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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层面纱般的薄雾笼罩着11月的天空,这层面纱重重叠叠,带着细小的孔眼,使得眼前是一样细密的一片朦胧。天上没有下雨,但四处有雾水在表面凝结,把人行道变得十分滑腻。不时可看到草尖上、树叶上有一滴水珠静静地挂着。天上无风,非常平静。透过薄雾传来的声音————绵羊的咩咩叫声、秃鼻乌鸦的呱呱叫声————都变得失去了活力。车流的喧嚣汇聚成了一声轰鸣。偶尔犹如门打开又关上,或是面纱分开又合上,这轰鸣就会隆隆响起,接着又渐渐消失了。

    “下流畜生。”克罗斯比咕哝着,蹒跚着走在里士满绿地里的柏油小路上。她的双腿非常疼痛。并没有下雨,但这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满是雾气,旁边也没有可说话的人。

    “下流畜生。”她又咕哝道。她已经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四周看不到人,小路的尽头在雾中也看不见踪影。一片寂静,只有树顶聚集的秃鼻乌鸦不时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或是一片带黑点的树叶落到地面。她走着,脸上抽搐着,就好像她的肌肉已经习惯了会不由自主地去抗议那些折磨她的恶意和阻碍。在过去四年里,她衰老得很厉害。她看上去非常矮小,弯腰驼背的,似乎她能否成功地穿过这片笼罩着白雾的宽阔地带,是件很值得怀疑的事。可她必须去高街买东西。

    “下流畜生。”她再次咕哝着。她早上和伯特太太说了关于伯爵的浴盆的事。他朝里面吐了痰,伯特太太要她清洗干净。

    “真是个伯爵————他还不如你更像个伯爵。”她接着说。她这会儿在和伯特太太说话。“我非常愿意帮忙。”她继续说。就算在这里,在雾中,她可以畅所欲言,她还是用的一种缓和的语调,因为她知道他们想要摆脱她。她没拿包的那只手做着动作,她在告诉路易莎她很愿意帮忙。她继续蹒跚着走着。“我也不该在乎的。”她苦涩地说。但这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再也不觉得住在那屋子里令人愉快了,但她也没地方可去,伯特夫妇对此也非常清楚。

    “我非常愿意帮忙。”她大声说。事实上她刚才也是这么对路易莎说的。可事实上她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干活了。她的腿非常疼。就连她去给自己买东西都要费上全身的力气,更别说刷洗浴盆了。但现在是不干就走人的境地了。要是在过去,她早就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送走了。

    “婊子……贱女人。”她咕哝着,现在她在对那个红头发的小女佣说话了。那个小女佣昨天没打招呼就冲出房子走了,她要不了什么力气就能另找一份工作,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现在就只能要克罗斯比来清洗伯爵的浴盆了。

    “下流畜生,下流畜生。”她又开始了。她灰蓝色的眼睛闪着无力的光。她又看到伯爵在浴盆一侧留下的那泡唾沫————那个比利时人自称是伯爵。“我只给名门世家做工,而不是给你们这些肮脏的外国佬。”她蹒跚着走着,对他说。

    她走近那一排幽灵般的树影,车流的喧嚣声听起来更响了。她能看到树丛外面车马的影子。她费劲地朝栏杆那边走去,灰蓝色的眼睛透过薄雾望着前方。她的眼睛里似乎表现出一种不可战胜的果断,她绝不会放弃,她要努力生存下来。轻柔的薄雾慢慢升了起来。柏油小路上落着湿答答的紫色叶子。秃鼻乌鸦在树顶嘎嘎叫着,动来动去的。薄雾中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条,是栏杆。高街上的车流声越来越响。克罗斯比停下来,把包放在栏杆上歇了歇,准备好继续前去和高街上拥挤的购物人群争抢。她要推来搡去,被挤得东倒西歪,而她的脚已经疼得要死了。他们根本不在乎你买不买,她想,她常常被某个厚颜无耻的婊子挤到一旁。她站在那儿,包放在栏杆上,她微微喘着气,又想起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她的腿痛得要命。突然一声悠长的汽笛发出悲伤的哀鸣,接着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又打枪了。”克罗斯比咕哝着,带着怒气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秃鼻乌鸦被枪声惊起,在树顶上一圈圈盘旋。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隆隆声。一个站在梯子上给房子窗户上油漆的男人手里拿着刷子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一个正沿街走着的女人也停下了,她手里拿着的纸包里伸出半截长面包。他们都等着,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一阵浓烟从烟囱里飘了过来,沉沉地飘落。枪声又响了。梯子上站着的男人对人行道上的女人说着什么。她点了点头。然后他伸出刷子在油漆桶里蘸了蘸,又接着刷起来。女人继续赶路。克罗斯比打起精神,蹒跚着过了街,上了高街。枪声继续响着,汽笛也哀鸣着。战争结束了————她在杂货店排队时有人告诉了她。枪声继续响着,汽笛声悲鸣着。

    现在

    这是个夏夜,太阳正在落山,天空还是蓝色的,却染着金色,就像是蒙着一层薄纱。在这广袤的金蓝色中,散落地悬浮着小岛般的云朵。在原野上,树木身着盛装,庄严地立着,树上不计其数的树叶镀着金光。珍珠般雪白的或是杂色的羊群和牛群,或者斜躺着,或者啃嚼着穿过半透明的草地。所有东西都镶上了一道金边。马路上的尘土里扬起金红色的烟。就连大路两侧的小红砖房子也变得似乎充满气孔,散发着辉耀的光;村舍花园里的鲜花,如棉布裙般的浅紫色和粉色,花瓣上的脉络发着光,就像是从里面散发着光芒。村舍门口站着的人,或是人行道上慢走着的人,面对着缓缓落下的太阳,脸上都闪着同样的红光。

    埃莉诺从她的公寓里出来,关上了门。太阳正在伦敦上空落下,她的脸被余晖照亮。一时间她觉得目眩,看着窗外楼下的屋顶和尖顶。她的房间里有人在说话,而她想单独和她的侄儿谈谈话。她弟弟莫里斯的儿子诺斯,刚从非洲回来,她很少能单独见到他。这天傍晚来了许多人————米丽娅姆·帕里什、拉尔夫·皮克斯基尔、安东尼·韦德、她侄女佩吉,另外还有那个爱说话的人,她的朋友尼古拉斯·波姆加罗夫斯基,他们都简称他为布朗。她几乎没有和诺斯单独说过一句话。有一阵子,他们站在过道里石头地板上正好被阳光照亮了的一块地方。里面的声音还在说着话。她把手放在他肩上。

    “见到你真好。”她说,“你也没变……”她看着他。这个男人高大魁梧,晒得黝黑,耳鬓稍有些发白了,可从他身上她还是能看到那个褐色眼睛、打板球的男孩的影子。“我们不会再让你回去了。”她继续说,开始和他一起走下楼梯,“回到那个可怕的农场。”

    他笑了。“你也没变。”他说。

    她看起来精力充沛。她去过印度,她的脸被晒成褐色。她的白发加上褐色的脸,几乎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她肯定有七十好几了,他想着。他们肩并肩地走下楼梯。下楼有六级石阶,但她坚持要和他一起下楼,要送送他。

    “诺斯,”他们走到门厅,她说,“你要当心……”她在门口停下。“在伦敦开车,”她说,“不比在非洲开车。”

    他的小跑车就停在外面。一个男人正在落日余晖中走过门口,叫喊着:“修补旧椅子、旧篮子。”

    他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被那个叫喊的男人的声音淹没了。他瞥了一眼门厅里挂着的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些名字,显示了谁在家谁不在家,这种谨慎细致让从非洲回来的他感到稍稍有些好笑。男人的叫声“修补旧椅子、旧篮子.!”渐渐远去了。

    “好的,再见了,埃莉诺。”他转头说,“我们以后再见。”他上了车。

    “哦,可诺斯————”她喊着,突然想起来她想告诉他的什么事。但他已经发动了引擎,他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朝她挥挥手————她站在台阶顶上,头发在风中飘着。汽车猛地开动了。他转过街角时,她又朝他挥了挥手。

    埃莉诺还是一样,他想,也许更古怪了。一屋子都是人————她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她竟然坚持要给他看她的新淋浴盆。“你按那个圆开关。”她说,“看————”无数条水线喷洒了出来。他大笑起来。他们一起坐在浴盆边上。

    可后面的车一直在按喇叭,按了又按。怎么了?他想。突然他意识到他们是对他按喇叭。红灯已经变成绿灯了,他阻碍了交通。他猛地一踩油门开动了。他还没掌握在伦敦开车的技术。

    伦敦的喧嚣仍然令他震耳欲聋,人们开车的速度也是令人恐惧。不过与非洲相比,这里令人兴奋。他飞速经过一排排玻璃橱窗时,想着,这些商铺真是棒极了。人行道边也摆满了卖水果鲜花的手推车。每一处都展现着丰裕、富足……红灯又亮了,他刹住了车。

    他看着周围,他正在牛津街上某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你推我搡,蜂拥在还亮着灯的玻璃橱窗外。这里的欢乐、色彩、多样化与非洲相比简直令人吃惊。他看着一条飘扬着的透明丝绸的横幅,心想,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未经加工的物品,兽皮和羊毛,而这里全是制成品。一个配着银瓶的黄色皮革化妆盒吸引了他的目光。绿灯亮了。他开动了车。

    他刚回来十天,他的脑子里还是零零碎碎乱作一团。他觉得自己就没停过说话、握手、问好。人们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他父亲、妹妹;老人们从轮椅上起身说,你不记得我了?他离开时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们已经成了上大学的成人,梳马尾的女孩子们已经嫁作人妇。一切都仍然令他困惑,他们都语速太快,他们一定认为他反应迟钝,他想。他不得不将视线转回车窗,问:“他们,他们说的那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今晚在埃莉诺家,有一个带外国口音的男人,他把柠檬汁挤到他的茶里。这是谁?他想。“是内尔的一个牙医。”他妹妹佩吉皱起嘴唇说。因为他们全都准备好了台词,说的都是套话。可她说的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他指的是另一个人————往茶里挤柠檬汁的男人。“我们叫他布朗。”她低声说。为什么是布朗,既然他是个外国人,他想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把离群索居和野蛮原始说得很浪漫————“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希望我也做过。”一个叫皮克斯基尔的小个子男人说,除了这个布朗说的一些话吸引了他。“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了解别人?”布朗说。他们当时在谈论独裁者,拿破仑,伟人的心理状态。绿灯又亮了————“走吧”。他又开动了。然后还有那个戴着耳环、滔滔不绝说着自然之美的女士。他瞟了一眼左边那条街的名字。他要去和萨拉吃饭,可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去那儿。他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在电话里说:“来和我吃饭————米尔顿街,52号,门上有我的名字。”那是在监狱塔楼附近。可这个布朗————还很难马上将他归类,他侃侃而谈,摊开手指,这种健谈最终会让这个人变成个讨厌鬼。而埃莉诺手拿杯子,四处闲荡,告诉人们关于她的新浴盆。他希望他们说话能紧扣主题。谈话是令他感兴趣的事。严肃的、关于抽象主题的谈话。“独居是好事吗?社交是坏事吗?”这就是有趣的话题,可他们总是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那个高大的男人说:“单独拘禁是我们能给别人的最严重的折磨。”那个头发纤细的瘦削老妇人立刻手捂胸口,高声说:“它应该被废除!”她似乎去探访过监狱。

    “该死的,我现在到哪儿了?”他说,看着街角的名字。

    有人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圈,里面画了一条锯齿状的线。他朝街道远处看去。门接着门、窗挨着窗,全都是一样的模式。太阳正在伦敦的尘雾中下沉,眼前的景象全都笼罩着一层红黄色的光。所有一切都染上了暖黄色的朦胧。装满鲜花水果的手推车停靠在街边。阳光给水果镀上了金色,鲜花上闪耀着模糊的光辉。有玫瑰、康乃馨和百合。他差点想停车给萨莉买一束带去。可后面的车开始按起了喇叭。他继续往前开。他想,手上拿束花可以缓解见面时的尴尬气氛,还有那不得不说的套话,“见到你真好————你变丰满了。”如此种种。他只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而这么多年过去,人们都发生了变化。他拿不准这条街对还是不对,他缓缓地绕过街角,停下了,接着又继续开。这是米尔顿街,一条昏暗的街道,街上都是老房子,现在都成了出租屋,可它们曾经也辉煌过。

    “奇数在这边,偶数在那边。”他说。街上堵满了货车。他按着喇叭,停了停,又按喇叭。一个男人走到马头旁,那是一辆运煤车,马匹正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着。52号就在这一排。他缓缓地开到门边,停下了。

