?……叮当,叮……随着这声响,我们到了最后……叮当……这是有吉祥物猴子的那辆车……上车……再见,帕克太太……给我们打电话。下次我们来的时候别忘了……下一次……下一次……”

    车轮在碎石上急速转动,汽车开走了。

    留声机的声音汩汩流淌:团结————分散。它说:团……分……然后停止。

    只剩下午饭时聚到一起的小团体站在露台上了。朝圣者在草地上磨出了一条痕迹,而草坪也需要做大量的收拾整理。明天会有电话打进来:“我是不是把手袋落下了?……一副眼镜放在红色的皮革盒子里?……一枚小小的除了我之外对别人没有任何价值的旧胸针?”明天会有电话打进来。

    这时候奥利弗先生说:“亲爱的女士,”他还把曼雷萨太太戴着手套的手放到自己手上,按压了一下,好像在说:“你给了我一些东西,而现在又要从我这儿拿走了。”他本来还想再握一会儿这只戴着绿宝石和红宝石的手,据说这些都是瘦弱的拉尔夫·曼雷萨在衣衫褴褛的年代挖出来的。但是哎呀,夕阳的余晖完全不给她情面,她的妆看起来像镀上去的,没有很好地融入皮肤。于是他放下她的手,她则冲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在说————但是句子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因为她转过身,贾尔斯正好站起来,气象学家预告过的轻风吹动着她的裙子,而她像个女神,迈着轻快的步伐,富足丰盈,身后跟着一群用花链绑着的俘虏。

    所有人都在撤退、离开、散去,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灰烬,没有了红光,木头上没有了红光。离去的曼雷萨太太,身边跟着贾尔斯,她是一个令人爱慕的女人,总能制造轰动,她锯坏了玩具娃娃,还让锯末在他心中流淌,还有什么词语可以表达他此刻跌落的心情和血管里的暗流奔涌呢?

    老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喉音,转向右边。一瘸一拐,一瘸一拐,慢慢前行,因为音乐结束了,他独自一人慢慢穿过树林,就在这儿,那天大清早,他毁掉了那个小男孩的世界。他头上罩着报纸跳出来,吓哭了孩子。

    莲花池往后的小山谷里,演员们在那儿换衣服。他仿佛能透过灌木丛看到他们。有的穿着马甲和裤子,有的在解钩扣,有的在扣纽扣,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把衣服塞进廉价的公文包里,草地上散落着银质宝剑、胡子和绿宝石。拉特鲁布女士穿着外套和裙子————裙子太短了,因为她的腿比较粗壮————要费力地把鼓成一团的裙撑抚平。他必须尊重传统。所以他在池子边停步了。池水并不清澈,因为底下有污泥。

    这时,露西从他身后跟上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她?”露西问他,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

    她信仰的宗教已经把她变得如此没有知觉能力了!宗教那炷香的气味蒙蔽了她的心灵。她的眼睛掠过湖面,竟忽视了泥浆里的争斗。拉特鲁布女士被牧师的解释残酷地折磨了一番,又受到演员们的伤害和打击……“她不需要我们的感谢,露西。”他粗暴地说。她就像这条鲤鱼,她想要的(有东西在水里游动)是泥浆里的黑暗,是酒馆里的威士忌和苏打水。他粗声粗气的话语像蛆虫一样落下来,落入水中。

    “要感谢演员,而不是作者,”他说,“或者我们自己,也就是观众。”

    他朝身后看过去。那位老夫人,原住居民,史前居民,正由一个男仆推着离开,他推着她穿过了拱门。这会儿草坪空了,屋顶的线条、笔直的烟囱在夜晚的蓝色里闪着红光,直冲云霄。宅子出现了,那座刚才一直消失在视野里的房子出现了。他非常高兴一切都结束了————疾驰的汽车和混乱的场面,娇艳的腮红和闪烁的戒指。他弯腰扶起一棵花瓣已经脱落的牡丹。孤独感又回来了,理性和被灯光照亮的报纸也回来了……但是他的狗在哪儿呢?用链条系着关在狗舍里了?他太阳穴上的小血管因为愤怒而膨胀。他吹响口哨,来了,它刚被坎迪什释放出来,快速地穿过草坪,鼻孔上还挂着一小片泡沫,他的狗跑过来了。

