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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一块掉进莲花池中的大石头,

    她跳进这张精致的罗网里。

    网被击碎,

    只有水底的根茎将她托起。

    虚荣心使人们变得很善变。

    男孩们想要更多戏份,

    女孩们想要精致的服装,

    而费用必须控制在较低水平,

    ……他们不能像她一样认识到,

    洗碗布裹在头上在户外看起来

    比真正的丝绸更具魅力。

    一个夏日的夜晚,他们在一间大房间里讨论污水沟的问题,房间的窗户朝花园敞开着。郡政府承诺过为乡村引水,但还没有兑现诺言。

    乡绅农场主的妻子海恩斯太太,鹅蛋脸,眼睛像看到沟中有可贪食的东西一样向外凸出着,她矫揉造作地说:“这样的夜晚怎么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接下来是奶牛咳嗽的声音,于是她说多么奇怪啊,小时候她从来没有怕过奶牛,只怕马。因为她还是个坐在摇篮车里的幼童时,一匹拖货车的骏马只差一英尺就擦到她的脸了。她对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人说,她的家族在利斯卡德住了许多个世纪了,这一点教堂墓地的坟墓可以证明。

    房外传来咯咯的鸟叫声。“是夜莺吗?”海恩斯太太问道。不是吧,夜莺不会来这么靠北的地方。是只日光鸟,因白天吃到了虫子、蜗牛、玉米粒等各色鲜美多汁的美食而咯咯地欢叫着,甚至睡着了也很欢喜。

    扶手椅里的老人是奥利弗先生,英属印度行政机构的退休公职人员,他说如果他听说的没错,污水沟的选址是在罗马路上。他说,从飞机上仍然可以看到,非常明显地看到英国人、罗马人和伊丽莎白庄园留下的痕迹,以及耕种留下的痕迹,因为拿破仑战争期间,他们曾在那儿开垦山丘种小麦。

    “但是你不记得……”海恩斯太太开口说。不,不是这样,他仍然记得,正打算告诉他们他记得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声。他儿媳妇伊莎走了进来,她头上扎着两条辫子,穿着一件睡袍,上面的孔雀图案都褪色了。伊莎像天鹅般迈着优美的步子走了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停住脚步,发现房间有人,她吃了一惊。房间内灯光闪烁,她抱歉地说她一直在陪生病的儿子坐着,没注意到房间有人。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讨论污水沟的问题。”奥利弗先生说。

    “这样的夜晚怎么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了!”海恩斯太太再次大声感叹说。

    他就污水沟的问题或者就任何问题说过什么?伊莎心想着,把头倾向乡绅罗伯特·海恩斯。她在集市上见过他,还有一次是在网球聚会上,他给她递了一次杯子和球拍,仅此而已。但她总能从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感受到神秘,从他的沉默不语中感受到热情。在网球聚会上她感受到了,在集市上她也感受到了,现在是第三次,她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神秘和热情。

    “我记得,”老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母亲……”关于母亲,他记得她非常强壮,她的茶叶罐一直上锁,就在这间房间里她给了他一本拜伦的作品。这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告诉他们,他母亲就在这间房间给了他拜伦的作品。他停顿了一下。

    “她在美中徜徉,像夜晚一般。”他信手拈来一句。

    又接一句:

    “但我们不再一起漫游,在这皎洁的月光里。”

    伊莎抬起头来,诗句激起了两道涟漪,两道完美的涟漪,载着她和海恩斯,他们化成两只天鹅沿河漂流。但他雪白的胸脯被肮脏的浮萍缠绕,而她的蹼也被她做股票经纪人的丈夫缠绕。坐在那张只有三只腿的椅子上,她摇晃着,乌黑的发辫悬垂下来,她的身体裹在褪色的睡袍里,像一只长枕。

    海恩斯太太感受到了环绕他俩的情意,她被排除在外。她等待着,像是等待着风琴的乐声完全结束后再离开教堂。开车回他们那栋小麦地边红色别墅的路上,她可以摧毁这种情愫,就像画眉啄掉蝴蝶的翅膀。她有十秒钟的时间可以进行干预,于是她站起来,又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最后的音乐声消失殆尽了,她把手伸向贾尔斯·奥利弗太太(伊莎)。

    虽然本该在海恩斯太太起身的同时站起来,但是伊莎继续坐着。海恩斯太太用鹅眼一样的双眼瞪着她,咯咯地叫着,“贾尔斯·奥利弗太太,请不要无视我的存在……”伊莎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穿着褪色的睡袍,辫子从两边的肩膀上垂下来。

    笼罩在夏日清晨的光辉下,波因茨宅看起来是一栋中等大小的宅子,没能跻身于旅游手册上提到的那些宅邸。它太平常了,灰色的屋顶、成直角排列的厢房,不幸地处地势低洼的草地,旁边的堤岸上环绕着一排排树木,如此一来,缭绕的炊烟便可飘到树上白嘴鸦的鸟巢里,但是这座颜色发白的宅子却是令人向往的住所。坐车经过时,人们会相互询问:“不知道那座宅子会不会在市场上出售?”然后问司机,“住在那里的是谁?”

    司机不知道。奥利弗家族一百多年前买了这个地方,他们与华林家族、埃尔维家族、曼纳林家族或伯内特家族都没有什么联系,而通常相互通婚的古老家族,死后在墓园的地底下也会像常春藤的根一样相互缠绕。

    奥利弗家族来到波因茨宅也不过一百二十多年的时间。从主楼梯(其后还有一个楼梯,仅供佣人使用)往上走,有一幅画像。走到楼梯中间可以看到画上的一段黄色织锦,上到楼梯顶部,画像上一张施了粉黛的小巧脸庞和悬挂着珍珠的漂亮头饰映入眼帘,是祖先一类的人物吧。走廊连着六七间敞开门的卧室。男管家曾经是个士兵,娶了某位勋爵夫人的侍女。在一个玻璃橱柜里陈列着一只手表,它曾在滑铁卢战场上挡过一颗子弹。

    现在是清晨,草叶上滚动着露珠,教堂的钟敲响了八次。斯威森太太拉开卧室的窗帘,褪色的印花布窗帘,绿色的衬里给窗户染上了淡淡的绿色,从外面看过去,十分协调。她把衰老的双手放在窗户的搭扣上,猛地把搭扣打开,然后就站在那里。她是老奥利弗已婚的妹妹,丧夫。她一直渴望有一处自己的房子,也许是在肯辛顿,也许是在克佑区,这样她便可以拥有自己的花园。但她在波因茨宅度过了整个夏天,而当冬天的冷雨敲打着窗玻璃,寒风吹落一地落叶阻塞排水沟的时候,她又说:“巴特,他们为什么把宅子面朝北建在山谷中?”她的哥哥回答道:“很明显是要躲避某些自然因素,在泥泞中驱赶马车得需要四匹马吧?”然后他给她讲发生在18世纪冬天的一个有名的故事:当时整整一个月宅子都被积雪封锁,树木倒塌。所以每年冬天来临时,斯威森太太就会去黑斯廷斯住。

    但现在是夏天,她被鸟儿们唤醒了。它们闹得多欢啊!像许多唱诗班的男童抢吃一块冰冻蛋糕一样,抢着打破黎明的寂静。她不得不听鸟儿的欢闹,于是她伸手取下最喜欢的书《历史纲要》读了起来,三点到五点她都在想皮卡迪利广场的杜鹃花林。她明白了,那时候整个大陆是一个整体,不像现在这样被一个海峡分开。当时大陆满是长着大象身体、海豹脖子的怪物,它们大声喘息、横冲直撞、慢慢翻腾跳跃,并且她认为它们还会不断咆哮。禽龙、猛犸象、乳齿象,她一边想我们可能是从这些动物进化而来的,一边猛地打开了窗户。

    实际上她花了五秒钟(她心里觉得过去的时间远比这要长)才将用托盘托着青瓷的格蕾丝和脑海中那头咕噜咕噜的野兽区分开,那头野兽正要在原始森林里冒着蒸汽的绿色矮树丛中摧毁一棵大树。自然,当格蕾丝放下托盘说“早上好,夫人”时,她吓了一跳。“巴蒂(斯威森太太的别名)。”格蕾丝叫道,因为她明显感受到巴蒂脸上游离的目光,仿整整一个月宅子都被积雪封锁,树木倒塌。所以每年冬天来临时,斯威森太太就会去黑斯廷斯住。佛一半投向沼泽地里的野兽,一半投向她这个穿着印花长衫和白色围裙的侍女。

    “这些鸟儿真吵!”斯威森太太胡乱地说道。窗户这会儿打开了,鸟儿们确实在欢闹。一只热情的画眉跳跃着穿过草坪,它嘴上缠绕着一只粉色的橡胶圈。这一场景让她又想继续在想象中重构过去,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她沉溺于遁入过去或将来,以此加强当下的界限;她喜欢斜着身子走在走廊和巷道里,但是她记得她母亲————她母亲就是在那间房里指责她,“别站着打哈欠,露西,不然风向会变的……”母亲之前经常在那间房里指责她————“但是她已经去往不同的世界了。”她哥哥会这样提醒她。于是她坐下来喝早茶,像任何其他高鼻梁、瘦脸颊的贵族老太太一样,手戴戒指,穿着过去那种虽显破旧却依然华丽的平常服饰,这当然还包括她胸前那个闪闪发光的十字架。早餐后保姆们推着婴儿车在露天平台来回走动。她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话————谈话的内容不是零散的信息或简单佛一半投向沼泽地里的野兽,一半投向她这个穿着印花长衫和白色围裙的侍女。

    早餐后保姆们推着婴儿车在露天平台来回走动。她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话————谈话的内容不是零散的信息或简单观点的传递,相反话语在她们嘴里流畅地滚动着,像舌头上滚动的糖果,随着糖果在嘴里慢慢地融化,散发出粉色、绿色和甜味。这个早上令人愉快的谈话内容是:“厨师如何因为芦笋而责备一个伙计;她打电话过来,我说,配上衬衣那是一套多么漂亮的衣服啊。”这些又引向了关于某个伙计的某些事情的谈话,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一边愉快地交谈,一边推着婴儿车在平台上走来走去。

    很遗憾波因茨宅的修建者把宅子建在山谷中,因为穿过花园和菜地还有这一片高地。大自然提供了这个建房的场所,人们却把宅子建在山谷里。大自然提供了这一片土地,长和高都达半英里,地势一直延伸到莲花池边才突然下沉。这个露天平台足够宽敞,能够容纳水平放倒的某一棵大树。你可以在树荫下来回踱步、走来走去。每两三棵树紧挨在一起,每两三棵树之间都有间隔。树根把地面的草皮冲破,树根之间有泛绿的水流和草垫,草垫上春天生长着紫罗兰,夏天生长着紫色野兰花。

    艾米正说着某个伙计的事儿,这时候推着婴儿车的梅布尔突然转身,她的糖果已经吞了下去,“别在地上挖了。”她严厉地说,“走了,乔治。”

    小男孩落在她们身后,鼻子都要贴到草丛了。小女婴卡罗猛地把小拳头伸到盖在她身上的小被子外面,把放在被子上的绒毛熊弄掉了,艾米不得不俯身把它拾起。乔治还在草地上挖草,花儿在树根之间的角落绽放了,一层层的薄膜被撑碎。花儿是淡黄色的,在天鹅绒的薄膜之下摇曳着柔和的光亮,使双眼所及和所不及的洞穴充满亮光。洞穴内部的黑暗变成充满黄色亮光的厅堂,还伴随有树叶和泥土的气息。树长在花儿后面,草、花、树融合在一起。乔治双膝跪地四处寻找,整个握着那朵花儿。突然一声怒吼,一口热气和一团粗糙的白发猛地冲到了他和花朵之间。乔治跳了起来,因为害怕而差点摔倒,他只看见迈着双腿向他冲过来的人像一头恐怖的、面容憔悴的、挥舞着双手的无眼怪兽。

    “早上好,先生。”“怪兽”从纸片做的鸟喙里用沉闷的声音对他说。

    老头从藏身的树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说早上好,乔治,说‘早上好,爷爷’。”梅布尔催促他,把他推向那个人。但是乔治杵在那儿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奥利弗先生扯走了那张叠成鸟嘴状盖在脸上的报纸,真人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脸上布满皱纹,头上光秃秃的。他转过身来。

    “回来!”他大叫道,“快回来,畜生!”乔治也转过身,保姆们拿着绒毛熊也转过身,他们都转过身去看那条阿富汗猎犬苏赫拉布在花丛中翻滚跳跃。

    “快回来!”老人大吼,像命令一支军队一样。这让保姆们心生敬畏,像他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还能喝令一条那样的猛兽并让其听命于他。阿富汗猎犬回来了,侧身靠近他,向他认错。它蜷缩到老人脚边,老人把一股绳索套在它的项圈上,老奥利弗总是牵着这个套索。

    “野兽……大坏狗。”他边怒斥,边俯下身去。乔治只盯着猎犬,猎犬毛发丛生的腹部一收一鼓着,鼻孔周围有一团泡沫。乔治突然大哭起来。

    老奥利弗直起身来,青筋突出,脸颊通红,他生气了。他拿报纸玩的小游戏居然没起作用,这是个爱哭的孩子。他对自己的观点点头称是,然后继续闲逛。他抚平那张弄皱了的报纸,试图从专栏里找到自己关注的消息,一边嘴里还咕哝着“一个爱哭的孩子————一个爱哭的孩子”。但是风把报纸吹乱了,透过报纸边缘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风景————流动的田野、空旷的荒地和茂密的树林,套上相框就能成为一幅画。若他是画家,他会把画架固定在此,此处的乡村风景在树林的环绕之下,如画般美丽。然后风停了。

    “达拉第先生,”他找到专栏里感兴趣的内容读了起来,“成功地限制了法郎……”

    贾尔斯·奥利弗太太在梳理她浓密且凌乱的头发,虽然她非常关注发型,但她还从没有烫过卷发或剪过短发。她取下刻有大量凸印的银质梳子,那是个结婚礼物,曾给旅馆客房的女服务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取下梳子,站在三层的折叠镜前,这样可以从三个角度看到自己有点忧郁但是美丽的脸庞,而且镜子之外,她还能瞥见一小片露台、草坪和树尖。

    在镜子里,在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昨晚那个饱经沧桑、沉默寡言、浪漫多情的乡绅农场主给她的感受。在她眼里“那是爱”,但是镜子以外,在脸盆架上、梳妆台上、在银质盒子之间和牙刷之间,是另一种爱,那是对她做股票经纪人的丈夫的爱————“我孩子的父亲”,她补充道。她又轻易地陷入小说故事的陈词滥调里了,内心的爱在眼睛里,外在的爱在梳妆台上。但是从镜子里她看到外面的婴儿车穿过草坪,有两个保姆跟着,而她的小乔治却落在后面了,这在她心里又激起了怎样的感受?

    她用凸印花纹的梳子轻轻敲打窗户,但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耳朵里全是树上的嗡嗡声、鸟儿的叽喳声,以及发生在花园里的其他事情,虽然卧室里的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但那些足以让他们全神贯注。如同隔离在一个绿色的岛上,周围环绕着雪莲花,上面铺着一床起皱的丝绸罩。那个天真纯洁的小岛就漂浮在她的窗户下。只是乔治落在后头了。

    她又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双眼,她肯定是“恋爱了”,因为昨晚在那间屋里他的存在竟可如此这般地影响到她。因为他给她递杯子和网球拍时说过的话都可以如此这般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而且它们形成了一根丝线,联结着他俩,叮咚叮咚,纠缠着加速的心跳————她在镜子的深处搜索着,搜索一个词来描述有一次黎明时分,在克里登机场看到飞机螺旋桨永无止境地快速转动的情形。嗖嗖的呼啸声、嗡嗡声,螺旋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所有的螺旋叶片都变成了一整片,飞机快速升空飞走了,飞得远远的……

    “飞去哪儿了?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追随,不知道也不在意。”她低声哼着。“飞翔,穿越周围的环境、炽热的阳光、夏日寂静的空气……”

    句中的韵律是“air”。她放下梳子,拿起电话。

    “三,四,八,派克姆商店。”她说。

    “是奥利弗太太吗?……您今天早上预订什么鱼?鳕鱼、大比目鱼、鳎鱼,还是欧鲽?”

