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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来。水井总是枯竭。埃莉诺看着群山,几乎没怎么听。“哦,不过目前还够所有人的用水。”她听到西利亚在说。不知怎么她让这句话在脑中暂停,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目前还够所有人用水。”她重复道。她听过了那些外国语言,现在这句话在她听来就是最纯正的英语。多么美好的语言啊,她想着,重复着这句最平凡不过的话语,西利亚说得非常简单,其中的发音却有些难以形容的喉音,因为钦纳里一家祖祖辈辈起就在多赛特郡居住。

    女仆离开了。

    “我刚才在说什么?”西利亚继续道,“我在说,真可惜,是的……”这时突然出现了说话声,雪茄的气味,先生们来了。“噢,他们来了!”她话没说完。椅子被拉了过来,重新安排了座位。

    他们坐成半圆形,看向草地那边渐渐隐去的群山。地平线上那条宽阔的绿色已经消失了。天空中只留有一丝色彩。空气变得平和凉爽,他们的心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被抚平了。无须言语。猫头鹰又朝草地飞了过来,他们仅能看见它白色的翅膀映着黑暗的树篱。

    “它来了。”诺斯说,吸着雪茄,是威廉爵士带来的礼物。埃莉诺猜这是他第一次吸雪茄。榆树衬着天空,已经变成一团漆黑。榆树的树叶构成了一块格栅图案,就像上面有孔眼的黑色蕾丝。透过一个孔,埃莉诺看到了一颗星星的一角。她抬起头来,还有一颗。

    “明天又是一个晴天。”莫里斯说,把烟斗在鞋上磕了磕。在远处的一条马路上有马车的车轮在咯咯作响;接着传来合唱的声音————是乡里人正在回家。这就是英国,埃莉诺暗自想着;她感觉自己正慢慢地陷入一张很细的细网,织成这网的是晃动的树枝、渐渐变暗的群山,还有如黑色蕾丝镶嵌着星星的垂挂着的树叶。一只蝙蝠突然俯冲到他们头顶。

    “我讨厌蝙蝠!”西利亚惊呼道,紧张地抬手护住头。

    “是吗?”威廉爵士说,“我倒很喜欢它们。”他的声音很低沉,几乎显得忧伤。现在西利亚要说了,它们会飞到你的头发里,埃莉诺想。

    “它们会飞到你的头发里。”西利亚说。

    “可我没头发。”威廉爵士说。他的秃头和大脸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蝙蝠再次俯冲而来,掠过他们脚边的地面。一丝清凉在他们脚踝边翻腾。树木已经变成了天空的一部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正在闪现。那儿又有一颗,埃莉诺想着,凝望着前方的一点闪闪微光。可它太低了,颜色太黄,她突然意识到那不是星星,而是另一栋房子。这时西利亚开始和威廉爵士说起话来,她想让他在他们附近安顿下来,而圣奥斯特夫人告诉了她格兰奇的农庄要招租。那是不是就是格兰奇农庄,埃莉诺想着,看着那点灯光,抑或是星星?他们继续说着话。

    老钦纳里太太厌倦了一个人待着,提早下来了。她坐在客厅里等着。她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那里,但屋里没人。她穿着黑缎子的老夫人连衣裙,头上戴了一顶蕾丝帽,坐着等着。她的鹰钩鼻在皱巴巴的面颊边形成一道曲线,一边下垂的眼皮边有一条红色的细纹。

    “他们怎么还不进来?”她急躁地对站在她身后的埃伦说。埃伦是个小心谨慎的黑衣女佣。埃伦走到窗边,敲了敲窗玻璃。

    西利亚停下了讲话,转过头来。“是妈妈,”她说,“我们得进去了。”她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到后面。

    入夜之后,客厅里点着灯,有一种舞台似的效果。老钦纳里太太坐在轮椅里,耳朵上戴着助听器,似乎坐在那儿等着人们向她致敬。她看上去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老,和过去一样精力充沛。埃莉诺俯身吻了吻她,那是她惯常的动作,生活似乎再一次回到熟悉的轨道。她就像这样,夜复一夜,俯身亲吻她的父亲。她喜欢俯身下去,这让她感觉自己变年轻了。她从心底熟悉这整个过程。他们这些中年人,向垂暮的老人表示敬意,而老人们对他们表示礼貌,接着就是通常的沉默。他们对她没什么可说的,她对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接下来呢?埃莉诺看到老太太的眼睛突然亮了。是什么让这个年届九十的老妇人眼睛变蓝了?是扑克牌?是的。西利亚已经端来了绿粗呢桌面的桌子,钦纳里太太喜欢玩惠斯特牌。可她有自己的礼节,有自己的规矩。

