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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的冬夜,寂静无声,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没有月亮,整个英国都凝固如沉静的玻璃。池塘和水沟结了冰,路上的水洼冻成了闪亮的眼睛,人行道上的冰霜结成了一个个光滑的、冒出地面的圆形硬块。黑暗挤压在窗玻璃上,城市连成一片,变成广袤的乡村。没有灯光,唯有一盏探照灯的光柱在空中旋转,不时忽地停下,好似在打量一块毛茸茸的土地。

    “如果那是河,”埃莉诺停在车站外昏暗的街道里,说,“西敏斯特就该在那儿。”她是坐公共汽车来的,车上的乘客一言不发,在蓝色灯光下面如枯槁,公共汽车已经消失了。她转过了身。

    她要和里尼、玛吉吃晚饭。他们住在大修道院的阴影下遮蔽的一条昏暗小街上。她继续走着。街道的更远处几乎看不见。灯光笼罩在一片蓝色当中。她打开手电,照到了街角上的一个名字。她又晃了晃手电,这次照亮了一片砖墙,一丛墨绿的常春藤。终于她在找的30号出现了。她敲门,同时按了门铃,她觉得黑暗似乎蒙住了视线,也蒙住了声音。她站在那里等着,寂静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接着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请进!”

    他很快地在身后关上了门,好像要把光关在后面。看过了那些街道后这里显得有些奇怪————门厅里的婴儿车、架子上的雨伞、地毯、装饰画,这些看起来似乎都非常显眼。

    “进来吧!”里尼又说,领她进到起居室里,这里灯火通明。屋里还站着一个男人,这让她有些吃惊,因为她本以为他们独自在家。而且这个男人她不认识。

    好一会儿他们盯着对方看,接着里尼说:“你认识尼古拉斯……”他没说清楚那人的姓,而且姓很长,她也没有记清楚。她觉得是个外国名。是个外国人。显然他不是英国人。他握了握她的手,鞠躬也是外国式的,然后他开始说话,仿佛他刚才话说到一半,现在他要把它说完……“我们正谈起拿破仑————”他对她说。

    “明白了。”她说。但她其实并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他们正在辩论着什么,她猜。除了和拿破仑有关之外,她一个字都没听明白,不过辩论终于结束了。她脱下外套放下。他们停止了说话。

    “我去告诉玛吉。”里尼说。他突然就离开了。

    “你们在谈论拿破仑?”埃莉诺说。她看着那个男人,她没听清他的姓。他皮肤黝黑,头圆圆的,深色眼睛。她喜欢他吗?她不知道。

    她感到自己打扰了他们,而且无话可说。她觉得头昏发冷。她伸出手在炉火上烤火。那是真正的炉火,木块正在燃烧,火苗舔舐着发亮的焦油条。她在这个家所有的就只是一点游丝般的煤气。

    “拿破仑。”她暖着手,说。她说这话并没意有所指。

    “我们正在思考伟人的心理状态,”他说,“用现代科学的角度。”他轻笑了一声。她希望他们的辩论内容能和她更贴近。

    “很有意思。”她拘谨地说。

    “是的————要是我们真的知道点什么的话。”他说。

    “要是我们真的知道点什么……”她重复道。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她感觉一身都麻木了————不光是双手,还有头脑。

    “伟人的心理状态————”她说,她不希望他把她当成个傻瓜,“你们谈论的就是这个?”

    “我们正在说————”他停住了。她猜想他可能觉得很难去总结他们的辩论————他们显然已经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四处散落的报纸和桌上的烟头就能看得出来。

    “我正在说,”他接着说,“我正在说我们不了解自己,不了解普通人。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我们怎么能制定出宗教、法律来————”他打着手势,就像人们发觉很难找到合适的词的时候,“来————”

    “来适合————自己。”她说,提示给他一个词,她相信这个词要比外国人常用的字典上的词更短。

    “适合自己,适合自己。”他说,接受了这个词还重复着,好像很感激她的帮助。

    “……适合自己。”她也重复道。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可突然间,当她俯身在炉火上烤手的时候,脑子里的词飘来飘去,竟然组成了一个有意义的句子。现在看来,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是:“我们无法制定适合我们自己的法律和宗教,因为我们不了解自己。”

    “你那样说多奇怪啊!”她笑着对他说,“因为我也常常这么想!”

