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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最新章节!

    1

    娜塔莉娅对故乡苏霍多尔的眷恋,一直使我惊异不已。

    她是我父亲奶娘的女儿,和父亲是同奶姐弟,一起长大,以后又在卢涅沃村我们家里整整度过了八年。我们视她如亲人,没有把她当作原来的农奴、家里的使唤丫头看待,用她的话说:“整整八年都是在休息”————是她在苏霍多尔蒙受重重苦难的岁月之后的一种休息。俗语说:“落叶归根”[2]。她多年前离开了苏霍多尔,把我们带大成人以后,又返回故乡去了。我还记得孩提时代和她在一起时讲过的一些话。

    “你是孤儿吗,娜塔莉娅?”

    “是孤儿。全靠老爷家把我养大。你们的祖母安娜·格里戈黎耶芙娜很早就归天了,她待我不比我亲爹亲妈差。”

    “他们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呢?”

    “死神来了,他们也就跟他去了。”

    “不说这些。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早呢?”

    “天意难违呀。我爹爹因为有了过失,老爷把他充军了[3];妈妈因为没有养好老爷家的小火鸡,所以,她也很年轻就死了。我当然不记得这些事,我很小,哪能知道这些?!都是人们在下房讲的。他们说,她是管鸡场的,养了无数的小火鸡。有一天,下了雹子,牧场上的小火鸡全给砸死了,一只也没有剩……当她跑到牧场,一看见这光景,当时就吓死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嫁呢?”

    “我的未婚夫还没有长大成人呢!”

    “别开玩笑。到底为什么?”

    “听说,好像是你们的姑姑要了我,所以,就把我这个在上帝面前有罪的人留下来做老小姐,没有嫁出去。”

    “你算什么小姐!”

    “正经算小姐呢!”娜塔莉娅微带讽刺地回答,“我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同奶妹子,你们的二姑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都更加留意听人家讲苏霍多尔老家的故事,也就更能理解以前不能理解的东西了,因此也就更强烈地感受到苏霍多尔生活的离奇古怪。半个世纪以来,娜塔莉娅和父亲几乎过着同样的生活,她是我们赫卢肖夫家族主要成员的真正亲人,这一切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然而,正是这些主人把她的父亲充了军,而她母亲一见到小火鸡死于冰雹,就吓得心脏破裂一命归天了。

    “可也是。”娜塔莉娅说,“出了这样的飞来横祸,哪能不吓死呢?不然,老爷也要把她流放到莫查依[4]去的!”

    以后,我们知道了苏霍多尔发生的一些更离奇的事情。人们说:像苏霍多尔的老爷们这样善良、平易近人,是“踏破铁鞋,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的”。又有人说: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性子更“残暴”的人了,就连苏霍多尔老家的那幢房子也是昏暗、阴森、吓人的。我的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个疯子,被他的私生子格尔瓦西加打死在这幢房子里,格尔瓦西加是我父亲的挚友,娜塔莉娅的堂兄。我们的朵娘姑姑,因为失恋的缘故,年纪很轻就精神失常了。她一直没有离开那败落不堪的庄园,现在仍居住在以前下人的一间小木房里。她时常坐在那张破旧的钢琴前弹奏一首苏格兰舞曲,琴声乱七八糟,难听得很。娜塔莉娅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发了疯似的爱上了我们已故的叔叔彼得·彼得罗维奇,然而,他却把娜塔莉娅流放到索什基村去做苦工……我们曾那样热情地向往苏霍多尔,这是可以理解的。对我们来说,苏霍多尔仅仅是已逝岁月充满诗意的纪念碑。然而,它对娜塔莉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有一次,她满怀哀愁,仿佛在回答她心里思考着的问题似的说道:“真的!苏霍多尔老家的人连吃饭时都带着鞭子!回想起来真吓人!”

    “是长鞭吗?”

    “长鞭、短鞭都差不多。”她说。

    “他们带着鞭子干什么?”

    “准备打起架来使用的。”

    “苏霍多尔的人也吵架吗?”

    “愿上帝宽恕他们!他们没有一天不吵架!老家的人性子都很烈,简直是一团炸药!”

    每当听她讲述这些故事,我们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但又高兴万分。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家在我们的想象中是一个大庄园,有大花园,房屋是俄式圆木结构,墙都是用槲木建的,上面盖着沉重的草屋顶,因年深日久,已经变成了黑色。人们在大厅里坐在长桌旁共进午餐,一面吃,一面把骨头扔在地板上喂猎犬,大家都怒目而视,每人的膝头上都放着一根长鞭。我们也憧憬着这样的黄金时代,待我们长大成人,也在这长桌前就餐,膝头上也放上一根鞭子。当然,我们也明白,皮鞭不会给娜塔莉娅带来欢乐!虽然如此,她仍然从卢涅沃返回苏霍多尔,那里是唤起她阴森回忆的源泉。苏霍多尔并没有她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一个亲人,她也不是回去伺候她原来的主人————我的姑母,而是为了照顾已故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寡妻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对娜塔莉娅来说,离开了庄园,是活不下去的。

    “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一种习惯。”她朴实地说,“线总是往针上穿的,看来落叶总是要归根呵!”

    眷恋苏霍多尔的人岂止一个娜塔莉娅!天哪!多少苏霍多尔人喜爱回忆它的过去,又有多少人为它丧失了生命!

    朵娘姑姑住在这里的小木房里,过着贫困的生活。苏霍多尔夺去了她的幸福、理智和美貌,夺去了一个人应该有的一切。虽然,我的父亲一直劝她离开老家,迁到卢涅沃来住,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背井离乡的意思,她说:“打石头还是在山里方便!”

    父亲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他对一切事物都从不留恋,然而,当他给我们讲起苏霍多尔的旧事时,也流露出深切的忧思。他很早就从苏霍多尔迁到卢涅沃庄园来了,这里是祖母奥丽佳·基里罗芙娜的地产。然而,他一直到死都埋怨不已,说:“赫卢肖夫全家只剩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可惜也不住在苏霍多尔!”

    是的,也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每当他如此感叹一番之后,往往若有所思地伫立在窗前,眺望着田野,突然自嘲般的淡淡一笑,从墙上取下他的吉他,然后,怀着像刚才眷恋它时所具有的同样的深厚感情,感慨地说:“苏霍多尔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以致败落到如此地步!”

    对苏霍多尔往事的回忆,对草原的思念,因循守旧、落后懒散的生活方式,使整个村庄和苏霍多尔的上上下下融合成为一种完整的古老的家族关系,这是苏霍多尔人的精神,它的力量是巨大的。在我父亲身上也具有这种气质。是的,六册厚厚的家谱上记载的赫卢肖夫的世世代代,记载着那些传奇人物般的祖先,那些有着立陶宛和鞑靼王公贵族血统的名门显贵。此外,自古以来,赫卢肖夫家族一直和本村人联姻,它的血源还夹杂着下房奴婢的血液。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生命是谁给的?传说不一。人们说格尔瓦西加是个弑父之子。那么他的生身之父是谁呢?我们从儿童时代就听说彼得·基里雷奇就是他的父亲。父亲和叔父的性格为什么又是那么不同呢?对此人们也众说纷纭。父亲和娜塔莉娅是同奶姐弟,和格尔瓦西加交换过十字架[5],结了干亲……因此赫卢肖夫家族早就应该承认:全村的人,包括奴仆、下人,都与他们沾亲带故。

    我和姐姐受惑于古老故乡的魅力,也曾向往苏霍多尔。往昔,村子、下房和主人的宅邸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我们的祖先是一家之长,他们掌管一切,这种传统代代相传,使人深深感到这种家族关系之久远。家族、氏族、部族的生活源远流长、错综复杂、神秘离奇,有时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年代久远的往事、荒诞古怪的传说,正是这些,苏霍多尔才具有它的魅力。有文字记载的苏霍多尔的家史和其他文献,并不比巴什基里亚草原上的其他山村丰富多少。俄罗斯是传说代替史料的国度,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歌曲对斯拉夫人的心灵来说是一杯毒酒。老家的那些农奴喜欢幻想,满腔热情,又都是懒汉,他们除了高谈阔论我们家的故事,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消闲解闷呢?!

    现在,苏霍多尔家族剩下的唯一代表人物就是我的父亲。我们开始牙牙学语时,讲的是苏霍多尔的语言。深深感动我们心灵的最早的故事、歌曲是娜塔莉娅、父亲讲给我们、唱给我们的有关苏霍多尔的往事,难道还有什么人能比我父亲唱得更感人肺腑吗?他是我们家的农奴教出来的,他的歌声悠闲自若,夹着缕缕哀思,柔情似水又如怨如诉,肝胆相照又如泣如慕!他唱那支《矫揉造作的贤夫人》时,是多么动人啊!娜塔莉娅讲起故事来,有谁能和她相比呢?对我们的心灵来说,又有谁比苏霍多尔的庄稼汉更使我们感到亲切?