    露西还在盯着莲花池。“都走了,”她喃喃低语,“躲到树叶底下了。”受到路过人影的惊吓,鱼儿躲了起来。她注视着水面,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十字架。但是她的眼睛却在水面搜寻,寻找鱼儿。莲花的花苞还没有开放,红色的莲花、白色的莲花,每一朵都像沉睡在自己的叶子上。往上,空气快速流动;往下,池水暗中涌动。她站在两种流动性之间,抚摸她的十字架。信仰要求她每天清早跪着祈祷几个小时,她经常无法抵抗眼睛四处张望所带来的乐趣————一束光线、一个阴影。现在角落里这片锯齿状的树叶从外形上看让人想起了欧洲。还有其他的叶子,她的眼睛在树叶表面跳动,给它们命名为印度、非洲、美国。这些叶片是安全的岛屿,光滑稠密。

    “巴特……”她对他说。她本打算问他蜻蜓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断消灭它,蓝色丝线样的蜻蜓会掉下来吗?但是他已经回房子里去了。

    有东西在水里游动,是她最喜欢的扇尾金鱼。金色的圆腹雅罗鱼也跟着动起来了。然后她窥见一缕银色————是那条大鲤鱼,它几乎很少来到水面。它们快速游动着,在水草的根茎里穿梭,银色、粉红、金色,溅起水花、飞速移动、色彩斑驳。

    “我们自己。”她自言自语,希望不用借助太多理性的帮助,她就能从灰色的池水里获取一些闪烁的信念。她的目光跟着那些鱼儿,有斑点的、快速游动的、色彩斑斓的,她在这个景象中看到我们自己的美、力量和荣誉。

    鱼儿有信仰,她推理。它们相信我们,因为我们从没有抓过它们。但是她哥哥会说:“那是贪婪。”“那是它们的美!”她抗议。“那是性爱。”他会说。“是谁使得性爱对于美毫无招架之力?”她会辩解说。他对谁耸肩了?为什么?安静下来,她回到自己私密的幻想中,那是善良的美,我们就漂浮在美的海洋之上。大部分时间我们的船都防渗漏,但是肯定每条船都会有渗水的时候吧?

    他会高举理性的火炬直到它在黑暗的洞穴里熄灭。而对她自己,每个早晨跪着祈祷的时候,她保留自己的幻想。每天晚上打开窗户,看着天空下的树叶,然后入睡。之后随意的、不间断的鸟鸣声会把她唤醒。

    鱼儿游到水面来了,她没什么东西给它们吃————连面包屑都没有。“等等,亲爱的。”她对它们说。她打算快步走进屋里向桑兹太太要一块饼干。这时一个身影落下来,鱼儿闪电般游走了。多烦啊!那是谁?噢,是那个她忘记名字的年轻人,不是琼斯,也不是霍奇……

    道奇突然离开了曼雷萨太太,他一直在花园里到处寻找斯威森太太,现在他找到了她,而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我叫威廉。”他说。听到这话她想起来了,像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在花园里的玫瑰花丛中跑着去迎接他————然而这是一个并未实行的场景。

    “我打算去拿一块饼干————不,去感谢演员们。”她说话磕磕巴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满脸绯红。接着她记起了她哥哥。“我哥哥,”她又说,“说我们不应该感谢作者,拉特鲁布女士。”

    她总是说“我哥哥……我哥哥”,哥哥总能从她内心深处的莲花池中冒出来。

    至于演员们,哈蒙德已经解开了他的胡子,现在正扣紧外套,把扣子中间的链条塞好后他就离开了。

    只有拉特鲁布女士还在,弯腰趴在草地上找什么东西。

    “戏剧结束了,”他说,“演员们都离开了。”