    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是一个女人在吊嗓子。

    “这里真是肮脏,”他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说————这时一个女人胳膊下夹着一个罐子在过街————“污秽,”他又说,“住在这儿,这条街太低贱了。”他熄了火,下了车,仔细看着门上的名字。名字一个叠着一个,有的是名片,有的是铭刻的铜牌————福斯特、亚伯拉罕森、罗伯茨;萨·帕吉特在差不多最顶上,是在一条铝片上打孔制成的。他在众多门铃中按了一个,没人来应门。那女人继续在练声,声音在缓慢地升高。心血来潮,来去匆匆,他心想。他以前写过诗,这时候站在这儿等着时,情绪又来了。他使劲又按了两三下门铃,没人应门。他推了推门,门开了。门厅里有股奇怪的气味,是烹煮蔬菜的味道;油乎乎的褐色墙纸使得门厅十分昏暗。他走上楼梯,这里曾经是一位绅士的府邸。栏杆是雕花的,但被人涂抹过廉价的黄色清漆。他慢慢上楼,站到了楼梯平台上,不知道该敲哪扇门。他现在总是发现自己站在陌生人家的门外。他有种感觉,自己就是个无名小卒,身处无名之地。街对面传来那位歌手的声音,她正在故意爬升音阶,就像音符是阶梯一样;这时她倦怠、懒散地停了下来,吼出一声,就只是纯粹的真声。接着他听到屋里面有人在笑。

    那是她的声音,他想。但有人和她在一起。他有些恼怒。他本来希望她是一个人。那声音在说话,他敲了门,也没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进屋了。

    “好的,好的。”她正说着。她正跪在电话机旁,说着话,但屋里没别人。她看到他后扬起了手,朝他笑笑;她的手一直抬着,就好像他发出的声音让她没听到对方说的话。

    “什么?”她对着电话说,“什么?”他无声地站着,看着壁炉架上方他的祖父母的肖像。他注意到屋里没花。他后悔没给她买花带来。他听着她在说的话,想要把片段拼成完整的故事。

    “是的,我能听见了……是的,你说得对。有人来了……谁?诺斯,我的亲戚,从非洲回来……”

    那是我,诺斯想。“从非洲回来的亲戚。”那是我的标签。

    “你见过他了?”她说。一阵停顿。“你这样想吗?”她说。她转头看着他。他们肯定是在谈论他,他想。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再见。”她说,放下了电话。

    “他说他今晚见过你。”她说,走上前握了握他的手。“他喜欢你。”她笑着补充说。

    “是谁?”他问,觉得有些尴尬,但他没带花来送给她。

    “你在埃莉诺家见过的一个人。”她说。

    “外国人?”他问。

    “是的,叫布朗的。”她说,拿一把椅子推给他。

    他坐在她推过来的椅子上,她坐在对面,蜷缩着,脚收在腿下面。他记起了她这副样子;关于她的记忆一块块地恢复了,先是声音,然后是这姿势,但还有些东西是陌生的。

    “你没变。”他说————他指的是面容。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几乎不会改变,而漂亮的脸蛋会凋谢枯萎。她看上去不年轻也不老,但破破烂烂的;房间也不整洁,角落的一个罐子里插着蒲苇。他觉得这就是一间匆匆收拾了一下的出租屋。

    “你呢————”她说,看着他。她像是在试图把两个不同版本的他合在一起,一个是电话里的,一个是在椅子上的。或者还有别的吗?这一半了解别人,另一半被别人了解,这种被眼光在肉体上打量,就像苍蝇在爬的感觉————让人太不舒服了,他想;不过这么多年不见,这是不可避免的。桌上凌乱地摆着东西,他手里拿着帽子,犹豫着。她笑着看着他,而他坐在那儿,犹疑地拿着帽子。

    “那个年轻的法国人是谁?”她说,“那幅画里拿高帽子的那个?”

    “哪幅画?”他问。

    “那个困惑地坐着、手里拿着帽子的那个。”她说。他把帽子放到桌上,却有些笨拙。一本书落到了地上。

    “对不起。”他说。她将他比作画里那个困惑的年轻人,大概指的是他笨手笨脚的,他以前总是那样。

    “这不是我上次来的那个房间吧。”他问。

    他认出了一把椅子————带镀金兽爪的椅子,还有以前那架钢琴。

    “不是————那回是在河对岸,”她说,“你来告别的那次。”

    他记得。他离家奔赴战场的头晚来看她,他把帽子挂

    在了他们祖父的半身像上————那半身像已经不见了。她还取笑了他。

    “国王陛下的皇家捕鼠军团中尉需要加几块糖呢?”她嘲笑道。他此刻还能看到她正往他的茶里放糖的样子。然后他们吵了架,接着他就离开了。那是空袭的那晚,他记得。他记得那个黑暗的夜晚,探照灯缓缓地扫过天空,不时停下细查着一块毛茸茸的地方;一个个小弹片落下,人们沿着空空荡荡、如笼罩着蓝光的街道疾行。他去了肯辛顿和家人吃饭,和母亲告别;从那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那位歌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啊啊啊————哦哦哦————啊啊啊————哦哦哦。”她唱着,在街对面慵懒地沿音阶上上下下地唱着。

    “她每天晚上都那样吗?”他问。萨拉点点头。穿过嗡嗡的夜风传来的歌声,听起来缓慢,很有质感。那歌手似乎无比悠闲,她在每个音阶上都能唱上好一会儿。

    他注意到屋里没有准备晚饭的迹象,只是在廉价的出租屋桌布上放了一盘水果,桌布上带着肉汁的污渍,已经变得发黄。

    “你为什么总是选这种贫民区……”他刚开口,楼下的街上传来小孩的尖叫声。门开了,一个女孩拿着一些刀叉进了屋。常见的出租屋女仆,诺斯想;双手通红,戴了一顶快活的白帽子,租户有聚会的时候这些出租屋的女孩就会在头发上别一顶这样的帽子。有她在场,他们得没话找话。“我刚才见到了埃莉诺,”他说,“就是在那儿遇见了你的朋友布朗……”

    女孩将手里的刀叉摆在桌上,搞得哗啦啦地响。

    “哦,埃莉诺,”萨拉说,“埃莉诺————”她看着那女孩笨手笨脚地在桌边忙活着,女孩边干活边喘着粗气。

    “她刚从印度回来。”他说。他也在看着那女孩摆桌子,这会儿她在廉价的出租屋陶器中摆了一瓶红酒。

    “闲游世界。”萨拉咕哝道。

    “逗那些最古怪的老古董们开心。”他补充说。他想起了那个长着凶狠的蓝眼睛的小个子男人,他希望自己去过非洲;还有那个戴珠子的纤弱的女人,像是去探访过监狱的。

    “……那个男人,你朋友————”他说。这时那女孩走出了房间,却没关门,这表示她马上就会回来。

    “尼古拉斯。”萨拉帮他把话说完,“那个你们叫他布朗的男人。”

    两人都没说话。“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她问。

    他仔细想了想。

    “拿破仑,伟人的心理;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该怎么了解别人……”他停下了。就连一个小时前说的话,也很难记得准确了。

    “那么,”她说,伸出一只手,就像布朗那样伸着一根指头,“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制定适合适合自己的法律和宗教?”

    “是的!是的!”他喊道。她将布朗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那轻微的外国口音,重复“适合”那个词,就好像他对英语里面这种比较短的词不太拿得准。

    “埃莉诺,”萨拉接着说,“她说……‘我们能变得更好吗————我们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吗?’她坐在沙发边上。”

    “浴盆边上。”他大笑起来,纠正她。

    “你们以前谈过这个。”他说。这正是他的感觉。他们以前谈过。“然后,”他接着说,“我们谈论了……”

    这时那女孩突然进来了。这次她手里端着盘子,蓝色花边的盘子,廉价的出租屋盘子。“群居还是独居,哪个更好。”他说完了这句话。

    萨拉一直看着桌子。“哪一个?”她问,心不在焉的,就是那种用表面的感官在看着发生的事,同时又在想着别的事的样子,“你怎么说的?你这些年一直在独居。”她说。那女孩又离开了房间。“和你的羊群在一起,诺斯。”她中断了,因为此时楼下的街上一个吹长号的开始演奏了起来,而那个练声的女人还在继续,他们俩听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试图表达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完全不同的看法。人声在爬升,长号在哀鸣。他们大笑起来。

    “……坐在阳台上,”她继续说,“看着星星。”

    他抬起头来,她是在摘引哪里的句子吗?他记得他刚离开的时候还给她写过信。“是的,看着星星。”他说。

    “坐在阳台上,一片寂静。”她又说。窗前一辆货车经过,一时间所有声音都被抹去了。

    “然后————”货车轰隆隆开走了,她说————她停了停,仿佛她在考虑他写过的别的东西。

    “接着你跨上一匹马,”她说,“策马奔驰!”她跳了起来。他第一次在光亮下面把她的脸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的鼻子一侧有一块污迹。

    “你知道吗,”他看着她说,“你脸上有块脏的地方。”

    她摸了摸另外一边脸颊。

    “不是那边————这边。”他说。她没有照镜子,径直走出了房间。他思考着,就像在写小说一样,心想,从中我们可以推断出事实,即萨拉·帕吉特小姐从未吸引过男人的爱恋。或者有过?他不知道。人们的这些简单印象,留下了许多渴望的空间,一个人留下的这些表面上的画面,就像是一只苍蝇爬过脸庞,感觉着这里是鼻子,这里是眉毛。

    他闲步走到窗前。太阳一定要落山了,因为街角的房子上的砖被抹上了发黄的粉色。一两扇高高的窗户闪着金光。那女孩在屋里,让他觉得分神,伦敦的喧嚣也让他讨厌。在沉闷的车流声、车轮飞转、刹车尖叫的背景声里,冒出了一个近在耳边的妇人的喊声,是突然担心孩子的惊慌的叫声;一个男人叫卖蔬菜的单调喊声;远处一台手摇风琴演奏的声音。声音时断时续。我过去常给她写信,他想,深夜里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年轻。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到自己被晒黑的脸、宽大的颧骨和褐色的小眼睛。

    那女孩已经被吸进了屋子的下层。门还开着。什么都没在发生。他等着。他觉得自己像个外来者。他想,这些年过去,每个人都成双配对了,安定下来,忙着自己的事。你会发现他们在打电话、回忆和别人的谈话;他们走出房间,留下你独自一人。他拿起一本书,读着一句话。

    “一个影子,就像头发发亮的天使……”

    接着她进来了。但似乎在整个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门开着,桌子摆好了,却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一起站着,等着,背对着壁炉。

    “肯定感到很奇怪吧,”她接着说,“过了这么多年再回来————就像是坐飞机从天而降似的。”她指着桌子,仿佛那就是他着陆的地方。

    “到了一块未知之地。”诺斯说。他身子前倾,碰了碰桌上的一把餐刀。

    “发现人们都在讲话。”她补充说。

    “讲话,讲话,”他说,“谈着金钱和政治。”他又说,脚跟不怀好意地踢了一脚身后的壁炉的围栏。

    这时那女孩进来了。她端着的菜盘上盖着一个很大的金属盖子,这显然给了她一种油然而生的傲慢气质。她手一扬,拿起了盖子。下面是一条羊腿。“吃饭吧。”萨拉说。

    “我饿了。”他说。

    他们坐下了,她拿起切刀,切了一条很长的切口。一小股红色的肉汁滴了下来,羊肉差了点火候。她看着它。

    “羊肉不该是那样的,”她说,“牛肉是————但羊肉不是。”

    他们看着红色的肉汁流进了盘子的底下。

    “我们把它送回去,”她说,“还是就这样吃?”

    “吃吧,”他说,“我吃过的腿子肉比这糟多了。”他说。

    “在非洲……”她说,拿起了蔬菜的盖子。一盘是切成厚片的卷心菜堆成一堆,泡在绿色的汤水里;另一盘是黄色的土豆,看起来很硬。

    “……在非洲,在非洲的荒野。”她继续说,帮他分着卷心菜,“在你驻扎的那个农场,那里好几个月都没人来,你坐在阳台上听着————”

    “听着羊群的声音。”他说。他正把盘子里的羊肉切成条。很艰难。

    “没有什么能打破那寂静,”她继续说,给自己分了些土豆,“只有一棵树倒下,或是一座远山的石头崩塌————”她看着他,仿佛是在核实她从他的信中摘引的句子。

    “是的,”他说,“非常安静。”

    “也很热。”她说,“中午非常炎热,一个老流浪汉敲你的门?……”

    他点点头,他又看到自己,一个非常孤独的小伙子。

    “然后————”她又开始了。这时一辆大卡车从街上轰隆隆开过。桌子上的东西咔嗒作响。地板和墙壁似乎都在颤抖。她把两个碰撞得叮叮当当的酒杯分开。卡车开了过去,他们听到它在远处轰隆隆地走远了。

    “还有鸟儿,”她接着说,“在月夜歌唱的夜莺?”

    她描绘的这幅图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我一定给你写了很多胡言乱语!”他喊道,“我希望你能把它们都给撕了————那些信!”