    “和他们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她低声抱怨。“鳎鱼,切片,午餐的时候吃。”她大声说道。“像一根羽毛,蓝色的羽毛……越飞越高,穿过空气……和他们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这些话都不值得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为了不让贾尔斯生疑,她特意把它装订成账簿的样式。“真失败!”能表达她此刻的想法。比如说,她从没有在商店买到过一件她特别喜欢的衣服,黑色裤料衬着橱窗映照出来的身材并不能让她满意。腰肥、腿粗,除头发还符合现代流行的风尚外,她没有一点萨福的美艳,也比不上任何一个在周报上刊登的漂亮年轻人。她看起来就是她:理查德爵士的女儿、温布尔登两位老年女勋爵的侄女。作为奥尼尔家族的一员,她们俩非常自豪自己是爱尔兰国王的后代。

    一位可笑、谄媚的女士曾驻足在书房的门槛边,称书房是“这栋宅子的心脏”。她还说:“除了厨房,书房一直是这栋宅子里最好的房间。”跨过门槛时,她又补充说,“书籍是灵魂的镜子。”

    而这里要说的是一个被玷污了的灵魂。火车要开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个地处英格兰深处的偏远乡村,这么长的旅途没有人敢不从书报摊上买本书,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精神饥渴。因此那面反映出灵魂崇高的镜子同样也反映出灵魂的无趣。看到被周末旅行者们丢弃的、乱成一团的、廉价的惊险小说,无人能假装镜子里反映出来的都是女王的痛苦和哈利国王的英雄事迹。

    这是一个六月的清晨,书房里空无一人。贾尔斯太太必须去厨房一趟,奥利弗先生仍在草坪上散步,而斯威森太太当然是在教堂。如气象专家预测的那样,柔和的微风抚弄着黄色的窗帘,灯光摇曳,影子也跟着跳动。火苗变得灰暗、微弱,黄褐相间的蝴蝶拍打着窗户下方的窗格。啪,啪,啪,一直重复拍打着,如果一直没有人进来,一直都没有、一直都没有的话,书本会发霉,火苗会熄灭,而黄褐相间的蝴蝶也会死在窗格上。

    狂躁的阿富汗猎犬先出现,老人跟在它后面进来了。他读完了报纸,昏昏欲睡,所以他一下子坐躺到印花棉布罩着的椅子里,猎犬就躺在他脚边————那只阿富汗猎犬,鼻子搭在爪子上,身体趴在地板上,它看起来像条石雕的狗,像十字军的战犬,即使身处死亡之境也守护着主人安眠。但是主人并未死去,只是在做梦。朦朦胧胧中,他像从污点斑驳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一个带着头盔的年轻勇士,还有飞流而下的瀑布,但是没有水;山则像灰色的褶皱层,沙堆里有一圈肋骨,阳光下有一头被蛆虫侵食的小公牛,岩石的阴影里躲着野人,他手上拿着枪。梦境中他双手紧握着,而实际上他的手放在椅子臂上,手上青筋暴涨,这会儿里面流淌的却只是褐色的液体。

    门开了。

    “我有没有,”伊莎抱歉地说,“打扰到您?”

    当然打扰到了————梦中的青葱岁月和印度都被毁了。这也是他的错,因为她一直坚持不懈地精心照顾着他,想让他活得更久。看着她在房间里闲散地踱步,他的确很感激她还在坚持这么做。

    很多老人心里只有他们的印度————如俱乐部的老人、住杰明街以外地区的老人。穿条纹裙的她延续着他家的命脉,在书架前喃喃低语:“黑色的旷野浸润在月光里,流转的云朵吸收了最后一束灰白的光线……我预订了鱼。”她转身大声说道,“但是不能保证是否新鲜,小牛肉很贵,但是家里每个人都厌烦了牛肉和羊肉……苏赫拉布,”她突然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它在干什么呢?”

    它从来不摇尾巴,也从来不承认各种家庭关系,要么畏缩不前,要么就张口咬人。这会儿它凶猛的黄色眼睛一会注视着她,一会又注视着他,瞪得他俩都无力招架。然后奥利弗记起什么来了:

    “你儿子是个爱哭的孩子。”他轻蔑地说。

    “哦。”她叹了口气,像一只系绳的气球,被无数细如毛发的家庭关系固定在椅臂上。“发生什么事了?”

    “我拿报纸,”他解释道,“所以……”

    他拿报纸折成鸟喙的形状放在鼻子上方。“所以”他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扑向孩子。

    “然后他就哇哇大哭,你的孩子是个胆小鬼。”

    她皱了下眉头,他不是胆小鬼,她的孩子不是。她讨厌家务,讨厌占有欲,讨厌作为母亲的职责。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捉弄她,这个残忍的老家伙。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

    “书房一直是这栋宅子里最好的房间。”她引述说,

    眼睛顺着书籍转动。书籍是“灵魂的镜子”,《仙后》和金莱克的《克里米亚》,济慈和《克鲁采奏鸣曲》,那些书都在这儿,映照着人的灵魂。什么?在她这个年纪又能从书中觅得什么良方呢?她已经三十九岁了,与这个世纪同龄。和其他同时代的人一样她不喜欢书,也不喜欢枪。然而就像一个人牙疼时去药店,在一堆贴镀金标签纸的绿色瓶子中寻找,期盼其中一只瓶子里可能是治牙疼的药。她想着,济慈和雪莱,叶芝和多恩,可能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种生活;加里波第的平生、帕默斯顿勋爵的平生,可能不是某个人的平生,而是一个国家的生存发展。《达勒姆名胜古迹》《诺丁汉考古学会记录》,或许根本不是一种历史,而是科学————像爱丁顿、达尔文,或金斯。

    它们谁也没能治愈她的牙疼,对她这一代人来说报纸就是书,于是,她公公放下《泰晤士报》后,她便拿起来读:“一匹长着绿色尾巴的马……”真是难以置信,接下来,“白厅护卫队……”真浪漫,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士兵们告诉她那匹马有绿色的尾巴,但她发现那仅是一匹普通的马。然后他们将她拖到军营,扔到床上。一个士兵脱去了她的部分衣服,她大声尖叫,对着他的脸一阵乱打……”

    那是真的,如此真实以至于她仿佛在红木门的嵌板上看到了白厅的拱门,穿过拱门就是军营,军营里的那张床,床上那个女孩在大声尖叫,击打士兵的脸,然后门(事实上就是门)开了,斯威森太太手持锤子进来了。

    她侧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仿佛她破旧的花园鞋下的地板是湿的,她一边往前走,一边侧身冲她哥哥噘嘴一笑。她走到角落的橱柜边,把锤子归还原处(她没经同意就把锤子拿走了),同时松开握着的拳头,手里是一把钉子。这会儿工夫他俩一句话也没说。

    “辛迪————辛迪。”哥哥低声吼道,而她正在关橱柜门。

    露西是他妹妹,比他小三岁,辛迪或辛蒂这个名字,怎么拼写都可以,是露西的小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叫她这个名字,那时候她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去钓鱼,采草地上的野花,用长长的草梗在花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把它们绑成一个紧紧的小花束。她记得哥哥曾让她自己取下鱼钩上的鱼,看到有血她震惊了————“天啊!”她大叫————鱼鳃里全是血。他便低声咆哮:“辛迪!”她把锤子放回原本的架子上,钉子放回另一个架子上,而正要关柜门的时候,她看到哥哥的渔具仍在橱柜里,哥哥还是对钓鱼情有独钟啊,于是上述草地上的情形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

    “我在谷仓上钉了个标语牌。”她说着,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这些话就像是一套编钟的第一声鸣响,第一声响过就会听到第二声,第二声响过你会听到第三声。所以当伊莎听到斯威森太太说“我在谷仓上钉了个标语牌”时,就知道她接下来会说:

    “为露天表演准备的。”

    而他会说:

    “今天吗?天啊!我都忘了!”

    “如果天气好,”斯威森太太继续说,“他们会在露台上表演……”

    “如果下雨,”巴塞罗缪接着说,“就在谷仓里表演。”

    “天气会怎么样呢?”斯威森太太继续说,“是晴是雨?”

    然后,他俩连续第七次往窗外看去。

    每个夏天,到现在已经连续七个夏天了,伊莎都会听到同样的对话,关于锤子和钉子,关于露天表演和天气。每年他们都说天气是晴是雨呢,而每一年都————非此即彼。同一声鸣响紧接着另一声相同的鸣响,只是今年在鸣响之外她还听到:“那个女孩大声尖叫,用锤子捶打他的脸。”

    “天气预报说,”奥利弗先生边说边翻动报纸,找到天气预报那一段,“风向不定,温度适宜,时而有雨。”

    他放下报纸,他们都看着天空,看它是否符合气象学家的说法。天气确实是变化不定的,花园里一会儿是绿色的,过一会儿又是灰色的。这会儿太阳出来了————带来一阵无限的狂喜,阳光拥抱着每一朵花儿、每一片树叶。过了一会儿太阳又带着怜悯之心隐退了,掩着脸,仿佛对人类的痛苦再也看不下去了。天上的云层时而厚时而薄,飘忽不定,既不整齐也毫无秩序。它们都遵循自己的法则吗?还是不遵循任何法则?有的云像一束束白发,有一片云飘得很高、很远,凝固成了金色的条纹大理石,像是由永恒之石构成的。云层之外是一片蓝色,纯净的蓝色、墨蓝色、从不会透过云层降落到地面的蓝色、人们从没见过的蓝色。它从不会像阳光、影子或雨水一样在世间降落,它完全忽视这个小小的、彩色地球的存在。没有花儿感受过这片蓝色,也没有哪片田地和花园感受过它。

    斯威森太太看着天空的目光凝固了。伊莎觉得她眼睛一动不动是因为她在那儿看到了上帝,上帝坐在他的宝座上。但是接下来随着一片阴影笼罩花园,斯威森太太回过神来,收回眼神说:

    “很难确定,我觉得可能会下雨,我们只能祈祷了。”她还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十字架。

    “并且准备好雨伞。”她哥哥说。

    露西脸红了,他攻击了她的信仰,她说“祈祷”的时候,他居然说“雨伞”。她用手指半掩着十字架,她害怕了,哆嗦了,但是下一刻她又大声呼喊:

    “他们在那里————小可爱们!”

    婴儿车从草坪经过。

    伊莎也看了过去。她真是个天使————这个老太太如此亲切地称呼孩子们。她瘦削的双手,笑盈盈的双眼,反抗着那些庞然大物和老人的无礼!她多有勇气啊,与巴特和天气抗争!

    “他长得真快。”斯威森太太说。

    “他们的成长速度是很惊人。”伊莎说。

    “他吃早餐了吗?”斯威森太太问道。

    “一点儿不剩。”伊莎回答说。

    “小宝贝呢?没有出麻疹的迹象吧?”

    伊莎摇摇头。“摸摸木头。”她又说道,并轻轻地拍了拍桌子。

    “你说说,巴特,”斯威森太太转向她哥哥说,“这个起源是什么?摸摸木头……是安泰俄斯吗?他不是要接触大地吗?”

    他想,如果她可以改掉那个老是凝视发呆的毛病,她本可以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但是这个毛病导致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又引出了其他问题。什么事都从她这只耳朵进去,又从她另外一只耳朵出来了。这种情况七十岁之后经常发生————大家都被一个循环往复的问题环绕着,而她的问题就是她应该住在肯辛顿呢,还是住在克佑区?但是每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她哪儿也不去,就寄居在黑斯廷斯。

    “摸摸木头,接触大地,安泰俄斯。”他嘀咕着,把

    零散的信息串起来。《伦普里尔词典》可以解答这个问题,或者《百科全书》也可以。但是他的问题书上却没有答案——为什么在和他的头长得如此相像的露西的脑海里,存在着一个可以祈祷的对象?他想她应该没有向祈祷对象奉上头发、牙齿或脚趾头什么的。他觉得那可能更像是一股力量或一种光芒,控制着鸫鸟和蠕虫,郁金香和猎狗,还有他这个血管肿胀的老人。这股力量让她在寒冷的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穿过泥泞小路去祈祷,斯特里特菲尔德是它的喉舌。虽然斯特里特菲尔德会在教堂的法衣室里抽雪茄,但他是个好人。他只是需要一些慰藉,才能给患哮喘的老年人布道,并不断修缮那摇摇欲坠的教堂尖塔,就像不断往谷仓上钉标语牌一样。奥利弗心想,他们把应该给亲人的爱奉献给了教堂……而露西此时则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那句话的来源————来源————是什么呢?”

    “是迷信。”他回答。

    她的脸红了,她连自己吸气的声音都能听见,因为他再一次攻击了她的信仰。但是,兄妹之间的血缘关系不是障碍,而是一层薄雾,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感情,争论不会,真相不会,事实也不会。她看到的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她也看不到————就这样,永无止境。

    “辛迪。”他低声吼道。争论就此结束。

    露西钉标语牌的那个谷仓是农场的大型建筑,与教堂一样年代久远,用同样的石头建成,只是谷仓上没有尖塔。它的底部四角都建在灰色的锥形石头上,可以防鼠防潮。去过希腊的人总说谷仓让他们想到一座神殿,大部分从没去过希腊的人同样对它交口称赞。谷仓顶部因风吹雨打已经变成了橘红色,仓里是一个空旷的厅堂,阳光照进来,呈棕色,谷仓里散发着玉米的味道。关上门时里面很黑,但把另一头的门敞开时,里面便被照得十分敞亮————他们就这样让马车进来,长长的马车像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在玉米地而不是海上乘风破浪。傍晚时分归来的车上满是乱蓬蓬的干草,马车经过的车道都会留下一撮。

    长凳子都摆放到了谷仓的地板上,倘若下雨,演员们将在谷仓里表演,谷仓的一头已经有人用支架搭起了一个舞台。不论下雨或天晴,观众们都将在这儿用茶点。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吉米、艾丽思、大卫、杰西卡————现在就忙着用国王加冕礼庆祝活动上剩下的红色和白色的纸玫瑰编织花环。种子和麻布袋上的灰尘让他们打起了喷嚏。艾丽思额头上绑着一块手绢,杰西卡身着马裤,而男孩们都戴着袖套工作,白色的灰尘沾到了他们的头发上,一不小心就会有木头碎片刺进手指里。

    “老福林西”又在往谷仓上钉标语牌,第一块已经被风吹掉了,要不就是村里的傻子干的,他老是拆毁钉好的东西,他现在或许正躲在某个障碍物后面因标语牌的事而暗自发笑呢。工人们也在笑,仿佛斯威森太太走过后留下了一阵笑声。这个老太太有一小撮白发在随风飘动,她穿着圆头鞋,像金丝雀蜷成一团的爪子,黑色的长筒袜在脚踝处皱成一团,这自然使得大卫向杰西卡使了个眼色,而对方在递给他一串纸玫瑰时,也回了他一个眼色。他们都是势利眼,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待了很长时间了,三百多年来的习惯做法已经根深蒂固,改变不了。所以他们笑了,但还是表示了尊敬,因为她戴的是珍珠,那可是珍珠啊。

    “老福林西忙里忙外。”大卫说。她会进进出出二十次,最后给他们带来一大壶柠檬水和一盘三明治。杰西卡拿着花环,大卫把花环钉好。一只迷路的母鸡走了进来,一群奶牛经过门口,后面跟着一条牧羊犬,最后是牧场主邦德,他停住了脚步。

    他注视着年轻人把纸玫瑰花挂在一个个椽子上,他看不起任何人,不论是身份卑微者还是贵族。他默不出声、面带嘲讽地倚靠在门上,像一棵枯萎的柳树,枝条拂过溪面,所有叶子都已落尽,而他的眼里莫名地闪烁着泪花。

    “嗨————哈!”他突然叫道。这大概是奶牛的语言,因为那头以头撞门,欲强行闯入的杂色奶牛低下犄角,摆动着尾巴,漫步离开了。邦德跟在它身后走了。

    “那是个问题。”斯威森太太说。奥利弗先生在查阅《百科全书》,他在“迷信”的词条下寻找是否有“摸摸木头”这个表达的起源,而这时候斯威森太太和伊莎在讨论鱼的问题:从远处送过来的鱼是否还会新鲜?

    他们离海边很远。有一百英里远,斯威森太太说,不是,或许是一百五十英里。“但他们确实说,”她继续道,“在宁静的夜晚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他们说暴风雨过后,可以听到海浪破碎的声音……我喜欢那个故事。”她陷入沉思,“夜半听到海浪的声音,他跨上马鞍向海边奔去。巴特,是谁,谁骑马去海边了?”