    从久远的时代起,赫卢肖夫家族就以争吵、斗殴闻名于草原,吵吵闹闹本来是每个长久居住在一起、关系密切的大家庭常有的事。记得我们还在孩提时代,苏霍多尔和卢涅沃之间发生了一次争吵,此后,父亲不进苏霍多尔家门达十年之久,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见过苏霍多尔。记得有一回,我们去扎顿斯克时,曾经路过老家,但没有进去。梦想往往比目睹的景物有更大的吸引力。我们模模糊糊记得:那是夏日的永昼,眼前起伏不平的田野上有一条荒凉的、行人稀少的大道,然而一路上天地辽阔,景色宜人。路旁有几株树干上有洞的白柳;不远的庄稼地里,一个蜂房听天由命地挂在一株孤零零的白柳上。在一条长长的山坡拐弯的地方,有一块光秃秃、无水无草的牧场,上面有几幢简陋的小木屋,房后是黄扑扑的石谷,谷底有一层白色的、大大小小的卵石……第一起使我们丧魂失魄的事件,也是在苏霍多尔发生的:格尔瓦西加打死了我们的祖父。当我们听人们讲述这次凶杀的经过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一条条黄扑扑的山谷,似乎格尔瓦西加干完了坏事,逃进了这些山谷里,就像钥匙沉进了大海一样消失了。

    苏霍多尔的庄户人常常来卢涅沃串门,他们和其他下房人来的目的不一样,多半是谈各种和土地有关的事宜。他们像亲人回家似的走进我们的家门,躬身向父亲问安,吻他的手,然后甩一甩头发,同父亲和娜塔莉娅互相吻腮三次[6],再亲我们这些孩子的嘴唇。他们带来蜂蜜、鸡蛋和绣花麻布巾[7]等礼物。我们是田野里长大的孩子,喜爱各种花草,也善于识别各种花草的香味,就像我们爱听歌曲和故事一样。和这些苏霍多尔的庄户人接吻时,闻到的那种独特的大麻的香气,都永生永世地留在我们记忆之中,不能忘怀。回想起来,他们带来的礼物都发散着古老的草原的芬芳:蜂蜜使你嗅到盛开的荞麦花香和老槲树上陈腐的蜂房的甜馥;绣花布巾上带着祖先住过的烟熏火燎的木屋和茅草仓房的气息……苏霍多尔的庄户人从来不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又有什么可讲的呢?他们自己连个传说都没有留下,祖祖辈辈过的都是同样单调的生活,随着岁月流逝而无影无踪了。他们日夜操劳取得的果实只不过是一块面包————一块赖以充饥的面包罢了!他们在早已干涸了的卡敏克河的石河床上挖出了水池,但水池不能和日月永在,水池干了。他们建造了房舍,房舍也不能和天地长存,一个火星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片瓦无存了……那么,苏霍多尔光秃秃的牧场、木屋、山谷、破败的庄园,其中使我们为之神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2

    当我们快要长大成人,已经进入青少年时期的时候,曾有机会去过一次苏霍多尔————这哺育了娜塔莉娅的精神世界、吞蚀了她整个一生的故乡。

    此行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记得我们是傍晚抵达苏霍多尔的。当时,大雨滂沱,雷声震耳欲聋,一个接一个的闪电像条条火蛇撕裂天空,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黑紫色的乌云铺天盖地向西北压了过去,盛气凌人地遮住了半边天。在这样威严的背景下面,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虽然清晰可辨,看上去却显得毫无生气,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景色平淡极了。不过路旁被雨水打湿了的小草却异常鲜嫩,青翠悦目。被雨淋湿了的马,好像一下子消瘦了许多;马车行驶在青蓝色泥泞不堪的路上,马蹄一闪一闪地溅起了泥水……当马车正要转弯驶进苏霍多尔时,突然,我们看见湿漉漉的、高高的大麦地里,站着一个怪里怪气的人,弄不清是老头子还是老太婆。这个人穿着晨衣,戴着一顶破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痛打一头无角的花母牛。当车子快要驶到他面前时,这个人就越发使劲地打那头牲口。母牛甩着尾巴,终于笨拙地走上了大路。这时,我们才看明白这人是一位老妇人。她口里喊着什么,朝着我们的马车奔来,一走到我们跟前,她那张苍白的脸就向我们凑了过来。我们恐怖地望着她漆黑的眼睛和疯狂的眼神,同时感到她那冰冷的尖鼻子碰着我们的脸,一股强烈的陈年木屋的气味随即扑鼻而来。我们和这位老妇人接了吻。难道她就是女妖雅加[8]吗?老妇人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帽子是用肮脏的破布做的,她光着身子,穿了一件破旧不堪的晨衣,那件连瘦骨伶仃的胸脯都遮盖不住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她死命地喊叫,仿佛我们都是聋子似的,又好像是想要找茬儿大骂我们一番。之后我们听清楚了她喊叫的是什么,于是突然明白了,原来她就是朵娘姑姑。

    克拉芙吉娅·玛尔科芙娜也向我们喊话,她的声音明快悦耳,举止很像一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学校的女学生。她个子不高,身体肥胖,脸上还有一颗灰色的小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朝气。她正坐在窗前织着袜子,看见了我们的马车,她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凝神张望着那块和院子连成一片的牧场。这幢房子很大,有两个宽阔的门廊。娜塔莉娅站在右边的门廊上,她温顺地微笑着,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以示问候,娜塔莉娅穿了一条红色的毛布裙子,领口开得很大的灰上衣里,露出了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脖子,她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身材纤细,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望着她的颈子、突出的锁骨、疲倦而忧伤的眼睛,我想,很久以前,她和父亲是一起在这里长大成人的。这幢祖传的槲木老屋,曾几经大火、多次重建。古老的大花园里,现在只剩下这样一副难看的景象了;在丛生的灌木中,夹杂着几株白桦和白杨;原先一排排的仓库和下房,现在仅余下一幢木屋、一座仓库和一间淹没在苦艾和野苋中泥抹的储藏室和冰窖了[9]……

    茶炊端来了,室内充满了茶香。人们问长问短叙起了家常;从百年旧物的玻璃橱里拿出了盛糖酱的水晶盘,摆上了金茶匙————这些茶匙因为年深日久,已经磨得非常薄了,看上去好像片片枫叶;桌上的小甜面包圈大概已经收藏了很久,是主人专门备以招待贵客的。大家天南地北地谈了半天……一个古老而不和睦的家族,一旦能团聚在一起促膝谈心,真是倍觉亲密而和谐呵……之后,我们到光线很暗的各个房间去转了一趟,寻找通往花园的阳台。

    因为时间久远,这些空荡荡的房屋中的一切都蒙上了黑色,加之翻修时用的也是这房子的老木料[10],更给人一种粗糙、简陋之感。这些房间一直保留着祖父在世时的格局。原先听差住的那间房里,墙角上供奉着的一幅斯摩棱斯克圣徒美尔库里的巨像[11],已经旧得发黑了。据说,他的一双铁鞋和头盔至今还保存在斯摩棱斯克古老教堂的经台[12]上。我们听大人讲过他的故事:有一名叫美尔库里的赫赫有名的王公贵族,听见了圣母像说话,说指路女神召唤他去杀敌人,于是他奋起和鞑靼人作战,捍卫了斯摩棱斯克国土免遭敌人的蹂躏。圣徒打败了鞑靼人之后,躺下去休息,安然入睡了,这时敌人乘机取下了他的头。可是他抱起了自己的首级来到城门口,仿佛还想再看一眼他的故土……这是一幅苏兹达里省制作的圣像[13],上面画着一个无头的人,一只手抱着青紫色的、戴着头盔的人头,另一只手抱着圣母像。看一眼这样的圣徒像都觉得毛骨悚然。人们说,这件祖传下来的厚厚的银质圣像,虽然几经大火,却仍然保存至今,上面木质部分已经被火烧裂了[14]。圣像的背面刻有赫卢肖夫的家谱,家谱上端刻着族徽。好像是为了保持风格的一致,室内的两扇门也非常笨重,每扇门的上下都装有沉甸甸的铁门闩。大厅的地板是用特别宽的木材铺成的,颜色很深,走上去挺光滑,窗子却小得很,可以支起来。我们穿过一个小厅去看会客室。这小厅只有当年赫卢肖夫家族成员围坐桌前、膝上放着鞭子共进午餐的那个大厅一半大。会客室里有门通向阳台。阳台对面靠墙摆着一架钢琴,我们听说:曾几何时,朵娘姑姑还在这里弹琴,那时,她坠入了情网,正热恋着一位姓伏依特凯维奇的军官,他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同学。再往前走,就是祖父当年的起居室————一间是他的休息室,另一间在拐角,是卧室,这两间房子的门都大敞着……