    “我们不应该,我哥哥说,感谢作者。”斯威森太太重复说着,朝拉特鲁布女士所在的方向看去。

    “那么我要感谢你。”他说。他拉住她的手按揉着,根据情况估计,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教堂的钟声总是响着响着就停了,让人禁不住问:不会有另一声钟响了吗?走到草坪的半路上,伊莎聆听着……叮,当,叮……不会再有另一声响了。教堂会众集合完毕,跪在教堂的地板上。祷告开始了。戏剧结束了,燕子在之前是舞台的草地上掠过。

    那是道奇,那个读得懂唇语的人,与她相似,是她的同谋,像她一样寻找隐秘的脸庞。他急匆匆地去和曼雷萨太太会合,而后者已经和贾尔斯走到前面去了。“我孩子的父亲。”她低声说。欲望像洪水猛兽向她袭来,炽热和一触即发的神经,一会儿放光发亮,一会儿又像人体一样暗沉。她追寻这一整天都在寻找的那张脸,以此来治愈被毒箭射中而生成的脓疮。她整理了一下服装发饰,仔细在各个背影中搜寻,朝身后张望,寻找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他曾在一个网球派对上递给她一杯茶,还有一次给她递过一个球拍,仅此而已。但是,她内心在哭喊着,如若我们在银条似的鲑鱼跃起之前相识……如若我们那时已经相识,她在哭泣。而幕间茶歇时,她儿子艰难地穿过谷仓里拥挤的人群来到她面前,她也喃喃自语“如若他是那个人的儿子”,……经过育婴室时,她摘下那片正巧长在窗边的苦叶子,是铁线莲的叶子,枯萎的细条代替了话语,因为已经说不出话,也长不出玫瑰。她快速走过她的同谋身边,与她相似之人,寻找消失的人的脸庞。“像维纳斯。”他心想着,粗略地转化了一下,“成为她的俘虏……”于是他跟在她身后。

    经过转角,贾尔斯在那儿紧黏着曼雷萨太太。她站在车门边,而贾尔斯把脚放在踏板的边缘上。他们觉察到那些即将射中他们的弓箭了吗?

    “跳上来,比尔。”曼雷萨太太开他玩笑说。

    车轮在碎石上急速转动,汽车开走了。

    最后,拉特鲁布女士终于可以从弯腰的姿势直起身来。为了躲避人们的注意,她多弯了一会儿腰。钟声停止了,观众们走了,演员们也走了,她可以直起背了,她可以伸开双臂了。她可以对这个世界说,你拿到了我的礼物!荣耀附体————就在那么一瞬间。但是她给予了什么?地平线上,一朵云彩融入了另一些云彩。给予才会带来胜利后的心满意足。成就感消失了,她的礼物没有任何意义。要是他们理解了她的意思,要是他们知道自己所饰演的角色,要是珍珠都是真的、经费没有限制————那就是一份更好的礼物。而现在它与其他礼物也没什么差别了。

    “一场失败。”她抱怨道,弯下腰收拾唱片。

    突然一群欧椋鸟飞到了她之前隐身其后的那棵树上。它们像许多长着翅膀的石头一样砸在树上,整棵树都回荡着它们制造的嗖嗖声和嗡嗡声,仿佛每一只鸟都拨动了一根弦。树上黑压压一大片鸟儿拍动着翅膀,嗖嗖、嗡嗡的声音从树上升起,整棵树变成了一支狂想曲,一阵嘈杂的颤音,一阵欣喜的嗡嗡声和颤动声,树枝、树叶、鸟儿各自发出不协调的音节歌唱生活、生活、生活,它们一刻不停地啄食着这棵树。然后飞起来,然后飞走了!