    “今晚不玩。”她说,做了个手势,似乎要推开桌子,“我相信威廉爵士会觉得无聊的。”她朝那个高大男人站着的地方点了点头,他站在那儿,好像在这个家庭聚会之外。

    “怎么会,怎么会。”他轻快地说,“再没有比这个更令我高兴的了。”他安慰她说。

    你是个好人,达宾。埃莉诺想。他们把椅子拉了过来,开始发起牌来。莫里斯对着岳母的助听器说着话,打趣着她;他们玩了一局又一局。诺斯在读书,佩吉漫不经心地弹着钢琴;西利亚做着手工刺绣,打着瞌睡,不时突然惊醒过来,捂着嘴打哈欠。终于门悄悄地开了。那个小心谨慎的黑衣女佣站在钦纳里太太的椅子后面等着。钦纳里太太假装没看见她,但其他人都很高兴终于可以结束了。埃伦走向前去,钦纳里太太顺从地让她把自己推到了楼上的卧室,给老人的密室。她的娱乐时光结束了。

    西利亚正大光明地打起哈欠来。

    “都是因为那集市。”她说,把手工刺绣活儿卷了起来,“我要上床了。佩吉,来。埃莉诺,你也来。”

    诺斯轻快地跳起来打开了门。西利亚点亮了黄铜烛台,脚步沉重地开始爬楼梯。埃莉诺跟在她后面。可佩吉落在了后面。埃莉诺听到她在门厅里和她哥哥说悄悄话。

    “佩吉,过来。”西利亚费力地上着楼梯,一面从扶手上方回头喊着。等她到了顶上的楼梯平台,她在那幅小钦纳里的画像前停下来,又回头喊着,这次有些尖锐了:“佩吉,过来。”一阵沉寂。接着佩吉不情愿地上来了。她顺从地吻了吻母亲,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困。她样子非常漂亮,脸庞红扑扑的。埃莉诺敢断定她根本不想上床。

    她进了房间,脱下衣服。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她能听到花园里的树木在沙沙作响。天还是很热,她穿着睡裙躺在床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被单。蜡烛在她身边的桌上,燃着小小的梨形的火焰。她躺着,迷迷糊糊地听着花园里树木的声响,看着一只在屋里一圈圈打着转的蛾子的影子。“我得起来把窗户关掉或者吹熄蜡烛。”她昏昏欲睡地想。两样她都不想干。她就想一动不动地躺着。在说了那些话,玩了那些扑克牌之后,在半明半暗的屋里躺着,是一种解脱。她还能看见扑克牌落了下来,黑色、红色、黄色;K,Q和J,落在绿粗呢桌上。她迷蒙地看着周围。梳妆台上摆了一瓶漂亮的鲜花,在她床边的是擦得发亮的衣柜和一个瓷盒子。她揭开盖子。嗯,四片饼干和一小片巧克力————以备她在夜里肚子饿了。西利亚也准备了书,《小人物日记》、拉夫的《诺森伯兰国家公园游记》,还有一本但丁的珍本,是为她在夜里如果想读书而准备的。她拿起一本书,放在身边的床单上。也许是因为最近一直在旅行,她感觉就像轮船还在海里轻柔地摇摆着,就像火车还在轰隆隆穿过法国,在左右摇晃着。她舒展开身子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单下面,感觉身边的东西都在倏然而过。不过这次不再是外面的风景,她想,是人们的生活,是他们变换的生活。

    粉色卧室的门关上了。威廉·沃特尼在隔壁房间咳嗽。她听到他穿过房间。此时他正站在窗前,吸着最后一支雪茄。他在想些什么,她猜想着————想着印度?————他是怎样站在一把孔雀花的雨伞下面?接着他开始在房里四处走动,在脱衣服。她能听到他拿起一把梳子,又把它放回梳妆台上。是因为他,她想着,记起他下巴宽宽的线条和下巴下面动来动去的粉色和黄色的印迹,是因为他,我才拥有了那一刻,当她在三等火车车厢的角落里把脸藏在报纸后面,那一刻不只是欢愉。

