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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的话

    有一位二十岁年纪,在一处名为“健康道场”的疗养所与病魔对抗的男子,这部小说取材自他写给挚友的书信。这部采用书信体的小说,在过去的报纸连载小说中应该是少有前例的。所以读者们看前面的四五回会觉得有点怪异,或许会感到不知所措,不过书信体带有强烈的现实感,所以自古以来,不论是在国外还是在日本国内,都有许多作者做这样的尝试。

    关于《潘多拉之盒》这个标题,明天应该会在这部小说的第一回连载中提及,所以在此不想另作说明。

    如此冷淡的开场白,着实糟糕,不过,这名问候如此冷淡的男子所写的小说,却饶有趣味,令人意外。

    (昭和二十年[1]秋,于《河北新报》连载时,写给读者们的“作者的话”。)

    揭幕

    1

    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丝毫不觉得沮丧。收到你写来的安慰信后,我不知所措,接着感到一阵羞愧,涨红了脸,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我这么说,你听了或许会生气,不过我看了你的信之后,只觉得你“真是个老古板”。我说你啊,新的一幕都已经拉开了,而且是我们的前无古人的、完全崭新的一幕。

    那老套的装模作样,我看就免了吧。因为那大多是装出来的。我现在对自己的肺病,已经一点都不在意了,生病的事也早忘了。不光生病的事,所有的一切我全忘了。我之所以来到这座健康道场,当然不是因为战争结束后,突然变得怕死,想要让身体恢复健康,努力出人头地;也不是出于想早点把病养好,让父亲安心、让母亲开心的一份赚人热泪、值得嘉许的孝心。不过,倒也不是因为自暴自弃,才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对人们的行为一一附上说明,这也算是陈腐“思想”所犯的错误,不是吗?勉强多做说明,往往最后都沦为强词夺理的谎言。说理的游戏已经玩得够多了,所有的概念不是都已说遍了吗?因此我很想说,我之所以来到这座健康道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在某日的某个时刻,圣灵悄悄潜入我胸中,泪水从我两颊淌落,我独自哭泣良久,之后我身体变得轻盈,感觉头脑变得清晰透明,从那时候起,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之前我一直隐瞒此事,但从那之后,我马上告诉母亲“我咳血了”,于是父亲为我挑选了位于山腹的这座健康道场。真的就只是这样。你问我某天、某个时刻,指的是什么,你应该也知道的。就是那天。那天中午,就是我听到那近乎奇迹般的玉音[2],为此哭泣忏悔的那个时候啊。

    从那天后,我感觉就像坐上一艘新造的大船。这艘船究竟会驶向何方呢?这我不清楚。我现在仍感觉宛如置身于梦中。船只流畅地离岸而去。这条航线似乎是全世界都没人体验过的全新的首航航线,我隐约有这样的预感,但目前我就只是接受了这艘全新大船的迎接,完全顺从上天安排的航线,坦然前进。

    不过,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因为彻底绝望,而转变为虚无的心境。当船扬帆时,不管是何种情况的扬帆,肯定还是会让人微微感受到一丝期待。这是自古不变的一种人性。你应该知道希腊神话————潘多拉之盒这个故事吧。正因为打开了万万不能打开的盒子,所以病苦、悲哀、嫉妒、贪欲、猜疑、阴险、饥饿、憎恨等一切会带来不祥的虫子全部爬出盒外,覆满天空,嗡嗡作响,四处飞窜。从此,人类永远都会因不幸而感到痛苦,但在盒子的角落里留有一颗像芥菜籽般微小、绽放光芒的石头,石头上隐约留有“希望”二字。

    2

    这是很久以前便已决定的事。人类不会感到绝望。人类常会受希望欺骗,但同样地,也会被“绝望”这个观念所欺骗。坦白说吧,就算人被推落到不幸的谷底,在地上打滚,总有一天还能找到一丝希望。这是自潘多拉之盒被打开后,奥林匹斯诸神所定下的规矩。那些趾高气扬地演说、大谈乐观论或悲观论、展现过人气势的人们,会被留在岸上,而我们新时代的大船,则是先行一步,畅行无阻。这恰如植物的藤蔓向外蔓延,类似超越意识的天然向光性。

    一味地把人当非国民[3]看待,百般责备的这种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就不要再用了吧。这世界已经很不幸了,这样只会让它变得更加阴郁。越是会责备他人的人,越是会在暗地里做坏事,不是吗?那些政治家以这次战争当借口,急着想捏造理由蒙混,渡过一时之危,企图从中攫取好处,要是没有他们的存在就好了。然而,就是这种肤浅的蒙混之言陷日本于万劫不复,所以我真心希望大家今后能意识到这点。要是日后再上演同样的事,恐怕会受到全世界唾弃。说话别夸大不实,要成为更耿直、单纯的人。新造的大船已经滑向海洋。

    我过去也尝遍痛苦。你也知道,去年春天我从中学毕业时,突然发高烧,引发肺炎,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以致无法参加高等学校的考试,后来好不容易可以下床行走,却还是持续低烧不退,医生怀疑我是胸膜炎,而当我在家中无所事事时,又错过了今年的考试时间,从那时候起,我便已无心升学了。既然这样,该如何是好呢?前途一片黑暗,要是老在家中游手好闲,又对不起父亲,而面对母亲也一样,简直尴尬到了极点,你不曾重考,所以或许不懂这种心情,那实在是痛苦的地狱。当时我整天都在田里除草,借由模仿农民,来略微掩饰我的难堪。你也知道的,我家后方有一片上百平方米的农田。不知为何,打从很早以前便登记在我名下。虽然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但每当我踏进这片农田时,便能感受到一股轻松,仿佛稍稍摆脱了周遭的压迫。这一两年来,我仿佛成了这片农田的负责人。除草、在身体能负荷的程度下翻土、为西红柿架设支架,这样多少能为增加产量帮上一点忙吧,尽管我每天都这样蒙混度日。不过,有一块像乌云般,怎样也蒙混不了的不安,在我心底深处挥之不去。我成天都做这种事,今后会变成怎样呢?这样没事才怪呢,我简直与废人无异。想到这里,我为之茫然。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完全没半点头绪。我所过的生活是如此窝囊,只会给人增添麻烦,活得一点意义也没有,想到这里,委实痛苦难当。像你这样的高才生,想必是不会懂的,“我活在世上,只会给人添麻烦。我是个累赘”。如此痛苦的想法,在这世上可以说是找不到了。

    3

    然而,当我持续深陷在这种撒娇、迂腐、憨傻的烦恼之中时,世界这个风车仍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旋转个不停。在欧洲,纳粹全数被歼灭,而在亚洲,继菲律宾群岛的决战后,展开冲绳决战,接着美军飞机轰炸日本内陆,我对军方的作战计划一无所知,但我有年轻人敏感的触须。这是值得信赖的触须。面对国家的忧虑与危机,这个触须马上就能感应到。不用讲什么道理,纯粹只是直觉。从今年初夏起,我这柔嫩的触须感应到前所未有的海啸声,我为之震颤。但我无计可施,就只能心慌意乱。我全力投入农田的工作中。在灼热的艳阳下,一面低声沉吟,一面挥动沉重的锄头,翻掘田地,插下番薯的藤蔓。为何当时每天都持续如此高强度的农活,我现在一点没弄明白。就像是憎恨我这没用的身躯,想狠狠折磨它一番,有点出于类似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死吧!快死!死吧!去死吧,你!有些日子,我每次挥动锄头,便会如此低声自语。我一共插了六百根番薯藤蔓。

    “田里的工作,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以你这样的身子骨,会吃不消的。”晚餐时,父亲对我这样说。接着过了三天,在深夜时分,犹疑梦寐之际,我突然一阵狂咳,不久,我感到胸中一阵咕噜作响。啊,糟糕!我马上察觉不对,就此完全清醒。我从某本书上看过,在咳血前,胸口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一趴向床上,马上有东西涌上喉头。我嘴里满满的都是腥味浓重之物,快步奔向厕所。果然是血。我在厕所里伫立良久,不过已没再咳血。我蹑手蹑脚前往厨房,用盐水漱口,接着洗净手和脸,返回床上。我屏息静卧,以避免咳嗽,心中平静得出奇,甚至觉得我此前就一直在等候这种夜晚的到来。脑中还浮现“正如我愿”这句话。明天还是继续默默投入田里的工作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是个没其他生存意义的人。我得认清自己的身份。唉,像我这种人,还是早死的好。趁现在竭尽所能地使用这副身躯,为增加产量尽一份力,然后向这个世界道别,减轻国家的负担,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这是我这种没用的病人所能做的绵薄贡献。唉,真想早点死。

    翌晨,我比平时早一个小时起床,迅速叠好棉被,没吃早饭便前去田里。铆足全力投入农活。如今回想,宛如做了一场地狱般的噩梦。关于疾病的事,我原本当然打算在生前不告诉任何人。不让任何人知道,就这样悄悄地让病情恶化。这种想法或许就是所谓的堕落吧。那天晚上,我潜进厨房,装了满满一碗的配给烧酒,一饮而尽。然后深夜时,我再度咳血。我蓦然醒来,轻咳两三声后,一口血涌上喉头。这次连赶往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我打开玻璃门,赤脚跳至庭院,张口呕血。鲜血不断地从喉咙涌出,感觉仿佛眼睛和耳朵也都要喷出血来。约莫吐了两杯的血量后,这才停止呕血。我用木棒将鲜血玷污的地方翻土埋好,不让人看出来。突然,这时响起了空袭警报。如今回想,那是日本……不,是这世界上最后一次的夜间空袭。我迷迷糊糊地爬出防空洞时,已是八月十五日的清晨,天空洒满明亮的晨光。

    4

    不过,那天我同样到田里干活。听到这里,想必连你也会露出苦笑吧。不过对我而言,这可一点都不好笑。除了这么做之外,我已不知道自己还能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只觉得很无奈。经过一番苦思后,我觉得应该痛下决心,以农夫的姿态赴死才对。在自己亲手耕种的农田里,以农夫的姿态倒下,结束生命,这才是我追求的心愿。哼,怎样都好,真想早点死。因晕眩、发冷、湿黏的冷汗,我超越痛苦,就此昏厥,而仰面倒在豆田中时,母亲前来叫唤我。她要我快点把手脚洗干净,到父亲的房间去。平时说话总是面带微笑的母亲,此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表情严肃。

    我被叫到父亲房间的收音机前坐着,正午时分,我因为那来自上天的玉音而哭泣,泪湿双颊,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照向我身体,感觉宛如一脚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或是坐上了一艘摇晃的大船,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我已不是昔日的我了。

    这绝不是我已了悟生死一如的道理,为此自鸣得意。可是,死与生不都是一样吗?不论是生还是死,都一样痛苦。那些急着想死的人,大多是爱装模作样的人。我过去所受的痛苦,不过也只是为了粉饰自我而花费的心机罢了。那老套的装模作样,就免了吧。虽然你在信中写道“悲痛的决心”,但“悲痛”这个字眼,对现在的我来说,感觉就像廉价戏剧里俊俏小生所露出的表情。那根本算不上悲痛,简直可说是虚假的表情。船已顺利驶离岸边。而要扬帆出航,一定会带着一丝希望。我已不再沮丧。对于肺病,我也完全没往心里放。收到你这封充满同情的书信,我真是不知所措。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只打算坐在船上,随波远行。那天,我马上向母亲坦言一切。以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平静态度,道出原委。

