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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齐白石回忆录最新章节!

    胡适、黎锦煕、邓广铭编

    序一

    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秋天,齐白石先生对我表示,要我试写他的传记。有一次他亲自到我家来,把一包传记材料交给我看。我很感谢他老人家这一番付托的意思,当时就答应了写传记的事。

    那时我新从国外回来,一时腾不出时间来做这件工作。到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暑假中,我才有机会研究白石先生交来的这些材料:

    (一)《白石自状略》(白石八十岁时自撰,有几个小不同的本子):

    甲、初稿本;

    乙、初稿钞本;

    丙、初稿修改后印本(《古今半月刊》第35期);

    丁、写定最后本。

    (二)《借山吟馆诗草》(自写影印本)。

    (三)《白石诗草自叙》。

    甲、初稿本;

    乙、改定本。

    (四)《三百石印斋纪事》(杂记稿本)一册。

    (五)《入蜀日记》残叶。

    (六)《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白石自撰)。

    (七)《白石诗草》残稿本,这里面有临时杂记的事,共一册。

    (八)《借出图题》(壬申抄本)一册。

    (九)《齐白石传》(未署名,似系王森然作,抄本)一册。

    (十)白石老人杂件(剪报、收函等等)一小包。

    我读了这些材料,很喜欢白石老人自己的文章。我觉得他记叙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妻子的文字(那时我还没有看见他的《祭次男子仁文》)都是很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朴实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动人。他叙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样的感人力量。他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学做文章的训练,他没有做过八股文,也没有做过古文骈文,所以他的散文记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旧式古文骈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

    试举几个例子。白石写他的《母亲周太君身世》,中有这一段:

    田家供灶,常烧稻草,草中有未尽之谷粒,太君爱惜,以捣衣槌槌之,一日可得谷约一合。聚少成多,能换棉花。家园有麻。太君春纺夏绩,不歇机声。织成之布,先奉翁姑,余则夫妇自著……

    又有这一段:

    太君年三十后翁弃世……从此家境奇穷。〔太君〕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

    前一段记槌谷粒,古文家也许写得到。后段“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古文家绝不敢这样写。白石的传记文字里,这样大胆的真实描写最多。如他说:

    吾居星塘老屋,灶内生蛙,始事于画。

    “灶内生蛙”四个字岂是古文骈文家想得到的!又如他记民国七年在紫荆山下避兵乱的痛苦:

    时值炎热,赤肤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惊怖四顾,目睛莹然而能动也。

    又如他记民国八年他避兵乱北游时的心绪:

    临行时之愁苦,家人外,为予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过黄河时乃幻想曰:“安得手有赢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

    这都是他独有的风趣,很有诗意,也很有画境。

    我读完了白石先生交给我的这些材料,我就把一切有年月可考的记录分年编排,有时候也加上一点考订。当初我本想完全用白石先生自己的话作材料,所以我曾想题名作“齐白石自述编年”。编年的骨干当然是他八十岁时写的《白石自状略》。但我不久就发现了《自状略》引用时必须稍加考订。第一,因为《自状略》的本子不同,有初稿和修改稿的差别。第二,因为老年人记忆旧事,总不免有小错误,故我们应该在可能范围之内多寻参考印证的资料。第三,我最感觉奇怪的是《自状略》的年岁同白石其他记载里的年岁,往往有两岁的差异!《自状略》是他八十岁写的,其时当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从民国二十九年上推,他的生年应该是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但我研究白石早年的记载,如《母亲周太君身世》等篇,白石是生在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我当时不敢亲自去问他老人家,只好托人去婉转探问他结婚时是和陈夫人同岁,还是比陈夫人小两岁。(白石《祭陈夫人文》说:“同治十三年正月廿一日乃吾妻子归期也,是时吾妻年方十二。是年五月五日吾祖父寿终。”《自状略》说他自己十二岁时祖父死。故我要他替我解答这个编年上的矛盾。如果他和陈夫人同岁,他们都是同治二年生的了。)但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含糊的答复,我就明白这里面大概有个小秘密,我只好把我的怀疑与考据都记在初稿的小注里,留待我的朋友黎劭西(锦熙)先生回来解答。

    《齐白石自述编年》是我在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写成的。我把一本清钞本送给白石老人自己审查批评。我的原稿留在我家里,预备黎劭西回到北平时我要送给他看,请他添补改削。劭西回湖南去了,直到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四月才回北平。他和白石老人都是湘潭县人,两家又有六七十年的亲切交谊。所以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这部《白石年谱》必须得着劭西的批评订补。他回到北平不到两个月,我就把我的原稿送给他,很诚恳的请求他同我合作,完成这件工作。

    黎劭西先生费了半年的工夫,添补了很多的宝贵材料,差不多给我的原稿增加了一倍的篇幅。他的最大贡献,至少有四个方面。第一,他时常去访问白石老人和他的儿子子如先生,他的女儿阿梅女士,从他们的口头手头得着不少资料,可以订正我的错误,解答我的疑问,补充我的不足。最重要的是查得白石老人因为相信长沙舒贻上替他算的命,怕七十五岁有大灾难,自己用“瞒天过海法”把七十五岁改为七十七岁!这一点弄明白了,年谱的纪年才可以全部改正。白石老人变的戏法能够“瞒天”,终究瞒不过历史考证方法!第二,劭西最熟悉湘潭一带的文物掌故,又熟悉白石老人做木匠时代的生活,故他不但替我注释了胡沁园、陈少蕃、萧芗陔、文少可诸人的名号事迹,并且用了许多有趣味的资料,把那个“芝木匠”时代的生活写得很充实,很生动,使我们明了当年湘潭一带的艺术文化背景,使我们知道天才的齐白石受到了那个历史背景的许多帮助。第三,劭西对于绘画与刻印,都比我懂得多多,所以他能引用一些我不知道的文件来记叙白石在这两方面的经验与成就。特别是在学习刻印的经过,劭西的增补最可以补充我原稿的贫乏。第四,劭西有终身不间断的日记,他用了他的日记来帮助考定许多白石事迹的年月。他在自序里曾说他将来也许还可以从民国十三年以后的日记里寻出一点新材料来给《白石年谱》做“补遗”。我盼望他不要忘了这件补遗的工作。