    傍晚天色阴沉沉的。花园里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光了。那座谷物干燥室已经没有了屋顶,远处的白杨闪着银光,团团乌云浮在天际,云过处,彩霞绚丽,夕照中,群山一片殷红,闪着金灿灿的光辉。大概特罗申森林一带没有下暴雨吧!远方————花园、谷地后面的山坡上,就是那片黑郁郁的森林,阵阵干爽的、暖人肺腑的槲树的香气从那里吹过来,和青草的芬芳混杂在一起;还有一股湿润的和风,从林荫路旁残存的白桦树梢上吹来,掠过阳台前高高的荨麻、蓬蒿和灌木丛,也和花草的香气掺杂在一起了。偏僻荒凉的俄罗斯呵!草原上的傍晚呵!你那深邃奥秘的寂静笼罩了一切……

    “请用茶。”有人小声地叫我们。

    原来是娜塔莉娅!她是苏霍多尔全部生活的参与者、见证人,也是它的故事讲说员。她身后站着一个人,微微伛着身子,一面用疯狂的眼神注视着什么,一面彬彬有礼地、轻飘飘地从光滑的地板上走过去了。她就是娜塔莉娅的主人————朵娘姑姑。她头上仍然戴着那顶高高的帽子,不过身上穿的不是那件破烂的晨衣,而是一件式样古老、透明印花轻纱的连衣裙,肩上搭着一条颜色不新鲜的金线丝绸披肩。

    “Où êtes-vous,mes ehfants[15]?”她矫揉造作地微笑着,大声叫喊,她的声音非常刺耳,吐字清晰,很像鹦鹉学舌,在阴暗的空室里回荡,听起来是那样古怪……

    3

    在苏霍多尔败落的庄园里,也像在娜塔莉娅的身上,在她那苏霍多尔哺育的农民的朴实美好而可怜的心灵中一样,有一种迷人的东西。

    古老的客厅里地板已经倾斜,这里却满室茉莉花的香气。天长日久,阳台被太阳晒成青灰色,木料也朽烂了。因为台阶已经没有了,所以,要去花园,只能从阳台上往下跳,那样人就立即没进荨麻、接骨木和卫茅草里面。夏日炎炎,太阳烤晒着阳台,那两扇已经微微有些下沉的玻璃门开着的时候,一束愉快的阳光射在对面墙上一面昏暗无光的椭圆形镜子上,此情此景,勾起我们对朵娘姑姑往事的回忆。当年这里有一架钢琴,她看着发黄的、印有花体字的乐谱,弹着琴;他站在她身后,左手有力地叉着腰,双眉紧锁,绷着脸。当时,常常有一些漂亮的花蝴蝶飞进客厅里来,有的像身穿花洋布衣裳,有的如着日本和服,有的像披着紫黑色的天鹅绒披肩。有一次,那是他离开苏霍多尔之前,他站在钢琴前,情绪很坏,当他看见钢琴盖上停着一只颤动着翅膀的蝴蝶,很不耐烦,就一巴掌把它打死了。钢琴盖上只留下一点点银色的粉末。过了几天,女婢不懂事,收拾房间时,把银粉擦掉了,于是,朵娘姑姑为此大哭大闹了一场,从此就疯了……我们走出客厅,坐在阳台温暖的栏杆上,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轻风吹过花园,送来阵阵白桦树叶的窃窃低语,这风声宛如丝绸在迎风飘舞。那根根白桦树干,仿佛包着白色的缎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有些黑色的条纹,绿叶茂密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田野的风吹过来,白桦树叶就沙沙作响……这里有些房屋的烟窗已经坍塌;黑暗的阁楼里发散着陈旧的砖头气味,几束金色的阳光穿过钉死了的窗户投在呈深紫色的灰堆上。暮鸦栖宿在烟窗里和阁楼上,它们家族庞大,呱呱地闹过一阵之后,就归巢安息了。有一只羽毛翠绿、闪着金光的黄鹂,孑然一身,从一片白色的小花上飞过,它歌喉婉转,愉快地唱起歌来,这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晚风和畅,小蜜蜂在阳台前的花朵上懒洋洋地爬来爬去,正在完成它不慌不忙的工作……沉寂中,白杨银白色的叶子在微微颤动,听起来仿佛是下着绵绵的细雨……我们在花园里徘徊,一直走到花园的深处,从这儿往前走就是庄稼地了。此处有一个祖先留下的浴室,天花板已经塌下来了。娜塔莉娅偷出来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的那面小镜子就曾经藏在这个浴室里,现在这里已经养上白兔了。这些小兔子软绵绵地跳到门槛上,怪模怪样地颤动着胡须和豁嘴唇,瞪着鼓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两眼的距离很远————瞧着那片长得高大的野葱、天仙子草、荨麻丛、刺梅和荒芜的樱桃树。谷物干燥室的门半掩着,里面栖宿着一只大猫头鹰。它选择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蹲在一根钓鱼竿上,两耳竖起,看不见东西的黄眼珠子转来转去,那样子十分凶恶,像个魔鬼似的。花园后面是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夕阳西下,正沉入这片海洋般的田野之中。此刻,宁静而凉爽的黄昏降临了,特罗申森林里的布谷鸟叫了起来,牧人斯切帕老伯吹起了短笛,其声如怨如诉,从草地上传来。猫头鹰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夜深人静时,田野、农村、庄园————一切都进入了梦乡,猫头鹰就专门选择这样的时刻在枝头哀鸣和哭泣。果然,它悄悄地围着干燥室飞了一圈,又在花园上空盘旋了一阵子,然后,飞向朵娘居住的木屋,轻轻地落在房顶上,突然,好似倾吐无限痛苦似的叫了几声。这时,睡在火炉边木榻上的朵娘一下子就被它吓醒了。

    “仁慈的基督呵!宽恕我吧!”她长叹一声,喃喃地祷告着。

    木屋里又热又黑,天花板上的苍蝇睡意蒙眬地嗡嗡了几声,像是表示它们的不满,因为,每夜都有什么事把它们吵醒:不是奶牛身上发痒往隔壁墙上乱蹭;就是老鼠在钢琴键上瞎跑,弄出丁当的声音,它一害怕掉了下来,落在屋角上那一堆姑姑仔仔细细垒起来的碎瓦片上,于是又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或者是大黑猫深夜归来,睁着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懒洋洋地叫主人给它开门;再不就是这只预言灾祸的鸮鸟飞到房顶上来乱叫。这时,朵娘姑姑克制着睡意,伸手轰赶黑暗中叮在她眼睛上的苍蝇,在木榻上摸了一阵,起身开了门,然后,就站在门口,把一个木头棒槌[16]往满天星斗的夜空抛去。猫头鹰唰的一声展开了翅膀,擦着房盖上的茅草,低低地飞下来,在黑暗中消失了。之后,它几乎擦着地面,平稳地飞到谷物干燥室前面,扇动一下双翼,坐到屋梁上去了。这时,花园里又传来了它那哭泣般的叫声。它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回忆往事;突然,又宛若受惊似的嚎叫不已;沉静片刻之后,又歇斯底里地咯咯狂笑、呼啸哀鸣,泣天恸地;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继之是低泣、呻吟和声声长叹……这昏暗而温暖的夜晚,空中浮着紫色的云朵,却是那样的宁静……时而传出睡意蒙眬的白杨的阵阵低语。黑乎乎的特罗申森林上空尚留有一抹晚霞,空气干爽、温暖,弥漫着槲树淡淡的香气,森林附近,辽阔的燕麦地的上空,在团团乌云之间,天蝎星座像墓碑上面的十字架似的,闪着银光……

    我们每天都很晚才回庄园,尽情地呼吸着草原上露湿的清新气息,陶醉在野生花草的芬芳之中。兴尽归来,小心翼翼地踏上门廊,走进漆黑一片的衣帽间。这时,我们常常遇见娜塔莉娅在做晚祷。她身体瘦小,赤着脚,两手合在胸前,站在美尔库里圣像前面,低声地祷告着什么,然后手画十字,深深地弯下身去,在黑暗里面对着那看不见的圣徒鞠躬礼拜————她的一切动作是那么纯朴,仿佛她正和自己的亲人————一个也和她一样纯朴、善良、宽厚的人————在促膝谈心。

    “是娜塔莉娅吗?”我们低声地叫她。

    “是我。”她停止祷告,轻声地回答我们。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躺在坟里时,还怕睡不够吗……”

    我们坐在矮柜上,打开了窗子。她仍然站着,两手合在胸前。一抹残晖神秘地在天边闪烁,微光射进黑洞洞的房里来。这时,从披着露珠的草原上,远远地传来鹌鹑咕咕的叫声。池塘里一只被惊醒的鸭子报警似的,嘎嘎地叫了起来。

    “逛去啦?”

