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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双腿软无力 山路难登多险道

    只须一曲欢乐调 山麓高歌纵声啸

    终会遇得闻乐者 激起雄心万丈高

    ————赞美诗第一百五十九

    四月十六日,星期五。

    风势强盛。东京的春天焚风强劲,令人很不舒服。尘埃甚至被吹进房内,书桌上满是触感粗糙的沙尘,脸颊也沾满尘埃,感觉真难受。等写完这篇,就去泡个热水澡吧。感觉尘埃甚至好像侵入了脊背,真受不了。

    我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因为最近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变得很重要。不知道是卢梭还是哪个人曾经说过,人格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时间形成的,或许真是这么回事。我也已经十六岁了。一到十六岁,我这个人就突然“啪哒”一声变了个人。其他人应该是察觉不出,因为这算是一种形而上的变化。事实上,一到了十六岁,高山、大海、鲜花、街上的人、蓝天,在我眼中变得完全不同了。就连那些坏事,我也已略有所悉。这世上其实存在着许多困难的问题,关于这件事,我也隐约有这样的预感。因此,最近我每天都很不开心,变得暴躁易怒。人,似乎吃了智慧之果后,就会失去笑容。以前我很调皮,刻意做些憨傻的糗事来逗家人发噱是我的看家本领,但最近我觉得这种装傻的搞笑实在愚不可及。搞笑是卑微的男孩才会做的事。刻意扮小丑讨人疼爱,这份落寞令人难以承受,着实空虚。人就得活得正经一点才行。男人不能老想着要讨人疼爱;男人就该努力博得别人的“尊敬”。最近我的神情似乎变得出奇地凝重。由于表情太过凝重,昨晚哥哥终于对我提出忠告。

    “进,你也变得太稳重了吧,感觉突然老了许多呢。”晩餐后,哥哥笑着说。我深思片刻后应道:“因为有太多艰深的人生问题。我今后要努力和它们奋战。例如像学校的考试制度之类的……”话才说到一半,哥哥便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知道了。不过,你大可不必每天都这么紧绷,老板着一张脸吧?你最近好像瘦了呢。待会儿我念《马太福音》的第六章给你听吧。”

    他真是个好哥哥。四年前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就读,但至今仍未毕业。虽然一度留级,但哥哥不以为意。我也认为他不是因为头脑不好才留级,所以这算不上什么耻辱。哥哥是因为有正义感才留级的。一定是这样。哥哥应该是觉得学校很无趣吧。他每晚都熬夜写小说。

    昨晚哥哥念《马太福音》第六章十六节以后的篇章给我听。那是很重要的思想。我为自己此时的心智不够成熟而羞愧脸红。为了避免忘记,我先用大字将那段教义抄写在这里吧。

    你们禁食的时候,不可像那假冒伪善之人,脸上带着愁容。因为他们把脸弄得难看,故意教人看出他们在禁食。我老实告诉你们,他们已得到了赏赐。你禁食的时候,要梳头洗脸。别教人看出你在禁食,只在暗中教你父看见。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会报答你。

    好奇妙的思想。相较之下,我的想法实在简单到不值一提。我是个行事鲁莽又爱多管闲事的家伙。真该深切反省。

    “以微笑行使正义!”

    我想到了一个好的座右铭,要把它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吗?啊,不行。这样就成了把“故意教人看出”贴在墙上了。我也许是个极度伪善者,得格外小心才行。而且也有人说,人格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时间形成的。现在真的是很重要的时期。

    所以就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吧。一是为了帮助我将混乱的思想统一,二是为了充当我日常生活反省用的数据,三是为了留下怀念的青春记录,期待十年、二十年后,我一面捻着长长的胡须,一面偷偷翻阅,面露微笑的那幅画面。

    不过,要是太过严肃,变得过于“稳重”,那也不好。

    以微笑行使正义!很豪迈的一句话。

    这就是我日记开头第一页的文字。

    我原本打算接下来写点今天学校发生的事,但尘埃肆虐,连嘴巴也都灌进了粗糙的沙粒。真难受。先来泡个热水澡吧。找个时间再来慢慢写————当我写到这里时,突然觉得“搞什么,根本没人理你嘛”,心里为之一沉。毕竟这是没人会看的日记,就算自己装模作样地写下去,也只是徒留落寞罢了。智慧之果教会我明白愤怒以及孤独。

    今天从学校返家的路上,我和木村一起去喝红豆汤,不,这留着明天再写吧。木村也是个孤独的男人。

    四月十七日。星期六。

    风势已转弱,但早上天空灰蒙蒙的,中午时还飘起了小雨,之后便逐渐放晴,晚上还看到月亮露脸。今晚我先回顾昨天写的日记,觉得有点难为情。写得真差,我都脸红了呢。完全没写到十六岁青年的苦恼。不仅文章行文生硬,就连当事人的思想都显得幼稚,真教人没办法。此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我从四月十六日这种不上不下的日子开始写日记呢?我自己也不清楚,说来还真不可思议。我从以前就想写日记,也许是因为前天哥哥跟我说了那番发人深省的话,我一时兴奋,因而抱定决心————“好,就从明天开始写”。十六岁的十六日这天,《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六节。不过,这全都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因为这无聊的巧合而沾沾自喜,未免也太丢人了。试着做些更深入的思考吧。有了!我也明白了一些事。秘密应该不在于十六日这天,而是在于它是星期五。因为我这个人只要一遇上星期五,就会莫名地胡思乱想。我从以前就有这样的习惯。这是一个令人很不自在的日子,这天对基督来说,也是个不幸的日子。因此在外国,似乎也被视为不吉利的日子,很不讨喜欢。我并非学外国人迷信,但我就是无法平心静气地度过。没错,我喜欢这天。我大概有偏爱不幸的倾向。一定是这样,没错。尽管此事看似无关紧要,却是我的重大发现。憧憬这种不幸的个性,或许日后将会形成我人格很主要的一部分。想到这里,我略感不安,感觉肯定没好事发生,脑中想到的尽是些无聊事。不过这是事实,所以也无可奈何。发现真理未必会带给人快乐。智慧之果通常无比苦涩。

    好了,今天得提到木村的事了,不过我心里很排斥。简单来说,昨天我对木村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木村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不良少年。他多次留级,今年应该都十九岁了。我之前从来没跟木村好好聊过,但昨天放学回家时,木村拉我跟他一起去红豆汤店,我们喝着红豆汤,第一次对彼此的人生看法展开交流。

    没想到木村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他正在看尼采。我还没听哥哥提过尼采的事,所以一无所知,羞得满脸通红。我跟他提到《圣经》以及德富芦花[1],但还是远不及他。木村的思想都能很务实地在生活中实行,所以很不简单。根据木村的说法,尼采的思想与希特勒相通。木村用各种哲学的理论为我解说他们的思想为何相通,但我听得一头雾水。木村其实很用功。我认为这个朋友很了不起,想和他深交。听说他明年要报考陆军士官学校。果然,这应当和尼采的思想有关。不过,听人说陆军士官学校很难考,也许他会落榜。

    “我劝你别去考。”我悄声对他说,木村狠狠瞪了我一眼。真可怕。我也要好好用功,不想输给木村。当时我下定决心,打算从头开始背一千个英语单词,认真学习代数和几何。虽然对木村高深的思想感到敬佩,但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阅读尼采的著作。

    今天是星期六。我在学校上修身课[2]时,心不在焉地望着窗户。原本绽放盛开,占满整个窗外的樱花,现已大多凋零,只剩暗红色的花萼还顽强地挂在枝头。我想了许多事。前天我说过“有太多艰深的人生问题”,还一时脱口说出“例如像学校的考试制度之类的……”这样的话来,让哥哥看穿我的心思,但我最近之所以感到忧郁,也许根本没什么原因,就只是因为明年要报考一高[3]。唉,考试可真烦人。一个人的价值,单凭这区区一两个小时的考试就快速决定人的价值,实在可怕。这是亵渎神灵的行径,监考官应该都会下地狱吧。由于哥哥看得起我,所以总是对我说“没问题的,你中学四年级去考,准能考上”,但我完全没自信。不过,我也已经厌倦了中学生活,所以明年就算考一高落榜,我也打算很干脆地找一家明朗开放的大学预科。接下来,我得树立坚定不移的人生目标,朝此迈进,不过这又会面临其他复杂的问题。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树立目标才好。我就只会哭丧着脸,不知所措。“要当大人物!”从小学校起,老师们就常这样教导我们,但再也没有比这更敷衍随便的话了。我根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简直就是在耍人,完全不负责任。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关于生活的痛苦,也开始有些领悟。就算是中学老师,他们不为人知的生活内幕似乎也出奇地悲惨。夏目漱石的《少爷》不就描写得清清楚楚吗?有人仰赖高利贷维生,有人得成天面对家中妻子的辱骂。甚至有的老师活脱儿就是一个悲惨的人生输家,就连学识似乎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如此无趣的人,却总是毫无根据地絮叨不休,老说些无关痛痒的开导训示,所以我才会对学校深感厌恶。至少他们应该秉持更具体、更切身的方针来教导我们,这样的话,不知道对我们会有多大的帮助。就算是毫不掩饰地说出老师自己的失败经验,我们听了也会深有所感,但他们却只会唠唠叨叨地一再提及权利和义务的定义,或是大我小我的区别,全是一些再清楚不过的事。今天的修身课尤为无聊。虽然主题是大英雄与小人物,但金子老师却只是一味地褒奖拿破仑和苏格拉底,痛骂市井小民的悲惨。他这样根本无济于事。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拿破仑或米开朗基罗,而且小人物为了生活奋斗,应该也有其值得尊敬之处,而金子老师所说的话,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概念。这种人才该叫作俗物呢,思想太迂腐了。他都已年过五十,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唉,连老师都开始受学生同情时,那就完了。这些人过去真的没教过我什么正经东西。而我明年却非得从理科和文科当中做个选择!事态紧急,而且情况很严重。我到现在仍很迷惘,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学校里,我心不在焉地听着金子老师毫无内容可言的讲话,心里无比怀念去年离开我们的黑田老师。这份怀念令人心焦。那位老师确实有真才实学。首先,他是个聪明人。做事干练利落,男子气概十足,可说是这所中学全体学生尊敬的对象。某次在上英语课时,他缓缓翻译出《李尔王》里的篇章,接着突然口出惊人之语。他的语气倏变,所谓咬牙切齿的语调,指的大概就像这样吧。总之,那是很冷淡的语调。由于是毫无预兆地冒出这番话来,所以我们大家为之一愣。

    “我要就此和你们道别了。时间真是短暂。其实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可真难定出个情分。老师只要一离职,便与学生成了陌路人。你们没错,错在老师。说实在的,老师们全是一些混蛋,一些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家伙。对你们说这些话,我很抱歉,不过,我实在憋不住。教职员室里的气氛,整个就是不学无术!自私自利,一点都不爱学生。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教职员室奋斗,但还是行不通。在我被炒鱿鱼之前,我自己先辞职不干。今天这是我的最后一堂课。日后与各位或许已无缘相见,但今后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学习是很美好的事。似乎有人认为学习代数或几何,等学校毕业后,便完全派不上用场,那可就错了。不论是植物学、动物学、物理学,还是化学,都该尽可能多花时间研读。唯有这些看似无法直接在日常生活中派上用场的学习,才会令你们的人格更加完备。没必要夸耀自己的知识。好好用功,就算日后忘了也无妨。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培养。所谓的培养,不是背诵许多公式或单词,而是要拥有宽阔的心灵,也就是要懂得什么是爱。学生时代不用功的人,出社会后一定也是个冷酷的利己主义者。学问这种事,就算学会后马上忘记,那也无妨;就算全部忘个精光,在你用功训练的底端,仍会留下一把沙金。这才真正可贵。得好好用功才行。不能老急着要硬将自己的学问直接运用在生活中。要成为真正从容受过培育的人!我想说的话就这些。我已无法再和你们一起在这个教室里学习了。不过,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们的名字,不会忘记。你们偶尔也要想起我。虽是很平凡无奇的道别,不过这是男人与男人的道别。就让我们各自潇洒地走吧。最后,祝各位身体健康。”老师脸色略显苍白,不带一丝笑意,向我们深深一鞠躬。

    我很想扑向前抱住老师大哭一场。

    “敬礼!”班长矢村略带哭腔地发号施令。班上六十人全都神情肃穆地起立,由衷地鞠躬敬礼。

    “这次的考试大家不用担心。”老师如此说道,这才莞尔一笑。

    “老师,再见!”留级生志田悄声说了这句话后,全部六十名学生这才齐声喊道:“老师,再见!”

    我很想放声大哭。

    黑田老师现在不知过得怎样,也许出征上前线去了,因为他现在应该才三十岁左右。

    写着黑田老师的事,果真因此忘了时间,都快深夜十二点了。哥哥在隔壁房间偷偷写小说。似乎是一部长篇小说,听说已写了二百多张。哥哥他总是昼夜颠倒,每天下午四点左右起床,然后晚上必定熬夜。他这样对身体不好吧?像我早困得眼皮都快合上了。我打算接下来念一点德富芦花的《回忆录》后再睡。明天是星期天,可以睡个懒觉。这是在星期天唯一的乐趣。

    四月十八日。星期天。

    天气时晴时阴。今天我上午十一点起床。没什么特别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如果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就以为会有什么好事发生,那可就错了。人生向来平凡。明天又会是星期一。从明天起,又得到学校上一个礼拜的课。我这种个性似乎相当吃亏,无法只看眼前的星期天,纵情享受这样的假日。因为躲在星期天背后的星期一,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令我畏怯。星期一是黑色,星期二是血色,星期三是白色,星期四是茶色,星期五是亮光色,星期六是灰色,星期天则是危险的红色,理应令人感到落寞。

    从今天中午开始,埋首苦读英语单词和代数。真是闷热的日子,我穿着一件毛巾材质的睡衣,不顾一切地用功学习。晩餐后喝的那杯茶,真是甘甜好喝,哥哥也说好喝。我想,酒会不会也是这个味道?