    这时候已经有三只蛾子在围着天花板转来转去了。它们从一个角落冲到另一个角落,一圈又一圈,碰到墙壁发出轻拍声。如果她再任由窗户开着,房间里就会聚满了蛾子。外面过道里一块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倾听着。是佩吉吗,正偷偷逃出去和她哥哥会合?她敢确定他们正在计划着什么。可是她只能听到花园里沉甸甸的树枝在上下摆动,一头牛在低叫,一只鸟在啁啾;接着,她欣喜地听到一只猫头鹰清澈的叫声,它正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翅膀的银光将树与树相连。

    她躺着,看着天花板。那儿有一块浅浅的水印,就像一座山。这让她想起在希腊或西班牙的一座非常荒凉的山脉,它看起来似乎自有史以来就不曾有人踏足。

    她翻开放在床单上的书。她希望是拉夫的游记或《小人物日记》,结果是那本但丁的书,而她也懒得换了。她随便跳着读了几行。不过她的意大利语很烂,她看不懂其中的含义。但其中一定有含义在,一个钩子似乎在擦刮着她的思想的表面。

    chè per quanti si dice più lì nostro

    tanto possiede più di ben ciascuno.

    这是什么意思?她又读了读英语译文。

    若有更多人言及“我们”

    则每个人拥有更多的善。

    她正看着天花板上的蛾子,听着在树间环绕的猫头鹰清澈的叫声,她的脑子只轻轻地在这词句上掠过,这些话没能散发出完整的含义,却似乎在古意大利语的硬壳里藏着什么卷收起的东西。我总有一天会好好读的,她想,合上了书。等我送走克罗斯比,让她去养老,等我她该不该再买一座房子?她该去旅行吗?她该不该去印度,终于能去了?隔壁的威廉爵士正爬上床,他的生活已经结束;而她的刚刚开始。“不,我不要再买一座房子,不再要房子。”她想着,看着天花板上的水印。那种感觉再次出现,轮船在海浪里轻柔地摇摆着,火车沿着铁路线左右摇晃着。事情不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她想。事情会过去,会改变,她想,看着头上的天花板。而我们去向哪里?哪里?哪里?蛾子在天花板上跌跌撞撞地打着转,书滑到了地板上。克拉斯特赢了那头猪,是谁赢了银盘子?她冥想着,强打起精神,转身吹熄了蜡烛。黑暗降临了。

    1913年

    时值一月。正在落雪,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天空如灰雁张开的翅膀,羽毛从上面纷纷落下,覆盖了整个英国。这天空就只是一大团骚动、纷落的雪花。街巷被覆为平地,凹坑得以填补,雪阻塞了水流,遮蔽了窗户,在门口堆成了斜坡。空中有一种模糊的低语声,一种轻微的噼啪声,仿佛空气也在变成雪;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一只绵羊咳嗽,或是雪从树枝上砰地落下,或是一大堆雪从伦敦的某个屋顶上突然滑下。时而一辆汽车从积雪覆盖的马路上开过,一道光就慢慢地扫过天空。渐渐入夜,雪盖住了车辙,把人流车流的痕迹夷为空白,给纪念碑、宅邸和雕像穿上了厚厚的雪外套。

    从房屋中介那儿来的小伙子过来看阿伯康排屋时,还在下着雪。雪在浴室的墙上投下冷冷的、耀眼的白光,显露出了瓷釉浴盆上的裂缝和墙上的污渍。埃莉诺站着看着窗外。后院里的树木上压着沉甸甸的雪,所有的屋顶上都覆盖着松软成形的雪块,雪还在下。她转过身来,小伙子也转过了身。对他们两个而言,这光线都不太有利,不过这雪————她透过过道尽头的窗户看到了————落着,非常美。

    他们走下楼梯,格赖斯先生对她说:

    “现今的情况是,我们的客户对盥洗室的设施要求越来越多。”他说,停在了一间卧室的门外。

    为什么他不说“浴盆”,这不就完了,她想。她慢慢地下了楼。此时她能看见雪花正穿过厅门的镶板飘了进来。他走下楼时,她注意到他的高领子上方伸着的红红的耳朵,还有他在旺兹沃斯的洗脸池里洗得不太干净的脖子。她觉得很恼怒,他在房子里四处走动,东嗅嗅、西瞅瞅,大谈特谈他们有多干净、多人性化,还用些荒唐可笑的大词。她猜想,他就是靠用这些大词,才爬上了更高的阶层。这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正睡着的狗,从门厅桌上拿起帽子,走下前门的门阶,他脚上穿着生意人的带纽扣的靴子,在厚厚的雪垫上留下了黄色的脚印。一辆四轮马车正等着。