    劭西把他订补的《白石年谱》送给我看,那时已是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十一月了。我又请我的朋友邓恭三(广铭)先生把全稿拿去细看一遍。邓先生是史学家,曾做过陈龙川、辛稼轩的传记。他和他的夫人,他的大女儿,都曾校读过我的《白石自述编年》初稿。恭三看了劭西订补本之后,来问我为什么不曾引用八卷本《白石诗草》的材料。我竟不知道白石自写影印的《借山吟馆诗草》一卷之外,还有一部八卷本《白石诗草》!劭西见我引用了《白石诗草自叙》,他猜想我必定已见了《诗草》全部,所以他也没有复检这八卷《诗草》。我请恭三放手做订补的工作。他不但充分引用了《白石诗草》里的传记资料,他还查检了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湘绮楼全集》,和瞿鸿机、易顺鼎、陈师曾、樊增祥诸人的遗集。他还没有做完这部分工作,我已离开北平了。在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开始的几天,恭三夫妇和他们的大女儿分工合作,抄成这一部《白石年谱》的定本,辽远的寄给我。

    这部《白石年谱》大概不过三万字,是黎劭西、邓恭三和我三个人合作的成果。我们三个人都是爱敬白石老人的,我们很热忱的把这本小书献给他老人家。他在八十五岁时曾有诗句:

    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

    我今天用这两句诗预祝他九十岁的寿辰。

    我们本想请徐悲鸿先生审查这本小书,并且要请他挑选白石老人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来作这本《年谱》的附录。眼看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很感谢汪亚尘夫人和顾一樵(毓绣)先生从他们收藏的白石作品里挑出一些最可爱的精品来给这书作附录。

    胡适三十八(1949),二,九

    序二

    我从四岁时就跟着齐白石先生一块儿在家乡玩儿,一直到现在,有五十五年之久的关系,所以胡适之先生让我参加撰定他的年谱,真所谓谊不容辞,责无旁贷。

    胡先生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已写定初稿四册,那时我正因事离开北平,到三十七年四月才从湘返平,六月胡先生把全稿交给我,我读过之后,心想:第一,所据白石《自述》材料的本身偶有错误,胡先生多用考证的方法发现出来,最好就请白石先生本人在原有材料上自行改正。第二,原有材料实在还有不够的,更需要他自己“用喉舌代纸笔”,即如他学画和刻印的过程,他的生活和他的艺术进展的关系,我虽然也略知道一些,可是并非本行,还得向他做个较长时间的访问。因此,从七月起,过门辄入,促膝话旧,经过半年,就胡先生的原稿随手订补。但是,年纪快到九十岁的白石老人,回忆往事,每不能记为何年。有时先后差上十几年他也不在乎。例如在清宣统元年己酉(一九○九)以前,他游过西安、北京、上海、南昌、桂林、梧州、广州、钦州以及苏州、南京各地,他自称“五出五归”,经胡先生考订只有三出三归,问他自己,他自己也不能断定,只说:“或者有两出两归是在己酉以后吧?”他的次子子如和次女阿梅,现在北平,邀同检讨,他们那时尚幼,也觉“余生也晚”,不敢断定。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我自己的日记是从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一九○三)写起的,现都藏在北平,何不取来一查?结果就得出他四出四归的证据,还有一出一归是在己酉前一年,那时我已在北京,所以日记中没有关于他的记载。这么一来,我的直接访问的工作,仍须回到旁征曲引的考据路线上去。

    于是我把我的日记来做旁证的材料,凡关于白石先生的记载,打算都摘下来,酌采注入他的年谱中。可惜我这个工作没有彻底做好,因为从癸卯至今四十五年间大小数十册的日记,并且从民国十一年起改用注音符号写的,从民国十六年起,又改用译音符号的国语新字,要查某人的姓氏名号,不如汉字之容易映入眼帘,非有工夫一行一行的细看不可,所以《白石年谱》中自民[国]十三[年]以后,就没有逐年逐月检寻我的日记,只把有关的事情抽查几处,补入注中。将来我若是根据自己的日记来自订年谱时,或者还可以给《白石年谱》写出一点儿“补遗”来,也还可以替往来较密而最久的师友们找出一些编订年谱的材料。

    在这“回到考证路线”的原则下,邓恭三先生对于这部《白石年谱》的订补工作,是更有价值的;他从白石同时人的著述里,如《湘绮楼日记》等,找到一些有关的材料;又把胡先生所据白石的《自述》材料,复查一遍,拣补了一些。这部稿本重新缮定之后,看起来相当充实,可以出版了。

    齐白石先生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但他更从七八十年来的环境中,磨炼了基本的实际功力,又收积了广博的创作经验。我对此道,虽幼年跟着他胡乱学习过,究竟不算内行,在年谱的按语中已经偶有几句叙评,应候专家批判,这序中不再絮说了。

    黎锦熙三十八年一月四日

    于北平语小社

    年谱

    齐氏原籍砀山,明永乐时,落屯于湘潭晓霞峰的百步营。

    十三世 盛公。

    十四世 添镒公(始葬于杏子坞星斗塘)。

    十五世 潢命公,行三,呼为命三爷。

    十六世 万秉公,字宋交,呼为齐十爷,白石祖父。清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十一月二十二日生,同治十三年甲戌(一八七四)五月五日殁,享寿六十七。配马氏,嘉庆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十二月二十三日生,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一)十二月十九日殁,享寿八十九。

    十七世贳政公,字以德,白石父,道光十九年己亥(一八三九)十八日生,民国十五年丙午(一九二六)七月初五日殁,享寿八十八。配周氏,道光二十五年乙巳(一八四五)九月初八日生,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三月二十五日殁,享寿八十二。

    清同治二年(一八六三)癸亥

    十一月二十二日,齐白石生于湖南湘潭县南百里之杏子坞星斗塘老屋。派名纯芝,后名璜;字渭清,又字兰亭(祖父所命);号濒生;别号寄园、白石山人、寄幻仙奴、寄萍堂主人、老萍、萍翁、阿芝、木居士、老木一、三百石印富翁、杏子坞老民、借山吟馆主者、借山翁。