    今晚写什么好呢?因为没什么好写的,就来写写家人吧。我的家目前一共有七个人,分别是母亲、姐姐、哥哥和我,还有寄食书生木岛、女仆梅弥,以及上个月来到家中的护士杉野小姐,一共七人。父亲在我八岁那年去世。他生前似乎小有名气,毕业于美国某大学,是位基督教徒,似乎是当时的新式知识分子。与其说他是位政治人物,不如说他是实业家更加合适。他晩年投身政界,为政友会效力,但也仅为期四五年而已,之前他一直是身处市井的实业家。但听说投入政界后,才短短五六年,便耗费了大部分财产。我谈到财产的事,实在很可笑,不过母亲当时似乎吃了不少苦头。而我们住的房子,也在父亲死后不久,从位于牛込区的大宅院迁往现在这处位于麹町的屋子。母亲就这样生病了,现在仍卧病在床。不过,我一点都不怨恨父亲。父亲管我叫“小子”。我关于父亲的记忆不多,就只清楚记得他每天早上都用牛奶洗脸,似乎颇懂附庸风雅。从装饰在客厅的照片也看得出来,他长得五官端正,气韵不凡。大家都说姐姐长得最像父亲。我姐姐的遭遇令人同情。她今年二十六岁,将在本月二十八日出嫁。长期以来,她都忙于照顾卧病的母亲,以及看顾我们这几个弟弟,以致耽误了婚事。自从父亲死后,母亲便长卧病榻。她罹患结核性脊髓炎,已卧病将近十年之久。母亲明明是个病人,但一张嘴却是能言善道,而且又任性,尽管雇用了护士,但她很快就把对方赶跑了。只有姐姐才有办法照料她。但今年过年时,哥哥很不客气地说了母亲一顿,这才让母亲同意姐姐嫁人。哥哥生气的时候着实可怕。由于姐姐的婚期已近,上个月护士杉野小姐来到家中,开始在姐姐的教导下照顾起母亲的起居。母亲虽然嘴里叨念,但似乎也已看开,改为接受杉野小姐的照顾。好像连母亲也拗不过哥哥。母亲!就算姐姐出嫁了,你也不要气馁,请为哥哥和我打起精神来。姐姐也已经二十六岁,实在很可怜。啊,糟糕。我竟然讲出这么老成的话。不过,结婚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对妇女来说,结婚或许可说是唯一的大事。那就别害羞,试着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吧。

    姐姐是值得尊敬的牺牲者。她的青春因为家事和照顾母亲而被葬送,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对姐姐来说,长时间的刻苦耐劳,绝非毫无意义。姐姐肯定很懂事理,远非我们所能比。刻苦耐劳会磨炼一个人的理性。最近姐姐的双眸特别清澄漂亮。尽管婚期已近,但她并不会矫揉造作地欢欣雀跃,或是得意忘形,真的很了不起。她将抱持平静的心情走入婚姻生活。

    她的对象铃冈先生,是一位年近四十的董事,听说还是柔道四段。他的缺点就是鼻子又圆又红,但似乎是个亲切的好人。我对他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反正他是外人。不过哥哥说过,有这么一位姐夫在,感觉踏实不少。或许真是如此。但我并不想受姐夫关照,我只祈求姐姐能过得幸福。姐姐离开后,家中不知道会变得多么冷清。也许就像火熄了一样。但我们会忍耐,只要姐姐能过得幸福就好。姐姐应该会是个贤内助。身为她的至亲,这点我可以很清楚地拍胸脯保证。说到谁会是最好的新娘,我大力推荐她。我们确实给姐姐添了太多麻烦,这些年要是没有姐姐在,不知道我们现在会是怎样,也许我现在成了不良少年。姐姐看出弟弟们的个性,以温情照料我们。姐姐、哥哥,还有我,我们三人之间存有高度的精神情谊。三人是神圣的同盟。而姐姐在理性方面比我们杰出,所以她总是很自然地引领着我们。我深信姐姐在婚姻生活上,一定能孕育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即使遭遇黑暗的灾难袭击,姐姐也拥有宝贵的力量,绝不会让夫妇间的幸福受到任何损伤。姐姐!恭喜你。你今后会幸福的。我这么说,或许有干涉过多之嫌,不过姐姐,你应该还不懂夫妻之间的情爱吧。(话虽如此,我自己也完全不懂,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或许这事出奇地无趣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这世上真有夫妻的情爱,那么,姐姐应该会以最好的方式加以实现吧。姐姐!请不要毁了我这美好的“幻想”。

    再见了,加油!要一切平平安安!如果这是永别,那你一定要永远平安地过日子。

    以上的内容,是抱持着跟姐姐说悄悄话的心情而写下的,不过姐姐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现我暗中向她道别的这番话。因为这是我个人的私密日记。不过,姐姐要是看了,应该会笑我吧。

    我没勇气当着姐姐的面这样开口道别,说来还真是窝囊、可悲。

    明天是星期一。黑色的日子。我要睡了。神啊,请不要遗忘我。

    四月十九日。星期一。

    晴,有时多云。今天真是个不开心的日子。我想退出足球社团。就算不退社,我也已经对运动很反感了。以后和他们往来,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因为他们实在都太过随便,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我揍了队长梶一拳。梶是个卑劣的家伙。

    今天放学后,社员全都在球场上集合,开始这学年的第一次练习。与去年的球队相比,今年的球队不论是在气势还是在技术上,都大不如前。这么一来,这学期能否和其他球队比赛都还是个问题。不过,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团队配合毫无默契。问题出在梶的身上,他没有当队长的资格。他今年理应毕业,但他留级了,所以仗着年长而担任队长。想要统率整个球队,需要的不是过人的踢球技巧,而是人品。梶的人品低劣。在练习时,总是满口黄腔,不正经的嬉闹。不光梶这样,每个成员都这般嬉闹,无比散漫。我甚至想一个一个揪住他们的衣襟,把他们的头按进水里。练习结束后,大伙依照惯例,到附近的桃汤澡堂洗澡。在更衣处,梶突然口出下流之语,而且是针对我的身体而来。那些话我实在不想写。我就这样光着身子站在梶面前。

    “你是运动员吗?”我问。

    有人在一旁劝阻“别这样”。

    梶将脱到一半的衬衫重新穿上。

    “喂,你想打架是吗?”他朝我努出下巴,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

    于是我朝他的脸挥了一拳。

    “如果你是个运动员,就该觉得羞耻!”我狠狠骂他一句。

    梶朝地板用力一蹬,大喊一声“可恶”,便放声大哭。

    这可真教人意外。没想到他这么窝囊。我快步走向冲澡处冲洗身体。

    赤裸着身子和人打架,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我已经厌倦运动了。有句谚语说:健全的精神寄宿在健全的肉体上。不过,听说其实在希腊原文中,这句话的含义中带有一种“如果健全的精神能寄宿在健全的肉体上就好了”的愿望和叹息。哥哥以前曾对我这样说过。健全的精神如果能栖宿在健全的肉体上,那是多美好的事啊,可是现实往往不会尽如人意,这似乎才是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梶拥有一副健全的体格,实在很可惜。如果健全的精神能栖宿在他健全的体格上就好了,这句话正适合套用在他身上。

    夜里,我听了海伦·凯勒女士的广播。真想让梶也听听。海伦·凯勒又聋又盲,拥有如此令人绝望的不健全肉体,但她凭借努力,让自己能开口说话,听得懂秘书所说的话,写作出书,最后甚至取得博士头衔。我们对这位女士投以无限的尊敬之情,应该是真的发自肺腑吧。当我听广播时,不时从中传来如潮般的掌声,观众的感动直接撼动了我的心灵,我眼中噙满泪水。凯勒女士的作品我也略有涉猎,以宗教性诗文居多。或许是信仰使凯勒女士重生。我深切感受到信仰力量的强大。所谓的宗教,是相信奇迹的一种力量。理性主义者无法明白宗教。宗教,是相信非理性的一种力量。正因为非理性,所以是“信仰”的特殊力量……啊,不行,越说越糊涂了。找个时间再问哥哥一遍吧。

    明天是星期二。真讨厌。有句话说,男人只要走出门外,到处都有敌人埋伏,说得一点都没错。大意不得。要前往学校,就像要闯进上百名敌人当中一样。不想认输,为了获胜,就要全力以赴,我真受不了。莫非这是胜利者的悲哀?怎么可能。梶,明天我们面带微笑,握手言和吧。就像你在澡堂里说的,我身体的肤色过于白晳了。我很讨厌这件事。不过,我可没在奇怪的地方抹白粉啊,你少瞧不起人。今晚看完《圣经》后再睡吧。

    你们放心,是我,别怕![4]

    四月二十日,星期二。

    虽说是晴天,但称不上万里晴空,只能算是晴,有时多云。今天我很快和梶和解。我可不想一直处在这种不安的心情之中,所以我前往梶的班级,很干脆地向他道歉。梶好像很高兴。

    吾友以笑掩饰落寞,

    我也以笑回以落寞。

    不过,我还是和以前一样鄙视梶。这是没办法的事。梶以若有所思且对我充满信赖的低沉嗓音说道:

    “我之前就想找你商量,这次加入足球社的一年级新生共有十五人,但没一个像样的。没用的家伙就算招纳再多,社团的素质还是一样只会下滑,无法提升,连我都提不起劲了。你也帮我想想办法吧。”

    我听后觉得实在很滑稽。梶这是在替自己辩解,想把自己的无能怪罪到新生头上。这家伙越来越卑劣了。

    “人多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就拿出干劲,好好让他们练习,不行的家伙会累倒,能成材的自然会留下。”我话音刚落,他大声地应道:“这怎么行!”然后露出空虚的傻笑。我不懂这样为什么不行。不管怎样,我对足球社已不再有以前的热情。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大概会造就出一支羸弱的蒟蒻球队吧。

    放学返家的路上,我顺道绕了一趟目黑电影院,看了《英烈传》[5]这部电影。无聊至极,真是一部烂电影。浪费了我三十日元,外加浪费时间。不良少年木村一直很热心鼓吹说这是一部杰作,非看不可,所以我满怀期待地前往欣赏,结果这是哪门子电影?要是加上口琴伴奏,肯定很搭调,完全是一部飘散着廉价发油气味的电影。到底是哪里让木村对此电影赞誉有加呢?真搞不懂。那家伙该不会还没长大吧?应该是看到马匹奔驰,就很开心兴奋吧。他说的尼采,感觉越来越不可靠了。也许他指的是尼采牌口香糖也说不定。

    今晚,姐姐因为铃冈先生打来的电话,而前往银座。这即是所谓的婚前交往。两人一本正经地走在银座街头,可能会在资生堂[6]点冰激凌和苏打水来吃。也许在看过《英烈传》后会大为赞叹也说不定。婚期明明就快到了,他们可真优哉。劝他们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妈妈前不久才刚闹过脾气。听说她嫌擦洗身子用的铝盆里头装的热水太烫,就把铝盆打翻了。护士杉野小姐为此落泪,梅弥来回奔忙,真当是鸡飞狗跳。哥哥装不知道,继续看他的书;我担心不已。要是姐姐在的话,就能顺利摆平此事。杉野小姐在楼梯下啜泣良久,寄读书生木岛以哲学家似的稳重口吻在一旁柔声劝慰,模样滑稽。听说木岛哥是妈妈的一名远亲。五六年前,他从乡下的高等小学毕业后,便住进我家。一度为了接受征兵检查而返回乡下,但没过多久又回到我家。他因为高度近视,所以体检属于丙种合格[7]。虽然脸上长满了粉刺,但相貌不差。他的理想似乎是成为一名政治人物,但他一点都不用功,所以大概是没希望的。听说他在外头都会称呼我父亲为“伯父”。他是个没坏心眼,个性爽朗的人。不过,也就这么点能耐。也许他打算一辈子都待在我家。

    姐姐刚刚回家。十点零八分。

    我接下来还有三十题左右的代数题要做。好累,真想哭。有个叫罗伯特的人说过:“有一名碍事者,时时在我身边纠缠,其名为‘正直’。”而芹川进也说过:“有一名碍事者,时时在我身边纠缠,其名为‘考试’。”

    我真想到没有考试的学校就读。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阴。夜间有雨。无边的阴郁。连写日记都觉得烦。今天数学课时,“狸猫”穿着肮脏的橡胶长靴走进教室说道:“班上四年级要应考的有几个人?举个手。”我为之一惊,不由自主地举起手,结果只有我一人。连班长矢村都小心提防着,没举手。我低着头,显得很扭捏。他真是卑鄙的家伙。“狸猫”说了一句“哦,芹川要考是吧”,嘴角轻扬。我觉得很难为情,瞬间感到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你要考哪所学校?”“狸猫”的语气含有极度的轻蔑。

    “还没决定。”我应道。我毕竟还是没勇气说我要考一高,真是可悲。

    “狸猫”抬手遮掩自己的胡须,暗自窃笑。真惹人厌。

    “不过各位同学……”“狸猫”转为严肃的神情,环视班上的学生说道,“如果是四年级要应考,那就不该抱持考好玩儿的心态,只想着考考看,而是得抱定非考上不可的决心,前往应考才行。如果是以摇摆不定的心态应考,结果名落孙山,则落榜将成为习惯,等到升上五年级后前去应考,一样考不上,这种情形很常见。希望你们审慎思考后再决定。”他这种说话方式,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

    真想宰了“狸猫”。这所学校有这么没礼貌的老师,干脆来场火灾烧个精光算了。无论如何,从四年级开始,我都要到其他学校去读。谁要在这里待到五年级啊。我的身体会彻底腐坏。与外语学习相比,我的数学成绩不太理想,但正因为这样,我每天晚上都很认真用功。啊,真想考上一高,让“狸猫”对我刮目相看,但我或许办不到。我感觉自己对用功读书都厌倦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顺道绕了一趟武藏野馆,看了电影《罪与罚》。片中的配乐绝佳,我闭上眼,光是听音乐,眼角便渗出泪来。真想堕落一番。

    回家后,我完全没看书。我作了一首长诗。诗的大意是:

    我此刻爬行在黑暗的地底,但我尚未绝望。从不知名的某处射入一道朦胧的光芒。但那道光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虽然以手掌承接那道亮光,但我无法理解那道光的含意,就只是感到心焦。不可思议的光芒!

    就是这样的一首诗。我想哪天也给哥哥看一下。真羡慕哥哥,因为他有才能。根据哥哥的说法,才能这种东西,会在人们对某件事拥有异常的兴趣,全神投入其中时出现。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过像我这样每天憎恨、生气、流泪,过度投入其中,就只是搞得一团乱,想必不会成为才能出现的契机。也许这反而是个证明,表示我是个没能力的人。唉,有没有人可以清楚明确地为我做个判定呢?我到底是愚笨、聪慧,还是个骗子呢?是天使、恶魔,还是个俗人?能当殉教者、学者,还是大艺术家呢?自杀是吗?我真的有寻死的念头。我从来不曾像今晚这样,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父亲已撒手人寰这件事。虽然这件事向来都被我抛至脑后,说来还真不可思议。我总觉得“父亲”是很巨大,而且温暖的存在。基督徒在悲痛欲绝时,会大声呼喊“Abba[8]Father”,我隐约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比母爱更热切

    比大地更深邃

    耸立于人们的思绪之上

    比天空更宽阔

    ————赞美诗第五十二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阴。没什么特别事,所以不写了。今天上学迟到。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雨。晚上木村带着吉他到家里来玩,我要他弹给我听。真是糟透了。我听了半晌都没说话,木村见状,说了一句“真没礼貌”,就此离去。在下雨的日子专程抱着吉他前来的家伙,真是十足的傻瓜。我累了,所以很早便上了床。九点半就寝。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晴。从今天早上起,我翘了一整天课没去上学。这么好的天气还去上学,未免太可惜了。我跑到上野公园,在公园的长椅上吃便当,下午一直待在图书馆。我借出了《正冈子规[9]全集》的第一卷到第四卷,随手翻阅。天黑后返家。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雨。焦躁难耐,难以入眠。深夜一点时分,微微传来工人夜间施工的声响,他们在雨中默默无言地工作,只有铲子和沙石的声响有规律地传来。没听见半点吆喝声。明天就是姐姐的婚礼日。今晚也是姐姐最后一次在家中过夜。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情。别人的事都和我无关。结束。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晴朗无云。一早我朝姐姐跪坐,恭敬地行了礼后,迅速出门上学。我行完礼后,姐姐喊了一声“小进”,就此哭了起来。妈妈似乎也在房间里叫喊“进、进”,我听了之后,鞋带也没系,赶紧夺门而出。

    五月一日。星期六。

    晴,有时多云。日记写得很随便,也没什么原因,就只是不想写。现在是因为突然想写,所以才动笔。今天哥哥买了一把吉他给我。吃完晩餐后,我和哥哥到银座散步,途中我往乐器行的橱窗内窥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木村也有一把和那个一样的吉他哦。”

    哥哥闻言后问:“你想要吗?”