    “不!那些信都很美,很奇妙!”她喊着,举起了杯子。一点点酒就能让她醉醺醺的,这他还记得。她的眼睛发亮,脸颊发光。

    “接着你休假一天,”她继续说,“坐着一辆硬邦邦的二轮马车,沿着一条高低不平的白色马路,到了一座相邻的镇子————”

    “有六十英里远。”他说。

    “然后去了一间酒吧,遇上了隔壁牧场的一个男人————是牧场吗?”她迟疑着,好像这个词用错了。

    “是的,牧场。”他确认说,“我去了那镇子上,到酒吧里喝了一杯————”

    “然后呢?”她说。他大笑起来。有些事他没告诉她。他没说话。

    “然后你就没再写信了。”她说。她放下了杯子。

    “那时候我忘了你是什么样子了。”他说,看着她。

    “你也没写信了。”他说。

    “是的,我也没写了。”她说。

    吹长号的人换了个位置,在窗户下面哀伤地悲鸣着。那悲伤的声音,就像是一只狗伸直了脖子,对着月亮吠叫,悲声飘荡空中,传到他们耳中。她跟着那调子挥着叉子。

    “我们的心里满是眼泪,我们的唇上满是笑靥,我们在楼梯上走过————”她拉长了声音,要跟上长号的悲鸣,“我们在楼梯上走过————”这时长号突然换了曲调,变成了吉格舞曲。“他懊恼悲伤,我欣喜若狂,”她随着节奏摇摆起来,“他欣喜若狂,我懊恼悲伤,我们在楼梯上走过。”

    她放下了杯子。

    “再来一块腿子肉?”她问。

    “不用了,谢谢。”他说,看着那块有很多筋、看起来没胃口的东西,里面还有血水流出来,汇到盘底。绘着柳枝图案的盘子上也染着血红的一条条痕迹。她伸出手,摇了摇铃。她又摇了第二次。没人过来。

    “你的铃不响了。”他说。

    “不。”她笑了,“铃不响,水不流。”她跺了跺脚。他们等着。还是没人来。外面的长号声还在悲鸣。

    “有一封你写给我的信。”他们等着时,他继续说,“一封很生气的信,残酷的信。”

    他看着她。她噘起了嘴唇,就像一匹正准备撕咬的马。这样子,他也还记得。

    “是吗?”她说。

    “是你从斯特兰德街过来的那晚。”他提醒她。

    这时那女孩端着布丁进来了。布丁非常华丽,半透明,粉色,装饰着一团团奶油。

    “我记得,”萨拉说,把勺子伸进了抖动着的布丁里,“一个平静的秋夜,灯已经点亮,人们沿着人行道走着,手里拿着花环?”

    “是的,”他点点头,“就是那天。”

    “我心里想,”她说,“这是地狱,我们是被诅咒的人?”他点点头。

    她给他分了一块布丁。

    “而我,”他接过盘子时,说,“就是被诅咒的其中一个。”他把勺子扎进了她递给他的那块抖动的东西里。

    “懦夫、伪君子,鞭子在你手上,帽子在你头上————”他似乎在引用她写给他的信中的话。他停下了,她笑着看他。

    “我用的哪个词?”她问,似乎在努力回忆。

    “瞎掰!”他提醒她。她点点头。

    “接着我走上了桥,”她接着说,勺子伸到嘴边又停下了,“在桥上的一个小小的凸出去的地方,小观景台,你们怎么叫的?在水面上挖出去的一块,往下看着————”她低头看着盘子。

    “那时你住在河对面。”他提示她说。

    “站着,往下看。”她说,看着她伸在眼前的酒杯,“想着,滔滔流水,漫漫水流,河水皱起粼粼波光,月光,星光————”她喝了一口,沉默了。

    “然后来了辆车。”他提示她。

    “是的,劳斯莱斯,停在路灯下,他们坐在那儿————”

    “两个人。”他提醒她。

    “两个人,是的。”她说,“他在吸雪茄。一个上流阶层的英国人,大鼻子,穿着一身礼服。而她,坐在他旁边,穿着毛皮饰边的斗篷,因为车停在路灯下,她就借着灯光抬起了手————”她抬起了手,“擦拭她那铲子似的嘴。”

    她将嘴里的一口吞了。

    “还有最后呢?”他提示说

    她摇了摇头。

    他们沉默着。诺斯已经吃完了布丁。他掏出香烟盒。显然除了一盘沾着苍蝇卵的水果,苹果和香蕉什么的,没什么可吃的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非常愚蠢,萨尔。”他说,点燃了香烟,“写一些词藻华丽的片段……”

    “黎明时麻雀在叽叽喳喳,”她说,把那盘水果拖到面前。她开始剥一根香蕉,就像是在脱下一只柔软的手套。他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卷曲的苹果皮落在他的盘子里,盘卷着,他觉得就像是蛇皮一样;香蕉皮就像是手套上手指那部分被撕开了。

    街上此时很安静。那女人已经停止了唱歌。长号手也换到别的地方去了。交通高峰期已经过去,下面的街上空荡无事。他看着她,她正小口地咬着手上的香蕉。

    他记得,当她来参加六月四日的庆祝活动时,她的裙子前后穿反了。那些日子里,她也有些不正经,他们也还嘲笑过她————他和佩吉。她从没嫁过人,他很奇怪为什么。他把盘子里断了的苹果皮扫成一堆。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他突然说,“把手举起来的那个?”

    “像这样?”她说。她把双手也举了起来。

    “是的。”他点头说。就是那个男人————那种滔滔不绝的外国人,对任何事物都有一套理论。但诺斯曾经喜欢过他————他散发出一种香气,嗡嗡作响,他灵活柔韧的面部动起来十分有趣;他前额圆圆的,眼光敏锐,秃顶。

    “他是做什么的?”他问。

    “谈话,”她回答说,“谈关于灵魂的话题。”她笑了。他再次感觉自己像个外来者,他们之间一定有过很多次谈话,那么亲密。

    “关于灵魂,”她接着说,拿起一支烟。“讲课,”她又说,点燃了烟,“头一排座位十先令六便士,”她吐出一口烟,“站着的位置半克朗,不过,”她吐了一口烟,“听不太清。老师的课,大师的课,你只听得懂一半。”她大笑起来。

    她这是在讥笑他,她表达的意思就是他是个爱吹牛的人。佩吉说过他们非常亲密————她和这个外国人。在埃莉诺家见到那个人时的印象稍稍改变了,就像是一个气球被吹到了一旁。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一个朋友。”他大声说。

    “尼古拉斯?”她喊道,“我喜欢他!”

    她的眼睛显然在发光。她眼睛紧盯着盐瓶,眼神中带着狂喜,这让诺斯又一次感到困惑了。

    “你喜欢他……”他开口说。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他!”她喊道,“是他!是尼古拉斯!”

    她的语气十分恼怒。

    电话铃又响了。“我不在!”她说。电话铃又响了。“不在!不在!不在!”她重复着,跟铃声应和着。她根本没想去接电话。他再也受不了她的声音和电话铃声的刺耳。他走到电话旁。他拿起话筒时,一时间寂静无声。

    “告诉他我不在!”她说。

    “嗨!”他接了电话说。没声音,他看着她坐在椅子边上,脚上下摇摆。接着一个声音说话了。

    “我是诺斯,”他对电话里说,“我在和萨拉吃饭……好的,我会告诉她……”他又看着她。“她正坐在椅子边上,”他说,“脸上有一块污渍,脚在上下摇摆。”

    埃莉诺手拿电话站着。她笑着,电话已经放回去了好一会儿了,她还站着,笑着。接着她回到了侄女佩吉的旁边,佩吉和她一起吃了晚饭。

    “诺斯在和萨拉吃饭。”她说,笑着想象着电话那头的小小画面,两个人在伦敦的另一头,其中一个正坐在椅子边上,脸上有一块污渍。

    “他在和萨拉吃饭。”她又说。但她的侄女没有笑,因为她没有看到那画面,而且她有点不高兴,因为她们俩还正说着话,埃莉诺突然站起身说:“我要提醒萨拉一下。”

    “哦,是吗?”她随口说。

    埃莉诺过来坐下了。

    “我们正说到————”她说。

    “你找人把它清洁了。”佩吉同时说道。埃莉诺打电话的时候,她就一直看着写字台上方挂着的祖母的画像。

    “是的,”埃莉诺转头看了一眼,“是的。你看到那草地上落了一朵花吗?”她说。她转头看着那幅画。画上的脸庞、裙子、花篮全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融合为一体,就像画上涂了一层光滑的釉面。草地上躺着一朵花————一小枝蓝花。

    “那花被灰尘盖住了,”埃莉诺说,“但我打小时候起就记得它。这提醒了我,如果你想要找个手艺好的人来清洁画————”

    “可这像她吗?”佩吉打断了她。

    有人说过她像她的祖母,而她并不希望自己像祖母。她希望自己皮肤黝黑,长得像鹰;可实际上她是蓝眼睛,圆脸————就像她的祖母。

    “我把地址放在什么地方了。”埃莉诺接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佩吉说,她的姑姑总是习惯说些没必要的细节,这让她有些恼火。她猜这是因为姑姑年龄大了,上了年纪,螺丝松了,整个大脑器官都咔咔哒哒、叮叮当当的。

    “这像她吗?”她又问。

    “和我记得的不一样,”埃莉诺说,又瞥了一眼那幅画。“也许是和我小时候————不,我觉得甚至是长大以后。有趣的是,”她继续说,“他们觉得丑的————比如说红头发————我们却觉得漂亮,所以我经常问自己,”她停了停,吸了一口她的方头雪茄,“什么是漂亮?”

    “没错,”佩吉说,“我们就是那么说的。”

    刚才埃莉诺突然想起自己要提醒萨拉聚会的事,当时她们正在谈着埃莉诺小时候————世界如何发生了变化,对一代人来说好的东西,到了另一代人就换作了别的。她喜欢让埃莉诺讲她自己的过去,她感觉过去的那个时代安宁又和平。

    “你觉得有什么标准吗?”她说,想把姑姑拉回她们刚才正谈的话题。

    “我怀疑。”埃莉诺心不在焉地说。她在想着别的事。

    “真烦人!”她突然喊着,“我正想问你,话都到嘴边了。结果我想起迪利亚的聚会,然后诺斯又把我惹笑了————萨莉坐在椅子边上,鼻子上有一块污渍;结果搞得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当你正要说什么话,然后被打断了,结果那东西就黏在那儿,”她拍了拍额头,“把所有东西都阻住了?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她又说。她在屋里乱走了一会儿。“唉,算了,算了。”她说,摇了摇头。

    “我准备走了,你叫辆出租车吧。”

    她走进了卧室。很快就传来流水的声音。

    佩吉又点起一支烟。如果埃莉诺要梳洗的话————卧室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表明了这一点,那就不用急着叫出租车。她瞟了一眼壁炉台上放着的信。其中一封顶上赫然写着一个地址:“蒙·雷波,温布尔顿。”是埃莉诺的一个牙医,佩吉心想。也许就是那个和她一起去温布尔顿公地研究植物的人。一个迷人的男人。埃莉诺是这么描述他的。“他说每一颗牙齿都和别的牙齿截然不同。而且他对植物无所不知……”让她一直停留在关于她年轻时候的话题上还真不容易。

    佩吉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机旁,她说了电话号码。里面没声了,她等着时,看着自己拿电话的手。能干、像贝壳般光亮,抹了指甲油却没有涂色,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心想,这双手就是一种妥协,是科学和……这时电话里一个声音说:“请报号码。”她给了电话号码。

    她再次等着。她坐在埃莉诺坐过的那个地方,她也看到了埃莉诺看到过的电话那头的场景————萨莉坐在椅子边上,脸上有一块污渍。真是个傻瓜,她怨恨地想;一股震颤爬过她的大腿。为什么她会觉得怨恨?因为她以诚实为荣————她是一位医生————她明白那股震颤就是怨恨。她嫉妒萨莉是因为她快乐,还是因为祖先传下来的遵德守礼在发出声音————她不赞同这种与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之间的友情?她看着祖母的画像,仿佛在问祖母的意见。但祖母已经具备了一幅艺术作品所有的那种免疫力,她坐在那里,笑着看着她的玫瑰花,似乎对我们的对错漠不关心。

    “嗨,”一个粗哑的声音说,这声音令她想起了锯木屑和工作棚。她说了地址,放下了电话,这时埃莉诺进来了————她穿了一件金红色的阿拉伯斗篷,头发上罩了一层银色薄纱。

    “你不觉得吗,总有一天你能看到电话那头的东西?”佩吉说,站起身。她觉得埃莉诺的头发是她最美的地方;还有她闪着银光的黑眼睛————一位年老的漂亮女先知,一只年老的稀罕的鸟,同时既庄严又显得好笑。她旅行回来晒黑了,因此头发看起来更白了。

    “什么?”埃莉诺说,她没听清佩吉说的关于电话的事。佩吉没有重复。她们站在窗口等着出租车。她们并肩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外面,因为她们需要东西来填补这段等待的空白,而高高的窗口俯瞰着屋顶,俯瞰着广场和房屋后院的角落,一直到远处群山的蓝色轮廓,这景象就如另外一个说话的声音,能填补此时等待的空白。太阳正在落山,一片云卷曲着,就像蓝天上的一片红色羽毛。她往下看着。看到出租车在拐弯、在绕过这条街、驶过那条街,却听不到它们发出的声音,令人感觉有些奇怪。这就像一张伦敦的地图,在她们的脚下是其中一个部分。夏日的白昼正在褪去;灯正在点起,淡黄色的灯光星星点点,因为落日的余晖还照耀在空中。埃莉诺指着天空。

    “那儿是我第一次看到飞机的地方————那儿的烟囱中间。”她说。那边远处高高的烟囱,工厂烟囱林立;还有一座大楼————是西敏斯特大教堂吗?————那里凌驾于房屋的屋顶之上。

    “我站在那儿往外看,”埃莉诺接着说,“那一定是我刚搬进那间公寓的时候,是个夏日,我看到天空中一个黑点,然后我对那个谁说————我想是米丽娅姆·帕里什,是她,因为她过来帮我搬家————对了,我希望迪利亚记得请她————”……上了年纪,佩吉想,就是那样,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

    “你对米丽娅姆说————”她提示说。

    “我对米丽娅姆说:‘那是只鸟吗?不,我觉得那不可能是鸟。太大了,不过在动呢。’突然,它飞到了我头上,是一架飞机!是的!你知道他们前不久才穿越了英吉利海峡。那时候我和你一起待在多赛特郡,我还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还有人————我记得是你父亲————说:‘这世界会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了!’”