    他还在查阅《百科全书》。

    “别期望他们会用桶装着水养着鱼送上门来,”斯威森太太说,“不像记忆中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那会儿我们住在海边的房子里,龙虾是直接从捕虾笼里捞出来的新鲜货,它们会使劲钳着厨师拿来逗它们的棍子!至于鲑鱼,你能知道它们是否新鲜,因为新鲜的鲑鱼鱼鳞里有虱子。”

    巴塞罗缪点点头,那是事实。他记得,海边的房子、龙虾。

    他们的渔网里装满了从海边捕捞回来的鱼。而伊莎看的却是————花园。如天气预报所说,花园在柔和的微风中变幻着色彩。孩子们又一次从眼前经过,她敲了敲窗户给了他们一个飞吻,但是在花园的嗡嗡声中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

    “我们真的离海边一百多英里吗?”她转过身说。

    “只有三十五英里。”她的公公说,好像他从口袋里抽出卷尺精确地测量过似的。

    “看起来好像更远。”伊莎说,“从草坪看过去,陆地好像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曾经没有海,”斯威森太太说,“我们和欧洲大陆之间之前根本没有海,我今早从一本书上看到这个说法。那时斯特兰德盛开着杜鹃花,而皮卡迪利广场一带有猛犸象出没。”

    “那时我们都是野蛮人。”伊莎说。

    然后她记起来,她的牙医告诉过她野蛮人能够很熟练地进行脑部手术,他说野蛮人有假牙,他好像还说在法老时代就发明假牙了。

    “至少我的牙医是这么跟我说的。”她最后说道。

    “你现在看的是哪个牙医?”斯威森太太问她。

    “还是那对老夫妻,斯隆街的巴蒂和贝茨。”

    “是巴蒂先生告诉你法老时代就有假牙的吗?”斯威森太太若有所思地说。

    “巴蒂?哦,不是巴蒂,是贝茨。”伊莎纠正道。

    她记得巴蒂只谈论皇室的话题。她告诉斯威森太太,巴蒂有个病人是公主。

    “所以他让我等了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要知道对孩子而言,这段时间是多么漫长啊。”

    “表兄妹结婚对牙齿不好。”斯威森太太说。

    巴特将手指伸进嘴里把上排的牙齿取了出来,那是假牙。但是奥利弗家族没有表亲通婚的事,他说。奥利弗家族的血统也不过两三百年,但斯威森家族不止,他们在征服者到来之前就存在了。

    “斯威森家族。”斯威森太太说,但她欲言又止。一有机会,巴特又会开一个与圣人有关的玩笑。她已经被开过两次玩笑了:一次是关于雨伞,另一次是关于迷信。

    所以她转换了话题,“我们是怎么开始本次谈话的?”她掰着手指数了数。“法老、牙医、鱼……噢,对了,伊莎你说你订了鱼,但是担心鱼不新鲜,而我说‘那是个问题……’”

    鱼已经送过来了。米切尔的儿子跳下摩托车,鱼就挂在他的臂弯里。他没有时间在厨房门口喂小马驹糖块了,也没时间闲聊了,因为他的活增多了。他得把货送到山那边的比克利村,还得绕道去威瑟恩、罗丹和派敏斯特等地,这些地名和他的名字一样,都出现在《末日审判书》里。但是被人称为桑兹太太的厨师(老朋友称她特里克茜),在她五十年的人生里从未去过山那边,也从未想过要去山的另一边。

    他把这些切成片的半透明无骨鳎鱼轻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桑兹太太还没来得及把包装纸剥掉他就不见了,临走时他拍了一下那只漂亮的黄猫,黄猫从柳条椅上庄严地站起来,雄赳赳地朝着桌子走去,绕着鱼片打转。

    是不是有点臭了?桑兹太太把鱼片拿到鼻前闻了一下。猫儿用身子磨蹭着桌腿和她的双腿,她会为猫儿桑尼留上一片————它在客厅的名字叫桑彦,到了厨房就变成了桑尼。她把鱼拿到食品储藏室(那儿曾经是半个教会堂),摆放在里边的一个碟子上,黄猫一直跟着。在英国宗教改革之前,这座房子和附近的很多房子一样有一间小礼拜堂,礼拜堂随着宗教的变革发生了变化,变成了食品储藏室,就像黄猫的名字变了一样。主人(这也是他在客厅的名字,在厨房人们叫他巴迪)有时会带一些绅士派头的人来参观储藏室,经常是在厨师没正式着装的时候。他们不是来看挂钩上挂着的火腿,或者蓝色石板上的黄油,或者是第二天晚上要用的羊腿肉的,而是来看储藏室里的酒窖和它的雕花拱门。如果随行的人中有人刚好有锤子,轻轻地敲击拱门,会听到一声空旷的声响和回音。他说,毫无疑问,这儿隐藏着一条通道,曾有人在此藏身。可能是吧,但是桑兹太太希望他们不要来她的厨房,当着女孩们的面讲这些故事,这会让她们产生一些愚蠢的想法,她们听到过死人滚动水桶的声音,看见过白衣女人在树下行走。天黑后没人敢穿过草坪了,即使是猫儿发出声音,她们也会说“有鬼!”。

    桑尼吃了一点点鱼片。桑兹太太从一个装满鸡蛋的棕色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有些鸡蛋的蛋壳上还粘着黄色的绒毛;随后她和了一些面粉涂在半透明的鱼片上,又从装满面包皮的陶罐里拿了一块面包皮出来。然后她回到厨房,在炉子前迅速忙碌起来,她先把煤渣耙成块状,添到炉子里,再让火势渐渐减弱,整栋宅子都回荡着奇怪的回声,所以书房、客厅、餐厅和育儿室里的人不论在做什么,不论在想什么或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早餐、午餐或晚餐快要开始了。

    斯威森太太来到厨房说:“三明治……”她克制住自己没在“三明治”前加“桑兹”,因为“桑”和“三”发音相似。她母亲以前经常说:“千万不要拿人的名字开玩笑。”“特里克茜”这个名字就不如桑兹合适,这个瘦削、刻薄的女人,留着红色的头发,机敏整洁,她做饭时从不会仓促了事,这一点是真的,她也从不会把发夹掉进汤里。“我的神啊!”十五年前,巴特用勺子捞起一个发夹时就发出过这样的感慨,那是在桑兹到来之前,还是杰西·普克在他们家做厨师的时代。

    桑兹太太取出面包,斯威森太太拿来火腿。一个人切面包,另一个人切火腿,一起干活的场面很和谐。厨师的手在切、切、切,而露西则一手拿面包,另一只手举起餐刀。为什么陈面包比新鲜的面包更容易切呢?她若有所思起来,思绪不经意地从酵母跳到酒精,跳到发酵,跳到醉酒,跳到酒神巴克斯,跳到自己经常醉躺在意大利葡萄园的紫色灯光之下的场景。而桑兹太太听到了滴答的钟声,看到了馋嘴的黄猫,注意到一只苍蝇嗡嗡飞过,而且从她嘴唇的动作看得出一种愠怒,当其他人在谷仓挂纸玫瑰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她不应该对在厨房干活的人说出她的不满。

    “天气会晴朗吗?”斯威森太太问道,她把手中的餐刀放下,暂停工作。厨房里的每个人都会迁就老斯威森太太的突发奇想。

    “看起来会的。”桑兹太太说,她留心观望了一下厨房窗外的天气。

    “应该不是去年,你还记得那一年突然下起雨的时候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椅子吗?”说完,斯威森太太又开始切面包了。然后她又问起桑兹太太的侄子比利,他在屠夫那里当学徒。

    桑兹太太说:“男孩子们不应该在师傅面前表现得那么大胆无礼。”

    “没事儿的。”斯威森太太说。一半是说她侄子,一半是说三明治,她手上正好是切得很整齐的三角形三明治。

    “贾尔斯先生可能会迟到。”她补充说,然后心满意足地把手中的三明治放在其他三明治之上。

    伊莎的丈夫,那个股票经纪人将从伦敦回来。而当地与特快列车接轨的火车绝不会准点到站,即使他坐早班车也没有办法确保准点回来。这就意味着————这对桑兹太太意味着什么呢?当有人错过列车的时候,不管她想做什么,她都必须等着,在烤箱前等着,让肉类保持温热,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

    “对了!”斯威森太太打量着三明治,有的很整齐,有的不那么整齐,说:“我可以把它们带去谷仓。”至于柠檬水,她毫无疑虑地认为厨房侍女简会搞定。

    坎迪什待在餐厅,正在挪动餐桌上的一枝黄玫瑰,黄色、白色、紫红色————他在摆放这些鲜花。他很喜欢花儿,喜欢插花,把绿色的荆棘和心形的叶子插入花间,恰到好处。考虑到他既赌博又酗酒,很奇怪他居然会爱花。黄玫瑰插好了,这会儿一切安排妥当————银色和白色,刀叉和餐巾,而中间是一瓶色彩斑斓的玫瑰花。于是,他最后再看了一眼花,离开了餐厅。

    窗户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幅画像,而事实上画上这位身材修长的女士和这位手握缰绳牵着马匹的男士从来没有见过面。女士画像是因为奥利弗喜欢而买下的,男士则是一位祖先,挺有名气的。他手持缰绳,曾对画师说:

    “该死,先生,如果你想要画我,趁树上有叶子的时候画吧。”树上正好有叶子,他又说:“还有空间画科林和巴斯特吗?”科林是他那条很有名的猎犬,但是只有空间画巴斯特了,于是他似乎是在对入画的同伴而不是对画师说,真遗憾不能把科林带上。这事发生在大约1750年,他还希望把科林葬在自己的墓里,让它躺在自己脚边,但是那个可恶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牧师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位祖先就是一个话匣子,而那位女士则美丽如画,她身着黄色礼服,身体斜靠在柱子上,手持一支银箭,头发上别着一根羽毛,她引得人上下打量,从弯道到直路,透过草木茂盛的林地和银色、灰褐色的阴影,最后陷入深深的寂静。房间里空无一人。

    房间里没人,空无一人,空空如也。沉默、无声、寂静,房间如一具空壳,独自吟唱曾经的混沌。房子中间有个花瓶,雪白透亮,光滑冰冷,忍受着寂寥,承载着净化过的空虚和沉静。

    走廊对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人的声音,又一个人的声音,再一个人的声音,激起一阵阵涟漪和颤动:巴特的声音————粗哑,露西的声音————颤抖,伊莎的声音————音调适中。他们的声音着急、焦躁、满是抗议,一个说“火车晚点了”;另一个说“把晚餐热着”;还有一个说“不,坎迪什,我们不会,我们不会等”。

    这些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到了大厅戛然而止。很明显它们遇到了障碍:一块岩石。即使地处乡村深处也完全不可能独处,是吗?这是让他们吃惊的地方。震惊过后,他们对来客表示欢迎。痛苦也是必要的,必须有社交活动。所以他们从书房走出来,迎面撞见曼雷萨太太和一个不知名的长着淡黄色头发、脸部扭曲的年轻男人,这是件让人痛苦却又愉快的事情,不能逃避,见面已无可避免。没受邀请,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在本能的驱使之下开车下了公路来到他们面前套近乎,像极了绵羊和奶牛渴望彼此亲近的那种本能。但是他们带了午餐篮子,就这么来了。

    “看到指示牌上的名字时我们实在是没忍住。”曼雷萨太太用她深邃柔美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威廉·道奇,我们本打算独自去田野用餐。然后看到指示牌,我便建议‘为什么不让我们亲爱的朋友为我们提供容身之所呢?’我们所需要的只是餐桌旁的两个座位。我们自带了食物和杯子,我们不需要别的,除了……”很明显她需要的是陪伴,需要和与她同类的人在一起。

    她冲老奥利弗先生挥了挥手,她手上戴着手套,手指上看起来戴着好几枚戒指。

    老奥利弗先生冲她深深地鞠了个躬,换做是一个世纪以前他可能会亲吻这只手。在这一阵阵欢迎、抗拒、道歉,然后再欢迎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沉默,来自伊莎贝拉的沉默,她观察着这位不认识的年轻人。他当然是位绅士,他的袜子和长裤就是证明;他看上去很聪明————打着领带,马甲敞开着;他是个城里人,是个专业人士,但是脸色油灰,看上去不太健康;他表现得很紧张,面对这突然的介绍还抽搐了一下,但从本质上来说他又是一个自负得令人憎恨的家伙,因为他作为曼雷萨太太的客人,居然看不起她的过分热情。

    伊莎既觉得反感,又觉得好奇。但是当曼雷萨太太为了使一切看起来合乎情理而补充说“他是一位艺术家”时,威廉·道奇却更正说:“我是一个办公室职员。”(曼雷萨以为他当初说的是教育部或萨默赛特宫的工作人员)这时候曼雷萨太太注意到他脸上扭曲的疙瘩,疙瘩紧紧贴在他脸上,几乎到了使他眼睛眯缝、脸部抽搐的程度。

    然后他们进餐厅吃午餐,曼雷萨太太为自己克服困难的能力洋洋得意,她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这个小小的社交危机————争取到餐桌上的两个额外位置。难道她对血肉之躯没有十足的信心吗?我们不都是血肉之躯吗?小题大做多么愚蠢啊,因为在皮囊之下我们都是血肉之躯而已————不管男人女人都一样!但是很显然她更喜欢男人。

    “你的戒指有何用处,你的指甲和那顶很讨人喜欢的小草帽有何用处?”伊莎贝拉在心里默默地把问题指向曼雷萨太太,从而使沉默也明显对谈话做出了贡献。她的帽子、戒指和她那光滑如玉的玫瑰花色指甲都是供人观赏的,但是她的来历却不为人知。他们对她的生活都只有一些零碎的认知,可能威廉·道奇除外,因为她公然叫他“比尔”————这似乎说明他比别人知道更多她的生活。有些事情他的确知道,比如说她会在深更半夜穿着丝质睡衣在花园里散步,打开扬声器播放爵士乐,喝着鸡尾酒,然而他们也知道这些。但却不知道她的任何隐私,也不知道她任何严格意义上的生平事迹。

    只听到传闻说她出生于塔斯马尼亚岛,她祖父因为某件维多利亚中期的欺诈丑闻被发配至此,是腐败渎职吗?但是伊莎贝拉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听到“发配”后就没有下文了,因为讲故事的女士(来自格兰奇的布兰科太太)的丈夫学究式地反对她的说法,说不是“发配”,而应该说“放逐”,但是“放逐”也不是他话到嘴边却又想不起来的那个词语,所以故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有时候她会提到一个当主教的叔叔,但也就是殖民地的主教而已,而殖民地的人们擅长忘却和原谅。据说她的钻石和红宝石都是她的“某个丈夫”(不是拉尔夫·曼雷萨)亲手从地下挖出来的。拉尔夫是犹太人,穿着打扮像极了一个拥有地产的贵族,他也的确通过管理伦敦市商业公会获得了大量收入,他们没有孩子。当然随着乔治六世即位,窥探和打听别人的过往已经成了一种老式的、过时的、沉迷琐碎旧事的行为,不再被人追捧。

    “我想要一个开瓶器。”曼雷萨太太边说,边朝坎迪什抛了个媚眼,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玩偶。她有一瓶香槟,但是没有开瓶器。

    “看那些画像,比尔。”她继续说道,一边竖起大拇指启开瓶塞。“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会大饱眼福?”

    她的动作甚至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很粗俗,对于野餐而言,她的打扮过分性感。然而这是多么值得拥有,至少是有价值的特征啊。因为每个人都从她的话中直接感受到“她那样说过,她那样做过,而不是我”,每个人都能从她违反礼仪的行为中感受到一股新鲜空气,像跟在破冰船后跳跃的海豚一样受到她的影响。难道她没有让老巴塞罗缪回想起产香料的群岛和他年轻的时光吗?

    她这会儿向巴特抛媚眼,继续说:“我跟他说看了你们所拥有的财物之后他就不会对我们的东西(事实上他们的财物都堆成山了)感兴趣了。我还向他承诺你会向他展示那个……那个……”此时她手上的香槟嘶嘶地冒了出来,她一定要先给巴特倒上一杯。“你们这些有学识的绅士们都在热情谈论的那个是什么?一个拱门?诺曼时期的?撒克逊时期的?你们当中谁最晚从学校毕业?贾尔斯太太?”

    她开始挑逗伊莎贝拉,称赞她的年轻,但是当她向女人说话时,她总要遮掩着眼睛,因为作为同类,女人们总是能洞穿一切。

    伴随着带给人们的一次次打击、伴随着香槟和媚眼,她清楚地表明自己就是大自然的野孩子,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这个避风港湾。她得意地偷笑,这儿确实是继伦敦之后第二个能让她微笑的地方,然而它也确实能够挑战伦敦的地位。她继续向他们讲述她生活中的轶事,都是一些八卦,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是她却赋予了它们价值。比如说上周二,她和谁、谁、谁坐在一起,之后还漫不经心地说出一个教名,然后是一个昵称,那个人说————因为她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他们什么都对她说————“为了严守秘密,我不需要告诉你们。”她说。而他们都急切地竖起了耳朵。然后,她做出一个手势,好像要把那令人生厌的伦敦生活装在叮当作响的罐中扔进海里————于是————她大呼一声:“滚蛋吧!……我刚来这儿时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他们昨天晚上才开车穿过六月路来到这里,不言而喻她是和比尔一起来的,一离开伦敦,她就突然变得放荡不羁、脏乱不堪了,直到最后坐下来吃晚餐。“我该怎么办?我可以大声说出来吗?斯威森太太,可以吗?是啊,在这栋宅子里,什么话都可以说。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胸衣。”(说到这儿她把双手放在腰的两侧,她是个身材肥胖的人)“在青草中打滚,打滚————你们相信吗……”她真心实意地笑了。她放弃关注身材因而获得了身心自由。

    “这是真实的情感。”伊莎心想,非常真诚。曼雷萨太太对于乡村的喜爱也同样真实,通常当拉尔夫·曼雷萨不得不在城里待着的时候,她就会独自来这儿,戴一顶老式的花园帽,不是教乡村妇女们如何腌制咸菜,而是教她们如何用彩色的麦秆编织花哨的篮子,皆大欢喜的是她说的话都是她们想听的。如果你正好来拜访谁,可以经常听到她在蜀葵丛里唱约德尔歌“霍依提——特——多依提——特——雷——多……”

    她真是个十足的好人,她让老巴特感觉自己年轻了。他扶了扶眼镜,眼角瞥见花园里闪过一道白光,有人经过。

    原来是一个女帮厨,趁着碗碟还没有端出来,走到莲花池边用凉水洗脸。

    池里一直都有莲花,是风儿吹落的种子自然生长起来的,绿色的叶子上漂浮着红色的、白色的花朵。几百年来,水带着泥沙流进池子,集聚在池底黑色的淤泥上,足有四五英尺那么深。在这一团绿色的深水下,鱼儿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目光呆滞,是一群金色的鱼,镶嵌着白色,还夹杂着丝丝黑色或银色。它们静静地在池水里游动,在天空映照的蓝色湖水里摆出各种姿势,或飞速游到池塘边缘,触摸池边的青草,颤动的青草因此形成了一片摆动的阴影。蜘蛛在水面上留下了精细的脚印;一颗谷粒掉下来了,旋转着沉入池底;一片花瓣落下来,浸润了水后也沉入池底了。这一群队列排得像船体一样的鱼儿停了下来,静止不动,它们整装待发,披胄带甲,然后随着水面的波动,闪电般地游走了。