    “真的可以吗?”我又爱又怕,转头观察哥哥的神情,结果哥哥不发一语走进店内,就此买下。

    哥哥的寂寞胜过我十倍。

    五月二日。星期天。

    雨过天晴。虽然是星期天,但我却难得八点就起了床。起床后马上拿布擦拭吉他。我堂哥小庆要到家里玩。自从他到商科大学就读后,这还是第一次到家里来做客。那身新做的西服,崭新而耀眼。

    “身份不同了呢。”我出言恭维后,他嘿嘿笑了几声。真不检点。就算是进了商科大学,但有可能因为这样就身份不同吗?他穿着一件红色条纹的衬衫,显得装模作样。难道他还没读过“身体不胜于衣裳吗?”[10]

    “德语很难呢。”他说。嘿嘿,真是这样吗?当了大学生后,果然变得不一样了。我渐感烦躁,一味地弹着吉他。他邀我一起去银座,但我拒绝了。

    我现在完全没用功念书,终日无所事事。Doing nothing is doing ill。无所事事必干坏事。也许我这是在嫉妒小庆。我真是低俗。要好好思考一下。

    五月四日。星期二。

    晴。今天在学校大厅举办足球社的新进社员欢迎会,我只去露了一下脸就回来了。最近我的生活连悲剧都没有。

    五月七日。星期五。

    阴。夜里有雨。温热的雨。我深夜撑着伞,悄悄外出吃寿司。和一名喝得烂醉的女佣,以及一名没醉的女佣,一同大嚼寿司。喝醉的女佣对我说了失礼的话,但我没生气,就只是苦笑。

    五月十二日。星期三。

    晴。今天数学课时,“狸猫”出了一道应用题。给我们二十分钟解题。

    “有人会吗?”

    没人举手。我觉得自己似乎会解,但我不想像三个礼拜前的星期三那样再次丢脸,所以假装不会。

    “什么嘛,没人会吗?”“狸猫”嘲笑众人,“芹川,你解解看。”

    为什么指名我来解?我吃了一惊,站起身走向黑板解题。只要两边都平方的话,就可以轻松解开。答案是0。我写下“答案为0”。但我心想,要是我算错了,又会像上次一样遭到羞辱,因此我改写成“答案应该是0”。“狸猫”看了,哈哈大笑。

    “芹川,我真是服了你。”他摇着头说,就算我已回到了自己座位,他仍是盯着我的脸上下打量,毫不顾忌地说道,“在教职员室里,大家也都说你很可爱呢。”这句话惹来全班哄堂大笑。

    感觉真不舒服。比上星期三更令人生气。我感到难为情,不敢和班上的人目光交会。“狸猫”这个人的粗神经,以及教职员室里的气氛,是那么的失礼和粗俗,令人难以忍受。我从学校返家的路上,已决定要退学。我想离家出走,当一名电影演员,独立生活。哥哥之前说过“进,你似乎有当演员的天分呢”。我清楚地想起他说过的话。

    但晚餐时却是以下这样的情形,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我讨厌学校。实在待不下去了。我想自谋生路。”

    “学校原本就是个讨人厌的地方。不过,即使再讨厌,还是天天去上学,这点就是学生生活的可贵之处,不是吗?虽然这话听起来矛盾,但学校的存在,就是用来让人憎恨的。我也很讨厌学校,却从没想过念到中学就不念了。”

    “说的也是。”

    我的想法还真是经不起考验。唉,人生真单调!

    五月十七日。星期一。

    晴。我又开始踢球了。今天与二中比赛。我前半场得两分,后半场得一分。最后比分三比三。比赛完回家的路上,我和学长在目黑畅饮啤酒。

    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蠢材。

    五月三十日。星期天。

    晴。明明是星期天,心情却很沉闷。春天逐渐远去。早上木村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横滨。我拒绝了他的邀约。下午我前往神田[11],将考试参考书全部买齐。在暑假前,我要做完《代数研究(上、下)》,然后趁暑假期间做平面几何的总复习。晚上我整理了书架。

    心情暗淡、阴郁。我要向山举目;我的帮助从何而来?[12]

    六月三日。星期四。

    晴。其实从今天起,要展开为期六天的四年级生校外教学之旅,大家在旅馆里一起睡大通铺,排着长长的队伍参观名胜,我讨厌这样,所以决定不参加。

    我打算这六天全部拿来看小说。今天我已开始看夏目漱石的《明暗》。好黑暗的一部小说。它的黑暗,只有在东京土生土长的人才明白。那简直就是深陷其中无法脱身的地狱。班上那些人现在应该是在夜间列车上呼呼大睡吧。真是天真无邪。

    勇者,在独行时最为强大。————(是席勒说的吧?)

    六月十三日。星期天。

    阴。足球社的学长大泽和松村大摇大摆地前来找我。要接待他们实在是蠢事一桩,令人难受。“足球社的暑假集训好像会取消,这可是件大事呢”,他们如此说道,神情激动。我原本就不打算参加今年暑假的集训,所以这对我来说反而是好消息,但是对大泽、松村这两位学长而言,却因此少了一种乐趣,所以他们感到愤愤不平。听说是队长梶在会计方面出了纰漏,因而无法跟校方取得集训费用。松村气冲冲地说,非得撤除梶的队长职务不可。总之,他们全是笨蛋。我只想早点回家。

    晚上,我帮妈妈揉脚,好久没这么做了。

    “你们凡事要多忍耐……”

    “是。”

    “兄弟间要和睦相处……”

    “是。”

    妈妈每次说没几句话,就会提到“忍耐”,以及“兄弟间要和睦相处”。

    七月十四日。星期三。

    晴。从七月十日起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开始了。明天再考一天便结束了。考完之后一个礼拜便会公布成绩,接下来就是暑假。真开心。果然还是很开心。很自然地发出“啊————”的一声叫喊。成绩好坏不重要。这学期我在思想上陷入迷惘,所以成绩或许也会一落千丈。不过,唯独国语、汉文、英语、数学这四科,我自认应该考得不错,不过还没看到成绩公布,我也不敢说得太笃定。啊,已经要放暑假了,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嘴角上扬。明天明明还要考试,但我已忍不住想写日记了。最近常偷懒没写日记,因为生活中少了一份干劲。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太空洞,没有内容可写吧。不,应该是因为我深感绝望的缘故吧。我变得很狡猾。我不想随便让人知道我的心思。我现在抱持什么想法,我不太想让人知道。我只能说一句“我未来的目标,已在不知不觉中确立”。此外,我无话可说。明天还要考试。用功,用功。

    一月四日。星期三。

    晴。元旦、二日、三日、四日,我天天都在玩乐。不分昼夜,尽是玩乐。虽然在玩乐,但我并非忘却一切,尽情玩乐,虽然心里想“唉,玩腻了,真没意思”,但还是不自觉地被拉着一起玩,可是玩了之后,备感落寞。那是极度的落寞。我深切地想要用功。感觉这一个月来,我完全没进步。内心无比焦急。今年我想要保持稳定,认真用功。去年我每天都像坐着一辆嘎吱作响且快要散架的汽车,一颗心始终静不下来,但今年我感觉似乎会冒出欢乐的希望。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只要伸手往前探,便能握住某个温暖的美好事物。

    十七岁。一个有点可恨的年纪。感觉自己终于变得认真严肃了。同时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平凡人。也许我真的已经变成大人了。

    入学考就在今年三月,所以我非紧张不可。我还是打算报考一高,而且非文科不念!去年“狸猫”三番两次给我难堪后,我便已对理科彻底死心。哥哥也赞成我的决心,他笑着说道“因为我们芹川家的人没有科学家的血脉”。不过,虽然我选择文科,但是否有哥哥那样的文科才能,这是个问号。首先,我没自信能考上一高的英文科。哥哥总是一派轻松,说我没问题的,但哥哥似乎是因为自己轻松考上,所以认为别人也能轻松上榜。他不认同人与人之间存有能力差距,满心以为每个人都拥有和他一样的能力,所以才会有时候若无其事地吩咐我做一些很难办到的事,在无意识间说出残酷的事。也许他就是个富家少爷。我总觉得一高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大概会落榜吧。要是落榜,我打算进私立的R大学[13]就读。我可不想留在中学里念五年级。与其再多让“狸猫”等人嘲笑一年,我宁可去死。R大学是一所基督教学校,能深入研究《圣经》,应该会很有意思。觉得那会是一所充满光明的学校。

    正月一日、二日两天,我们玩动作猜字谜的游戏,一开始觉得很有趣,但第二天就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在镰仓的小圭提议下,他、我哥、新宿的小豆和我,我们四人展开《父归》[14]的朗读。我果然特别拿手。哥哥扮演的“父亲”太过严肃,不太合适。一月三日,我们四人决定上高尾山来一场冬日远足。寒风刺骨,冷得令人吃不消。我累得筋疲力尽,在回程的电车上,倚着哥哥的肩膀就这么睡着了。小圭、小豆两人昨天也在我家留宿。

    今天他们两人回去后,换了木村和佐伯到家里玩。我原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和这些无聊的中学生一起玩,但最后还是妥协了。我们玩扑克牌Two-Ten-Jack[15]。木村玩牌的手法很卑鄙,令人傻眼。木村去年岁末时,从家中带了二百日元在身上,到横滨、热海四处游玩,把身上的钱全花光后,这才来到我家,于是我马上打电话到木村家通知此事。听说木村家的人已报警寻人,他的家人现在已完全把我当大恩人看待了。木村的家庭似乎也不太正常,不过木村自己也是个笨蛋。他果然只是个一般的不良少年。亏他还喜爱尼采,尼采知道也会哭泣吧。佐伯同样也是笨蛋。最近我越来越讨厌他了。他是大资本家的少爷,身高将近一米八,身形清瘦。由于他身子骨弱,所以只念到中学。起初他多和我谈及外国文学的事,所以我也像先前听木村谈到尼采而兴奋一样,对他大为钦佩,认为佐伯是我唯一的好友,进而也主动到他家玩,但我觉得他实在柔弱不堪。他在家时,穿着像是五六岁孩童穿的大件碎花和服,而且竟然把吃饭还说成“吃饭饭”,令人毛骨悚然。而与他交往越久,越觉得话不投机,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他老爱伸舌舐唇,一副仿佛会流下口水般的神情。之前他还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所以无法上大学,希望能在家中静静地和我交流,一起钻研文学。但我可不想,我对他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我陪伴木村和佐伯游玩,直至日暮。我们一起吃麻糍。他们两人回去后,接着换“一小口”女士前来。真令人沮丧。这位女士是我爸爸的妹妹,所以算是我们的姑姑。她芳龄已有四十五六,算是颇有年纪,至今未婚。她是位插花师,还担任妇女会的干事。哥哥说“一小口”女士是我们芹川一家的耻辱。她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就是有点虚伪。“一小口”这称呼,是哥哥去年发明的。姐姐举办婚宴时,这位姑姑和我哥哥并肩而坐,其他绅士向姑姑敬酒。她扭着身躯说道:

    “嗯……我不会喝酒呢。”

    “不过才一杯嘛。”

    “呵呵呵,那么,我就喝一小口吧!”

    真恶心!哥哥说他因为觉得丢脸,很想愤然离席,就此回家。诚所谓小可见大,她这个人装模作样,俗不可耐。而今晚她看到我之后又说道:

    “哎呀!小进,你鼻子底下都长出黑毛了呢!要振作一点哦。”

    真是愚蠢、下流、粗鲁、丢人。当真是我们一家的耻辱。我才不要和她同座呢。我暗中与哥哥点了点头,一同外出。银座满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大家都和我们一样,因为待在家里郁闷,所以才到银座溜达吗?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可怕。哥哥在资生堂喝着咖啡,低语:“看来,芹川家的人身上流着淫荡的血。”我听了大吃一惊。在返家的公交车上,我们讨论起“诚实”这件事。哥哥最近似乎也相当萎靡不振。由于姐姐已不在家中,所以家事他也得处理,而他写小说似乎也遭遇到了瓶颈。