    “我昨晚咳血了。前天晚上也是。”

    没有任何理由,也不是突然变得怕死。只是过去百般勉强自己的装模作样已就此消失。

    父亲为我挑选了这处健康道场。你也知道的,我父亲是一位数学教授。数字的计算他或许很拿手,但他似乎从来没管过账。我家向来贫困,所以我也无法期望能过什么奢华的疗养生活。光就这点来看,这处简朴的健康道场正好适合我。我一点都没感到不满。听说我只要六个月就能痊愈。从那之后,我不曾再咳血,连血痰也没有。肺病的事我也都忘了。这座道场的场长说,“忘却疾病”是痊愈的快捷方式。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因为他竟然替结核疗养医院取了“健康道场”这个名称,面对战时粮食和药物不足的情况,他发明了特殊的抗病疗法,长期以来激励了许多住院的患者。总之,这是一家与众不同的医院。这里有趣的事可真不少,不胜枚举。下次再好好跟你聊吧。

    关于我,请不必为我牵挂。就此搁笔。你也多保重。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健康道场

    1

    今天就按照约定,告诉你我所在的这处健康道场的情况吧。从E市搭巴士坐大约一个小时,来到小梅桥下车后,要再改搭其他巴士,不过小梅桥离道场已不算远。与其花时间等转乘巴士,还不如步行来得快。只有大约一千米的距离。来道场的人,大多是从那里徒步而行。也就是说,从小梅桥望着右手边的群山,顺铺着柏油的县道往南走一千米左右,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座石造的小门,从那里一路到山腰,两旁的行道树都是松树,来到松树的尽头,可以望见两栋建筑的屋顶。那就是健康道场,也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处与众不同的结核病疗养所。它分成新馆与旧馆两栋。旧馆不太起眼,不过新馆则是新潮、明亮的建筑。在旧馆经历过相当锻炼的患者,会陆续移往新馆居住。不过,由于我精神不错,所以破例打从一开始就住进了新馆。我的房间是从道场大门走进后,靠右手边的“樱之间”。每间病房都取了会让人感到难为情的漂亮名称,诸如“新绿之间”“天鹅之间”“向日葵之间”等等。

    “樱之间”是略呈长方形的西式房间,面积约十张榻榻米大小。坚固的木床,头朝南方,四张摆在一起。我的床位于房间的最内侧,枕边的大玻璃窗底下,有一座约十平方米大的池子,名叫“少女池”(这名称实在教人很难苟同),池水终年清澈冰凉,可以清楚看见鲫鱼和金鱼悠游其中。我对我的床位没有任何不满,这或许是最好的位置了。木床相当大,没有附上廉价的弹簧床,反而更显牢固可靠,两侧设有许多抽屉和层架,生活用品全收放在这里,但还是会有空着没用的抽屉。

    我向你介绍一下同病房的前辈们吧。我隔壁是大月松右卫门先生,人如其名,是个一身傲骨的中年大叔。听说好像是东京的报社记者。他的妻子早丧,目前和已达适婚年纪的女儿相依为命,他女儿也一起从东京来到这处健康道场附近的一户农家避难,不时会前来探望这个寂寞的父亲。这个父亲向来都板着脸。不过,尽管平时少言寡语,但有时也会突然展现他惊人的果断处事能力。他似乎人品高洁,看起来仙风道骨。不过现在还说不准。他那乌黑的胡须显得很帅气,不过他有严重近视,眼镜镜片后的那对红通通的小眼睛看起来惺忪蒙眬;浑圆的鼻头总是冒着汗珠,他频频以毛巾用力擦拭鼻头,因此鼻头红得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但当他闭上眼思考时,却又威严十足。也许他是位意想不到的大人物。他的绰号叫越后狮子。关于其由来,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这个绰号很适合他。松右卫门先生似乎也不太讨厌这个绰号。

    有人说这绰号是他自己起的,但详情我就不清楚了。

    2

    他的旁边是木下清七先生,是个泥瓦工人。至今仍单身,二十八岁,是健康道场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他肤色白净透亮,鼻梁高挺,眉目清秀,十足的俊俏小生。不过,唯独他那踮起脚尖、摆动臀部的走路方式,实在该改一改。为什么走路是这个德行呢?难道他以为这样比较有节奏感吗?当真令人费解。他好像还知道各种流行歌曲,其中他最拿手的,当属都都逸[4]。我已听他唱过五六曲了。松右卫门先生合上眼,默默聆听,但我却是听得心绪纷乱,什么“攒下万两银,高比富士山,一日五十钱[5],省吃又俭用”,当真是蠢得可以,全是一些没意义的歌曲,真是不堪入耳。此外还有一种名叫“入文句[6]”的都都逸,这更是糟糕。在歌曲中加入戏剧的台词,不时出现“哎呀,大哥”这类的词句,实在令人听不下去。不过,他向来只会接着唱一首,不会接着唱两首。虽然他似乎想一直唱下去,但松右卫门先生不许他这么做。清七先生两首歌唱罢,越后狮子便会睁开眼说一句“可以了吧”,有时还会补上一句“这样会伤身子的”。不清楚这话的意思是指歌者伤身子,还是听者伤身子。不过,这位清七先生绝不是什么坏人。听说他还喜欢俳句,晚上就寝前,他会吟咏各种新作给松右卫门先生听,然后请他发表感想,不过越后狮子总是不置可否,所以清七先生颇感沮丧,就此乖乖地上床睡觉,模样委实可怜。清七先生似乎很尊敬越后狮子。这名俊俏小生的绰号是“活惚舞[7]”。

    他的旁边是西胁一夫先生。听说原本是邮局局长之类的人物。三十五岁。他是我最喜欢的人。他那个性温顺、身材娇小的妻子,不时会来探望他,两人悄声低语。好一片恬静的风景。活惚舞和越后似乎都有所顾忌,尽量不看他们两人。真是贴心。西胁先生的绰号为笔头草。可能是因为他身材瘦长的缘故吧。虽然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举止高雅,带有一种学生般的气质,腼腆的微笑颇具魅力。我不时会想,要是这个人的床位在我边上就好了。不过,他深夜时会发出奇怪的低吼声,于是我又庆幸,好在他不是睡我身边。我已大致介绍完与我同病房的前辈们了。接下来,我稍微报告一下本道场的特殊疗养生活吧。首先,我先写下每天日课的时间分配吧。

    六点 起床

    七点 早餐

    八点到八点半 伸屈锻炼

    八点半到九点半 摩擦

    九点半到十点 伸屈锻炼

    十点 场长巡视(星期天只有指导员巡视)

    十点半到十一点半 摩擦

    十二点 午餐

    一点到两点 演讲(星期天为娱乐广播)

    两点到两点半 伸屈锻炼

    两点半到三点半 摩擦

    三点半到四点 伸屈锻炼

    四点到四点半 自然

    四点半到五点半 摩擦

    六点 晚餐

    七点到七点半 伸屈锻炼

    七点半到八点半 摩擦

    八点半 报告

    九点 就寝

    3

    如同我前一阵子跟你提过的,在战争中烧毁的医院相当多,而尽管逃过火灾,但因为物资缺乏或人手不足而关闭的医院也不少,所以许多需要长期住院的结核病患者,尤其是像我们这种算不上富裕的患者,顿时无处栖身,所幸这一带几乎没有战机来袭,而且地方上聚集了两三名有力的慈善家,取得当局的赞助,对原本就存在于这座山腰处的县疗养所进行扩建,并招聘田岛博士,在这里设立一座不依赖物资、风格独特的结核病疗养所。光是大致看过这作息时间分配表,应该也会明白,这里的生活与普通疗养所大不相同。这里的安排,让人舍弃了医院或是患者的观念。

    我们都称呼院长为“场长”,称副院长以下的医生为“指导员”,称护士们为“助手”,而我们这些住院患者则被称作“学员”。这一切似乎全是出自这位田岛场长的创意。听说自从田岛先生受聘到这处疗养所任职后,内部的组织结构全部被更新,并对患者采取独特疗法,创下佳绩,成为医学界瞩目的焦点。他头顶光秃,看起来像五十岁的年纪,但他其实才三十多岁,而且还单身。他身材高瘦,微微驼背,少有笑容。秃头的人大多长得容貌端正,而田岛先生的长相也很典雅,就像五官长在鸡蛋上一样。而他同样也像猫一样阴沉,难以讨好,这也是秃头的人特有的个性,有点可怕。每天上午十点,这位场长都会带着指导员和助手巡视场内,这时,整座道场鸦雀无声。学员们在场长面前特别安分,但背地里都偷偷用绰号称呼他。我们管他叫“清盛[8]”。

    那么,针对本道场的日课,我就在此略加叙述吧。所谓的伸屈锻炼,简言之,就是手脚和腹肌的运动。如果详细说明,你应该会觉得无聊,所以在此只提几个大致的要点。它是在床上躺成“大”字形状,然后依照手指、手腕、手臂的顺序开始运动,接着吐气缩腹、吸气鼓腹,这些动作相当困难,需要练习,而这似乎也是伸屈锻炼中很重要的一环。接着是腿部运动,会对腿部肌肉进行多方伸展、放松,而做完一轮后,锻炼便算结束。做完一次后,又从手部运动开始重做,得在三十分钟内持续进行。然后按照前述的时间分配表,上午做两次、下午做三次,每天从不间断,所以并不轻松。若按照以往的医学常识来看,结核病患者做这种运动,会被视为极度危险的行为,不过这同时也是在战时物资缺乏的情况下产生的一种新疗法。听说在本道场,越是认真从事这种运动的人,恢复得越快。

    接下来稍微提一下摩擦吧。这似乎也是本道场的独门做法。而这是那些活力充沛的助手们所负责的工作。

    4

    摩擦所用的刷子,就像剪发时所用的硬毛刷,只是将它的刷毛变得更为柔软。所以一开始用它来刷身子时,感觉相当疼痛,甚至皮肤多处因受不了摩擦而冒疹子,但大约一个礼拜后就能习惯了。

    每当摩擦的时间到来时,活力充沛的助手们便会分头依次帮每位学员摩擦身体。先将毛巾折好放进小铝盆里浸泡,接着将刷子抵向毛巾沾水,用它来摩擦身子。原则上,几乎全身都要摩擦。来到道场后的第一周,只会对手脚摩擦,但之后则是全身。先侧身躺下,依次从手、脚、胸、腹开始摩擦,接着翻面,对另一侧的手、脚、胸、腹、背、腰进行摩擦。待习惯后,会感觉无比舒服。尤其是摩擦背部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畅感。有些助手技巧高明,有些则是手法笨拙。

    不过,关于这些助手,就先留着以后再写吧。

    道场里的生活,可说是整天都忙着伸屈锻炼和摩擦。尽管战争已结束,但物资缺乏的问题还是一样没变,所以暂时以这种做法展现对抗病魔的斗志,倒也不坏。此外还有下午一点的演讲、四点的自然、八点半的报告等,所谓的演讲,是场长、指导员,或是到道场来视察的各界名人,依次用麦克风同我们说话,声音透过房外走廊各个部位设置的扩音机,传进我们的房间里,而我们则是坐在床上默默聆听。