    就在水池的深水区,在它黑色的中心区,那位贵妇人投池自尽了。十年前,池塘得以疏浚,里面发现了一块大腿骨。唉,这是羊的大腿骨,不是女人的大腿骨。羊没有鬼魂,因为羊没有灵魂。但是仆人们坚持说肯定有鬼,而且肯定是个女鬼,她因为爱情而投水自尽。因此晚上没人会从莲花池边走过,只有这会儿阳光明媚,绅士们还在桌边进餐的时候才有人靠近它。

    花瓣沉入水池,侍女回到厨房。巴塞罗缪抿了口红酒,他像个男孩一样兴高采烈,又像老人一样显得鲁莽,一种不同寻常却又令人愉快的感觉。他在脑子里搜索一些可以向这位可爱的女士说的话,于是他选择了能派上用场的第一件事情,也就是羊大腿骨的故事。他说:“仆人们一定要说有鬼。”厨房女佣们坚信是投水的贵妇人的大腿骨。

    “但是我很肯定!”大自然的野孩子曼雷萨太太大声说,她突然变得如猫头鹰一样严肃。她说,她知道,还捏了点面包来加强语气,拉尔夫参战时,在她没有看见他灵魂出窍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在战场丧生的————“不管我在哪儿,不论我在做什么。”她补充说,挥舞着双手,手上的钻石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不能理解。”斯威森太太摇摇头说。

    曼雷萨太太笑着说:“不,你不能理解,你们谁都不能理解。要知道我是和……”等到坎迪什退下了,她才继续说,“仆人们在一个层面上的,我不像你们那么成熟。”

    她沾沾自喜,为自己仍保持的青春少女心。恰当还是不恰当呢?她心底的淤泥汩汩流出一股清泉,而他们早已把青春年少的心思封存在心底的大理石里。对他们来说,羊骨就只是羊骨,而不是厄明特鲁德夫人投水自尽的遗体。

    “你又属于哪个阵营呢?成熟的人,还是未成熟的人?”巴塞罗缪转向那位不认识的客人。

    伊莎贝拉张开了嘴,她希望道奇也会张嘴说话,她便可以借此评价一下他,但是他在发呆。“对不起,请再说一遍,先生?”他说。他们都看着他。“我在看这些画像。”

    而画像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把他们带入了寂静的小路。

    露西打破了沉默。

    “曼雷萨太太,我想请您帮个忙————如若今天下午有必要的话,您愿意唱歌吗?”

    今天下午?曼雷萨太太惊呆了。是露天表演吗?她从没想过会是在今天下午,要是他们知道今天下午有露天表演,他们绝不会贸然前来。当然,编钟的鸣响又来了,伊莎听到了第一声鸣响,然后是第二声,接下来是第三声————如果下雨,就在谷仓里举行;如果天气好就在露台举行。天气会怎么样呢,下雨还是天晴?他们都朝窗外望去。这时门开了,坎迪什说贾尔斯先生回来了,他一会儿就下来。

    贾尔斯过来了。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门口那辆炫丽的镀银汽车,车身上扭曲的姓名首字母“R.M”从远处看起来像个皇冠。他推断家里来客人了,他把车停在那辆车的后面,然后先回房间换衣服。都是惯例作祟,就像在情绪的作用下,晕红或眼泪会涌上脸颊一样,汽车的存在触动了他受过的教养,他必须换衣服。他进到餐厅的时候看起来像个板球队队员,穿着法兰绒裤子和有蓝色铜纽扣的外套。尽管他义愤填膺,因为坐火车的时候他在晨报上读到就在海湾另一边,那片把他们与大陆隔开的平原地带,有十六人丧生,其他人都被俘了吗?但他还是换衣服了,露西姑姑在他进来的时候冲他挥手,正是因为露西姑姑他才换了衣服。在她面前,他出于本能地把不满和牢骚都宣泄出来,就像人们把衣服挂在挂钩上一样。露西姑姑,傻傻的,自由随性。自从他大学毕业以后选择在城里工作,她就总是对那些一辈子都在与野蛮人做买卖的人表示好奇和兴趣,他们买卖的是犁头、玻璃珠,还是股票和股份呢?他们不是赤身裸体就很漂亮吗?很奇怪他们居然渴望像英国人一样穿衣服和生活。她有一句轻率和恶意的评价困扰了他十年,那就是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缺乏资金,而且狂热地爱着他的妻子————说到妻子,他冲餐桌对面的她点了点头。如果有选择,他会选择经营农场,但是他没有选择。所以一件事导致了另一件事,所有事情聚集到一起把你压扁了,像抓住水里的鱼一样紧紧地抓住你。所以他回家度周末,而且换了衣服。

    “你们好!”他对在座的人说,并冲陌生的客人点头。他不喜欢这个人,于是自顾自吃他的鳎目鱼片。

    他这种类型正好集合了曼雷萨太太喜欢的所有特质。头发卷曲,完全不像许多人松垮的下巴,他的下巴很紧实,鼻子虽然不长但却笔挺,当然还有眼睛,那头卷发搭配下的蓝色双眼,而他表情里的那股猛劲和野性使得他完美无缺,虽然她已经45岁了,但正是那股猛劲和野性刺激了她,重新激活了她古老的能量。

    “他是我丈夫。”伊莎贝拉心想,两个人隔着色彩斑斓的鲜花互相点头。“我孩子的父亲。”这句陈词滥调起作用了,她觉得骄傲,感受到他的深情,然后又为自己骄傲,因为他选择了她。经过了早上在镜子里的自我观赏和昨天晚上被欲望之箭射中之后,她惊奇地发现当他进来时(不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城市绅士,而是一个板球队员),自己油然生出多少爱与恨。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苏格兰,两个人都在钓鱼————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而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她的钓鱼线缠结在一起了,她便放弃了,坐到一旁看他钓鱼,看溪水从他双腿间流过,看他抛鱼钩,一次,又一次————直到一条鲑鱼,像一块中间弯曲的厚银锭跳了起来,被他抓住。然后她便爱上了他。

    巴塞罗缪也爱他,同时注意到了他的愤怒————为什么发怒?但是他想起了他的客人,有陌生人在就不是一家人了。他必须努力地向他们讲述那两张画像的故事,就是刚才贾尔斯进来时那个陌生客人正欣赏的那两幅画。

    “那个人”,他指向画像里骑马的男人,“是我的祖先。他有一条狗,那条狗很有名,在家族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还留下字据说希望把狗葬在身边。”

    他们看向画像。

    露西打破了沉默:“我一直觉得他在说:‘画上我的狗。’”

    “那马又是怎么回事呢?”曼雷萨太太说。

    “那匹马呀”,巴塞罗缪边说,边戴上眼镜。他看着那匹马,它的尾部画得不怎么令人满意。

    然而威廉·道奇还在看那张女士的画。

    “呀,你真是位艺术家。”巴塞罗缪说,他因为喜欢而买下了这幅画。

    伊莎注意到,道奇在大约半个小时里第二次否定了这一说法。

    像曼雷萨太太这样出身良好的女士出于什么目的会带上这个缺乏教养的人一起出行呢?贾尔斯自问道。他的沉默也对谈话做出了贡献————对了,他叫道奇,他摇摇头说:“我喜欢那幅画。”那便是他能说的所有内容。

    巴塞罗缪说:“你说的很对。有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一个与什么学会相关的人,他经常免费给像我们这样衰落的望族后代提供建议,他说……说……”他停顿下来。他们都看着那张女士画像,但画中的女士却从他们头上望过去,谁也不看,她带领他们走向林间空地,深入寂静沉默的深处。

    “据说那是约书亚爵士所作?”曼雷萨太太突然打破了沉静。

    “不是,不是。”威廉·道奇连忙否认,但是声音很小。

    “他为什么害怕呢?”伊莎自问。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害怕捍卫自己的信念————就像她害怕自己丈夫一样。她把诗写在一本装订成账本的本子上以免贾尔斯怀疑。她看着贾尔斯。

    他吃完鱼了,吃得很快,因为不想让他们等。现在樱桃馅饼上来了。曼雷萨太太正数着樱桃核。

    “锅匠、裁缝、士兵、水手、药师、耕童……我是耕童!”她大声叫道,很高兴樱桃核也证实了她是大自然的野孩子。

    “你也信这个?”老绅士很有礼貌地和她说笑着。

    “当然,我当然信!”她大声说。这会儿她又重回正轨,现在她又是个完全的好人了。他们也很欣喜,现在他们可以跟随她的谈话而走,远离那片将人引向寂静深处的银褐色阴影。

    “我父亲,”道奇小声地对坐在旁边的伊莎说,“他很喜欢画。”

    “哦,我父亲也喜欢!”她惊呼,然后又慌慌张张、断断续续地作了解释。在她小时候,有一次患了百日咳,去和一个做牧师的叔叔一起住。叔叔戴一顶无边便帽,什么事儿都不做,甚至都不讲道,但是却作诗,在花园里散步时他会大声地读那些诗。

    “人们觉得他疯了,”她说,“我不觉得……”

    她不再说话。

    “锅匠、裁缝、士兵、水手、药师、耕童……”年老的巴塞罗缪说着,放下勺子,“看来我是窃贼啊。我们去花园喝咖啡如何?”他站起身来。

    伊莎拖着椅子穿过碎石路,喃喃自语:“我们现在是要去往无人之地的黑暗洞窟,还是风儿吹拂的森林?还是从一颗星球辗转到另一颗星球,然后在月亮的迷宫里跳舞?还是……”

    她拿折叠椅的角度不对,带凹槽的椅框倒过来了。

    “你叔叔教你的歌?”听到她的喃喃自语,威廉·道奇问。他打开折叠椅,将椅子上的横杠塞进了对应的凹槽。

    她脸红了,好像她本在一间无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却有人突然从窗帘后走了出来。

    “你不会在手头上做着某些事情时,念叨些什么吗?”她打了个踉跄。但是他会用他的双手做什么呢?那可是一双肤白精巧、外观漂亮的双手。

    贾尔斯回到宅子里搬了更多椅子出来,把它们摆成半圆,以便大家能共赏风景,共享古老围墙的庇护。由于一个很好的机遇,宅子建成后继续建了围墙,当时可能还想着要在阳光充足的高地上再建一栋楼,然而资金不足,计划泡汤,但是围墙保存了下来,就只是一堵墙而已。后来,下一代种了果树,果树长大后枝叶伸到风化了的红橙色砖墙之外。如果能够用采摘的杏果做上六罐杏子酱,桑兹太太就称那一年为丰收年————树上的果实不够甜,不能做甜品。如果树上只有三颗杏子,也许值得用一个细麻袋包住,但是它们看起来如此漂亮、光溜溜的,一边脸蛋晕红、一边还泛着青涩的绿,所以斯威森太太还是让它们光溜溜地待在树上,后来黄蜂就在杏子上打了很多洞。

    那是一块高地,引用菲吉斯《旅行指南》(1833)上的话来说,“从这儿可以看到环绕四周的乡村美景……伯尔耐大教堂的尖顶、拉夫诺顿森林、大约在左边的隆起处还有霍格本的那座笨楼,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

    《旅行指南》仍然可信,1833年的情况在1939年看来依然可信。这期间没有新建什么房子,没有涌现新的城镇,霍格本的笨楼仍然显眼,在这片非常平整,一块块田野整齐排列的土地上只发生了一个变化————农用拖拉机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木犁,马匹不见了,但是奶牛还在。若菲吉斯现在还活着,他还会用同样的文字来描述这个地方。夏天坐在那儿喝咖啡的时候,若有客人在,他们总是这么说。而当没什么客人的时候,他们便什么也不说。他们欣赏着风景,看着他们熟悉的一切,想知道这一切在这一天是否可能会不大一样,然而大部分时候都是一样的。

    “那正是风景让人伤感的地方,”斯威森太太说着,坐到贾尔斯给她拿过来的躺椅里,“也是它如此美丽的原因,因为风景会一直在那儿,”她冲远处田野上的薄雾点头示意了一下,“即使我们都已经不在了。”

    贾尔斯猛地一拉将椅子放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现他的愤怒。他因这些守旧落伍者而生气,他们在这儿坐着一边喝奶油咖啡一边看风景,而整个欧洲————就在那一边————浑身的刺都竖立着……他不擅长用比喻,只能用“刺猬”这个没什么效果的词来形容他所了解的欧洲的景象:枪林弹雨。在任何时刻炮弹都可能将这片土地变成犁沟,战机可能会把伯尔耐大教堂炸成碎片,那栋笨楼也会被炸毁。他也爱这片风景,并埋怨露西姑姑只会看风景,而不会————做什么呢?她所做的就是嫁了一个现在已经去世的乡绅,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在加拿大,另一个已婚,住在伯明翰。他也爱他的父亲,不想指责他。至于他自己,事情接踵而至……于是他坐在那里,和那些守旧落伍的人一起看风景。

    “很漂亮,”曼雷萨太太说,“真漂亮……”她咕哝着。她在点烟,但微风吹灭了火柴。贾尔斯窝着手掌又给她点了一根。她没受到他的指责————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既然你对绘画感兴趣,”巴塞罗缪转向沉默的客人,“请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作为一个民族会对那种崇高的艺术如此不感兴趣、毫无回应、漠不关心,”————香槟使他不同寻常地顺口说出三个连贯的词语————“而曼雷萨太太,请允许我这个老头如此冒犯,她可以记住莎士比亚的诗?”

    “记住莎士比亚的诗!”曼雷萨太太抗拒道。她开始装腔作势,“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哪一个更高尚……继续!”她用肘轻推坐在旁边的贾尔斯。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你隐身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伊莎赶紧说出了脑海中涌现的句子,以帮助丈夫摆脱窘境。

    “忘记这疲劳、折磨和焦躁……”威廉 ·道奇补充道,同时把烟蒂掩埋在两块石头的空隙里。

    “瞧!”巴塞罗缪大声说,高高竖起食指,“那已经足够证明了!什么清泉被触动,什么秘密的抽屉展示着它的宝物,如果我说”————他又竖起了几根手指————“雷诺兹!康斯太勃尔!老克罗姆!”

    “为什么称他为‘老克罗姆’呢?”曼雷萨太太插话道。

    “我们没有什么诗句————我们没有什么诗句。”斯威森太太抗议道,“心里想得到,嘴上说不出来,就这样。”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思想,”她哥哥自言自语道,“可能吗?”

    “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曼雷萨太太一边大声说,一边摇头,“聪明人的游戏!我可以自便吗?我知道不对,但是我的年纪和身材都已经到了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阶段了。”

    她拿起那个银质的奶油罐,让平滑的奶油尽情地流到她的咖啡上,而且她还加了满满一勺黑糖。带着满足和喜悦,她一圈又一圈地、很有节奏地搅拌着咖啡。

    “吃什么就放什么!请自便!”巴塞罗缪大声说。他感觉香槟的劲头要过了,于是他想抓紧时间在他和蔼可亲的一面还没有退却之前好好利用它,就像上床睡觉前最后再看一眼明亮的房间。

    这个狂野的孩子,再一次在老人和蔼可亲的时候表现出野性,她从咖啡杯上往贾尔斯的方向看过去,与他感受到一种共谋。一根细线联结着他们————可见亦不可见,像秋天旭日初升以前将颤抖的草叶缠结在一起的丝线一般,一会儿可见,一会儿又隐藏了起来。她只在一场板球赛上见过他一次,然后他俩之间就形成了那根缠结在清晨草叶之间的丝线,但友谊的枝叶尚未出现。喝咖啡前,她总会先看一看,看也成了喝的一部分。为什么要浪费感情?她似乎在问,为什么要浪费可以从这个香醇的、融化的、可爱的世界里挤出来的这唯一一滴咖啡?然后她开始喝咖啡,她身旁的空气里交织着各种情感。巴塞罗缪感觉到了,贾尔斯也感觉到了。若他是一匹马,那薄薄的棕色皮肤就会像被苍蝇叮咬了一样抽搐。伊莎贝拉也抽搐了,嫉妒和愤怒刺穿了她的皮肤。

    曼雷萨太太放下杯子说:“现在谈谈这次演出吧————我们误打误撞闯进来的这个露天表演。”————听她这样一说,好像整个表演已经像被黄蜂咬破的杏子一样成熟了————“说说吧,那是个什么样的表演?”她转过身。“我是不是听到什么了?”她仔细聆听。她听到的是笑声,从灌木丛中传过来的笑声,因为这个露台一直延伸到灌木丛。

    莲花池后面的地势又是向低处倾斜的,那片低洼的土地上灌木丛和荆棘丛抱团生长着。那儿总有荫蔽,夏天时有零星的阳光透进来,而冬天则是一片昏暗潮湿。夏天总是会有各种蝴蝶萦绕于此,如飞速掠过的豹蛱蝶、欢快地来回舞动的赤蛱蝶,还有没什么野心的菜白蝶,它只绕着一棵矮树飞来飞去,像那群穿着薄布衣裙的挤奶女工,安于在那儿过上一辈子。对一代又一代的居民而言,捉蝴蝶从此开始,对巴塞罗缪和露西来说如此,对贾尔斯来说也是如此;对乔治来说,前天才刚开始,当时他用他的绿色小网逮住了一只菜白蝶。