    “哦,是的————”佩吉笑了起来。她正想说飞机还没能造成那么大的改变吧,因为她总是喜欢去纠正长辈们对于科技的迷信,既是因为他们的轻信让她觉得好笑,也是因为她每天都被医生们的无知而折磨————这时埃莉诺叹了口气。

    “噢,哎呀。”她咕哝道。

    她从窗前转身走开了。

    老年人啊,佩吉想着。一阵风吹开了一扇门,那是埃莉诺七十多年的岁月里千千万万扇门之一,一个痛苦的回忆涌了出来,她立即将其掩盖住了————她已经走到了写字台边,开始摆弄桌上的报纸————用老年人恭顺的宽容和痛苦的谦卑。

    “怎么了,内尔————?”佩吉说。

    “没事,没事。”埃莉诺说。她已经见过了天空,天空上摆满了图画————她经常看着它,因此在她看时,任何一幅画都可能出现在最前面。此时,因为她和诺斯谈过话,战争的画面回到了眼前,她是如何在某个夜里站在那里,看着探照灯的光。她在空袭后回家,她在西敏斯特和里尼、玛吉一起吃饭。他们坐在地窖里,还有尼古拉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说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我们是在后院里玩烟火的孩子”她记得他说的这句话;他们是如何围坐在一个木箱旁,向新世界敬酒。“一个新世界————新世界!”萨莉喊着,勺子如敲鼓般敲在箱子顶上。她转向写字台,撕碎了一封信,扔到一旁。

    “是的,”她说,在报纸中摸索着,找着什么东西,“是的————我不了解飞机,我从没坐过飞机;不过汽车,我可以不坐汽车。有一次我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到,我告诉过你吗?在布朗普顿路上。全是我自己的错————我没看路还有无线广播————那是个令人讨厌的东西————楼下的人吃完早饭就把它打开;不过换句话说,热水、电灯,还有这些新的————”她顿了顿,“啊,在这儿!”她喊道。她突然扑上去抓住了什么文件,那是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如果爱德华今晚在那儿的话,提醒我————我要在手帕上打个结…… ”

    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张丝绸手帕,庄重地把它打成个结……“提醒我问他关于朗科恩的儿子的事。”

    门铃响了。

    “是出租车。”埃莉诺说。

    她四处扫了一眼,确保自己没落下什么东西。她突然停下了,她的眼睛被晚报给吸引了,晚报躺在地板上,显眼的一条条印刷文字和模糊不清的照片。她捡起了报纸。

    “看这张脸!”她喊着,把报纸在桌上摊开。

    佩吉眼睛近视,但她能看到,那是晚报上常常刊出的一个胖子打着手势的模糊照片。

    “该死————”埃莉诺突然脱口而出,“欺软怕硬!”她手一挥,把报纸从中撕成两半,扔到了地上。佩吉吃了一惊。报纸被撕开时,一阵轻微的战栗从她身上爬过。“该死”这两个字从她姑姑嘴里说出来,让她很是吃惊。

    可她马上又觉得好笑,不过她还是震惊了。因为像埃莉诺这种惜字如金的人,说出“该死”然后是“欺软怕硬”,这比她和她的朋友们说出同样的话意义要重大得多。而且她的动作,撕掉了报纸这是多么古怪的组合,这样说的话和做的动作,她想着,跟着埃莉诺走下了楼梯。埃莉诺的金红色斗篷一级一级地拖曳在楼梯上。她也见过她父亲将《泰晤士报》揉作一团,愤怒得发抖,因为有人在报纸上说了些什么。多古怪啊!

    还有她撕报纸的样子!佩吉想着,快要笑出来了,她挥动着手,学着埃莉诺挥手的样子。埃莉诺的身体仍然挺直着,似乎满腔愤慨。佩吉跟着她走下石阶,一层又一层,她想,那样做会很简单,会令自己满意。她斗篷上的小球球拍打在楼梯上。她们走得有些缓慢。

    “比如我的姑姑,”佩吉心里想着,开始把眼前的场景转换成她和医院里的某个男人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场辩论,“比如我姑姑,一个人住在那种像是工人住的公寓里,在六层楼的顶上……”埃莉诺停下了。

    “我不会是,”她说,“不会把信忘在楼上了吧————朗科恩的信,我想带去给爱德华看的,关于他儿子的。”她打开手袋,“没有,信在这儿。”信在她包里。她们继续下楼。

    埃莉诺把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然后一闪身坐到角落里。佩吉用眼角扫了她一眼。

    是她在话中注入的力量令佩吉震动,而不是那些话本身。就好像她仍然满怀激情地————她,老埃莉诺————相信着人类已经摧毁了的那些东西。汽车启动出发了,佩吉想着,奇妙的一代,有信仰的一代……

    “你看,”埃莉诺打断了佩吉的思绪,她像是想要解释她说的话,“这表示着我们关心的一切都完结了。”“自由?”佩吉随口说。

    “是的,”埃莉诺说,“自由和公正。”

    出租车沿着那些还算体面的小街行驶着,那儿的每一座房子都有飘窗,有条形的花园,还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继续走着,进入了大的主街,佩吉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公寓里的景象,就像她会和医院里的那个男人说的一样。“她突然控制不住大发脾气,”她说,“拿起报纸,一撕两半————我姑姑,她七十多岁了。”她瞟了一眼埃莉诺,想确认细节没错。她姑姑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们以前就住在那儿。”她说。她朝左边一条路灯星星点点的长街挥了挥手。佩吉往外看时,只能看到那条壮观的大街上一连串灰白的柱子和台阶,一眼望不到头。一模一样的门柱,整齐划一的建筑,有一种暗淡的浮夸的美,石膏柱子一根接着一根,朝街那头延伸而去。

    “阿伯康排屋。”埃莉诺说,“……邮筒。”他们经过时,她喃喃说着。为什么说邮筒?佩吉心想。另一扇门又打开了。到了老年,人的心里一定有无数条大道,伸展开去,消失在黑暗里,一会儿一扇门打开,一会儿另一扇门打开。

    “人们不是————”埃莉诺说。接着她停下了。和平常一样,她的话头开错了地方。

    “什么?”佩吉说。这种不切题的说话方式让她很烦躁。

    “我正想说————那个邮筒让我想起了什么。”埃莉诺又说,接着她大笑起来。她本想解释一下她的思路是如何一步步进行到此的,但她放弃了。毫无疑问,必然有一条思维的路线,但要想清楚会花上很多时间,而她知道,这样东拉西扯的唠叨会让佩吉烦躁的,因为年轻人的思维动得很快。

    “我们以前常在那儿吃饭。”她突然停止了自己的思绪,朝一个广场一角的一座大房子点点头说,“你父亲和我。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后来当了法官……我们以前常在那儿吃饭,我们三个。莫里斯、我父亲和我……那时候他们都喜欢开大派对。总是法律圈子里的人。他还收藏老橡木家具。大多都是假货。”她咯咯笑着加上了最后一句。

    “你们以前……”佩吉说。她想让姑姑回忆从前。那是多么有趣、多么平和、多么不真实————八十年代的那个过去,对她而言,因为不真实而显得非常美丽。

    “说说你年轻的时候……”她又说。

    “可你现在的生活比我们那时候有意思多了。”埃莉诺说。佩吉没作声。

    他们驶过一条灯火通明、人潮拥挤的街道。这里有的地方被电影院的灯光染成红色,有的地方被摆放着艳丽的夏裙的商铺橱窗染成黄色,这些店铺尽管已经关了门,却还是点着灯,而人们还在观赏着橱窗里的裙装、小棍子上支着的帽子、珠宝首饰。

    佩吉心里继续给医院里的朋友讲关于埃莉诺的故事,她说,当我姑姑迪利亚到城里来,我们必须要聚会一次。然后他们就都聚在了一起。他们喜欢聚会。而就她自己而言,她讨厌聚会。她更情愿待在家里或是去电影院。她又说,这是家庭的感觉。说着,她瞥了一眼埃莉诺,仿佛想要再收集一点关于她的东西,好给自己那幅名为《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姑娘》的肖像画再添上一笔。埃莉诺正看着窗外,接着她转过头来。

    “那个关于小豚鼠的试验————进行得怎么样了?”她问。佩吉迷惑了。

    接着佩吉想了起来,告诉了她。

    “明白了,结果什么都没证明。那你只得从头开始了。真是很有意思。现在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接下来是困惑她的另一个问题。

    佩吉对她医院里的朋友说,她想要得到解释的那些问题,要么就是像二加二等于四那么简单,要么就是非常难,世上没人知道答案。而如果你对她说,“八乘以八等于多少?”————她笑着看着姑姑在窗口的侧影————她就会拍着额头说埃莉诺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说,轻轻拍了拍佩吉的膝头。(佩吉想,我没表现出我讨厌来吗?)

    “这是人们见面的一种途径,”埃莉诺接着说,“现在我们都来了————不只是你,我们全部,没人想要错过机会。”

    他们继续行驶着。怎么才能把那一点表达准确呢?佩吉想着,想在肖像画上再添一笔。是“多愁善感”?或者恰好相反,那是很好的感觉……很自然……对吗?她摇摇头。我真没用,不知道怎么描述别人,她对医院里的朋友说。太困难了……她不像那样,一点都不像,她想着,手轻轻挥了挥,好像是在擦掉画错了的轮廓。正在这时,医院里的朋友消失了。

    她和埃莉诺单独坐在出租车里。他们驶过各种房子。她是在哪儿开始的,我又是在哪儿结束的?她想着他们继续行驶着。她们是两个大活人,坐车穿过伦敦;两个生命火花被禁锢在两个单独的身体里;这两个被禁锢在两个单独的身体里的生命火花,此时正坐车经过一家电影院。她想着。可什么是此时?我们又是什么?这个谜题太难了,她没法解答。她叹了口气。

    “你太年轻了,还感受不到。”埃莉诺说。

    “什么?”佩吉微微一惊,问道。

    “和别人见面的问题。关于不能错过机会和别人见面。”

    “年轻?”佩吉说,“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你那么年轻!”这回是她拍了拍姑姑的膝头。“心血来潮闲游印度……”她大笑起来。

    “哦,印度。现在印度算不上什么。”埃莉诺说,“旅行太简单了。只需要买张票,登上船……可我想在死之前看一看,”她接着说,“看看不一样的东西……”她伸出手在窗外挥舞着。她们正经过政府大楼,办公室什么的。“……另一种文明。比如,西藏。我看过一本书,作者是一个名叫————叫什么来着?”