    “为什么奇怪呢?”他说,“我们想的都一样,只是不说出来。”

    “今晚坐公共汽车过来的时候,”她开始说,“我正想着这场战争————我不这么想,但其他人这么想……”她停下了。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也许她误解了他说的意思,她也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表达清楚。

    “我是说,”她又开口了,“我坐公共汽车来的时候在想————”

    这时里尼进来了。

    他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瓶子和杯子。

    “当个酒商的儿子真是不错。”尼古拉斯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从法语语法书中引用来的。

    酒商的儿子,埃莉诺心里重复着,看着他的红脸颊、黑眼睛和大鼻子。另外那个人肯定是俄国人,她想。俄国人,波兰人,还是犹太人?————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她喝着酒,酒似乎在抚摸着她脊柱上的一块突起。这时玛吉进来了。

    “晚上好。”她说,没理会那个外国人的鞠躬致意,似乎她跟他太熟了,都不用打招呼了。

    “报纸,”她看到地板上一堆凌乱的东西,抗议说,“报纸、报纸。”地板上散落着报纸。

    “我们在地下室吃饭。”她转向埃莉诺,接着说,“因为我们没有用人。”她领着他们走下又窄又陡的楼梯。

    “玛戈达莱娜,”他们站在摆好晚餐的天花板低矮的小房间里,尼古拉斯说,“萨拉说:‘明晚我们在玛吉家见……’可她没来。”

    他站着,其他人都坐下了。

    “她会赶到的。”玛吉说。

    “我去给她打电话。”尼古拉斯说,他离开了房间。

    “没有用人,”埃莉诺拿起盘子,说,“不是更好吗……”

    “我们有一个女工帮着洗东西。”玛吉说。

    “所以我们都脏得不得了。”里尼说。

    他拿起一把叉子,检查着叉齿中间。

    “哼,这叉子竟然是干净的。”他说,放下了叉子。

    尼古拉斯回到了房间。他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她不在,”他对玛吉说,“我打了电话,没人接。”

    “也许她在路上,”玛吉说,“或者她忘了……”

    她把汤递给他。可他坐着看着他的盘子,一动不动。他的额头上现出了皱纹,他也没有想掩饰自己的焦虑。他失去了自我意识。“来了!”他突然喊道,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来了!”他又说。他放下勺子等着。有人正慢慢地走下陡峭的楼梯。

    门开了,萨拉进来了。因为寒冷她缩成一团。她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她眨着眼,好像从那笼罩着蓝光的街道走来让她头晕目眩。她伸手给尼古拉斯,他吻了吻她的手。埃莉诺注意到她并没有戴订婚戒指。

    “是的,我们脏得很。”玛吉说,看着她,她身上穿着白天穿的衣服,“破衣烂衫。”玛吉补充说,因为在她分汤时她衣袖上的一根金线垂了下来。

    “我正在想多漂亮……”埃莉诺说,她的眼光一直停在带金线的银色连衣裙上,“你在哪儿买的?”

    “在君士坦丁堡,从一个土耳其人那儿。”玛吉说。

    “一个包头巾的不可思议的土耳其人。”萨拉咕哝道,她端盘子时伸手摸了摸那只袖子。她看上去还是很茫然。

    “这些盘子。”埃莉诺说,看着自己盘子上的紫色鸟儿。“我好像记得这些盘子?”她问。

    “在家里客厅的橱柜里。”玛吉说,“不过把它们放在橱柜里,好像有点傻。”

    “我们每个星期打碎一个。”里尼说。

    “能撑到战争结束的。”玛吉说。

    玛吉注意到她说到“战争”的时候,里尼的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如面具般的表情。她想,和所有法国人一样,他热爱他的祖国。但是她看着他,又觉得他有些矛盾。他沉默着。他的沉默压迫着她。他的沉默中有种令人害怕的东西。

    “你为什么来这么晚?”尼古拉斯问萨拉。他语气温和,带着责备,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他给她倒了一杯红酒。

    当心,埃莉诺忍不住想对萨拉说,酒会上头。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喝酒了。她这时已经感觉有点迟钝,头晕脚轻。这是入夜后的灯光,沉默后的谈话,也许还有战争,消除了人和人之间的壁垒。

    萨拉喝了酒。接着她突然冲口而出: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笨蛋。”

    “该死的笨蛋?”玛吉说,“哪个?”