    那儿正好可以给演员们做化妆间,很显然露天平台正好可以做舞台。

    “正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拉特鲁布女士第一次来访看到这片地方时就惊呼。那是一个冬天,当时树上没有叶子。

    “那儿正好可以进行露天表演,奥利弗先生!”她大声说,“树木迂回缠绕……”她冲裸露在一月的清冷日光中的矮树丛挥了挥手。

    “那边做舞台,观众就坐在这儿,再往下那片灌木丛正好做演员们的化妆间。”

    她对于为各种活动做筹备兴奋不已。但是她从哪儿来呢?看名字她应该不是纯正的英国人。或许她来自英国的海峡群岛?只是她的眼睛和身上的某种特质总让宾厄姆太太怀疑她身上有俄罗斯血统。并不是因为她去过俄罗斯,而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那个宽宽的下颌”让她想起了鞑靼人。传言说拉特鲁布女士在温彻斯特有一家茶馆,不过经营失败了;她曾经当过演员,不过也没有成功;她买了一栋四间房的乡舍,与一个女演员同住,但她们总是吵架。事实上人们对她知之甚少,表面上看起来她黝黑、强壮、结实,穿着长罩衣在田野间大步行走,有时嘴里叼着烟,手上经常拿着鞭子,说着骂人的粗话————或许,她本就不完全是一个淑女?不管怎样,她对筹备活动很有激情。

    笑声消失了。

    “他们会表演吗?”曼雷萨太太问道。

    “表演、跳舞、唱歌,都有一点儿。”贾尔斯说。

    “拉特鲁布女士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斯威森太太说。

    “她让每个人都行动起来。”伊莎贝拉说。

    “我们的角色就是做观众,但那也是很重要的角色。”巴塞罗缪说。

    “我们也提供茶点。”斯威森太太说。

    “我们要去帮忙切面包和黄油吗?”曼雷萨太太问。

    “不,不,”奥利弗先生说,“我们是观众。”

    “有一年演的是《格顿婆婆的针》,”斯威森太太说,“有一年是我们自己写的剧本。铁匠的儿子————托尼?还是汤米?————他的嗓音最好听了。住在十字路口的埃尔希————她模仿得多像啊!把我们都模仿了,也就是巴特、贾尔斯、老福林西————就是我。人们都很有天赋,非常有天赋,问题是如何把天赋发挥出来?这就是拉特鲁布女士的高明之处。当然,有这么多英国文学作品可以选择,但是该如何选呢?通常下雨的时候我就开始数我读过的书和我还没有读过的书。”

    “把书弄得满地都是,也不收拾,”她哥哥说,“像故事中的小猪那样,又或者是小驴那样?”

    她笑了,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膝盖。

    “驴不能在干草和萝卜之间做出选择,只能挨饿。”伊莎贝拉解释道,她特意在姑姑和丈夫之间插入话题,因为后者讨厌今天下午这样的谈话。书打开了,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就坐在人群里。

    “我们就一直坐着”————“我们是观众。”今天下午,词语不再老老实实地连在句子里,它们跳出来,冲你挥动拳头威胁你。今天下午他不是来看村民们表演年度露天剧目的贾尔斯·奥利弗了,而是戴着镣铐被拴在一块岩石上,不得不被动地观看一场不可名状的恐怖表演。他把这一切写在脸上,伊莎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突然打翻了一杯咖啡,有一半是出于故意。

    威廉·道奇在杯子往下掉时接住了它,他在手里握了一会儿,转动杯子看了看。那模糊的蓝色印记像两把交叉的匕首,从底层的釉面来看,他知道杯子是英国货,可能是在诺丁汉制成的,时间大约是1760年。他看着匕首图案并得出这个结论时的表情,又轻而易举地让贾尔斯像把衣服挂在挂钩上一样把他的愤怒朝他宣泄。现如今,威廉·道奇,一个奉承者,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理智、理性的诚实之人,而是一个戏弄者和一个惹人愤怒的人、一个变化多端的人,为人挑剔又难以抉择,终日蹉跎美好的时光,不是一个会直截了当爱一个女人的男人————他的头和伊莎的头挨得很近————但他简直就是一个————这个词语,他不能在公共场合说,他噘起了嘴。他小手指上的图章戒指看起来更红了,因为他双手使劲握着椅把,使得手指上的肌肉变白了。

    “噢,太有意思了!”曼雷萨太太用她清亮的声音大声说。“什么都有一点儿,有歌唱,有舞蹈,还有一个由村民们自己表演的剧目。只是,我肯定这是她写的剧本。”说到这儿她把头转向一边的伊莎说,“是不是,贾尔斯太太?”

    伊莎脸红了,矢口否认。

    曼雷萨太太继续说:“对我而言,说实话,我没法将两个词语放到一起。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说起话来像个话匣子,而一旦握笔————”她做了个鬼脸,手指做出握笔的姿势,但是她这样握着的笔根本不愿在小桌子上挪动。

    “而且我的字————这么大————这么丑————”她又做了个鬼脸,放下手中隐形的笔。

    威廉·道奇小心地把杯子放回了碟子上。“而他,”曼雷萨太太说,就像他处理咖啡杯的这一系列完美的动作,同样他也具备精湛的书写技能,“写的字很漂亮,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很完美。”

    大家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威廉·道奇。他立即把双手放到口袋里。

    伊莎贝拉猜到了贾尔斯没有说出的那个词是什么。哎,如果他如那个词所说的那样他就有错吗?为什么要相互指责呢?我们相互了解吗?不是在此时,也不是在此地,而是在别的地方。这片乌云、这块硬壳、这份怀疑、这片尘土————她想组成一个韵律,但是没有成功。不过某个地方肯定会有太阳照耀,然后毫无疑问,一切都会变得清晰明亮。

    她猛地抽动了一下。又听到远处传来的笑声。

    “我想我听到他们说话了。”她说,“他们正在做准备,正在灌木丛里盛装打扮呢。”

    拉特鲁布女士在弯曲的白桦树之间来回踱步,一只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大张纸,她正在读纸上写的内容,她看起来像甲板上踱着步的司令员。那些有点倾斜别致的白桦树,银白色的树皮上带有黑色的手镯状的纹路,它们一棵棵延伸开去,远远的大概有一艘轮船那么长。

    会下雨吗,还是会天晴?太阳出来了,她遮挡住眼睛,拿出站在后甲板上的舰队司令该有的气度,当即她决定冒险在户外进行演出。疑虑消除了,她命令所有舞台道具必须从谷仓搬到灌木丛。工作完成。她来回踱着步,为晴好而不是下雨的天气担负着所有责任,而演员们则在灌木荆棘丛里换装。所以有笑声传出。

    衣服散放在草地上,厚纸板做成的王冠,锡箔纸做成的利剑,头巾是由六便士的洗碗布做成的,散布在草地上或者悬挂在灌木上。荫蔽处是一堆堆红色和紫色的道具,太阳光透射进来闪烁着银光。衣服吸引了蝴蝶的目光,红色和银色,蓝色和黄色散发出温暖和甜蜜。赤蛱蝶贪婪地吮吸着洗碗布头巾散发的味道,菜白蝶则畅饮锡箔纸上的冰爽。它们翩翩而来,尽情品味,然后离去,随意品尝着各种颜色。

    拉特鲁布女士停止踱步,环顾了一下现场。“(下一个剧本的)必要因素已经具备了……”她喃喃自语。因为下一个剧本总是在她刚写完前一个剧本后就初具雏形了。她用手遮着眼睛挡住阳光,看了看四周:蝴蝶盘旋飞舞、光线千变万化、孩子们在欢快地跳跃、母亲们则尽情地欢笑着————

    “不,我还没想好。”她咕哝了一句又重新踱起步来。

    他们私底下说她“专横”,就像他们说斯威森太太“年老脆弱”一样。她举止莽撞、身材矮胖,她脚踝厚实、鞋子结实,她用刺耳的口音大声宣布她当机立断做出的决定————所有这些都“让他们很恼火”。没人喜欢单独听她指挥,但是作为小团体他们又有求于她。总得有人来领头,这样他们也可以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要是下大雨呢?

    “拉特鲁布女士!”这会儿他们询问她,“这个怎么办?”

    她停止踱步。大卫和艾丽思各将一只手搁在留声机上,留声机必须藏起来,但是又必须放在离观众足够近的地方,这样观众才能听得到声音。她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盖满树叶的栅栏在哪儿呢?把它们拿过来,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说过他会负责。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在哪儿呢?看不见牧师人啊。或许他在谷仓里?“汤米,快去叫他来。”“汤米要在第一场出镜。”“那就贝丽尔去……”母亲们有异议了,一个孩子被选中了,而另一个却没有。金发比黑发更受青睐,这不公平。伊伯里太太不让范妮表演因为她得了荨麻疹,荨麻疹在村子里还有另外一种叫法。

    你可能认为波尔太太的小屋不是特别干净。上次战争时期波尔太太的丈夫还在战壕里作战,她却和另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这一切拉特鲁布女士都知道,但是不愿掺和进来。像一块掉进莲花池中的大石头,她跳进这张精致的罗网里,网被击碎,只有水底的根茎将她托起。虚荣心使人们变得很善变。男孩们想要更多的戏份,女孩们想要精致的服装,而费用必须控制在较低的水平,不能超过十英镑。因此拥护习俗的人觉得气愤,包裹在传统习俗里,他们不能像她一样认识到,洗碗布裹在头上在户外看起来比真正的丝绸更具魅力。于是他们在那里争论,但是她置身其外。她在白桦树林里踱着步,等待着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的到来。

    其他树都特别挺直,虽然不是十分规律,但是足以作为假想教堂中的圆柱,一个没有屋顶的教堂,一个室外的教堂。燕子们在匀整的树木之间飞来掠去,好像形成了一种俄式的舞蹈风格,只是不是伴着音乐,而是伴着它们自己才能听见的狂野心跳。

    笑声消失了。

    “我们必须耐心地掌控自己的灵魂。”曼雷萨太太又说话了,“需要我们帮忙搬椅子吗?”她一边提议,一边看了看身后的情况。

    坎迪什、一个花匠,还有一个女仆正在为观众们搬椅子,而观众们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曼雷萨太太抑制住了一个哈欠。他们都沉默不语,凝视着风景,仿佛这其中某一片田野里会发生什么事儿,把他们从这难以忍受的集体静坐、无所事事的负担中解脱出来。他们的想法和身体靠得太近,但是又不够近。他们各自觉得:我们不能随意地感知或思考,也不能随意地睡一会儿;我们离得太近,却又不够近。所以他们坐立不安。

    越来越热了,云层也消散了,阳光普照。暴露在阳光下的景色被抚平,归于寂静、一动不动,奶牛们也纹丝不动。砖墙不再形成荫蔽,却仍然挡住了一些热气。老奥利弗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头抽动了一下,一只手垂落下来,垂到离躺在他身旁草地上的猎狗头部一英寸的地方,然后他又猛地把手缩回来放在膝盖上。

    贾尔斯怒目而视,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眼睛盯着平坦的田野。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凝望着、注视着。

    伊莎贝拉感觉自己被囚禁了。穿过监狱的栏杆,穿过动摇他们心志的朦胧睡意,迟钝的弓箭射伤了她,先是爱之箭,紧接着是恨之箭,穿透了那些她也不知道是爱是恨的人的身体。她午餐时喝了葡萄酒,所以她清醒地意识到她对水的渴望。“一大杯凉水,一大杯凉水。”她重复着,仿佛看见闪光的玻璃墙体里有水。

    曼雷萨太太渴望放松,蜷缩在角落的垫子上,一张画报、一袋糖果,足矣。

    斯威森太太和威廉淡淡地看着风景,面容冷漠。

    真是太美了,要多么美的景色,才能占据眼和心,反射出阵阵涟漪,让思绪跟着荡漾,让这风景延伸直到一个转弯突然消失不见。

    曼雷萨太太屈服于睡意了,她猛地往前跌,摔倒在地上,然后她站起身来。

    “风景真好!”她大声说,佯装弹掉烟灰,实际上是掩藏哈欠。然后她叹了口气,假装她不是困倦,而是在表达她所感受到的与风景相关的某种情感。

    没有人回应她。平坦的田野闪耀着绿黄、蓝黄、红黄各种颜色,然后又是蓝黄。这循环往复的变化毫无意义、令人生厌、使人麻木。

    好像说话的时机恰好到了,又好像她之前承诺过的,这会儿是时候兑现承诺了,斯威森太太低声说:“来,来,我带大家看看这栋宅子。”

    她没有特别对哪一个人说这句话,但是威廉·道奇知道她是对他说的。于是他像一个突然被绳子拉直的玩具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真有精力!”曼雷萨太太半叹气,半打哈欠地说。

    “我有勇气跟着一起去吗?”伊莎贝拉自问道。他们要走了。她这会儿最想要的是冷水,一大杯冷水,但是现在她对水的渴望逐渐减弱,被她对其他人沉重的社会责任所压制。她看着他们离开————斯威森太太虽步履蹒跚却显得很轻快,道奇起身站直,他大步地走在她身边。两人沿着被晒热的围墙下的炽热的瓷砖路走着,直到走到房子遮挡下的荫蔽处。

    一盒火柴掉了————是巴塞罗缪的。他的手指松开了,盒子就掉了。他放弃了这个游戏,不愿被打扰,他把头偏向一边,一只手悬垂在猎狗的头顶上,他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斯威森太太在大厅里几张四脚镀着金边的桌子旁停了一会儿。

    她说:“这儿是楼梯,现在我们上楼吧。”

    她往上爬,先客人两级。他们往上爬,破裂的油画布上一条条黄色缎子呈现出来。

    “她不是我们的祖先,”当他们来到与两张画齐平的位置时,斯威森太太说道。“但是我们给了她祖先的待遇,因为我们认识她————噢,已经这么多年了。她是谁呢?”她注视着画面。“是谁画的?”她摇摇头。画中的贵妇人看起来平添了一股生气,如同宴会时有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感觉。

    “但是我最喜欢笼罩在月光里的她。”斯威森太太认真思考后说。他们继续上楼。

    爬楼梯使她稍有点儿喘气。她用手拂过楼梯间平台上那一排排破旧的书籍,就像在抚摸排箫。

    “从思想上来说,我们是这些诗人的后代……先生。”她低声说。她忘了他的名字,却选了他陪自己。

    “我哥哥说,为了获得荫蔽,他们面朝北建的这座宅子,而不是面朝南以获取充足的阳光,所以冬天这些书很潮湿。”她停了一下,“接下来是什么?”