    听说战时扩音器因电力不足,无法使用,停摆了好一阵子,而战后限电的情况略微松绑后,马上便开始启用。场长最近持续向我们讲述类似“日本科学发展史”这类的主题。这或许可说是颇有智慧的讲课,他以平淡的口吻,很平实地解说我们的祖先所经历的艰难。昨天他谈到杉田玄白的《兰学事始》[9]。玄白等人第一次翻阅西方书籍,不知该怎么翻译才好,还曾经提到“当真是如同一艘没有船舵的船驶向大海,面对一片汪洋,无处依靠,就只是惊讶连连”,说得真贴切。关于玄白他们所投注的心血,我也曾听中学时的历史老师木山雁拟提过,不过感受完全不同。

    雁拟说玄白是一张麻子脸,其貌不扬,净说些无聊的事。总之,我很期待场长每天的演讲。星期天以播放唱片代替演讲。虽然我不太喜欢听音乐,但一周听一次倒也不坏。在放唱片的空当,有时也会播放助手们自己唱的歌,与其说听得开心,倒不如说是听得提心吊胆,心神不宁。不过,似乎很受其他学员的欢迎。清七先生总是合上眼,听得一脸陶醉。料想他自己应该也很希望能播放他唱的入文句都都逸吧。

    5

    下午四点的自然,算是静养时间。这个时刻的我们,体温便会升到最高,会觉得全身慵懒,心情烦躁,易怒,相当难受,所以它带有“各位就尽情做你们想做的事吧”这样的含意,给我们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但大部分学员这时候都是躺在床上。附带一提,这座道场除了晚上的睡眠时间外,绝不允许在床上盖棉被。午休时连毛毯也不盖,就只是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睡觉,不过习惯后觉得这样很干净,反而感到舒服。下午八点半的报告,是报道当天的世界形势。一样是通过走廊上的扩音机,由轮值的办事员以极为紧张的口吻向我们报告新闻。在这座道场,看书就不用说了,就连看报也同样被禁止。沉迷于阅读或许有害健康。不过,住这里的这段时间,我摆脱了繁杂的思想洪流,对全新的航程深信不疑,简朴的生活、自在的玩乐,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不过,没什么时间写信给你,这点让人很伤脑筋。通常,我都是用餐后急忙拿出信纸写信,但有很多事想写,像这封信就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写完。不过,随着一天天习惯道场的生活,我现在已逐渐懂得利用零碎的时间。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处之泰然,俨然已成了一名乐天居士。心中毫无挂碍,忘却一切。附带向你介绍一件事。我在这座道场的绰号是“云雀”。真是个无聊的名字。似乎是因为我的名字“小柴利助”,日语发音听起来有点像“小云雀”的缘故,所以他们才替我取了这种绰号。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起初我既排斥,又难为情,深感困惑,但最近我对任何事都宽容看待,就算别人叫我小云雀,我也会轻松地应声。你明白了吗?我已不是昔日的小柴了。现在我已是这座健康道场里的一只云雀,啾啾啾地叫个不停。所以请你就当自己是在听云雀鸣唱,以此看我的信吧。“多轻浮的家伙啊”,请千万不要有这个念头,而皱起你的眉头。

    “云雀。”现在有个助手从窗外大声叫唤我。

    “什么事?”我处之泰然地应道。

    “认不认真?”

    “很认真。”

    “加油哦。”

    “没问题。”

    你明白这是怎样的问答吗?这是本道场的问候语。助手与学员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似乎一定都会这样相互问候。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过,应该不是场长定的规矩,肯定是助手们出的主意。无比开朗,同时又像男孩般有点难缠的个性,似乎是这里的护士们共有的特性。场长、指导员、学员、办事员,替这里的每个人都取上辛辣的绰号,也都是这些助手们所为。对她们可真是大意不得。我会进一步观察这些助手,下一封信再向你报告。

    这就是对本道场的大致说明。再见。

    九月三日

    铃虫

    1

    见字如晤。迈入九月后,果然不一样。风就像掠过湖面刮来一般,令人感到阵阵凉意。虫鸣声也变得高亢起来。我不像你是个诗人,所以就算由夏入秋,也不会有断肠愁思。不过,昨天傍晚有名年轻助手站在窗下的池边,看着我笑道:

    “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

    听闻此言,便明白秋意已深深渗进这些人心中,这令我觉得有点尴尬。这名助手好像早就对跟我同病房的西胁笔头草先生有好感。

    “笔头草不在这里,他刚才到事务所去了。”我如此回答后,她突然脸色一沉,连说话用语都变得很粗鲁。

    “哦,是吗?就算他不在又怎样?云雀,你讨厌铃虫吗?”她莫名给了我一记回马枪,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应。

    这名年轻助手行事常令人费解,我从之前便对她特别小心提防。她的绰号叫小正。

    今天就顺便介绍其他助手的绰号吧。我在之前的信中提过,对这里的助手们绝对大意不得,而且她们给每个男人都取了尖酸刻薄的绰号,但这里的学员也不遑多让,他们也都用绰号来称呼每一名助手,说起来算是礼尚往来。不过,学员们想出的绰号,再怎么说,似乎还是保有对女性的一份怜恤,还算嘴下留情。因为名叫三浦正子,所以绰号小正。平凡无奇。因为名叫竹中静子,所以叫小竹,像这样可说是最无趣的了。平凡到了极点。另外,戴眼镜的助手,明明可以取名凸眼金鱼,却很含蓄地叫她金鱼。因为身材清瘦,所以叫沙丁鱼。因为长得一脸寂寞样,所以叫拜拜。这些绰号或许还算不错,但总觉得太客气了点。有人明明长得其貌不扬,却又烫了一头怪发,眼皮还涂上红色眼影,一脸怪异的浓妆,所以博得了孔雀的绰号。明明是语带调侃才取名孔雀,但当事人却反而为此自鸣得意,心想“没错,我就是孔雀”,益发信心百倍。完全发挥不了讽刺的作用。如果是我,就会叫她仙女。“没错,我就是仙女”,她总不会这么想吧。此外还有驯鹿、蟋蟀、侦探、洋葱等,各种绰号应有尽有,但全都很老套。当中就只有“霍乱”这个绰号,算是取得别出心裁。这名助手长着一张大脸,两颊总是红润光亮,让人联想到赤鬼面具,但大家终究还是比较含蓄,最后基于“恶鬼也会染霍乱”这句俗语的联想,而替她取名“霍乱”。这联想不俗。

    “霍乱。”

    “什么事?”她若无其事地应道。

    “加油哦。”

    “没问题。”回答得充满朝气。霍乱加起油来,那可教人吃不消啊。不只她这样,这里的助手们都有点粗鲁,不过似乎个个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2

    当中最受学员欢迎的,就属竹中静子————小竹了。她完全称不上是美女。身高将近一米六,胸部丰满,肤色微黑,一名威仪十足的女子。年纪约二十五六岁,总之,年纪已老大不小。不过她最大的特色就是笑容,或许这就是她受欢迎的原因。她有一双大眼,笑起来眼尾反而会往上扬,两眼眯成一道细缝,露出一口皓齿,给人一股清爽之感。由于身材高大,所以护士的白衣制服很适合她。还有,她工作勤奋,这或许也是她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总之,她处事机灵,工作干练利落,“堪称日本第一的老板娘”,不过,这句话可不是活惚舞说的。帮学员摩擦时,其他助手们都会和学员闲聊,或是以自己会唱的流行歌互相交流,说好听一点,是一团和气,说难听一点,则是做事拖泥带水;但这位小竹不管学员们对她说什么,她都只会面露微笑,不置可否地点头,并以她利落的动作替学员摩擦。她摩擦的力道拿捏,恰到好处,技巧极度纯熟,而且做事细心,总是默默地回以开朗的微笑,不发牢骚,也绝不与人言不及义地闲聊,感觉她与其他助手保持距离,离群孤立。这种略带冷漠的孤独气质,对学员们来说,或许就是最大的魅力,毕竟她的人气居高不下。据越后狮子的说法,“那女孩的母亲肯定是个很稳重的女人”。或许真是如此。听说小竹出生于大阪,所以她说话带有些许关西腔。而这对学员们来说,又是个难以抗拒的迷人之处。我从以前起,每次看到身材高大的女人,就会想到大鲷鱼,忍不住苦笑,接着就只觉得很同情对方,提不起半点兴趣。比起有气质的女人,我更喜欢外形可爱的女人。像小正就长得娇小可爱。我还是对神秘莫测的小正最感兴趣。

    小正今年十八岁。听说她从东京府立女子学校辍学后,马上到这里工作了。圆脸配上白皙玉肤,长长的睫毛搭上双眼皮的大眼,眼尾微微下垂,总是像很吃惊似的两眼圆睁,因为这个缘故,她的额头浮现皱纹,使得原本就窄的额头显得更窄了。她笑得花枝乱颤,金牙闪闪。就像是发自内心想笑,一副无法按捺的模样,瞪大眼睛问“什么事”,不论什么话题,她都会探头插一脚,然后马上放声大笑,笑得躬起身子,猛拍肚皮,甚至笑岔了气。她的鼻子浑圆高挺,薄薄的下唇略微比上唇突出。算不上美女,但颇为可爱。她工作不太认真,摩擦的技巧也很笨拙,但因为充满活力,可爱讨喜,所以人气不输小竹。

    3

    关于这点,男人很可笑,对吧。对于自己不太喜欢的女人,会毫不客气地替她们取“霍乱”“拜拜”这种语带贬义的绰号,但对于自己觉得不错的女人,却偏偏想不出绰号,就只能用像小竹、小正这种极其平庸的称呼。哎呀呀,今天老围着女人的话题打转。不过,也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不想谈其他话题。昨天小正对我说:

    “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

    这句可爱的话语令我陶醉,也许到现在仍沉醉未醒。小正平时那么爱笑,但或许她其实比一般人还要寂寞。常笑的人其实也常哭,不是吗?感觉只要一谈到小正,我就会变得不太正常。小正似乎爱慕着西胁笔头草先生,真教我难过。现在这封信,我是趁着提早吃完午餐后的空当匆忙写成的,从隔壁的“天鹅之间”传来学员们的笑声,当中掺杂了小正那尖细响亮的笑声。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如此喧闹?真不像话。我跟个白痴似的。今天的我实在不太正常。虽然还有很多事想写,但我很在意隔壁房间的笑声,已无心再写。就稍事休息吧。

    隔壁的喧闹终于安静下来了,所以我决定再多写一会儿。小正真是个复杂难懂的女人。不,我其实也不是对她特别执着,难道十七八岁的女孩都像她这样?从她的个性完全看不出她究竟是善是恶。每次我遇上她,就会像杉田玄白第一次看到文字横写的西方书籍一样,完全处于“当真是如同一艘没有船舵的船驶向大海,面对一片汪洋,无处依靠,就只是惊讶连连”这种状态。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大,但心中多少感到震慑和畏惧,这也是事实。我实在很在意她。刚才我因为她的笑声而中断写信,就此搁笔躺在床上,但心里却还是无法平静,我躺在床上,向隔壁的松右卫门先生诉苦。

    “小正可真吵。”我噘起嘴说道,松右卫门先生泰然自若地盘腿坐在隔壁床上,用牙签剔牙,朝我点了点头,接着以毛巾缓缓擦拭鼻头上的汗水。

    “是那女孩的母亲不好。”他说。

    他把一切都怪罪到母亲头上。

    不过,小正或许是个由坏心肠的继母养大的女孩。虽然她总是开朗地大呼小叫,但有时会突然闪过一丝寂寞的身影。感觉我今天好像特别喜欢小正。

    “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不太对劲。虽然她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女人。

    九月七日

    生与死

    1

    昨天写了那封奇怪的信,真是失敬。在这季节更迭之际,万物都透着新鲜,让人为之心迷,忍不住“喜欢、喜欢”叫嚷着。这没什么,我其实没那么喜欢她。一切都是初秋这个季节使然。最近我感觉宛如变成一只个性轻浮,啾啾啾鸣叫不休的云雀,但我已不会因此嫌弃自己,也感受不到强烈的悔恨。起初,我对于自己竟然没产生嫌弃自我的念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但其实这一点都不足为奇。我应该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我变成一个新好男人。不会嫌弃自我,感觉不到悔恨,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喜悦。这是件好事。身为一个新好男人,我现在拥有神清气爽的自信。我从那尊贵的伟大人物那里取得资格,可以什么也不想,整整六个月在道场里玩乐,简朴地生活。我是一只引吭鸣啭的云雀。我是潺潺而流的清水。我只要透明而轻快地过活!