    回家后已是十一点。“一小口”女士已经离去。

    从明天起,我要抱持豪迈的精神和全新的希望前进,因为我已经十七岁了。我向上帝立誓:明天我要六点起床,我一定要好好用功。

    一月五日。星期四。

    阴。强风。今天什么也没做。刮大风的日子实在糟糕。起床时已是下午一点。我觉得自己变得比去年还要懒散。起床后,正不知道做什么好时,家住下谷的姐姐打电话给我。她说“欢迎到我家来玩”,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基于我那优柔寡断的个性,我回了她一句“嗯”。其实我很讨厌铃冈家,感觉很俗气。姐姐也变了。婚后不久,她便回家里做客,但她改变很大,变得粗糙干瘪,十足的黄脸婆样子。原本丰润的样貌已不复见,着实惊人。她出嫁至今,才十天不到的光景,手背已变得脏兮兮。另外,她变得很精明,甚至很重视怎样对自己有利。尽管姐姐极力想要掩饰,但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她已完全变成铃冈的人了,似乎连长相都和铃冈越来越像。说到长相,每次我想到俊雄,就会连话都说不好。俊雄是铃冈的亲弟弟,去年他从乡下的中学毕业后,便和姐姐他们同住,到庆应义塾大学的文科就读。我这样说对俊雄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不得不说,我从未见过像俊雄这样的丑男,真的丑到了极点。我也不是什么俊男,而且我也不想谈别人的美丑,不过俊雄的长相真的很糟,所以才会使得我连话都说不好。这并非鼻子挺还是扁,嘴巴大还是小的问题,而是这五官长得七零八落,没半点幽默可言。每次我和他见面,总会忍不住陷入沉思。这长相可真是万中选一啊。这种说法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不舒服,实在不该说,但这是事实,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样的长相,我真是出生后第一次见识到。男人的长相不是问题,只要有高洁的精神就行,肯定能开始充实的社会生活,我对此坚信不疑。但是像俊雄这样的年轻人,而且在庆应义塾大学这种来头不小的学府就读,却配上这样的尊容,想必日子不太好过。而事实上,与他见面后,连我都开始讨厌起人生了。他真的长得很惨。他往后漫长的人生,想必会因为这先天的问题,而常遭人指指点点,被人背地里说坏话,受人排挤。想到这点,我开始对现代的社会结构产生怀疑,愤世嫉俗起来。世人冷酷的心,令人厌恶。我深感义愤填膺。俊雄日后如果能找到不错的工作,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那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值得祝福。但在婚姻方面又会是如何呢?尽管有他看上眼的女人,但如果因为他的尊容而无法结婚,他心里会有多悲惨啊,想必会大声地痛苦呻吟吧。唉,想到俊雄的事就心情郁闷。虽然我打从心底同情,但还是不喜欢他。他真的长得很惨,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尽可能不看到他。也许我也和世人一样冷酷,自以为了不起。我越想越变得语无伦次。从去年开始,我只去过下谷他家两次。我想见姐姐,但姐夫铃冈却又摆出十足的姐夫架子,老是叫我“小子”,真受不了他。或许有人会说他这样是豪迈,但叫人“小子”未免也太过分了吧。我都十七岁了,被人叫“小子”,还要应声,我才不要呢。原本打算来个怒目以对,再赏他一张臭脸,但毕竟他是柔道四段,还是有点可怕的,我自然显得有点卑微了。与俊雄见面后,我变得连话都说不好,而对上铃冈,则是战战兢兢,所以我一到下谷他家,完全变成窝囊废。今天姐姐同样问我要不要去她家玩,我不自主地应了声“嗯”,但接着却又踌躇良久。我实在不想去。最后我跑去找哥哥商量。

    “姐姐叫我去她家玩,但我不想去。风这么大的日子,不适合出门。”

    “可是你不是回说你要去吗?”哥哥存心捉弄我,因为他已看出我的优柔寡断,“那你就非去不可。”

    “啊,好痛!”我突然肚子痛。

    哥哥笑出声来。

    “既然这么排斥,一开始就清楚地拒绝不是很好吗?他们在等你呢。就是因为你想当个面面俱到的好孩子,才会惹出这样的麻烦。”

    最后惹来一顿训。我讨厌训话,就算是哥哥的训话,也一样讨厌。我从未因为别人对我训话而真心悔改。训话根本就是自我陶醉,是一种任性的装模作样。真正了不起的人,就只会面带微笑看着我犯错。不过,这样的微笑其实很深邃清澈,尽管什么也没说,却直透人心坎。当我惊觉时,便会恍然大悟,这样才能真心悔改。我很讨厌训话,就算是哥哥的训话也一样。我就此板起脸来。

    “那我清楚明确地拒绝总行了吧?”我如此说道,微带怒气地打电话到姐姐位于下谷的家中,结果更为糟糕,竟然是铃冈接的电话。

    “是小子吗?新年快乐。”

    “谢谢,新年快乐。”他毕竟是柔道四段啊。

    “你姐已经在等你了,快来吧。”竟然还把我姐姐搬了出来。

    “呃……我肚子痛。”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窝囊。“请代我向俊雄问候一声。”甚至还扯了一句没必要的客套话。

    我没脸见哥哥,就这样关在房里直到黄昏,拿起克尔凯郭尔[16]写的《基督教的训练》乱看了一通。不过,我虽然望着书上的印刷文字,但脑中却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今天真是个愚蠢的日子。我感觉下谷他家很难缠,姐姐嫁到那户人家,是真的因为幸福而露出笑容吗?想到这里,我都被搞糊涂了。晩餐时,我问哥哥:

    “夫妻之间都在聊些什么呢?”

    结果哥哥以很无趣的口吻应道:“谁知道,应该是什么也没聊吧。”

    “或许吧。”

    哥哥果然聪明。他很清楚姐姐有多无趣。

    晚上我觉得喉咙痛,所以提早就寝。八点时,我躺在床上写日记。妈妈最近精神不错,只要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或许身体就会逐渐好转。毕竟她的病相当棘手。先不谈这个,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弄到五日元。我得还佐伯这笔钱才行,还清这笔钱后,就和他绝交。感觉一旦欠钱,人就会变得很窝囊,一蹶不振。要卖旧书来凑这笔钱吗,还是请哥哥帮忙呢?

    《圣经·申命记》里提到“不要向你的兄弟收取利息”,看来还是请哥哥帮忙比较安全。我这个人似乎有点小气。

    风,依旧强劲。

    一月六日。星期五。

    晴。寒气逼人。我每天只会下定决心,却什么也不做,我深以为耻。我弹吉他越弹越好,但这一点都不值得夸耀。唉,真希望过的是没有悔恨的日子。我受够过年了。喉咙的疼痛已经没了,但接下来改换为头痛。什么都不想写。

    一月七日。星期六。

    阴。一个礼拜什么也没做。从早上起,我独自一人几乎吃掉一整箱橘子,似乎连手掌都变黄了。

    真丢脸!芹川进。你的日记最近写得太萎靡了,完全没半点知识分子的样。你得好好振作才行。忘了你远大的志向吗?你已经十七岁了,该成为独当一面的知识分子了。可你这是什么萎靡样?你小学时,哥哥都带你去教堂学习《圣经》,你难道忘了吗?耶稣许下的悲壮誓愿,你应该深切明白才对。你忘了自己曾向哥哥承诺,要成为像耶稣那样的人吗?“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你杀害先知们,又用石头砸死被差遣到你这里的人!我多次想聚集你的儿女,像母鸡把自己的小鸡聚集在翅膀下,可是你们不愿意。”[17]以前每次读到这里,就会忍不住放声大哭的夜晚,你忘了吗?每天都有过人的觉悟,但这最后一整个礼拜过去,却天天像傻子般玩乐。

    今年三月也有一场入学考。虽然考试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但就像哥哥所说,与它奋战,正是学生生活的可贵之处。就连耶稣基督当年也很用功。他研究了当时的圣典,无一遗漏。自古以来的天才,用功的程度都胜过常人十倍。

    芹川进,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啊!日记这种东西就别再写了!一个只会撒娇的傻瓜,拖拖拉拉写下的日记,连猪都不屑一顾。你的生活就只是为了写日记吗?这种自命清高、拖拖拉拉的日记,还是别写的好。这种空洞的生活,不管再怎么反省、整顿,还是一样空洞。像这样絮叨不休地写个没完,实在滑稽。你的日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吾人为小错而忏悔,是为了让世人相信自己没犯其他大错。”————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18]。

    活该!

    从后天起,第三学期就要开始了。

    绷紧神经,勇往直前!

    四月一日。星期六。

    微阴。强风。这是攸关命运的一天,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我前往看一高发榜。我落榜了,感觉肚里的肠胃凭空消失,体内变得空荡荡。我没有遗憾的感觉,就只是想哭。进,你真可怜。不过,我觉得落榜也是理所当然。

    我不想回家。脑袋好沉重,耳朵嗡嗡作响,喉咙无比干渴。我前往银座,站在四丁目的街角,任凭强风吹拂,等候红绿灯,这时候第一次流下眼泪。这也难怪,想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榜,便按捺不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来的。转头一看,有两个人在看我。我坐上地铁,来到浅草的雷门。浅草人山人海。我已不再哭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19]。我走进一家牛奶店,桌上满是白白的一层灰。感觉连我的舌头也因为灰尘而变得粗糙,呼吸困难。落榜生的模样实在难看。我双腿慵懒无力,几欲虚脱,眼前清楚地浮现幻影。

    罗马的废墟沐浴在昏黄的夕阳下,景色悲戚。身穿白衣的女子低着头,消失在石门内。

    我额头直冒冷汗。我也参加了R大学的预科考试,但该不会也……不,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就算考上了,也只是有个学籍罢了,我根本不想念到毕业。从明天起,我要自力谋生。去年暑假前,我就已觉悟。我已经不想再当有闲阶级了,依附在这种有闲阶级底下寄食的我,是多么可悲啊。“骆驼穿过针孔,比富人进天国还容易。”[20]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从明天起,我就不再受家人关照了。啊,暴雨狂风!灵魂啊!从明天起,我就要出外闯荡了。眼前再度浮现幻影。

    那是鲜明的翠绿。清泉汩汩涌现,流经绿草之上。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鸟儿振翅高飞。

    幻影消失。我的座位旁坐着一名身穿洋装,其貌不扬的女孩,一脸茫然,面前摆着一个空咖啡杯。她取出小化妆盒,朝鼻头敷粉。她当时的表情活像个白痴,但她有一双纤细的腿,丝质的袜子显得出奇地薄。来了一名男子,像是将发蜡一路涂到脸上的男子。女子咧嘴一笑,站起身。我别过脸去。耶稣基督连这种女人也爱得下去吗?离家出走后,我也能若无其事地和这种女人谈天说笑吗?看到了令人厌恶的画面,我口干舌燥,再喝杯牛奶吧。我未来的新娘,是那个噘着嘴的女人,我未来的挚友,是那位全身散发发蜡恶臭的绅士。这预言会应验。外头络绎不绝的行人,他们应该都有家可归吧。

    “哎呀,你回来啦。今天可真早呢。”

    “嗯,因为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真是太好了。你要先泡个澡吗?”

    平凡、宁静,可供休憩的归巢。但我无家可归。一个落榜的小子。多丢人啊!我不知道自己过去有多么瞧不起落榜生。我一直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人种,真没想到,如今我额头上也清楚地被烙上“落榜生”的字眼。我是落榜的新人,请多指教。

    各位在四月一日晚上,可曾看见一名中学生,在浅草霓虹灯般的森林里像野狗一样徘徊游荡?看见了吗?如果看到的话,为什么当时没朝我叫一声“喂”呢?我肯定会抬头仰望你,向你恳求地说一句“请当我的朋友”。然后和你一起徘徊在强风中,一再相互立誓,要解救贫困之人。在这辽阔的世界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同伴,对你我而言,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可是没人和我搭话。我因此颓丧地返回位于麹町的家中。

    要写接下来的事,实在很令人难过。我向上帝立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做那种坏事了。我挥拳揍了哥哥。晚上十点左右,我悄悄返回家中,在漆黑的玄关解开鞋带时,电灯突然亮起,哥哥走了出来。

    “结果怎样?没考上吗?”他的声音显得一派轻松。我没说话。我脱好鞋,站上入门台阶处,硬挤出一抹冷笑,应道:

    “这还用说吗?”声音卡在喉咙里。

    “哦!”哥哥瞪大眼睛,“真的?”

    “都是你不好!”我猛然挥拳揍向哥哥脸颊。唉,这只手废掉算了!我当时的愤怒根本毫无理由。我明明羞愧得要死,你们却照样一派高雅地过日子,一脸若无其事的神情,去死吧!我因为这种粗暴的情绪爆发,而动手殴打了哥哥。哥哥像孩子般哭丧着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抱住哥哥的脖子,放声大哭。

    寄食书生木岛扶我进房,一面帮我脱去衣服,一面说道:

    “你这样太逞强了。你才十七岁,太逞强了。要是你父亲在世的话……”他小声地说道,似乎误会了什么。

    “我们不是打架。笨蛋。才不是打架呢。”我一再抽抽噎噎地说道。木岛是不会懂的。他替我盖上棉被,我就此入睡。

    现在我趴在床铺上,写下这篇“最后”的日记。够了。我要离开这个家。从明天起,我要自力谋生。这本日记就当作是纪念,留在家中吧。哥哥看了之后,或许会流泪。他是位好哥哥。哥哥从我八岁那时候起,就代替父亲疼爱我,多方开导我。要是没有哥哥,我现在或许已沦为四处作恶的不良少年。因为有个这么积极向上的哥哥,父亲在九泉之下想必也能心安吧。母亲最近病情好转,让人觉得她或许很快就能痊愈。令人高兴。就算我不在了,也请不要沮丧,要相信我一定会成功,请勿挂念。我绝不会自甘堕落。我一定会战胜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让母亲为我高兴。再见了。我的书桌、窗帘、吉他、基督圣像。再见了,你们。不要哭泣,我即将踏上人生旅程,笑着为我献上祝福吧。

    再见了。

    四月四日。星期二。

    晴。我此刻人在九十九里滨[21]的别墅,过着幸福的日子。昨天哥哥带我来到这里。我们搭昨天下午一点二十三分的火车从两国[22]出发,我就像生平第一次出外旅行般,满心雀跃,不断朝窗外的风景东张西望。离开两国后不久,发现铁路两旁全是一座座的工厂,当中有无数的破旧小屋,像蚜虫般群聚,接着视野豁然开朗,看到少许的绿地,并不时出现几栋像是上班族住的屋子,顶着小小的红瓦屋顶。这些人住在宛如垃圾般的郊外,我对他们的生活展开了思考。啊,一般民众的生活,真是让人感到既怀念,又可悲啊。我深深觉得自己吃的苦还不够多。我们在千叶等了十五分钟,接着改搭乘开往胜浦的列车,向晚时抵达片贝。但已没有巴士。最后一班巴士已在三十分钟前驶离。我们两人只好与一日元出租车[23]交涉,但听说司机生病,所以没谈成。

    “用脚走吧。”哥哥似乎觉得冷,缩着脖子说道。

    “也行。行李我来拿吧。”

    “好啊。”哥哥露出笑容。

    我们两人先走向海岸。顺着岸边走,没想到距离出奇地近。在夕阳晚照下,望去尽是一片黄色的海沙,美不胜收,不过海风重重打向我们的脸颊,冷彻肌骨。这四五年来,我们都没来过这处九十九里滨别墅。一是因为离东京太远,二是因为地点也比较荒凉,所以就连暑假我们也都是前往母亲位于沼津的娘家避暑。不过,阔别这么多年再度来到这里,感觉九十九里滨的大海还是像以前一样辽阔蔚蓝,不断有大浪卷起,复又碎成浪花。小时候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这栋别墅名为松风园,是九十九里滨的知名景点。许多到这里避暑的游客,都会来看这座别墅的庭园。不论来者是谁,父亲似乎都会殷勤地接待,所以大家总能尽兴而归。父亲真的很喜欢让人高兴。现在是由一位名叫川越一太郎的老巡警与他的妻子阿金一同住在这栋别墅里,负责管理,不过连我家人也很少到这里来,就只有“一小口”女士偶尔会带她的弟子或朋友们前来留宿,此栋别墅几乎都快成了一座荒屋。连庭园也任凭荒芜,现在松风园已经凋敝不堪。到九十九里滨避暑的游客,恐怕也都已忘了松风园的存在。似乎已没有哪个嗜好与众不同的人会专程前来造访这座庭园。我脑中闪过各种念头,紧跟在哥哥身后,走过沙地,踩得沙子沙沙作响,在沙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黑影。芹川家就只有哥哥和我两人。我深切觉得,我们要和睦相处,共同携手走人生的道路。