    是什么打断了它们?原来是老查莫斯太太,她正缓慢地穿过草坪,手里拿着一束花————很显然是粉色的花————要插到她丈夫坟上的那个瓶子里。冬天插的是冬青,或常春藤,而夏天,则是花儿。是她吓跑了那些欧椋鸟,现在她已经穿过草地了。

    拉特鲁布女士锁好箱子,把这个装着留声机唱片的重箱子举到肩膀上。她穿过露台,在欧椋鸟聚集的那棵树边停下来休息。就是在这儿,她经历了胜利、羞辱、狂喜、绝望————却没有任何意义。她的鞋跟在草地上轧出了一个洞。

    天黑了。没有云朵在天空捣乱,蓝色变得更蓝了,绿色变得更绿了。不再有什么风景了————没有笨楼,没有伯尔耐大教堂的尖顶,有的只是土地,也不是具体的土地。她放下箱子,站在那儿看着这片土地,然后有东西浮现出来了。

    “我应该整理整理它们,”她低声自语,“就在这儿。”午夜时分,有两个人半隐藏在岩石后面。序幕升起,第一句台词是什么来着?她想不起来了。

    她再一次把这个笨重的箱子举上肩头,大步穿过草坪。宅子安静了,一缕炊烟在树下变得浓密起来。奇怪的是这片土壤上长着这么多活力四射的花朵————莲花、玫瑰花、一簇簇白花和一丛丛茂盛的绿色植物————却还是那么坚硬。突然土里好像冒出大片绿色的水似乎要向她涌过来,于是她历经了一段远离海岸的航行,最后,她举起手摸索着铁大门的门闩。

    她想从厨房的窗户把箱子扔进去,然后继续往前去酒馆。自从和那个住她房子、花她钱财的女演员争吵之后,她对酒精的需要越来越强烈。还有独自一人的恐惧和害怕也越来越强烈,总有一天她会违反————哪一条乡村戒律呢?醉酒、失贞,或者拿了某件并不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在转角处她遇到了从墓地归来的查莫斯太太。老太太低头看着手里拿的那些枯萎的花朵,挡住了她的去路。住在种着红色天竺葵的乡下小屋里的女人们总是会这样。她是一个被排斥的人。大自然不知怎么就把她和她的同类分隔开来,然而她在她手稿的边缘潦草地写着:“我是我观众的奴隶。”

    她从餐具洗涤处的窗户把箱子塞进去,然后继续前行,直到走到角落处,看到酒馆窗户上挂着的红色窗帘。那里会有庇护,各种声音混合,适合遗忘。她拉动了酒馆的门把手,迎接她的是一股过期啤酒的呛人味道,人声鼎沸。他们停止谈话了,因为他们正在谈论“专横”,那正是他们给她起的绰号————没有关系,她坐到椅子上,透过香烟的烟雾,欣赏着一幅未经加工的玻璃画饰上的奶牛,还有其上的公鸡和母鸡。她举起酒杯放到唇边,饮了一口,聆听,单音节的话语沉入了泥地里。她困倦了,打起盹来。泥土变得肥沃,饱受压迫的、沉默的公牛艰难地穿过泥地,话语再也无法忍受,冲破泥土。没有意义的话语————精彩的词语。

    廉价的时钟滴答作响,烟雾模糊了画面,在她的上颚形成酸涩的味道。烟雾模糊了大地色的土豆皮。她再也看不见它们,而它们却支撑着她。她双手叉腰坐着,面前放着酒杯。午夜时分的那片高地上,大石头上,两个几乎察觉不到的人影,突然那棵树被成群的欧椋鸟啄食。她放下杯子,她听到了之前想不起来的第一句台词。

    位处低洼之地,树木之下的波因茨宅里,餐厅的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坎迪什用弧形的刷子清理完了食物碎屑,抽出了掉落的花瓣,最后留下那一家人在餐厅吃甜点。戏剧结束了,陌生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戏剧仍然萦绕在思维的天空里————移动,减弱,但仍然存在。斯威森太太把树莓放在白糖里蘸了蘸,仍像在想着戏剧。她把树莓塞进嘴里,说,“那是什么意思呢?”然后又说,“农民、国王、傻子,还有”(她吞下树莓),“我们自己?”