    白石之父名贳政,母周氏。白石自记《母亲周太君身世》云:

    太君,湘潭周雨若女。年十七,归同邑齐贳政。两家皆良民,故清贫。于归日,检箱,太君有愧容。姑日:“谚云,好女不著嫁时衣。”太君始微笑。三日则恭亲井臼,入厨炊爨。

    田家供灶,常烧稻草。草中有未尽之谷粒,太君爱惜,以捣衣槌槌之,一日可得谷约一合。聚少成多,能换棉花。家园有麻。太君春纺夏绩,不歇机声。织成之布,先奉翁姑,余则夫女王自著。年余,衣布盈箱,翁姑喜之。

    太君年十九,生纯芝,名璜。璜小时多病,每累母。忌食擅腻,恐从乳过。太君过新年,尝不知肉味……

    又白石《三百石印斋纪事》云:

    戊辰十一月二十二日乃璜祖父重开花甲之期。……璜生时,祖父尝与祖母言曰:此孙他日当不忘吾诞辰,吾与伊同月同日也。

    (适按:周太君年十七嫁齐家,年十九生白石。太君生于道光二十五年乙已〔一八四五〕,十七当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十九岁当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周太君身世》是白石亲笔,则白石生年自应在同治二年,而咸丰十一年则是他父母结婚之年。白石当七十五岁时,采用星命家“瞒天过海法”,自己增加了两岁。他自己在八十岁时写《自状略》,其实他那时只能算七十八岁。后人依据《自状略》上推他的生年在咸丰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实是被他“瞒”了。)

    同治五年(一八六六)丙寅

    白石四岁

    天寒围炉,王父就松火光以柴钳画灰,教识“阿芝”二字。阿芝,余小名也。

    ————为人题《霜镫画荻图诗》自注

    同治六年(一八六七)丁卯

    白石五岁

    二月,弟纯松生。(字效林,殁于民国十九年庚午,年六十四。)

    同治九年(一八七○)庚午

    白石八岁

    [是年]始从外祖父周雨若读书于白石铺枫林亭。

    白石幼时,祖父(名万秉)常以指画字以膝上,或以炉钳画灰上,教他认字。一日或数十字,白石能不忘。祖父每叹息。白石的母亲知翁忧孙子无力从学,遂说:

    儿媳往年有槌草之谷四斗,存于隔岭某银匠家,为买钗计。可取回买纸、笔、书本。阿爷明年邀村学于枫林亭,纯芝可免束修,朝去夜归,能得读书一年。

    ————《周太君身世》

    白石自记读书村学时,每逢“春雨泥泞,祖父左提饭箩,右擎雨伞,朝送孙上学,暮复往负孙归”。

    白石自记,他“性喜画,以习字之纸裁半张画渔翁起。外王父(周雨若)尝责之,犹不能已”。

    是年秋,白石因病,停止上学。“在家,以记事账簿取纸,仍旧习画。”

    白石上村学,不满一年,病愈后,因家贫需人助力,故不再入学,即在家放牛砍柴。白石自记云:

    一日,王母曰:“汝父无兄弟,〔吾〕得长孙,爱如掌珠,以为耕种有助力人矣。汝小时善病,巫医无功。吾与汝母祷于神祇,叩头作声,额肿坟起,尝忘其痛苦。医谓食母乳,母宜禁油腻。汝母过年节,尝不知肉味。吾播谷,负汝于背,如影不离身。今既力能砍柴为炊,汝只管写字!俗语云:

    三日风,四日雨,

    那见文章锅里煮?

    明朝无米,吾孙奈何?惜汝生来时,走错了人家!

    于是将《论语》挂于牛角,日日负薪,以为常事。

    ————以上见《白石自状略》手稿甲本

    白石自记他牧牛时的情形云:

    纯芝及弟纯松尝牧牛,归来迟暮,姑媳悬望。祖母令纯芝佩一铃,太君加铜牌一方,上有“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与铃合佩,云可祓除不祥。日夕闻铃声渐近,知牧儿将归,倚门人方入厨晚炊。

    ————《周太君身世》

    又,《白石诗草》题画牛诗自注云:

    余幼年常牧牛,祖母令佩铃,谓曰:“日夕未归,则吾倚门;闻铃声,则吾为炊,知已归矣。”

    又,《白石诗草》有《山行见砍柴邻子感伤》,自注云:

    余生长于星塘老屋,儿时架柴为叉,相离数伍,以柴爬掷击之,叉倒者为赢,可得薪。

    白石祖母姓马,父名传虎,湘潭人。王闿运撰《墓志》说:

    生十岁,丧母,能自成立,孝事严父,慈育两弟。年十九,归同县齐君万秉。两姓寒族……始婚三日,槌髻执爨,井臼躬职。……夫性刚烈,婉之以礼。(白石自撰《祖母墓志》云:“万秉公性刚直,负气不平,常与人争论,大母闻之,辄以言解之。”)敬顺舅姑,克和娣姒,尤精纺绩,衣布有余。……有一子二孙,慈勤顾复,每助秋获,带笠负雏。众笑其痴,已增其爱……

    是年十一月,白石的三弟纯藻生(字晓林)。

    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甲戌

    白石十二岁

    是年正月二十一日,娶妻陈氏,名春君,是年亦刚满十二岁(同治元年壬戌十二月二十六日生)。

    五月五日,祖父万秉公病殁。《白石自记》云:是时“家财仅六十干文,尽其安葬。于是吾父一人耕,儿女多,无计为活,令吾学于木工。吾妻事祖翁姑之余,执炊爨,和小姑小叔,家虽贫苦,能得重堂生欢”。

    (适按:《白石自状略》记祖父死在他十二岁时。他晚年《祭陈夫人文》说:“清同治十三年正月廿一日乃吾妻于归期也。是时吾妻年方十二。是时五月五日吾祖父……寿终。”年岁皆合。但祭文又云:“吾与贤妻相处六十八年。”陈夫人死在庚辰二月〔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距甲戌为整六十六年,因白石当七十五岁时自己加了两岁,所以多说了两年。)