    她停下了,街上的景象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现在的人都不穿好看的衣服了吗?”她说,指着一个头发很漂亮的女孩和一个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子。

    “是的。”佩吉敷衍地说,看着那涂脂抹粉的脸和鲜艳的围巾,那白色的背心和朝后梳得顺滑的黑发。随便什么都能让埃莉诺分心,随便什么都能吸引她,佩吉想着。

    “你年轻的时候很压抑吗?”她大声说,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祖父没了手指的地方是发亮的骨节,还有狭长昏暗的客厅。埃莉诺转过头,她有些诧异。

    “压抑?”她重复道。她如今很少想着自己了,因此感到诧异。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一幅画面————另一幅画面————已经浮上了水面。迪利亚在那儿,站在房间正中,哦天哪,天哪!她正说着;一辆二轮出租马车已经停在了隔壁房子门口;而她自己正看着莫里斯————是莫里斯吗?————走到街上去寄一封信……她没作声。我不想回到过去,她想着。我想留在现在。

    “他带我们去哪儿?”她说,看着窗外。他们已经到了伦敦的市中心,灯火通明的地方。灯光落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落在辉煌灿烂点着灯的政府办公处,落在外表苍白古老的教堂上。四处显现着打眼的广告。那边有一瓶啤酒,正倒着酒,然后停下,接着又开始倒酒。他们已经到了剧院区。那儿就是常见的花哨俗艳,令人眼花缭乱。身穿晚礼服的男人女人们走在马路当中。出租车开动着,又停下。她们坐的出租车被堵住了,停在一座雕像下面一动不动,灯光照在惨白的石膏雕像上。

    “总是让我想起卫生棉的广告。”佩吉说,瞥了一眼一个身着护士服、伸着手的女人的背影。

    埃莉诺感到震惊。像是有一把刀切开了她的皮肤,留下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的涟漪;但她身体里坚实的东西未被触碰到,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觉得佩吉那样想是因为查理,她感到她声音里的苦涩,查理————她的弟弟,一个善良憨厚的男孩,在战争中被杀死了。

    “在战争中说过的唯一的好话。”她大声说,读着雕像底座上刻着的字。

    “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佩吉尖刻地说。

    出租车仍然被堵着,一动也不动。

    这阵停顿似乎把她们暴露在某种思绪当中,而她们俩都想将此抛开。

    “现在的人都不穿好看的衣服了吗?”埃莉诺说,指着另一个长着漂亮头发、穿着一件鲜艳的长斗篷的女孩和另一个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子。

    “是的。”佩吉简短地说。

    可是为什么你不再感觉过得愉快了呢?埃莉诺心想。佩吉弟弟的死的确令人难过,可她总是发现在两个弟弟中诺斯要有趣得多。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梭,拐进了一条后街,现在遇上红灯停下了。“诺斯回来了,真好。”埃莉诺说。

    “是的,”佩吉说,“他说我们不谈别的,只谈金钱和政治。”她说。她总是挑他的刺,因为他不是被杀死的那个;可这是不对的,埃莉诺想。

    “是吗?”她说,“不过……”一张报纸公告牌,印着大大的黑字,似乎帮她讲完了她的话。他们快到迪利亚住的广场了。她开始摸索着她的钱包。她看了看计程表,上面的数字已经爬得很高了。那司机正在绕远路。

    “他会及时走上正路的。”她说。他们正缓缓地绕着广场滑行。她耐心地等着,手里抓着钱包。她看到屋顶上面一片黑暗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了。这片天空一时之间看起来就像乡村里的原野和森林上空的天空一般宁静。

    “他只要拐个弯,就行了。”她说。“我不会泄气的。”她说,车拐了个弯。“旅行,你看,当一个人必须和各色各样的其他人混在一起,在船上,或者是那种必须待的小地方————离开了熟悉的路途————”出租车正滑过一座座房子“你应该去那儿,佩吉。”她说,“你该去旅行,当地人非常美,你知道吗,半个身子裸露着,在月夜下走进河里;就是那边那座房子————”她拍了拍窗户,出租车慢了下来。“我说到哪儿了?我不会泄气的,因为人们那么和善,心地那么善良……所以只要有普通人,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出租车在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旁停下。佩吉俯身打开了车门。她跳下车,付了车费。埃莉诺紧跟在她后面。“别,别,佩吉。”她说。

    “是我叫的车,我叫的车。”佩吉说。

    “可我坚持要付我那一半。”埃莉诺说,打开了她的钱包。

    “是埃莉诺。”诺斯说。他放下电话,回到萨拉旁边。她还在上下摇着脚。

    “她叫我告诉你去参加迪利亚的聚会。”他说。

    “去迪利亚的聚会?为什么要去迪利亚的聚会?”她问。

    “因为她们老了,想让你去。”他说,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

    “老埃莉诺,漫游的埃莉诺,眼神疯狂的埃莉诺……”她沉思着,“我去吗,不去,去吗,不去?”她哼着,抬头看着他。“不,”她说,把脚放到了地上,“我不去。”

    “你必须去。”他说。她的态度让他恼火————埃莉诺的声音还在耳边。

    “我必须去,是吗?”她说,开始倒咖啡。

    “那么,”她说,把咖啡递给他,同时拿起那本书,“看书吧,看到我们该走时为止。”

    她又蜷起身子,手里握着杯子。

    没错,时间还早。不过为什么,他打开书翻着,心想,为什么她不想去?她害怕吗?他猜想着。他看着她蜷缩在椅子上。她的裙子很破旧。他看着书,可根本看不清楚。她还没点灯。

    “没灯我看不清。”他说。这条街天黑得很快,房子之间隔得太近。一辆车开过,一道光在天花板上划过。

    “要我开灯吗?”她问。

    “不用,”他说,“我来背诵点什么。”他开始大声念着他唯一能背得上来的一首诗。在半明半暗中他大声说出这些字,听起来十分优美,他想,也许是因为他们看不清彼此。

    念完后,他停下了。

    “继续。”她说。

    他又开始念。这些字脱口而出,来到房间,就像是实物一般确实存在,坚实而独立;而当她在倾听时,这些字因为和她接触又发生了变化。当他读到第二首诗的最后————

    社会近乎蛮荒粗鲁————

    此处静享甜美孤独……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是在诗之中还是之外?他想着。在诗之中,他想,正要继续,她抬起了手。他停下了。他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要进来吗?她的眼睛盯着门。

    “是那个犹太人。”她喃喃道。

    “犹太人?”他说。他们倾听着。他现在听得非常清楚了。有人在拧开水龙头,在对面的房间里洗澡。

    “那犹太人在洗澡。”她说。

    “那犹太人在洗澡?”他重复道。

    “明天浴盆边上就有一圈油。”她说。

    “该死的犹太人!”他喊道。想起隔壁的浴盆里有陌生男人身上的一圈油脂,让他感到恶心。

    “继续吧……”萨拉说,“社会近乎蛮荒粗鲁,”她重复着最后几句,“此处静享甜美孤独。”

    “不。”他说。

    他们听着流水的声音。那男人在用海绵擦洗身子,一边咳嗽,清着嗓子。

    “这犹太人是谁?”他问。

    “亚伯拉罕森,做油脂生意的。”她说。

    他们倾听着。

    “和裁缝店的一个漂亮女孩订了婚。”她又说。

    透过轻薄的墙壁他们能非常清楚地听到声音。

    他在用海绵擦拭身子,一边喷着鼻子。

    “他还在浴盆里留下了头发。”她最后说。

    诺斯觉得全身掠过一阵战栗。食物里的头发、脸盆里的头发,别人的头发让他觉得快吐出来了。

    “你和他共用一个浴盆?”他问。

    她点点头。

    他发出一个声音,像是“呸!”

    “‘呸!’我就是那么说的。”她大笑起来,“呸!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我走进浴室,呸!”她举起手,“‘呸!’”她停了停。

    “然后呢————?”他问。

    “然后,”她说,抿了口咖啡,“我回到了起居室。早饭已经摆好了。炒鸡蛋,一点烤面包。利迪娅穿着破衬衫,头发也没梳。无业游民在窗下唱着赞美诗。我对自己说————”她扬起了手,“‘被玷污的城市,没有信仰的城市,全是死鱼和破旧煎锅的城市————’我想起了河岸上退潮的时候。”她解释说。

    “继续。”他点点头。

    “于是我戴上帽子,穿上外套,一腔怒火地冲了出去。”她继续说,“站在桥上,我说:‘我就是杂草吗?被一天来两次、没有丝毫意义的潮水冲到这里,又冲到那里?’”

    “是吗?”他提示说。

    “旁边有人经过,有昂首阔步的,有偷偷摸摸的,有面色苍白的,有眼圈发红的,有戴圆顶礼帽的,不计其数的一支卑恭的打工大军。然后我说:‘我必须得加入你们的共谋吗?把手,把干净的手,弄脏,’”她在起居室的半明半暗中挥舞着那只手,他能看见手上的微光,“‘受雇于人,服侍主子;全都因为我浴室里的一个犹太人,全都是因为一个犹太人?’”

    她坐了起来,她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颠簸小跑的节奏,惹得她自己大笑起来。

    “继续,继续。”他说。

    “但我有一个护身符,一块发光的宝石,一块透明的绿宝石,”她拾起地板上的一个信封,“一封介绍信。我对那个穿着桃红色长裤的仆役说:‘让我进去,老兄。’他领着我穿过紫色堆砌的长廊,来到一扇门前,一扇桃花心木的门。我敲了敲门,一个声音说:‘进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停了停。“一个矮壮的红脸男人。他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三枝兰花。我想,那花是你太太离开时硬塞进你手里的,汽车开走时将碎石压得嘎嘎响。在壁炉台上还是那张照片————”

    “等等!”诺斯打断了她,“你到了一间办公室,”他拍着桌子,“你把介绍信拿了出来,给了谁?”

    “哦,给了谁?”她大笑起来,“给了一个穿灯笼裤的男人。‘我在牛津时认识了你的父亲。’他说,摆弄着桌上的吸墨纸。吸墨纸的一角印着一个花饰的车轮。你觉得什么是不可解决的问题呢,我看着这个红褐色的男人,问他,他脸刮得很干净,两颊红润,羊肉喂养的————”

    “在报社办公室的男人,”诺斯打断了她,“他认识你父亲。然后呢?”

    “响起了嗡嗡嗡和咯咯咯的声音,是巨大的机器在运转,小男孩们拿着长条的纸张突然出现,黑色的纸,脏兮兮的,印上的油墨还没干。‘请等一会儿。’他说,在纸边上写了点什么。可那浴盆里的犹太人,我说————犹太人……那犹太人————”她突然停下,一口喝完了酒杯里的酒。

    是的,他想,有声音了,有姿态了,还有对别人的脸的回忆,然而还有一些真实的东西————也许是在这寂静之中。不过并不寂静。他们能听到犹太人在浴室里重重地踩地板的声音,似乎是他在擦干身体时,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一会儿,那犹太人打开了门,他们听到他上了楼。水管开始发出空洞的咕噜声。

    “那些有多少是真的?”他问她。她已经陷入了沉默。那些实实在在的字,那些实实在在的字漂浮到了一起,在他脑子里组成了一句话————他觉得那表示她很穷,她必须挣钱糊口,可她刚才讲话时的兴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却创造出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外貌相似的人,必须要将其凝结才能成为一个整体。

    房子里这时很安静,只听到浴盆里的水流走的声音。天花板上出现了水纹波动的图案。外面的街灯灯光上下打着转,令对面的房屋显出一种奇特的淡红色。白昼的喧嚣已经消逝,街上不再有手推车被咔哒咔哒地推着。蔬菜贩子、管风琴演奏者、练声的女人、吹长号的男人,全都推走了手推车,拉下了百叶窗,关上了钢琴琴盖。如此宁静,一时间诺斯觉得自己仿佛身在非洲,坐在月夜下的阳台上。但他回过神来。“聚会呢?”他说。他站起身,扔掉了香烟。

    他伸了伸身子,看着表。“该走了,”他说,“去准备一下。”他催促她。因为他觉得,参加聚会的话,要是去的时候人们都开始离开了就太荒唐了。聚会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了。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内尔?”佩吉说,想要转移埃莉诺的注意力,免得她一直想着要付她那份车费。她们正站在门口。“普通人————普通人应该做什么?”佩吉问。

    埃莉诺还在钱包里摸索着,没有回答。

    “不行,那不行,”她说,“来,拿着————”

    佩吉推开了她的手,硬币滚落在门阶上。她们俩同时蹲下来捡,头撞到了一起。

    “别管了,”埃莉诺说,一枚硬币滚走了,“全是我的错。”女仆打开了门。

    “我们在哪儿脱下斗篷?”她问,“在这儿吗?”

    她们走进了一楼的一个房间,这里是间办公室,但重新布置了一下,现在可以用作衣帽间。桌上放了一面镜子,镜子前放着装发夹和发梳的托盘。她走到镜子前,草草地打量了一下自己。

    “我看着真像个流浪汉!”她说,拿把梳子梳了梳头发。“晒得像个黑鬼!”然后她让开了,等着佩吉。

    “我猜这是不是那个房间……”她说。

    “哪个房间?”佩吉心不在焉地说。她正在仔细打量自己的脸。

    “……我们以前用来开会的。”埃莉诺说。她环顾四周。显然这里还是用作办公室,不过现在墙上挂着房屋中介的广告。

    “不知道吉蒂今晚会不会来。”她沉思着。

    佩吉正仔细看着镜子里,没有回答。

    “她现在不怎么来城里了。只是来参加婚礼、洗礼等等。”埃莉诺接着说。

    佩吉正拿着一管什么东西,在嘴唇边上画着。

    “突然你碰见一个六英尺两英寸的小伙子,而他就是那个婴孩。”埃莉诺继续说。

    佩吉还在全神贯注地整理自己的脸。

    “你每次都要重画一遍吗?”埃莉诺说。

    “不画的话我就像个鬼。”佩吉说。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和眼睛周围看起来太紧绷了。她还从来没有感到过参加聚会这么不在状态。

    “哦,你真是太好了……”埃莉诺话没说完。女仆已经拿来了一个六便士。

    “现在,佩吉,”她说,递过去那个硬币,“让我来付我那一份。”

    “别傻了。”佩吉说,推开了她的手。

    “那是我的出租车。”埃莉诺坚持说。佩吉走开了。“因为我讨厌参加那种寒酸的聚会,”埃莉诺继续说,跟着她,还举着那枚硬币,“你不记得你祖父了吗?他总是说:‘别为了半个便士的焦油就毁了一条好船。’要是你和他一起去买东西,”她接着说,她们开始爬楼梯了,“‘给我看你们最好的东西。’他总是说。”

    “我记得他。”佩吉说。

    “是吗?”埃莉诺说。要有人记得她父亲,她就会很高兴。“我猜他们把这些房间租出去了。”她又说。她们继续上楼。房间的门都开着。“那是律师的办公室。”她说,看着上面用白漆写着名字的文件柜。

    “我明白你说的涂抹————化妆,”她接着说,看了一眼她的侄女,“你看上去很好看,容光焕发。我喜欢年轻人化妆。我自己不行。我会觉得显得很艳俗————俗艳?————怎么说的?你不收的话我拿着这些铜钱怎么办?我该把它们留在楼下我的手袋里的。”她们爬得越来越高了。“我猜他们把所有房间都打开了。”她接着说————她们这时候已经到了有一条红地毯的地方,“以备迪利亚的小房间太挤了————当然了聚会应该还没有开始。我们到早了。所有人都在楼上。我听到他们在说话。来吧。要我先走吗?”