    他们都像在看着戏剧:伊莎、贾尔斯和奥利弗先生,当然每个人都看到了不同的东西。转眼间它又消失在视野之中了,加入其他戏剧的行列。奥利弗先生拿出他的方头雪茄烟说:“规模太大了。”点燃雪茄后他补充说,“考虑到她有限的经费。”

    雪茄烟的烟雾慢慢散去了,像其他云层一样,看不见了。透过烟雾,伊莎看到的不是戏剧而是散开的观众。有些开车,有些骑自行车,一张大门打开了,一辆汽车开上车道,开往小麦田边的红色别墅,金合欢树低垂的大树枝拂过车顶,花瓣撒落,汽车到达了目的地。

    “那些镜子以及从灌木丛里传出来的声音,”她低声说,“她那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当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让她解释时,她不肯。”斯威森太太说。

    贾尔斯将一根香蕉的表皮分四块剥开,露出白色的果肉,递给他的妻子。她拒绝了。他在盘子上捻灭火柴,火柴在树莓汁里嘶嘶几声灭了。

    “我们应该感谢天气,”斯威森太太说着,叠好餐巾,“除了一阵大雨之外,天气很完美。”

    这时她站了起来,伊莎跟着她穿过大厅去到大房间。

    直到外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才会拉下窗帘;直到外面太冷了,他们才会关上窗户。为什么这一天还没有结束就把它关在外面呢?花儿还明艳地开着,鸟儿啁啾鸣啭。晚上你常常能看到更多,因为没有什么打扰你,不需要预订鱼,也不需要接电话。斯威森太太在那幅威尼斯的大油画前停了下来————那是卡纳莱托流派的画作,很可能在贡多拉的船篷里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带着面纱,又或者是一个男人?

    伊莎收拾好桌上的针线活,双腿蜷缩躺靠在窗边的椅子里。在这个房间的壳里,她往外眺望夏日的夜景。露西欣赏完威尼斯画作回来了,静静地站着。灯光使得她眼镜的镜片闪烁着红光,黑色的披肩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有那么片刻的工夫,她看起来像另一部戏剧里的悲剧人物。

    然后斯威森太太用平常的声音说起话来:“他说今年我们比去年收获更多,可是他不知去年下雨了。”

    “今年,去年,明年,永不……”伊莎喃喃自语,她的手在窗台的阳光下感觉一阵灼热。斯威森太太拿起了桌子上的编织物。

    “你感受到他说的那句话了吗?”她问道,“他说的我们饰演不同的角色但又都一样。”

    “是的。”伊莎回答说。“不。”她又补充说。是的,不。是,是,是,肯定的答案匆忙跑出来支持;不,不不,否定的答案表示反对。旧靴子出现在碎石滩上。

    “残羹、冷炙、碎屑。”她引用了消失的戏剧里她还记得的一句台词。

    露西张开嘴正要回答,她一只手正抚摸着十字架,这时男士们进来了,她欢快地对他们表示欢迎,还挪动双脚以腾出一些空间。但是实际上房间的空间足够大,且还有几把质量很好的罩盖椅。

    他们坐下来,落日的余晖照得他们高贵起来。两个人都换了衣服,贾尔斯现在穿着职业人士的黑色外套,打着白色的领带,这需要————伊莎低头看他的双脚————黑色漆皮皮鞋与之相配。“我们的代表,我们的发言人。”她冷笑道。然而他特别帅气,“我孩子的父亲,我既爱又恨的人。”爱和恨————这两种情感使她精神分裂!确实是时候需要有人来虚构一个新的情节,或者让作者从灌木丛里走出来了……

    这时坎迪什进来了。他送来了这一天的第二份邮件,放在银色的托盘上。有信件、账单和早上的报纸————它能让人忘却前一天的报纸。像鱼儿冲到水面抢吃饼干屑,巴塞罗缪一把抓住报纸,贾尔斯撕开了一份显然是商业文件的信件的封盖,露西读着斯卡伯勒的老朋友寄过来的一封带有十字形图案的信件。伊莎收到的就只有账单了。