    “去散步来着。”

    “年轻人嘛……从前,我们年轻的时候,通宵达旦在外面游逛……送走了晚霞,又迎来了朝晖呢……”

    “以前的日子过得好吗?”

    “好呵……”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保姆,猫头鹰为什么叫呢?”我的姐姐问。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魔鬼快把它抓去了吧!要是能打一枪,吓唬一下也好。一听见它叫,我就害怕,总是想:也许又要降临什么灾难了吧?它把小姐吓坏了,小姐本来胆子就小得要命!”

    “她怎么得了这病的?”

    “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老是流泪,老是哭,没完没了地思念,还能不病吗……后来,她开始祷告苍天援救她……可是她对我们这些丫头越来越凶,对下房的小厮们更是厉害得不能说了……”

    这时,我们想起了祖先的鞭子,于是问她:

    “这么说,家里过得不和睦吧?”

    “哪还谈得上和睦?!特别是你们祖父,他老人家生病多年不管事,待他归天之后,少爷们当了家,加上已故的彼得·彼得罗维奇成了亲,就更糟了。大家的性子都很暴躁,个个都是一团炸药!”

    “下人常挨打吗?”

    “我们家从来不兴这种办法。我的过失可不算小呵!彼得·彼得罗维奇只不过吩咐用羊毛剪子把我头发剪光,给我穿上了干粗活穿的难看袍子,然后,发配到外村去干活……”

    “你犯了什么过失呢?”

    娜塔莉娅往往并不直截了当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她有时直言不讳,详详细细地给我们讲解;有时突然停顿下来,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凭她说话的声调,我们知道,她正在愁肠满腹地苦笑着。

    “我早就给你们讲过了……就是因为做了那件错事情……那时候,我很年轻,真糊涂……夜莺在花园里唱过歌,歌声招来了罪恶,招来了横祸……呵!谁都知道,那时候,我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我姐姐温柔地请求她说:

    “好保姆,你把刚才的那首诗念完好吗?”

    娜塔莉娅局促不安起来。

    “这不是诗,是一首民歌……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你说谎!你说谎!”

    “那,好吧,就背背看……”

    她像说顺口溜似的把歌词读了出来:

    “‘歌声招来了罪恶,招来了横祸……’然后是重唱,‘花园里夜莺唱着忧伤的歌,歌声招来了罪恶,招来了横祸……夜沉沉,歌断肠,不让痴情的姑娘入梦乡……’”

    姐姐鼓起勇气问道:“你非常爱我的叔叔吗?”

    娜塔莉娅痴情地、简短地回答说:“非常爱他。”

    “你天天为他祷告吗?”

    “天天祷告。”

    “听人家说,送你去索什基村时,你晕过去了。是吗?”

    “是晕过去了。我们这些上房里使唤的丫头是很娇嫩的……受不了这样的惩罚……跟下房干粗活的小厮们不一样!叶夫西·波杜良安排我坐在车上打发我走的时候,我又怕又伤心,人都傻了……在县城里,因为什么都不习惯,我差一点没死了。我一进了草原,就愈发舍不得走了,心里难受得厉害。这时,迎面来了一位骑马的军官,很像他,我喊叫了一声,就晕过去了!当我醒过来之后,躺在车上一路想:现在好了,不必伤心了,像到了天国一样!”

    “他很厉害吗?”

    “厉害得很,愿上帝宽恕他。”

    “那么最任性的恐怕还是朵娘姑姑吧?”

    “是的,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们:她还去朝过圣呢!我们陪着她,真是受够了罪!她本来应该太太平平地过好日子,到现在都会有享不完的福,可她傲慢得要命,终于疯了……那时,伏依特凯维奇多么爱她呀!瞧这事怪不怪!”

    “那么,祖父呢?”

    “他吗?他也精神失常了。当然,他也因为出了一桩不称心的事……话又说回来了,那时候,人们都是烈性子……不过,那些年头,老爷们并不嫌弃我们下人。常常有这样的事:吃午餐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处罚了格尔瓦西加,本来也该罚他————可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两人又在下房里一块儿玩起来,叮叮咚咚地弹起他们的三弦琴了……”

    “请告诉我们,伏依特凯维奇长得漂亮吗?”

    娜塔莉娅思忖了一下。

    “我不想说假话,他长得很像个乌克兰人,不漂亮,人很严肃,不爱说笑,性子倔强。常常念诗给你们姑姑听,常吓唬她说:‘就是我死了,也会来找你,把你带走……’”

    “听说祖父也是因为恋爱才精神失常的,是吗?”

    “那是因为你们的祖母。这是另一回事了[17],我的少小姐!看看我们这幢房子吧,阴森森的,连阳光都很少见,愿上帝与它同在!好,要是不嫌我笨嘴笨舌的话,现在你们就听我讲下面的故事吧……”

    于是,娜塔莉娅慢条斯理、声音低沉地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4

    如果相信传说的话,那么,我们的曾祖父是个富有的人,晚年才从库尔斯克附近迁到苏霍多尔来。他不喜欢我们这块地方,不爱这里的森林,嫌荒郊野岭太偏僻。俗语说:“远古的时候,地面上都是森林。”今天的这条大道,二百年前,也是茂密的森林,人们要走这条路,只能穿林而过。当时,卡敏加河的上游地带即现在的村落、庄园所在的地方,四围的田野和丘陵都在林海之中。然而,到了祖父当家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出现了一片依林的宽阔的草原和光秃秃的山坡;田地里种着大麦、小麦、荞麦等作物;大路两旁,稀稀拉拉地栽着树干上有洞的白柳林;顺着苏霍多尔谷地往上走,沟里全是白卵石;原来的大森林不见了,这一带仅剩下一座特罗申树林。当然,那时我们的花园非常漂亮,景色宜人。林荫路很宽,两侧挺立着七十株枝叶繁茂的白桦,樱桃树下荨麻丛生,花园四周生长着茂密的覆盆子树、丁香、金合欢,一排排银白杨已经成林了。再往前走,就是和花园连在一起的大田了。我们老家的主房上面覆盖着厚厚实实的草屋顶,因日晒雨淋已经发黑了。房前有一个大院落,长长的、成排的仓库和下人的住房建在院子的两侧。院墙后面,极目望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看不到尽头的牧场和一座隶属于庄园的大村子。村里的人过着贫穷的生活,然而他们却依然悠闲自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整个村庄都像它的主人!”娜塔莉娅说,“老爷们都是无忧无虑的人,他们不善理财,也不贪得无厌。西蒙·基里雷奇是你们祖父的哥哥,他和弟弟分了家,把又多又好的土地全占去了,世袭领地也都归了自己,只分给我们家索什基、苏霍多尔两个庄子和四百个农奴。后来,这四百人丁中有一半还逃走了……”

    祖父彼得·彼得罗维奇只活了四十五岁就去世了。父亲常常说,有一天祖父在花园里休息,躺在苹果树下的地毯上睡着了,突然起了狂风,满树的苹果像下雨似的落下来,他受了惊吓,精神失常了。可是下房里讲的就不大一样了。娜塔莉娅说,我们的祖母是个美人,祖父非常爱她,祖母死后,祖父日夜思念她,终于想疯了,不过那天黄昏时分,苏霍多尔也确实有过一场大雷雨。彼得·基里雷奇生着一头黑发和一双温柔而体贴的黑眼睛,背微微有点驼,样子和朵娘姑姑有点相像。他患的不是狂暴性的神经病,所以不吵不闹,就这样直到死,病也没有好起来。据娜塔莉娅说,他的钱多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花才好。他病后常常身穿老式的花上衣,脚着羊皮软靴,若有所思地、轻轻地在房间里踱步。他常常四下环顾,若是没有人,就迅速地把金币塞进房墙的槲木缝里[18]。

    “这是我留给朵娘办嫁妆的。”当他的行为被人发现时,他喃喃地解释说,“我的朋友,放在这里可靠些……至于以后怎么办理,那就随你们的便了;如果你们不愿意我这样做,我就不往这里放了……”

    可是,他仍然继续往墙缝里塞金币。有时他把大厅、客厅里的那些笨重的家具搬过来搬过去,仿佛准备接待什么贵宾,虽然他的邻居几乎从来不到苏霍多尔做客。有时他埋怨没有吃饱,于是就自己动手做格瓦斯面包渣汤[19]。他笨拙地把小葱放到木碗里,使劲儿捣碎,把面包渣倒进去,然后把冒着泡沫的格瓦斯冲进碗里,再撒上一大把大粒粗盐,结果这汤又咸又苦,简直无法下咽。吃过午饭,庄园里的人都不干活,各自寻找自己心爱的角落去好好地睡个午觉,他们午睡的时间很长。这时,连夜里都睡得很少的彼得·基里雷奇就更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永昼了。他不堪忍受可怕的孤独和寂寞,就到处乱溜达,到处瞎张望。他走进卧室,步入过厅,然后到女儿和其他人的房里去,小心翼翼地去叫醒睡午觉的人们:

    “你睡着了吗,阿尔喀沙[20]?你睡着了没有,小朵娘?”