    一扇门后面传来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一个女仆迎接了她们。

    “帕吉特小姐。”埃莉诺说。

    “帕吉特小姐!”女仆大声喊道,打开了门。

    “要准备走了。”诺斯说。他走过房间,鼓捣着开关。

    他碰了碰开关,房间正中的电灯亮了。灯罩已经被取掉了,上面套着一个用发绿的纸卷成的圆锥。

    “要准备走了。”他重复道。萨拉没答话。她拉了本书在面前,假装在看书。

    “他杀死了国王,”她说,“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她把手指夹在书页间,抬头看着他;他明白,这是个小把戏,目的是要拖延行动的时间。他也不想去。可是,如果埃莉诺希望他们去————他迟疑了,看着表。

    “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她重复道。

    “喜剧,”他简短地说,“对比,”他说,记起了一些读过的东西,“是连续性的唯一形式。”他胡乱加了一句。

    “好吧,你接着读。”她说,把书递给他。

    他随便翻开一页。

    “场景是在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他说。他停下了。

    通常在读一本书之前,他会先设定场景,让某些东西沉下,让某些东西涌现。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他心想————那里有绿色的水域、一丛丛银色的草、沙地,远处还有海浪拍打时轻柔的叹息。他张开嘴开始读。突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出现————是在剧中还是在房里?他抬起头来。

    “玛吉!”萨拉喊道。她正站在打开的门口,身上穿着晚礼服。

    “你们睡着了吗?”她说着,走进了房间,“我们一直在按门铃。”

    她站在那儿,愉快地笑着看着他们,好像她叫醒了睡着的人。

    “门铃总是坏的,干吗还要费力装门铃呢?”她身后的一个男人说道。

    诺斯站起身来。一开始他几乎不记得他们了。他记得上次见他们已经是多年以前了,此时粗粗见到,只觉陌生。

    “铃不响,水不流。”他有些笨拙地说,“要不就流个不停。”他又说,因为浴盆里的水还在水管里咕噜咕噜地响着。

    “还好门是开着的。”玛吉说。她站在桌边,看着断掉的苹果皮和那盘苍蝇爬过的水果。有些美会枯萎,诺斯想;而有些,他看着她,会随着年纪变得更美。她头发花白,他猜她的孩子们应该已经长大了。可女人们照镜子时为什么会噘起嘴呢?他想知道。她在照着镜子,噘着嘴。接着她穿过房间,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

    “为什么里尼在哭?”萨拉说。诺斯看着他,他的大鼻子两边有着泪痕。

    “因为我们去看了一场很糟糕的剧。”里尼说,“现在想喝点什么。”

    萨拉走到橱柜边,叮叮当当地拿起杯子。“你在看书?”里尼说,看着落在地板上的书。

    “我们正在大海当中一座岩石密布的岛屿上。”萨拉说,把酒杯放到桌上。里尼开始倒威士忌。

    现在我记得他了,诺斯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奔赴战场之前。那是在西敏斯特的一座小房子里。他们都坐在炉火前。一个小孩子在玩着一匹玩具斑点马。他们的幸福让他嫉妒。他们还谈论了科学。里尼还说:“我帮助他们制造炮弹。”他脸上蒙上了一个面具。一个制造炮弹的人,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一个研究科学的人,一个会哭的人……

    “停下!”里尼喊着,“停!”萨拉已经把苏打水喷到了桌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里尼问诺斯,拿起了他的酒杯,还含着眼泪的眼睛盯着他看。

    “差不多一周前。”诺斯说。

    “你的农场卖掉了?”里尼说。他拿着杯子坐了下来。

    “是的,卖掉了。”诺斯说,“我是该留下,还是回去,”他说,端起酒杯放到嘴边,“我不知道。”

    “你的农场在哪儿?”里尼说,朝他侧过身子。他们开始谈起了非洲。

    玛吉看着他们喝酒、谈话。扭曲的圆锥形纸灯罩上面染着些奇怪的污迹。斑驳的灯光让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发绿。里尼鼻子两侧的两条泪痕还是湿的,他的脸上全是痘痘和坑坑;诺斯的脸圆圆的,塌鼻子,嘴唇上方有些发青。她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推了推,以便让那两个有关系的脑袋靠在一起。他们俩非常不一样。他们谈论着非洲时,脸上起了变化,就像是皮肤下面的精密网络被触动,身体各部分的重量移到了不同的地方。她身上也窜过一阵紧张,就像是她自己体内的重量也发生了变化。可在这灯光中有些东西让她感到困惑。她环顾四周。肯定是在外面街上有灯在晃眼睛。那灯光上下摇曳,混合着斑驳的圆锥形绿纸灯罩下的电灯光。就是这个……她突然一惊,听到一个声音。

    “去非洲?”她说,看着诺斯。

    “去迪利亚的派对。”他说,“我在问你去不去”她刚才没在听。

    “等一下……”里尼打断了他们。他伸出一只手,就像警察伸手阻住车流。接着他们继续谈论着非洲。

    玛吉在椅子里重新坐好。他们的头后面升起桃花心木椅背的曲线。在椅背的曲线后面是一只波纹图案的酒杯,杯口边缘是红色的,接着后面是壁炉架的笔直线条,上面装饰着黑白小方块,再接着是三支小木杆,顶上插着柔软的黄色羽毛。她的眼光从一样东西移到另一样上面,里里外外地探索、收集着信息,又汇总成一个整体,正当她准备完成对整个图形构造的解构,里尼突然喊道:

    “我们得走了————我们得走了!”

    他站起身来,推开了面前的威士忌酒杯。他站在那儿就像在指挥一支军队,诺斯想;他的声音如此有力,他的姿势如此威风凛凛。不过这次任务只是要去参加一个老妇人的聚会。诺斯也站起身,开始找他的帽子,他想着,是不是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什么东西会不合时宜地、意料不到地显露出来,令那些平常的行为、平常的言语,能够足以表现整个人类的意义,因此,在他跟随里尼奔赴迪利亚的聚会时,他会感到仿佛自己正策马奔腾,要横穿一片沙漠,去解救被敌人围困的一个要塞?

    他手放在门把上,停下了。萨拉已经从卧室出来了,她已经换好了衣服,现在穿着晚礼服。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穿了晚礼服,让她显得有些疏离?

    “我准备好了。”她说,看着他们。

    她俯身拾起诺斯掉在地板上的书。

    “我们得走了————”她对她姐姐说。

    她把书放到桌上,关上书时她忧伤地轻轻拍了拍。

    “我们得走了。”她重复道,跟着他们走下了楼梯。

    玛吉站起身,她再看了一眼这间廉价的出租屋。陶罐里插着蒲苇,绿色花瓶的瓶口饰着波纹,还有桃花心木椅子。餐桌上摆着水果盘,圆鼓鼓的大苹果靠在有黑斑的黄色香蕉旁边。这是个奇特的组合————圆形的和锥形的,玫瑰红的和黄色的。她关掉了灯。屋里此时几乎全黑了,只有天花板上还有水波状的图案在颤动着。在这幽灵似的渐渐消失的光线中,只可看见轮廓,鬼魅般的苹果、鬼魅般的香蕉,还有一把椅子的幻影。她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颜色渐渐回来了,还有物体的质感……她站在那儿看着。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玛吉!玛吉!”

    “我来了!”她喊着,跟着他们下了楼。

    “你的名字,小姐?”女仆对佩吉说。佩吉正在埃莉诺背后犹豫不前。

    “玛格丽特·帕吉特小姐。”佩吉说。

    “玛格丽特·帕吉特小姐!”女仆对着房间里喊道。

    房间里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在她眼前灯光明亮,迪利亚走上前来。“噢,佩吉!”她喊道,“你能来太好了!”

    佩吉进了房间,可她感觉身上如穿了一件铠甲似的,皮肤一阵发冷。她们来得太早了————屋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人四处站着,大声说着话,好像是为了显得房间里有很多人。佩吉和迪利亚握了握手,走了进去,心里想,要假装有什么好事马上就要发生。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波斯地毯和雕花壁炉台,但在房间中间有一块地方空着。

    在这种特别的情形下有什么窍门吗?她心里想着。仿佛在给病人开处方、记笔记,她又想。把它们装到一个瓶子里,用光滑的绿色盖子盖上,她想。笔记记好,没有烦恼。笔记记好,没有烦恼。她独自站在那儿,心里重复着。迪利亚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她在说话,但只是在随便说着什么。

    “对你们这些住在伦敦的人来说都很好————”她正在说。迪利亚从旁边走过时,佩吉继续想着,要记下人们说的话,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话全都是废话。她想着,退到了墙边。这时她父亲进来了。他在门口停了停,抬着头仿佛在找什么人,然后伸着手走了过来。

    这是干什么?她想,因为看到父亲穿着有些破旧的鞋,让她突然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感觉。突然的一股暖意?她想着,在心里审视着。她看着他走过房间。他的鞋总是对她产生奇怪的影响。一部分关于性,一部分关于同情,她想。

    可以称之为“爱”吗?但她强迫自己动了起来。现在既然已经把我自己拽入了这种相当无所谓的状态,她心想,我会勇敢地走过房间,我会走到帕特里克叔叔跟前,他正站在沙发边剔着牙齿,然后我会对他说话————该说什么呢?

    当她走过房间时,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突然冒了出来:“那个用短柄斧子切掉自己脚趾的男人怎么样了?”

    “那个用短柄斧子切掉自己脚趾的男人怎么样了?”她说,一字不差地按她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英俊的老爱尔兰人微微俯下身子————因为他非常高,手拢在耳边————因为他听力有问题。

    “短柄斧子?短柄斧子?”他重复道。她笑了。如果思想从一个头脑到另一个头脑需要攀登阶梯的话,那么这阶梯肯定要修得特别矮,她明白。

    “我和你们住在一起时,他用短柄斧子切掉了他的脚趾头。”她说。她记得上次和他们一起住在爱尔兰的时候,园丁用短柄斧头砍伤了脚。

    “短柄斧子?短柄斧子?”他重复道。他样子很困惑,接着他突然明白了。

    “啊,哈切特!”他说,“亲爱的老彼得·哈切特————是的。”似乎在戈尔韦确实有哈切特这个人,她没有费力去解释这个误会,因为这毕竟对她有利,这牵起了他的话头。他和她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开始给她讲起哈切特一家的故事来。

    她想着,一个成年女人,横穿伦敦,来和一个耳背的老人谈论她从没听说过的哈切特一家人,而她本来是打算问问那个被短柄斧头切了脚趾的园丁的情况。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哈切特还是短柄斧头?她高兴地大笑起来,恰好及时配合上了刚讲的一个笑话,所以还很合适。她想,一个人还是想要有人能和自己一起大笑的。分享好笑的事更增加了这份愉快。痛苦也是一样吗?她沉思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谈论病痛————因为分享能减少痛苦?就像把痛苦或欢乐施加给另一个人,传播面积扩大,痛苦或欢乐也就减少了她的思想稍纵即逝了。他又开始讲起以前的旧事。就像一个人开始调动一匹还能干活,但已经疲惫不堪的老马,他柔和地、有条不紊地开始回忆起过去的日子、家里的老狗,随着他进入了状态,旧时的记忆慢慢地立体起来,乡村家庭生活的一个个小小身影渐渐浮现。她半听半想着,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在看着一幅幅褪色的照片,有板球队员们,有某座乡间宅邸的长长阶梯前举办的各种聚会。

    她想,有多少人真的在听?这种“分享”其实就类似于一场闹剧。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啊是的,那些美好的旧时光!”他正说着。他昏灰的眼睛里开始发着光。

    她再一次看到一幅画面,男人们穿着长筒橡胶靴,女人们穿着飘逸半裙,站在宽阔的白色台阶上,狗儿们蜷着身子躺在他们脚边。接着他又开口了。

    “你有没有听你父亲说过一个叫罗迪·詹金斯的人?如果你沿着马路去的话,他就住在右手边的那座白色小房子里。”他问,“你肯定知道那个故事。”他又说。

    “没有。”她说,她眯起眼睛,仿佛在记忆的队列中一个个搜寻,“说说吧。”