    熙按:湘俗童养媳与其夫大都年岁相当,先正式举行婚礼,谓之“拜堂”,便在夫家操作。等到成年,择期“圆房”,然后同居。白石与陈夫人是到光绪七年十九岁时才圆房的。

    万秉公很早就能认识白石的天才,他待白石也特别慈爱。《白石自状略》记祖父之死云:

    璜感王父以指画膝,以炉钳画灰,教之识姓名字样;皮衣抱孙睡,孙暖自寒。(自注:王父常以乌羊皮裘抱孙于怀中暖睡为乐。)璜哭泣三日不食。

    是年,璜父教之扶犁,后因年小力弱,转学木工。朝为工,暮归,以松油柴火为灯,习画,凡十余年。

    白石学木工,初学粗工,后改学小器作,制作精微器物,并雕刻桌椅花纹。因选花样,得见《芥子园画谱》,甚爱之,遂一一摹绘。白石自幼即喜画,这个时期里他学了木匠的技巧,才得见画谱,故他的画不是专从临摹画本得来的。他学木工,雕刻花纹,也和他后来雕刻印章有关系。(参用王森然所记《白石事略》)

    白石八十三岁时,有《忆先父》短文云:

    余少时随父耕于星塘老屋前之田,向晚濯足星塘,足痛如小钳乱夹。视之,见血。先父日:“此草欺我儿也。”忽忽七十余年矣,碧落黄泉,吾父何在!吾将不能归我星塘老屋也!癸未五月十一日。

    《白石自状略》于十二岁以后,二十七岁以前,无记事。他自记《周老君身世》中有云:

    太君年三十后,翁弃世。……从此家境奇穷。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太君生六男三女,提携保抱,就湿移乾,补破缝新,寸纱寸线未假人手,劳苦神伤,故中年已成残疾。

    从此节可窥见此十余年中的生活情况,先抄在此。

    光绪二年(一八七六)丙子

    白石十四岁

    十月,四弟纯培生(字云林)。

    光绪四年(一八七八)戊寅

    白石十六岁

    是年,从周之美学雕花木工。(白石撰有《大匠墓志》云:“周君之美,大匠也,以光绪丙午九月廿有一日死。……君于木工为最著,雕琢尤精。余师事时,君年三十有八。尝语人曰:‘此子他日必为班门之巧匠,吾将来垂光,有所依矣。’君无子,故视余犹子也。越十年,余改业于画。又越十四年,余身行万八千里,三出三返。又越五年……君死矣。……忆自余从事以来,忽忽二十有九年,与余绝无间言。……”)

    白石后来常在齐伯常(名敦元,邑绅)家中作木工。后来“为家公甫(伯常子)画《秋姜馆填词图》”,题诗中追记其事云:“稻粱仓外见君小(自注:余廿七岁前为木工,常弄斧于君之稻谷仓前),草莽声中并我衰。放下斧斤作知已,前身应作蠹鱼来。”

    黎戬斋《记白石翁》云:“芝木匠(时乡人呼白石为芝木匠)每从其师肩斧提篮,向主家作业。……陈家垅胡姓,巨富也。凡有婚嫁具办奁床妆橱之属,必招翁为之。矜炫雕镂,无不刻画入神。”

    熙按:陈家垅及竹冲一带,胡姓聚族而居,大都巨富,为宋胡安国后,与黎姓通婚姻。白石少时,于两家姻缘最深。戬斋名泽泰,一字尔谷,我族兄薇荪的次子。白石家居时,戬斋每年正月必过他家拜年,自幼至壮,不曾间断,所以熟悉关于白石的文献。

    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己卯

    白石十七岁

    八月,五弟纯隽生。(字佑五。民国十七年戊辰,死于匪乱,年五十。)

    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壬午

    白石二十岁

    他晚年《祭陈夫人文》说:夫人“廿岁时,长女菊如在孕,一日无柴为炊,〔吾妻〕手把厨刀,于星斗塘老屋后山右自砍松枝。时孕将产生,身重,难于上山,兼以两手行。”又云:“以及提桶汲井,携锄种蔬,辛酸历尽,饥时饮水,不使娘家得闻。有邻妇劝其求去,吾妻笑曰:‘命只如斯,不必为我妄想。’”

    光绪九年(一八八三)癸未

    白石廿一岁

    九月,长女菊如生(适邓氏)。

    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戊子

    白石廿六岁

    正月,六弟纯楚生。(字宝林。死于民国三年甲寅,年二十七。白石有哀满弟的诗与挽联。湘人呼幼为满。)

    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己丑

    白石廿七岁

    七月十一日,长子良元生。(字伯邦,号子贞。)

    《自记》云:

    年廿有七,慕胡沁园、陈少蕃两先生为一方风雅正人君子,事为师,学诗画。萧芗陔、文少可,不辞百里,往教于星斗塘。从此,画山水、人物都能。更能写真于乡里,能得酬金以供仰事俯蓄。

    熙按:萧芗陔、文少可两人,是白石最早的画师。萧馆于杏子坞马迪轩家,马为胡沁园的连襟,马告胡:乡有芝木匠,聪明好学。胡始留意。当时白石在赖家垅做雕花活,每夜打油点灯自由习画。乡人见之日:“我们请胡三爷画帐檐,往往等到一年半载,何不把竹布取回,请芝木匠画画?”于是胡更留意。陈少蕃(名作埙,著有《朴石庵诗草》)时馆于胡家。沁园约白石来,对他说:“《三字经》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正当此年龄,就跟着陈老师开始读书吧!”陈允不收学俸钱,日点《唐诗三百首》。湘语课读曰“点书”)。白石仅于八岁时(二十年前)读过半年书,识字太少,只好用“白眼字”暗中自注生字之音,写在书页下端的里面,温习时即偷视之。“白眼字”者,同音通假之极常用字也。先是陈偕齐铁珊读书于一道士观中,白石的三弟为煮茶饭,白石时过之,因识铁珊。铁珊语白石:“萧芗陔将到家兄伯常(见前光绪四年)家画像,何不拜为师?”白石遂以所作自由画李铁拐像为赀,旋至其家(萧家朱亭的花钿,相距约百里),尽传其法。文少可亦家传画像,闻白石师萧,因访白石,数宿,又尽传之。白石自记所谓“学诗画”者,是点唐诗、学画像。他做了十余年木匠,到二十七岁才正式从师,改业做画匠的。(湘俗尚巫祝,神像功对每轴售钱一千。白石自由习画时即优为之。又士大夫家必为祖先绘衣冠像,生时则备写真,名“小照”,白石出师后常被邀请,故能得酬金以赡家用。)从此观摩名作,发展他的天才。