    “埃莉诺的侄儿。”萨拉说,“诺斯。埃莉诺的侄儿,诺斯。”她伸着酒杯对着埃莉诺,仿佛是对着她说的。“诺斯……”接着她笑了。“我一个人坐在那儿,门铃响了。‘是洗衣工。’我说。脚步声走上楼梯。是诺斯————诺斯,”她手伸到头边,仿佛在敬礼,“像这个样子,那么可笑————‘这是干什么?’我问。‘我今晚出发去前线。’他说,两只脚跟一碰。‘我是个中尉,在————’管他是什么地方————皇家捕鼠军团,之类的他把他的帽子挂在祖父的半身像上。我给他倒茶。‘皇家捕鼠军团中尉需要几块糖?’我问,‘一、二、三、四……’”

    她把一块块面包渣落到了桌上。每一块落下来,仿佛都在强调着她的哀怨。她看上去更老,更憔悴了;虽然她在笑,却显得辛酸。

    “谁是诺斯?”尼古拉斯问。他说“诺斯”的时候,他的发音仿佛表示那是指南针上的方位。

    “我的侄儿。我的弟弟莫里斯的儿子。”埃莉诺解释说。

    “他坐在那儿,”萨拉接着说,“穿着他那泥灰色的制服,马鞭夹在两腿之间,两只耳朵在他愚蠢的粉红色脸颊两边支棱着,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好’‘好’,直到我拿起拨火棍和火钳————”她拿起她的刀叉,“表演起了‘天佑吾王!孚民望,心欢畅;治国家,王运长————’”她伸着刀叉,仿佛那是她的武器。

    真遗憾他离开了,埃莉诺想。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漂亮的穿板球服的男孩,正在阳台上吸着雪茄。对不起……接着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她正坐在同一个阳台上,但此时太阳正在落山,一个女仆出来说:“士兵们手持步枪刺刀保卫前线!”她就是这样才听说战争的————那是三年前。她当时把咖啡杯放到小桌子上,心想,只要我有办法就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她被一种荒唐却极其热烈的欲望笼罩,她要保卫这些山川,她看着草地远处的群山……这时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外国人。

    “你太不公正,”尼古拉斯正对萨拉说,“有偏见、狭隘、不公正。”他说,手指头敲着她的手。

    他说的正是埃莉诺心中所想。

    “是的,可这不是很自然吗……”她说,“难道你能任由德国人入侵英国而无动于衷?”她对着里尼说。她对自己说了这些感到很抱歉,而且用的词也不是她本来打算用的。他脸上有一种忍耐的表情,或者那是愤怒?

    “我?”他说,“我帮他们制造炮弹。”

    玛吉站在他身后。她端来了肉。“切吧。”她说。他瞪着她放在他面前的肉。他拿起刀,开始机械地切起肉来。

    “还有给保姆的。”她提醒他。他又切了一盘。

    “是的。”玛吉拿走盘子的时候,埃莉诺尴尬地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都没想就开口了。“让我们尽快结束,然后……”她看着他。他没作声,转开了头。他转开头是为了听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仿佛是为了逃避自己开口。

    “瞎掰,瞎掰……别说那些废话————你说的话就是废话。”尼古拉斯正在说。埃莉诺注意到他的双手又大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她觉得他可能是个医生。

    “什么是‘瞎掰’?”她问里尼。因为她不懂这个词。

    “美国话,”里尼说,“他是个美国人。”他朝尼古拉斯点点头说。

    “不,”尼古拉斯转回头说,“我是波兰人。”

    “他母亲是一位公主。”玛吉说得像是在打趣他。埃莉诺想,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的表链上有一个海豹。他戴着的表链上有一只很大的老海豹。

    “她出生于,”他说得颇有些严肃,“波兰最尊贵的家族之一。可我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民……你应该更加自制。”他又对着萨拉说道。