    这时,他听到的回答是充满愤怒的喊叫:“看在上帝的分上,饶了我们吧!”

    于是,他赶忙安慰他们说:“睡吧!睡吧!我亲爱的,我并不想吵醒你……”

    他走开了,但他从来不进听差们的房间,因为他认为听差都是些粗野的人。十分钟后,他又出现在门前,轻声轻气地叫人,胡乱想出一些借口,比如说:林里有马车的铃铛响啦,有人来啦,大概是彼得从团里回来休假啦;或者扯谎说天空上有一片冰雹云啦;等等。

    “他老人家特别怕雷雨天气,”娜塔莉娅说,“当时我还是个黄毛丫头,未到及笄之年,虽然年龄还小,但记得却很清楚。我们老家这幢房子,一天到晚黑咕隆咚的,见不到多少阳光。夏季天长,真是让人度日如年哪。下房的人闲着没事可干,不知道怎么消磨自己的时光……上房的听差就有五个人……老爷们午饭后都要睡午觉,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我们这些下人————他们忠实、顺从的奴仆————伺候完他们之后也躺下睡一会儿。彼得·基里雷奇从来不到我们房里来,他特别躲着格尔瓦西加。如果格尔瓦西加听见有‘听差,听差,你们睡了吗?’喊人的声音,那他就会马上从木炕上抬起头来问道:‘听着,你是不是想让我马上抓一把荨麻塞进你老爷的裤裆里?’‘你跟谁敢说出这样的话?’‘我是在做梦,和看家神说话呢!’这时,彼得·基里雷奇就会回到大厅和客厅里,在那儿来回踱步,不时地瞧瞧窗户,望望花园,看看天上有没有黑云彩。听说古时候常有雷雨,这倒也是真的,而且不来便罢,一来就是大雷雨。早先,午饭后,只要金莺一啼叫,花园后面马上就有黑云上来……房间里立刻就暗了,园子里的蒿草、密密实实的荨麻都会沙沙乱响,火鸡带着一群小火鸡躲到阳台下面来……看到这光景,真叫人汗毛倒竖、心烦意乱!老爷这时总是唉声叹气地把手放在胸前画十字,登高爬梯赶忙点上圣像前面的蜡烛,挂上那条曾祖父传下来的绣花布手巾(我一见这条手巾就怕得要死!),或者抓起一把剪刀扔到花园里去。扔剪刀[21]是最重要的事,因为据说这样能赶走雷雨……”

    曾经有一段时间,法国人住在苏霍多尔。那时家里显得愉快些。先来的法国老师名叫路易·伊凡诺维奇[22]。他穿着上面宽大、裤腿窄小的裤子,嘴上留着两撇长长的小胡子,一对沉思的眼睛碧蓝碧蓝的,他是个秃子,假发一直贴到鬓角上。后来的第二个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法国女子————西吉小姐。老师在的时候,家中各个房间里都可以听见路易·伊凡诺维奇对阿尔喀吉大喊大叫:“你给我出去,再不许进来!”或者可以听到教室里说的法国话“maitre Corbeau sur un arbre perche[23]”和朵娘的琴声。两个法国老师在苏霍多尔前后住了八年,彼得·基里雷奇很愿意把他们留下,因为有他们在,家里显得不那么寂寞。以后孩子们到省里读书去了,在他们回家度第三个暑假之前,两位老师离开了苏霍多尔,辞职走了。这个假期之后,彼得·基里雷奇就再没有送阿尔喀吉和朵娘去上学,他说,送彼得一个男孩子去上学也就足够了。自此之后,孩子们既没有再读什么书,也再没有什么人去照管他们……娜塔莉娅说:“我年纪比他们都小。格尔瓦西加和你们父亲同岁,自然他们两人最早成了知心朋友。俗语说得好:狼和骏马不是亲戚。他们俩交了朋友,起誓要永生永世友好下去,还交换了十字架,拜了干兄弟,可是没有多久,格尔瓦西加就闹出了事:他差一点把你们的爸爸淹死在池塘里!这人满脑子坏主意,专门干犯法坐牢的勾当。有一次他问少爷:‘当你长大了,也会拿鞭子打我吗?’少爷说:‘会的。’他说:‘不要这样。’少爷问:‘为什么不要这样呢?’他说:‘不为什么……’以后他就想出了个主意:他看见池塘旁边的高坡上放着一个大木桶,就叫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钻进去,对他说:‘少爷,你先滚下去,然后我来……’少爷听了他的话,钻进木桶,用脚一蹬,木桶就轰隆轰隆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我的天呵!只见山坡上像刮起龙卷风般扬起了尘土!多亏旁边有几个放羊的,才把人救上来了……”

    法国人住在苏霍多尔时,老家还像个家的样子,有点生活气息。祖母在世时,这个家里,有主人,有人当家管事,有上有下;有接待客人的华丽厅堂,有眷属孩子起居的内室;有繁忙的工作,也有过节休假的日子。法国人在的时候,保持了祖母在世时的习惯。后来他们走了,家里就完全没有人当家做主了。那时,孩子们都还年幼,最年长的要算彼得·彼得罗维奇了。然而他能做些什么呢?这个家到底谁统治谁呢?是他管理下人呢,还是他受下人管制呢?钢琴的盖子关着,没有人动它;槲木餐桌上的桌布不见了,不能准时开午饭,进餐时,桌上也不铺桌布了;门廊里养了猎犬,结果来了人进门都很困难;没有人关心家中的清洁卫生,不久,本来颜色就深暗的原木墙壁、地板、门框、沉重的门窗以及那占据了厅室整个角落的苏兹达里绘制的圣像都变成了黑色。夜间,特别是雷雨之夜,外面大雨倾盆,闪电照得那仿佛在战栗的天空一片金红,大厅里的圣像时隐时现,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滚滚雷鸣和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暗。在这样的时刻,坐在家里,真是恐怖极了。而夏日永昼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无精打采,空虚、寂寞,百无聊赖。就这样年复一年,彼得·基里雷奇的身体日益衰弱,作为主人的他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祖父的奶娘————老朽不堪的达莉娅·乌斯琴诺芙娜成了一家之主,操持家务。可是,没有人听她的话,她当家和祖父当家没有什么两样。老管事吉米扬从来没有插手过日常家务,他只管理大田里的农活。他常常懒洋洋地讽刺说:“我不想欺负我的主人……”当时父亲还是个少年,顾不上苏霍多尔的家务。他每天发疯似的出去打猎,三弦琴使他陶醉,和格尔瓦西加形影不离,热衷于他们的友谊,整天整日地消磨在米舍尔斯克沼泽地里和他一起游猎,或者两人躲在车棚子里忙于弹三弦琴、学吹短笛,等等。

    “我们只知道他晚上才回家睡觉,”娜塔莉娅说,“要是不回家,那就是在村子里,或者车棚子里,再不然就是打猎去了。冬天打兔子,秋天打狐狸,夏天打鹌鹑、野鸭子和山鸡。你瞧他们,把猎枪往肩上一背,叫来车夫吉安加,然后往轻便马车上一跳,于是主仆两人,今天去河中游的磨坊,明天到米舍尔斯克沼泽池,后天又奔往草原了。格尔瓦西加和他形影不离,什么事都是他出主意领头干的,但每次他却装模作样地说是少爷非叫他跟去不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真心诚意地爱着他,对他像亲兄弟一样,可是他却越来越爱捉弄少爷,他哪里是朋友,简直是个冤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少爷说:‘来,格尔瓦西加,咱们弹三弦琴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教我弹弹《殷红的太阳落进了树林》这首曲子,行吗?’格尔瓦西加瞪着他,鼻子里喷着烟,嘲弄他说:‘请先吻我的手![24]’这时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的脸马上白了,立即跳了起来,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可他,只摇了摇头,脸色变得铁青,皱起了两道眉毛,像个强盗一样。‘站起来,你这无赖!’他站了起来,垂手直立,像条猎犬,宽大的绒布裤子耷拉着……一句话也不说。‘你要向我道歉!’‘对不起,少爷!’于是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别来什么少爷少爷这一套了,’他喊道,‘我从来对你平等相待,你这无赖!我有时候想:为了你,我连自己的命都舍得……可是你,你老是故意以怨报德。’”娜塔莉娅说,“事情说起来也奇怪,格尔瓦西加老是捉弄少爷和祖父他老人家;小姐呢,却总是没完没了地折腾我。说老实话,老祖父和少爷都非常宠爱格尔瓦西加,我也十分爱小姐……后来,我犯了家规,被发配到了索什基村,当我又回到苏霍多尔以后,我才悟出了点道理……”