    埃莉诺转回身。克罗斯比正戴着她最体面的无檐帽,穿着她最体面的斗篷,躲在那边。整个早上她都像只狗似的跟在埃莉诺后面,走遍了整栋房子,这可憎的一刻再也无法推迟了。她的四轮马车等在门口,她们必须向彼此告别了。

    “好了,克罗斯比,房子看上去都很空了,不是吗?”埃莉诺说,朝空荡荡的客厅看去。白雪刺眼的白光映在墙上,照出了墙上曾摆放家具、曾挂着画的地方。

    “是的,埃莉诺小姐。”克罗斯比说,她也站着看着。埃莉诺知道她要哭了。她不想克罗斯比哭,她也不想自己哭。

    “我还能看到你们所有人都围着那桌子坐着,埃莉诺小姐。”克罗斯比说。可桌子已经不见了。莫里斯搬走了这个,迪利亚拿走了那个,所有东西都被分了,分给了不同的人。

    “那个烧不开水的茶壶,”埃莉诺说,“你还记得吗?”她想笑笑。

    “噢,埃莉诺小姐,”克罗斯比摇着头说,“我什么都记得!”她开始热泪盈眶了。埃莉诺朝稍远那个房间看去。

    墙上也有着印迹,摆放书架的地方,摆放写字台的地方。她想起自己坐在那里,在吸墨纸上画着图,戳着洞,计算各种开销账目她回转身来。克罗斯比正在那儿哭着。各种情感混杂,确实令人痛苦;她很高兴能摆脱所有这些东西,可对克罗斯比而言,这就是一切的结束。

    这所凌乱的大房子里的每件橱柜、每块石板、每把椅子、每张桌子她都非常熟悉,不是如他们般离了五六英尺的那种熟悉,而是近在膝头的熟悉,因为是她把它们擦干净、擦光亮。她熟悉每一个凹缝、每一块污渍、每一把刀叉、每一张餐布、每一件橱柜。它们和有关它们的一切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而现在她要独自离开了,去往里士满的一个单人房间。

    “我觉得你会很高兴终于从那个地下室里搬出来了,克罗斯比。”埃莉诺说,又转身进了门厅。她从没注意到这里有多昏暗,有多低矮,直到和“我们的格莱斯先生”一起看房子时,这让她觉得很丢脸。

    “小姐,这里四十年来都是我的家。”克罗斯比说,流着眼泪。四十年!埃莉诺想着,一阵心惊。克罗斯比刚来的时候,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看起来拘谨却聪明。现在她蓝色的小眼睛突出着,脸颊也陷了下去。

    克罗斯比俯身把罗弗拴在狗链上。

    “你确定要带它走吗?”埃莉诺说,看着这只有些发臭、呼呼地出着气的丑陋的老狗,“我们在乡下也很容易给它找个不错的家。”

    “噢,小姐,别让我离开它!”克罗斯比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脸颊上眼泪横飞。埃莉诺自己也是无济于事地抑制不住满眶的眼泪。

    “亲爱的克罗斯比,再见了。”她说,弯腰亲吻着克罗斯比。她注意到克罗斯比的皮肤有些干。但她自己的眼泪也落下来了。克罗斯比拉着狗链,开始侧身缓缓地走下湿滑的台阶。埃莉诺扶着门,看着她走出去。这是个可怕的时刻,不幸、混乱,一团错。克罗斯比如此痛苦,而她这么高兴。不过在她扶着门的时候,她的眼泪也挤出了眼眶。他们都曾经在这里住过,她曾站在这儿向去上学的莫里斯挥手告别,那儿是他们过去常常种番红花的小花园。此时克罗斯比的黑色无檐帽上落上了雪花,她怀里抱着罗弗,爬进了四轮马车。埃莉诺关上门,进了屋。