    白石晚年有《往事示儿辈》诗云:

    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自注云:

    余少苦贫,廿七岁始得胡沁园、陈少蕃二师。王仲言社弟,友兼师也。朝为木工,夜则以松火读书。

    熙按:王仲言先生名训,号蜕园,是我的蒙师,著有《蜕园诗文集》;是年还在从陈师读,附学胡家。

    王训晚年有《白石诗草跋》,中有一段足补白石自记的缺漏。王训说:

    山人〔齐白石〕生长草茅,少时泼墨以自娱。胡君沁园,风雅士也,见君所作,喜甚,招而致之,出所藏名人手迹,日与观摩。君之画遂由是孟晋,有一日千里之势。沁园好客,雅有孔北海风。同里如黎君松安、雨民,罗君真吾、醒吾,陈君茯根,及训辈,常乐从之游。花月佳辰必为诗会。山人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一诗既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当是时,海宇升平,士喜文宴,同志诸子遂结诗社于龙山,酣嬉淋漓,颠倒不厌。其一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熙按:此序中黎君松安即家父;雨民是我族侄,名丹,清黎文肃公培敬之长孙。罗真吾、醒吾弟兄亦世族,其父军职家居,喜文墨,号蔬香老圃。陈茯根亦乡间有文名者。但这个“诗社”甲午后才成立,不是这几年的事。

    胡沁园,名自伟,字汉槎,是最有造于白石的一个人。他死后,白石《哭沁园师》绝句十四首,其中有云:

    廿七读书年已中,顾余流亚蠹鱼虫。

    先生去矣休欢喜,懒也无人管阿侬。

    学书乖忌能精骂,作画新奇便誉词。

    惟有莫年恩并厚,半为知己半为师。

    平生我最轻流俗,得谤由来公独知。

    成就聪明总辜负,授书不忘藕花池。

    穷来犹悔执鞭迟,白发恒饥怨阿谁?

    自笑良家佳子弟,被公引诱学吟诗!

    胡沁园对于白石真有“成就聪明”的大功。

    熙按:沁园是韶塘胡家,胡家多良田,善经营,惟沁园家不富裕,专事提倡风雅,奖掖后进。藏名人书画至多。辟小园,名藕花吟馆。

    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甲午

    白石三十二岁

    《白石自状略》云:

    借五龙山僧寺为诗社,社友王仲言辈,凡七人,谓为七子,推璜为龙山社长。黎松安、薇荪、雨民为诗友。识张仲飏,得见王湘绮,拜为弟子。

    熙按:黎薇荪,族兄,名承礼,号鲸庵,文肃第三子,行六,清光绪甲午翰林,改官四川,庚子即辞职归田,白石印友,摹刻得力最多,事在后五年。张仲飏,一号正阳,名登寿,少业铁工,湘绮弟子,传其经学,亦能诗,后与白石为儿女亲家。湘绮称为“两畸士”。惟白石拜湘绮为弟子事,亦在后五年。湘绮曾语吴劭之————名熙,湘潭人————云:“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门下有铁匠、铜匠;还有个木匠也好学,但他总不肯为我弟子。”因白石生有傲骨,不愿意人家说他趋附,前诗中所谓“平生我最轻流俗”是也;又其《挽沁园师联》亦有“衣钵信真传,三绝不愁知己少;功名应无分,一生常笑折腰卑”之句。

    龙山七子,白石年最长,余为王仲言、罗真吾、醒吾、陈茯根、谭子荃、胡立三。见白石题《龙山访旧图》小序。

    熙按:谭子荃是罗真吾的内兄。胡立三是竹冲胡家的,时为乡绅。龙山诗社常以黎雨民家为集会地点。是年后又组织罗山诗社,则以我家为集会地点。两山相距约五十里。

    白石于宣统元年自广州归后,有《与黎大松安书》云:

    一日独坐,回忆十年前与公频相晤时,蜕园(王仲言)、云溪(黎裕昆)多同在坐。聚必为十日饮。或造花笺,或摹金石,兴之所至,则作画数十幅。日将夕,与二、三子游于栅(杉)溪之上。仰观罗山苍翠,幽鸟归巢;俯瞰溪水澄清,见 蜞横行自若。少焉月出于竹屿(白竹坳)之外,归诵芬楼,促坐清谈。璜不工于诗,颇能造诗中之三昧。有时公为弄笛,璜亦姑妄和之。月已西斜,尚不欲眠。……璜本恨不读书,以友兼师事公……迩年以来,奔走半天下……买山僻地,去白石愈远,平生之知旧艰于来,璜亦艰于往,独坐杜门,颇似枯衲……安得化身为蜗牛,负其庐置之于罗山之侧!……

    熙按:这信是己酉十二月初九写寄的。信中“十年前”的“回忆”,就是从甲午到壬寅约八、九年间的故事。白石翁长于家父实年八岁,长于我二十八岁。是年甲午,他始到我家来画像————因先祖父上年癸巳九月去世,请他来画衣冠遗像的。其时我才四岁,延王仲言师“发蒙”,书桌旁的凳子太高,他常抱我坐上去。先曾祖工画,所藏恣其观摹。相与刻印则稍后。大约这八、九年间,他每年必在我家小住几个月。罗山俗名罗网山,在我家对面里许,是一林阜,中有元末陈友谅近亲古墓;前绕小溪,水自白竹坳来,有杉木桥,故名溪。罗山诗社既组成,有时龙山社友亦联合来会于我家之诵芬楼————丁酉年新盖的书楼。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湘潭大旱,有“吃排饭”的————饥民排队到有存谷的人家去吃饭,不必吃光————适社友数十人来聚会,乡人都以为是吃排饭的饥民到我家来了。这信中所叙“造花笺,摹金石,作画,吟诗,弄笛”等事,我记得十岁左右也都参加过,号小社友,受白石翁的领导。