    那些日常的声响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桑兹太太生火的声音、坎迪什拨弄锅炉的声音。伊莎看完了账单,坐在空壳一样的房子里,看着露天表演慢慢消逝。花儿凋谢前会闪光,她看到它们的闪光了。

    报纸噼啪作响,时钟的秒钟急速转动着。达拉第先生控制住了法郎,那个女孩开始和士兵们嬉戏,她尖叫,她打了他……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当伊莎再看那些花朵时,它们已经凋谢了。

    巴塞罗缪轻轻打开了台灯,追随报纸围坐在一起的读者们的视线被点亮了。那片低洼的、被太阳晒干的土地上聚集着蝗虫、蚂蚁和甲壳虫,它们滚动着干硬的土卵石穿过闪烁的麦茬丛。那片太阳晒干的土地上,有一个玫瑰色的角落,在那儿巴塞罗缪、贾尔斯和露西给面包涂上了黄油,小口小口地啃着,掉下来一些碎片。伊莎看着他们。

    然后报纸垂了下来。

    “看完了吗?”贾尔斯边说边从父亲手里拿过报纸。

    老人松开手,他心满意足了,一只手抚摸着猎犬项圈处波纹状、有点褶皱的皮肤。

    时钟滴答作响。宅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好像房子很脆弱,很干。伊莎放在窗户上的手突然感觉到冷,阴影笼罩了花园,玫瑰花儿在夜色中隐退了。

    斯威森太太一边叠信,一边低声对伊莎说:“我看了一眼孩子们,在纸玫瑰下睡得很香呢。”

    “国王加冕礼上留下的。”巴塞罗缪咕哝着,半睡半醒。

    “我们其实并不需要这么麻烦装饰谷仓,”露西补充说,“因为今年没有下雨。”

    “今年,去年,明年,永不……”伊莎喃喃自语。

    “锅匠,裁缝,士兵,水手。”巴塞罗缪回应道。他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露西把信塞回信封。是时候阅读了,读她的《历史纲要》,但是她忘了读到哪儿了。她翻开书页看着里面的图片————猛犸象、乳齿象、史前鸟类。然后她找到了她上次读到的那一页。

    夜色渐深,微风吹过整个房间,稍有点战栗,斯威森太太把她闪闪发光的披肩往肩膀上拉了拉。她太沉浸在故事里而没有叫人把窗户关上。书上说,“英格兰那时候还是一片沼泽,茂密的森林覆盖着大地,乱蓬蓬的树顶上鸟儿在欢唱……”

    敞开的窗户像个大方框,但它现在展现的只有天空。天空也已经失去了光辉,只剩严酷,如石头般冰冷。阴影降落下来,爬上了巴塞罗缪高高的额头,爬上他的大鼻子,他看起来光秃秃的,像幽灵一般,而他的椅子像一块丰碑。像狗抖动皮肤一样,他的皮肤也在抖动。他站起来,晃动了一下身体,瞪着眼发呆,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房间。他们听到猎犬跟在他身后,爪子轻踏在地毯上的声音。

    露西飞快地翻过书页,她感到不安,像一个孩子读到章节的结尾却被告知得上床睡觉了。

    “史前的人,”她读到,“半人、半猿,从半卧的姿势中惊醒,举起了大石头。”

    她把来自斯卡伯勒的信放在书页间,标记章节的结尾,然后站起身,笑了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老人都上楼睡觉了。贾尔斯把报纸揉成一团,关上台灯。这一天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待着,他们没有说话。单独在一起时,恨意显露,爱也显露。睡觉之前,他们一定会吵架;吵完之后,他们会拥抱,从那个拥抱中可能会有另一个生命诞生。但是首先他们必须吵架,像雄狐和雌狐一样,在黑暗的心脏里,在夜间的田野里吵架。