    她停下脚步,那里有一扇门。

    她将门打开:“这是晨间起居室,是我母亲接待客人的地方。”

    在一个精致的带凹槽的壁炉架旁,面对面摆放着两把椅子。他往她身后看过去。

    她关上门。

    “继续,继续上楼梯。”他们继续往上爬。“他们不停地往上爬,”她气喘吁吁地说,仿佛看到了一支隐形行进的队伍,“继续往上爬就能上床休息了。”

    “一个主教、一个旅行者————我甚至忘了他们的名字。我没有在意,也忘了。”

    她在走廊的一扇窗户前停下来,拉开了窗帘。楼下是花园,浸润在阳光里,地上的青草绿油油的,闪闪发亮。三只白鸽在那儿卖弄风情,踮着脚尖挪着步子,像穿着舞会装的女士们一样雍容华美。它们粉色的小脚迈着极小的步子走在草地上,优雅的身躯也跟着一摇一摆。突然,它们展翅飞起,盘旋了几圈,然后飞走了。

    “现在看看卧室吧。”她非常响亮地敲了两下门,还把头偏向一边听室内有无动静。

    她小声说:“谁知道呢,有人在里面就不好了。”然后她推开了门。

    他则希望看到里面有人,赤身裸体,或者衣衫不整,或者跪在地上祈祷。但是房间里空无一人。这个房间非常整洁,有好几个月没人在这儿住过了,是一间空余的房间。梳妆台上摆着烛台,床罩也十分整洁。斯威森太太在床边停下脚步。

    “这儿,对,就是在这儿。”她轻轻地拍了拍床罩,“我就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瘫坐在床边,毫无疑问,在爬楼梯和高温的双重作用下,她累了。

    “然而我认为,我希望我们有其他生命。”她低声说,“我们活在别人的生命里……先生,我们活在其他事物里。”

    她说得很简明,她努力地说出这些话。她说话时好像不得不克服劳累,出于对一个陌生人,一位来客的友善她才不停地说话。她忘了他的名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先生”来称呼他了。

    家具是维多利亚中期的风格,可能是四十年代在马普莱斯买的。地毯上满是紫色的小点,一个白色的圆圈标记了洗手台旁边污水桶的摆放位置。

    他可以说“我叫威廉吗”?他想这样说。虽然年老体弱,她还是爬上了这些楼梯,向他讲述了她的想法,不管也不在意他是否会认为她充满矛盾、感情用事、愚蠢可笑。她还向他伸出手,帮他走上一级陡峭的楼梯,因为她预料到了他的困难。坐在床上,他听到她一边吟唱,一边摆动她的小腿。“来看我的海草,来看我的海贝,来看我的小鸟儿在栖息处跳来跳去”————这是一首哄孩子入睡的古老童谣。他站在角落的壁橱边,看到镜子里的她。他们两个人都像身体被隔离了一样,他们的眼睛冲镜子里各自的眼睛微微一笑,没有身体的眼睛。

    然后她从床上滑落下来。

    她说:“那么,接下来有什么呢?”然后她笃笃地跑到走廊上。有个房间的门开着,房间里的人都到花园里去了,这个房间就像一艘被全体成员遗弃的船。孩子们刚刚还在这儿玩————地毯中央还有一只带斑点的木马;保姆刚刚还在做针线————桌上有一块亚麻织布;小婴儿刚才还在婴儿床里躺着。现在床空了。

    “这是育儿室。”斯威森太太说。

    话语升华成了象征性的符号。“是我们家族的摇篮。”她似乎在说。

    道奇穿过房间来到壁炉边,看着钉在墙上的《圣诞年刊》上的纽芬兰犬。房间充满着温馨甜蜜的味道:有衣服烘干的味道、牛奶的味道、饼干和温水的味道。那张画的名字叫“好朋友们”。门外传来一阵声音,他转过身,这个年老的女人已经漫步到了走廊,身体倚靠在窗边。

    为了回来的人方便,他没有关门,然后来到她身边。

    窗户下的院子里,汽车一辆接一辆相继到达,窄窄的车顶摆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块块地砖。司机们跳下车,年长的女士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动她们穿着银色搭扣鞋和黑丝袜的双腿,年长的男士们则穿着条纹裤装,着短裤的年轻男孩们从一边车门跳了下来,穿肉色丝袜的姑娘们从另一边走下来。黄色的碎石因为车轮碾压而发出咕噜声。观众们陆续到达。他俩从窗户边看着这一切,像两个逃学的学生,远离人群。他们的半个身子都露在窗户外面。

    这时刮起了一阵微风,所有平纹细布窗帘都飘出了窗外,像是某位高贵的仙女在其他神仙的簇拥下起身,整理了一下琥珀色的衣裙,而其他的神仙看到她起身离开,便笑了,他们的笑声跟着她一起飘散开来。

    斯威森太太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因为微风把她的头发拨乱了。

    “……先生”她开始说。

    “我叫威廉。”他打断道。

    听到这个她露出了令人着迷的、女孩般的笑容,仿佛风儿把她冷淡的蓝色双眼晕染成了琥珀色。

    她道歉地说:“威廉,我把你从朋友中带走,因为我感觉这个伤口紧绷得难受……”她摸着瘦削的额头,上面有一条青筋像一条扭曲的蓝色虫子,但是她深陷在眼眶里的双眼依然闪烁着光芒。他只看得见她的眼睛。他很想在她面前跪下来,亲吻她的手,然后说:“上学的时候他们把我按在装脏水的桶里,斯威森太太;当我抬头时,整个世界都是脏的,斯威森太太;后来我结婚了,但是孩子却不是我的,斯威森太太;我不像个男人,斯威森太太;而像草丛里一条忽隐忽现,思想分裂的卑劣小蛇,斯威森太太,正如贾尔斯看穿的那样。但是你治愈了我……”他很想这样说,却什么也没说。微风徐徐地穿过走廊,吹动着窗帘。

    他和她再一次往下看着那些在门口形成新月形状的黄色碎石。她项链上的十字架吊坠因她探身窗外而晃荡着,阳光正好照耀其上。她怎么可以让自己背负那个闪耀标志的重负呢?如此情绪变化无常,思维游移不定,这个形象使她变得多么沉重?在他看来,他们不再是逃课的学生。车轮的咕噜声变成了话语,仿佛在说:“快点,快点,快点,不然要迟到了。快点,快点,快点,不然最好的座位都被占了。”

    “噢,”斯威森太太大叫道,“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来了!”他们看到了牧师,他高大魁梧,手拿围栏,布满树叶的围栏。他带着权威人士的神气迈着大步穿过汽车走了过来,人们都在等待、期盼着他的到来,而现在他来了。

    斯威森太太说:“是时候加入————”她没把话说完,她脑子里好像有两种不同的思维,像草地上飞起的鸽子,一只向左一只向右。

    观众们正在赶来。他们像溪水一样沿着乡间小路流淌过来,然后在草地上散开。他们当中有年老的,有正当壮年的,还有孩子。如菲吉斯先生可能观察到的那样,他们当中有最受尊重的家族的代表————丹顿宅的戴斯一家、奥斯维克宅的威克姆一家等等。一方面有些家族已经在那儿住了几百年了,从没卖出过任何土地。另一方面也有新来者,比如曼雷萨一家,他们还把旧房子装修一新,新添了几间卧室。还有一些杂乱的散户,如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听说他退休了,靠着茶叶种植园的退休金过活。他没有什么财产,自己做家务和照看花园。临近在建一家汽车工厂和小型飞机场,因此吸引了一些未婚的流动居民。还有像佩奇先生这样的人,他是个记者,来自当地的报社。然而粗略地来说,要是菲吉斯亲自到场点名,可能的情况是,一半的男士女士们都会说:“到,我是代替我祖父或者曾祖父而来。”此时此刻是1939年6月某一天下午的三点半,他们相互打招呼,找座位就座时看是否可以找一个相邻的她脑子里好像有两种不同的思维,像草地上飞起的鸽子,座位。他们说:“派伊斯康纳丑陋的新房子呀!多么难看呀!还有那些平房!————你们看见过吗?”

    要是菲吉斯点村民的名字的话,他们也同样会回应。桑兹太太姓艾利夫,坎迪什的母亲是佩里斯家的一员。教堂墓地里的绿色小土丘就是他们家的地下排水系统冲积而成的,几百年下来排水系统使得土壤变得松散。诚然,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在教堂点名的时候会有人缺席。而当他点名有人缺席的时候,他就把过错都归于摩托车、公共汽车和电影。

    一排排椅子已经在平台上摆好,有轻便的折叠躺椅、镀金椅、租来的藤椅和固有的庭院长椅。有足够多的椅子让每个人都能就座,但有人更喜欢坐在地上。当拉特鲁布女士说这是“室外演出的最佳地点”时,她说的确实是实话。草坪像电影院的地板一样平整,隆起的平台是一个天然的舞台,周围的树木像柱子一样护住舞台,以天空为背景观众可以更好地看清人形。至于天气,结果与人们预料的相反,天气很好,一个完美的夏日下午。

    卡特太太说:“太幸运了!去年……”然后演出开始了。这个到底是不是演出的声音呢?噗噗、噗噗、噗噗的声音从灌木丛中传来,这是机器出问题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有些人赶紧坐下,其他人内疚地停止说话,所有人都看着灌木丛里的动静,因为舞台上空无一人。噗噗、噗噗、噗噗,机器在灌木丛里发出声音。他们看起来有点担心,有人赶紧把没说完的话说完。这时一个穿粉色礼服、如玫瑰花蕾般美丽的小女孩(由菲利斯·琼斯饰演)走上前来,站在一块装饰着树叶的海螺壳后面的垫子上,大声说:

    乡绅们、乡民们,大家好……

    所以演出开始了,或者这是序幕?

    感谢你们来此参加我们的盛宴(她继续说)

    大家可以看到,这是一场露天表演

    来源于我们大不列颠岛的历史。

    我是英格兰……

    “她是英格兰。”他们悄声说。“开始了。”“序幕开始了。”他们继续说,一边低头看节目单。

    “我是英格兰。”她又大声说,然后停下来不说话了。

    她忘词了。

    “听啊!听啊!”一个穿白色马甲的老男人兴致勃勃地说,“好!好!”

    “诅咒他们!”拉特鲁布女士藏在树后骂道。她逐个看了一下前排观众的情况,他们都瞪着眼睛,好像暴露在霜冻中蔫了一样,凝固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动弹不得。只有牧牛人邦德看起来自然得体。

    “音乐!”她用手势示意,“音乐!”但留声机还是“噗噗、噗噗、噗噗”作响。

    “一个新生儿……”她提示说。

    “一个新生儿,”菲利斯·琼斯继续说,

    从海上而来

    那有狂风骤雨掀起的巨浪

    把这个岛屿

    与法国和德国隔绝。

    她朝身后看了一眼,留声机仍在发出噗噗、噗噗、噗噗的声音。一长队穿着粗麻布上衣的村民开始在她身后的树木之间进进出出。他们在唱歌,但是观众一个字儿也听不到。

    “我是英格兰”,面对着观众,菲利斯·琼斯继续说,

    现在又小又弱

    如大家所见,还是个孩子……

    她的话像一阵坚硬的小石头雨击打着观众。曼雷萨太太坐在正中间,她笑了,但笑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像要裂开了一样。在她、唱歌的村民和说话的孩子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空白。

    噗噗、噗噗、噗噗,那台留声机发出的声音就像大热天里工作的玉米收割机发出的声音。

    村民们正在唱歌,但是有一半的歌词被风吹散了。

    切断道路……我们爬上……山顶。在山谷底下……母猪、野猪、阉公猪、犀牛、驯鹿……挖土耕种,挖到了山顶 ……研磨石头之间的植物根茎 ……研磨玉米 ……直到我们也……躺倒在地————底————下———— ……

    歌声逐渐消失。留声机又噗噗、噗噗、噗噗地响开了,最后终于碾出了一首曲子!

    全副武装对抗命运

    英勇的罗德里克

    全副武装英勇善战

    无所畏惧果敢坚毅

    信心坚定慷慨激昂

    看这些勇士———— 他们来了

    ……

    这首宏大流行的曲调震耳欲聋。拉特鲁布女士在树后观察着一切。观众们全身的肌肉放松了,沉默被打破,中间那个肥胖的女士开始用手在椅子上打拍子,曼雷萨太太正在哼唱:

    我家在温莎,在一家酒馆附近

    酒馆的名字叫“皇家乔治”

    嘿,男孩们,信不信由你们

    我可不想你们问……

    她漂浮在流淌的乐曲中,流露出尊贵、自足、愉悦。这个野孩子是庆典上的女王。演出开始了。

    然而演出受到了干扰。“哦,”拉特鲁布女士在树后低声咆哮说,“这些打岔的事儿真是折磨人!”

    “对不起,我迟到了。”斯威森太太说。她努力穿过人群坐到她哥哥旁边的一个座位上。

    “这都是关于什么的?我错过了序幕。英格兰?那个小女孩?现在她走了……”

    菲利斯走下了垫子。

    “这是谁啊?”斯威森太太问道。

    她是希尔达,木匠的女儿,她这会儿站在英格兰刚刚站过的垫子上。

    “噢,英格兰已经长大……”拉特鲁布女士提示道。

    “噢,英格兰已经长大成一个女孩。”希尔达高声唱着。

    (“声音真动听!”有人大喊。)

    头上戴着玫瑰

    野玫瑰,红玫瑰

    她徜徉在小巷里

    挑选一个花环作为头饰。

    “垫子?太感谢你了。”斯威森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把垫子塞到背后。然后她把身子向前倾。

    “我认为这是乔叟时代的英格兰,她在采花庆祝,采集坚果,她头上戴着花儿……但是那些从她身后经过的人————”她指向他们,“(他们是)坎特伯雷的朝圣者吗?快看!”

    村民们一直在树林之间进进出出。他们在吟唱,但是观众只听得见一些零星的歌词“……在草丛里磨出车辙……在巷道里建房子……”风吹散了歌词的连接词,然后当他们到达尽头那棵树时,可以听到他们在唱:

    到圣人的神殿去……到坟地去……爱人们……信徒们……我们来了……

    他们聚集到一起。

    然后是一阵沙沙声和干扰声,还有椅子往后搬动的声音。伊莎回头看了看,罗伯特·海恩斯先生和他的太太到了,他们在来的路上因为汽车抛锚而耽搁了。他坐在右边,在她后面几排的位置,穿着灰色的衣服。

    同时那些朝圣者向坟地表达完他们的敬意之后,好像在用耙子抛干草。

    我亲了一个女孩却让她走了

    又把另一个推倒在

    稻草和干草堆里……

    ————他们一边唱着歌,一边铲起和抛下看不见的干草,而她再一次环顾四周。

    “英国历史上的场景。”曼雷萨太太向斯威森太太解释说,她声音很愉悦,说得很大声,好像斯威森太太耳聋了一样。“快乐的英格兰。”

    她使劲地鼓掌。

    唱歌的村民快速地跑进了灌木丛。曲调停止了,噗噗、噗噗、噗噗,留声机又响开了。曼雷萨太太看着节目单,他们若不省略一些内容,表演得持续到午夜。早期英格兰、金雀花王朝、都铎王朝、斯图亚特王朝————她把这些都用记号标了出来,但是她可能还忘了一两个。

    “很有雄心,是不是?”等待的时间里,她对巴塞罗缪说。留声机还在那儿噗噗、噗噗、噗噗,他们能交谈吗?他们能走动吗?不行,因为演出还在继续。然而舞台是空的,只有奶牛在牧场缓缓地走动,只可以听到留声机针头的滴答声。滴答声似乎把观众们团结在一起了,但他们一个个都昏昏欲睡。没有任何东西出现在舞台上。

    “我都不知道我们的风景看起来这么美好。”斯威森太太低声对威廉说。她不知道吗?孩子们、朝圣者、朝圣者后面的树林、树林后面的田野————这一切可见的美好都让威廉感叹不已。滴答、滴答、滴答,留声机还在响着。

    “拖延时间。”老奥利弗低声说。

    “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存在的,”露西喃喃地说。“我们拥有的只是当下。”

    “这不就够了吗?”威廉自问。此刻的美好————这不就够了吗?但此刻伊莎显得坐立不安,她裸露的棕色手臂紧张地伸向头顶,还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体。“不,对我们这些拥有未来的人也是不存在的。”她似乎在说,未来扰乱我们的当下。她在找谁呢?威廉也转过身,跟随她的眼睛,只看到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男人。

    滴答声停止了。留声机里传出来一支舞曲。跟着曲子,伊莎低声哼唱:“我想要什么?离开这没完没了的日日夜夜,去一个没有分离的地方,那儿只有眼与眼的真诚相遇————和……噢,”她大叫道,“看她!”

    大家都大笑着鼓掌。从灌木丛后面走出来的是伊丽莎白女王————由特许经营烟草的伊莱扎·克拉克扮演。她真的是乡村商店里那个克拉克太太吗?她妆容华丽,头上挂满珍珠饰品,她从一个巨大的轮状衣领里抬起头来,她身上披着光滑亮泽的绸缎,便宜的胸针像猫眼石和虎眼石一样闪亮发光,珍珠往下垂,披肩看着由银线织布制作而成————而实际上是擦洗炖锅的棉布。她看起来恰好与所饰角色的年龄相仿。站上放在舞台中央充当海洋岩石的肥皂盒时,她的体型让她看起来像个庞然大物。在商店里,她手臂一挥就能够到一块培根或者拖动一桶油。有那么一瞬间,她站在盒子上,身后是蓝天和流动的白云,她看起来居高临下,十分引人注目。风加大了。

    这片伟大土地的女王……

    ————这是在喧闹的欢笑声和掌声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是船队和大胡子男人(她大声叫嚷)

    霍金斯,佛罗比舍,德雷克的女主人,

    他们把橙子、银锭、

    大量的钻石、达克特金币

    卸载在西面的码头上————

    (她用拳头指着烈日下的蓝色天空)

    所有建筑尖顶、塔尖和皇宫的女主人————

    (她朝宅子挥动手臂)

    莎士比亚也为我歌唱————

    (一头牛哞哞叫,一只鸟叽叽喳喳。)

    绿树林中,荒野山林,(她继续说道)

    欧歌鸫欢快地歌唱,赞美英格兰,赞美女王,

    从温莎到牛津

    花岗石和鹅卵石上

    勇士、爱人

    战士、歌者

    大声的欢笑,低声的欢笑。

    灰色头发的小孩

    (她伸出黑黝黝、强壮有力的手臂)

    满足地张开手臂

    迎接从岛上归来

    历经海难的勇士……

    这时风用力地拉扯着她的头饰,一个个的珍珠环使得头饰头重脚轻。她不得不用手稳固一下快要被吹跑的花环。

    “笑声,大笑声。”贾尔斯嘀咕着。留声机上曲调左右摇摆,像是陶醉在欢乐当中。曼雷萨太太开始用脚打着拍子,并且一起哼唱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她大叫道。“老家伙依然保有活力!”她以一种自我放纵的方式,放荡地说出了这首歌里的歌词,就算粗俗,但却对台上的伊丽莎白时代有很大的帮助。因为轮状衣领的别针松了,而且伟大的伊莱扎忘记了台词。但是观众们笑得如此大声,所以无伤大雅。

    “我恐怕不在最好的思维状态。”贾尔斯伴着同一首曲调喃喃地说。歌词在脑海里浮现————他记得“一只伤痕累累的梅花鹿遭受了世界上最残酷的鄙视,瘦削的身体如同被荆棘刺中……它被逐出了欢庆,音乐变得具有讽刺意味……猫头鹰尖声叫唤,驱赶着墓地的幽灵,常春藤嘲笑他,轻轻拍打着窗玻璃……因为他们死了,而我……我……我。”他重复着,忘词了,他怒目瞪着露西姑姑,而她伸长脖子往前倾着,看得目瞪口呆,正用她瘦骨嶙峋的双手鼓掌。

    他们都在笑什么?