    《白石诗草》卷六,题《画松》诗自注中,述及他和黎雨民相过从的一段旧事说:

    余少时极贫,黎雨民过访,信宿不去,夜无油灯,常以松节烧火谈诗。

    白石的题画诗中,有两首述及他在杉溪的生活,一首是《曾为旧友黎德恂壁间画松·寄题》,题下自注云:“德恂因字松庵。”诗中有两句说:“安得安闲情似旧,卧君书屋听溪声。”自注云:“黎君书屋外有槲溪。”另一首是《丹枫黄菊画赠黎松庵》,诗云:“三十年前溪上路,丹枫乱落黄花瘦。与君颜色未曾凋,人影水光独木桥。”自注云:“松庵居杉溪,溪上有独木桥,惟有耕者能过去,非行人桥也。松庵云:‘有人能倒退过此桥者,吾愿以佳印石赠。’余竟能得。”

    是年二月二十一日,次子良黼生。(字子仁,娶王训女。民国二年癸丑十一月病死,年二十一。参后民国二年谱。)

    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丙申

    白石三十四岁

    熙按:白石此年始讲求篆刻之学。时家父与族兄鲸庵正研究此道,白石翁见之,兴趣特浓厚,他刻的第一颗印为“金石癖”,家父认为“便佳”。此印及其早岁的工笔画“处女作”,多存我家,直到民国三十三年湘潭沦陷,被日兵摧烧殆尽。————家父的《松翁自订年谱》载:自丙申至戊戌共刻印约百二十方,己亥又摹丁、黄印二十余方。这几年白石与家父是常共晨夕的,也就是他专精摹刻图章的时候。他从此“锲而不舍”,并不看做文人的余事,所以后来独有成就。

    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戊戌

    白石三十六岁

    十月,次女阿梅生。(适宾氏,夫死改适符氏。)

    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己亥

    白石三十七岁

    见王闿运,拜门作弟子。

    《湘绮楼日记》本年正月二十日记:“看齐木匠刻印字画,又一寄禅张先生也。”十一月十八日又记:“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璠体。”十九日又记:“齐生告去,送之至大马头。”

    铭按:“寄禅张先生”当指八指头陀,但《八指头陀诗集》末附有《自述》云:“余俗姓黄氏,名读山,出家后本师赐名曰敬安,字寄禅,近乃自号八指头陀。先世为山谷老人裔孙。”湘绮称为张先生,可能是他把寄禅的姓记错了。

    适按:王闿运说白石的诗“似薛璠体”,这句话颇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白石虽然拜在湘绮门下,但他的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与文都没有中他的毒。

    熙按:近代湘潭有五怪:一和尚,即八指头陀;一铁匠;一木匠;一篾匠(制竹器的);一牧童。怪在家皆赤贫,绝对无力读书,而能以自力向学,挺出成名。前三人都与湘绮先后有缘;《湘绮楼日记》中的“张先生”,若不是记错了寄禅的姓,也可能就是指他的又一弟子张铁匠。

    影摹丁、黄印谱,篆刻大进。(黎戬斋《记白石翁》云:“家大人自蜀检寄西泠六家中之丁龙泓、黄小松两派印影与翁摹之,翁刀法因素娴操运,特为矫健,非寻常人所能企及。……翁之刻印,自胎息黎氏,从丁、黄正轨脱出。初主精密,后私淑赵枘叔,犹有奇气。晚则轶乎规矩之外。”又白石于十年后————宣统庚戌————有《与谭三兄弟刊收藏印记》,略自道其经过:“庚戌前,黎铁安〔按:名承福,字寿承,文肃第四子,行九。〕代无畏兄弟〔谭组安,谭延闿别号;弟组庚恩阊、瓶斋泽闿〕索篆刻于余十有余印,丁拔贡〔可钧〕者以为刀法太娴,谭子遂磨去之。是时余正摹龙泓〔丁〕、秋庵〔黄〕,与丁同宗匠,未知孰是非也。黎鲸公亦师丁、黄,刀法秀雅,余始师之,终未能到,然鲸公未尝相诽薄,盖深知余之纯任自然,不敢妄作高古。今人知鲸公者亦稀,正以不落汉人窠臼耳。庚戌冬余来长沙,谭子皆能刻印,想入赵叔之室矣,复喜余篆刻。……湘绮近用印亦余旧刻。余旧句云:姓名人识鬓成丝。……”)

    《白石诗草》有《忆罗山往事》诗,述在罗山和黎松庵同学刻印时事甚详。全诗云:“石潭旧事等心孩,(熙按:石潭坝在杉溪下流,距罗山里许。)磨石书堂水亦灾。(自注:余学刊印,刊后复磨,磨后又刊。客室成泥,欲就乾,移于东复移于西,□于八方,通室必成池底。)风雨一天拖雨履,伞扶飞到赤泥(自注:地名。熙按:赤泥冲,在罗山西北里许,山甚深。)来。(自注:松庵闻余得数印石,冒风雨而来,欲与平分。)谁云春梦了无痕,印见丁黄始入门。(自注:余初学刊印,无所师,松庵赠以丁、黄真本照片。)今日羡君赢一着,儿为博士父诗人。(自注:松庵刊印,与余同学,其天姿有胜于余,一旦忽曰:“刊印易伤目,吾不为也。看书作诗,以乐余年。”)