    5

    祖父辞世,格尔瓦西加逃走,彼得·彼得罗维奇成家,朵娘姑姑也精神失了常,说自己是至上耶稣的未婚妻,终身侍奉上帝了。娜塔莉娅流放归来后看到,在发生了这一切大小事件之后,人们变得怒目而视,腿上横着鞭子在一起进午餐了。朵娘姑姑发疯和娜塔莉娅被流放,都是爱情引起的后果。

    年轻的主人送走了祖父寂寞、闭塞的岁月。出乎一切人的意料,彼得·彼得罗维奇退了伍,回到苏霍多尔老家。他的归来,差点置朵娘姑姑和娜塔莉娅于死地。

    她们两人都深深地坠入了情网,不知不觉地投入了爱神的怀抱。开始时,只觉得“生活变得愉快一些了”。

    刚回来那阵子,彼得·彼得罗维奇把苏霍多尔的生活进行了一番革新,想使旧居呈现一派阔绰、欢乐的景象。他和他的朋友伏依特凯维奇带着一名厨师一起回来的。这位厨师是个下巴剃得光光的大酒鬼。他斜眼看着那些长了一层绿锈的做水晶肉冻儿用的模子和笨重的刀叉,脸上挂着瞧不起人的神情。彼得·彼得罗维奇很想在自己的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他的富有、豪爽和殷勤好客的气派,然而他像一个孩子那样,一切都做得那么笨拙,那么不得体、不像样子。实际上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他长得十分娇嫩,漂亮非凡,然而性情却非常尖刻而且残忍。小时候,他仿佛很自信,然而也很容易发怒,动不动就气得满眼泪水,对得罪过他的人总是耿耿于怀,久久不能忘却。

    “我记得,阿尔喀吉弟弟。”他回到苏霍多尔的第一天,吃饭的时候说道,“记得我们家里藏有挺不错的红葡萄酒。还有吗?”

    祖父涨红了脸,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敢开口,用手不断地揪着胸口的上衣。

    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红葡萄酒?”

    这时,格尔瓦西加却蛮横地看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眼,然后冷笑了一声。

    “您大概忘了吧,老爷!”他对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说,一点也不想隐瞒他那嘲笑的意思,“你们老爷自然是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些多得不得了的葡萄酒,我们下房的奴仆们就把酒拖了出去,把陈年老酒当格瓦斯给喝掉了。”

    “还有个规矩没有?这还得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提高了嗓子呵斥他,气得脸都紫了,“住口!”

    这时祖父心情振奋地把话头接了下去:“对,对,彼琴卡[25],再给他点颜色看!”祖父兴高采烈地拖着细嗓门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完全不能想象,他是多么目中无人,天天挖苦我。我不止一次想过:还不如偷偷地拿个铜棒锤,一下子把他打死算了……真的,我真这么想过!我想拿把匕首在他腰上捅一刀!”

    格尔瓦西加一步不让,立即回敬了他。

    “老爷,您要是这么干,那可就犯法了,要判重刑的。”他双眉紧蹙,反驳着,“我的脑袋里也常有一个念头:大概该送老爷上天国了吧!”

    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说,这样无法无天的回答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当时因为有外人在座,所以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只对格尔瓦西加说道:“马上滚出去!”然而他又为自己的急躁、有伤体面而羞愧不已,他赶忙向伏依特凯维奇表示了歉意,抬起他那双迷人的眼睛,面带微笑地看了客人一眼。凡是认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人,对他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是久久不能忘怀的。几度寒暑春秋、雨雪风霜,多少岁月过去了,娜塔莉娅一直不能忘记这双眼睛。

    她的幸福曾是那么短暂,可有谁料到,这异常短暂的幸福是以娜塔莉娅被流放到索什基而告终的呢?!又有谁知道,这段情思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刻呢?

    索什基村至今还在,不过它已易主,属于一个唐波夫省的富人了。村子坐落在空旷的平原上。这里有长长的俄式木屋、仓库、用吊杆汲水的井和打谷场,四围都是瓜园。这个村庄和祖父在世时差不多,就是从苏霍多尔去索什基途中经过的那个城市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娜塔莉娅犯下的过失,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她偷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面镶银的漂亮的小镜子。

    她见到了这面镜子,觉得好看极了,惊叹不已,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偷走了[26]。不过,属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一切,无不使她惊异,无不具有同镜子一样的魅力。家中丢失了镜子的这几天里,她被自己犯下的罪行吓傻了,同时,像《小红花的故事》[27]中说的那样,她被心中的巨大秘密和获得的至宝弄得神魂颠倒。就寝之前,她祷告上苍:让黑夜飞快过去,晨曦迅速来临。因为她觉得这个家苏生了,变得快乐了,自从这位美男子少爷回来以后,新的迷人的事物充满了苏霍多尔。这位少爷服装华丽,擦发蜡,头发梳得光光的,军服上高高的衣领鲜红耀眼,肌肤黑黝黝的,然而却细腻得和小姐一样。就是娜塔莉娅睡觉的过厅里也充满了欢乐。当天空刚露出曙色,她就从作床铺用的大箱子上跳起来,立刻想到的是:在这世界上,她也有了快乐,因为门前有一双轻巧的皮靴等待她去刷,她觉得这样合脚的靴子只有王子才配穿。此外,花园里,在那间已经废弃不用的浴室里,还有一件更加使她欣喜而又恐惧的东西————那面沉甸甸的镶银的双面镜子就藏在这里。当人们还在梦乡中漫游的时候,娜塔莉娅就已经踏着露珠晶莹的野草丛,悄悄地跑到花园尽头,去欣赏她收藏的宝物。她站在浴室门口,迎着夏日早晨炽热的阳光,拿出小镜子照来照去。小镜子使她高兴万分,觉得头晕目眩了,然后她藏起她的宝镜,跑回家去。整个上午,她都在伺候她的少爷,然而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为了他,她曾不断地在镜中端详自己,疯狂地希望着:有朝一日,她能够得到他的喜爱。

    然而,关于《小红花的故事》很快就结束了,而且是以娜塔莉娅的心灵蒙受了无以名状的羞辱而告终的……彼得·彼得罗维奇亲自吩咐给她剪了光头,穿上最难看的粗糙衣服,把眉毛描得又粗又黑,把她丑化得不成样子之后,再强迫她去照她偷来的那面镜子。这面镜子曾经照过她心中的秘密,温暖过她的心,使她感到自己的心灵和他接近了。娜塔莉娅的过失是他亲自发现的,而且给她定了个“偷窃罪”,说是下房小丫头的鬼蜮伎俩。他命令当着全体奴婢下人的面,把穿上了粗糙的劳工服、眼睛哭得肿肿的娜塔莉娅拖到粪车上,发放到遥远的草原上,发放到无人知道、可怕的村庄去受苦。她受尽了凌辱,心灵中所留恋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她已经知道:在那个村子里,她将头顶烈日养小鸡、喂火鸡、看瓜地,被世人所遗忘,在草原上度日如年。那里,白天地平线消失在浮动着的气雾之中,只有酷暑、寂静,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仿佛只能整天鼾睡不醒。然而不行,他们应该去听熟透了的豌豆荚有没有微微可辨的干裂声;在那灼热的地上孵蛋的老母鸡是否已经孵出了小鸡;如果小火鸡在高声地哀叫,要去看看是否有老鹞鹰从天上飞下来,在地上投下了它那可怕的暗影;或者,如果人们听到有一种细长的咻咻声,就应该赶紧跳起来出去查看一番……那村里,还有个老太婆————一个乌克兰人,不说别的,单是她一个人已经够娜塔莉娅受的了,因为这老太婆掌握着对她的生杀予夺之权,大概这时候她已经急不可待地等候着给她送来的牺牲品了吧!有一点娜塔莉娅比其他被处以极刑的人强些,就是她还可以寻个机会悬梁自缢。这个念头一路上支持着她走到流放地,自然,她觉得此生此世她都将在这里受苦了。