    伊莎任凭她的针线活掉落,大罩盖椅变得巨大,贾尔斯也变得巨大,倚在窗边的伊莎也同样变得巨大。窗外是一片无色的天空,宅子失去了白天的庇护。这是世界还没有出现公路或房子时的夜晚,这是山洞居民站在石头高处眺望景色的夜晚。

    然后序幕上升,他们开始说话。

    * * *

    1.英国诗人拜伦《她在美中徜徉》中的诗句。

    2.英国诗人拜伦《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中的诗句。

    3.达拉第(1884——1970),法国政治家、曾任法国总理(1938——1940)。

    4.意为空气,英语发音同第一句“care”的第二个音节,即在意。

    5.萨福,古希腊著名的女抒情诗人。

    6.《仙后》是英国诗人埃德曼 ·斯宾塞(1552——1599)于 1590年出版的史诗。

    7.金莱克(1809——1891),英国旅行作家、历史学家。《克里米亚》是一本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历史著作。

    8.《克鲁采奏鸣曲》是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经典小说之一。

    9.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爱国志士及军人。他献身于意大利统一运动,是意大利建国三杰之一。

    10.帕默斯顿(1784——1865),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1855——1865)。

    11.爱丁顿(1882——1944),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是第一个用英语宣讲相对论的科学家。

    12.金斯(1877——1946),英国天文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

    13.这是习俗,在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或者听到什么不吉利的话之后,就摸摸木制品并且念叨“摸摸木头”来乞求厄运不要降临。

    14.安泰俄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他力大无穷,只要保持与大地的接触就不可战胜。

    15.斯威森太太的绰号,英文 “Old Flimsy”的音译,有年老脆弱的意思。

    16.《末日审判书》的正式名称应是《土地赋税调查书》或《温彻斯特书》,是英格兰国王威廉一世下令编制的关于英格兰土地调查的书籍。

    17.萨默塞特宫在15世纪时是一座巨大的都铎王朝的宫殿,到18世纪时是英国一些重要团体组织的总部。

    18.塔斯马尼亚岛也是塔斯马尼亚州所在地,它是澳大利亚联邦唯一的岛州。

    19.约德尔(Yodeling)是源自瑞士阿尔卑斯山区的一种特殊唱法、歌曲。它基本上是无歌词的,但却采用一些无意义的字音来演唱。如“依”和“哦”是最常用的。

    20.这是一首童谣,小孩子们玩“扔石头看你未来做什么”游戏时要念的东西。首先小孩子们各自找一堆石子,然后抛一颗石子,念一个词,等到石子抛完后念到什么词就代表你未来的职业是什么。文中曼雷萨太太数的是樱桃核,数完正好是“耕童”。

    21.引自英国诗人、剧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的戏剧《哈姆雷特》。本句翻译出自朱生豪。

    22.引自英国诗人济慈(1795——1821)《夜莺颂》中的诗句,原句为“Fade far away, dissolve, and quite forget what thou among the leaves hast never known”文中伊莎没有说出“dissolve”消融一词。本句翻译出自穆旦。

    23.仍为《颂》中的诗句,原句为“The weariness, the fever, and 夜莺(,) the fret…”。威廉将“fever(热病)”说成“torture(折磨)”本句翻译基于穆旦译本修改而成。

    24.雷诺兹(1723——1792),英国 18世纪伟大的学院派肖像画家,也是油画画家。

    25.康斯太勃尔(1776——1837),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院士,19世纪英国伟大的风景画画家。