    熙按:是年(己亥)前数年,竹冲胡石庵父辅臣始介绍白石到皋山黎桂坞(名锦彝,文肃次子,行五)家画像,后渐熟识鲸庵、铁安兄弟。颇自负能篆刻,一日问铁安:“我总刻不好,奈何?”铁安答曰:“南泉冲的‘础石’,挑一担归,随刻随磨去,尽三四点心盒,都成石浆,就刻好了。”白石识其言,自是至庚戌十年间果成名。(为湘绮所刻“湘绮楼印”,戬斋曾钤入所编《东池社刊》次期印辑,纯摹仿丁龙泓法。又杨潜庵言:白石刻印改学叔后,在黎鲸庵家见叔《二金蝶堂印谱》,大喜,即假去用朱钩存,其精不异原本,至今尚存。此可见其摹习之勤。)“晚则轶乎规矩之外”,乃是他的创格,故晚年名更高。

    光绪二十六年(一九○○)庚子

    白石三十八岁

    是年春,全家迁于莲花峰下百梅祠堂。(《祭陈夫人丈》。此地即狮子口。)始构借山吟馆。(自作《借山记》云:“余少工木工,蛙灶无著处。恨不读书。工余喜读古诗,尽数十卷。光绪庚子二月始借山居焉。造一室,额曰借山吟馆。学为诗数百首。”)

    光绪二十七年(一九○一)辛丑

    白石三十九岁

    《自记》云:“辛丑识李瀚屏。”蔡枚功谓翰屏曰:“国有颜子而不知,深以为耻。请来相见。”

    熙按:蔡枚功,原名毓春,字与循,内阁中书,湘绮内弟。李翰屏,名镇藩,甲午举人,时亦官内阁中书。初,王船山裔继姜病殁潭市,家父介绍白石往画像,始渐与城市士绅往来。王复介〔绍〕往李家画像。翰屏不可一世,渐与白石成莫逆。

    是年十二月十九日,白石的祖母马孺人殁,享年八十九岁。白石记万秉公行十,人呼为齐十爷,因呼马孺人为齐大娘。“晚岁家益贫,日食苦不给,常私自忍饥,留其食以待孙子。”(自撰《祖母墓志》)白石晚年复追记云:“马孺人爱孙甚笃。孙纯芝,年将八十,思之泪流伤心。”(《三百石印斋记事》)

    光绪二十八年(一九○二)壬寅

    白石四十岁

    到西安。《自记》云:“壬寅,识夏午诒(寿田),李梅庵(瑞清,号清道人)兄弟叔侄,郭葆荪(人漳)兄弟。”

    “是岁之冬,夏午诒由西安聘为画师,教姚无双。(夏午诒的姬人。白石曾自刻小印,曰‘无双从游’。)风雪过灞桥,远远看华山。到时,年将终,识樊樊山(增祥,时任陕西臬司),晤张仲飏、郭葆荪。游碑林、雁塔坡、牛首山、温泉。”

    由湘之西安,道出洞庭湖,画《洞庭看日图》。《白石诗草》卷二有诗追记此事,题下自注云:“余壬寅冬之长安,道出洞庭,即画此图。”《白石诗草》卷七又有《灞桥》诗记西安之行。

    是年四月初四日,三子良琨生。(后名愚公,字大可,号子如;别号渔家村人。娶张登寿女。)

    熙按:辛丑以前,白石的画以工笔为主,草虫早就传神。他在家一直的养草虫————纺绩娘、蚱蜢、蝗虫之类,还有其他生物,他时常注意其特点,做直接写生的练习,历时既久,自然传神,所以他的画并不是专得力于摹古。到壬寅,他四十岁,作远游,渐变作风,才走上大写意的花卉翎毛一派(吴昌硕开创的风气)。民〔国〕初,学八大山人(书法则仿金冬心)。直到民六、民八两次避乱,定居北平以后,才独创红花墨叶的两色花卉,与浓淡几笔的蟹和虾。黎戬斋《记白石翁》云:“翁作画,先学宋、明诸家,擅工笔,清湘(大涤子,即释石涛)、瘿瓢(黄慎)、青藤(徐丈长),得其神髓。晚乃独出匠心,用大笔,泼墨淋漓,气韵雄逸。”又云:“书法出入北海、冬心,疏落有致。诗则清奇灵秀。治印亦有独造处。”

    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癸卯

    白石四十一岁

    从西安到北京。还家。《自记》云:“春三月,午诒请尽画师职,同上京师。樊山曰:‘吾五月相继至。太后爱画,吾当荐君。’”

    “由西安上京华,道过黄河,望嵩高。到京,居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识曾农髯(熙,衡阳人),晤李筠庵(瑞荃,梅庵弟)、张贡吾(翊六,湘潭人)。”

    “五月之初,闻樊山已起行,璜平生以见贵人为苦事,强辞午诒,欲南还。午诒曰:‘既有归志,不可强留。寿田欲为公捐一县丞。……’璜笑谢之。”

    “过黑水洋,到上海小住,还湘。”

    熙按:还乡在五、六月间。我的《癸卯日记》:“六月廿六日,上午齐寄园先生来。”是年王仲言先生尚馆我家。

    在由陕西来北京的途中,画有《华山图》和《嵩山图》。

    《白石诗草》卷六,《自题闲看西山图》诗自注云:“余出西安,道过华阴县,登万岁楼看华山,至暮,点灯画图,图中桃花长约数十里。”

    同书卷四,《题雪庵背临白石画嵩高本》有句云:“二十年前游兴好,□□涧外画嵩高。”自注云:“癸卯春,余由西安转京华,道出□□涧,携儿于涧外画嵩山图。”

    白石于本年三月到北京后,即与友人肆游京畿各名胜。《白石诗草》第一首为《题画寄樊樊山先生京师》,开首记其初到北京时的一段生活云:

    十五年前喜远游,关中款段过卢沟。京华文酒来征逐,布衣尊贵参诸侯。陶然亭上饯春早,晚钟初动夕阳收。挥毫无计留春住,落霞横抹胭脂愁。(自注:癸卯三月三十日,夏寿田、杨度、陈兆圭,在陶然亭饯春,求余为画《饯春图》以记其事。)琉璃厂肆吾所好,铁道飞轮喜重到。……