    在昨天的信中,我大力夸赞小正,但我现在想撤回那番话。其实就在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所以在此为前一封信的疏漏做些补充,顺便趁早向你报告此事。引吭鸣啭的云雀、潺潺而流的清水,请你别笑我轻浮。

    今天早上的摩擦是由小正负责的,已好久没轮到她了。小正的摩擦技术拙劣,而且行事随便,她或许会很仔细地替笔头草先生摩擦,但对我总是既粗鲁,又不亲切。小正想必是拿我当路旁的石头看待,一定是这样没错,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对我来说,小正绝不是一般的石头,所以小正帮我摩擦时,我总是呼吸困难,全身莫名僵硬,也无法跟她说笑话。别说开玩笑了,声音甚至卡在喉咙里,连要正常说话都有些困难。到头来,我只会板着脸,看起来一脸不悦,但这么一来,想必连小正也会觉得尴尬吧,她只有在对我摩擦时,脸上完全没笑,而且少言寡语。今天早上的摩擦也同样备受拘束,令人难受。尤其是上次她说了“帮我跟笔头草说,铃虫在叫了”这句话后,我的神经也急速变得紧绷起来,而且这事就发生在我写信给你,提到我喜欢小正之后,所以那种心情真的很沉重,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正朝我背后摩擦时,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云雀,你最好了。”

    我听了并未感到开心。到底在胡说什么呀。小正会说出这么虚假的恭维之语,证明她觉得我这个人很随便。如果她真觉得我最好,就不会这样直言不讳。我好歹还懂得人心的这点微妙之处。我默不作声。接着她又小小声地说道:

    “我有烦恼。”

    我大吃一惊。哎呀,她怎么会说出这么不恰当的话来,真让人倒胃。“铃虫在叫了”,这句话完全变成负分,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个弱智。我从之前就觉得她的那种笑法有点像白痴,难道她是如假包换的白痴?想到这里,我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你有什么样的烦恼?”我这才得以用不屑的口吻向她问道。

    2

    她没回答,就只是微微吸着鼻涕。我偷偷瞅了她一眼,她竟然在哭。我为之傻眼。昨天我在给你的信中提过,常笑的人其实也常哭,不过,我信口胡诌之言,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在眼前应验了,目睹此情此景,我反而感到泄气。只觉得愚不可及。

    “听说笔头草要离开这儿了,是这件事,对吧?”我以语带调侃的口吻说道。确实有这样的传闻。因为家中的情况,笔头草不得不移往他的故乡北海道的医院接受治疗,这件事我也早有耳闻。

    “你别瞧不起人。”

    小正倏然站起身,摩擦明明还没做完,她就已捧着铝盆走出房外。坦白地说,当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激动。就算我再怎么自恋,也不会认为她是为我而烦恼,不过,如此开朗的小正,竟然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别有含意地落泪、发怒,猛然起身离去,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许她……这时,不管我再怎么极力压抑,还是冒出了自恋的念头,刚才的轻蔑感完全被吹跑,只觉得小正真是可爱,很想放声大喊,我就此躺在床上挥动双臂。不过,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很快便明白小正的泪水背后的含意。金鱼在帮我隔壁的越后狮子摩擦时,若无其事地道出此事。

    “她挨骂了。因为她太得意忘形,大声喧哗,昨晚小竹说了她一顿。”

    小竹是助手组长,有训斥助手的权力。这下我全明白了。根本什么事也没有,这再清楚不过了。什么嘛!原来是挨了组长骂,就此感到烦恼,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深感难为情。感觉我那可悲的自恋,金鱼和越后狮子他们全看穿了,对我投以怜悯的笑意,这时候,就算是新好男人也一样无法招架。我真的懂了。一切全明白了。我打算完全对小正死心断念。新好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新好男人不该眷恋过往的恋情。今后我打算完全漠视小正的存在。她是猫,一个无聊的女人。哈哈哈哈,我想试着自己一个人大笑。

    中午时,小竹端着餐盘前来。平时她总是很快便离去,但今天她把餐盘摆在床边的小桌上,接着踮脚望向窗外,然后往前走了两三步靠近窗边,双手放在窗缘上,背对着我,默然而立。似乎是望向庭院的池子。我坐向床边,开始吃午餐。新好男人不会对菜肴有意见。今天的配菜是腌鱼串和酱煮南瓜。我拿起腌鱼串,从头部开始吃起。得仔细咀嚼,将它们全部转化为营养。

    “云雀,”小竹以无比轻细,只听得到呼吸的声音轻唤,我抬起脸来,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双手放在身后,背倚着窗户,转身面向我,然后露出她特有的微笑,同样以只听得到呼吸的轻细声音问道,“听说小正哭了是吗?”

    3

    “嗯。”我以普通的声音回应,“她说她有烦恼。”我仔细咀嚼食物,希望食物到时能转化为新鲜的血液。

    “真讨厌。”小竹低声说道,秀眉微蹙。

    “这和我没关系。”新好男人光明磊落,对女人间的纷争不感兴趣。

    “我很担心。”她如此说道,嫣然一笑,脸泛红霞。

    我有点慌。口中的饭没嚼几口,便直接咽进肚里。

    “要多吃一点哦。”她快速地低声说完这句话,便从我面前走过,步出房外。

    我不自主地噘起嘴。什么嘛,亏你这般身材高大,却这么没用。不知为何,我当时有这种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不是组长吗?骂都骂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心中大感不悦。我觉得小竹也应该要振作一点才行。不过,当我添第三碗饭时,这次反倒换作我涨红脸了。今天饭桶里的白饭特别多。平时只要添三碗饭,应该就会见底,但今天我都添了三碗,这小小的饭桶里却还留有满满一碗的量。这令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喜欢这种好心,也不觉得这种好心的做法会让米饭变得更好吃。不好吃的米饭,无法转化为身上的血肉,什么也变不成,纯粹只是浪费。如果模仿越后狮子的口吻,这可说“小竹的母亲肯定是很传统的女人”。

    我一如平时,只吃三碗八分满的米饭,至于她特别多给我的那碗饭,我原封不动地留在饭桶里。半晌过后,小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神色自若地前来收餐盘,我以轻松的口吻对她说:

    “饭我留下了。”

    小竹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只是微微打开饭桶的盖子瞄了一眼。

    “讨厌的孩子!”她以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就此端起餐盘,若无其事地走出房外。

    “讨厌”几乎已成了小竹的口头禅,似乎没什么特别含意,但听她说我“讨厌”,实在很不是滋味。我不能接受。若按我以前的脾气,肯定已赏她一巴掌了。我有什么好讨厌的,该讨厌的人是你吧?听说以前侍女替自己喜欢的小伙计添饭时,会偷偷地将米饭往碗里压实,以多装点饭,但这是多么愚蠢,而又讨人厌的爱情啊。着实可悲。少瞧不起人。我有身为新好男人的骄傲。米饭这种东西,就算不够吃,只要抱持开朗的心情慢慢细嚼,一样能取得充分的营养。本以为小竹还算是个比较可靠的人,但照这样看来,女人果然还是不行。正因为她平时处事机灵而又冷静,所以当她做出这样的蠢事时,反而更显卑鄙,实在令人遗憾。小竹得更加振作一点才行。换作小正,不管她再怎么把事情搞砸,反而只会显得更可爱,惹人怜惜,不过,一个一本正经的女人做了糊涂事,那可就让人伤脑筋了。我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写到这里时,突然走廊上的扩音器下达命令,要新馆的所有学员立刻到新馆的阳台集合。

    4

    我收拾好信纸,前往二楼的阳台后得知,原来是昨天深夜,旧馆一名叫鸣泽伊东子的年轻女学员过世,现在大家要前往送行,目送她离开这里。新馆的二十三名男学员,以及新馆别馆的六名女学员,排成四排横队,神情紧张地站在阳台上,等候出棺。半晌过后,全身裹着白布的鸣泽小姐躺卧的棺材,因秋日的照耀而熠熠生辉,在亲人们的陪同下,离开旧馆,缓缓穿过松林中窄细的坡路,朝铺柏油的县道而去。一名像是鸣泽小姐母亲的妇人,边走边以手帕抵向眼睛,似乎在哭泣。身穿白衣的指导员和助手们,也都低头跟着走,送至中途。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人因死亡而得以完结。每个人只要还活在世上,便都不算完结。昆虫、小鸟,在活着的时候都很完美,但死后就只是成了一具尸骸。没有完结与未完结之分,就只是回归于无。与人相比,恰巧相反。人死后反而最有人样,像这样的反论似乎也能成立。鸣泽小姐与病魔奋战而死,此时全身在美丽的白布包覆下,于路旁的松树间时隐时现地下坡远去,她可以用最严肃、最明确、最雄辩的态度,来主张她年轻的灵魂。我们也绝不能忘却鸣泽小姐。我坦率地朝那光亮的白布合掌。

    不过你可千万别误会。虽然我刚才说死亡是一件好事,但我绝非轻贱人命,草率看待生命,而我也不是那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的“死亡赞美者”。我们与死紧紧相邻,只有一纸之隔,所以我只是对死亡不再感到惊讶罢了。这点请牢记莫忘。只要看过我之前所写的信,你一定会觉得,当日本处在如此悲愤、反省、忧郁的时期,我周遭的气氛却是如此优哉、开朗,未免太不检点了。也难怪你会这么想。不过,我可不是笨蛋,不可能从早到晚都哈哈大笑。这是理所当然的。每天晚上八点半的报告时间,我们会听到各种新闻。有时晚上就算盖着毯子,默默地躺着,却也难以入眠。但这种再明白不过的事,我现在一概不想跟你说。我们是结核病患者。我们或许今晚就会突然咳血,然后像鸣泽小姐一样撒手人寰。我们的笑声,是在潘多拉之盒角落的那颗小石子所发出的。与死亡比邻而居的人,比起生与死的问题,一朵花的微笑更能渗入他的心中。我们此刻在淡淡花香的引诱下,坐上一艘来路不明的大船,顺从上天的安排,一路前进。这艘天意之船会抵达怎样的岛屿,我也无从得知。但我们必须相信这趟航行。我甚至觉得,未来是生是死,这已不再是决定一个人幸福不幸福的关键。死者得以完结,生者站在扬帆的船只甲板上,朝死者双手合十。船顺利地驶离岸边。