    马车沿街缓缓而行,雪还在下着。人行道上有些长长的黄色凹坑,里面的雪被出门买东西的人踩成一摊泥水。雪微微开始融化了,一团团雪堆滑下屋顶,落到人行道上。小男孩们在玩雪球,其中一个扔来的雪球刚好砸在路过的马车上。马车转弯进入了里士满绿地,整个一大片地方全都覆盖着雪。似乎还没人来过这里,一片白茫茫的。草地一片雪白,树木一片雪白,栏杆一片雪白,满眼里唯一的印迹就是树顶上挤成乌黑一团的秃鼻乌鸦。马车继续缓缓而行。

    马车在绿地附近的一栋小房子前停下了,这里的雪已经被手推车搅成了一堆发黄的冰雪碴子。克罗斯比抱着罗弗,以免它的脚在楼梯上留下脚印。她走上了台阶。路易莎·伯特正站在那儿迎接她,还有顶楼的房客、曾当过管家的毕晓普先生。他帮她提着行李,克罗斯比跟在后面,向她的小房间走去。

    她的房间在顶楼,朝后,可俯瞰花园。房间很小,等她把行李都打开后,她觉得房间里足够舒服了。看起来还很像阿伯康排屋的房间。事实上很多年以来,她就已经在囤积杂七杂八的东西,准备退休之用了。印度象、银瓶、海象————那是她一天早晨在废纸篓里发现的,当时正在为老女王的葬礼鸣枪————全都在这儿了。她把它们歪歪斜斜地摆在壁炉台上,她挂上了帕吉特一家人的画像————有的穿着婚服,有的戴假发、穿长袍,马丁先生穿着制服,摆在正中,因为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这样就非常像家了。

    不知道是因为搬到了里士满,还是因为在雪天受了凉,罗弗很快就病倒了。它不吃东西,鼻子发烫。湿疹又发了出来。第二天早上,她想带它出去买东西,它翻过身,四脚朝天,像是在哀求把它留下。毕晓普先生不得不告诉克罗斯比太太————她在里士满获得了这个礼貌的称呼————他认为,这个可怜的老家伙(说着他拍了拍它的头)最好还是消失。

    “跟我来,亲爱的。”伯特太太说,胳膊抱住克罗斯比的肩膀,“让毕晓普来。”

    “它不会受苦的,我保证。”毕晓普先生说,站起身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不知多少次帮夫人的狗进入梦乡。“它只需要闻一下就好————”毕晓普先生手里拿着他的手帕,“它马上就上路了。”

    “这是为了它好,安妮。”伯特太太说,想把她拉开。

    确实,这可怜的老狗看上去非常悲惨。可克罗斯比摇了摇头。它摆了摆尾巴,眼睛睁开了。它活了过来。脸上闪过一丝表情,那是她一直以来都认为的它的微笑。她觉得它依赖着自己。她不会把它交给陌生人。她在它身边坐了三天三夜,她拿勺子喂它吃白兰氏鸡精,但最后它怎么也不肯张嘴了,它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僵硬,苍蝇爬过它的鼻子也没有抽动。这是麻雀在外面树梢上唧唧喳喳的那天的一大早。

    “天可怜见的,总算有什么事让她分分心了。”伯特太太说。克罗斯比正戴着她最好的无檐帽,穿着她最好的斗篷,走过厨房窗口,那是葬礼后的第二天。那天是星期四,她从伊伯里街取回来帕吉特先生的袜子。“它早就该下葬了。”她又说,回到了洗手池前。它的气息已经发臭了。

    克罗斯比坐区间火车到斯隆广场,下车后她走路。她走得很慢,胳膊肘往外伸着,似乎在保护自己免受街上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很悲伤,不过从里士满来到伊伯里街让她好受了不少。在伊伯里街她觉得自己比在里士满更自在。她总觉得里士满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而这里的先生女士们和他们才有相似之处。她满意地打量着路过的商铺。当她转进那条昏暗的大道时,突然想起,以前常来拜访主人的阿巴斯诺特将军,就住在伊伯里街。他已经过世了,路易莎给她看过报纸上的告示。他活着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她已经到了马丁先生的住所。她在门阶上停了停,整了整无檐帽。她来取袜子时总会和马丁说说话,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她也喜欢和他的女房东布里格斯太太闲聊。今天她能和那位女房东高兴地说说罗弗死了。她小心地侧身走下覆着冻雪的湿滑的地下室台阶,站在后门前,按响了门铃。

    马丁坐在房间里看着报纸。巴尔干半岛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还有更多的灾祸在酝酿之中————对此他毫不怀疑。十分确定。他翻了一页报纸。外面正下着雨夹雪,屋里非常暗。他等着的时候也没心思看报。克罗斯比要来了,他听到门厅里的说话声。她们真是聊得高兴呢!喋喋不休的!他不耐烦地想着。他扔下了报纸,等着。现在她来了,她的手放在了门把上。可他能和她说些什么呢?他看着门把转动着,想着。他放下了报纸。她进来时,他说的还是常说的那句:“唔,克罗斯比,过得怎么样?”