    白石在游长安之前,曾作《借山图》,亦名《借山吟馆图》。其后他游西安、北京、江西、广西等地,都“自画所游之境”,总名《借山图卷》。《白石自状》不记作图起于何时。我细检《借山图题词》钞本,见其中有年月可考者重加排比,始得考定《借山图》的最早一部分是在他游西安之前画的。如谭延闿题两绝句,款题“壬寅六月”,这是在他游西安之前半年。又如徐崇立题的六绝句,有长跋云:

    寄园先生自画所居借山吟馆为图,并自题两绝句。一时朋簪和者甚众。见而心赏,雅欲续貂。尘事匆匆,游即罢去。壬寅残腊,相遇于长安……出纸属题,得偿夙愿。事隔两年,重逢异地,亦自幸墨缘为不浅矣。……癸卯早春同郡徐崇立初稿。

    这篇跋最可证明白石初画的是《借山吟馆图》,其时约在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一)。后来白石遍游南北好山水,每“自画所游之境”,范围年年扩大了。日子久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他开始在何年了。他甚至于不记得他自己原题的两首绝句说的是什么了。许多题诗的都是和他的原韵,第一首用还、关、山韵脚;第二首用风、蛩、钟韵脚。但白石在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一九三五)自题《借山图题词钞本》云:

    ……黎苏庵诗是用余原韵。余原韵诗亦不见,余自忘矣,追思不可得也。

    熙按:苏庵名承畸,文肃幼子。

    樊增祥题的长歌,款为“光绪癸卯中和节”,中和节是二月一日。樊诗有句云:

    山人无山却有山,湘波如镜开烟寰。

    ……

    君有青山画里看,人有青山门外闲。

    ……

    山人所至工修饰,纸窗竹屋明如拭。

    一双米家虹月船,四面嘉陵山水壁。

    竹林主人笑拍手,其人与屋皆不朽。

    ……

    此诗可见《借山图》最初的状态。

    光绪三十年(一九○四)甲辰

    白石四十二岁

    春间偕王闿运至江西,游庐山、南昌等地。秋还家。

    《白石诗草》卷五,《滕王阁》诗题下自序云:“甲辰春,余侍湘绮师游庐山。秋七夕,湘绮于南昌邸舍招诸弟子联句,湘绮师首唱云:‘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

    《自记》云:

    甲辰,侍湘绮师远游南昌。七夕,师赐食石榴,招诸弟子曰:“南昌自曾文正公去后,文风寂然。今夕不可无诗。”坐中有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及璜,推为“王门三匠”。登滕王阁,小饮荷花池。游庐山。

    熙按:铜匠曾招吉,衡阳人,时在南昌以制造空运大气球为业,可坐二人,任风吹行,但试验时坠水。白石说他常著官靴,每自表示其能文章。

    又《借山馆记》云:

    甲辰春,薄游豫章。吾县湘绮先生七夕设宴南昌邸舍,召弟子联句。强余与焉。余不得有佳句,然索然者正不独余也。始知非具宿根劬学,盖未易言矣。

    “中秋归里,删馆额‘吟’字,曰‘借山馆’”。

    熙按:我的《甲辰日记》:“十一月六日,寄园先生来。”“七日,灯下,与寄园先生学魏碑用笔法。”这是他从李筠庵处得来的。

    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乙巳

    白石四十三岁

    游广西。自记云:“汪颂年(诒书)为提学使,偕游桂林,看佳山水。小游阳朔,穿走诸洞。”

    《白石诗草·忆桂林往事》诗有自注云:“乙巳年余初客桂林。”又云:“乙巳冬,蔡松坡亦客广西,欲从事于画,余未敢应。”

    《峭壁松林图》诗自注云:“余曾游桂林,息峭壁下,有牧童自言:‘此间多狐,常诱人入丛林中,数日不放,人亦忘归。’问山名,牧童不答。”

    在桂林,开始以刻印为活,樊樊山为定润例。《忆桂林往事》诗自注云:“乙巳年,余初客桂林,其篆刻纯似龙泓、秋庵,樊山先生定为书定润资: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

    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丙午

    白石四十四岁

    游广东。冬,还家。

    熙按:我的《丙午日记》:“十月十二日,上午齐寄园先生来。”这年我十七岁,家居读书,记得那天白石翁吃过午饭就乘原轿回家去了,说不久就要上广东去。

    始置田地建房屋于茶恩寺茹家冲。(前曰“借山”,至是“买山”。)

    是年十二月初七日,长孙秉灵生。(良元子,字近衡,号移孙。白石十一月二十日移居新屋,不一月生孙,故名“移孙”。乡人祝之曰:“人兴财旺。”后肄业于国立北京法政专校。民国十一年十一月病死,年十七。)

    《自记》云:

    越年节(乙巳年节),得父示,四弟与贞儿从军到广东,命璜追寻。璜过苍梧,至广州,居祗园寺,探问,则已移军钦州矣。璜到钦州。郭宝荪(时官钦州兵备道)留之教姬人画。游端溪,谒包公祠。复随军到东兴,过铁桥,看安南山水。久客思归,携四弟与贞儿由香港海道至上海。一日,思游虎丘山。是日至苏州,天色已晚,宿驸马府堂。虎丘归后,复寻李梅庵于金陵。居三月还家。

    (适按:《白石自状略》这一节,自“越年节”以下,不记年月。考其行踪,自广西梧州南下,到广州,又到钦州,则在广东省的西南角;又游端溪,则在肇庆府高要县,在广州的西面;后来又随军到东兴,东兴是钦州防城县最接近安南之地:故过铁桥即可看安南山水。大概白石在广东前后住了两年以上————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到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己酉还家,由香港海道回到上海。白石在上海,也住了一个较长的时期。他游虎丘,寻李梅庵于金陵,都是宣统元年己酉的事〔参看己酉年谱〕。)

    光绪三十三年(一九○七)丁未

    白石四十五岁

    春,到广东钦州。(自忆是坐轿到广西梧州,再坐轮船转海道去的。)冬归。

    (适按:白石往高要县,游端溪,大概是在这年的春夏。《题石门画册》诗之《鸡岩飞瀑》一首,白石自注云:“丁未春夏,余小住肇庆,尝偕郭憨庵游鼎湖山,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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