    “死亡是件好事。”

    这就像是一名熟练的航海者所展现的从容,不是吗?新好男人对生死不会有所感伤。

    九月八日

    小正

    1

    谢谢你迅速回信,展信读之,备感怀念。之前我在信中写道“死亡是件好事”,感觉这样的字句很危险,容易引来误会,而你似乎对此完全没半点误解,很准确地接受了我的感想,我心中无比欣喜。果然还是会忍不住想到时代。对死亡的这份平静的心情,前一个时代的人们绝对无法理解。你在信中写道:“现在的青年,每个人都过着与死亡比邻而居的生活。不只是结核病患者。我们的生命,全献给了某位大人物,已不再归我们所有。因此,我们才能毫不犹豫,轻松地顺从天意之船的引领。这是新世纪的一种全新的勇气形式。自古人们便说‘船身的底板下即是地狱’,但说来也真不可思议,我们都对此毫不在意。”你所写的这番话,令我自叹不如。对于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写下很粗鲁的感想,说你是“老古板”,我得很认真地在此向你道歉。

    我们绝不是草率地看待生命。不过,对于死亡,也不会一味地沉浸于感伤之中,或是胆战心惊。证据就是,我在目送鸣泽伊东子小姐那裹着白布,散发着美丽光芒的棺木离去后,完全忘了小正和小竹的事,心境就像今天的秋日晴空一样清澄,我躺在床上,这时走廊上传来学员与助手间常有的对话:

    “认不认真?”

    “很认真。”

    “加油哦。”

    “没问题。”

    我听闻这样的问候时,发现那不是平时半开玩笑的口吻,声音中带有认真的味道。而坦然以紧张的语气大声回应的学员们,反而给我一种健康的感觉。如果用煞有介事的说法来形容的话,感觉整座道场一整天都充满神圣之气。我深信,死亡绝不会让人精神萎靡。

    对于我们的这种感想,那些旧时代的人们只会看作是幼稚的逞强,或是彻底绝望下的自暴自弃,着实令人同情。对于旧时代和新时代这两种时代的感情,都能清楚地加以理解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吧。在我们眼中,生命轻如鸿毛。但这并不表示我们草率地看待生命,而是我们把生命看得像羽毛一样轻,并珍爱生命。而这羽毛会迅速飞向远方。当大人们不断高喊着爱国思想、战争责任这类一成不变的论调时,我们已抛下这些人,遵照那尊贵的伟大人物所下的指示,扬帆出航。我觉得新日本的特色就在此。

    从鸣泽伊东子的死,发展出意想不到的“理论”,但我实在不擅长这种“理论”。新好男人还是默默委身在新造的大船上,报告这光明之船上的生活,感觉比较自在。那我就再来谈谈关于女人的事吧。

    2

    你在信中似乎极力替小竹辩护呢。既然你这么喜欢,那你大可直接写信给小竹。不,还不如直接和她见个面吧。你大可改天找个有空的日子,到道场来看我,不,是来这里会见小竹。你见了之后,就会幻想破灭。因为她真的是个很干练的女人。也许就连臂力也不会输你。你在信中提到,小正流泪的事一点问题都没有,倒是小竹说“我很担心”,此事非同小可。关于这点我也想过。小竹对小正到我这里来说她有烦恼而哭起来那件事,说她“很担心”,这会不会表示她从很久以前就对我有意思呢?我也希望能有这种自恋的念头,但我完全不会这么想。小竹长得身材高大,没半点女人味。而且整天忙于工作,似乎忙得无暇他顾。因肩负助手组长的重责,她总是很紧张,做事勤奋利落。小竹前一天晚上才刚骂过小正。虽然骂了人,但她事后从其他助手那里听闻小正大感沮丧,还为此哭泣的事,她便想会不会自己骂得太过火了,而为此反省,因而逐渐感到担忧,这才会说出“我很担心”这句话来。我说的这种情况虽然颇为无趣,但却是最健全的想法。一定就是这样。女人向来都只会顾及自己的立场。对于女人,新好男人绝不会自恋,也不会有女生喜欢上我。我洒脱自在。

    虽然小竹当时说了一句“我很担心”,脸泛红晕,但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她责骂小正,对此事感到担心,而她也猛然惊觉这句话意外带有其他含意,因而略显不知所措,羞红了脸,如此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当真是无聊透顶。而那天小正在我房里哭泣,小竹说她很担心,或者是小竹多给我一碗米饭的事,为了解开那天的这一切怪异现象,有件重要的事实非得纳入考虑不可。那就是鸣泽伊东子之死。鸣泽小姐是在事发的前一晚过世的。这样就能明白爱笑的小正之所以会挨骂的原因了。助手们和鸣泽伊东子一样是年轻的女性,所以个性也都比较冲动。女人还保有陈腐老旧的情绪。因寂寞而不知所措,以及多给人一碗米饭的善心,应该都是这种奇怪的情绪使然吧。总之,那天的一切怪异现象,似乎都与鸣泽伊东子的死息息相关。小正和小竹并非对我怀有爱意。别开这种玩笑。

    这样你明白了吧?这样你还喜欢小竹吗?你最好来道场一趟,眼见为实。我认为,比起小竹,小正给人的感觉还比较新鲜,不过,你好像很讨厌小正呢。劝你再重新考虑考虑。小正也有她的优点。好像是前天吧,小正展现了她性情温和的一面,令我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今天我就再跟你说件事吧。你看了之后,一定也会喜欢小正。

    3

    前天,与我同病房的西胁笔头草先生,因为家庭原因而要离开这个道场,正好那天是小正的休假日,于是她承诺会送笔头草到E市去。而从前一天开始,学员们便不断调侃小正,大家都嚷着要她买伴手礼回来,而小正也都点头说好。到了前天一早,小正穿着一身久留米[10]碎白花布料的工作服,一脸雀跃地跟在笔头草先生身后出门,接着下午三点左右,当我们正开始做伸屈锻炼时,小正笑眯眯地归来,完全看不出像是与自己心上人道别的模样,她到每间病房发放她答应要送给学员们的伴手礼。

    现今这种人手不足的时代,就算是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也得出外工作,小正似乎也是这样的富家千金,工作对她来说,似乎有一半是出于玩乐。不过可能是手头阔绰的缘故,她向来都很慷慨大方,而这也是她广受学员们欢迎的原因之一,像这次她送的伴手礼也相当奢华。这次的伴手礼,也不知道是在哪儿买来的,是长两寸宽一寸的玩具镜子,背面贴有电影女明星的照片。以前这种东西,点心店都会当赠品赠送,但现在就连这样的东西,也没办法以便宜的价格买到了。也许她是在某家点心店或玩具店,一次买了数十个这样的库存货,总之,会想到买这种伴手礼,确实很像小正的作风。学员们似乎都很喜欢背面的电影女明星照片,为之欢喜不已。活惚舞也拿了一个。我不喜欢向女人要东西,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没希望她送我伴手礼,而且,就算接受她的恩惠,拿到和大家一样的小镜子,我也觉得无趣。小正来到我们的病房,将镜子递给活惚舞。

    “活惚舞先生,你知道镜子上的女明星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她是个大美人呢。和小正长得好像啊。”

    “哎呀,讨厌。她是丹尼尔·达尼厄。”

    “搞什么,原来是美国人啊。”

    “不,她是法国人。有一段时间在东京颇有人气。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管她是法国还是美国,总之,还是还给你吧。外国人没意思。可以换个有日本女明星照片的给我吗?拜托,换一个给我吧。这面镜子就送给对面的小柴云雀先生吧。”

    “你也太挑剔了吧。这可是特别送你的哟,才不送云雀呢。他最坏了,我不送他。”

    “那该怎么办呢……那好,我就收下吧。她叫达尼厄是吧?”

    “是达尼厄。丹尼尔·达尼厄。”

    我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不露半点笑容,持续做伸屈锻炼,不过这实在很没意思。我就这么惹小正讨厌吗?我当然不认为她喜欢我,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这么惹人厌。我自认已将自己的地位摆在最底层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更底层的位置在等着我。难道说,我们人活在世上,终究都只是沉醉在自己的幻影中?现实的确很严峻。我到底是哪里不好?我打算下次再好好地跟小正当面问个清楚。但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到来。

    4

    那天下午四点多,在日课自然的时间,我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这时小正已换上白衣,带着洗濯衣物来到庭院。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从窗口探出上半身,轻声叫唤“小正”。

    小正转过头来,看到我之后,嫣然一笑。

    “你不送我伴手礼吗?”我试着这样说道。

    小正没马上回答,她先迅速转身望向四周。像是在留意察看四周有无旁人观看。此时是道场最安静的时刻,阒静无声。小正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双手靠在嘴边,先是张大嘴巴,接着噘起嘴,下巴往内收,然后嘴巴半张,点了个头,接着嘴巴张开约三分之二大小,又点了个头。她完全没出声,只用嘴型来跟我沟通。我一看便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的是“等一下”。

    虽然一看便知,但我还是刻意用同样的嘴型反问:“等一下?”于是她又再次一字一字分开来说出“等一下”这三个字,而且她像小孩子一样,点着头向我传达讯息,接着将靠在嘴边的手掌微微往一旁挥动,就像是在说“要保密哦”,然后她耸起肩,嫣然一笑,快步朝别馆跑去。

    “等一下就会送我,是吧。当真是知难行易呢。”我在心中如此低语,就此朝床上仰身躺下。我当时心中有多喜悦,想必就不用再多做说明了。一切就全凭你自己决定了。

    昨天晚上日课摩擦时,我收到小正当时说“等一下”才要给我的伴手礼。从昨天早上起,小正似乎便不时地在围裙底下藏东西,别有用意地在走廊上徘徊,我想她该不会是在围裙底下藏了要送我的伴手礼吧?但要是我厚着脸皮走近,伸手向她讨礼物,她回我一句“什么事”,反将我一军的话,那可是奇耻大辱,所以我一概佯装不知。不过,那果然是她要送我的礼物。昨晚七点半进行摩擦时,相隔了约莫一个星期,又轮到了小正,小正左手夹着铝盆,右手藏在围裙底下,笑靥如花地走来,朝我床边蹲下。

    “你真坏,都不自己来跟我拿。今天打一早起,我多次在走廊上等你来呢。”

    她如此说道,打开床边的抽屉,迅速将藏在围裙底下的东西塞进里头,连忙将抽屉合上。

    “你可不能说哦。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躺在床上,点了点头。接着她开始替我摩擦。

    “好久没帮你摩擦了。因为一直都轮不到我。就算想拿伴手礼来给你,却也苦无机会,真伤脑筋。”

    我伸手摆在脖子处,做出打结的动作,向她提出无言的询问————是送领带吗?