    她想起了罗弗,眼泪开始溢满眼眶。

    马丁听着她讲罗弗的事,怜悯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件睡衣上装。

    “这个你是怎么说的,克罗斯比?”他说。他指着衣领下的一个洞,洞边缘是褐色的毛刺。克罗斯比扶了扶她的金边眼镜。

    “是烧的洞,先生。”她确定地说。

    “全新的睡衣,只穿了两次。”马丁说,把衣服展开来。克罗斯比摸了摸。她看得出来,是上好的真丝面料。

    “啧啧啧!”她摇着头说。

    “你能把这睡衣拿到那个什么太太那里去吗?”他接着说,把睡衣伸在面前打量着。他本想打个比方,可又想起和克罗斯比说话时,必须用最简单的语言,用字面意思。

    “告诉她另找一个洗衣工,”他最后说,“让前一个见鬼去。”

    克罗斯比收起弄坏的睡衣,温和地拥在胸前。她记得马丁先生从来都受不了羊毛接触皮肤。马丁没说话。必须和克罗斯比随便聊点什么,可罗弗死了,他们之间的话题就更不剩下什么了。

    “风湿痛怎么样了?”他问。她抱着睡衣,直直地站在门边。他觉得,她的个子变得更小了。她摇了摇头,她说,里士满和阿伯康排屋比起来太粗俗、太下等了。她的脸拉长了。他猜她一定是想起了罗弗。他得让她摆脱那些念头,他受不了别人哭。

    “看到埃莉诺小姐的新公寓了吗?”他问。克罗斯比看到了,但她不喜欢公寓。她认为埃莉诺小姐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了。

    “那些人不值得,先生。”她说,她指的是茨温格勒一家、帕拉维奇尼一家和科布一家,他们过去常常到后门来要旧衣服。

    马丁摇了摇头。他想不出接下来能再说些什么。他讨厌和仆人说话,总是让他觉得虚伪。要么在假笑,要么就是显得热情,他觉得不管哪种,都是在演戏。

    “你自己呢,一切都好吗,马丁少爷?”克罗斯比问他,用的是昵称,这是她服务多年获得的一项特权。

    “还没结婚呢,克罗斯比。”马丁说。

    克罗斯比环视着房间。这是个单身汉的房间,几把皮椅,一堆书上放着棋子,托盘上摆着苏打水吸管。她壮起胆说,她相信一定有数不清的年轻的漂亮女士很高兴能照顾他。

    “啊,可我喜欢在床上躺一个早上。”马丁说。

    “你总是那样,先生。”她笑着说。接着,马丁可能就会掏出表,快步走到窗前,然后惊呼起来,好像突然记起来他有一个约会。

    “我的天,克罗斯比,我得走了!”然后,门砰地关上,把克罗斯比留在了屋外。

    这是个谎言,他没什么要干的事。主人总是会对仆人撒谎,他看着窗外想着。伊伯里街上的房屋丑陋的轮廓在飘落的雨雪间显现出来。每个人都撒谎,他想。父亲撒谎————他去世后,他们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捆信件,是一个叫米拉的女人写来的。他见过米拉————一个可敬的矮胖女士,找人帮她修屋顶。为什么父亲撒谎?有一个情妇又有什么错?他自己也撒过谎,关于富勒姆路的房子,他和道奇、厄瑞奇过去常在那儿吸廉价雪茄,讲下流故事。这是个糟糕的体制,他想;家庭生活,阿伯康排屋。难怪那房子租不出去。只有一间浴室,一间地下室,而所有那些个性不同的人住在一起,挤在一起,说着谎言。

    他站在窗前,看着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一个个悄悄走着的小小身影。他突然看到克罗斯比从地下室楼梯走了上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她站了一会儿,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才壮起胆去勇敢面对街上的危险。她终于快步走远了。他看到雪落到她的黑色无檐帽上,她走出了视线。他转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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