    很明显是在笑艾伯特,村里的傻子。没有必要为他准备舞台服。他来了,表现得完美无缺。他缓缓地穿过草地,好像在拖地,割草坪。

    我知道山雀在哪儿筑巢,(他开始唱道)

    在矮树篱里。我知道,我知道————

    有什么我不知道吗?

    你们所有的秘密,女士们,

    还有你们的,男士们……

    他一路在前排的观众面前又蹦又跳,依次向他们抛媚眼。这会儿他正在拽伊莱扎的裙子,她拍了一下他的耳朵,他捏了一下她的背,他非常享受这一切。

    “艾伯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巴塞罗缪咕哝着。

    “希望他不会发作。”露西低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艾伯特一边傻笑,一边围着肥皂盒又蹦又跳。

    “村里的傻子。”一个强壮的黑人女士————埃尔姆赫斯特太太悄声说。她来自十英里以外的村庄,他们那儿也有一个傻子。这可不好,假如他突然做出什么糟糕的事情呢?他在那儿拉扯女王的裙子。她用手半遮掩住眼睛,万一他真做出什么糟糕的事情呢?

    蹦蹦,跳跳,(艾伯特继续唱道)

    从窗进,从门出,

    那只小鸟听到了什么?(他用手指吹口哨)

    看!有一只老鼠……

    (他看起来像在草丛里追赶老鼠)

    现在钟声敲响了!

    (他站直了,鼓起双颊像在吹一个蒲公英时钟)

    一、二、三、四……

    然后他匆匆离开,好像他的戏份已经结束。

    “很高兴这场戏结束了。”埃尔姆赫斯特太太边说,边把手拿开露出脸来。“接下来是什么?会是什么场景呢?”

    帮佣们手持栏杆,快速地从灌木丛里跑出来,用纸糊的隔板做城墙,圈住了女王的宝座,他们还在地上撒满了灯芯草。之前在后台庄严行进和吟唱的朝圣者们,这会儿聚集在肥皂盒上的伊莱扎身边,仿佛要扮演一场戏里的观众。

    他们要在伊丽莎白女王面前演一场戏吗?这个或许是环球剧场?

    “节目单上怎么说的?”赫伯特·温思罗普太太问道,并往上举了举她的长柄眼镜。

    她咕哝着浏览了一下节目单。是的,这是一场戏中的一个场景。

    “关于一个假公爵和一个女扮男装的公主的故事。长期失联的继承人原来就是那个乞丐,他脸颊上的一颗痣道出了实情。还有卡琳西亚————也就是公爵的女儿,只是她在一个洞穴中走丢了————爱上了费迪南多,费迪南多还是个男婴的时候被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放在一个篮子里。最后他们结婚了。我想大概的剧情是这样。”她说着,从节目单上抬起头来。

    “戏剧开演。”伟大的伊莱扎发出命令。一个丑陋的老太婆蹒跚着向前走来。

    (“来自终点宅的奥特太太。”有人低声说。)

    她坐在一个包装箱上,做出一些动作,先是抚平她蓬乱的头发,然后左右摇晃,好像她是一个坐在炉子旁边又脏又丑的老太婆。

    (“这个丑老太婆救了合法继承人的性命。”温思罗普太太解释说。)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她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我记得,现在对我来说不论夏天或冬天都一样。

    你说阳光照耀?我信你,先生。

    “噢,但是现在是冬天,外面大雾弥漫”

    对埃尔斯佩思来说,夏天或冬天,

    都是在炉边,在炉边的角落里,向她的念珠诉说。

    我有理由向它们诉说

    每一个念珠(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拿起一颗念珠)

    代表一桩罪恶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在鸡叫之前,

    然而在他离开我之前鸡的确是叫了————

    那个人用头巾遮住脸,双手沾着鲜血,

    还有篮子里的孩子。

    “嘻嘻!”他发出婴儿般的声音,好像在说“我要玩具”

    可怜的小鬼头!

    “嘻嘻,嘻嘻!”我不能杀他!

    因此,圣母玛利亚请原谅我

    在鸡叫之前犯下的罪过!

    黎明时分我悄悄来到小溪边,

    那儿有海鸥盘旋,白鹭屹立

    像一个沼泽边缘的木桩……

    是谁?

    (三个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上舞台,用威胁的口气对她说)

    ————“先生们,你们是来折磨我的吗?”

    这只手臂上几乎没什么血,

    (她从破烂的衣裙里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

    请圣人们保我周全!

    她大叫,他们也大叫,所有人一起大叫。声音如此之大,很难辨别他们在说什么,但听起来显然是:“她是否记得二十年前把一个摇篮里的婴儿藏在灯芯草丛间的事情?一个放在篮子里的婴儿,丑老太婆!一个放在篮子里的婴儿?”他们大叫。“狂风咆哮,鸬鹚尖叫。”她回应。

    “这只手臂上几乎没有什么血。”伊莎贝拉重复说。

    她听到的就这些。台上的情况如此混乱,老妇人的耳聋和年轻人的大叫是何用意,还有她一点也看不懂的混乱的情节。

    情节重要吗?她扭动身体往右后方看过去。情节只是为了引发情感,而世上只有两种情感——爱和恨。没有必要为情节迷惑不解,或许拉特鲁布女士设置这一快刀斩乱麻的情节就是那个意思。

    别因情节而烦恼,情节什么都不是。

    然而剧情怎样了?王子来了。

    王子卷起他的袖子,丑老太婆认出了他脸上的那颗痣,吃惊地退到椅子里,大声尖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接下来是相认。年轻的王子(艾伯特·佩里饰)在丑老太婆的怀里几乎要窒息了。然后他突然挣脱了拥抱。

    “快看那儿,她来了!”他叫道。

    他们都往那个方向看过去————西尔维娅·爱德华兹穿着白色的丝缎裙子出场了。

    谁来了?伊莎看了看。夜莺的歌声?黑夜黑色眼睛里的珍珠?惹人怜爱。

    所有手臂都举起来了,所有人都盯着看。

    “嘿,亲爱的卡琳西亚!”王子跟她打招呼,把帽子拿在手中挥舞。她抬起头,回应他:

    我的爱人!我的殿下!

    “这就够了,够了,够了。”伊莎重复着。

    接下来都是冗词、赘语。

    此时由于前面的场景演完了,丑老太婆重重地坐回到椅子里,念珠垂挂在她的手指上。

    快看那边的老太婆————老埃尔斯佩思病了!

    (他们围过来)

    她死了,先生们!

    她躺下去就没有生命了。人群散开。让她安息吧。对她来说现在夏天或冬天都一样了。

    平静安息是第三种情感,爱、恨、平静,这三种情感构成了人生的层次。现在牧师走上前来做赐福祈祷。棉花做的假胡子使他说的话听起来不是很清楚。

    从生活这一团乱麻中,释放她的双手

    (他们松开了她的双手)

    她犯过的错,从此不用再记起。

    呼叫知更鸟和鹪鹩。

    往你深红色的柩衣上撒上玫瑰。

    (花瓣从柳条编织篮里撒落)

    盖住尸体。安息吧。

    (他们盖住了尸体)

    对你们,美丽的人儿(他转向幸福的小情侣)

    愿上帝赐福予你们!

    在嫉妒的太阳升起来之前赶快离开

    夜晚的帷幕拉开了,音乐响起来

    天堂的自由之风会带你们进入梦乡!

    领舞!

    留声机发出刺耳的声音。公爵、牧师、牧羊人、朝圣者和男佣手牵着手跳起舞来。傻子在人群中跳进跳出。手拉手,头碰头,他们围着伊丽莎白时代的这个高贵的女王跳舞,女王由站在肥皂盒上的克拉克太太扮演,而克拉克太太获准出售烟草。

    混乱的人群,混杂的音乐,对威廉来说,这是令人神往的场景:斑杂的光线和阴影落在那些穿着单薄、色彩鲜艳的衣服的演员身上,他们跳跃、摇晃、摆动双腿和双臂。他一直鼓掌直到把手拍疼才停下来。

    曼雷萨太太也大声鼓掌。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就是女王,而他(贾尔斯)是傲慢的英雄。

    “太棒了!太棒了!”她大声叫道,她的热情使得那个傲慢的英雄在座位上紧张地扭动。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很有名的太太,她与当地贵族的婚姻因为他毫无价值的头衔而毁灭,他的姓氏在现在这个教堂还是一片荆棘和野蔷薇丛生的荒地时就已经存在了————她如此具有原住居民的特色,所以即使因为关节炎而残疾,她的身体仍然像一个粗野的、喜欢夜间活动的动物(现已几近灭绝)————她大声地鼓掌和欢笑————像受到惊吓的松鸦突然大笑。

    “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她双手扭曲,没戴手套。

    五朔节的庆祝、五朔节的庆祝,他们大喊。蹦蹦跳跳,环绕转圈,五朔节的庆祝、五朔节的庆祝……

    歌词是什么不重要,谁唱了什么也不重要。他们不停地旋转,陶醉在音乐声中。然后,树后的拉特鲁布女士给出一个手势,舞蹈停止了,一个队列形成了。伟大的伊莱扎从肥皂盒上走下来,女王手握裙子,迈着大步,被公爵和王子环绕,身后跟着手牵手的恋人,傻子艾伯特在人堆里钻进钻出,队伍最后是棺材架上的尸体,伊丽莎白的时代过去了。

    “可恶!该死!下地狱吧!”怒气冲冲的拉特鲁布女士的脚趾踢到了树桩上。她就栽在这儿,到这儿是幕间休息。她在小屋写这些杂乱内容的时候,她已经答应在这个地方切剧。她是观众的奴隶,屈服于桑兹太太对于茶歇和晚餐的抱怨,她便忍痛割爱在这里结束。正如她已经酝酿好的情绪,此刻全部倾泻出来。所以她示意:菲利斯!一经召唤,菲利斯便再次站上了舞台中央的垫子。

    乡绅们和乡民们,大家好(她大声说)

    我们的表演完毕,这一幕已经结束。

    老太婆和年轻恋人的日子过去了。

    花蕾绽放了,花儿凋落了。

    但是很快将是另一个黎明。

    作为时间的孩子,我们异常渺小

    但它安排好了一切,你们会看到的,

    你们会看到的……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没有人在听,观众们低着头,看到节目单上写着“幕间休息”。她的台词被削减了,扩音器用简明的英语宣布:“幕间休息。”半个小时的下午茶时间。然后留声机开始播放响亮的音乐:

    全副武装对抗命运

    英勇的罗德里克

    无所畏惧果敢坚毅

    信心坚定慷慨激昂……

    听到音乐,观众们开始骚动。一些人轻快地站起来,其他人则弯下腰去取拐杖、帽子和手袋。就在观众们起身转身的工夫,音乐也换调了。它反复有节奏地咏唱:我们解散了。像一首悲歌:我们解散了。像一首悼念曲:我们解散了。伴着音乐,他们蜂拥散开,给草地点缀上了斑斓的色彩,穿过草坪,走上小路:我们解散了。

    曼雷萨太太喜欢上了这个旋律。我们解散了。“自由大胆,无所畏惧”(她把折叠椅推开)。“男孩女孩们”(她朝身后瞥了一眼,但是贾尔斯已经转过身去)。“跟上,跟上,跟上我……噢,帕克先生,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我要去用茶点了!”

    “我们解散了,”伊莎跟着她,哼着曲调,“都结束了。波浪退去,将我们搁浅,孤立无援。只身一人,困于碎石滩上。情感的三个层次也破碎了……跟上人群吧。”(她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穿灰色衣服的男人在冬青树边的人群中消失了)“跟着那个老娼妇,”(她是指前面曼雷萨太太结实、花哨的外形)“去用茶点。”

    道奇仍留在原地。他喃喃自语:“我是走还是留?悄悄溜去别的地方?或者跟随、跟随、跟随这散去的人群?”

    “我们解散了”,歌声似哭声,“我们解散了”,在流动的人潮中,贾尔斯像根柱子一样留在原地。

    “跟随?”他把椅子往后一踢。“跟随谁?去哪里?”他穿浅色网球运动鞋的脚踢在木头上。“哪儿也不去,哪里都不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一个人坐在猴谜树下,他站起身低声抱怨说:“她脑子里想什么呢?是什么样的想法?是什么使她赋予古代的故事这样的魅力————这种虚假的魅力,还让他们爬呀爬,爬上这颗猴谜树?”

    “我们解散了”,歌声变成了哀嚎,“我们解散了”。他转过身慢慢地跟在散去的人群后走着。

    露西从座位底下取回手袋,冲她哥哥尖声叫道:

    “巴特,亲爱的,跟我一起……还记得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在婴儿室演的戏吗?”

    他记得,那个游戏叫“红色印第安人”,道具是包裹在卵石花纹纸里的芦苇字条。

    “但是对我们来说,我的老辛迪,”他捡起帽子,“游戏结束了。”他的意思是,与之相伴的那些光辉,获得的关注和手鼓的节拍都逝去了。她挽着他伸出的手臂,俩人一起漫步离开。那个记者佩奇先生,记录说这是“斯威森太太和巴塞罗缪·奥利弗先生”。然后他转过身,又记录下“哈斯利普庄园的哈斯利普女士”。据他观察,这位坐轮椅的老年女士已由她的男仆推着跟在队伍后面。

    伴随着灌木丛里留声机播放的告别音乐,观众们离开了。“解散了”,歌声哭诉着,“我们解散了”。

    于是拉特鲁布女士从藏身之处出来了。人群在草地上和碎石路上流动、涌动,有那么一会儿,她还是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了————这四散开去的人群。有二十五分钟时间,难道她没让他们意识到吗?这其中蕴含的一个想法是:从痛苦中解脱……哪怕是一会儿……一会儿。音乐在播放完最后一个词语(我们)解散了后就消失了。她听到微风沙沙吹过树枝的声音,她看到贾尔斯·奥利弗背对着其他观众,科布斯康纳宅的科贝特也背对着观众。她没有让他们明白。这是一场失败,又一场该死的失败!如同平常,她把想法暂时放到一边,转身大步朝演员们走去,他们在地势低洼的灌木丛里换装,那儿的蝴蝶们欢快地吮吸着锡箔纸做成的宝剑,那儿放在阴暗处的抹布像一摊黄色的液体。

    科贝特拿出手表一看,离七点还有三个小时,那么去给植物花卉浇点水吧。他转身离去。

    贾尔斯把他的折叠椅放好后, 也转身走了,是朝另一个方向走的。他抄了一条小路从田间去谷仓。在这干旱的夏季,田间小路上都铺满了像砖块一样硬的石子。他踢了一颗黄色的硬石头,一颗锋利的石头,边缘像是被野蛮人打磨过,像利剑一样锋利。那是一颗野蛮时代的石头、一颗史前的石头。踢石头是孩子们的游戏,但他还记得那些规则。根据游戏规则,一颗石头,且是同一颗石头,必须被踢进球门。球门可以是一张门或一棵树。他一个人玩着,以谷仓门作为球门,踢十次。第一脚踢的是曼雷萨(欲望),第二脚踢的是道奇(变态),第三脚踢的是他自己(懦弱),第四脚、第五脚和其他几脚也都是踢他的懦弱。

    踢了十下他进球了。草地上躺着的,那个盘成橄榄绿圆环的是一条蛇。死了吗?没有,只是它嘴里卡着一只蟾蜍。蛇没有办法下咽,蟾蜍也没法善终。一阵痉挛使蟾蜍的肋骨开始收缩,鲜血渗透出来。这是一场反向的分娩————是一种畸形的错位。于是,他抬起脚,踩在它们身上。卡着的那一团被踩碎了,滑了出来。白色帆布的网球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鲜血。这是他的发泄动作,发泄使他得到解脱。鞋上带着血迹,他大步朝谷仓走去。

    谷仓,高贵的谷仓,七百多年以前就建造起来的谷仓,让一些人想起一座古希腊的神庙,让另一些人想起中世纪,大部分人想起一个比自己时代更长远的年代,但它却几乎不会让任何人想起现在,里面空无一人。

    大门敞开着。一束光线像一面黄色的旗帜从屋顶斜射到地面,用加冕礼上剩下的纸玫瑰做成的花彩装饰从屋梁上垂下来。谷仓里有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个茶罐,一些盘子、杯子、蛋糕、面包和黄油,从一头摆到了另一头。谷仓里没有人,老鼠们悄悄地从洞里钻进钻出,或者站直身子小口小口地噬咬东西,燕子们正忙于在屋梁上的巢穴里捡拾干草,无数只甲虫和各种各样的昆虫在干木头上打洞,一只流浪的母狗把堆放麻袋的黑暗角落变成了幼犬们休息的场所。所有这些动物的眼睛,不论是睁大的,还是眯着的,有些适应了光线,其他的适应了黑暗,它们从不同的角度和边缘张望着。细微的噬咬声和沙沙声打破了寂静。食物香甜可口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一只绿头苍蝇落在蛋糕上,将头上的短触角刺进蛋糕的黄色脆皮里;一只蝴蝶在一个阳光照射下的黄色盘子里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但是桑兹太太来了。她从人群中挤出来,越过转角,看到了谷仓敞开的大门。不过她从来看不到蝴蝶,老鼠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厨房抽屉里的小黑球;而飞蛾,她会一把抓在手里往窗外扔;母狗们只会让她想起举止失当的年轻女佣。若是有一只猫,她应该就看到了————不管什么样的猫,哪怕是一只尾部有兽疥癣的饿猫,也能打开她这没有孩子的人的情感闸门,但是这儿没有什么猫,谷仓里空无一人。她希望能赶在人群到来之前,先到达谷仓准备甜点和茶水,于是她一阵狂奔,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谷仓。蝴蝶和绿头苍蝇飞走了。