    抵达别墅时,天色已昏暗。由于事先打过电报告知,所以阿金婆婆早已准备妥当,等候我们前来。我们马上入浴洗澡,接着享受了一顿可口的晚餐,在房间里仰身躺下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四月一日和二日那宛如置身地狱般的狂乱,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梦。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身,将生活用品塞进行李箱中,偷偷溜出家门。一日那天早上才领到四月份的零用钱二十日元,当时还剩一半多,我全带在身上。尽管如此还是不太放心,于是我不忘将哥哥借我的秒表和我自己的手表带在身上。有这两样东西,或许能卖个上百日元。外头一片浓雾。来到四谷见附后,东方才渐露鱼肚白。我搭上省线列车,前往横滨。为什么是买坐到横滨的车票,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总之,我觉得到那地方去,就会有好运等着我。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我在横滨公园的长椅上一直坐到中午,望着港口的汽船,海鸥飞翔天际。我从公园的店铺买面包来吃,接着拎起行李箱,朝樱木町车站走去,买了一张到大船下车的车票。如果没办法糊口,我就当一名电影演员。我去年遭受数学老师“狸猫”的侮辱,本想就此休学,但当时我也下定决心,干脆当一名电影演员来自力谋生。不知为何,我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觉得我只要成为演员,就会功成名就。这不是对自己容貌的过度自信,而是对自己的教养和技艺的过度自信。我并不憧憬当一名电影演员,甚至认为这是个痛苦、可悲的职业。但除了这个职业外,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我没自信可以配送牛奶。我在大船站下车。不管遭遇什么事,一定都要坚持下去,我打算找位导演毛遂自荐。自从知道自己落榜后,我便暗自做出这样的决定,最后下定决心付诸实行。我就像什么也瞧不见似的,意气昂扬地来到摄影棚的正门前,但最后就只是神色凝重地留下一抹苦笑。今天是星期天!怎么会有我这么粗心的人。也许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正因为是星期天,我的命运再度为之翻转。

    我拎着行李箱,再度回到东京。东京的夕阳好美。我在有乐町站台的长椅坐下,望着闪烁的大楼灯光,直到眼中噙满泪水,再也看不见为止。这时,有位绅士轻拍我肩膀。我真不该哭。我被带往派出所,但颇受礼遇,似乎是父亲的名字发挥了作用。哥哥和木岛前来接我。我们三人坐上汽车,半晌过后,木岛突然开口道:

    “话说回来,日本的警察真是世界第一呢。”

    哥哥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在家门前下车时,哥哥以飞快的口吻自言自语道:“我什么都没跟妈妈说。”

    那天晚上我也累了,就像死了一样,睡得很沉。隔天,哥哥便带我来到九十九里滨。换言之,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我们沿着岸边行走,直到太阳下山才来到这座别墅。泡过澡,享用了可口的晚饭,在房间里躺下后,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晚上和哥哥睡同一间房,好久没这样了。

    “对不起,叫你去考一高。是哥哥不对。”

    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要我神色轻松地说一句“不,是我不好”,若无其事地化解现场的尴尬气氛,我实在没这个能耐。我没办法挑明着说出违心之言。就只是怀着难过的心情,一味在内心深处向上帝及哥哥道歉,请求原谅。我在被窝里扭动着身躯,因为我不管摆什么姿势都不自在。

    “我看过你的日记。看了之后,连我都想和你一起离家出走了。”哥哥低声轻笑,“不过,这样的话就太滑稽了。这也难怪。要是连我也眼神大变,慌慌张张地离家出走,那未免也太荒谬了。木岛到时候应该也会很吃惊,然后他也看了你的日记,跟着离家出走。而妈妈和梅弥也全都离家出走,到时候大家又另外租一间房子同住。”

    我也忍不住笑了。哥哥为了不让我感到尴尬,刻意开了这个玩笑。他向来如此。他其实比我还要怯懦。

    “R大学什么时候发榜?”

    “六日。”

    “R大学应该能考上,如果你考上的话,你想一直念下去吗?”

    “要一直念下去也行……”

    “你最好讲清楚。你不想念,对吧?”

    “不想。”

    我们两人都笑了。

    “我们就轻松地聊聊吧。其实哥哥我上个月也向大学办了退学手续。因为一直白交学费也没什么意思。接下来的这十年,我打算好好写一本出色的小说。我之前写的都不行。我太自以为是了,根本就不行。在生活方面也过得很萎靡,老当自己是大师,熬夜写作。从今年开始,我打算从头来过。进,从今年开始,你也和我一起用功好吗?”

    “用功?再次报考一高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才不会这样勉强你呢。只是为考试而用功,这样算不上用功。你不是也在日记里提到吗?说你已在不知不觉间确立了未来的目标,难道那是骗人的吗?”

    “我没骗人,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虽然感觉已经确立了,但具体目标还是不太清楚。”

    “是电影演员。”

    “怎么可能呢。”我顿时慌了起来。

    “就是它了。你想当电影演员,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是日本首屈一指的电影演员,那不是很了不起吗?妈妈也会很开心的。”

    “哥,你在生气吗?”

    “才没有呢。不过我担心你,非常担心。进,你已经十七岁了。不管日后要走哪条路,都还是得自己努力精进才行。这点你明白吗?”

    “哥,我和你不一样,我脑袋笨,又没其他强项,所以才会想到要当演员……”

    “是我不好。我很不负责地将你拉进艺术的氛围里,是我不对。我太疏忽了。该罚。”

    “哥,”我微微板起脸孔,“艺术就那么不好吗?”

    “因为要是失败了,后果非常惨。不过,既然你打算全力投入,往那个方向努力,哥哥也不会反对你。非但不反对,还打算和你互相帮助,一起用功。好啦,接下来要开始十年的学习。你办得到吗?”

    “我行。”

    “这样啊。”哥哥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你先上R大学就读。能不能毕业另当别论,总之,先上R大学就对了。先体会一下大学生活也是好的。就这么说好啰。别想着现在就要投入电影界,先以五六年,不,七八年的时间,找个一流的好剧团,扎扎实实地练好基本功。至于要加入哪个剧团,之后我们两人再来好好研究。说到这里,你有没有意见?我也困了,那我们先睡吧。家里还有点钱,省点用的话,十年的生活不成问题。用不着担心。”

    我想将自己未来幸福的一半,不,五分之四,全部献给哥哥。因为我的幸福光是这样就已经太多了。

    今天早上我七点起床。不知有多少年没感受过如此清爽的早晨了。我和哥哥两人赤脚冲向沙滩,赛跑、玩相扑、跳高、三级跳,从下午开始玩高尔夫球。虽说是高尔夫,但根本算不上正式的。我们将墨水瓶缠上厚厚一块布,以此当球。然后手握球棒,以打高尔夫的姿势击出,打进旱田对面约一百米远的松树下方的坑洞中。而途中的旱田,是困难重重的难关。真有意思。我们玩得哈哈大笑。锵的一声,墨水瓶做成的球就此击出,感觉真是痛快。阿金婆婆端来麻糍和橘子。我们十分感谢,张口大嚼,同时继续玩高尔夫。我只打了六次,便打进洞里,创下今天的纪录。有四名住海滨的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跟在我们身后。

    “我学会了。”

    “我也学会了。只要打进那个洞里就行了。”他们在一旁窃窃私语,一副很想加入和我们一起玩的模样。

    哥哥说:“你们试试。”递出球棒后,孩子们不胜欣喜,连声说道“我学会了”,一味地猛挥棒。真可爱。这些孩子每天不知道都在玩些什么游戏,想到这里就想哭。啊,真希望大家都能一样幸福。看这些孩子们玩乐的样子,才真是所谓的“贪玩”。我们玩累了,直接躺在沙滩上。天上的晚霞,从云缝间露出的红光,宛如燃烧的鲜红缎带。抬头仰望,发现别墅四周的松林也沐浴在红光下,闪耀着鲜红的光辉。这片大海上————铫子半岛,微微透着紫色,水平线犹如镜面的边框,泛着绿光。小小的海鸥紧贴着海面飞行,海面潮起潮落,永不止歇。啊,人生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刻。啊,今天可以不必顾虑任何人,尽情享受这美好的幸福感!人在幸福的时刻,就算变成傻瓜也无妨。想必上帝也会原谅吧。这天是我们两人的安息日。哥哥用铅笔在贝壳上写诗。

    “你写什么?”我如此说道,向前窥望。

    “写下秘密的祈祷。”他如此说道,微微一笑,将贝壳抛向大海。

    回屋后,我们洗澡,吃完晚饭后,便上床睡觉。哥哥率先钻进被窝里,睡得鼾声大作。我从没见过哥哥睡得这么沉。我小睡片刻后起床,写下这篇日记。这三天所发生的事,我自认已全都真实无伪地记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三天发生的事!

    四月五日。星期三。

    大风。一早刮起强劲的大风,绝非都市人所能想象。真严重。这强劲的西风,几乎可用飓风来形容,吹得地面隆隆作响。而且屋子西侧的松树被砍去了两三棵,所以更是难以抵挡。瞧这风势,几乎快要把这屋子给拆了。总之,真的很严重,甚至到了令人大呼痛快的程度。完全无法迈出屋外半步。下午时,西风似乎改成了东北风。今天上午,我将川越先生家的小狗们带进房里,和它们嬉戏。一共有五只。听说几天前刚出生。可爱无比。它们可能是害怕强风,全身瑟瑟发抖。与它们脸贴脸时,一阵奶味扑鼻而来。这比任何香水的气味都来得高贵。我将五只狗全抱进怀里,觉得奇痒无比,我忍不住哇哇大叫。

    哥哥从下午起,便面向书桌而坐,专注地在稿纸上不知写些什么。我躺在一旁,拿起《黎明前》[24]来翻阅。里头的文章艰涩难懂。

    入夜后,风势略为平息,但还是频频撼动防雨门。外头明明是明月高悬的平静夜晚。风啊,你要怎么狂乱地吹都行,但请不要把明月和星辰吹走。哥哥晚上仍执笔不辍。我也在床上继续看了一会儿《黎明前》。

    明天就是R大学发榜的日子了。木岛应该会打电报告诉我结果。我有点在意。

    四月六日。星期四。

    时晴时云。早上略微有雨。海边的雨景宛如默片,尽管飘雨,却宁静无声,声音全被吸进了沙子之中。风已完全止歇。我起床后,朝下雨的庭院凝望了半晌,接着自言自语道:“好了,睡吧!”又钻进被窝。哥哥一脸宛如普希金[25]般的神情,睡得正香甜。哥哥不时会自嘲脸黑,但我喜欢像哥哥这样皮肤微黑、会呈现阴影的脸庞。我的脸则是又平又白,而且两颊红润,没半点阴郁的气息。听说只要用水蛭贴住脸颊吸血,就能去除脸颊的红润,但这很恶心,我提不起勇气这么做。就连鼻子也是,哥哥的鼻子感觉棱角分明,鼻梁有明显的高低落差,颇具独特性,但我的鼻子就只是又圆又大。我曾经得意忘形地聊到朋友的容貌,哥哥突然在一旁说道“你可是个美男子呢”,顿时令人感到扫兴,当时我很不高兴。我并不认为世上只有我是美男子,其他人都是丑男。绝无此事。倘若我真是绝世美男,反而应该会对别人的容貌漠不关心才对。对于别人丑陋的容貌,应该会抱持宽容的态度才对。然而,像我这样对自己的长相很不满意的人,连对别人的容貌也会在意,甚至觉得“他想必内心很郁闷吧”,而心里产生共鸣。根本无法漠不关心。我的长相和哥哥相比,根本连他百分之一的俊美都不到。我的长相不带半点精神层面的特质,就像西红柿一样。哥哥向来都以自己肤色黑自嘲,但要是他日后靠文笔打响名号,博得小说界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肯定会不知如何自处。他真的有点像普希金呢。我的脸则是出现在《百人一首》[26]的图画纸牌中。我昏沉沉地睡着,做了各式各样的梦。好像人在上野车站内,四周被列车包围,我浸泡在澡盆里,不住地东张西望。突然,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如雷灌顶般从头顶响起。我急忙站起身,光着身子举起双手指挥起来。时而激昂,时而悠然,时而轻柔地扭动身躯。交响乐倏然消失。列车上的乘客们纷纷从车窗里冷静地望着我。我顿感羞愧。因为自己全身赤裸,扭动身躯指挥,且还站在澡盆里。那是难以形容,无比羞愧的模样。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就此清醒了。好短的一场梦,但已好久没听到那一直想听的贝多芬《第七交响乐》,我暗自庆幸。接着又再次昏沉沉地睡去,这次改为梦到考试。正面有个舞台,当我得知那是一处气派的考场时,才发现这是帝国大学的入学考试。然而,前来担任监考官的竟是“狸猫”,所以我备感诧异。考生们也全是我认识的四年级生。考的虽是英语科,但考卷上画的却是老虎的图画。我实在答不出。“狸猫”来到我身旁对我说“我来教你吧”。我回答“不要,你到旁边去”。“狸猫”说“不,我来教你吧”,面露奸笑。我百般不愿。我说“写下一出悲剧就行了吧”,“狸猫”应道“不,是羽衣哦”。我心想,他这话可真莫名其妙,这时,铃声响起。我把白卷交到“狸猫”手上,然后走向走廊。大家在走廊上叽叽喳喳地喧闹不休。

    “明天的考试是什么?”