    “不是。”她噘起下唇,笑着否定。“你可真傻。”她悄声说道。

    我确实傻。我明明连西装都没有,却想到领带这种奇怪的东西,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或许是那面小镜子让我无意识地联想到领带。

    5

    这次我改为用右手做出写字的动作,意思是问是不是钢笔。我真是个任性的男人。最近我的钢笔老出状况,所以我潜意识里似乎很想要一支新的钢笔,因而不由自主地在这时候显现出来。我被自己的厚脸皮惊呆了。

    “不是。”小正同样摇头否定。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头绪。

    “或许模样有点土气,不过你可别给人哦。因为店里也只剩这一个了。虽然装饰看起来不怎么高级,但你离开这里后,要时时带在身上。云雀,你是一位绅士,所以一定需要它。”

    我听得一头雾水。该不会是手杖吧。

    “总之,还是先谢谢你。”我翻过身来,如此说道。

    “说什么呢。你就是这么憨傻。快点痊愈,从我面前消失吧。”

    “真是谢谢你的多管闲事啊。我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哎呀,这怎么行。有人会哭呢。”

    “你吗?”

    “少臭美了,我哪会哭啊。我没道理哭吧。”

    “我想也是。”

    “就算我没为你哭,也有很多人会为你哭。”她思忖片刻后说道,“有三个人,不,是四个人。”

    “为我哭?没意义吧。”

    “当然有,有意义。”她说得很笃定,接着凑向我耳边,“不是有小竹、金鱼、洋葱、霍乱吗?”她屈起左手手指一一细数,然后发出哗的一声,笑了起来。

    “霍乱也会为我哭吗?”我也笑了。

    那天晚上的摩擦真快乐。我已不像之前那样,对小正摆出那般僵硬的态度,现在我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众人一样,抱有洒脱的从容,也能自由地谈笑,也许是因为这半个月来,我已将想博得女人好感的苦闷欲望完全抛却的缘故。心中没半点执着,可以愉悦地与人玩乐,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论喜欢别人,还是受人喜欢,都像受五月的微风吹拂而喧闹不休的树叶般,心中不存一丝偏执。新好男人再次往前飞跃了一大步。

    那天晚上结束日课摩擦后,在日课报告的时间,我通过扩音器听闻美国驻军即将来到这个地方的消息,同时伸手往床边的抽屉里摸索,取出小正送我的礼物,解开包装。

    那是个三寸见方的小包裹,里头装了一个烟盒。“你离开这里后,要时时带在身上。云雀,你是一位绅士,所以一定需要它。”先前她那番令人费解的话语,现在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我拿出烟盒,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观赏,突然悲从中来。我一点都不开心。这似乎不全然是社会新闻所造成的。

    6

    这似乎是以不锈钢,或是蛋糕刀所用的铬之类的金属所制成的银色扁平盒子。盖子以蔷薇藤蔓做成图案,呈现出交缠的黑色细线纹路,而盖子的外缘则涂有红豆色的珐琅。要是没这层珐琅就好了,但正因为有这层多余的珐琅装饰,而变得像小正所说的“有点土气”,显得“不怎么高级”。不过,难得小正买来送我,我应该好好珍藏才对。

    但就是高兴不起来。收人送的礼,不该说这种话,但我真的一点都不开心。收到女人送的礼物,我还是第一次,但心里却莫名苦闷,余味颇糟。我将盒子藏向抽屉里头的最底处,想早点忘了此事。

    对于烟盒,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透过这样的前因后果,我希望你能稍微了解小正的好,谨向你报告此事。如何?对小正有点刮目相看了吧。还是觉得小竹比较好吧?请让我听听你的感想。

    今天隔壁“天鹅之间”的压缩饼干搬到了笔头草的床位。此人名叫须川五郎,二十六岁。听说是法律系的学生,似乎颇受欢迎。他肤色微黑,长得浓眉大眼,戴着圆眼镜,脸上长着鹰钩鼻,看起来不太讨喜,但他似乎虏获了不少助手的芳心。在男人眼中,越是讨厌的家伙,女人好像越是喜欢。因为压缩饼干的出现,“樱之间”里的气氛也莫名变得乏味无趣。活惚舞已微微对压缩饼干抱持敌意。今天晚餐前在日课摩擦时,助手们问压缩饼干许多英语的问题。

    “你教我嘛。‘对不起’的英语要怎么说?”

    “I beg your pardon.”压缩饼干装模作样地回答。

    “好难记哦。有没有更简单的说法?”

    “Very sorry.”他矫揉造作地说道。

    “那么……”另一名助手问,“‘请保重’,要怎么说?”

    “Please tekyaa of yourself.”他把“take care”发成了“tekyaa”,实在太矫情了。

    尽管如此,助手们却是一脸钦佩地问个不停。对于压缩饼干说的英语,活惚舞比我还要受不了,他小声地唱起他最自豪的都都逸。

    “他日后会成为博学之士,还是会出任大臣呢?还是算了吧,书生注定是个穷光蛋。”他如此唱道,频频急着想对压缩饼干展开牵制的样子。

    我倒是一切安好。今天我量体重,胖了将近一点五公斤。状况绝佳。

    九月十六日

    关于卫生

    1

    从前几天起,老和你谈女人的事,似乎疏于向你报告同病房里诸位前辈的事,所以今天就来谈谈关于“樱之间”学员们的情况吧。昨天“樱之间”里大吵了一架。活惚舞终于毅然向压缩饼干挑战了。

    起因是梅子干。

    此事说来极为复杂。活惚舞以前就有一个濑户产的小陶钵,里头放梅子干,每次吃饭,就从床下的层架里取出,夹梅子干来吃。但最近梅子干开始长霉。活惚舞心想,这应该是容器的问题。小陶钵的盖子盖不紧,肯定是细菌从那里钻进了里头,导致发霉。活惚舞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他对此相当在意。他从很久以前便一直在想有没有合适的容器,为此发愁。但今天早餐时,隔壁的压缩饼干每次用餐时必会拿出他装薤白的瓶子,里面刚好空了,活惚舞斜眼瞄到,觉得它正好合适。瓶口够大,也有牢固的瓶栓。任何细菌应该都无法进入这个瓶子。反正瓶子里的薤白已经空了,压缩饼干应该肯出借瓶子吧。要向压缩饼干低头请求,活惚舞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为了防止细菌产生,他的确很需要那个装薤白的瓶子。得重视卫生才行。想到这里,活惚舞在用完餐后,惴惴不安地向压缩饼干提出借用空瓶一事。

    压缩饼干直视着活惚舞,说道:

    “你要这破烂东西做什么?”

    他这种问话方式,令活惚舞大受刺激。这两人之间,早已笼罩着一片乌云。活惚舞自诩是健康道场里的第一美男子,但最近压缩饼干的美男子评价明显攀升,活惚舞顿时显得乏人问津,他正一肚子火无从宣泄呢。

    “这破烂东西?须川先生,你这种说话方式恰当吗?”活惚舞的说法方式也很古怪。

    “为什么不恰当?”压缩饼干脸上不带半点笑意。确实是个沉闷死板,又装模作样的男人。

    “你不懂吗?”活惚舞有点被他的气势压制,刻意扬起嘴角笑着应道,“我又不是要借你的猪尾巴来用,你冷冷地说一句‘这破烂东西’,叫我脸往哪儿摆呢?”活惚舞的话越说越怪。

    “我没提猪尾巴的事。”

    “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懂呢。”活惚舞的神情有点凶恶,“就算你没提猪尾巴的事,我也知道你的意思,真受不了。你少瞧不起人。不管是大学生,还是泥瓦工人,都一样是日本国的臣民,不是吗?你竟敢拿我当猪尾巴看待。如果我是猪尾巴的话,你就是蜥蜴尾巴。这就叫一视同仁。我是没什么学问,但至少我知道要重视卫生。人如果不懂卫生,那就和猪狗之类的畜牲没有两样。”

    对话逐渐成了一场不分青红皂白,莫名其妙的争吵。

    2

    压缩饼干始终不予理会,双手盘在脑后,仰身躺在床上。看起来颇有胆识。活惚舞在床上盘腿而坐,身体前后左右摇晃,一会儿卷袖子,一会儿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敲得啪啪作响,一脸焦躁。

    “喂,那边的大学生,你听到没?你该不会使出柔道对付我吧?大学生里偶尔有几个练过柔道的家伙,所以我有点怕。我可不想对上这种人。听好了,我先在这儿跟你把话说清楚,这个道场不是柔道道场,也不是美男子修行道场。场长清盛在先前的演讲中也说过,‘各位是选手,是向日本全国展现证据的选手,证明肺结核一定能痊愈。望各位务必自重’。当时我听得眼泪直流。男人见义不为,非勇也。勇又有大勇小勇之分。所以我们人最重要的就是智、仁、勇这件事。受女人欢迎,一点都不重要。”这番话说得杂乱无章。尽管如此,活惚舞还是脸色苍白地高谈阔论:“正因为这样,卫生自然就变得格外重要。要时时注意卫生、小心火烛,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拿人和猪尾巴来比较。”

    “好了,别再说了。”越后狮子出面仲裁。越后狮子之前一直不发一语地躺在床上,这时他霍然起身,走下床,从活惚舞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略带威严的口吻说了一句“好了,别再说了”。

    活惚舞突然转身面向越后狮子,一把抱住他,接着把脸埋进越后狮子怀中,“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其他房间的学员们有五六个人,在走廊上不知如何是好,打量着我们的情况。

    “不准看。”越后狮子向走廊的学员们咆哮。到这里还算气势十足,但接下来可就略嫌表现不佳了。“这不是吵架!单纯只是……嗯,单纯只是……嗯……”他沉吟了一会儿后,像是不知如何是好,朝我瞄了一眼。

    “演戏。”我悄声说道。

    “单纯只是……”越后恢复了精神,大声喊道,“一种戏剧效果。”

    戏剧效果是什么含意,令人费解,不过,越后狮子可能是认为,我这种年轻小辈说的话,如果完全照用,有失体面,所以他马上想到“戏剧效果”这句罕见的话语,并大声说出。也许大人都像这样,总是很逞强地过日子。

    活惚舞就像是被母狮子搂在怀中的幼狮般,不断摇头啜泣,以含糊不清的口吻,絮叨不休地诉着苦。

    3

    “打从我出娘胎起,从没这么丢脸过。我出身不差,连我老爸都没揍过我。但今天却被人当猪尾巴看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一直都想要通情达理地向人问候,说话也都净挑好话说。我始终都想选最好的话来说。真的,我自认说的净是好话。可他却躺在床上装不知道,那算什么态度嘛!看了让人既懊恼,又不甘心。什么态度嘛!人家都挑好话来说,但他却摆出那种态度!这世界太令人厌恶了。人家可是都专挑好话说呢……”

    渐渐地,他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

    越后缓缓扶活惚舞躺在床上。活惚舞背对着压缩饼干躺下,双手掩面,过了一会儿,开始抽噎起来,没过多久,他似乎是睡着了,变得安静无声。到了八点的伸屈锻炼时间,仍是维持这个姿势,没有动静。

    真是一场奇怪的争吵。不过,到了午餐时间,活惚舞先生已恢复平时的模样,压缩饼干将装薤白的空瓶洗干净,一本正经地递到他面前,对他说“请用”,当时活惚舞也利落地鞠躬行礼,回了一句“不好意思”,坦然地收下。待吃完午餐后,他喜滋滋地将梅子干逐一从小陶钵移往原本装薤白的瓶子里。要是世人都像活惚舞先生这样率真的话,活在这世上肯定会更为轻松自在。

    关于吵架一事,就写到这儿吧,顺便简单地向你报告一件事。

    今天下午的日课摩擦轮到小竹。我稍微向小竹谈到你的事。

    “小竹,有人说他很喜欢你呢。”

    小竹在进行摩擦时,几乎都不说话,总是沉默不语,面露爽朗的微笑。

    “对方还说,比起小正,你比她好上十倍。”

    “是谁说的?”这位沉默的小姐,终于忍不住悄声询问。比小正还好,她似乎很中意这样的夸赞。女人可真是肤浅。

    “你高兴吗?”