    “我是应该,”她叹了口气,“可他接着晃了晃马缰说:‘永别了,永别了!’”她伸出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你不能再喝了。”尼古拉斯说,移开了酒瓶。“她以为她自己,”他对埃莉诺解释道,“站在塔尖,向身穿盔甲的骑士挥舞着小白手绢。”

    “月亮正从昏黑的荒野上升起。”萨拉喃喃道,碰了碰胡椒瓶。

    胡椒瓶就是昏黑的荒野,埃莉诺看着它想着。事物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酒是这样,战争也是如此。事物似乎失去了表皮,从表面的某种坚硬之下被释放了出来,就连她这会儿看着的那把镀金兽爪的椅子,似乎也变得长满了气孔,就在她看着的这会儿,它似乎在散发着某种热情、某种魔力。

    “我记得这把椅子。”她对玛吉说,“你母亲”她说。但她总是看到尤金妮动来动去,没见过她坐着的样子。

    “……跳舞。”她说。

    “跳舞……”萨拉重复道。她开始用叉子在桌上敲起鼓来。

    “我年轻时,常常跳舞。”她哼着。

    “我年轻时,男人们都爱我……玫瑰和紫丁香垂落,当我年轻时,当我年轻时。你还记得吗,玛吉?”她看着姐姐,似乎她们俩都记起了同样的东西。

    玛吉点点头。“在卧室里,一支华尔兹。”她说。

    “一支华尔兹……”埃莉诺说。萨拉在桌上敲着华尔兹的节奏。埃莉诺开始跟着节奏哼了起来:“蹦擦擦、蹦擦擦、蹦擦擦……”

    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号角。

    “不,不!”她喊道,就好像有人给错了她谱子。号角声再次响起。

    “是河上的雾笛?”她问。

    她一说出口就知道是什么了。

    号角声又响了。

    “是德国人!”里尼说,“该死的德国人!”他放下刀叉,厌烦的动作有些夸张。

    “又一次空袭。”玛吉站起身说。她离开了房间,里尼跟在后面。

    “德国人……”门关上时埃莉诺说。她感觉好像是某个无趣的讨厌鬼打搅了一场有趣的谈话。眼前的色彩开始淡去。她一直盯着那把红色的椅子。就在她看着时,椅子失去了光辉,就像是底下的一盏灯被熄灭了。

    他们听到街上车轮飞奔的声音。似乎所有东西都在飞跑着经过。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埃莉诺起身,微微拉开了窗帘。地下室比人行道稍低一些,因此她只能看到人们经过栏杆时的腿和裙摆。两个男人快速走过,然后是一个老妇人,她的裙摆左右摆动。

    “我们是不是该请人们进来?”她转头问道。可当她回过头时,老妇人已经不见了。那两个男人也不见了。街道上这时候空无一人。对面的屋子里窗帘都关得严严的。她小心地拉上他们自己的窗帘。等她回到桌前,桌上艳丽的瓷器和灯,似乎都笼罩在一圈亮光之中。

    她坐了下来。“你怕空袭吗?”尼古拉斯问她,脸上带着好奇的表情,“每个人都不一样。”

    “一点都不。”她说。她本来想捏碎一片面包,向他表示她感觉很自在;可是既然她不害怕,这样做似乎并无必要。

    “一个人被击中的可能性非常小。”她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什么?”她问。

    她似乎觉得他们正在说些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但她记不起是什么了。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听到楼梯上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是孩子们……”萨拉说。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

    这时里尼进来了。

    “拿上你们的盘子。”他说。

    “到这儿来。”他领他们进了地窖。地窖很大,天花板和石墙都像是教堂地下室,所以给人一种潮湿的教堂的感觉。这里用来储煤,也作酒窖。正当中的灯光照在闪亮的煤堆上,旁边的石头架子上摆着稻草裹好的酒瓶。这里有一股酒、稻草和湿气混杂的霉味。从餐厅下来,这里感觉阴冷。萨拉从楼上拿来了被子和晨衣。埃莉诺拿了件蓝色晨衣裹上,感觉舒服了不少;她裹着晨衣坐着,盘子放在腿上。非常冷。

    “现在呢?”萨拉说,勺子在手里直立着。

    他们的样子看起来都像是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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