    “是远足考试。真累人。”

    “听说要特别留意携带的点心。”

    “我又不是相扑社的。”说这话的人好像是木村。

    “听说是价值二十五日元的鞋子。”

    “喝完酒后,我们去赏枫叶吧。”这也好像是木村说的。

    “有酒就够了。”

    “进,你考上了。”这是哥哥真实的声音。他站在我枕边,面带微笑。“木岛打电报来说,你优秀录取了。”我一时间感到无比羞愧。从哥哥手中接过电报细看,上头写着“优秀录取,万岁”。这下我更羞愧了。这微不足道的成功,大家这样大惊小怪,令我无来由地感到难为情,甚至觉得大家是在笑话我。

    “木岛也太夸张了。说什么‘万岁’,根本是在耍人嘛。”我把棉被罩在头上。现在我实在没脸见人。

    “木岛他应该也是打从心底高兴。”哥哥以训诫的口吻说道,“对木岛来说,R大学也算是一所很耀眼的优秀学府。事实上,不管是哪所大学,其实全都一样。”

    我知道,哥。我从棉被里露出脸来,不自主地莞尔一笑。我的笑脸,已不是中学生的笑脸。一名蒙着棉被的中学生,从棉被里露出脸来,马上变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大学生,这当真是“没任何手法和机关”的魔术。啊,我写得太兴奋了,真难为情。R大学算什么嘛。

    今天感觉我不管走到哪儿,都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就像走在云端上一样,飘飘然。哥哥也说“我今天也是这种感觉呢”。晚上我们两人前往片贝镇,大吃一惊。这里完全变了个样。昔日片贝镇的模样已不复可见。这该不会是我早上那场梦的延续吧?整个市镇变得落寞冷清,看不出昔日的样貌。到处都一片漆黑,而且阒静无声,感觉不到半点人气。五年前的夏天,这里满是避暑的游客,堪称是片贝的银座,但现在连一盏灯也没有,黑漆漆一片。狗的远吠声听起来格外骇人。不光是季节的缘故,片贝镇确实荒废了。

    “感觉就像被狐狸施法给骗了一样。”我如此说道。

    “不,也许是真的被骗了也说不定。”哥哥也一本正经地应道。

    我们走进昔日常去的一家台球房。里头只点了一颗昏黄的灯泡,店内空荡荡的。里头的房间躺着一名陌生的老太太。

    “要打台球吗?”她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要打的话,请自己来拿这个壁橱里的球。”

    我很想逃离这里,但哥哥大摇大摆地走进房内,跨过老太太的床铺,打开壁橱,取出里头的球,我看了大为吃惊。哥哥他今天也同样不太正常。我本想打一场球,但那球慢吞吞地滚在泛黑的呢绒布上,感觉就像生物一样,让人觉得有点可怕,所以还没分出胜负,我便说“不玩了,不玩了”,就此走到屋外。我们走进一家荞麦面店,吃着微温的天妇罗荞麦面,我说道:

    “今晚是怎么了?感觉想法和行动完全对不上,是我的脑袋出状况了吗?”

    哥哥听了,嬉皮笑脸地应道:

    “因为你成了大学生,所以才觉得今天是个奇怪的日子。”

    “啊,糟糕!”我感觉自己被人说中了心事。

    今天会这么奇怪,或许不是因为片贝镇,而是我自己太过兴奋。尽管如此,连哥哥也和我一样,说他飘飘然,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赞同我说的话,这实在令人奇怪。难道哥哥也和我一样高兴得冲昏了头?真是个傻哥哥。区区一点小事兴奋成这样。

    日后我会让你更高兴的。今天一整天感觉都像是在做梦,但如果是梦,就不要醒来。海浪声传进耳中,迟迟无法入眠。不过,我感觉到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已清楚地呈现在了眼前。我要向上帝说声谢谢。

    四月七日。星期五。

    晴。从东方徐徐吹来柔风。我开始想回东京了。在九十九里滨已有点待腻了。我们吃完早餐,两人一同前往沙滩玩高尔夫,但已不像一开始那么有趣,就是提不起劲。高尔夫打到一半,有个住别墅隔壁的十八岁中学生,名叫生田繁夫,他走来对我说了一声“您好”,我也回以一句“您好”,接着他马上将一本笔记本伸向我面前道:“请帮我解一下这题代数问题。”我小时候常和他一起玩,不过这么久没见面了,才刚打完招呼,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实在太没礼貌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对我们怀有敌意。他的皮肤变得十分黝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已完全成了一名海滨青年。

    “我好像不会解呢。”那笔记本上的问题,我也没细看,便如此说道。

    “可是,你不是上大学了吗?”他如此逼问。一副挑衅的口吻,我听了很不是滋味。

    “这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哥哥语气平静地问。

    “听说昨天来了电报,不是吗?”繁夫很投入地说,“我是从川越奶奶那里听说的。”

    “哦,这样啊。”哥哥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说,“很不容易才考上的。进好像都没为了考试而好好念书,所以连你也解不出的难题,他应该也解不出吧。”繁夫听了,满脸喜色。

    “是吗?我只是想,如果是四年级就能考上大学的高才生,应该可以轻松解开这种问题才对,所以才跑来请教,真的很失礼。这个因式分解题非常难。我打算明年报考高等师范学院。我不是什么高才生,所以五年级才去报考。哈哈哈哈。”他发出空虚又肤浅的笑声后,就此离去。真是个蠢蛋!也许是环境将他扭曲成现在这个模样,但这世界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笨蛋,才变得如此无意义又灰暗吗?没必要这么认真地挑我毛病吧?就算考上了R大学,我也没半点骄傲之心,更是完全没想到要轻视别人。哥哥目送繁夫那意气昂扬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说道:

    “就是会有这种人的。”

    我们备感沮丧,同时觉得我们在这里优哉地玩乐,就像在做什么坏事似的。

    “这就是所谓的‘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27],是吧。”我如此说,哥哥闻言后笑着应道:“但日子将到,新郎要离开他们。”[28]

    这样的对话要是让繁夫他们听了,想必会觉得我们装模作样,令人生气吧。真是这样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其实我们一点都不骄傲,我明明一直都很低调。唉,真想回东京。乡下让人不自在。我们也没兴致继续玩高尔夫了,相互开着可悲的玩笑,就此返回住处。

    中午时我又犯了个错。这是很严重的过错,而且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真难受。

    吃完午饭后,我拉着哥哥来到庭园,帮他拍照,这时我听到石冢爷爷的两个孙子在树篱外窃窃私语。

    “我三岁时,他也帮我拍过照。”男孩一脸得意地说。

    “三岁时?”这是他妹妹的声音。

    “没错。那时候我戴着帽子。可是我不记得了。”

    哥哥听了也忍俊不禁。

    “进来玩吧。”哥哥大声唤道,“我给你们拍照。”

    树篱外悄静无声。石冢爷爷以前曾是这栋别墅的看守,现在仍住在这一带。他有两个孙子,年纪大的男孩约十岁,年纪小的女孩约七岁。两人马上红着脸快步走进庭园,就此停步,两人都羞红着脸,红得有如火烧,站在原地不敢往前。那忸怩的模样看起来颇有气质,令人印象不错。

    “到这边来吧。”哥哥向他们招手,接着我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

    “我拿点心给你们吃哦。”

    女孩突然抬起头,猛然一个转身,快步逃离。男孩似乎没像女孩那么敏感,先是踌躇了一会儿,但接着也跟在女孩身后跑走了。

    “你冷不防说要给他们点心吃,就算是孩子,也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他们也是有自尊的,不是因为想拿点心才来这里。”哥哥一脸遗憾地说,“你可真傻。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连繁夫也对你反感。”

    我完全无法辩驳。想必我心里还是觉得骄傲自满吧。我这个人真是一无是处,行事又草率。

    看来,我很不适合住乡下。老是出事犯错。心情真郁闷。我很想到石冢爷爷家向那对小兄妹道歉,但最后还是不敢去。觉得这么做太小题大做,我觉得很羞愧,始终没有勇气前去。

    我想明天就回东京。和哥哥商量后,哥哥说他正好也打算回去,便赞成了我的提议。

    傍晚时,我洗好澡,望向镜子,发现自己鼻头晒得发红,就像漫画人物一样。一会儿双眼皮,一会儿三眼皮,一会儿单眼皮,每次眨眼都会变化。也许是眼窝凹陷的缘故。运动过度反而瘦了,感觉得不偿失。我真想早点回东京。我果然是个城市人。

    四月八日。星期六。

    九十九里滨晴天,东京则有雨。我们抵达家门时,已是晚上七点半。姐姐回到家中。感觉不太对劲。“我是刚刚才回到家里。”姐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后来木岛不小心说漏了嘴,原来她前天晚上就回到家了。姐姐为什么要刻意扯谎呢?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累了,我们洗过澡后,便上床就寝了。

    四月九日。星期天。

    阴。我下午一点起床。在自己家果然睡得很香,或许是棉被的关系。哥哥好像比我早起,还和姐姐起了争执。姐姐和哥哥两人都态度冷淡。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早晚会真相大白。姐姐和我说没几句话,傍晚就回下谷去了。

    晚上哥哥带我前往神田买大学的帽子和鞋子,我直接戴着帽子返家。在回途的巴士上,我向他问道:

    “姐姐她怎么了?”

    哥哥暗啐一声:“她说了蠢话。真是蠢。”说完后他便不再言语。就像嘴里嚼着黄连似的,板着一张脸,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无从插嘴,就暂时先旁观一阵子吧。

    明天做洋装的裁缝应该会来替我量尺寸。哥哥说他会一并帮我买件雨衣。我渐渐成了一位名实相符的大学生。年华逝去如流水啊。今晚我深切体认到,能考上R大学,真的很庆幸。等过一段日子,我打算要正式攻读戏剧。哥哥说,他会先介绍演技一流的老师给我。也许是斋藤先生。斋藤市藏的作品,在日本已算是经典,我连批评的资格也没有。不过其作品内容有点普通,新意稍嫌不足。只是其格局恢宏,如果当老师的话,或许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哥哥说艺术之路艰辛难走。不过,用功就对了。只要事先好好用功,就不会感到不安。我想尝试的这条路,今天能顺利地走下去,全是哥哥的功劳。这辈子我们要互相扶持,好好努力,一起迈向成功。因为妈妈也常说“兄弟要和睦相处”。妈妈一定也会为我们高兴。

    哥哥从刚才起,就待在妈妈的房间里不知在谈些什么,待了好久。我益发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真让人心急。

    四月十日。星期一。

    晴。学校寄来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开学典礼定在这个月二十日。希望衣服能在那之前做好。今天洋装店的裁缝前来量尺寸。我定做的不是流行的款式,而是保守的样式。要是穿着流行款式的制服在路上走,会感觉这个人笨头笨脑的,这可万万不行。穿着样式质朴的制服在路上走,看起来才像高才生。哥哥也都穿着平淡无奇的普通学生制服,看起来就像是个与众不同的高才生。

    傍晚时,小良到家里来玩。她是小庆的妹妹,是商科大学的学生。现在还是一名女学生,不过举止傲慢。

    “听说你进了R大啊?劝你最好别去念。”一开口就是冒犯人的话。

    “因为你念的商科大学不错,对吧。”我如此说后,她回了一句“它一样很没意思”。于是我问她“那么,念什么才好呢”,她回我“当中学生最好,因为很可爱”。跟她根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请梅弥帮她缝补裙子,缝好后便回去了。又是和衣服有关,女学生的制服为何都是这个样子,既土气,又肮脏。她们就不能稍微打扮得干净清爽一点吗?穿成这个样子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为之惊艳吧。个个都像臭水沟里的老鼠。如果服装是这副模样,就连内心也会变得和水沟里的老鼠一样,四处钻营。话说回来,她们根本就没有半点尊敬男人的心,令人惊讶。

    今天哥哥下午便出门了,现在都已晚上十点了,他还没回家。我也逐渐明白整件事的大致轮廓了。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晴。我对大学的幻想破灭了。从开学典礼当天开始,便感到厌烦。和中学根本没什么两样。我所期待的宗教清圣气氛,完全感受不到。班上有约莫七十名学生,全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但在智商方面,就如同是流着口水的小鬼,只会聒噪喧闹,甚至令人怀疑他们是白痴。我原本就读的中学,除了我之外,只考进来了一个姓赤泽的同学,不过赤泽是五年级才来报考,所以和我并不熟。我们见面时仅点头致意。所以我在班上完全处于孤立状态。五十个白痴、十个书呆子、五个机会主义者、五个暴力人士————我在开学典礼时便对班上同学做了这样的分类。我想,这个分类应该很准确才对。我的观察绝对万无一失。这当中我看不出半个天才型的人物,失望极了。照这样看来,我就是这班上最顶尖的人物了。真让人提不起劲。本以为会有很多可以一同聊天、一同相互勉励的优秀对手,但这根本就像从中学一年级从头念起。当中还有学生带口琴到教室里来,真受不了。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二日,连续上了三天课后,我真的受够了。我想休学,早点加入某个剧团,展开严格的正规训练。我觉得上学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今天一整天,我待在家里看完《缀方[29]教室》,想了许多事,难以入眠。《缀方教室》的作者和我同年。我认为自己也不能再这样蹉跎下去了。尽管是个贫穷、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少女,也能做出这么多成绩。也许对艺术家而言,得天独厚的环境反而是一种不幸呢。我也想早点脱离现在的环境,当一名身无分文的剧团研究生,忘却一切,全心投入戏剧中。早上四点多时,我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入睡,七点时被闹钟惊醒,起床后感到头晕目眩。尽管如此,为履行痛苦的义务,我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前往学校。

    学园里一片安静,我为之纳闷,前往办公室查看,发现这里也空无一人。我这才猛然惊觉,今天因为靖国神社举办春季大祭,学校放假。这就是孤独不群的下场。早知道今天会放假,昨晚应该会心情更快乐才对。我可真蠢。

    不过,今天天气好。回去的路上顺道去了一趟高田马场的吉田书店,优哉地挑买旧书。我不时会感到晕眩。最后我只挑了几本Theatreux[30]杂志、科克兰的《演员艺术论》、塔伊洛夫的《被解放的戏剧》,请店员帮我包好。还是感到头晕。于是我直接回家,上床睡觉。似乎有点发烧。我躺着看今天买回来的那几本书的目录。书店里与戏剧相关的书不多,我为此大伤脑筋。如果是外文书的话,哥哥似乎有几本和戏剧相关的书,但我现在还读不懂。今后得彻底学通外语才行。没学好外语,似乎会有诸多不便。

    睡了一觉,醒来后已是下午三点。我请梅弥帮我做饭团,自己一个人吃了起来。但吃了一个便觉得恶心作呕,甚至全身发冷,于是我又钻进被窝里。杉野小姐很担心地替我量了体温。三十七度八。她问我要不要请香川医生来。我说没有必要。香川医生是妈妈的主治医师。这个人很会说好听的话讨人欢心,我不喜欢他。我向杉野小姐要了阿司匹林来吃。就这样昏昏沉沉,出了一身汗,感觉舒畅了许多。我想应该没事了。听说哥哥一早便为了先前那件事前往下谷,还没回来。事情似乎没那么轻松就能解决。哥哥不在身边,总觉得有点不安。我请杉野小姐再帮我量了一次体温,三十六度九。我打起精神,趴在床上写日记。我对大学的幻想破灭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写下这句感想。手臂疲软无力。现在是晚上八点。头脑变清醒了,无法入睡。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二。