    在横穿整个县界的路上,娜塔莉娅饱览了一路上的风光。然而她顾不上欣赏这些东西,她只是想,不,大概她只是意识到一件事:此生休矣!因为她所蒙受的耻辱和犯下的罪行是如此重大,使她无颜再偷生人间。暂时她身边还有一个亲人,这就是叶夫西·波杜良。可是,过几天他就会把她交给那个乌克兰女人,然后再住上一夜,之后,就永世把她抛在异乡,自己回苏霍多尔去了。到那时,她将怎么办呢?她一路上哭得声嘶力竭,后来想吃点东西了。使她吃惊的是,叶夫西并没有认为这一切有什么奇怪。他边吃东西,边和娜塔莉娅聊天,和往常一样,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之后,她睡着了,待她醒来,他们已经进了县城。她没有料到城市不但空气那么干燥,令人透不过气来,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还使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恐怖和忧伤,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以后回想起来,她只记得草原上的夏日炎热异常,这天走过的路都长得永无尽头,此外好像世上就再一无所有了。她还记得有一条用石头铺的街道,车子驶在路面上,发出一种听起来特别奇怪的声音。从远处她就闻到这座县城有股铁皮屋顶的气味。在过往行人休息和喂马的广场上,到傍晚时分,卖熟食的凉棚附近就已经没有人了,可是这里依然发散着松焦油、尘土和腐烂了的干草的味道。庄户人的停车场上还留有一小束被踩在马粪里的干草。叶夫西卸了车,把马牵到车前,喂上草料,把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浑身晒得漆黑的叶夫西用袖子擦了把汗水,就到小饭馆去了。他非常严厉地嘱咐娜塔莉娅要“倍加小心”,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死命喊叫,让全广场都能听见。于是娜塔莉娅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两眼凝视着新建起来的教堂的圆屋顶,远远看去,这圆屋顶好像是层层屋舍后面升起的一颗巨大的亮晶晶的星辰。就这样,她一直等到叶夫西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嘴里嚼着东西,满脸带着酒后欢快的神情,腋下夹着一个白面包。一回来他就动手把马套进了车辕里。

    “咱们大概不能按时候赶到了,我的皇后!”他兴致勃勃地不知是对娜塔莉娅还是对马说,“不过,既然没有人寻死上吊,也没有失火要赶着去救,那我也就用不着半路上返回去。对我来说,哥们儿,老爷的马比你的爱吵爱闹的大嗓门儿值钱。”这里他指的是吉米扬,“瞧他伸着脖子喊的那些话,什么‘你当心点!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给我发现了,我会扒下你的裤子揍你的屁股……’咳!当时真把我的肚子都气炸了!就是老爷们也没有扒下过我的裤子……你这黑牙齿的魔鬼能和我平起平坐吗?哼!‘你当心点!’我有什么可当心的?我又不比你傻,不比你笨。要是我高兴,我就溜之大吉不回庄园了,等我把这姑娘送到地方,自己改个名字,谁还能再找到我……我真奇怪这姑娘,伤什么心?唉,她真是个糊涂虫!世界这么大,哪里不能容身呢?遇见有乌克兰盐贩子,或是卖唱的老头子打村口路过,你只要说一句话,立刻就能到罗斯托夫那块宝地了……到了那儿,谁还问你从前姓甚名谁呢!”

    这时,在娜塔莉娅那个头发被剪光了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新念头:不上吊了,逃走!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着,左右摇晃地往前走。叶夫西沉默起来,他牵着马走到广场上的井边去饮水。落日正沉入他们背后那座修道院大花园的后面。修道院的对面是一座尖柱形的黄色城堡[28],隔街可以看见城堡窗子上金灿灿的灯光。这座城堡的样子又一次激起娜塔莉娅逃跑的念头。对呀!逃走之后不是也能活下去嘛!不过,听人家说,那些卖唱的老头子拐走了小伙子和年轻的姑娘后,会把他们的眼睛用滚开的牛奶烫瞎,然后说他们是残废,逼他们卖唱;盐贩子会把人拐到海上,卖给坏人……有时,主人还能把逃跑的家丁抓回来,带上镣铐,关进监狱去做苦工……格尔瓦西加说过:坐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庄户人仍然是庄户人,不会变成牛马!

    城堡窗上的灯光熄灭了,娜塔莉娅的思路也变得混乱了。不行,逃跑比上吊还可怕!这时,叶夫西的酒兴过去了,他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咱们是不能按时赶到地方了,姑娘!”他一面心地平静地说,一面侧身一跳,坐在车边上。

    马车上了大路,又颠簸起来,左右摇晃着,轰隆轰隆地驶在石头路上……“最好还是能把车赶回去。”娜塔莉娅不知是这样想呢,还是意识到应该这样做,“回去,快马加鞭地把车赶回苏霍多尔,然后跪倒在主人们的脚下!”然而叶夫西仍然赶着车往前走。房屋后面的星星不见了。前面是白茫茫的空无行人的街道,白茫茫的马路,粉白的房屋,这条街道,这些房屋的尽头就是那座白洋铁圆顶的洁白的大教堂。那天空也仿佛显得苍白、冷漠。在她的想象中,苏霍多尔老家早已遍地露珠了。花园里空气清新而芳馥,厨房上飘着缕缕炊烟[29]。平坦的田野、银白杨、花园尽头祖传的老浴室,一切都沐浴在夕阳的残照里。客厅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殷红的晚霞映照进来,然而屋角却是阴暗的。室内有一位小姐肤色黝黑,还有些发黄,眼睛也是漆黑的,模样既像祖父,又像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身穿薄薄的宽大的橙黄色丝绸连衣裙,眼睛凝视着琴谱,背对着落日的余晖,不时地理一下她的衣袖,手指有力地弹着淡黄色的琴键。一支奥金斯基[30]的《波洛涅兹舞曲》在客厅里回荡,琴声庄严而悠扬,深情而奔放,她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军官。此人个子不高,面孔黑黝黝的,左手叉着腰,全神贯注,神情严肃地注视着她在琴键上飞速弹奏着的手指……

    “她有她的心上人,我有我的心上人。”每当遇上这样的傍晚,娜塔莉娅不知是这样想,还是心里意识到这一点。每逢月夜良宵,她的心简直快要停止跳动了,她跑进凉气袭人、遍地露水的花园,钻进发散着牛蒡花湿润浓郁芳香的茂密的荨麻丛里,静静地站着。她在期待着一件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突然成为现实:她希望有朝一日,少爷从阳台上下来,在林荫路上漫步,看见了她之后,就猛然转身,快步向她走过来……她将陶醉于幸福和恐惧之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行驶着,隆隆地响个不停。他们没有出城,原来她想象中的仙境般的城市,实际上却是炎热不堪、恶臭扑鼻的地方。娜塔莉娅惊异而痛心地望着一排排的房屋、院落、营业店铺前的石铺路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叶夫西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想,“他老把马车赶得隆隆地响,又是为什么?”

    他们驶过教堂,沿着崎岖不平、尘土飞扬的山坡路,经过几家黑洞洞的铁匠炉和几间发着霉腐气味的市民居住的简陋茅屋,向一条浅水河驶去……这时,他们又感到了熟悉的河水的温暖、青苔的清新和傍晚田野的凉爽。对面山上一栋铁道拦路杆附近独屋里的灯火已遥遥可见……他们终于走到了开阔地带,过了桥,向着铁道拦路杆驶去。迎面出现的一条空荡荡、白茫茫的石铺路伸向无际的远方,伸向蓝蓝的夜色笼罩着的草原。马一路小跑过了铁路之后,就放慢了速度往前走着。寂静,夜的寂静,天和地都沉浸在这寂静之中。此刻远方传来阵阵如泣如诉、叮叮当当的马颈圈的铃声。铃声越来越清楚,宛如有人唱着悲伤的歌,最后,这铃声、三驾马车和谐的嘚嘚蹄声和车轮滚过石铺路的隆隆响声都融合在一起了……一个年轻的、临时雇用的车夫赶着一辆三驾马车,车里坐着一名军官,他穿着带有风帽的军大衣,下巴埋在领子里面,当这辆马车擦肩驶过娜塔莉娅乘坐的马车时,他猛地抬起了头。这时,娜塔莉娅突然看见了军服上鲜红的衣领、漆黑的小髭和像水桶似的高高的军帽下面那对光彩耀人的年轻的眼睛……她大叫了一声,晕过去了……一个使她神魂颠倒的念头照亮了她的心:她看见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痛苦和深情像闪电一样穿透了这个下房丫头脆弱的心,她猛然感到:她永远不能再在他的身边了……叶夫西赶紧拿起路上用的木桶,往她那剃光了头发、向后仰着的头上浇了一桶水。

    她感到一阵恶心,醒了过来,于是赶紧把头伸向车外,叶夫西急忙用手掌托住她冰冷的头……

    她觉得心里轻松一些,身上有些冷,因为上衣已经湿透了,她仰卧在车上,凝视着天上的星星。吓坏了的叶夫西一声不吭,以为娜塔莉娅已经睡着了,他一面不时地摇着头,一面紧赶着马车。车子颠簸着,向前飞驶。然而娜塔莉娅这个小姑娘却没有感到这些,她只觉得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灵魂,这灵魂是那样舒畅、自由,像已经升入了天国一样……