    “我不喜欢。”小竹就只回了这么一句,继续替我摩擦,动作显得有点粗鲁。她秀眉微蹙,面有愠色。

    “你生气啦?对方人不错,真的。他是位诗人哦。”

    “真讨厌。云雀,你最近这样不行哦。”她以左手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如此说道。

    “是吗?那我不跟你说了。”

    小竹沉默不言,继续替我摩擦。摩擦完毕,准备离去时,小竹撩起垂落的短发,莫名其妙地朝我笑着道:

    “拜礼、索里。”

    她应该是想跟我说对不起(very sorry)吧。小竹人也不坏嘛。如何?你改天有空到道场来一趟吧。我安排你和你最喜欢的小竹见个面吧。抱歉,开个玩笑。最近早晚转凉。这种时节要多注意卫生,小心火烛。请连同我的那份儿也一起好好用功。

    九月二十二日

    大波斯菊

    1

    谢谢你迅速回信,我看得很开心。进入高等学校就读后,想必课业忙碌,可你还能写出如此长篇的回信,想必很辛苦吧。今后你大可不必一一长篇回信。我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课业。

    你在信中训斥,说我跟小竹说那些话实在胡来。你教训的是。不过你说“这样我就不好意思去探望你了”,这句话我无法苟同。你胆子也太小了。如果不能抛却拘泥,态度轻松地跟小竹问候的话,就称不上新好男人。要舍却你的色心。古话有云:诗三百,思无邪。不是吗?要保有天真烂漫的心。不久前,我对隔壁的越后狮子说:

    “我有位朋友专门研究诗文。”

    越后听了,马上很粗鲁地断言“诗人个个都装模作样”,我听后颇感不悦。

    “可是,自古人们便说,诗人会为语言带来创新。”

    越后狮子嘴角轻扬,随口应道:“是吗?那也得有现代的新发明才行。”不过话说回来,越后这番话,确实也不容忽视。我想,聪明的你也早已发现此事,今后除了诗文的学习外,不管任何事,也请展现你身为新好男人的真正本色。感觉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还摆出前辈的口吻说话。不过我想说的是,你大可不必将小竹的事放在心上。尽管拿出勇气,到我们的道场来,见小竹一面吧。看过本人后,保准你的幻想马上灰飞烟灭。因为她真的是一位气势十足的女人,就像一尾大鲷鱼。不过,你对小竹却是情有独钟。尽管我一再强调小正的可爱,你却还是说“那位叫小正的女孩,就像一位三流的电影女明星”,始终不予认同,开口闭口都是小竹,实在拿你没辙。就暂且先不再跟你报告小竹的事吧。要是让你再继续狂热下去,就此一病不起,那可不好。

    今天就来介绍活惚舞先生写的俳句吧。这个星期天的娱乐广播,举行学员们的文艺作品发表会,对和歌、俳句、诗文有自信的人,要在明天晩上前向事务所提交作品。活惚舞是我们“樱之间”的选手,他决定提交自己拿手的俳句。从两三天前,他便在耳朵上方夹着铅笔,跪坐在床上,偏着头,一脸认真地苦思文句。今天早上他终于写好了,在信纸上写了十句俳句,让同病房的我们欣赏。他先让压缩饼干过目,但压缩饼干却苦笑道“我不懂俳句”,马上把信纸退还给他。接着活惚舞拿给越后狮子,请求批评指教。越后狮子弓着背,盯着信纸仔细凝视后说道:

    “不像话。”

    如果是说“写得不好”,倒还有话说,但“不像话”这句批评,未免太不留情面。

    2

    活惚舞面如白蜡,开口问道:

    “这样不行吗?”

    “你去问那位老师。”越后如此说道,朝我努了努下巴。

    活惚舞带着信纸朝我走来。我不会附庸风雅,所以完全不懂俳句的精妙。我原本也应该跟压缩饼干一样,马上把信纸退还,请求他原谅才对,但活惚舞的处境令人同情,我想安慰他,所以明明不懂,却还是看了他写的十句俳句。我觉得倒也没那么糟糕。虽然内容一般,文句平淡无奇,但如果是我自己创作,想必也得绞尽脑汁吧:

    烂漫绽放的

    一片野菊花

    恰似少女之心啊

    虽然有点古怪,但也没那么糟糕,不至于说它“不像话”。不过,看到最后一句,我为之一惊。这才明白越后狮子生气的原因: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11]

    这是某人的俳句。这无疑是犯了大忌,但我不想把话挑明,让活惚舞出乖露丑。

    “每一句都写得不错,不过这最后一句要是再修改一下,应该会更好。这纯粹是门外汉的意见。”

    “是吗,”活惚舞似乎不太服气,噘着嘴应道,“可是我认为最后一句写得最好呢。”

    这是当然。因为这可是连我这位俳句的门外汉都知道的有名的俳句啊。

    “你写得不错,这是可以肯定的,不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

    “你懂吗?”活惚舞益发得意忘形起来。“我对现今日本的这份真心,完全融入这俳句里了,你可能不会懂吧。”他以略微瞧不起我的口吻说道。

    “怎样的真心?”我收起笑容,如此反问。

    “你应该不会懂的。”活惚舞就像在说,你这人可真迟钝,皱起眉头说道,“你怎么看日本现在的命运?就像露水俗世对吧?明知俗世如露水,露水俗世又奈何,不过各位,我们还是一起前进,寻求光明吧。不可一味地悲观。这就是我俳句的含意。这也就是我对日本的一片真心。你应该不会懂的。”

    然而,我听了之后完全惊呆了。这句俳句是一茶痛失爱女,虽然明白俗世如露水,但还是悲恸欲绝,无法看开,在这样的心境下写成的才对吧?活惚舞做这样的解释,未免也太乱来了。完全颠覆原本的含意。或许这就是越后所谓“现代的新发明”,真的是太胡来了。我赞成活惚舞的真心,但盗用古人的俳句,擅自加上自己的语意解读,玩弄文字,这是一种恶行。而且,要是活惚舞还直接以这句俳句当自己的作品,向事务所提交,这可关系着“樱之间”的名声,所以我鼓起勇气,想跟他说清楚。

    3

    “不过,类似的俳句,也出现在前人的作品中。你应该不是盗用,但要是遭人误会,那可不妙,所以我认为你还是换一句比较好。”

    “有类似的俳句吗?”

    活惚舞双目圆睁注视着我。那眼神漂亮又清澈,美得令人叹息。我改变想法,心想,盗用别人的作品却不自觉,这种奇妙的心理,或许有可能发生在对俳句深感自负的人身上。当真是天真无邪的罪人。堪称思无邪。

    “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俳句时常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让人伤脑筋。因为才短短十七个字,当然会出现类似的句子啊。”看来,活惚舞是个惯犯,“呃……那就删掉这句吧。”他拿起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很干脆地朝“露水之世”这句画线删除,“如果换成这样如何?”他迅速在我枕边的小桌子写下俳句,请我过目:

    美丽波斯菊

    影舞干草席

    “很好。”我松了口气,如此说道。不管写得好不好,现在只要不是盗用的俳句,就能让人心安了。“附带一提,如果改成‘美哉波斯菊’,你觉得如何?”由于一时心安,我不小心又多嘴了。

    “‘美哉波斯菊,影舞干草席’吗?原来如此,感觉情景变得鲜明起来。厉害。”他如此说道,朝我背后一拍,“真是不可小看呢。”

    我满面羞红。

    “你少恭维我了。”我顿时局促不安起来,“也许原本的‘美丽波斯菊’比较好哦。我对俳句一窍不通。不过,我觉得‘美哉波斯菊’比较清楚易懂。”

    其实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这种事怎样都行啦。

    不过活惚舞似乎很尊敬我。他一脸认真地向我请求道:“今后也请多多接受我的俳句咨询。”看来似乎不全然是恭维之辞,接着他意气风发地踮起脚尖,摆动臀部,往前走去,他踩着有节奏的小碎步,回到自己的床位。我目送他离去,有一种拿他没辙的感慨。当他的俳句咨询顾问,其实比他的入文句都都逸更让人头疼。我心头纷乱,感觉有些吃不消,不自主地向越后发起了牢骚:“这下子惹出大麻烦了。”就算是新好男人,面对活惚舞的俳句也一样无法招架。

    越后狮子不发一语,重重地点头。

    不过这件事可还没完呢。更惊人的事出现了。

    今天早上八点在日课摩擦时,由小正负责活惚舞,接着我听到活惚舞悄声对她说的话,大吃一惊:

    “小正,你那句关于大波斯菊的俳句,写得不错,不过你要小心哦。写成‘美丽波斯菊’不太恰当,要改成‘美哉波斯菊’。”

    我惊讶不已。原来那是小正想的俳句。

    4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那句俳句似乎带有一点女人味。照这样看来,那“一片野菊花,恰似少女之心啊”的古怪俳句,也很可疑。那该不会也是小正或某位助手作的俳句吧?感觉那十句俳句全都变得很可疑。这人真胡来,当真令人为之瞠目。那句“露水之世”,以及这句“美哉波斯菊”,虽然还不至于夸张到说它关系着“樱之间”的名声,但是就活惚舞个人的人品来看,不知会引发何种事态,令人替他捏了把冷汗,但之后听到活惚舞与小正之间的交谈,我才松了口气,心情转为愉悦许多。

    “关于‘大波斯菊’的俳句?什么内容啊?我早忘了。”小正显得一派轻松。

    “是吗?这么说来,是我自己想的俳句喽?”活惚舞显得很洒脱。

    “是霍乱想的俳句吧?你之前曾私下与霍乱交换俳句,还高兴得大呼小叫呢。”

    “照这样看来,是霍乱的俳句喽?”活惚舞可真冷静。该说他云淡风轻,还是该说他轻松愉快好呢?我无法形容,为之词穷。“如果是霍乱想的俳句,写得也太好了。她应该是盗用别人的俳句吧。”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除了说他天真烂漫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形容之词了,“这次我要提交那句俳句。”

    “娱乐广播吗?我的俳句也一起提交嘛。喏,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一句俳句吗?就是‘烂漫绽放的,一片野菊花,恰似少女之心啊’那句呀。”

    果然不出我所料。但活惚舞却仍旧神色自若。

    “嗯,那句我已经加进去了。”

    “这样啊,真有你的。”

    我莞尔一笑。

    对我来说,这才是不折不扣的“现代新发明”。这些人对于作者的名字根本不在乎,感觉他们是合力在创作。只要大家能一起享受一天的乐趣,这也就够了。艺术与民众之间的关系,原本不就是如此吗?当那些所谓的个中“行家”,口沫横飞地争论着“唯有贝多芬才是一流,李斯特只算是二流”时,民众们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争论,早就听起各自喜欢的音乐,并乐在其中了。对他们来说,完全不会对作者心存感激。这俳句无论是出自一茶之手,还是活惚舞的笔下,抑或是小正的构思,只要内容不出彩,就没人会理会。这不是为了社交礼仪,或是为了提升情趣,而勉强自己“研究”艺术。是靠自己的做法去牢记能触动自己内心的作品。如此而已。关于艺术与民众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自己仿佛从中获得了新的体认。

    今天这封信感觉满是长篇大论,不过我心想,借由活惚舞的这段小插曲,或许可以帮助你在诗文的学习上得到“新发明”,所以才没撕毁这封信,决定寄去给你。

    我是流水。抚遍每一处河岸,渐流渐远。

    我爱每个人。这样会感觉很做作吗?