    跟她一起飞奔而来的还有一群仆人和帮手,他们是大卫、约翰、艾琳和洛伊斯。水烧开了,水蒸气冒出来了,蛋糕也切好了。燕子从一个屋梁俯冲到另一个屋梁。人群进来了。

    “这个精致的旧谷仓……”曼雷萨太太说着,停在了门口。她不能抢在村民的前面,那就静静地站着欣赏谷仓的美丽吧,然后让其他人先进去,自己则在一旁凝望。

    “我们在莱索姆也有一个,和这个很像。”帕克太太说,她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停下脚步,“又或许没有这么大。”她又说道。

    村民们踌躇不前,犹豫了一下,三三两两地走了过去。

    “还有精美的装饰……”曼雷萨太太说,她环顾四周,想找一个人向其诉说她的赞美。她站在那里微笑着、等待着。斯威森太太进来了,她也在凝望,但不是对着谷仓的装饰,很明显是对着燕子。

    “它们每年都会来,”她说,“都是同一群燕子。”曼雷萨太太友善地笑笑,迁就这位老太太奇异的想法,她可不觉得每年都是同一群鸟。

    “我猜这些装饰是加冕礼上留下来的。”帕克太太说,“我们也庆祝了,我们建了一个乡村大厅。”

    曼雷萨太太大笑,她想起了什么。一件逸闻趣事到了她嘴边,为了庆祝加冕典礼,有个镇建了一个公共厕所,镇长如何……她可以讲这个故事吗?不可以。那个凝视着燕子出神的老太太看起来太优雅。“幼雅”————曼雷萨太太修改了这个词,使其更符合自己的风格,这也证明她十分赞同自己野孩子般的特质,认为自己的天性无论如何“就是人类的天性”。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可以不去管老太太的“幼雅”和男孩们的嬉闹————那个好人贾尔斯去哪儿了?她看不到他,也看不到比尔。村民还是不敢往前,得有人让茶会开动起来。

    “好吧,我真想喝茶了!”她以在公共场合发言的语气说着,大踏步走上前,拿起一个厚瓷杯。桑兹太太当然会把优先权给贵族中的一个,于是她马上就给曼雷萨倒满了茶,大卫给她递了块蛋糕。她是第一个喝茶,第一个吃蛋糕的人,村民们还在犹豫,“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民主。”她最后总结说。于是帕克太太也拿起了她的杯子。人们看着她们。由她们带头,其他人也都开始吃起来。

    “多香醇的茶呀!”每个人都赞叹,而实际上茶点的味道令人作呕,水中像有铁锈,而蛋糕上沾有蝇卵,但是他们有参加社交活动的责任。

    “它们每年都来,”斯威森太太说着,她没意识到自己在和空气说话,“来自非洲。”她推测,它们最初来的时候谷仓这里还是一片沼泽。

    谷仓里挤满了人。各种气味四起,同时充斥着瓷杯碰撞的声音、人们聊天的声音。伊莎被挤到了桌子旁。

    “我们解散了。”她轻声地自言自语,伸出杯子让人倒茶。她端着茶,“我还是离开吧。”她还在自言自语,转过身落寞地看着周围,“远离这些瓷器一样的脸庞,他们眼神呆滞,面无表情。沿着那条通往榛树和山楂树下的小道,离开这儿,直到我来到许愿井,洗衣女工的小男孩往里边————”她往茶里扔了两块糖,“扔了一个别针。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马,据说是这样。但是我该向许愿井许下什么愿望呢?”她往四周看去。她看不到穿灰色衣服的男人,也就是那个乡绅,也看不到她认识的任何人。“希望许愿井里的水能够掩盖我。”她加了一句。

    瓷器碰撞和聊天的噪音淹没了她的喃喃自语。“要加糖吗?”他们在说。“只要一点牛奶?你呢?”“我喜欢喝不加牛奶或糖的茶。”“有点太浓了?我给你加点水吧。”

    “那正是我想要的,”伊莎继续说,“我投下别针时想要的就是水、水……”

    “不得不说,”有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国王和王后很勇敢,据说他们要去印度,她看起来是多么可亲的一个人啊,有个我认识的人说他的头发……”

    “对了,”伊莎若有所思地说,“落叶的时候,枯萎的树叶会落到水上吗?我会介意不再去看山楂树或榛树吗?不再去听鸫鸟颤抖的鸣唱,或者不再去看黄色啄木鸟像在空气的浪尖上掠过一样俯冲和下潜吗?”

    她正看着庆祝加冕礼上剩下的淡黄色花彩装饰物。

    “我认为他们说的是加拿大,而不是印度。”她身后的声音说。另一个声音回应说:“你相信报纸上所说的吗?比如说,关于温莎公爵的报道。他的飞机降落在南部海岸地区。玛丽王后见了他。她此前一直在买家具————那是事实。报纸说她见了他……”

    “独自一人,待在树下,枯萎的树一整天都在喃喃念叨着大海,听着骑士骑马奔驰而过的声音……”

    伊莎补充完整了这句话,然后她吃了一惊,威廉·道奇不知不觉地站在了她身边。

    他笑了,她也笑了。他们是同谋者,每个人都哼唱着一首自己叔叔教的歌。

    “刚才的戏剧,”她说,“它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

    “嘿,亲爱的卡琳西亚、我的爱人、我的生命。”他引用剧中的台词道。

    “我的大人、我的君主。”她讽刺性地行了鞠躬礼。

    她长得很漂亮,他不想以茶罐为背景看她,而是想在马蹄莲或葡萄藤旁边看她清澈透绿的双眼和圆润的身材,她脖子粗壮如一根圆柱。他希望她会说:“来吧,我带你去看花房、猪圈或马厩。”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他们站在那儿手握杯子,回想着戏剧。突然他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好像换了身衣服。一个小男孩艰难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像盲人游泳一样一会儿撞到人家的裙子,一会儿踩到人家的裤子。

    “在这儿!”她叫了一声,举起了手。

    小男孩径直朝她奔过来。显然,他是她的小男孩,她的儿子,她的乔治。她给了他一块蛋糕和一杯牛奶。然后保姆跟上来了。突然她好像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次从她眼里的神情来看明显是件束身衣,让她倍感压抑。那个身穿带有黄铜纽扣的蓝色夹克的年轻人,头发浓密,帅气阳刚,站在一束尘土飞扬的光束里,他便是她丈夫,她是他妻子。据道奇午餐时观察到的,他们的关系就像小说里人们常说的那样“很紧张”。如他在刚才看戏的时候所注意到的那样,她裸露的手臂紧张地伸到肩膀处,然后转过身去————是在找谁呢?但是他就在这儿,这个身材健壮、头发浓密、帅气阳刚的男人使道奇陷入一种无法分神的情绪之中。他忘了她在花房葡萄架下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就盯着贾尔斯看,看了又看。贾尔斯把脸转向一边站在那里,他在想谁呢?不是伊莎,是曼雷萨太太吗?

    曼雷萨太太走到谷仓中间的位置,大口喝完了杯里的茶。她在心里寻思着,我怎么才能摆脱帕克太太呢?虽然她们都属于同一个阶层,但这个阶层里和她同一性别的人却让她厌倦!也不是像厨子、小店主和农民的妻子这样的下层人,也不是像贵族夫人和女伯爵这样的上层人士,却是与她同一阶层的女人让她觉得了无趣味。所以她突然离开了帕克太太。

    “噢,穆尔太太,”她朝管家的妻子打招呼,“你觉得表演怎么样?你的宝贝又怎么看呢?”说着她还捏了一下宝宝。“我觉得不逊于我在伦敦看过的任何戏剧表演……但是我们不能被他们打败,我们也打算在自己村里举办一个戏剧表演,在我们的谷仓里,我们要向他们展示(她偷偷冲桌子使了个眼色,这么多买来的蛋糕,而自己做的这么少),我们怎么做这些。”

    曼雷萨太太一边讲笑话,一边转过身去,她看到了贾尔斯,看着他的眼睛,挥动着手臂,示意他进来。他过来了,她低头一看,他的鞋子怎么了?上面染上了血。她隐约觉得很荣幸,认为他是为了获得她的赞美而表现出英勇,即使是隐约觉得也很甜蜜。他跟在她身后,她心里想着:我是女王,他是我的英雄,我闷闷不乐的英雄。

    “那是尼尔太太!”她大声喊道,“尼尔太太,您真是位完美杰出的女性!尼尔太太管理我们的邮局,她能进行心算,是不是,尼尔太太?二十五张半便士的邮票,两小包贴好邮票的信封和一包明信片————一共是多少钱,尼尔太太?”

    尼尔太太大笑起来,曼雷萨太太也大笑起来了,贾尔斯也微微笑了笑,并低头看了看他的鞋子。

    她带他在谷仓穿梭,在人群中进进出出,从一个人面前来到另一个人面前,所有人她都认识,每个人都是十足的好人。不,她不允许出现任何瑕疵,一会儿也不行————平森特的脚受伤了。“不,不。平森特,我们不可以拿它作为借口。”就算他不能玩保龄球,那他也可以打棒球。贾尔斯也同意。上钩的鱼儿对他和平森特来说具有同样的意义,松鸦和喜鹊也一样。只是平森特留在土地上务农,而贾尔斯谋了一份办公室的工作。仅此而已。她是个十足的好人,使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像观众,而更像个演员,跟着她在谷仓里到处走动。

    然后,他们来到了靠门的尽头处,撞见了一对老人。露西和巴塞罗缪,他们坐在温莎椅上。

    椅子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桑兹太太还给他们送了茶水过来。如果坚持民主原则让他们和大家一起站在桌子边喝茶,会引起更多的麻烦,也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燕子呀。”露西一边说,一边端着茶杯看着那些鸟儿。受到人群的刺激,它们从一个屋梁飞跃到另一个屋梁。它们穿过非洲,穿过法国来到这儿筑巢,年复一年地来到这里。就像那天早上她在《历史纲要》里读到的那样,在海峡出现之前,当温莎椅现在所处的这片土地还是杜鹃花的海洋时,当蜂鸟在贯月忍冬花瓣上微微颤抖时,燕子就来了……这时巴特站起身来。

    但是曼雷萨太太坚决拒绝坐他的椅子。“你坐吧,你坐吧,”她把巴特按坐在椅子上,“我蹲在地上。”她蹲下了,闷闷不乐的骑士仍然站在她身边。

    “你怎么看这出戏剧?”她问。

    巴塞罗缪看着他儿子。他儿子保持沉默。

    “你呢,斯威森太太?”曼雷萨太太催促老太太。

    露西小声咕哝了一句,看着燕子。

    “我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曼雷萨太太说,“这是一部老剧,还是一部新剧?”

    没人回答。

    “看啊!”露西大叫。

    “是鸟吗?”曼雷萨太太说着,抬起头来看。

    有只鸟嘴里含着干草,那根草掉下来了。

    露西拍起手来,贾尔斯转身走了。露西又如往常一样嘲笑他,大笑起来。

    “要走了?”巴塞罗缪说,“下一场开始了吗?”

    他用力使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曼雷萨太太和露西,迈步走开了。

    “燕子,我妹妹,噢,燕子妹妹。”他小声嘀咕着,一边用手摸索着烟盒,一边跟在他儿子身后走了。

    曼雷萨太太被惹恼了。她蹲在地上是为了什么?她的魅力都褪去了吗?两个人都走了。但是,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被男性离弃之后,她可不打算忍受这位“幼雅”老太太的无聊烦闷,那简直是折磨。她使劲站起来,双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好像她也必须要走了,虽然并不是这么回事儿,而她的头发也非常整洁。角落里的科贝特看穿了她的小伎俩,他在东方熟知了人类的本性,而西方人也一样。花卉们还完好无损————香石竹、百日菊和天竺葵。他不自觉地看了一下表,注意到七点该去浇花,然后他便观察那个女人尾随贾尔斯去桌边的小伎俩,这在西方和东方都是一样的。

    威廉待在长桌边,这会儿专属于帕克太太和伊莎,他看到贾尔斯走近了。全副武装英勇善战,无所畏惧果敢坚毅,信心坚定慷慨激昂————那首流行的进行曲在他脑海中响起。英雄越走越近了,威廉左手的手指偷偷握紧成了拳头。

    帕克太太正低声向伊莎谴责村里的傻子。

    “噢,那个恐怖的傻子!”她说,但是伊莎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能感觉到曼雷萨太太跟在他身后,她似乎能够听到天黑以后卧室里他一如平常的解释。他的不忠一点儿影响都没有————而她的不忠却会有很大的影响。

    “那个傻子?”威廉替她回答帕克太太,“让他参演是个惯例。”

    “那当然,”帕克太太说,然后跟贾尔斯说那个傻子让她感觉多么不寒而栗,“我们村也有一个,奥利弗先生,我们确实(比他们)更文明吧?”

    “我们?”贾尔斯说,“我们?”他马上看着威廉。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他的左手在做什么。有点幸运的是————他可以鄙视他,而不用鄙视自己。他也可以鄙视帕克太太,但不包括伊莎————不包括他的妻子。她没有跟他说话,一个字儿也没说,也没有看他。

    “当然,”帕克太太说,依次看着他们,“我们肯定更文明吧?”

    然后贾尔斯采用了一个策略,在伊莎看来就是他的小伎俩,他闭口不言,眉头紧锁,那姿势看起来好像他承受了全世界的烦恼和痛苦,为了挣钱给她花。

    “不,”伊莎说,她使用了最直白的语言来表达,“我不欣赏你,”她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脚,“像个靴子上弄了血迹的傻男孩。”

    贾尔斯动了动脚。那她欣赏的是谁呢?不是道奇。这一点他可以肯定,还会有谁呢?他认识的某个男人,肯定是谷仓里的某个男人。哪个男人呢?他看了看周围。

    牧师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打断了这一切。他手里拿着杯子。

    “所以我只能用心与大家握手!”他大声说,点了点他那帅气、灰白的头,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帕克太太抓住机会赞扬他。

    “斯特里特菲尔德先生!”她呼喊道,“你这么辛苦而我们却站在这儿闲聊!”

    “想去看花房吗?”伊莎突然转身对威廉·道奇说。

    哦,现在不行,他真想叫出来。但又不得不跟着,留下贾尔斯去欢迎朝这边走近的曼雷萨太太,曼雷萨太太已经完全束缚住了贾尔斯。

    路很窄。伊莎走在前面,她身材宽大,几乎占据了整条路,她走路时稍有点摇晃,并时不时从树篱上摘下一片叶子。

    “那就飞吧,”她哼唱道,“追随雪松林里奔跑的斑驳鹿群,与红色的獐鹿一起,与雄鹿和母鹿一起。飞奔,远离。我伤心地留下,独自逗留,我摘下教堂墓地里断壁残垣旁的红色百金花,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压它的酸爽、香甜,一片酸涩的、长长的灰色叶子……”

    她扔掉刚刚路过时在路边摘下的细长条铁线莲,踢开了花房的门。道奇落在她后边,她等着他,她从一块木板上拿起了一把刀。他看到她站在一块绿色玻璃、一棵无花果树和蓝色的绣球花旁边,手里拿着刀。

    伊莎喃喃自语:“她大喊,从怀中雪白的剑鞘里拔出熠熠生辉的宝剑。‘看剑!’她喊道。攻击,‘不忠的人!’她大喊。刀也一样不忠!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她说。

    他走上前来,她嘲讽地笑笑。

    “我不希望戏剧一直在我脑海里上演。”她说,说完她在葡萄架下的一块木板上坐下。他坐在她身边,头顶的葡萄还是绿色的小凸起,叶子又黄又薄,就像鸟爪子之间的蹼。

    “还是刚刚的戏剧吗?”他问。她点点头。“那个是你儿子,”他说,“谷仓里的那个?”

    她告诉他,自己还有个女儿,还躺在摇篮里。

    “你呢————结婚了吗?”她问。从她说话的语气他知道她猜出来了,因为女人总是能猜出所有事情。他们马上明白没什么可害怕的,也没什么可希望的。一开始他们讨厌像雕塑一样待在花房里,现在他们反而喜欢这样了。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像她这会儿正在做的那样,说出任何心里想说的话,也可以递给他一朵花儿,而她已经给他递了一朵花儿。

    “这个给你插在纽扣孔里,……先生。”她说着,递给他一枝香气溢鼻的小天竺葵。

    “我叫威廉。”他说,他接过毛茸茸的花枝,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我叫伊莎。”她回答。然后他们像自小就认识一样地交谈起来,她说她觉得很奇怪,人们也总是会这样觉得,因为她认识他可能才一个小时。可是,难道他们不是同谋吗,不都是隐秘脸庞的追寻者吗?承认了这一点,她停下来思考,人们也总是会这样思考,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坦诚地彼此交谈?然后她又想,可能因为我们之前从未见过面,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猝死的命运笼罩在我们心头,”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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