    晴。强风。今天没去上学。哥哥也说我最好请假一天。我的烧已退,时而起身,时而躺下休息。

    那起所谓的事件,是姐姐说她想和铃冈离婚。似乎没什么最直接的原因,姐姐只是说她厌倦了。要说厌倦就是最主要的原因,倒也未尝不可,不过具体来说,这似乎不是主因。所以哥哥才会那么生气。他说姐姐太任性,骂了她一顿。还说要向铃冈道歉。铃冈完全没有要和姐姐离婚的意思。他似乎很中意姐姐。但姐姐却无来由地讨厌铃冈。虽然我也不喜欢铃冈,但我认为姐姐这次是有点任性,也难怪哥哥会生气。姐姐目前人在目黑的“一小口”女士家中。哥哥那天似乎很明确地表示,不希望姐姐回到我们位于麹町的家中。结果,姐姐马上打包行李,前往“一小口”女士家中,就此住下。但我觉得,这次的事件是那位“一小口”姑姑在背后暗中操弄。铃冈似乎也很困惑。哥哥面带苦笑地说,现在铃冈打扫房间,俊雄负责煮饭,那模样实在凄惨,让人同情,但因为那画面实在很怪异,令人忍不住想笑。这也难怪。柔道四段的高手将衣服下摆塞进腰带里,手持掸子清理拉门,俊雄则是落寞地皱起他那罕见的丑脸,忙着烤鱼,虽然对他们有点抱歉,不过光想象那画面就逗人发噱。真让人同情。姐姐非回去不可。虽然她说没什么原因,但或许当中存在着某个具体的重大原因。既然这样,就该大家一起坐下来寻找原因,该改的就改,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没人来找我商量这件事,我心里很焦急。就连事情的真相也完全没跟我提。对于这件事,我想暂时当个旁观者,暗中探查真相。我心想,这“一小口”女士着实可疑。如果将她训斥一番,或许她就会供出事情的真相。我找了一天到“一小口”女士家,若无其事地展开调查。她自己一个人住,所以肯定是她教唆姐姐,想让姐姐也和她一样变成孤家寡人。铃冈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人,而且姐姐也是个内心坚定的人,肯定背后有个邪恶的第三者。总之,事情的真相得暗中探查清楚才行。妈妈铁定是站在姐姐这边的。她好像还是希望永远将姐姐留在身边。这起事件似乎还没让其他亲戚们知道,不过就目前来看,站在姐姐那边的,有妈妈和“一小口”女士。而站在铃冈那边的,就只有哥哥一人。哥哥形同孤军奋战。他最近心情很糟,有两三次在外喝得醉醺醺,三更半夜才回来。他比姐姐小一岁,所以姐姐不会完全听从他说的话。不过,哥哥现在是家中的户主,他有权利对姐姐发号施令。而这正是棘手的地方。在这次的事件上,哥哥似乎态度强硬,而姐姐也不肯让步。只要有“一小口”女士在一旁出主意,就不会有好结果。总之,我也得暗中稍稍探查一番才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今天被哥哥训了一顿。晩餐后,我若无其事地以轻松的口吻说道:“姐姐就是在去年的这时候出嫁的。已经过了一年呢。”打算从哥哥口中套出和这起事件有关的消息,但被他看穿了:“不管是一年还是一个月,一旦嫁出去的人,就没回来的道理。进,你好像对此挺感兴趣的。你这样不是一位志向远大的艺术家该有的风范哦。”

    我无言以对。不过,我并不是基于卑劣的好奇心,而来打探这个问题。我只是期望一家人能和睦。而且我不忍心见哥哥如此痛苦,想从旁协助。但要是我说出这番话来,他可能会朝我怒喝一声“少在那里说大话”,所以我就此噤声不语。哥哥最近变得很可怕。

    晚上我躺在床上随手翻阅Theatreux。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晴。傍晚下起小雨。到了学校后听说昨天同样也因为靖国神社大祭而放假,我心里暗骂“搞什么”。换句话说,昨天和前天连放了两天假。早知道的话,我就能更放心地在家睡懒觉了。看来,在这种时候,孤立派真的很吃亏。不过我暂时还是继续如此吧。哥哥在大学里似乎也是个孤立派,几乎都没有朋友。就只有岛村和小早川偶尔会到家里来玩。抱持高远理想的人,似乎非得经历一段被孤立的时光不可。虽然会寂寞,会有诸多不便,但绝不能向世间的低俗低头。

    今天的汉文课有点意思。由于和中学的教科书没多大不同,所以我本以为又会上演同样的情况,对此感到厌烦,结果没想到上课内容大不相同。光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的解释,就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当真佩服。中学时,对于这句话的含义,老师就只是解释说,有好朋友从远方来访,非常高兴。当时教汉文的“蛤蟆仙”就是这样教的。接着,“蛤蟆仙”咧嘴笑道:“当觉得百无聊赖时,朋友出现在庭院里,拎着一升装的好酒以及一只肥鸭当伴手礼,喊一声‘嗨!’这不是很开心吗?或许这就是人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刻。”自己说得乐在其中。不过,这根本就大错特错。根据今天矢部一太老师在课堂上所述,这句话指的绝不是像好酒一升、肥鸭一只这种现实生活中的低俗欢愉,这完全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语句。也就是说,尽管我的思想无法马上受世人接纳,但意外听到远方人士支持的声音,不也是很高兴吗?这是当自己得到一股直透心坎的暖意时,对心中喜悦的一种歌颂。这句话唱出了理想主义者最高的愿望。而说这句话的人,绝不会百无聊赖地躺在榻榻米上,而是朝着自己的理想勇敢迈进。而“不亦乐乎”的“亦”,有许多深奥的含义,矢部老师花了很长的时间说明,但我忘了内容。总之,中学时“蛤蟆仙”所说的好酒一升、肥鸭一只,很遗憾,似乎只是凡夫俗子的解释。不过坦白地说,我觉得好酒一升、肥鸭一只,感觉也不坏。这样也很快乐。“蛤蟆仙”的解释也很难就此舍弃。我的思想也能得到远方人士的理解,然后他们拎着好酒一升、肥鸭一只,在美好的向晚时分前来探望,这是我的理想。不过,这样或许太贪得无厌了。总之,我听矢部一太老师那霸气的讲解,同时怀念起中学时的那位“蛤蟆仙”,这也是事实。他今年肯定也在中学的课堂上大谈他那好酒一升、肥鸭一只的见解。“蛤蟆仙”的授课就像是在讲童话故事。

    午休时间,我独自一人留在教室里看小山内熏的《戏剧入门》,一名满脸胡碴的本科生缓缓走进教室内,大声喊道:“芹川在吗?”接着噘着嘴道,“搞什么,里头都没人嘛”,并向我问道:“喂,小弟弟,你知道芹川在哪儿吗?”十足的冒失鬼模样。

    “我就是芹川。”我皱起眉头应道。

    “原来就是你啊。真是失敬、失敬。”他搔了搔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我是足球社的人,可以来一下吗?”

    他带我前往操场。在樱花树下,有五六名本科生或站或蹲,但全都一本正经地在等候我。

    “他就是芹川进。”那名冒失鬼笑着说道,把我推到众人面前。

    “是吗?”一名额头宽广,看起来像年过四旬,感觉无比沉稳的学生,态度从容地点了点头,脸上不带半点笑意地向我问道,“你已经不踢足球了吗?”我感受到一股压迫感。第一次见面说话完全不笑的人,我最不会应付。

    “没错,我已经不踢了。”我摆出讨好的笑容。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对方还是不带半点笑意,紧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这样太可惜了吧。”另一名本科生也在一旁插话,“亏你中学时代那么有名。”

    “我……”我想把话说清楚,“我倒是想加入杂志社。”

    “文学是吧!”有人低声说道,但那明显是嘲笑的口吻。

    “真的不行吗?”那名宽额头的学生叹了口气,“我们很希望你能加入呢。”

    我也很难受。我原本也很想加入足球社,但大学足球社的练习比中学强度更大,这样我恐怕无法用功学习戏剧,所以我狠下心应道:

    “不行。”

    “你可回答得真明确。”有人再度语带嘲笑地说道。

    “不,”宽额头的学生就像在训斥那名嘲笑者似的,转头说道,“就算硬拉他加入也没意义。再怎么说,还是要全力投入自己喜欢的事,这样才好。芹川现在好像身体不太行了。”

    “我身体没问题。”我越说越起劲,为自己辩解起来,“只是现在有点感冒。”

    “这样啊,”那名个性沉稳的学生这才微露笑容,“你这家伙挺有趣的。有空就到足球社来玩玩吧。”

    “谢谢。”

    终于摆脱了他们,不过,那名宽额头的学生,人品令我佩服。也许他就是队长。我记得去年R大足球社队长好像姓太田,而这名宽额头的学生或许就是那个有名的太田队长。就算他不是太田,但一个足以在大学的运动社团里担任队长的男人,其人格方面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一直到昨天为止,我仍对大学充满绝望,但今天的汉文课,以及那名队长的态度,都让我对大学的看法有点改观。

    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而因为我表现活跃,现在疲惫不堪,无法详细描述。真是痛快。明天再好好说吧。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四。

    雨。下了一整天雨。一早便雷声大作。由于昨天的活跃表现,今天早上仍未完全消除疲劳,起床时格外痛苦。我第一次穿上新买的雨衣上学。我后来得知,昨天那名宽额头的学生,果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太田队长。下课休息时间,我听到班上那群人在聊这件事,这才得知。队长太田似乎是R大的骄傲。他从本科生一年级起,就担任队长。原来如此,令人佩服。他似乎有个绰号叫摩西。这点也很令人敬佩。

    还有,在今天的圣经课上发生了一件令人佩服的事,我想先将它记下,不过日后应该还是会有机会提到吧。得趁还没忘了昨天的事,赶紧写下。毕竟这可是件大事。

    昨天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突然想绕去“一小口”女士位于目黑的家看看,当时我觉得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才行,虽然从下午开始天气转坏,一副风雨欲来之势,但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因此前往目黑。“一小口”女士在家,姐姐也在。姐姐微微露出尴尬的神情。

    “哎呀,小子变瘦了呢。姑姑,你觉得呢?”

    “啊,别再叫我小子了。别以为我永远都是个小子。”我在姐姐面前盘腿而坐,如此说道。

    “哎呀。”姐姐瞪大眼睛。

    “会变瘦也是应该的。我才刚大病初愈。今天好不容易才能下床行走呢。”我刻意说得比较夸张,“喂,姑姑,上个茶来喝吧。我喉咙好干哪。”

    “瞧你那说话口气!”姑姑皱起眉头,“活脱儿一个不良少年。”

    “是有可能变不良少年。就连我哥最近也都每天晚上出外喝酒,三更半夜才回来。我们兄弟俩都变成不良少年给你看。快上茶。”

    “小进。”姐姐转为正经之色问道,“你哥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你说你生了大病,是真的吗?”

    “嗯,是病了。因为太过操心而发烧。”

    “你说你哥每天晩上都出外喝酒,很晚才回来,是真的吗?”

    “真的。哥哥他完全变了个人。”

    姐姐别过脸去,哭了起来。我也很想哭,但我强忍下来。

    “姑姑,快给我茶。”

    “是,是。”“一小口”女士以瞧不起人的口吻应道,一边泡茶,一边念叨,“本以为你上了大学,终于可以让人稍微放心了,没想到马上学了这种不正经的样子回来。”

    “不正经?我什么时候不正经啦?姑姑你自己才不正经吧?自己明明是个‘一小口’女士,还说人呢。”

    “你说什么?”姑姑真的发火了,“你连对我说话都这么不客气。你瞧!你姐姐都哭了。其实我全都明白。是你哥哥唆使你来的,明明就是个小鬼,还以为自己可以到这里放肆,真是丢人,你的底早让人知道了。话说回来,你说的‘一小口’女士是什么意思?说话要懂得收敛。”

    “‘一小口’女士是姑姑你的绰号。我们家都是这样称呼你的。你不知道吗?那么,我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你泡的茶吧。”我咕嘟咕嘟地喝着茶,斜眼偷瞄姐姐。她低着头,真是可怜。一切都是姑姑的错。我对姑姑的憎恨又加剧了。

    “你们麹町全都是好孩子,真是幸福啊。小进,你是个乖孩子,你就回去吧。回家跟你哥哥说,如果有话想说,不要派小孩子来,要像个男子汉,自己过来说。搞什么嘛,只会躲在背后说人坏话,最近都没看到他到目黑这里露面。我有话想好好跟你哥说说。你说他每天晩上都出外喝酒,三更半夜才回家?真不知检点。”

    “请你别说我哥的坏话。”我也真的动怒了,“姑姑你自己说话才该收敛呢。我才不是受哥哥唆使才来的。你开口闭口都是小孩子,把我瞧扁了,这让我可伤脑筋呢。我好歹也懂得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今来是和姑姑你吵架的,不关我哥的事。我哥对于这次的事,没跟任何人透露过半句,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操心。我哥才不是那种卑鄙的人呢。”

    “好啦,要不要吃点心?”姑姑当真老奸巨猾。“我有好吃的长崎蛋糕哦。姑姑其实全都知道,所以你也就别再恶言相向了,吃些点心,然后回去吧。你当了大学生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呢。你在家中也会用粗鲁的口吻对你妈说话吧?”

    “长崎蛋糕?那我来一点。”我张口大嚼,“真好吃。姑姑,你可不能生气啊。再给我来杯茶吧。姑姑,虽然我对这次的事一无所知,但我隐约能明白我姐姐的感受。”我刻意摆出态度软化的模样。

    “胡说什么呢。”姑姑嘲笑道,不过她的心情已略微转好,“你才不会明白呢。”

    “这可难说哦。不过,这当中肯定有明显的原因。”

    “关于这点,”姑姑趋身向前,“就算跟你这样的小孩子说也没用,不过,原因当然有,没有才见鬼呢!”姑姑的用语当真低俗,让人受不了,“没有才见鬼呢”,这种说法未免也太粗鄙了。“我跟你说,他们结婚都一年了,丈夫有多少财产,收入有多少,一概不让太太知道,这是哪门子丈夫啊,你不觉得很可疑吗?”我就只是默默聆听。姑姑似乎以为我听了之后也觉得认同,说得更带劲了:“铃冈现在似乎有那么点身份地位,不过追究他的出身,不就是你们父亲底下的跟班吗?这我早知道了。当时你们还小,或许不知道,但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可是受过你们家不少关照啊。”

    “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实在有点啰唆。

    “不,大有关系。说起来,我们才算是正统,而他现在是怎样?最近他很久没上麹町向你们问候,更别说我了,我看他根本早忘了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因为我是个单身的老姑婆,又没什么身份地位,会被人瞧不起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正统……”她说得无比激动,几乎都拍打起榻榻米来了。

    “姑姑,你离题了。”我笑道。

    “好啦。”姐姐也跟着笑了,“先不谈这个,小进,你和你哥都很讨厌下谷的铃冈家,对吧?对于俊雄,你们其实打从心底瞧不起他……”

    “才没这回事呢。”我显得有点慌乱。

    “因为你今年过年时没来,而且不光你们,亲戚们也都没人到下谷来串门。所以我也这么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今年过年时,我原本一直很期待小进你到我家来玩呢。铃冈也很疼爱你,老是‘小子、小子’的挂嘴边,很常提到你呢。”