    他开始讲起了故事。

    她想,我还真擅长收集别人的故事。可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她拢起了手)所谓的界限,对这个我并不擅长。她的姑姑迪利亚在那儿。佩吉看着她在房间里轻快地走动着。我对她又了解多少呢?她穿着带金色圆点的长裙;波浪卷发,以前是红色的,现在是白色;漂亮端庄;衰老憔悴;经历丰富。什么经历呢?她嫁给了帕特里克……帕特里克给她讲着的长故事不断地打破她思维的表层,就像是船桨拍入水面一般,没法安定下来。在那故事里也有一面湖,因为那正是一个关于捕猎野鸭子的故事。

    她的姑姑嫁给了帕特里克,她想着,看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面立着几根毛发。为什么迪利亚会嫁给帕特里克?她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经营的————恋爱、生子?他们抚摸着彼此,在一片云烟中得到升华:红色烟雾?他的脸令她想起了醋栗上面带着几根杂毛的红色表皮。可他脸上的纹路没有一条足够清晰,她想,足以解释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并且有了三个孩子的。那些皱纹来自他的狩猎,来自他的忧虑,因为旧时光已经过去了,他正说着。他们必须得削减开支。

    “是的,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她随口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转了转手腕,好看一眼她手上的表。才过去了十五分钟。屋里陆续来了一些人,都是她不认识的。其中有一个戴着粉色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

    “啊,我的这些旧事让你听得无聊了吧。”她姑父说着,摆着头。她觉得他心里不舒服了。

    “没有,没有!”她说,感到很不自在。他又开始讲起来,但她觉得这回是出于礼貌。在所有的社交关系中,痛苦肯定是快乐的两倍多,她想。而我是否是例外,是个特别的人?她想着,因为别人似乎都很快乐。是的,她直直地看着面前,又感到嘴唇和眼睛周围的皮肤绷紧了,是因为头一晚照料一个分娩的女人熬到很晚。她想,我是例外,坚强、冷峻,已经是在按部就班,一个医生而已。

    在死亡的寒意来临之前,要走出惯常的生活会让人非常不愉快,就像是要去弯折冻硬了的靴子她侧着头听着。微笑、侧着头,在你感到无聊的时候假装很愉快,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啊,她想着。所有的路,每一条路都令人痛苦,她想着,盯着那个戴粉色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

    “那个家伙是谁?”帕特里克问,朝那人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埃莉诺的某个印度朋友。”她大声说,想着,唯愿黑暗的慈悲力量能消除敏感神经的外在表现,让我能站起身……一阵沉默。

    “我不能再把你留在这儿听我讲旧事了。”帕特里克姑父说。他那饱经风霜、摔断了膝盖的老马,这会儿已经停下了。

    “可你得告诉我,老比蒂还开着那家小铺子吗?”她问,“我们过去常在那儿买糖果的那家?”

    “可怜的老家伙————”他开始了。他又讲了起来。她所有的病人都这么说,她想。休息————休息————让我休息。怎么才能变得麻木,怎么才能没有感觉,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就是这么喊的,让我休息,让我去死。在中世纪,她想,那就是在监狱里,在修道院里;如今,是在化验室里,在做自己的专业;不再活着,不再有感觉;去挣钱,总是挣钱,到了最后,我老了,像匹老马筋疲力尽,不,像头奶牛……老帕特里克讲的故事已经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象:“……因为那些畜生们再也卖不出去了,”他正说着,“一头也没有。啊,那是朱莉亚·克罗默蒂————”他喊着,朝一个迷人的爱尔兰人挥了挥手,关节松弛的大手。

    她被独自留在沙发上坐着。她姑父已经站起身来,伸着两手,走去迎接那个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走进来的老妇人。

    她被独自留下了。她很高兴自己待着,她不想说话。可是马上就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了。是马丁。他在她旁边坐下了。她马上完全改变了态度。

    “嗨,马丁!”她真挚地向他打招呼。

    “听完老母马的故事了,佩吉?”他说。他指的是老帕特里克总爱给他们讲的那些故事。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闷闷不乐?”她问。

    “唔,”他说,看了她一眼,“确实算不上是眉飞色舞。”

    “到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结局了。”她辩解说,看着马丁。他现在喜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就像个侍者。他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她的脸。他从来没感觉和她在一起非常自在。她是他的医生,她知道他害怕癌症。她必须得让他分心,不去想那些事。她看到有什么症状吗?

    “我在猜想他们是怎么结婚的,”她说,“他们爱对方吗?”她随意说了点什么,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当然他是爱的。”他说。他看着迪利亚。她正站在壁炉边,和那个印度人说话。她仍然十分漂亮,仪态、动作都很好看。

    “我们都爱过。”他说,斜眼瞟了瞟佩吉。年轻一代人总是这么严肃。

    “哦,那当然。”她笑着说。她喜欢他从一段恋爱到另一段恋爱,永恒的追寻————他勇敢地紧抓住青春飘飞的尾巴,那滑溜溜的尾巴————就算是他也一样,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可你们呢,”他说,伸直了腿,把裤子拉拉直,“我是说你们这一代————你们错过了很多东西你们错过了很多。”他重复道。她等着。

    “只爱你们的同性。”他说。

    他喜欢用那种方式宣称他还年轻,她想,说些自以为很新潮的话。

    “我不是那一代人。”她说。

    “唔,很好,很好。”他轻声笑着,耸了耸肩膀,朝她旁边瞟了一眼。他对她的私生活知之甚少。但她看起来很严肃,很疲惫。他觉得她工作得太卖命了。

    “我走上了正轨,”佩吉说,“正按部就班地生活。埃莉诺今晚这么说的。”

    或者换句话说,她是说埃莉诺很“压抑”?二者必居其一。

    “埃莉诺是个快乐的老家伙。”他说。“你看!”他指着。

    她在那边,穿着红色斗篷,正和那印度人说话。

    “刚从印度回来,”他又说,“是从孟加拉得来的礼物,呃?”他说,他指的是那斗篷。

    “明年她要去中国。”佩吉说。

    “可迪利亚————”她问,迪利亚正从他们旁边经过,“她爱过吗?”(你们那代人说的“恋爱”,她心里想。)

    他把头从左摇到右,努起了嘴。他总是喜欢开些小玩笑,她记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迪利亚,”他说,“那时候有事业,你知道的————那时候她称之为事业。”他的脸皱了起来,“爱尔兰,你知道。帕内尔。听说过一个叫帕内尔的人吗?”他问。

    “听过。”佩吉说。

    “那爱德华呢?”她又说。他已经进来了,他看上去也非常醒目,特意精心打扮得简单朴素

    。“爱德华————是的,”马丁说,“爱德华也爱过。你肯定听过那个老故事了————爱德华和吉蒂?”

    “她嫁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拉斯瓦德?”佩吉低声道,爱德华从他们旁边经过。

    “是的,她嫁给了另外那个人————拉斯瓦德。但他爱着她————爱得非常深。”马丁低声说,“可你,”他快速地瞥了她一眼。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发冷。“当然了,你有自己的事业。”他说。他眼睛看着地面。他想起了自己对癌症的恐惧,她猜。他担心她已经注意到了某些症状。

    “哦,医生们都很会哄人。”她随便扔出了一句话。“为什么?现在的人们比以前活得更长了,不是吗?”他说。“而且也不会死得那么痛苦了。”他又说。

    “我们的确学会了一些小窍门。”她承认说。他直盯着眼前,脸上的表情激起了她的同情。

    “你会活到八十岁的————如果你想活到八十岁的话。”她说,他看着她。

    “当然我全心全意赞成要活到八十岁!”他喊道,“我想去美国,想去看看他们的高楼大厦。我喜欢那种,你知道。我喜欢生活。”他确实是,而且非常喜欢。

    他肯定有六十多了,她猜。但他衣着打扮极为得体,看起来就像四十岁的男人,整齐体面,在肯辛顿还有位淡黄色头发的情人。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

    “好了,佩吉,好了,”他说,“可别告诉我你不喜欢————罗丝来了。”

    罗丝走了过来,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

    “你难道不想活到八十岁?”他对她说。他不得不把声音提高了两倍。她已经耳聋了。

    “想啊,我当然想!”她听明白后说。她面对着他们。她的头朝后仰成一个很奇怪的角度,佩吉觉得她那样子就像个军人。

    “我当然想。”她说,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的沙发上。

    “啊,但不过————”佩吉开始说。她停下来,她记起来罗丝耳朵聋了,她必须得喊着说话。“你们那时候人们还没有那样把自己当傻瓜。”她喊道,但她怀疑罗丝是否能听见。

    “我想见见还会发生些什么事。”罗丝说,“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有趣的世界里。”她又说。

    “胡说,”马丁打趣她说,“你想活着,”他对着她耳朵大声喊道,“因为你喜欢活着。”

    “我可不以此为耻,”她说,“我喜欢我的同类————整体而言。”

    “你喜欢的是和他们作对。”他大声喊道。

    “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惹恼我吗?”她说,拍了拍他的胳膊。

    这时候他们就会谈起小时候的事,佩吉想,在后院里爬树,扔东西打别人家的猫。每个人的脑子里都画好了一条线,她想,在这条线上是相同的旧时的言语。一个人的头脑里应该是纵横交错,就像手上的掌纹,她想着,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那时候就是个暴脾气。”马丁对佩吉说。

    “他们就总是怪我,”罗丝说,“他霸占了教室,我坐哪儿呢?‘哦,快跑去育儿房玩吧!’”她挥着手。

    “结果她就跑去了浴室,拿刀子划了手腕。”马丁嘲笑着说。

    “不,那是厄瑞奇,是关于显微镜那次。”她纠正他说。

    他们就像小猫追自己的尾巴,佩吉想着,一圈一圈地绕着圈子。可他们就是喜欢这个,她想,他们来参加聚会就是为了这个。马丁继续调笑着罗丝。

    “你的红绶带去哪儿了?”他问。

    佩吉记得,那是授予她的某个奖章,奖励她在战争中所做的工作。

    “我们有没有面子看看你穿上你的那身盛装军服?”他逗着她。

    “这家伙在嫉妒我。”她对佩吉说,“他这辈子一点工作都没做过。”

    “我工作啊————我在工作。”马丁坚持说,“我成天坐在办公室里————”

    “做些什么?”罗丝说。

    他们突然都沉默了。这一轮结束了————兄妹杀。现在他们就只能重提旧事,再重新来一遍了。

    “嘿,”马丁说,“我们现在得去完成任务了。”他站起身。他们离开了。

    “做些什么?”佩吉重复道,她正穿过房间。“做些什么?”她又问。她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她做的事都不紧要。她走到窗前,猛拉开窗帘。蓝黑色天空上被星星刺出一个个小窟窿。天空上映着一排烟囱管帽。还有星星,神秘莫测、亘古亘今、淡然冷漠————就是这些词,恰当准确。我却感觉不到,她想,看着星星。那么为什么要假装呢?她眯着眼睛看着星星,心想,它们实际上很像一个个冰冷的小铁块。而月亮————它就在那儿————是一个擦得锃亮的餐盘盖子。可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就算她已经贬低了月亮和星星,将它们比作那些东西。她回转身子,刚好和一个年轻男人碰了个脸对脸,她觉得自己认识他,却想不出他的名字。他眉毛很好看,下巴有些往后缩,脸色苍白。

    “你好吗?”她说。他是叫理柯克还是雷柯克?

    “我们上次见面,”她说,“是在跑马赛上。”她把他不大协调地和康沃尔原野、石墙、农夫、粗野的小马障碍跳等联系在了一起。

    “不,那是保罗。”他说,“我兄弟保罗。”他说得有些尖刻。那么他又是做什么的,竟让他感觉自己要比保罗高人一等?

    “你住在伦敦?”她问。他点点头。

    “你是作家?”她贸然想碰碰运气。她记起来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是个作家,就非要在说“是的”时仰着头?她更喜欢保罗,他样子很健壮;而眼前的这个人面相古怪,紧皱着眉,神经质,固执。

    “写诗?”她说。

    “是的。”为什么说那个词时就像是一口咬下茎梗尾巴上的一颗樱桃?她想。这时候没人过来,他们只得在墙边的椅子上并排坐下。

    “你在办公室里时,都是怎么处理事情的呢?”她说。显然他是个业余诗人。

    “我叔叔,”他开口说,“……你见过他吗?”