    九月二十六日

    妹妹

    1

    我总是写这种拙劣又无趣的信给你,不时会为此感到尴尬,也曾再三下定决心,不再写这种愚蠢的书信,但今天我看了一封伟大的书信后,深深感叹天外有天,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会写如此愚蠢的信,相较之下,我写给你的信顿时罪过减轻不少,就此略感宽心。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那个人竟然会写下如此可怕的书信,我甚至怀疑他是神明或恶魔的化身。总之,实在惨不忍睹。

    那么,今天我就来谈谈那封伟大的书信吧。

    今天早上,道场举行秋天大扫除。上午便已大致打扫过一遍,下午日课暂停,来了两名理发店的人,因为今天是学员的理发日。五点左右,我理完发,在盥洗室清洗自己的光头,这时有人倏然靠向我身旁。

    “云雀,认不认真?”

    是小正。

    “认真、认真。”我拿肥皂朝头上涂抹,很敷衍地回应。最近对于这种程式化的问候应答感到既厌烦,又啰唆,很受不了。

    “要加油哦。”

    “喂,你那边有我的手巾吗?”我没回应她的问候,就这样闭着眼睛,朝小正伸出双手。

    一张像信纸的东西,轻轻地落在我右手上。我眯起单眼一瞧,是一封信。

    “这什么啊?”我皱起眉头问。

    “云雀,你真坏。”小正面露微笑,瞪视着我,“为什么不回答‘没问题’。听人说‘要加油哦’,却不回答‘没问题’的人,病情会恶化哦。”

    我感到不悦,更加板起脸孔。

    “现在没空管那个。我不是正在洗头吗?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是笔头草寄来的。最后面不是还写了一首和歌吗?你帮我解释一下它的意思。”

    我一面小心不让肥皂水流进眼中,一面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睛,试着念出信纸后头所写的和歌。

    昔日一别 日久月深 别来无恙 悬心吾妹[12]

    我心想,没想到笔头草也挺附庸风雅的。

    “这种和歌看不懂,对吧。这肯定是取自《万叶集》[13]的和歌,不是笔头草自己写的和歌。”我没吃醋,不过,倒是有点吹毛求疵。

    “这和歌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紧紧挨向我身边。

    “你很吵啊。我正在洗头,待会儿再告诉你,你先把信搁一边,帮我把毛巾拿过来好吗?我好像忘在房间里了。如果床上没有的话,就是摆在枕头边的抽屉里。”

    “你好坏!”小正一把从我手中抢走信纸,快步跑向我的病房。

    2

    小竹的口头禅是“真讨厌”,小正则是“你好坏”。以前每次听她们这么说,就会心头一凉,但现在已习以为常,完全不当一回事。接下来,得趁小正不在的这段时间,先思考刚才那首和歌中的“如何に好去くや”该怎么解释才好。这部分有点困难,所以我才推托要拿毛巾,以避开当场回答。我苦思这句和歌该如何解释,同时冲去头上的肥皂沫,这时小正已拿着毛巾前来,这次她一本正经,什么也没说,将毛巾递给我之后便快步离去。

    我为之一惊,立刻想到是我不好。我最近也不知道该说是失去原本的纯真,还是已变得麻木,我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道场的生活,初来此地时的紧张感已不复存在,小正等人和我搭话,我也感受不到以往的兴奋,感觉自己变得迟钝了,认为助手照顾学员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谁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之类的,我已不在乎,所以才会不自觉地以冷漠的口吻叫小正帮我拿毛巾,小正就是因此而生气了吧。之前小竹也对我说过“云雀,你最近这样不行哦”,我最近在某些方面确实“不行”。早上大扫除时,所有的学员为了避开室内的灰尘,而前往新馆前庭,拜此所赐,我才得以踏上久违的黄土地。虽然我不时地会偷偷溜到后方的网球场去,但正大光明地得到外出许可,这还是第一次。我抚摸松树的树干。树干就像体内有鲜血在流动般,我感受到了它的温热。我蹲下身,惊讶于脚下浓郁的草香,接着我双手掬起泥土,赞叹于它湿黏的重量。大自然是有生命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得到了强烈的真实感受。然而,这样的惊奇,才过了短短十分钟就已消失无踪。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变得麻木,并习以为常。当我发现这点时,我对自己的不可靠感到错愕,不知道该说这是人的可驯服性,还是变通性。我深切地告诉自己,不管在任何事情上,希望我都能永葆一开始感受到的那股新鲜的战栗,但在惹小正生气后,我才想到,我对道场的生活似乎已开始抱持马虎随便的态度。小正也有她的尊严,也许是像紫花地丁般渺小的尊严,但如此可怜的尊严,正应该好好被珍惜和被体恤。我现在的态度,完全无视小正的友情。笔头草写给她的私密信件,她肯拿给我看,这样的行为或许透露出小正心中的想法,她现在对我的好感胜过了笔头草。不,就算我没用如此自恋的想法来看待此事,我辜负小正的信赖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就算我已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小正,我还是太恣意妄为了。我甚至习惯别人主动对我好,连她送我烟盒的事都忘了。真是做人失败,差劲透顶。

    “要加油哦。”当有人对我如此叫唤时,我要对这份好意感到兴奋,并大声响应“没问题”。

    3

    过则勿惮改。[14]新好男人有过则改。我走出盥洗室返回病房的途中,正巧在木炭房前遇见小正。

    “那封信呢?”我立刻问她。

    她露出宛如凝望远方般的茫然眼神,默默地摇了摇头。

    “在床边抽屉里吗?”我想也许小正刚才去拿我的毛巾时,把那封信塞进我床边的抽屉里了,但她还是只顾摇头,没有回话。女人就是这样才不讨喜。她表现出平时罕见的温顺模样。我原本心想,那就随你吧,但我有义务要体恤小正那可怜的尊严。我柔声细语地问道:

    “刚才对你很抱歉。说到那首和歌的意思啊……”我话才说到一半。

    “已经不用了。”她弃如敝屣地说道,快步离去。那口吻异常尖锐。女人还真是可怕。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在心中大喊“一切全完了”。

    晚餐时,小正端着餐盘前来。神情冷峻,将餐盘搁到我枕边的小桌上,回去时走向压缩饼干床边,接着她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天真地谈笑,开始大声喧哗起来,还重重地拍了一下压缩饼干的背,压缩饼干朝她喊了一声“喂”,想抓住小正的手,这时她发出“呀————”的一声尖叫,逃到我这边来,凑向我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你看这个。待会儿告诉我意思”,将一张折了好几折的信纸递到我手上,同时转身面向压缩饼干大声说道:

    “喂,压缩饼干,快从实招来。在网球场上唱《江户日本桥》[15]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压缩饼干红着脸,极力否认。

    “如果是《江户日本桥》的话,我知道哦。”活惚舞很不服气地小声说道,开始用餐。

    “各位慢用。”小正笑着朝众人行了礼,走出房外。真是莫名其妙。我感觉被小正玩弄于股掌,很不是滋味。而我手中还留下一封信。我不想看别人写的信,但为了体恤小正那渺小的尊严,我还是得看。感觉惹上了麻烦事,饭后我偷偷展信一读,看了之后觉得,哎呀,这封信实在太神了。这算是情书吗?实在瞧不出个端倪。那位看起来学富五车、个性恭顺的西胁笔头草先生,竟然会私下写出如此愚蠢的书信,当真是意想不到。莫非成年人都潜藏着如此愚蠢又天真的一面?总之,我将这封信的部分内容抄下,让你过目吧。在盥洗室里,我只看了信的最后一张的一小部分,而这次小正则是将完整的三张信笺全部交给我。以下便是这封伟大书信的全文。

    4

    正子小姐

    过往的回忆之地,道场的森林,我倚在窗边,脑中描绘堪称是人生新的一页的种种,凝望不断往复的浪潮。静静涌来的浪潮……然而,外海的白浪呼号作响,只因海风狂袭。

    这是书信的开头。根本毫无意义,难怪小正看得一头雾水。这文章比《万叶集》还要难懂。笔头草离开道场后,到他故乡北海道的医院治疗,而那家医院似乎就坐落于海边。唯有这部分我还明白,但接下来可就完全不懂了,当真是罕见的奇文。我再抄写一部分给你看吧。文脉愈来愈匪夷所思,飘忽不定:

    当夕月倾沉于波涛间、黑暗袭向四方时,空中有引导吾灵魂之星光,尽管物换星移,人世流转,为了正面迎向人生道路,我们仍要全力以赴!我是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勇敢向前吧。请容我在此称呼你吾妹。这是否该说是上天赐予我的天分呢?啊,我果然还是该称你为爱人,给你我热切的爱。

    我完全看不懂在写些什么。而且从这里开始,文脉益发怪异,完全失控,宛如汹涌怒涛:

    它非人亦非物,是学问,是工作的根源,理应日日夜夜热爱,它是科学,是自然之美。两者合为一体的你,由衷热爱我,我也热爱如此的你。啊,能得到吾妹,得到爱人,我是何等幸福啊!吾妹!为兄的这份心,这份心愿,想必你能由衷理解吧。这样才是我的好妹妹,今后我也会继续写信给你。你能明白吧,吾妹!

    这封信写得如此呆板,请见谅。而且还称呼对我多加照顾的你为吾妹,实在抱歉,但想必你能谅解。在你这个年纪,男女都会多方联想,但你可能太过小心提防了,请不要想得太深入。我也会跳脱出这个俗世。今天是好天气,但风势强盛。伟大的自然!我流泪嬉戏!想必你能明白。今天这封信,请细细反复品味,反复熟读。谢谢你,小正。

    加油,可爱的吾妹。

    最后,为兄赠上一言:

    昔日一别 日久月深 别来无恙 悬心吾妹

    致正子

    一夫兄留

    信的内容大致如此。最后还写了“一夫兄留”,在自己的名字后头加上“兄”字,当真古怪,不过,除了最后这首《万叶集》的和歌外,其他一概不知所云。真是惨不忍睹啊。这种写法,就算模仿也模仿不来,简直可说是破天荒了。不过,西胁一夫这个人绝非狂人,他个性内向温柔。像他那样的好人,竟会写出如此荒腔走板的书信,这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也难怪小正会要我告诉她意思。这对收信的人来说是灾难,不为之苦恼才怪。不知该说这是名文,还是魔文,我抄写这封伟大的书信后,手腕莫名其妙地酸软无力,连字都写不好了。容我就此别过,日后再写信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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