    “我当时是因为肚子痛。”我变得结结巴巴。我这才发现,那件事想必对姐姐造成不小的伤害。

    “不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姑姑这次转为站在我这边。现场情况真是一团混乱。“话说回来,他也不会主动来拜访。他连你们麹町那儿都没去了,我这儿更是连一封贺年卡也没寄过来。反正像我这种人……”她似乎又要抱怨了。

    “真不应该。”姐姐态度冷静地说道,“不知道是否该说这是铃冈的书生脾气,不光是对麹町和目黑,就连对他自己的亲戚们,他也一概不和他们往来。只要我一提到,他便会回我一句‘亲戚的事以后再说’,然后就没下文了。”

    “这样很好啊。”我开始有点欣赏铃冈了,“真是的,如果连对自己的至亲也非得那么见外,大费周章地问候才行,那么男人根本就不用工作了。”

    “你真的这么想?”姐姐露出开心的神情。

    “没错。你大可不必担心。最近每天晩上都陪哥哥喝酒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是铃冈先生啊。他们似乎很有共鸣。铃冈先生常打电话来。”

    “真的?”姐姐双目圆睁,紧盯着我。眼中闪耀着欢喜的光辉。

    “这还用说吗?”我得意地说道。“听说铃冈先生每天早上都把衣服下摆塞进腰带内,自己打扫房间,而俊雄则是绑着红色的束衣袖带,准备三餐。我从哥哥那里听闻这件事后,现在对下谷姐姐家完全改变了看法,不过唯独对‘小子’这个称呼。请不要再这样叫了。”

    “我会改的。”姐姐喜上眉梢,“因为铃冈都这样叫,所以连我也跟着叫成了习惯。”这听在我耳里,就像在晒恩爱。不过,这时候如果出言调侃,可就太差劲了。

    “我也不好,哥哥他也有疏忽之处。姑姑,对不起。刚才我说了那么多没礼貌的话。”我一并讨姑姑的欢心。

    “我也是想,如果这件事能圆满落幕,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姑姑也很懂得看准时机,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过话说回来,小进也变聪明了,令人惊讶呢。不过,取什么‘一小口’之类的绰号,以此来嘲笑老人家,唯独这点很不可取。”

    “我会改的。”

    我心情愉快。在姑姑家吃完晚餐后,就此打道回府。

    那天晚上,我一直期盼哥哥回家。妈妈听说我到姑姑家吃晚餐,便急着想知道姐姐的近况,一直问个不停,我不想现在就告诉她,因此东拉西扯,跟她打马虎眼,说道:“你待会儿再问我哥吧,我也不清楚。”就此逃离了妈妈的房间。

    等到十一点,哥哥这才醉醺醺地归来。我跟着他走进房间。

    “哥,要我帮你端水来吗?”

    “不用。”

    “哥,我帮你解开领带吧。”

    “不用。”

    “哥,我帮你把长裤折好,放在棉被底下压平吧。”“你很啰唆耶。快去睡觉。你感冒好了吗?”

    “感冒的事我早忘了。我今天去了目黑一趟呢。”

    “你翘课了,对吧。”

    “是放学后顺便去了一趟。姐姐托我向你问候一声。”

    “你跟她说,我不想听。进,我劝你也早点对她死心吧。她现在是外人了。”

    “姐姐可是一直都很挂念着我们,还流泪了呢。”

    “胡说些什么啊。快去睡。如果你老是关心这些没意义的事,肯定当不了日本第一的演员。我看你最近完全没念书,对吧?哥哥可是全都了如指掌哦。”

    “哥,你自己不是也没念书吗?你每天都只顾喝酒。”

    “少在我面前说大话。我是因为对铃冈感到抱歉……”

    “所以喽,只要让铃冈开心不就好了吗?姐姐说她其实一点都不讨厌铃冈。”

    “她是对你才那样说的。进,连你也被她收买了,是吧。”

    “区区的长崎蛋糕,哪能收买我啊。是‘一小口’……不,是姑姑不对。是姑姑在背后唆使。说什么铃冈没让她知道有多少财产,老说这些低俗的事。不过,情况并不严重。其实是我们自己不对。”

    “为什么?我们哪里不对?我要先睡了。”哥哥换上睡衣,钻进被窝。我关掉房内的灯,改为打开台灯。

    “哥,姐姐哭了呢。我说你每天晚上都出外喝酒,喝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姐姐听了便暗自流泪。”

    “当然会哭啊。因为她自己说了那么任性的话,害大家受苦。进,帮我拿根烟来。”哥哥趴在床上。我用打火机帮他点了根烟。

    “接着姐姐还说,你们兄弟俩都很讨厌铃冈家,对吧?”

    “咦?她这话可就怪了。”

    “因为真的就是这样啊。虽然现在不会了,但之前你不也是完全不想去铃冈家玩吗?”

    “你不也都不去吗?”

    “没错,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毕竟他是柔道四段,很可怕呢。”

    “还有俊雄,你很瞧不起他。”

    “也不是瞧不起他,就是不想和他碰面。看了总觉得心情沉重。不过,今后我会和他好好做朋友。仔细想想,他其实长得也挺好看的。”

    “傻瓜,”哥哥笑了,“铃冈和俊雄其实人都很好。吃过苦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我从前就不觉得他们是什么坏人,如果觉得他们是坏人,就不会让姐姐嫁过去了,但我没想到他人那么好。这次我真的有这样的深切感受。姐姐还不了解铃冈的好。说什么因为我们都没去她家做客,所以要和铃冈离婚?真是不知分寸。这就叫任性。又不是十九、二十岁的年轻小姐,多狼狈啊。”哥哥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或许这就是所谓一家之长的派头。

    “姐姐其实也很明白铃冈的好。”我极力替姐姐辩解,“是因为铃冈和我们好像很合不来,所以姐姐才会胡思乱想。姐姐很重视我们两人。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说什么嫁出去就是外人,我认为不该是这样的。”

    “不然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哥哥变得认真起来。

    “其实不用特别做什么。姐姐已经很高兴了。我跟姐姐说,你和铃冈最近每天晚上都一起喝酒,产生了共鸣,姐姐听了之后问了一句:‘真的?’还露出了很开心的神情。”

    “这样啊。”哥哥长叹一声,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好,我明白了。我也有不对。”哥哥霍然起身:“都十二点了,没关系,进,你打电话给铃冈,说哥哥这就去找他,还有,也打一电话给朝日出租车行,请他们马上派一台车来。在这之前,我跟妈妈谈点事就来。”

    送哥哥到下谷后,我这才以平静的心情着手写日记,但毕竟是累了,写到一半便沉沉睡着了。哥哥就此在铃冈家过夜。

    今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后,哥哥满面春风,什么也没说,直接就带我到母亲房内。

    铃冈和姐姐就坐在母亲的枕边。我坐在他们身旁,笑着向他们两人行了礼。

    “小进!”姐姐叫唤了一声后,流下泪来。她出嫁那天早上,也是这样叫唤我的名字,然后流下眼泪。

    哥哥站在走廊上,露出帅气的笑容。我眼中噙着泪水。妈妈则是躺在床上说:

    “兄弟姐妹要和睦相处……”

    上帝,请守护我们一家人。我会用功念书的。

    听说明天就是姐姐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我想和哥哥商量,看要送什么礼才好。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晴。仔细想想,身为一名男子汉,不过是为了家里的小纷争而全力奔走罢了,却感觉像是在做什么大事业似的,还为此得意扬扬,真是丢人。家庭的和谐固然很重要,但是对一个朝理想迈进的男人来说,对外也要更强悍才行。今天我在学校深切感受到了这点。我在家中备受母亲、哥哥、姐姐的疼爱,他们还夸我聪明,我就此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一来到外头,马上吃足苦头。真是悲惨。每当欢天喜地后,就一定会遭受跌落谷底的失意袭扰,这似乎是我的宿命。世人为何都如此心胸狭隘,对彼此抱持如此不必要的敌意呢,真是受够了。

    今天早上,我才刚在大学正门前走下公交车,便遇到先前的足球社本科生,是那天到教室找我的那名满脸胡碴的学生。我对他有好感,所以马上以笑脸相迎,活泼地向他问候一声“早安啊”。

    结果他实在很过分,竟然以憎恨的眼神瞄了我一眼,之后快步走进正门。和先前那天真无邪气的冒失鬼形象判若两人。那眼神透露出难以形容的肤浅。就算我没加入足球社,态度也没必要这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吧。我们不同样都是R大的学生吗?真想朝他背后大骂一声“混账东西”。他应该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了。都老大不小了,还这样怨恨我。我很瞧不起这个学生,同时感觉自己发现了丑恶的人性,备感落寞。昨天感受到的幸福感瞬间被打入万丈深渊。气量狭小的市井小民脾气。他们那丑陋、狭隘的脾气,粗鲁地伤害了我无拘无束的生活,多么令人扫兴啊。而且他们非但没反省自己散播的毒害,还浑然未觉,所以更加令我吃惊。有人说,世上最可怕的,非笨蛋莫属,指的就是像这样的。所以我才讨厌学校。学校不是个求学问的场所,而是面对无聊的交际应酬,得费心应付的地方。今天班上的同学们一派轻松地走进教室,口袋里塞的全是《少女倶乐部》《少女之友》《明星》等杂志。现今再也没有比学生更愚昧无知的人了。我心里实在排斥极了。在开始上课前,有人互丢小孩子的玩具————纸飞机,有人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大惊小怪,直呼“好厉害”,有人做出粗俗的动作,但只要老师一来,他们便马上转为偷偷摸摸,不管多么无聊的课,也都一本正经地听课。而放学后,个个就像活过来似的,得意扬扬地叫嚷着“好了,今天要去逛银座哦”。今天早上教室里又是一阵沸反盈天。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班上一名叫K的帅哥,昨晚和一名像是其恋人的女子到银座散步。结果今天他一到教室,马上就被大声宣扬。实在是肤浅到了极点。感觉这里就像一处欲望骚动的垃圾场。这个K也着实不简单,尽管在众人的起哄下脸颊泛红,但仍是嬉皮笑脸,似乎也很乐在其中,而在一旁起哄、大呼小叫的学生,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真莫名其妙。龌龊!低俗!我远远地望着这场愚蠢的哄闹,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感觉实在无法原谅这些家伙。我再也不想和这些家伙说话了,就算会受到排挤也无所谓。根本没必要加入这群人当中,逼自己和他们一样无聊。啊,各位浪漫的学生,青春似乎很快乐对吧。一群蠢蛋。你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你们的理想是什么?是打算尽可能在不影响周遭的情况下,尽情地玩乐,保持心情愉悦,顺利地大学毕业,定做新西装,在公司里上班,娶个可爱的新娘,期待薪水调升,一辈子平安度日?但很遗憾,你们或许无法如愿。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做好心理准备了吗?真可怜,什么都不知道。无知啊。

    一早就这样情绪低落,结果下午准备去上军训课时,这才发现我忘了带绑腿,我急忙到隔壁班向三个同学求助,请他们将绑腿借我一个小时,但他们全都只是冲着我笑,不置可否。我大为吃惊。他们似乎不是因为不想借,或是出于麻烦等这类的想法。似乎就只是觉得没有借的道理,一种像白痴似的利己主义。看来,他们打从出娘胎到现在,都不曾对有困难的人伸出援手。再怎么向这种人请求,也不会有结果。真过分。我再也不想请学生帮忙了。我直接翘了军训这门课,返回了家中。

    无论是那个足球社的本科生、今天早上教室那场肤浅的骚动,还是隔壁班的那三个学生,实在是很离谱。今天我落了个遍体鳞伤。不过算了,我有我的道路,只要照自己的道路一往无前地探究下去就行了。

    今晚,我向哥哥提出请求。

    “学校的情况我已大致明白,所以我想,也差不多该正式开始戏剧的学习了。哥,请快点带我到好老师那儿吧。”

    “看你今晚若有所思,一脸认真的神情,原来是为这事啊。好,明天我去津田先生那里找他谈谈。总之,先去津田先生那儿,问问看哪位老师比较好。明天我们一起去吧。”哥哥从昨天开始就显得心情不错。

    明天是天长节[31]。感觉我的前途受到了某种祝福。津田先生是哥哥就读高等学校时的德语老师,现在他已辞去教职,以写小说为生。哥哥常会拿自己的作品请他过目。

    晚上我整理房间,一直忙到很晚。连书桌抽屉里都整理得很干净。将看完的书和接下来要看的书进行分类,重新摆上书架;画框里的画,也以达·芬奇的自画像取代哀悼基督像,因为我想要摆出表现自己意志坚定的物品。我舍弃了鹅毛笔,因为我想摒除少女的嗜好。吉他被我收进壁橱里。心情变得清爽了许多。感觉今年的春天化为我这辈子最鲜明的记忆,留存在我脑海中。

    四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晴空万里。今天是天长节。哥哥和我都起了个大早。天气晴朗,宁静祥和。听哥哥说,自古以来,天长节必定都是这样的好天气。我希望自己能很单纯地相信他的这番话。

    十一点时,我们一起走出家门,途中绕道去了一趟银座,购买庆祝姐姐结婚一周年的贺礼。哥哥买了一套玻璃杯,打算日后去下谷时,要和铃冈一起用这些玻璃杯喝葡萄酒,可说是早有计划;我则是买了一副上好的扑克牌,下次去下谷玩时,打算和姐姐、俊雄三人一起玩扑克牌,也算是自有如意算盘。这都是为了我们日后到铃冈家去时可以玩得尽兴,而按计划买下的礼物,所以显得十分精打细算。玻璃杯和扑克牌,我们都请店家直接送往下谷。

    我们在奧林匹克餐厅吃午餐,接下来要到津田先生位于本乡的家中拜访。我刚升中学那年春天,哥哥曾带我到津田先生家做客。当时津田先生家中的玄关、走廊、客厅,全塞满了书,我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您全都看过了吗?”我毫不顾忌地问,津田先生面露微笑。

    “很难全部看完。不过,像这样事先摆好,总有一天会看的。”还记得当时他很爽朗地如此回答。

    津田先生在家。玄关、走廊、客厅,还是一样全塞满了书,一点都没变。津田先生也和四年前一样,明明已年近五旬,却丝毫不显老态,仍是以清亮的声音谈笑。

    “你长大了呢,也变得更有男子气概了。现在念R大是吗?高石最近可好?”他口中的高石,是R大的英语讲师。

    “他很好,现在他正在教我们塞缪尔·巴特勒的《埃里汪奇游记》[32],感觉他是个做事犹豫不决的人。”我说出心中的想法后,津田先生瞪大眼睛说道:

    “你嘴巴可真毒。现在就这个样子,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想而知啊。你每天都和你哥哥两人联合起来说我们坏话吧。”

    “算是吧,”哥哥笑着说道,“我弟弟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在R大念到毕业。”

    “他是受到你的不良影响。你犯不着连你弟弟也拉进来吧。”津田先生也笑着应道。

    “没错,此事我该负全责。不过他说他想当演员……”

    “演员?他可真有决心哪。该不会是要当剧团演员吧。”

    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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