    26.克罗姆(1768——1821),英国田园风光派画家,史称老克罗姆。

    27.原书用了 throstle和 mavis两个称谓,实际都指欧歌鸫。

    28.伊丽莎白的昵称。

    29.环球剧场位于英国伦敦,最初由莎士比亚所在宫内大臣剧团于 1599年建造,1613年毁于火灾。1997年,现代仿造的环球剧场落成。

    30.五朔节是欧洲传统民间节日,用以祭祀树神、谷物神,庆祝农业收获及春天的来临。最早起源于古代东方,后传至欧洲,每年5月1日举行。

    31.猴谜树(monkey puzzle tree)是智利的国树,学名为智利南洋杉(Araucaria araucana)。据说 1834年,在英国康沃尔举办的一次植物种植仪式上,一位受邀的宾客发现智利南洋杉的枝条和树干上长满了利刺般的叶子,不禁感叹道:即便是猴子,爬上这种形状奇特的树也是一个难题(would be a puzzle for a monkey to climb),后来,“猴谜树”就成了它的俗名。

    32.丰饶角又名丰饶羊角,起源于古罗马神话。其形象为装满鲜花和果物的羊角(或羊角状物),以此庆祝丰收和富饶,同时它也象征和平、仁慈与幸运。

    33.原文为“Where there’s a Will, there’s a Way”。因“will”一词既有“毅力、意志”之意,也有“遗嘱”之意,而书中这一幕涉及遗嘱,所以将约定俗成的“有志者事竟成”译为“有遗嘱者事竟成”。

    34.Harpy含残忍贪婪之意。

    35.Spaniel有阿谀奉承者之意。

    36.Smirking,老说愿平静与你同在的假笑之人。

    37.Fribble,无聊轻佻之人。

    38.维纳斯是古代罗马神话中的女神,对应古希腊神话的阿芙罗狄忒,小爱神丘比特是她儿子。拉丁语的“金星”和“星期五”等词都来源于此。

    39.阿芙罗狄忒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神话人物,专司女性魅力与美貌的爱与美之女神,是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

    40.蒲式耳是一个计量单位,1蒲式耳在英国等于8加仑,约 36.37升。

    41.主显节是天主教和基督教的重要节日,以纪念及庆祝耶稣降生为人后首次显露给外邦人。主显节是每年的1月6日,但因历法不同,各地有不同的庆日。

    42.槲寄生为桑寄生科槲寄生属灌木植物。常青的槲寄生代表着希望和丰饶。

    43.克吕泰墨斯特拉是古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的妻子,在丈夫参加特洛伊战争时和埃吉斯托斯一起统治迈锡尼。战争结束后,阿伽门农回国,成为她统治迈锡尼的障碍,于是她设计将阿伽门农杀害。

    44.阿伽门农为古希腊迈锡尼国王,古希腊诸王之王。特洛伊战争爆发是因为他想称霸爱琴海,海伦被拐只是导火线。

    45.厄洛斯是古希腊神话中手持弓箭的美少年,是一切爱欲和情欲的象征,他被认为是爱神阿芙罗狄忒的儿子。而丘比特则是与之对应的古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

    46.拉辛(1639——1699),法国剧作家,与高乃依和莫里哀合称 17世纪最伟大的三位法国剧作家。

    47.格雷特纳格林是临近英格兰边境的苏格兰村庄,旧时一些英格兰情侣因被禁止在本地结婚而跑到此地成婚,因而闻名。

    48.格莱斯顿( 1809——1898),英国政治家,曾作为自由党人四次出任英国首相。

    49.克里奥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前30年),即通常所说的“埃及艳后”,她先后为恺撒和安东尼的情人,并为恺撒生有一子,是古埃及时期的一位传奇女性政治家。

    50.托马斯 ·库克(1808——1892),英国旅行商,近代旅游业的先驱者,也是第一个组织团队旅游的人。

    51.芬尼亚运动是芬尼亚社社员争取爱尔兰独立和建立爱尔兰共和国的运动。

    52.维多利亚女王的婚纱是世界上第一件白色婚纱。

    53.沃尔特·斯科特(1771——1832),英国诗人和小说家。

    54.《天佑国王》为英国国歌,如果是女王在位,则是《天佑女王》。

    55.希斯巴诺 -苏莎曾在 20世纪初期为西班牙皇室生产御用座驾。

    56.卡纳莱托(1697-1768),意大利风景画家,尤以准确描绘威尼斯风光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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