    是的,那是一个不错的普通人,他曾有一次对她非常和善,是和护照有关的事。当然了,虽然她不是那么专心地听着,她还是注意到这小伙子在嘲笑他。那么为什么还要去他的办公室呢?她心想。我们那些人,他正说着去打猎。她的注意力飘移了。这些她全都听过了。我、我、我————他继续说着。就像是秃鹰的喙在啄着,或者吸尘器在吸着,又或者电话铃声在响着。我,我,我。但他是忍不住的,长着那样一张神经质的自我主义者的脸,她想着,瞥了他一眼。他无法释放自己,无法使自己超脱。他被用铁环紧紧地束缚在那轮子上。他不得不暴露自己,不得不展示自己。可是为什么要让他如愿呢?她想着,而他继续讲着话。我为什么要在乎他这些“我、我、我”?还有他那些诗?那就让我把他甩掉吧,她心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血被吸干的人,所有的神经中心都发白了。她没有言语。他注意到她没有应答。她猜他肯定以为她很愚蠢。

    “我累了,”她抱歉地说,“我整晚都没睡,”她解释说,“我是个医生————”

    当她说出“我”的时候,他脸上的火光熄灭了。这就够了————现在他会离开了,她想。他不能变成“你”————他必须得是“我”。她笑了。因为他站起身来,离开了。

    她转过身,站到窗前。可怜的小东西,她想着,那么虚脱憔悴,像钢铁一般冰冷、坚硬、光秃秃的。而我也是一样,她想着,看着天空。天上的星星似乎是杂乱无章的尖刺,除了那边那个,在烟囱管道右边的上空,悬着的幽灵般的轮盘————他们是这么叫它的吗?她想不起那个名字了。我来数一数,她想着,回到她的笔记本上,开始数一、二、三、四……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喊道:“佩吉!你耳朵有没有发烫?”她回过头。当然了,是迪利亚,用她那种亲切和蔼的方式,模仿着爱尔兰的恭维话:“————你耳朵该发烫了吧,”迪利亚说,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考虑到他刚才一直说的话————”她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一直在赞美你、歌颂你。”

    佩吉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是她的老师、她的导师。是的,她知道他认为她很聪明。她觉得自己也的确聪明。他们都这么说。非常聪明。

    “他一直在说————”迪利亚说,但话没说完。

    “来帮我打开这扇窗户,”她说,“这里开始热起来了。”

    “我来。”佩吉说。她猛拉了一下窗户,但是卡住了,窗户太旧了,窗框也合不上了。

    “嘿,佩吉。”有人说着,从她身后走来。是她父亲。他把手放在窗户上,有伤疤的那只手。他推了推,窗户被推上去了。

    “谢谢,莫里斯,现在好多了。”迪利亚说,“我正在告诉佩吉,她的耳朵应该在发烫吧。”她又开始了,“‘我最有才气的学生!’他就是这么说的,”迪利亚接着说,“我向你保证,我觉得非常骄傲。‘她是我的侄女。’我说。他还不知道呢————”

    喂,佩吉心想,这才是令人高兴的事呢。这赞扬传到她父亲耳里,让她背脊上的神经似乎都激动起来。每一种情绪刺激了不同的神经。嘲笑刺激大腿,愉悦刺激脊椎,也影响视觉。星星变得柔和起来,微微颤抖着。她父亲放下手时轻轻碰到了她的肩膀,但他们俩都没说话。

    “你想把下面也打开吗?”他问。

    “不用,这样就行了。”迪利亚说,“屋里开始变热了,”她说,“客人们陆续到了。他们得待在下面的房间里。”她说,“可外面那儿是谁?”她指了指。在房子对面广场栏杆旁边有几个穿晚礼服的人。

    “我想我认得其中一个,”莫里斯往外看了看,说,“那是诺斯,不是吗?”

    “是的,那是诺斯。”佩吉看着外面,说。

    “可他们为什么不进来?”迪利亚说,拍了拍窗户。

    “你必须得亲自去那儿看看。”诺斯正说着。他们叫他讲讲印度。他说那儿有山脉和平原,十分寂静,鸟儿歌唱。他停了停,要向人们描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地方,实在是太困难了。接着对面房子的窗帘打开了,三个脑袋出现在窗口。他们看着对面窗口上几个脑袋的轮廓。他们正背对着广场栏杆站着。树木将黑暗的叶影投在他们身上。树木已经成了天空的一部分。不时有一阵微风吹过,它们似乎在微微移动着、晃动着。枝叶间一颗星星在闪烁。四面也很安静,车流的低语已经汇成了远处的嗡嗡声。一只猫偷偷溜过,他们看到那发亮的绿眼睛,只一秒钟,就熄灭了。猫走过灯光照亮的空地,消失了。有人又拍打着窗户,大声喊道:“进来!”

    “快来!”里尼说,把手上的雪茄扔进身后的灌木丛里,“快来,我们得走了。”

    他们走上楼梯,经过办公室的门口,走过通往房子背后的后院的长落地窗。枝繁叶茂的树木高高低低地伸展着枝条,有的树叶在灯光下显出鲜绿色,有的在阴影里一片昏暗,在微风中上下摇曳着。他们来到了这座房子里私用的部分,那里铺着红地毯,喧闹的谈话声从一扇门后传来,就像那里圈围着一群绵羊。接着音乐声,一支舞曲,飘了出来。

    “好了。”玛吉说,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她把他们的姓名报给了仆人。

    “你呢,先生?”女仆对落在后面的诺斯说。

    “帕吉特上校。”诺斯说,摸了摸领带。

    “帕吉特上校!”女仆大声喊道。

    迪利亚立即就朝他们迎了过来。“帕吉特上校!”她匆匆穿过房间,大声嚷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喊道。她胡乱抓起他们的手,又是左手,又是右手的,她自己也是左手右手都用上了。

    “我想那就是你们,”她喊着,“站在广场里的。我觉得我能认出里尼————不过对诺斯我不太确定。帕吉特上校!”她拧着他的手,“你还真是个陌生人————不过非常受欢迎!好了,这些人你都认识谁,哪些人你不认识?”

    她环顾四周,有些紧张地拉扯着她的披巾。

    “让我看看,这边都是你的姑姑姑父、叔叔婶婶们,你的表亲们,还有你们这些儿子女儿们————是的,玛吉,我不久前见到你们那一对璧人了。他们在某个地方……只是我们这一大家子所有不同辈的人都混在了一起,表亲和姑姑,叔叔和兄弟————不过这也许是好事。”

    她略显突然地停下了,仿佛那个话题她已经用完了。她拉扯着披巾。

    “他们正准备跳舞。”她说,指着正往留声机里换唱片的年轻小伙子。“跳舞还行,”她又说,她指的是留声机,“听音乐不怎么样。”她突然变得天真起来,“我受不了留声机放音乐。不过舞曲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年轻人————你没发现吗?————必须得跳跳舞。他们该跳没错。你跳不跳,就随你喜不喜欢了。”她挥舞着手。

    “是的,随你喜不喜欢。”她丈夫附和着。他站在她旁边,手伸在面前摇晃着,就像旅馆里用来挂衣服的熊。

    “随你喜不喜欢。”他重复道,摇晃着爪子。

    “帮我移一下桌子,诺斯。”迪利亚说,“如果他们要跳舞的话,就要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移开————把地毯也卷起来。”她把一张桌子推到一旁。接着她走过房间,把一把椅子拉到墙边。

    这时一只花瓶被碰倒了,水流到了地毯上。

    “别管它,别管它————根本没关系!”迪利亚喊着,就像个轻率鲁莽的爱尔兰女主人。但诺斯俯身把水擦拭干净了。

    “那你的手帕该怎么办?”埃莉诺问他。她已经加入他们中间,她的红斗篷飘扬着。

    “挂在椅子上晾干。”诺斯说,走开了。

    “你呢,萨莉?”埃莉诺说,她退到墙边,因为别人要开始跳舞了。“去跳舞吗?”她问,坐下了。

    “我?”萨拉说,打了个哈欠。“我想睡了。”她在埃莉诺旁边的一个靠垫上坐下。

    “你是来参加聚会的,不是来睡觉的,对吗?”埃莉诺低眼看着她,大笑起来。她又看到了电话那头的小小场景。但埃莉诺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顶。

    “他和你一起吃饭了,是吗?”埃莉诺问,诺斯正拿着手帕走过。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她问。她看到萨拉坐在椅子边上,脚上下摇晃,鼻子上有一块污渍。

    “谈什么?”萨拉说,“谈你,埃莉诺。”她们旁边一直有人经过,擦过她们的膝头,人们开始跳起舞来。这让人觉得有些头昏,埃莉诺觉得,她深陷在椅子里。

    “我?”她问,“说我什么?”

    “你的生活。”萨拉说。

    “我的生活?”埃莉诺重复道。一对对舞伴开始扭动,缓缓地转着圈在她们身旁经过。他们现在跳的是狐步舞,她猜。

    我的生活,她心想。真奇怪,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谈起她的生活了。而我并没有什么生活,她想。难道生活不该是你能掌控、能创造的东西吗?七十余年的生活。但我只拥有现在,她想。现在,她是活着的,听着狐步舞曲。她环顾四周。那边是莫里斯、罗丝,爱德华回头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在说话。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她想,还记得那晚他是怎么坐在我的床边,在哭————吉蒂宣布订婚的那晚。是的,过去不断回到眼前。在她身后拖着一段漫长的生活。爱德华在哭,利维太太在说话,雪在下,一朵向日葵的中心裂开了,黄色的公共汽车沿着贝斯沃特路开来。我心想,我是这公共汽车上最年轻的一个,现在我是最年老的成千上万的事情回到她脑海。一个个原子跳着舞分开又聚拢。但它们是如何构成人们所谓的生活?她紧攥着双手,感觉到手心里她握着的坚硬的硬币。也许在其中有一个“我”,她想,有一个结,一个中心。她又看到自己坐在桌前,在吸墨纸上画着,戳着小洞,然后画着放射状的轮辐。一件件事、一个个场景,渐次地浮现、消失,后一个抹掉前一个。然后他们还说:“我们一直在谈论你!”

    “我的生活……”她大声说,但几乎是自言自语。

    “嗯?”萨拉说,抬起头来。

    埃莉诺停下了。她已经把萨拉给忘了。但是总有人在听着。那么她就得把思路整理清楚,她就得找到合适的言辞。可是不行,她想,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不是尼古拉斯吗?”她说,看着门口站着的一个高大的男人。

    “在哪儿?”萨拉说,但她看错了方向,他已经消失了。也许是她搞错了。我的生活就是别人的生活,埃莉诺想着————我父亲的、莫里斯的、我朋友们的生活,尼古拉斯的……她脑子出现了一次和他谈话的片段。是和他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候,她想。那是在餐馆里。柜台上有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粉红色羽毛的鹦鹉。他们就坐在那儿谈着话————那是在战后————谈着将来,谈着教育。她突然记起,他不肯让我付酒钱,虽然是我点的酒……

    这时有人在她面前停下了。她抬起头。“我刚好正想着你!”她喊道。

    那正是尼古拉斯。

    “晚上好,夫人!”他说,用他外国人的方式朝她鞠躬。

    “我刚好正想着你!”她重复道。确实,就像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沉没的一部分,又浮到了水面。“来坐到我旁边。”她说,拉过来一把椅子。

    “你知道坐在我姑姑旁边的那家伙是谁吗?”诺斯对他的舞伴说。那女孩环顾四周,有些茫然。

    “我不认识你姑姑,”她说,“这儿我谁都不认识。”

    一曲舞结束,他们开始朝门口走去。

    “我连女主人都不认识,”她说,“希望你能指给我看是谁。”

    “那儿,在那边。”他说。他指着迪利亚,她身着黑色长裙,上面装饰着金光闪闪的饰物。

    “哦,是她。”她看着迪利亚,说,“那就是女主人,是吗?”他之前没听清那女孩的名字,而她对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认识。对此他很高兴。这让他感觉自己变得不同了————这刺激了他。他领着她朝门口走去。他想避开他的亲戚们。他尤其想避开他妹妹佩吉,但她就在那儿,一个人站在门边。他眼睛朝另一边看着,带着舞伴走出了门。外面哪个地方一定有个园子或屋顶什么的,他想,他们可以在那儿单独坐坐。她非常年轻漂亮。

    “来吧,”他说,“去楼下。”

    “你想起了我什么?”尼古拉斯问,在埃莉诺身边坐下。

    她笑了。他穿的晚礼服颇有些不搭,衣服上的标志上刻印着母亲家族的纹章————他母亲是位公主,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总令她想起某种皮肤松弛的长毛动物,对别人野蛮,对她却非常和善。可她想起了他的什么呢?她正想着的是整个的他,她无法把他分割成碎片。她记得那餐馆里烟雾弥漫。

    “想起我们有一次在苏活区一起吃饭,”她说,“……你记得吗?”

    “和你在一起的每个夜晚我都记得,埃莉诺。”他说。可他的匆匆一瞥有些含糊。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正看着一位刚刚进来的女士,她穿着考究,正背朝书架站着,准备好了应付各种紧急情况。如果我无法描述我自己的生活,埃莉诺想,我又怎么能描述他的生活?因为他到底是怎样的,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带给她欢乐,总是能让她无须苦思冥想,总是能让她的思维轻松活跃。他看着那位女士,而她似乎被他们的注视支撑着,在他们的眼光下摇晃着。突然间埃莉诺觉得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那晚在餐馆里一个女孩也这样进来了,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摇晃着。她清楚地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以前就说过,在那餐馆里。他会说,她就像是鱼贩子的喷泉上的圆球。她正这么想着,他就说了。是不是所有一切都会这样重复,唯有稍稍一丝差别?她想。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会有一种规律、一个主题,不断循环,就像音乐一样;一半是记得的、已知的,一半是预知的?……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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