    她的爱情犹如童话世界花园中开放的那朵小红花,在这荒凉寂寞的草原上,比起在偏僻的苏霍多尔,更显得圣洁,不可侵犯。她带走了她圣洁的爱情。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在寂寥孤独时,她将借以驱散心中的巨大痛苦,重温初恋的甜蜜和欢乐。然后,把她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她那苏霍多尔哺育出来的心灵的深处,直到她走进坟墓。

    6

    苏霍多尔的爱情故事极不平凡,它的积怨和仇恨也是如此。

    祖父之死,害死他的凶手的所作所为,以及苏霍多尔逝去的一切,都是荒诞离奇的。就在娜塔莉娅出事的同年,祖父被害了。那天苏霍多尔正在过一个盛大的宗教节日————圣母节[31]。彼得·彼得罗维奇请了许多客人,他一直惶惶不安,不知道曾答应出席酒宴的首席贵族是否能来。祖父不知为什么也心神不宁,然而却很高兴。结果首席贵族光临了苏霍多尔。午宴丰盛豪华,客人众多,宾主尽欢而散。这天最高兴的是祖父,可是第二天————十月初二清晨,人们在地板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退伍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毫不隐讳地说:他退役是为了挽救赫卢肖夫家的荣誉,为了重整家园。他还直截了当地说:他将不得不亲自管理苏霍多尔庄园的事务。他声称:他应该结识县里最有教养、对他有用的贵族并和他们交往,和其他贵族也保持一定的关系。刚回来那一阵子,他的确准备按自己的安排行事,拜会了许多人,包括一些小庄园主,连他的姑妈奥莉佳·基里罗芙娜都看望过了。她是一个胖得要命的老妇人,患昏睡症,还有用鼻烟刷牙齿的怪癖。到了秋天,人人都已经十分清楚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掌管了家产,已经大权独揽了。他那副神情,已经不是回家休假的美男子、潇洒的军官,而是一家之长、年轻的地主了。当他感到窘促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满脸绯红。他发福了,身体肥胖起来,穿上了贵重的旧式短上衣,秀气的脚蹬着舒适的红色鞑靼式便鞋,纤细的手指上戴着绿松石戒指。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不敢去看他那对棕黑色的眼睛,也不知道应该和他谈些什么。他刚回到苏霍多尔的时候,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无论什么事都依他的意见处理,自己整天在外面打猎。

    圣母节那天,彼得·彼得罗维奇想向所有的来宾夸耀一下他豪爽好客的气派,同时借以表示他是家里当家管事的一把手。祖父却老是碍他的手脚。老祖父陶醉于节日的欢乐之中,唠唠叨叨,谈吐很不得体。他头戴标志长者身份的天鹅绒帽,身穿庄园裁缝制作的不合身的宽大蓝色长上衣。他也以殷勤好客的主人自居,从清早起就忙于安排接待客人的愚蠢仪式。从过厅进大厅有两扇门,其中一扇从来都是关着的。他亲自打开了沉重的铁门闩,搬来一把椅子,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打开了门,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恭候嘉宾,直到最后一个客人光临为止。为此,彼得·彼得罗维奇羞怒交加,不知所措,但他忍下了这些不愉快的事,决心保持沉默。祖父吩咐把门廊也敞开了,据说这也是古老的风俗。他焦急不安地两眼盯着大门口,一见有人进门,立即迎上去,匆忙地做出轻飘飘的舞步动作,一只脚向前迈了一步,深深地躬身致敬,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久未光临寒舍,欢迎!欢迎!”

    祖父逢人就说朵娘不在家,到卢涅沃去看望姑妈奥莉佳·基里罗芙娜去了。“朵娘心里烦闷,在姑妈家要住上一秋天呢!”他的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也快把彼得·彼得罗维奇气疯了。客人听了这些不打自招的说明,会怎么想呢?!伏依特凯维奇和朵娘的事,当然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他为了求婚才来苏霍多尔,而且是一心一意的。他曾向朵娘表示了他的爱慕之心,和她一起四手联弹钢琴,他轻声为她朗诵《柳德米拉》,或者忧郁而沉思地说:“你将把许婚的誓言作为圣物献给一个死者……”然而,每当伏依特凯维奇非常纯洁地想流露一下自己的感情,比如献给她一朵小花,朵娘则总是满面绯红、发了疯似的愤怒不已,结果,有一天伏依特凯维奇突然走了。他离开以后,朵娘彻夜不眠,在黑暗中坐在敞开的窗前,仿佛在期待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时刻的来临。然后突然失声痛哭,这时彼得·彼得罗维奇就被她吵醒了。他久久地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听她哭泣和窗外花园中白杨催人入梦的窃窃私语,这声音听起来很像绵绵的细雨。他起来安慰她,睡意蒙眬的丫头们也跑来劝导小姐,有时祖父也惊慌失措地进来看望。这时,朵娘就跺着脚,大喊大叫:“别来缠我,你们都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结果大家对骂起来,甚至于弄到动手打人的程度。

    “你要懂得,懂得。”彼得·彼得罗维奇赶走了祖父和丫头们,“乒”的一声关上了门,一手紧紧地抓住门柄,疯狂地说,“你要明白人们会怎么想!”

    “啊呀,不好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爸爸快来,他说我肚子大了[32]!”

    彼得·彼得罗维奇只好两手揪自己的头发,赶紧从朵娘的房里跑出来。

    圣母节这天,格尔瓦西加也仿佛六神无主,他生怕自己万一不小心说出了蠢话,因而得咎。

    格尔瓦西加长高了。他身躯魁伟,虽然有些笨手笨脚,然而却是仆人中最出色、最聪明、最出类拔萃的。这天他也打扮起来:身穿蓝色的长上衣,蓝色灯笼裤,脚蹬平跟的羊皮软靴;又黑又细的脖子上系着紫罗兰色的粗毛领巾;他那又干又粗、漆黑的头发梳了个分头,然而他不想剪短,只四圈削了一下。他的脸用不着刮,下巴和嘴角只有两三根稀稀拉拉的黑色胡须,嘴特别大,俗语说:“嘴大得连着耳朵,应该缝根带子给系住些才好!”他这人长得像根棍子,胸脯宽而扁,瘦得骨头都看得很清楚,头很小,生着深深的眼窝儿,薄薄的发灰的嘴唇,一口白里透青的大牙齿。他是古老的雅利安族人,又是苏霍多尔的异教徒,人们给他起了个“猎犬”的绰号。看见他那满口的龇牙,听一听他啌啌的干咳声,许多人都心里想:“你这条猎狗,已经快要断气了!”可是当着他的面,却不合乎身份地尊称这个黄口孺子为格尔瓦西加·阿方纳席耶维奇。

    主人们也都怕他。主人们的性格也和奴仆的气质一样:或者作威作福,或者胆小怕事。彼得·彼得罗维奇回到苏霍多尔那天,格尔瓦西加对祖父说了那么多粗暴无理、寻衅嘲弄的话,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这件事使全体下房的人都惊异不止。阿尔喀吉·彼得罗维奇仅仅简短地说了他一句:“你这东西是个畜生!”格尔瓦西加也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我见了他就生气,少爷!”事过之后,他自己去见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走到门口,用他特有的那种吊儿郎当的姿势站住了。他那穿着宽大的灯笼裤、和上身不相称的长腿懒散地弯着,左膝向前突出,呈三角形。他是来请求恩典宽免鞭笞的处罚。

    “我是粗人,脾气暴躁,是个火性子,老爷!”他满不在乎地说,漆黑的眼睛转来转去。

    彼得·彼得罗维奇已经感觉到“是个火性子”是一个暗示,所以吓住了。

    “别着急!到时候有你受的!亲爱的,别着急!”彼得·彼得罗维奇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向他喊道,“滚出去!我见不得你这一点规矩都没有的人。”

    格尔瓦西加站着不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就随你的便吧!”

    他又站了一会儿,用手捻着一缕散落在唇上的粗硬的头发,咧着发青的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走出去了,那样子真像一条狗。从此以后,他坚信他的这些做法是有好处的,因此他说话尽可能简短,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彼得·彼得罗维奇则不但躲着他,不和他说话,而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圣母节时,格尔瓦西加也是一副满不在乎、高深莫测的样子。为了准备过节,大家都忙得快累死了,主人吩咐做这做那,人们一面骂着、争吵着,洗地板,用去污粉擦那些发黑了的沉甸甸的银器、圣像,到门廊上去看肉冻、果冻凝好了没有,一面用脚踢赶那些钻进来的狗,查看刀叉够不够用,点心烤煳了没有,酥麻花炸焦了没有。只有格尔瓦西加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干。他皱着眉头,对气得大发脾气的大酒鬼————厨师卡吉米尔说:“小点声,助祭和神甫会气炸肺的!”

    “听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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